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托梦来,说她快要死了。
我闯地狱,问法海,是真是假?
他却把我骗到昆仑山下。
要让诸天神佛,吃了我。
1.泥鳅
「其实,小青并非女子,而是男身。也非青蛇,而是千年青鱼。」
老头不徐不疾地讲着故事。
「雷峰塔倒,他却没等来白蛇,因为她被道貌岸然的神仙,关到了别处。」
我不禁好奇:「别处是何处?」
「别问了,想去救,那是飞蛾扑火!」
我饶有兴致地望向他:「不如,我帮你?」
老头伏在案前,剪着烛芯。
夜风时来,烛光在沟壑纵横的脸上扫来扫去。
直到蜡炬成灰。
他脸上凝聚的光也散了,此时此刻,活像一块腐朽枯涩的木雕。
「小子,你凭什么?」
我伸出指尖,在即将熄灭的烛火上轻轻一旋。
烛火重获新生。
有颗晶莹剔透的液滴,悬在焰心里,沉浮跳跃。
沼泽深处,暗无天日,这件礼物,应该合他心意。
「你把这一点火,放进灯盏,它能烧上千年。」
他满脸褶子,果然舒展不少,但依旧咄咄逼人。
「这小把戏,能用来救人?」
我笑了笑:「那你看好了。」
我站起身,大袖轻舞,数千鳞片,天女散花似的射向四周。
它们化身利刃,搅烂窗户,穿透墙壁,掀翻房梁。
整个木屋,转眼化为断壁残垣。
但老头愠怒地拍着仅剩的木桌,胡须抖得像筛子。
「就算你神通广大,用得着拆了别人的家?」
我先一步转身,向沼泽深处走去。
「救人要破釜沉舟,这一趟,可不能留后路。」
老头一脸怨念地跟在我身后。
「罢了,罢了。」
这座沼泽,绵延百里,枯藤老树,遮天蔽日。
泥坑里,又黑又黄的兽骨,被七尺高的猪笼草反复吞吐,潮湿腥气,化作浊浪,一阵阵扑鼻而来。
我常年在山清水秀处修行,见到此景,有些反胃。
「这些家伙,觅不到新食,只好啃些旧骨头解馋。好在此地凶险,没人愿意来找麻烦。」
老头熟悉这里的每一条路,走得飞快。
「跟紧了,踩进泥坑里,就会沦为盘中餐。」
看得出,他对我这个帮手,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们走到一处枯藤环抱的老树前。
至少得三五十人,才能将之合抱。
老头念念有词:「我的法器,藏在树中。」
我盯着树皮上的血渍:「你,真的是他吗?」
「你说呢?」
我叹了口气:「据我所知,青白二仙,都是最爱干净的。」
老头高举双手,须发皆张:「故事中,大家光鲜亮丽,但这不是故事。」
在他的引导下,枯藤脱离树干,高高扬起,像风吹乱发,漫天舞动。
这家伙,还算有些本事。
树干正中,裂开一道犬牙交错的缝隙。
老头声音沙哑:「东西就在里面,我腾不出手。」
他浑身颤抖,看起来,维持这个裂缝,耗尽了全部精力。
我深一脚浅一脚,进入缝隙。
树干近乎中空,黑暗中,浮现出上百张狰狞扭曲的脸。它们完全融入树中,周围隐约可见起伏的血管脉络。
「你们是谁?」我问。
怪脸伸出糙皮覆盖的长颈,凑上来嗅了一阵,神情迷惘。
「别怕。」我试着用温和的口气安抚。
就在此时,整棵大树,忽然颤抖了一下,裂缝被纵横交织的齿,完全封锁。
透过齿缝看去,老头不见踪影,却有一条青褐色的狭长生物,从泥坑中探出头来。
尖吻,短鳍,细鳞,五对长须。
原来是条大泥鳅。
它声音沙哑:「小仙,我骗了你。不给树仙上供,这沼泽林就枯了。」
树中怪脸,加速蠕动,青筋暴起,獠牙外露,树干的内部空间逐渐逼仄。
看来,是「树仙」准备大快朵颐了。
我不由得哂笑起来。
蛰伏数百年,外面的世界,还在用相同的路数。
一点长进都没有。
末法时代,连小小的泥鳅精,都敢蹬鼻子上脸了。
我双腮鼓起,徐徐吐出一股霜寒之气。
怪脸狰狞的表情,瞬间凝固在坚冰的包裹中。
「看来,没必要可怜你们呢……」
我的眼耳口鼻,同时向外喷射冰霜,树干内,转眼化为冰窟。
随后,大袖化作利刃,一记横扫。
嗡鸣声中,巨树干净利落,拦腰而断。
我欺身掠出,大袖化为绸缎,将泥鳅精牢牢缠裹。
老泥鳅魂不守舍,马上开始求饶。
我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似灯油般粘稠的液体,从我的广袖中渗出,逐渐凝固,化作一个琥珀般的外壳,将老泥鳅全身封了起来。
「告诉我,白蛇在哪?」
老泥鳅的哀嚎声,在琥珀中显得异常沉闷:「去问法海,他知道,他知道……」
「那老和尚又在何处?」
「他在地府,受苦呢……」
我屈指一弹,火星飞去,化作数丈高的火舌,萦绕在琥珀周围。
