欢迎光临
我们一直在努力

月寒日暖煎人寿

1.

当我把女儿从幼儿园救出来的时候,是我和前妻离婚的第七天。

我不爱我的前妻,娶她仅仅因为她是独生女,家境还算富裕。和她在一起的那十年,可以说我从未爱过。

我讨厌她内向、懦弱又呆板的性格,也讨厌她对我小心翼翼的卑微姿态。我实在想不明白,岳父岳母双职工的中产家庭,为什么会养育出这样一个患得患失的女儿。

曾经,我并不想让她生育,可是一次醉酒,我将她认作年少时的白月光,才有了现在的女儿,我为女儿起名叫酒酒。

离婚那天,她拼了命地和我打官司,宁愿净身出户,也要把酒酒带在身边。其实她若真心为女儿打算,就应该让女儿跟着我生活,起码衣食无忧,吃穿不愁。

总之,我讨厌我前妻的一切。就比如现在,女儿在幼儿园被其他小朋友打伤了,她还一问三不知地为了几千块的生活费忙碌奔波。

我开车把酒酒接出来,带她去了最好的儿童医院。其实我很少照顾她。从她出生起,我就开始忙着创业,忙着赚钱。虽然现在已经有了一番事业,但也错过了她成长中很多重要的时刻,我心里对女儿还是有些愧疚的。

酒酒和她妈妈的感觉有些相似,总是静静的。我把她从幼儿园接出来的时候,抱着她坐在车里,她只是乖乖地看着我,不哭也不闹,也不喊疼。我看着她头上的伤,轻声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她,她低着头也不说话。

看完医生,在等结果的间隙,我陪酒酒去医院的儿童区休息,那里有其他的小朋友在玩滑梯,虽然是医院,但孩子总是最天真好哄的,有玩具便没有烦恼。

我示意酒酒找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她有些不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

我在后面鼓励她,可是她也仅仅只是走到滑梯下面,羡慕地看着别人玩。

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却是怯怯的。看着那张极像自己的脸,我心里说不出的心酸,这样的性格,和她妈妈如出一辙。

记得第一次遇见她妈妈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景。那个时候我还是刚毕业的外企大学生,因为工作能力出众,被领导赏识,一起去下游公司视察工作。

我前妻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我的,她有一个外号,叫「万年背景墙」——永远不会引起注意,永远没有任何竞争力。

那个时候,下游公司很需要我们提供的资源,所以每次我们手里的客户资料都会让他们趋之若鹜,极尽谄媚。

而我前妻,她每次总在人群的最后,在一个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往上爬。

她也很想要,但是她不敢去争。

后来,我次次见她的眼神,觉得实在可怜,便主动留出一个项目给她。

她望着我手上的资料,不知道该不该接过去。

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笑着告诉她:「特意给你留的,快拿着吧,再不接活,你们老板估计要把你开除了吧。」

她一边看着我的眼色,一边颤颤巍巍地把项目资料接了过去。

她重重地给我鞠了一躬,有些不自然地说了声:「谢……谢。」就跑开了。

从那之后,我们也算是认识了。

酒酒的一声「妈妈」把我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

我的前妻,正穿着一身印着超市减价的地摊服,一脸焦急地寻找我们。

仅仅七天不见,她瘦了,也黑了,整个人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看到女儿后,她明显松了口气,又看到站在旁边的我,她抿着下唇,变得很紧张。

其实细细想来,我对她也实在苛刻。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先道歉说:「对不起,我来晚了,幼儿园的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外面发传单,所以她们才会给你打电话,对不起,耽误你的工作了。」

说完,她又低下了头给我道歉。

看着她从前一头浓密的青丝,不知何时,也多了几缕白发。

她过得辛苦,我都知道,只是我不爱她,便不会觉得心疼。

酒酒钻进我的怀里,她知道妈妈来了,我就要走了。我摸着她毛茸茸的额头,想到虽然离婚了,但我们一家三口都没有坐在一起好好地吃顿饭。

我抱起酒酒,叫着前妻:「林笑,陪女儿一起去吃顿饭吧。」

我的前妻叫林笑,我很少叫她的名字。

听到我对她的称呼,前妻呆在原地,几乎忘记了走路。

她一脸疑惑地望着我,在她心里,没有照顾好女儿,我一定会凶她。

酒酒趴在我怀里,看着妈妈跟在身后,两个小酒窝里都盛满了笑意,我很少见她这样开心,便让她亲亲我的脸,她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也许在外人看来,我是一个疼爱女儿的好父亲吧。

我预约了一家高档餐厅。进旋转门的时候,酒酒抱紧我的脖子,她跟着妈妈的时候,很少有机会来这种地方吃饭,我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她有爸爸在。

我忘记林笑跟在身后,自顾自地抱着酒酒进去。听见门口的保安拦住林笑,不客气地说道:「出去,这里不准发传单。」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向我求助,而是呆呆的,慢慢向后倒退。也是,结婚以后,我见过她的各种困境,却从未帮她解围。

我回头,不客气地对保安说:「她是客人,让她进来。」

保安看着我的穿着打扮,识趣的道歉:「对不起,小姐,请进请进。」

林笑慢慢地走进旋转门,她紧紧地贴着玻璃,抓住门把手,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边,讨好般地对我不自然地笑着。

门内的金碧辉煌和她的廉价衬衫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她也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所以她缩着身子,整个人无依无靠地傻站着。

酒酒看出了妈妈的窘迫,她摇晃着两只小手,想要抱抱妈妈。

我的脸色并不好看,林笑没有靠近我们。我叹了口气,心想就当是最后一次给她体面,我向她伸出手,说:「牵着我。」

林笑的手,是我认识的所有女生中,最粗糙的一个。我很少牵着她,她更是紧张,本来就粗糙的手,只能僵硬地被我攥着。

点菜的时候,我问酒酒爱吃什么,她不假思索地告诉我,她要吃很多很多的肉肉。我宠溺地摸摸她头,叫来服务员,点了很多好吃的肉。

我念着菜单,余光瞥见林笑,她虽然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上,却不易察觉地咽着口水。酒酒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咬着手指,一脸期待地看着我。看着他们娘儿俩的样子,我知道这段时间,她们过得并不好。

其实她的身世不差,完全可以不用活得如此辛苦。我一直觉得,过成现在这副模样,完全是她咎由自取。只是可怜了孩子,生在这样一个不幸福的家庭里。

上菜了,林笑到底没有抵住热气腾腾的诱惑,她们娘儿俩大快朵颐起来,我倒了一杯水,静静地看着她们吃饭。

林笑意识到我没有动过筷子,她抬起头,刚好对上我盯着她的眼神。

我并不是阳光的长相,相反,因为我狭长的眼型,经常会让人有不好惹的印象。

林笑果然放下了筷子,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又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椅子上。酒酒看到妈妈停下的动作,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我,也慢慢地放下了筷子,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我和林笑之间已经毫无夫妻情分可言。我不想做任何努力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拿起大衣,把座椅推回原处。我告诉林笑,钱我已经付过了,吃完东西,早点带酒酒回去。

回到车里,我突然觉得心好累。如果当初我娶的人是白晚晴,那现在的我,会不会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白晚晴,那是我少时的白月光。

晚上洗澡的时候,接到了岳母的电话,让我和林笑周末回家吃饭。

我有些疑惑地问道:阿姨,我和林笑上周离婚了,她没告诉您吗?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岳父的声音响起,他故作镇定地说道:「笑笑告诉我们了,你妈最近有些健忘。」

通话突然被挂断,我盯着慢慢熄灭的屏幕,心里有些奇怪。

我打电话给林笑,让她转告她父母,以后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可是她的手机一直忙线,无法接通,我莫名地一阵恼火。

第二天,开车去公司的路上,我发现酒酒的书包落在车里了,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想,干脆等中午下课的时候,再给酒酒送过去,顺便看看她状态怎么样。

当我去幼儿园看酒酒的时候,正好赶上小朋友们吃午饭。

餐厅里,孩子们吵吵闹闹,我的酒酒安静地坐在靠墙的角落里,很乖地一个人干饭。

午饭是土豆块和排骨,她吃完第一碗,颤巍巍地站起来,排着队想跟老师领第二碗,其间有同学插队,她没有任何吵闹。终于轮到她了,可是菜已经没有了。

酒酒失落地攥着小手,给自己的小碗里倒了一杯水,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座位上。

我跟老师打了招呼,带着酒酒回到车上,拆开提前给她买好的零食。

我告诉酒酒,以后如果碰到不公正的待遇,一定要说出来,告诉老师,或者告诉爸爸,不要委屈自己,不要和妈妈一样。

酒酒没有说话,她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很真挚地问我:「爸爸,你是不是不要妈妈了,妈妈活着只是个替身吗?」

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就是:这么小的孩子,林笑怎么能和她讲这些!

我按捺住心中的不快,轻轻地揉着酒酒的脑袋,问道:「是妈妈告诉你的吗?」

酒酒委屈地摇摇头,她突然大声地哭了,抽泣着告诉我,是外婆说的。

酒酒哭着说:「昨天爸爸走后,我和妈妈坐公交回家,外婆突然打电话说外公生病了,让妈妈回家照顾。结果妈妈一进门,他们就打妈妈,妈妈护着我,外婆就骂她,说她没用,说爸爸不要妈妈。外公还说,如果自己的女儿在的话,根本就不需要妈妈,妈妈就是个没用的替身。妈妈没有哭,一直跪了很久,等外公让她起来的时候,她的腿都肿得走不了路,可是外公不让我们在他家里睡,妈妈背着我一直走回去,路上妈妈好像哭了。爸爸,她是不是想你了。」

我把酒酒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边给她擦眼泪。

我心里空落落的,和林笑在一起这么久,我竟然不知道,她不是林父林母的亲生女儿。

我总怪她患得患失的性格,却从未想过她的难过。我把她当作白晚晴的替身,她的父母把她当作亲生女儿的替身,她可有机会做过自己?

我想起我们结婚的那天夜里,她眼睛亮亮地坐在床上,一脸期待地问我,以后她有了自己的家,可不可以做自己?我当时听不懂,没有理她,不耐烦地独自睡去。

婚后的日子,不管我怎么凶她,她都好脾气地包容我。那个时候,她会跟我说很多话,在外面受委屈了回家也会讲给我听,我偶尔安慰一句,她就开心得不得了。

直到后来,我睡在她身边,叫着白晚晴的名字,从那时起,她好像变了一个人,虽然还是讨好,但总让我觉得多了些害怕和紧张。

我本就对她不在意,所以从未问过她为何这样。我把所有精力放在事业上,越来越疏远她。

把酒酒送回幼儿园,我想去林笑工作的地方看看她。

我远远地看见,林笑正一点一点地搬箱子,她的腿受伤了,一瘸一拐的用不上力气,有时候箱子碰到伤口,疼得她咬着下唇,眉头紧皱。

汗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林笑才终于忙完,她从塑料袋里拿出简陋的饭盒,又去接了杯热水,把热水浇在饭上。林笑一边吃一边找角落坐下,她看起来真的饿急了。

我走到她面前,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我,还在狼吞虎咽地吃着白米饭,连一包咸菜都没有。

我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林笑显然没有想到会是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嘴巴塞得鼓鼓的,饭还来不及咽下。

我没有催她,等她咽下去,我顺势说道:「去车里坐坐吧,有事问你。」

林笑局促地跟在我后面,她没有坐在副驾上,而是坐在了后排。

她看起来很紧张,我第一次没有觉得那么厌烦。

她小心翼翼地问我:「是酒酒的事吗?」

我看着她的脸,发现右边要比左边肿一些。

林笑见我盯着她不放,坐立不安地低下了头。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今天早上我给酒酒的老师买礼物了,已经送过去了,老师答应会好好照顾酒酒,不会让别人欺负她了。」

我皱着眉头,继续听她说下去。

她说:「昨天谢谢你带我们两个去吃饭,特别好吃,我和酒酒都吃光了,没有浪费。不过应该很贵吧,我我……我改天再把钱还给你,行吗?」

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处用力到有些发白。

我沉默了很久,问她:「你的腿、脸,还有胳膊怎么肿了?」

林笑没有想过我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想藏住自己的伤,一时间手忙脚乱,不知道应该先遮哪一个。

她结结巴巴的告诉我,昨天回家的路上摔倒受伤了,但是不疼,也不影响工作。

我看着她逃避的眼神,想起我们刚结婚的时候,她切菜不小心切到了手,我当时在打电话,她看我不理她,举着自己的手指,在我面前晃了半天,只为了让我看看她的伤口。

后来,我丢给她一张创可贴,她自己贴好了告诉我,其实根本没那么疼,但她就是想让我哄哄她。

所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需要我的安慰,甚至都不愿意让我知道她受伤。

我告诉她,酒酒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就好,但是林笑,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林笑和酒酒犯错误时一模一样,规规矩矩坐着像个小学生。

看她这么拘束,我不想逼她。

我试着跟她聊一聊。

我说:「林笑,你也会觉得累吗?你知道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特别累。我总感觉你好像穿着厚厚的铠甲,很难真正走进你的心里。

「你以为你努力讨好我就能让我喜欢你吗?林笑,其实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林笑红着眼睛,忍耐着,没有让眼泪流下。

我告诉她,林笑你知道吗,其实你不用活得这样小心翼翼,也不用一味地卑微和讨好。喜欢你的人,不管你做什么,都会爱你;不喜欢你的人,你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以后一定会遇到爱你的人,他会教你……

林笑打断了我,她颤抖着声音,问我:「但是……那个爱我的人,不会是……你,对吗?」

我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

林笑终究没有哭出来,她打开车窗,把眼睛对着风口。

她说,风吹一吹,就能把眼泪都带走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让她不要这样憋着,哭出来也许好受些。

林笑接过去,轻轻地把纸对折,撕成两半来用。

她问我:「是不是我很让人讨厌,为什么身边的人总把我当作替代品。」

她还是在憋眼泪,肿着眼睛告诉我:「十岁那年,我被爸爸妈妈抛弃了。」

2.