老泥鳅慌了神:「你意欲何为?」
我脸色转冷:「鲛人鱼脂,只燃五百年,我的鱼脂,可燃上千年。这琥珀何时烧穿,你就何时出来!」
言罢,我一声清啸,破空而去。
老泥鳅撕心裂肺的喊声,渐渐隐没。
法海,泉下候着,我这就来。
2.梦蛟
末法时代,天地神隐,唯独人世兴旺。
可我此行,偏要向那山海尽头。
酆都城,一如几百年前,蛮烟瘴雨。
站在码头的,是判官崔珏,他手执拂尘,行道门之礼,口称无量天尊。
我打趣道:「崔判官好雅兴,竟在此地修道。」
他不回答,指着酆都城门楼上的鸟儿:「别说话,你听。」
那鸟儿通体乌黑,只有喙色鲜红,幽怨的啼声,直教人心头生寒。
崔珏道:「子规鸟,催你归去啊。」
我大笑:「刚来就赶人,这是你的待客之道?」
其实,崔珏和子规鸟,颇有些相似之处,他的脸色很灰暗,只有一双唇,比血还艳。
「我也劝过了,你愿意来,便来!」
崔珏一句废话也没有,拂袖而去。
我大摇大摆,进了酆都城正门。
换做五百年前,我还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如今时过境迁,道旁小鬼,唯恐避之不及,没一个敢正眼瞧我。
但地府辽阔,不可轻视,得找个熟人带路。
判官殿,一如当年,冷得寒彻骨髓。
有个佝偻的背影,手握摇扇,坐在丹炉前打瞌睡。
「老朋友,我来找你问些事。」
他身子一晃,脑袋磕在石阶上,颇为响亮。纶巾随之掉落,枯黄分叉的几绺长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有些内疚,连忙将他扶起。
上回相见,他的体态还算丰腴,这次却瘦骨嶙峋,那外翻的肋骨,险些将我的手割开一道口子。
「砒霜吃多了吗,怎么这般枯瘦?」
他骂骂咧咧地挣脱了我的手:「别碰朕!自己长了眼不会看!」
「我问件事便走,不多叨扰。」
他用惺忪睡眼盯了我半晌,伸手进炉,掏出一粒丹药:「吃了,我就告诉你。」
我接过一口吞下,赞不绝口:「神清气爽,好药啊!」
他大怒,踢翻炼丹炉,手舞足蹈:「可恨,海瑞天天骂朕,你也来诓朕,这什么世道!」
果不其然,故态复萌。
在阳世,他痴迷炼丹,甚至用女子经血炼制「红丸」,到了阴世,仍不改其志,实在令人无语。
我扶起丹炉,手搓炉灰,青莹之火,升腾而起。
炉灰归拢,聚成一颗纹理精美的圆球。
「发什么脾气?你那凡俗之火,毫无凝聚之力。」
「好美的火——」他眼中一亮,激动溢于言表。
我见状,马上将青火收回袖中。
他暴跳如雷:「你做什么!」
我皮笑肉不笑:「先带我去找法海。」
「他得罪了酆都大帝,正在火山地狱受苦,那鬼地方,谁爱去谁去。」
我打了个响指,青火明灭闪烁。
他被我勾得心痒难耐,一跺脚,终于答应下来。
「多年不见,你的道号还叫万寿帝君?」
他扇子一挥:「名号而已,随你。」
我搜索枯肠,一句民谣脱口而出:「嘉靖嘉靖,家家净……」
他老脸一红,抓耳挠腮道:「除了这个!」
「我偏要叫。」
嘉靖无可奈何:「走吧,带你下狱。」
他在人间修道无果,来了下界却道行不浅,扇子轻描淡写地一挥,我们两个便开始飞速穿梭。
五百年前,我曾来过酆都,彼时阴差塞路,冤孽横行,与今日的冷清相比,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许久,耳畔才传来一两声呼号,应该是刚刚堕下的新鬼。
没有战乱的世界真好,但与我无关。
「别被卒子抓到了,否则堕入泥犁,朕绝不救你。」
我不以为意:「不劳你费心,我自己可以杀出来。」
他冷笑一声:「口气倒是不小!从前那些慈眉善目的判官,现在早成豺狼虎豹了。」
话音才落,两个幽魂各持钢叉大刀,迎面朝嘉靖撞来。
「小心!」我大声提醒他。
为时已晚,嘉靖被那两个幽魂拘住,动弹不得。
反应如此痴呆迟钝,看来又是丹药之功。
「牛头马面,你们两个发什么疯!看清楚,我是谁!」
二者不为所动,一挥兵刃,劲风席卷,带着嘉靖消失不见。
失去了他的御风之力,我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跌入了一间大殿。
八面高不见顶的巨型铜镜,嵌入大殿八个方位的墙壁上,彼此相对。
我一眼认出,这是孽镜地狱。
此地亦真亦幻,镜像之间相互嵌套折叠,放眼望去,到处是深不见底的镜子回廊。
罪人们俯身案前,时而抬头看镜,时而奋笔疾书。
等等,笔?
不,他们用的不是笔。
而是咬破手指,用指尖血书写。
在这些歪瓜裂枣的人中,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字迹清隽,运指如飞,只是每写几行,一团烈火便从天而降,将那纸化为飞灰。
他也不以为意,另寻一纸,重头写起。
我伸出两指,钳住了他的手腕:「梦蛟,你在写什么?」
他满脸焦虑地看向我:「罪状,我在写罪状!只有写清楚阳世的罪孽,才能离开这里!可我……我写了三十五万八千九百次,还是不行……」
我扫了一眼那张纸,念道:
「妄议先生、刻薄文章、挥霍钱财,狎戏淑女……」
这小子,倒是很会避重就轻啊。
我挑起他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娘在哪里?」
孽镜地狱的镜子回廊,深不可测,记忆无论藏得多深,都能重现。
区别在于,是面对,抑或逃避。
他满是迷雾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惶。
「金山寺,金山寺!」
「金山寺已经被淹了。」
「哦,对……那雷峰塔呢……」
「雷峰塔早就倒了!」
我被他刻意逃避的模样激怒了,拧着他的脑袋,转向镜子。
阳世的经历,在他的眼瞳中,如走马灯一遍遍掠过。
「最深处,看清楚!」
他肩膀不自然地抖动起来。
我继续喝问:「文曲星降世,而白蛇出塔,是真是假?」
他牙关打颤:「大抵……是真的吧……」
我提高了声音:「那你功名到手后,救她了吗?」
他眼神扫来扫去,就是不敢与我对视。
「救了……」
「撒谎!」
我引火在手,一掌拍在纸上,刚写的罪状,转眼又成灰烬。
他终于浑身瘫软,跪倒在地。
忽然,八面顶天立地的大镜,疾速旋转起来。
这意味着,如果他愿意结束虚伪的忏悔,就能趁此机会,离开孽镜地狱。
其他罪人哭天抢地地嚎叫起来:「为什么……还没轮到我们!」
我心中毫无波澜。
死了都要抵赖的恶徒,再写上千百遍,也还是一样留在这里受苦。
「梦蛟,孽镜地狱的刑期,可是八万年……」
他像是久旱逢甘霖般,猛然抬头:
「我承认……我没有救她,我……出卖了她……」
虽然早已猜到结果,但亲耳听到真相,我心中还是「咯噔」一声。
紧接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意,灌进了我的脑海。
「我……还捏造出孝子救母的故事,让它流传后世,受人歌颂……」
他终于泪如雨下,哭声震天。
3.无相
镜子旋转的残影中,飙出数道闪电,撕裂了蒙昧无际的穹顶。
我盯着那张可憎的脸,质问道:「你不思复仇,却把她卖给诸天神佛,于心何忍?」
梦蛟泣不成声:「若是我敢插手,他们便要驳了我的功名,夺了我的文采,让我变成个颟顸蠢笨的痴儿……」
他眼观鼻,鼻观心,愧疚到无以复加。
大孝子,好一个大孝子。
骗得过世人,却欺不了判官,照样落入孽镜地狱。
「既然如此,你知道该写些什么。」
梦蛟拾起那支断笔,在纸上颤巍巍摹出四个大字:
「欺世盗名。」
这次,没有引来天火焚烧。
撼天动地的爆裂声传来。
八面镜子各现一道裂缝,裂缝向一个方向汇聚,最终形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洞。
场中罪人,争先恐后地向那洞口涌去,但洞口中飙出的劲风,立刻将他们薄弱的身躯撕得粉碎。
这个离开的机会,不属于他们,强行闯关者,魂飞魄散。
梦蛟见状,愣在当场。
「走吧。」我提醒他。
一道浮云出现在他的脚下,托着他向洞口移去。
这也是我的机会。
只有死死跟着他,方能不遭劫数。
「原来,是我……一直在自欺欺人。」
临到洞口,梦蛟一声慨叹,如梦初醒,用力将我推开。
「你做什么!」我心中一凛。
「你先走吧,我写了五百年,已经有些……习惯这里了。」
他纵身一跃,急速下坠,重回炼狱。
我终究没能抓住他,自己坠入了另一侧的空间。
天空电闪雷鸣,周遭皆是旷野。
我双手结印,腾空而起。
不料与此同时,天际亮起千百个火球,迎面打来。
一瞬间,火雨流光,星沉地动。
我艰难地躲闪着,但一身宽袍大袖,还是遭了殃。
看来,在酆都随意飞行,很可能会触动结界,引来难以想象的劫数。
那也无妨,用脚蹚出一条路便是。
我在火焰丛生的龟裂大地上踽踽独行,不时有业火从地缝中涌出,烤得人心焦难耐。
翻过祝融加持的火焰山,渡过汹涌奔流的岩浆河,一扇通体焦黑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我口吐玄冰,将那门完全冻结,再挥动大袖,狠狠劈下。
「何方邪祟,敢在火山地狱造次!」
一声怒喝响彻耳畔。
「嗡——」
细密的震动沿地面袭来,贯穿脏腑,共振强烈。
我罕见地泛起一丝恶心,连忙深呼吸,保持灵台清明。
嘉靖说得对,今时不同往日,不能掉以轻心。
虽然高温难捱,但我内心万分庆幸。
因为这火山地狱,正是损公肥私、抢劫放火、还有犯戒的和尚道士们受苦的地方。
法海,极有可能就在此处。
穿越破碎的大门,灼目熏风,夹杂着火星扑面而来。我双手掩面,顶着强风向前挪步。
走了一阵,同行者越来越多。
他们保持着与我相同的姿势,只是全身上下,皮包骨头,更无一丝蔽体。
「各位因何罪过,流落此地?」我随口问道。
「我纵烧秦王宫,大火三月不灭……」
「我焚尽大明宫,丹陛紫宸,尽归尘土……」
沙哑的声音里,不闻半点豪迈,只剩无尽落寞。
看来想做鬼雄,属实不易,到头来,只是茫茫刑徒中一员罢了。
「我不过是烧了几个想勒死我的宫女……」
有个熟悉的声音,发出意难平的慨叹。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嘉靖。