十岁,我的亲生父母把我卖了。我不叫林笑,我记得自己姓王。林笑,是养父养母女儿的名字。

我是一个血童,什么意思呢,我活着的意义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患有血液病的林笑。她需要我的血液维持生命,我们都是 Rhnull 血。这种珍贵又稀有的血型,被称为黄金血。

我不知道亲生父母把我卖了多少钱。我只记得,那天,他们第一次带我出门,第一次给我买了发卡,第一次把我打扮的干净,然后第一次把我像个物件一样卖给了别人。

见到林笑的时候,她正躺在病床上发脾气。

养母把她抱起来,耐心地摸着头安抚她,给她换上我从未穿过的漂亮衣服。然后笑着对我说,从今天开始,你的任务就是让林笑好好活着。

那个时候的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我只是很羡慕林笑,她有很爱自己的父母,而我什么都没有。

其实刚开始的时候,养父母对我很好,带我吃了很多好吃的,看过很多从未见过的风景。

他们说我也算林家的一分子,我以为他们把我当作和林笑一样的女儿。

直到有一天,养母做了一大碗鸡汤。在乡下的我,总是很馋肉,十岁的时候,一锅鸡汤就能开心很久,我真的很想尝一尝。

试探着用勺子舀出一点,我咽着口水,仿佛鲜嫩的鸡汤已经滑进嘴巴。

一声呵斥在我耳边,我来不及喝汤,抬起头,迎面是一个酒瓶,直接打在额头上。我晕乎乎地倒在地上,鲜血流过了眼睛,我听见养母急匆匆地从厨房跑出来。

她抱着我,捂住我额头的伤口。她的怀抱好温暖,我好想窝在她怀里大哭一场。可是下一秒,她说的话,让我一瞬间坠入冰窟。

她说:「你打出血来干什么,白流这么多,都浪费了。」

养父不耐烦地说,笑笑还没喝,她就动爪子……

那天,他们带我去医院包扎,顺便让我给林笑输血。

很粗的针管,扎进胳膊的那一刻,疼得我想叫出来。养父瞪我一眼,他说:「不准哭。」

可是针扎到林笑胳膊上的那一刻,他抱着女儿,说:「疼就哭出来吧。」

从那以后,我记不清自己被扎过多少次,可再也没有第一次那么痛苦。

后来,真正的林笑去世了。

养父母受不了打击,为我改了名字,他们告诉我:「孩子,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林笑。」

他们说:「如果你乖一点,就会像林笑一样被爱;如果不想被再次抛弃,就要做大人喜欢的事。」

他们说,爱就是要成全别人,就是要讨好别人。这是他们教的。

我不敢犯错,我明白,其实我没有家,没有人真正关心我。

人生的路上,我小心翼翼了很多年,最值得我开心的,是嫁给了我爱的男人。

我的前夫——徐阳。

其实我很早就认识他了,只是他不记得。

小时候,因为我胆小懦弱的性格,经常在学校里挨打。我不敢还手,不敢让养父母知道,甚至连伤口都不敢让他们看见。

我最开心的是每年的学期末,除了不用上学挨打之外,还有一年一度同学们自发组织的文艺汇演。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这种免费的娱乐活动,是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光。

我总是自己默默地找个角落,认认真真地看同学们在舞台上发光的样子,我并不羡慕她们,因为我知道其实自己不属于这里。我只是喜欢她们自信又幸福的样子。

徐阳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高高瘦瘦的个子,背着一把吉他,穿着白色的 T 恤,套着松松垮垮的校服。他说这首歌要献给以后他爱的姑娘。

晚风拂过他的发梢,吹动了他的衣角,少年肆意张扬的爱意,让我也觉得甜蜜。

徐阳唱完以后,我跟着大家在台下卖力地鼓掌,却被几个经常打我的女生推上了舞台中央,我没站稳,摔倒在所有人面前。

台下一阵大笑,有人吹口哨起哄,有人要让我滚下去。我转身想跑,却被那几个女生堵在了台上。她们举着拳头,我知道,一旦我下去,一定会挨打的。

我进退两难,像个笑话一样地站在原地。

台下的徐阳,他没有起哄,也没有笑话我,他拿过一个话筒,递给我,温柔地大声说:「学妹给我唱个生日歌好不好,今天是我的生日。」

看着他鼓励的眼神,我竟然慢慢接过了话筒。

我努力回忆着生日歌的旋律,才发现根本不会,因为从来没有人给我过过生日。

我觉得愧疚,不敢看他,闭着眼睛,我颤抖着把话筒攥紧在手里。

台下吉他声清脆地响起,他边弹边唱为我解围。

后来,那天下午,我还是被打了。

打我的女生里,有人喜欢徐阳。她说今天根本就不是徐阳的生日。

额头上的旧伤流血了,放学后,我捂着头,不知道该去哪里,我很害怕,所以不敢回家。

路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看我,却没有人敢靠近我。

我贴着墙角,不想吓到别人。

十字路口,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是徐阳。他着急地问我:「学妹,是你吗?怎么流血了?!」

我不敢看他,使劲遮住自己的伤口,他对我说:「别怕,我马上带你去医院。」

他不知道,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流血,这些伤对于我来说,已经习以为常。我害怕的是麻烦别人,害怕看病会花养父母的钱。

不过徐阳还是带我去医院了。医生给我缝针的时候,他紧张地不敢看伤口。

他问我还好吗?我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笑着对他说:「一点都不疼。」

连医生都夸我坚强。

华灯初上的时候,我们才从医院出来,我额头上打着绷带,一只眼睛也受伤了,包着纱布,徐阳看着我的样子,他问我:「学妹,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第一次不愿意地说出那两个字——林笑。

我低下头,沉默着没有说话。

徐阳没有继续问我,他说:「学妹,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最坚强的人,但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坚强,我希望你能快乐。」

第一次,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那天晚上,我记得自己特别开心,原来被关心的感觉这么幸福。

徐阳不久就毕业了,我们再也没有遇见,也许只是他无意间的一次善意,可对于我来说,却永远铭记。

后来,我长大了,几经辗转,我才知道,徐阳去了一家外企,我甚至都不敢和他在同一家公司,我去应聘了他们下游的乙方,这样我还能有机会见到他。

虽然我已经尽量让自己快乐,但是我还是没能改掉自己懦弱卑微的性格。

徐阳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变得更成熟,更好看了。

他果然没有认出我,但他还是帮了我。

接过他的项目资料的时候,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紧张,我本来想好好表现的,哪怕说一句「好久不见」。

他经常来我们公司视察,我每次都会加班,耐心细致地准备他的材料。虽然最后把材料交到他手里的人不是我,但看到他满意赞赏的表情,我觉得一切都值得。

后来听说他谈恋爱了,是大学的同学——叫白晚晴。

本来按照他的能力,明年就可以升职副总。可他为了那个女孩,辞职去了别的城市。

等再次见到徐阳的时候,他已经一无所有了。

记得那个时候,徐阳的状态特别差,整个人瘦了好多,还学会了抽烟,经常整夜整夜地独自喝酒。

我没有勇气靠他太近,只能远远地跟在他身后,静静地陪着他。

他喝醉了我才敢站在他面前,把他送回家,熬好醒酒汤,放在床边。

我希望他能快乐,就像年少时那个盛夏的夜晚,他对我说过的话一样。

经历了太多的恶意和痛苦,我总是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善良。

徐阳是个善良的人,他应该幸福。

喝醉了的徐阳总是一遍一遍重复白晚晴的名字,他应该很爱那个女孩吧。

记得那年他唱的那首歌,里面有一句歌词是:「陪你把独自孤单,变成了勇敢。」他能给陪伴,可白晚晴却不想要勇敢。

徐阳颓废了这么久,在感情上受到的挫折我没办法帮他,但是在工作上,我知道他的能力,东山再起也只是时间问题。

我把自己能接触到的所有资源整理成册,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

我能帮忙的都会去做,为了报答他当年的滴水之恩,也为了我的一点私心——我爱上他了。

有一天晚上,和往常一样,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酒醉的他拖回家,我帮他盖好被子,准备离开。

徐阳突然睁开眼睛,他抓住我的手,直勾勾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一丝感情。

他问我:「为什么一直陪我,是晚晴让你来的吗?」

我用力挣脱,可他的力气极大,我挣扎了半天,他丝毫没有放过我的意思。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直视着他的目光。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他:「我不认识……白……白晚晴,我叫……我叫……王……」