「好不容易逃出去了……啊,该死的牛头马面!」
我嘲笑道:「还道你混出名堂了,原来也这般不体面。」
嘉靖嘟囔道:「没法子,我也算犯了戒的道士……」
怪不得他枯瘦如斯,原来是经年累月,业火炙烤所致。
我们涉火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群密集的火山口前。
有两个形容独特的罪人,被铁链五花大绑,浸泡在熔岩里,一群狱卒,正拿着铁刷子,在他们身上来回摩擦。
皮开肉绽,伤口转眼愈合,然后再度受刑。
这无止境的刑罚,光看着就足够毛骨悚然。
曾有一位族人,也被用相同的法子,刮掉了一身鳞片。
他当然没能复原,而是成为俎上鱼肉。
嘉靖打断了我的思绪:「人间有种酷刑,叫做梳洗。滚水反复浇在罪人身上,再用铁梳一过,连皮带肉哗啦啦地掉,最后只剩白骨。」
我皱眉:「看来,你从前没少用。」
嘉靖矢口否认:「我还是更喜欢凌迟。」
他转向两名罪人,问道:「范无咎,谢必安,你们可知,法海和尚在何处?」
这两人,原来是黑白无常啊。世道真的变了,连鬼差也要受罚。
矮胖黑丑的范无咎道:「你怎敢提他的法号?」
高瘦白净的谢必安道:「他要霸占偌大酆都。」
两人语调麻木,看来被折磨得不轻。
嘉靖大惊失色:「什么,占了酆都?」
忽然间,洪钟大吕般的佛号,震耳欲聋。
「贫僧在此。」
好熟悉的声音,劈门后,厉声警告我的,就是他。
他的模样,和五百年前无甚分别,唯独双眼不见踪影,新生的皮肤遮盖了眼窝,看上去颇为诡异。
「酆都大帝不知所踪,贫僧自然义不容辞,誓将此地鬼怪,悉数度化!」
我心中冷笑:「这秃驴好大的口气。」
袈裟上浮光跃金,禅杖里祥云缭绕,都丝毫无法掩盖他饱受折磨、亟需发泄的戾气。
比起五百年前的庄严法相,现在他简直判若两人。
「我说哪来的腥味,原来是你,白氏仆从。」
法海高举禅杖,金光大盛,引得熔岩之火,汇聚当空。
嘉靖不解:「他怎么像条狗,鼻子这样灵?」
我眉毛一挑:「在蟹壳里学缩头乌龟躲了几百年,暗无天日,眼睛自然退化了。」
一句话戳到了法海的痛处。
佛号又起,熔岩从天际倾倒而下。
「青鱼精,除恶务尽,休怪贫僧无情!」
这老掉牙的词,他还没说腻。
我一声清啸,宽袍无风自动,两扇大鳍从袖中探出,朝漫天流火狠狠扇动。
寒风顺势而生,逆势上扬,流火不待下坠,已然凝固在半空。
「是冻火,好本事啊!」嘉靖赞不绝口。
我狂挥大袖,寒潮更加汹涌,卷起「冻火」,朝法海反打回去。
法海再诵佛号,金身浮空,袈裟扬起,现出一道金红相间的护罩,「冻火」打在上面,霎那间化为白雾。
「青鱼精,贫僧不记得,你有这等本领!」
「五百年,就算蠢笨如猪,也该飞了!」
我厉声大喝,眼耳口鼻,霜霰横飞。
地缝中涌起的熔岩,刹那间冻成上百支冰锥,向浑身杀意的法海激射而去。
半空中,冰锥迸裂,火罩破碎,二者相消后,化为漫天水汽,霰雪般飘零而下。
随之落地的,还有摇摇欲倒的老僧。
「道士,你就会看戏吗!」
嘉靖如梦初醒,拂尘一挥,在法海眼上切出两道口子,随后手捏子午诀,驱邪咒娓娓念来。
老和尚嚎叫着,屈指成钩,伸进眼窝,活活剜出两粒白色的东西。
它们滚落在地,泛起幽白的光。
「控摄他心神的,是……莲子?」嘉靖神情凝重。
我心中泛起了强烈的不安。
「诸天神佛,谁能驭莲?」
嘉靖幽幽吐出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名字:
「当然是……观音菩萨。」
4.法海
当年,下界妖仙,无不畏惧菩萨威名。
但是,到了神隐鬼遁的末法时代,我已经百余年,没见过菩萨活动的踪迹。
许多离奇的谣言甚嚣尘上,我按捺不住,出山亲自验证。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菩萨的消息。
老和尚抓瞎似的,摸向那两颗莲子:「拿来,拿来!我要做酆都之主,杀尽尔等妖畜!」
我将他的手,连同两颗莲子,一并踩在脚下。
旋转,蹂碾。
骨裂声传来。
但法海毕竟是法海,疼痛没有令他失态,反而让他冷静下来。
他用空空如也的眼眶瞪着我,良久,血泪纵横。
「痛能自省,痛能静心,多亏你,让贫僧冷静下来。」
我对他,当然没有丝毫怜悯。
「谁主酆都,我不在乎,此番下黄泉,只想知道,白蛇在哪?」
他咨嗟不已:「能主宰自己的生死,纵横天地之间,是件多么难得的事情,你何苦要寻死?」
「寻不寻死,也不由你说了算。」
他大抵知道我是不听劝的,口诵佛号,金钵浮起,在空中投出密密麻麻的小字:
「昔年白蛇强闯酆都,将凡人许宣之生魂,强行拘回阳世。范、谢二人渎职累重,罚入火山地狱。
「又数载,雷峰塔倾,白蛇脱逃,吾恐失职罪重,寄身蟹壳避难,岂知天眼昭昭,终究难逃大劫。
「幸菩萨擒白蛇于弱水。吾以轻罪身免,镇狱火山,监管刑责。若非如此,石磨碾轧,磔碎之苦,岂有尽时……」
寥寥数段文字,我读出了法海的惊惧、惶惑、震悚与胆寒。
能让一代高僧如此着相,这石磨地狱的风采,我是不想领略的。
到如今,终于可以确定,白蛇,就在菩萨手中。
一个是我最想见的,一个是我最惧怕的,偏偏撞在了一起。
从前,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但如今,倒是可以一试。
法海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声狮子吼,震得我向后退去。
再看他时,已将莲子重新放回眼窝。
莲子从沉眠中复苏,迅速抽芽展叶。
「菩提无量,无量生莲。」
法海念念有词,转眼间,浑身遍生根须。
根须入地三寸,疯狂生长。
分山裂地,穿岩破石。
地缝被根须越撑越宽,达到原先的千百倍,宛如目眩的深渊,望之生畏。