他松开了手,眼中的凌厉也随之散去,他说:「想起来了,你叫林笑,我们见过。」

我哑着嗓子,点了点头,我叫林笑。

徐阳说,我给他的资料很有用,他说他已经堕落太久了,应该和过去告别了。

他说这一次他要自己创业,要抓住一切机会,利用一切资源。只有他足够优秀,足够有钱,才不会被人背叛。

我不懂这些,我只是希望他快乐。

那晚之后,他经常约我一起出去。

那段时间,他带我看了人生中第一场电影,陪我坐了人生中第一次过山车。

十岁之后,他是第一个为我过生日的人,他对我唱生日歌,让我吹蜡烛,给我切蛋糕。

我幸福得想哭,但是我不敢。眼泪偷偷掉在蛋糕上,我塞进嘴里,一点苦涩的味道都尝不出。

我记住了这样的甜蜜,就像我记住了徐阳所有的好意。

创业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容易,从起步开始就不顺利。徐阳很努力,但他没有人脉资源。

后来,他让我把他介绍给养父,他说这样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

我照做了。我不知道他是如何说服养父的,但从那天起,徐阳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养父收了他很多钱,对我的态度也变好很多。

八月的最后一天,徐阳向我求婚了,他说:「人生苦短,能遇到我,他很开心。」

我不假思索的答应了他,其实这一天,曾在我梦里出现过上千遍。

历尽千帆,我终于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婚后的生活,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但是我愿意理解,我不想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快乐。我拥有了自己的家,我可以成为真正的自己,以后不管喜怒哀乐,都有人和我分享。

我想我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老婆,相夫教子,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这一切都结束在徐阳喝醉的那晚。

他把我认成了白晚晴,我第一次见到徐阳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原来他也可以这么深情、这么温柔、这么有耐心。

我捂住耳朵不想听,可是他猩红着眼睛,逼着我面对。

他说他看到我就会想到当初走投无路的自己。如果不是因为我懂事,他早就抛弃我去找白晚晴。他说我只是替身,白晚晴的替身。

他在我耳边的每一句深情告白,都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根一根挑断我对生活最后的一点期盼。

都是假的。

养父养母没有骗我,我这一生,本来就是替身,他们说懂事讨好,就不会被抛下。

我自以为是的理解在徐阳眼里只是听话和容易满足,他并不在乎我的想法,因为我只是白晚晴的替身。

我突然觉得好累,我不想挣扎,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任凭情真意切的徐阳发泄着欲望。

从那天开始,我做回所有人要求的林笑,懂事、卑微、讨好、透明。

徐阳让我想起小时候的养父养母,当我发现自己是替身的时候,我除了恐惧和害怕,再也不敢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记忆深处的恐惧实在难以消除。

今天,徐阳说我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

是啊,我确实不懂,我该怎么学会爱呢?我从未被人好好对待过。

我把这些话告诉了徐阳,我看着他的表情,从平静到震惊。

我极力忍住眼泪,我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脆弱。

说完这些,我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腿上的伤很痛,可跟我心里的痛比起来,一点都不值得在意。

我回到货仓,看着一个个被我码好的沉重货箱,看着我还未吃完的热水泡饭,看着伤痕累累的膝盖和手臂。我突然觉得崩溃,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这颠沛流离的一生。

我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休息。眼泪悄无声息地肆意流淌,我知道,我和徐阳彻底完了。

我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想到酒酒还在学校等我,她有很多爱吃的甜品,有很多想买的玩具。我没有得到的幸福童年,一定要努力让我女儿拥有。

捡起还未吃完的泡饭,我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塑料袋里。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个小女孩正蹲在地上玩土,她的正上方,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沉重货箱。

也许是母亲的本能,让我没有任何思考,冲过去挡在了小女孩的身上。

后脑勺一阵眩晕,若不是想到酒酒,我真希望自己就这样永远昏迷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听见有人在着急地喊我,我努力睁开双眼回应着,看到的却是个陌生男人,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里,满是担心和牵挂。

他看我醒过来,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紧张地盯着他,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他看出我的防备,赶紧和我解释,他说:「别怕,我叫林知行,是你的同事,你被箱子砸晕了,我把你送到医院了。」

我抱歉地冲他笑着,努力地想说出一句「谢谢」,却发现嗓子干涩,根本没办法讲话。

林知行见状,轻轻地把我扶起来,他的手又温暖又有力,他慢慢地拍着我的后背,又递给我一杯温水。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我大口大口地喝光了,感觉舒服了许多。

我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擦干净嘴巴。

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的好心,我手足无措地攥紧拳头。小心翼翼地问道:「谢谢……你,麻烦问一下,那个小女孩没受伤吧……」

林知行一愣,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回答道:「没有没有,只是你伤得比较严重,医生说你是稀有血型,能保护你的人很少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对自己,这种危险的事下次不要做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不似刚才那样温柔,我看着他眼神里的真诚,不知为何竟有些感动。

我认真地翻找着自己的口袋,只有几张零钱,我有些拿不出手。

林知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和徐阳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徐阳总让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而林知行就像一抹阳光,简单又明了的模样。

他问我:「你饿了吧,我去楼下买点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我不想继续麻烦他,赶紧摇头,说道:「我……我一点都不饿,时间不早了,你快点回家吧…医药费等我回去马上还给你,谢谢……你,林…….林知行。」

现在的我还不起他垫付的医药费,更不想继续浪费他的时间。

我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林知行把我的手机递过来,他说:「你的身体还没恢复好,给家人打个电话吧,有人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我接过电话,不知道该打给谁。

我还能打给谁呢?

我拿起电话,随便地按了串号码,我听着电话那头的空号提醒,假装有人回应着我的话。

我说:「妈妈,我是笑笑,我受伤了,在市医院呢。

「没事没事,你先别着急,我好多了,你放心吧。

「什么?你做了汤?现在要过来看我?好,那我等着你,路上小心啊。」

我凭借着想象中妈妈的关心,自问自答地演了场戏。

我一边笑着挂断电话,一边故作轻松地看向林知行,我说:「我妈总这样,特别关心我,她马上就过来啦,你放心吧。」

林知行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问我:「阿姨带的什么汤啊?」

我微微一愣,然后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红枣莲藕排骨汤」。

在我的印象里,小时候,每次林笑输完血,养母都会为她煲这道汤。

林知行点了点头,他跟我说了「再见」,就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有些难受。

如果真的有人那么关心我,该多好啊。

我握紧手机,看见了一条已读未回的短信,是徐阳的。

他说,这两天他要把酒酒带回家照顾,让我自己赶快和公司联系,要求索赔。等我身体恢复了他还有重要的事告诉我。

我疲惫地放下手机,后脑勺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痛楚,我有些发晕。

隔壁的病友正在家人的陪伴下吃晚饭,好像每个人都在被好好爱着。

我轻轻地叹着气,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习惯一个人吗?

问了护士小姐,我可以一直住到明天,酒酒已经有人照顾了,索性我也不回家了。

我慢悠悠地扶着墙,走到楼下,卖烤地瓜的老大爷有最便宜管饱的晚餐,我挑了最大的一块,付过钱,慢慢地自己走回去。

我的病床正对着窗户,我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只,看着窗外,太阳正从西边缓缓地落下,街灯也慢慢地依次亮起,马路上的车流如矩,行人如织,大家都在往各自的家中奔赴而去。

我大口大口地咬着香甜的地瓜,安慰自己,一定会好起来的。

身后熟悉的声音悠悠响起:「笑笑,你的红枣莲藕排骨汤到了。」

我转头,林知行站在我身后,他逆光而来,举着一碗热乎乎的汤,一脸微笑地望着我。

3.