受刑的罪人,坠入岩浆沸腾的地下河,转眼湮灭。
立足之地越来越少,我和嘉靖,同样退无可退。
天旋地转,我们坠到了一个巨大的圆盘上。
放眼望去,圆盘竟然不见边界。
头顶上,满眼黑暗,一片虚空,不断有人坠下。
耳畔传来闷雷般的响声,似千乘万骑,奔腾而来。
紧接着,喘息声、惊呼声、崩溃哭泣声交织在一起,由远及近。
「跑!跑啊——」
「前面的,别挡路!」
身负镣铐的刑徒,正向我们狂奔。
我这才看清,一个高逾十丈的辊筒,正绕着圆盘中轴滚动,紧紧撵在刑徒们身后。
筒身仿佛金石所铸,遍布利齿,利齿与地面摩擦,溅起耀眼的火花。
我终于意识到,这是何处。
辊筒长度,等于磨盘半径,落入此间地狱者,没有任何立足之地,只能在辊筒的追逐中,永生永世地奔跑,稍一松懈,就会被碾为齑粉。
「石磨地狱……」
几个年老体弱者,就在我面前,被辊筒碾碎。
「对!知道还不快跑!」
嘉靖魂不守舍地大叫。
越是深层的地狱,法力便越受抑制,到了此地,连奔跑都有些吃力。
辊筒越来越近,骨肉磔碎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我的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汗水混入泪水,双眼有些迷离。
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了……
也许是因为身陷炼狱,我忍不住地忆起旧事。
数百年前,初化人形、在金山湖畔艰难学步的一幕幕画面,重新浮现在眼里。
「阿姊……」
嘉靖的拂尘,扫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跑快些,你哭什么!」
他突然神色一变,指向前方。
「那是……法海吗?」
抬眼望去,果然有个老僧,循着圆盘弧度,不急不慢地走着。
他动作从容,但速度远在我们之上。
「法海,站住!」
我袖袍一振,鳞片射出。
法海如同背后生眼、足下腾云,来回瞬移,全数躲开。
圆盘又是一阵剧烈颤动,辊筒巨大的身影,从他背后出现。
石磨竟然开始反向旋转起来。
无常无相,正是地狱的可怕之处。
法海毫无慌乱之色,手结法印,「咄」字出口,瞬间化为三十二具分身。
一声佛号,万物归寂。
石磨停止旋转,刑徒停止奔跑,溅起的血肉浮在半空,悬而不落。
「三十二相,不辩不明!」
嘉靖怔怔地望着这一切,忽然大叫:「你不是法海!」
「是与不是,有何分别!」
老僧的三十二个分身,同时转向,化为圆阵,将我们围在中心。
那些脸,竟然是变幻不定的。
从法海,逐渐变成另一个人。
许宣。
5.许宣
我的脑袋,膨胀欲裂。
白蛇心心念念的人,怎会是这副模样?
凡人苦弱,难证大道,何况许宣至死不悟。就算甘愿皈依佛门,也不该有如此道行。
这时,三十二相同时开口,声音震耳欲聋。
他问:「为何不肯放下?」
我答:「不入佛门,睚眦必报!何况血海深仇!」
他又问:「为何身入黄泉?」
我再答:「为寻法海,为觅白蛇!懦夫休要聒噪!」
他有些迟疑:「我……是懦夫?」
我气极反笑:「优柔寡断,色厉胆薄,循规蹈矩,非人皆恶。一朝投靠佛门,竟助法海为孽!这还不算懦夫?」
我大声驳斥着许宣,毫不留情。
「我与她,孽缘一场。天道昭昭,别无他法。」
「少废话,叫你师父法海来!」
三十二相沉默良久,终于齐声喟叹:
「我,就是法海。」
佛号又起,寂静的万物重新开始运转。
金光照亮了深邃的虚空。
我看到被碾碎的刑徒,血肉飘然升空,重组人形,再坠回到磨盘上,反复受难。
三十二具金身,也从容走到辊筒下,在轰鸣声中,化为齑粉。
齑粉浮起,重塑为十六具新的身体,尔后,再度冲向辊筒。
再次粉碎,再次重塑。
每次重塑的数量,只有前次的一半。
八具,四具,两具……
最后,辊筒前,只剩一张从容无畏的脸,一具变幻不定的金身。
嘉靖怔怔道:「青鱼,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石磨地狱,会碾碎不同的肉体,合并相似的灵魂……」
我浑身一颤。
苦修五百年的一身寒冰之力,像失控了般,侵蚀着我的心脏。
色厉胆薄、循规蹈矩、不分善恶……
法海和许宣,的的确确是一类人。
一丘之貉,联手作恶。
金身长诵佛号,面无表情:
「顺从天道,注定合一。」
天道?
这便是天道?
人世的邂逅,以许宣的背叛告终,那白蛇的天道又在哪里?
「你待如何!」
「劝你回头。」
我咬牙切齿:「屈服于狗屁天道?休想!」
他如今的道行,恐怕全是靠出卖白蛇换来的。
那一身夺目金光,在我看来,万分恶心。
但他还不尽兴,还想继续玩弄我的命运。
「执拗、重情、不肯放下,你和白蛇很像,待她魂归此地,你们也会合二为一……」
「无耻秃驴,一派胡言!」
我一以贯之的沉着冷静,竟被他三言两语打破。
魂归此地?
莫非……白蛇已命在旦夕?
前所未有的慌乱感,像虫蚁般爬满了我的全身。
他道:「还说不像,你动情了!」
不,不可以,动情是修行大忌。
我攥着拳头,冷汗直下,一时无力反驳。
「只不过,你动的情,是焦虑、是杀意,是求之不得的怨怼……就算改头换面,也难掩你的本心。」
我扬起头来,字字铿锵:「随你怎么说,白蛇,是我的!」
辊筒的隆隆声继续逼近。
虽然嘴上强硬,但空前的恐惧,还是占据了脑海。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否则生死难料。
心中深埋的念头,更会被他抽丝剥茧,全都挖出。
我转向嘉靖:「你有没有想起,脱离石磨地狱的法子?」
「当然……有,」他眼神闪烁,「倘若无罪之人,误入石磨地狱,只要心无怨怼,任凭碾碎,便能脱离地府,重返阳世。」
任凭……碾碎吗?
庞然大物般的辊筒,除了这个念佛的疯子,谁能坦然以对?
这会不会是地府平衡阴阳、生掳活人的把戏?
嘉靖叹了口气:「但你,当真是无罪之人吗?」
许宣身上,金光愈盛,晃得人无暇思考。
我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终是点了点头:「至少,现在是的。」
辊筒就在眼前,我双臂伸张,气贯全身,一身广袖长袍炸成齑粉,露出青鳞密布的身躯。
因为些许的紧张和期盼,背鳍不自然地摇曳起来。
嘉靖沉声道:「想着你要去的地方,倘若不死,转瞬即至。」
我点点头,说了个并不违心的词:「多谢。」
「来啊,碾碎我吧!」
我不想再压抑心中的愤懑,咆哮着,迎接摧枯拉朽的碾压。
「痴人。」
许宣,或者说是法海,没有任何阻拦,只冷冷留下两字。
「呵,你,不配给我下判词。」
我转过最后一个念头,意识重归混沌。
有个温和的声音,空荡地回响起来。
「青青——」
6.白蛇
昆仑山下,大雨滂沱。
我身无寸缕,从泥泞中艰难爬起。
置之死地而后生,竟然是真的。
前方一道长川,烟波浩渺,正是弱水。
雨的触感很真切,冰凉沁骨,并非虚无缥缈的幻象。身上也毫发无伤,鳞片光泽,宛如新生。
「你醒了?」
嘉靖的声音传来。
他盘腿坐在雨中,但雨丝全都避他而去。
「你追来做什么?」
「如此莽撞,我多少有些不放心。」
「咱俩的关系,还没好到那种程度吧?」
「送佛送到西,我这人,固执。」
走到如今这一步,他终于道出了心里话。
我望着弱水滚滚波涛,慨然道:「最想让我来这里的,其实是你。」
嘉靖一挥拂尘,走入风雨。
我面向他:「对吗,酆都大帝?」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忽然抚掌大笑:「你真是聪慧。」
我也笑了:「能自由穿梭于地府,能勘破地狱的规则的人,也只有酆都之主了。欲擒故纵,是你在暗中引导。」
他撇了撇嘴:「为免诸天神佛提防,总不能做得太明显。毕竟,我也想看看法海所说的天道,究竟是什么玩意。」
我甚至有点想劝劝他,别来蹚这浑水。
可惜,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我双手结印,一道丈许高的青火,在雨中蓬勃迸发,越燃越旺。
有言在先,总是要兑现的。
嘉靖激动得手足无措:「你的道行,堪比当年水漫金山时的白蛇。」
水漫金山……
旧事涌现,我的泪水忽然决堤。
「青鱼,我要练两颗保命的丹药,出炉之前,你切不可独自乱跑。」
他再三叮嘱。
这狼狈哭相,可不能让嘉靖看到。
我搪塞了一句,转身走向昆仑山下。
他的仗义,毫无意义,我终究得独自面对。
一声长啸,现出原形,我挥动长鳍,跃入波涛万顷的弱水。
身子没能如鱼得水,反而像灌了铅般沉重。
河底伸出千万只透明的手,把我向下拉去。
那其中,有人,有兽,有妖,还有许多难以名状的生物。
他们被无形的封印锁在了河底,根本无法挣脱,饱受折磨的呓语纠缠在一起,尽是不甘与落寞。
弱水之上,片羽不浮,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冤有头,债有主,不甘寂寞的可怜人,恕我无心奉陪。
「滚!」
我怫然振鳍,庞大的身躯掀起浊流激浪,挣脱了想要把我拖进深渊的鬼手。
五百年过去,我早已不是傍水而生的鱼,而是扶摇天地的仙。
清越的长鸣后,我飞升千尺,俯瞰雨势中愈发湍急的弱水。
浩大声势,毫无意外地惊醒了其他东西。
嘉靖的咆哮声破空而来:「青鱼,你不听我话!」
我高声喊道:「站在那里,不要插手。」
一道颀长的阴影,正在水下盘旋。
河流在它庞大身躯的搅动下,渐渐形成一道深渊似的宽广旋涡。
我情难自抑,周身鳞片,呈波浪状摆动起来。
会不会,是那五百年来魂牵梦萦的身影?