我叫林知行,是林笑的表哥,她死后,我面前的这个女孩,被当作林笑,替她活在世上。

其实她的名字叫王雨霜,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人生。

我知道,刚才她没有打电话,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爸爸妈妈,她是被买来的孩子。

我很早就认识她了,准确地说,是很早的时候,她便救过我。

那个时候,她还小,独自一人,面对陌生的环境。

姑妈表面上对她还好,背后却总偷偷地告诉我们,不用把她当成自家人,也不用和她一起玩,只要注意别让她磕碰流血就行了。

小孩子总是不懂事,大人越禁止的事情,反而越想做,况且林笑表妹经常带头欺负她,我们也会跟着一起把她当成笑话一样戏耍。

有一次,大人不在家,我们几个小孩偷偷去湖边玩,可能是太孤独了吧,哪怕我们总欺负她,她还是会小心翼翼地跟在我们后面。

正午过后,湖水开始慢慢变得微凉,林笑表妹身体不好,所以没有下水。王雨霜藏在一棵树后,远远地站着,她羡慕地看着同龄的大家,不敢靠得太近,她很忌惮岸边的林笑表妹。

我仗着自己身体好,不停地往湖中心游去。

水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我渐渐有些慌,想回头的时候,却猛然发现,自己的脚抽筋了。

我慌张地拍打着水面,试图引起注意,可是大家正玩得开心,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不对劲。

就在我快要沉入水底、失去意识时,突然有一双小手紧紧地托住了我。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拼命地往那个人的身上靠近,模糊之中,听到一个稚嫩又坚定的声音,她说:「别怕,抱紧我,我来救你回去。」

那个人带着我吃力地往岸边游,我感觉到她不停地换气和喘息,可是不论她多累,抓紧我的手从未松开。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好不容易上了岸,我这才看清,原来救我的人,是我一直伤害的王雨霜。

劫后余生,我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

一旁的王雨霜也吓到脸色苍白,她趴在岸边,不停地咳嗽,可是根本没人在意她。她努力平复情绪,攥紧双拳,却还是止不住颤抖。

我试着站起来,想去陪陪她,至少说一句「谢谢」。

林笑表妹挡在我面前,她说时间太晚了,最好快点回家,大人们马上就要下班了。

原来太阳已经下山了。

林笑的话有道理,大家慢慢地把我扶起来,往家里走去。

我挣扎着,想去拉王雨霜一把,却看到她自己已经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她一瘸一拐地跟在大家后面,身上湿答答的,还在不停滴水,看起来又落魄又可怜。

我悄悄拜托林笑表妹,麻烦她回家之后,一定帮王雨霜换身衣服,再吹干她的头发。

我想,等我缓一缓,要亲自去谢谢她。

回家的路上,我反复思考,其实,王雨霜做错了什么呢?她只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女孩,远离父母,被送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莫名地遭受敌意和打压,想要融入却被孤立和嫌弃。可即便这样,当有人遇到危险时,她依旧能不计前嫌,保持着善良去救人。她真的是个很好很乐观的姑娘。

几天以后,当我再次去姑妈家的时候,得知王雨霜已经住院了,自从那天回家,她就开始高烧不退。

姑妈心烦要照顾她,索性把她独自丢在医院里。她不停地向我抱怨,说王雨霜完全是咎由自取,不好好在家待着,非要自己去河边游泳,弄湿了衣服,活该生病。

姑妈说这些的时候,林笑表妹正在一旁喝红枣茶,她心虚地低着头,不敢和我对视。

我知道,就算我告诉姑妈真相,她也不会责怪表妹,因为王雨霜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外人而已。那一刻,我突然替她感到委屈和不值。

我侧面打听了她在哪,拿着零花钱买了很多水果,我想去看看她。

那时,就如同今日这样,正是晚饭时间。年幼的雨霜坐在病床上,端着一个半新不旧的餐盒,盛着半碗冷饭和几块咸菜。

她的眼睛湿漉漉的,目不转睛地看着病房的另一侧——同样是住院的小朋友,此刻正幸福地趴在妈妈的怀里,吃妈妈喂的排骨米饭。

她羡慕的眼神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小朋友在妈妈的示意下,主动夹起两块排骨送给雨霜。他走到病床面前,好奇地问道,你的妈妈去哪里了,怎么一直不来看你。

雨霜没有说话,她自卑地低下头,眼泪一滴一滴掉进饭里,她闭上眼睛,大口大口地把饭塞进嘴里,可越忍越委屈,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病房里的护士小姐姐赶紧过来安慰她,把她抱在怀里,小小的雨霜不停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外面,看得鼻头发酸,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

我跑到护士站,拜托值班的护士长,一定要把这些水果交到王雨霜手上,还要告诉她,这都是妈妈送的,希望她能好好养病,等忙完这段时间,就来接她回家。

护士长看我年龄小,问我是谁。我想了想,很认真地说:「王雨霜的哥哥。」

我悄悄地站在病房外面,看着护士长亲自将水果交到雨霜手上。

也许大家都了解她的情况,护士长故意大声宣布:「看来王雨霜小朋友的妈妈也很爱她嘛。」

我偷偷地笑了,病房里的雨霜也是。她终于抬起头,虽然眼角的泪痕还没干,但她还是开心地摇着脑袋,晃晃悠悠地走下床,把水果分享给其他人,临走的时候,还要骄傲地加一句,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哦。

从那之后,我经常假扮姑妈,来给她送东西,有时是水果,有时是零食,还有时候是束花。

不久,雨霜出院了,而我也要开学了。

爸妈为了让我能接受更好地教育资源,决定送我出国学习。

我走得着急,甚至没来得及见她一面。

国外的日子常常让我觉得孤独,我好像更能理解当初雨霜形单影只的无助。只是不知道她过得如何,姑妈和表妹对她好不好?

再次收到她的消息,已是很多年以后,我在国外读了法律,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林笑表妹去世了,姑妈为雨霜改名,让她代替林笑继续活在世上。

我觉得荒唐,却也无可奈何。

这确实像姑妈的做法,只是可怜雨霜,这辈子只能活在别人的身份之下了。

我不断地打听她的消息,直到后来,姑妈说她结婚了,丈夫虽然很能赚钱,可对她并不在意。

她很爱那个男人,所以即使这样,她也觉得满意。

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替她祝福。我知道,活到今天的雨霜很不容易。

其实,在外漂泊的这些年,我再也没有遇到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

也许,在别人的眼里,她是个懦弱又卑微的女孩,但我知道,她身上有着最难能可贵的品质。

那就是善良和坚强。尽管生活从未善待她,但她却总愿意选择原谅。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这样的她应该幸福。

回国后的某天深夜,我接到姑妈的电话,她哭哭啼啼地说,那个男人将雨霜赶出家门,让她净身出户。

姑妈和姑父这些年曾靠那个男人赚了不少钱,所以不能受牵连。他们一定要让雨霜复婚,继续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如果做不到,就解除父母女儿的身份关系。

我一瞬间清醒,问他们雨霜被赶出来后,有没有地方可以安顿。

他们说不知道,我压抑住内心的情绪,继续耐着性子问道,那她现在怎么生活,我记得她还有个女儿。

姑妈一问三不知,她只想快点知道有没有什么法律手段,可以强迫雨霜和她的前夫复婚,她根本就不管雨霜的死活。

我平复了下心情。与其和姑妈撕破脸,倒不如顺水推舟,不要再给雨霜增加压力了。

我告诉姑妈,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只是她要配合我,把雨霜这些年的所有一切都讲给我听。

当晚,我让助理找到了雨霜曾经的工作单位、家庭住址和人事资料。

从那天起,我认真地了解雨霜的一点一滴,包括她是怎样一步一步爱上前夫。我慢慢明白,这些年,她过得远比我想象中更辛苦。

我做了个决定,我要帮她,我要让她明白,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是姑妈教的那样,我不愿意让任何人把她的善良当做伤害她的理由。