洁白巨兽,昂然出水。
即便天地间霾雨霏霏,她三百丈长躯上的每一片鳞,仍然剔透锃亮,美得不可方物。
与之相比,我的鳞片,可谓黯淡无光。
「你……来了。」
我听过这个声音,在混沌中,她唤我「青青」。
此刻的她,身似蛟龙,却以长蛇般优雅的姿态,垂首俯瞰着我。那双如玉石镶嵌般的眸子里,流露出无限柔情。
「嗯,来找你。」
同为冷血的生物,我却能感受到白蛇的情绪,正在飞速升温。
「五百年了,你……过得好吗?」
「一点都不好……」
白蛇亲昵地垂下了头颅,但神情无限落寞。
「姐姐,也是一样的……」
我们间的距离,只剩数丈之遥。
「能再看你一眼,我便没有遗憾……」
可是,我的遗憾,还远未消弭。
我心念一转,胸鳍化作宽阔利刃,向她的咽喉刺去。
她身躯庞大,却灵活得出乎意料,脑袋向后收缩,弓身躲开了袭击。
天地间,风雨如晦。
「你……根本不是青青吧?」
她悱恻的声音,听起来更苦涩了。
我忽然意识到,蛇的眼神不好,但嗅觉一流。
她不禁自嘲起来:「我真是思念成疾,不可救药。」
到头来,还是瞒不过。
我摆动胸鳍,随着气流,升到能与她平视的高度,一字一句道:
「白蛇,我穷极艰险,来到此地,只为亲手杀了你。」
7.观音
她悲哀地回望向我,一脸迷惘。
「我不知,何时得罪了你?」
既然如此,我便让她,认清自己当年犯下的罪孽。
「白蛇,你曾是我最倾慕的大妖,通天彻地,威遐四海。
「五百年前,你为泄私愤,抽干金山湖,水漫金山寺。
「父母、阿姊、七千族人,困于涸泽,活活渴死。
「我遍踏黄泉,寻不回至亲残魂。
「灭族深仇,今日,特来讨还。」
一字一句,历数往事。
回忆像一把刀子,无情地对我施以凌迟之刑。
大河激荡澎湃,波涛席卷长空,白蛇却一言不发。
我忽然怒不可遏,胸鳍和腹鳍,化作四把横亘长空的利刃,向她横扫而去。
这一击,切断了倾盆而下的雨帘。
狂风四散,流云奔逃。
白蛇昂首而立,睥睨天地,汲世间最轻之水,扬起滔天涡旋,挡在身前。
我的锋芒,砸在坚硬的水龙卷上,现出豁口。
剧痛钻心,也无妨。
我继续升向更高空,背鳍因愤怒而笔直挺立,宛如一道百丈长的开山刀。
白蛇双眼血红,在浮云奔浪中仰天长啸,将昆仑山腰的浮云,吸入口中,再尽数向我吞吐。
我亦针锋相对,寒霜青火,交替喷出。
以云层为分水岭,冰火云雨,碰撞合流。
云上,是蒸腾升天的水汽。
云下,是争相陨落的冰雹。
她的灵力,果然不同凡响。
胶着之际,我放弃斗法,以跃龙门的姿态,从高空飞降,用背鳍朝白蛇的颅顶砸去。
白蛇默然垂首,竟不反抗。
忽然,自昆仑山的方向,传来一声低吟,在天际久久回荡:
「孽畜,停手。」
弱水上,忽然金光大盛。
那些水鬼冤孽,被金光抬升到半空,张牙舞爪,朝我呼啸而来。
白蛇万分惊惶:「菩萨,不可以……」
区区小妖,还敢挑衅?
我挥动左右胸鳍,召来漫天青火,将他们脆弱的身躯尽数焚尽,只留下无数撕心裂肺的嚎叫。
「菩萨,要对付我,还请亲自现身。」
菩萨不言,白蛇却开了口:
「青鱼,那些水鬼,就是你的族人啊……」
我一瞬间怔住了。
绝望的种子瞬间萌发,千丝万缕般爬满全身。
「为什么!」
我疯了似的穿云破雾,冲向白蛇。
庞大身躯,撞在了一面牢不可破的屏障上,它立在我与白蛇中间,上面闪烁着揭谛的虚影。
菩萨并未现身,隔空斥道:「休得妄为!」
白蛇绝望地仰天长啸:「菩萨惩罚我便好,为何让他受这煎熬?他和青青一样,未尝片刻欢愉啊——」
她是在,替我申辩吗……
我转向昆仑方向:「观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蛇打断了我,声音异常绝望:
「青鱼,你灵力强横,与我不相上下啊……」
她眼中凝聚的光芒,散得一干二净。
「是法海骗你来的吧?快跑,快跑……」
又闻长叹,天地凄然。
「对不起,没能让你亲手复仇,因为我,早已身死。」
话音才落,无数光点从她身上逸出,散于天地。
一身华美鳞片,纷纷碎裂脱落。
她完美的躯体不复存在,徒留一具长逾百丈的骸骨,血肉不存。
西湖边上,曾经秋波频转的双眸,终究成了一片涸泽,再挤不出半滴泪来。
我震惊到无以复加:「什么叫……早已身死?」
她凄然一笑。
「五百年来,我的肉身,被零切碎割,成了诸天神佛延年益寿的灵丹妙药。一口气不散,只为与青青重逢……」
昆仑之巅,忽然金光大盛,菩萨厉声道:「孽畜,立刻闭嘴!」
白蛇不管不顾,啜泣声越发凄厉。
「可如今,只等来了你孤注一掷的复仇。一定是上天要惩罚我吧,翘首苦盼的,皆是梦幻泡影……」
一瞬间,我寒彻骨髓。
她说,诸天神佛,把她零切碎割,做了盘中餐。
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主宰者,竟用这种方式,来攫取灵力。
身为大妖,通天彻地,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白蛇犹在呻吟,我能听出,她还有许多不舍与留恋。
但那具三百丈长的蛇骨,正在急速风化,从云层中坍塌陨落,跌入滚滚洪流。
弥留之际,白蛇发出了最后的喟叹:
「青青,我好疼……
「到头来,还是没能等到你……」
弱水掀起惊天骇浪,将她彻底吞噬。
长空中,却现出一具华美的莲花宝座。
老僧端坐其上,默念佛偈。
那张脸,有时是法海,有时是许宣。
「白氏,恩怨已了,特来超度。」
我怒气盈胸,猛然煽动长鳍,青火蓄势待发。
「不如让我,先超度了你这无耻之徒!」
莲花座上,忽然生出千万条藤蔓,牵住了我的每一片鳍。
我忽然想起了沼泽林中,那畸形怪异的树仙。
藤蔓上符文流转,每挣扎一下,就变得更紧一些。
渐渐地,我已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
我不甘心。
为什么苦修五百年,还是被菩萨一招制服?
观音终于发话了:「法海,此妖灵力如何?」
法海道:「堪比白蛇,可斋供四百年……」
斋……供?