王雨霜就是王雨霜,她不需要讨好任何人,也不需要做任何人的替身。

正式见她之前,我先去了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家搬运货仓。

我知道她为什么选择这份又脏又累的工作,因为她真的太需要钱了。

这里可以日结,是她和女儿每天生活的保障。

曾经,她为了支持前夫创业,拿出自己所有的存款;后来,她离婚了,前夫足够狠心,一分钱也没让她和女儿带走。

那天下午,我看着她蹲在地上难过,阳光毒辣,本想帮她挡一点,却刚好遇见她奋不顾身地救人。

她又受伤了,流了很多血。我手忙脚乱地把她送到医院。医生告诉我,她的身体严重贫血,营养不良,让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本来想直接告诉她我的身份。可当我面对病床上的那个人,满目愁容,脆弱又易碎的模样,我犹豫了。

我怕我的坦白会让她退而远之,有所戒备。我想,如果以朋友的身份,可能会更容易些。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去医院照顾她,陪她一起吃饭,扶着她慢慢散步。

雨霜刚开始还礼貌地拒绝我,后来,她甚至躲起来不敢见我。

当我从病房的门后面把瑟瑟发抖的雨霜「拎」出来的时候,她着急地连忙解释,她说并不是故意躲我,只是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我太多好意,怕没有能力还给我。

她紧张地看着我,希望我不要生气。

看着她小心翼翼、讨好的样子,我一点都没有生气。反而是看到她因为躲在角落里,发丝上粘着的灰尘碎屑,觉得心疼。

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明白,有人对她好,是因为她好、她值得,不是因为要她还。

我知道,也许她很难真正对我敞开心扉,但我不在乎,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她愿意。

我告诉她,其实我确实有件事想拜托她帮忙。

她正襟危坐,很认真地答应了我。

我说:「我还没有说什么事情呢。」

雨霜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只要我能做的,我都会帮你。」

我很想摸摸她的脑袋告诉她,不用这么紧张,可我忍住了,我笑着说:「你陪我一起去找新工作吧,咱们可以在一家公司。」

我继续解释道:「你之前做过财务方面的工作吧?我最近找到了一家公司,可以日结,但是我对财务这块不太熟悉,我们一起去的话,你就可以教我啦。现在这个工作好累,我不想干了。」

雨霜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然后她说:「真的有这样的好事吗?」

她的新工作很快就定下来了,在我朋友的公司,我特意关照过,让她轻松些。

我把工作桌搬到她的对面,假装是和她一起上班,实际是处理自己的事。

雨霜工作态度特别认真,这也是我很佩服她的地方。不管别人如何为难,只要她经手的事情,总是尽可能地做到井井有条。

她稍稍稳定下来,就马上把酒酒从她前夫那里接回来了。每天下班,她要先去幼儿园接孩子,然后再坐很久的公交车回家。为了省钱,她们娘儿俩租在了一个偏僻的位置。

我假装公司的员工福利,替她和酒酒在在附近买下一套住房。

我就住在楼下,这样如果她需要帮忙,我能很快过去。

我在新房的装修上花了很多心思,尽量多一些粉蓝这种少女的明媚颜色,我知道,雨霜小时候总是羡慕林笑表妹的房间,我很想弥补她那时缺失的爱。

我买了很多玩偶和气球,布置在她的房间里。第一次领她们进去的时候,酒酒和她妈妈都惊呆了,她们不敢相信,反复问我,她们真的可以住在这里吗?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为了让她们不怀疑,我甚至告诉她们,公司给我安排的福利房就在楼下。

雨霜像个小朋友一样,拉着酒酒的手,开心地在房间转圈圈。她们像挖掘宝藏一样,一起在房间里寻找各种新奇的东西,每见到一个喜欢的,就会惊喜一次。

看到她们快乐,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一切都是值得的。

雨霜带着酒酒住进了新房子后,只要做饭,就会让酒酒下楼帮我带一份。

我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报我。

酒酒和我也越来越熟悉。起初,她和妈妈一样腼腆,说话慢慢的,总是看着我的眼色。后来,我经常陪着她,耐心地听她说话,鼓励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她就像年少的雨霜,弱弱的模样,让我下意识地想要保护。

雨霜在工作上更加卖力了。只是她不爱表现自己,也不会拒绝别人。

有时候,同事故意为难她,她也从来不反抗。

经理每周都会让部门做一次财务总结,雨霜的 PPT 做得很好,有一个同事拿捏她的软弱,每次都让她加班帮忙做 PPT,然后直接用她的成果进行汇报,经理不知道这件事,结束后都会夸那个同事,甚至要给她加薪。

我看不惯这件事,但是又没办法让雨霜主动反抗。我决定做点什么,让雨霜明白一个道理。

某次财务总结之前,我故意把 PPT 上的制作人名字改成王雨霜。当那个同事在所有人的面前打开电脑的时候,她惊呆了。

我举起手,告诉经理,其实每一次的 PPT 都是王雨霜做的,所以理应由她来汇报才对。

第一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王雨霜身上,做惯了背景板的她,逃一样地像墙角退去。

我拉住不停后退的她,认真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希望能给她一些力量。

我轻轻地在她旁边说,就像你平常给我讲的那样,放轻松,你没问题。

我用力攥了攥她的手。

经理知道我和老板的关系,他看懂了我的暗示,主动鼓励王雨霜上台汇报。

大家都在等她,王雨霜深呼吸着,慢慢地走到所有人面前。

我笑着看她,然后用唇语告诉她:加油。

那天的汇报非常成功,台上的王雨霜从一开始的紧张局促,到后来逻辑清晰,落落大方。

我知道,王雨霜完全有这个能力,她只是需要一个机会和一点勇气。

在所有人的鼓掌中,王雨霜结束了这场汇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的肯定,她激动得红了眼眶。

她慢慢地走到我身旁,无比真诚地说:「谢谢你。」

我欣慰地笑了,我希望她能明白,其实她很优秀,其实她很值得。

因为王雨霜出色的表现,经理把她的这次汇报当作整个部门的范例学习。王雨霜的后背在大家的夸奖声中,不自觉地挺直许多。以前的她总是畏畏缩缩地收着肩膀,现在,她开始一点一点地自信和快乐。

周末的早上,酒酒来家里敲门,她说妈妈请客,中午一起出去吃饭。

我爽快地答应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雨霜下楼,她说附近有一家好吃的川菜馆,她和酒酒已经打探过很多次,绝对不会踩雷。

我突然想起,曾经调查过的一件事。

在雨霜离婚不久,他的前夫曾带她们娘儿俩去过一家高档餐厅,结果点菜后,徐阳没吃,早早地就丢下她们离开了。

那家餐厅的大堂经理看出雨霜的落魄,欺负没人为她撑腰,为了让别的客人早点用餐,连饭都没等她们吃完就把她们赶出来了。

我知道后又气又心疼。所以这次我主动提议,去别的地方。

我开车带她们来到了当时的高档餐厅,透过车窗,雨霜和酒酒都显得有些不适。

下车后,她们娘儿俩紧紧地靠在一起,局促又紧张地站在旋转门面前。

雨霜转头看着我,她眼神里的害怕和退缩,让我没由来地心痛。

我快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推动旋转门,我告诉雨霜,向前走,不要怕,我在身后。

门口的保安急忙跑过来鞠躬迎接我们。

雨霜走得很慢很慢,我没有嫌弃她,跟在她的身后,一步也不离开。

进门之后,她和酒酒低着头,她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意说话。我静静地站在一旁陪着她。

过了很久,她轻轻地扯着我的衣角,用很小的声音,支支吾吾的说道:「我们……回去吧……我怕……会……给你丢……人……」

酒酒的脸埋在她妈妈的身上,雨霜的脸埋在她散落的碎发里。

我攥紧她的手,感受着她手心里的湿润和粗糙的纹理。我很难想象,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手。

我没有逼她,拉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

回到车里,我向她反复道歉,不应该带她来这里。

看着她一直缓不过来,我心里特别难受。当初的她该多么害怕,才会直到如今都不能直视这个地方。

我带她们娘儿俩回到那家川菜馆,我给她们点了一桌肉,还有雨霜最爱的拔丝地瓜作为补偿。

看到这么多好吃的,她们娘儿俩才慢慢放松下来。我陪她们一起,吃得又饱又满足。

饭后,时间还早,我提议大家一起去逛商场

酒酒开心得蹦蹦跳跳,雨霜也是。

她们应该很久没有去过那种地方了。自从我认识雨霜,就从没见过她买过新衣服。

趁她们四处闲逛的时候,我让助理找到了那家高级餐厅老板的私人电话,他曾经是我的客户,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

我告诉他关于大堂经理对雨霜做过的事,他们老板非常重视,跟我确认姓名后,解雇了他。

算是为雨霜出了口气。

我本来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却怎么也找不到她们娘儿俩。

最后,我终于在商场的儿童乐园外,看到了她们两个。

彼时,她们正一大一小,趴在乐园外的玻璃窗上,认真地看着里面的样子。

玻璃窗内,是其他家长和孩子的欢声笑语;玻璃窗外,是酒酒和雨霜羡慕的眼神。

这样鲜明的对比,总是格外刺痛我。

我买了两张票,拿到她们面前,酒酒开心地跳起来,亲了我的脸,雨霜却有点不好意思,赶紧翻找着包,要拿钱还给我。

我摇摇头,把票放到她手里。

她很吃惊,问到:「我……我也可以进去吗?」

我点点头:「当然啦,你进去玩,我在外面等你们。」

她说:「我还以为,你们进去,我在外面等……」

我知道,在她没有离婚之前,徐阳就是那样对她的。

我把她们的包拿下来,一边推她们进去,一边说:「玩得开心,我在外面给你们拍照。」

我看到她们牵着手,走到海洋球里,滑下滑梯,跳进蹦蹦床……

我第一次看到雨霜这么开心。

她和酒酒在里面,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无忧无虑的时光,快乐又单纯的模样。

此刻,她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林笑。

她是王雨霜,会开心、会难过,是个真实的,为自己而活的人。

我看着她们在里面玩得那么幸福,我想,一次儿童乐园就能哄着她们这么开心。我不理解,徐阳他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的老婆、孩子赶出家门。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雨霜跑了过来,拿走了手机,她带着酒酒一直录像,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

她们在里面玩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筋疲力尽地走出来。

我看着她们,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虽然两个人身上脏兮兮的,但是眼角眉梢却是止不住的笑意。

我顺手接过雨霜的手机,放回包里,她很自然提了一句:拍了很多视频,以后想来的时候,可以随时拿出来看。

我愣在原地,没有往前走,雨霜感受到我的静止,她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发自内心一字一句地承诺道:「只要我在,每个周都带你们来。」

这段时间,我和雨霜的关系特别亲近,她好像也觉察出些异样,有时候总会莫名地脸红。

其实,她对我来说,一直都是特别的存在,尤其是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更让我觉得她值得。

这一年,时间好像过得格外快。

马上就要到年终了,工作很忙,我不得不回自己的公司处理。

最近,陪雨霜和酒酒的时间越来越少。等忙完这个周,我打算接她们去北方看雪,酒酒总说,没有见过大雪风寒的景象。

又是工作到深夜的一天,我疲惫地转动脖子,顺便打开手机,看到朋友圈里的照片,是雨霜在公司举办年终团建。

照片里的她,笑得很甜,虽然不是完全的放松,但比背景板的时候,要开朗活泼许多,我已经很满意了,剩下的就交给时间吧。

外面淅淅地下着雨,虽然不大,但是却很凉,我给雨霜的老板打了电话,问他们团建结束了吗?

他说已经结束了,甚至还不忘贴心地打趣我:王雨霜和同事们在一起,应该到家了。

我不动神色地挂断电话,其实内心早就雀跃不已。

我联系雨霜,想问问她有没有安全到家,可她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

我有些奇怪,又联系了酒酒,结果酒酒说,妈妈一直没回来。

我看了下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半了,按理说,她应该早就到家了。

我一边安慰酒酒,让她在家不要害怕,一边让助理帮忙回家照顾她。

我准备好厚衣服和车钥匙,打算出去找找雨霜,她应该不会遇到什么麻烦吧。

我联系到了跟她一起的同事,才知道,原来她没有跟大家一起回来。

我越想越不对劲,车窗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我沿着她可能回家的路,来回不停地寻找。

车窗外的视野并不是很好,就在我急得快要报警的时候,雨霜给我打来电话,她说她刚才看见我的车了。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下避雨。

我赶紧带她回到车里,给她披上厚衣服,又打开十足的暖气。

我一边快点往家里赶,一边问她,为什么不跟同事回家,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没有说话。

我因为太着急,刚才的语气不好。

我把车停在路边,平静下来,认真地跟雨霜道歉。

我告诉她,我只是希望以后遇到这种情况,她可以主动联系我,不要在外面淋雨。只要她给我打电话,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的。

雨霜听完后,默默地笑了,看着她傻乎乎的样子,我也不生气了。

她神神秘秘的从怀抱里取出一个盒子。

眼睛亮晶晶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然后唱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我愣住了,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唱完之后,把礼物轻轻地放在我手里,因为淋了很久的雨,盒子的边缘已经泡水了,我轻轻地打开,发现里面是完好无损的。

我一件一件慢慢拿出来,是酒酒捏的黏土娃娃和一支万宝龙的钢笔。

这是上次我和她们一起在商场看过的,当时没来得及买。

雨霜期待地看着我,好像在问我喜不喜欢。她说本来想早点回去给我一个惊喜的,但是团建之后,雨越下越大,实在打不到车回家。

看着她笨拙的心意,我觉得特别感动,不管她们送我什么,我都会觉得开心。

我想,在未来的某一天,如果雨霜愿意接受我,我便和她一起,岁月静好地抚养酒酒长大;如果她不愿意再次接受爱情,那我也可以一直守护着她,慢慢陪她变老。

那天,我把她带回家,让她暖和地洗完热水澡,又帮她吹干淋湿的头发……

几天之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徐阳打来的。

他开门见山地说,让我离王雨霜远一点,他知道我是谁。

我嘲讽地问道:「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说这句话吗?」

其实,和雨霜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没有停止对徐阳的调查。

我知道,雨霜受伤后,他的前女友白晚晴回来了。我也知道,这段时间,他过得非常不好,其实感情上,从来只有和好,却没有如初,所谓失而复得,不过是重蹈覆辙。

况且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像雨霜一样包容他,他习惯了雨霜的好性子后又怎么会轻易接受白晚晴的坏脾气。

我没有理会徐阳。在一个周末,带着雨霜和酒酒一起去了北国。

洁白的冰雪世界,我们三个人自由自在地在雪地上奔跑、打雪仗、堆雪人……

那天,雨霜玩到嗓子沙哑,她说从十岁以后,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这么放肆地开心过。

我静静地听着,替她暖手。

雨霜一脸认真地看着我,她说:「我觉得这一切像梦一样……」

北方的天,总是黑得格外早些,我躺在床上,听着酒酒均匀的呼吸,疯玩了一天,小家伙已经累得睡着了。

记得我像她一样,还是孩子的时候,亲生父母第一次带我出远门,便是把我卖到了林家,从那之后,我总是害怕离开熟悉的地方。

我本以为,离婚之后,我的生活会是一潭死水,却没想到,上天让我遇到了林知行。

他一定是来拯救我的吧,否则那样失意的我,怎么会重新热爱生活。

以前,徐阳总说我不懂爱,他说我卑微讨好,没有自我,没有魅力。

其实,我不怪他这样说,因为那个时候的我,确实如此。

我太渴望被爱了,我渴望有个人可以成为我的靠山,我孤独了太久,等到真正拥有一个家的时候,反而总是患得患失。

从前,我希望变成养父养母喜欢的样子;结婚后,我希望变成徐阳喜欢的样子。我总是在扮演别人,却忘记了最重要的是我自己。

是林知行让我一点一点明白,我不一定要长成玫瑰,如果我乐意的话,做茉莉,做雏菊,做无名小花,做千千万万都可以。

他让我认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他让我觉得,真正爱我的人不是因为我做过什么,而是因为我就是我。

从北方离开后,我再次回到这座熟悉的城市,我觉得未来的一切都将是美好可期的,我的人生也许才刚刚开始。

马上就要过年了,林知行陪我和酒酒一起置办年货,他说今年除夕想跟我们一起过。

超市里人山人海,年味十足。林知行一只手抱着酒酒,一只手小心地护住我。不论我在哪里,他都在身后守着我。有他在,我不再担心拥挤的人潮,不用紧张有限的预算……

这样的生活,与从前那些担惊受怕完全不同。此刻,我突然明白,这不就是我曾经无比渴望的人生吗。

除夕当天,我订了一个很大的蛋糕,既是为了庆祝新年,也是为了纪念全新的人生。

去蛋糕店的路上,林知行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他说今天晚上,他要宣布一件重要的事。

我暗暗欢喜,或许他也与我有相通的心意。

又是一条短信,我猜还是他发的。

我兴高采烈地打开,在看到内容的那一刻,呆在了原地。

是一条陌生的短信,内容是一张照片,酒酒被绑在凳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整个人止不住颤抖,大脑一片空白,我甚至忘记了报警。

第二条消息很快来了,只有一句话:从现在起半小时内,赶到这个地方,不准报警,不准带人,否则撕票。

我没有丝毫犹豫,酒酒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她从小陪着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哪怕面前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把她救出来。

我按照短信的指示,独自一人去救酒酒。我本来已经做好受伤的准备,却发现,绑架酒酒的不是别人,而是故交——白晚晴,徐阳的前任。

她站在我面前,瘦得厉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苍白又憔悴,她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一步步靠近,在她的身后,摆着大大小小的针头,还有半瓶喝过的白酒。

我没有想到,白晚晴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开门见山地问她,酒酒在哪里,她让我不要着急,她说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徐阳马上就要跟你复婚了」

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她看着我的表情,病态地大喊:「赢了我这个白月光,冒牌货是不是应该很开心。」

我看着她,依旧一言不发。

她咬着牙发着狠,说自己不甘心。

我尽量保持着平静,一字一句地劝她:现在的我已经不爱徐阳了,我们之间早就结束了,我也有了新的生活,我是不会和他复婚的。

白晚晴突然放声大笑,她体力不支地喘着粗气,问我:你口中的新生活,不会是林知行吧。

我无比认真地点点头,没有理会她言语中的奚落。

白晚晴蹒跚地走到我的身后,继续说道:「你知道林知行是谁吗?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凭什么莫名其妙地对你这么好?」

不等我反驳,她拿出一张纸,放在了我的面前。

是一张合同,白纸黑字地写着一段话:若委托人徐阳先生与林笑女士复婚成功,那徐阳先生便自愿拿出百分之十的股份赠予林笑女士的母亲,受托人:林知行

我不解地看着白晚晴。

她冷眼瞧着我,说道:「你还不知道吧,林知行,是林笑的表哥。这份合同,是你那位好养母签的,林知行之所以出现在你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和你女儿,只是为了帮他姑妈得到股份。」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我本能地想要抗拒。身体不停地后退,心里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暗示自己,不能相信这一面之词,哪怕林之行的身份是假的,可他为我带来的欢愉却是真的。这么久以来,我不相信他对我没有半点真心。

我把合同撕碎,扔在地上。

我指着白晚晴,告诉她,我不想继续废话,快点把酒酒交出来,否则我不会客气。

白晚晴看到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兴奋起来。

她尖着嗓子,越发的阴阳怪气:你还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那好吧,我就让你死了这条心。

她用手机放了一段电话录音,是养母和林知行的声音。

我亲耳听到,林知行的承诺,他说:「姑妈,你放心吧,我一定会让她和徐阳复婚的,我有的是方法,交给我就好了。」

那一刻,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回忆的点点滴滴,所有的幸福都化作泡沫,一触就破。

我开始不停地干呕,我觉得恶心,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个物品,能被随便拿来交易的物品。

从前我的血能换林笑的命,如今我的人能保林家半生的荣华。

什么都是假的,这里的每个人都让我觉得可怕,只有酒酒才是真的。

酒酒?!

我冲到白晚晴面前,我顾不得任何危险。我掐着她的脖子,让她交出我的女儿。

人在极度愤怒的时候,手上的力气是没有克制的,我几乎要了白晚晴的命。

她痛苦地闭着眼睛,费力地抬起手,指向另一个方向。

我冲进她指的房间,看见酒酒正躺在地上。

我试图把她叫醒,却发现,我的女儿,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早已浑身冰凉。

酒酒乖巧地躺在地上,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一颗小熊软糖,那是我昨天才给她买的。我攥紧她僵硬的小手,不停地摇她,我想让她醒过来,我不明白,刚才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小朋友,怎么突然就把我丢在了这个世上。

她明明那么小、那么乖,她闭着眼睛,就像她第一次来到我身边时那样,我怎么能接受她永远回不来了。

白晚晴疯了,她在房间里洒满了汽油,她要把我烧死在这里。

我没有制止她,我不愿意再挣扎,也许我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宁愿没有来过这人间。

火势越来越大,恍惚间,我看到了很多人在我的面前,有徐阳、有林知行,还有我的养母,他们哭得厉害,每个人都冲我大喊,求我不要离开,好像他们很在乎我的样子。

抱起酒酒,连最后一眼都不愿再看,我义无反顾地往火海深处走去……

4.

佛说,有缘无分,定然会铭记终身。我想,我和王雨霜大抵是如此吧。

她死了。在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里,我亲眼见她走进火海,悲壮又决绝,连最后一眼都不愿留给这个人间,那时的她,一定失望透了吧。

这些年,我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在那些曾伤害过她的人身上。

白晚晴,犯故意杀人罪,故意纵火罪被判处死刑。

徐阳,行贿林父,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林父林母,拐卖妇女,贪污受贿,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我穷尽毕生之力,让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惜,这一切雨霜再也看不到了。

自从她走后,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我吃了很多药,一直不见好,我知道情伤难愈,药石无医。我对她,永远都是愧疚。

生命好像格外漫长,又是一年的除夕,我买了雨霜爱吃的蛋糕,还有酒酒喜欢的小熊软糖。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若雨霜重新来过,现在应该是个六岁的小姑娘了吧。

眼角一滴泪滑落,我轻轻地擦掉。

起风了,我也该放下了……

(全文完)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知乎盐选会员精选文章 » 月寒日暖煎人寿

评论 抢沙发

  • 昵称 (必填)
  • 邮箱 (必填)
  • 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