「将之炼化,送上昆仑。」
「弟子……谨遵法旨。」
法海念念有词,金光沿着藤蔓,向我灌注。
我终于体会到了真正凌迟的感觉。
8.青鱼
每一寸骨肉,都像被天雷轰炸,被天火炙烤。
我的双腮,艰难地翕动着:「这便是……天道?」
昆仑山上,倏然阴云密布,紫电狂闪。
菩萨的声音,听上去无比郑重:
「青鱼精,你当以身为饲,供养神佛,莫要辜负一身造化!」
我愤怒得浑身剧颤,但越是抵抗,佛偈的压制便越是凶狠。
「顺从天道吧。强如南极仙翁,亦是如此。」
原来师父也遭了毒手。
诸天神佛,你们好生无耻。
就在此时,一行白鹤唳声大作,破空而来。
它们用身体搭成一道鹤桥,从地面延伸到百丈高空。
嘉靖道袍随风猎猎,一路登天。
他一挥拂尘,那千百条细丝,忽然延长了无数倍,漫天乱舞,将莲花宝座缠裹得密不透风。
观音道:「酆都大帝,此事与你何干?」
嘉靖哂然大笑:「菩萨,吃罢青鱼,是不是就轮到贫道了?」
观音默然。
「你们这些大人物的胃口,还真是不小。」
千百道青火,沿着拂尘丝,滚滚奔流,吞没了莲花宝座。
莲花瓣顿时变蔫,一贯从容的法海,此时面色,空留狰狞。
「青鱼,你的火,在贫道手里,更盛从前啊。」
嘉靖万分得意。
他的确有惊人天赋。
但酆都之尊,公然挑衅诸天神佛,哪会有什么好结果?
观音果然出声警告:「悖逆天道,万劫不复!」
嘉靖哈哈大笑:「天道?我久居炼狱,早就万劫不复了!」
他一声清啸,凌空而起,无数白鹤盘旋在脚下,清唳声声,不绝于耳。
「这人啊,非要往火坑里跳……」
我无奈地想着,心中百味杂陈。
嘉靖念念有词,双眼青芒暴起,道袍燃烧殆尽。
随后,千万只白鹤,化为千万只火鸢。
鸢飞戾天,烛照苍穹,狂暴地涌向莲花宝座。
那佛门至宝,连同为虎作伥的法海,在青火缭绕中,继续萎缩下去。
最终,二者俱成飞灰,散落九霄之外。
我一举挣脱束缚,飞身跃起,接住了浑身烧伤的嘉靖。
「猖狂之徒,必被碾为尘埃!」
观音终于动了真怒。
嘉靖躺在我宽广的背上,兀自哈哈大笑。
「青鱼,你可知,观音为何隔空喊话,却不现身?」
我表示不解。
「诸天神佛,灵力衰微,离了万山之祖,便不能活。」
我望着白雪皑皑的昆仑山脉,忽有所悟。
「那我们,为什么不跑呢?」
「跑?一个莲花宝座,就让你生不如死。各路法宝轮番下场,能往哪跑?」
话虽如此,他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
「不过,我们,照样弄死他们。」
一粒青色光团浮起,飘到了我的唇边。
「此物,以青火逆炼,服下后修为尽散,归还天地。」
我无声地笑了。
真是个天才。
没错,自毁修为,变成凡俗之体,他们吃也无用。
「我散功已毕,先走一步,黄泉再会!」
嘉靖起身,从我背上一跃而下,坠落长空,留下彗尾般的灿烂光芒。
从此,他再也不必被神佛觊觎。
我认可他的理念。
魂归天地,才是天道。
「朱道长,多谢你。」
他快活地闭上了眼。
「好,这个称呼,朕很满意——」
那么,黄泉再会。
我一振长鳍,转向昆仑方向。
「修行不易,莫要听他蛊惑!」
昆仑之上的观音,终于慌了。
「青鱼精,供养神佛,亦是修行!吕祖陈抟金蝉子,人人因此得道!」
我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们害怕失去我。
但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菩萨,像我这样灵力充沛的妖仙,世间再没有第二个了吧?」
白蛇已被分食,倘若无以为继,诸天神佛,必定会枯竭而死。
我心中豁然,张口吞下青光。
昆仑方向,匆匆飞来一个耀眼金钵。
嘉靖预料得没错,他们已顾不上体面。
连如来,都要亲自下场。
白蛇为了等小青,惨遭凌迟五百年。
而我已无执念,何必学她?
诸天神佛,无人能敌,那我宁可沉沦,也不做盘中餐。
千万道夺目霞光,从我身上爆发,掀飞了一身巨鳞。
身上顿时千疮百孔,血洒长空。
但这空前的疼痛,却令我无比快意。
金钵疯狂地绕着天际旋转,试图回收逸散的灵力,但无济于事。
「哈哈哈哈哈哈——」
我狂笑着,将五百年修为,凝结成强横能量,彻底逸散。
天地变色。
昆仑山头浮云裂,弱水狂浪不停歇。
霜雪烈风,一阵阵呼啸沧桑。
寒气青火,一道道划破长空。
我倾尽全力,发出最后的呐喊:
「昆仑山上的老妖怪们,尔等无以为继,就此灵力枯竭,活不久了!」
百丈长躯,疾速缩小,只剩不到三尺。
背负了五百年的重担,彻底卸下。
我恍若又回到金山湖里,像当年那般,与族人并肩偕游,无忧无虑。
「爹、娘、阿姊,我回来了……」
昆仑彼端,传来恼羞成怒的声音:
「蠢物!你也像白氏仆从般,变成最肮脏的鱼吧!」
白氏仆从……肮脏的鱼?
我来不及思索,已被金光笼罩,浑身剧烈抽搐。
不多时,化为一条泥鳅。
算了,随他们发泄吧。
灵力,用一分少一分。
到了酆都,众生平等,尔等,必入畜生道。
只可惜,有一件事,我到现在才领悟:
沼泽中那泥鳅精,原来真的是小青……
9.尘泥
我被诸天神佛,抛进了绵延千里的沼泽林。
对现在的我而言,此地再好不过。
泥鳅精,依旧困在鱼脂琥珀中。
我堕成凡胎,无力收回青火,只能眼巴巴看着他,受尽煎熬。
「小青——」
他不理我。
我想靠近些,火焰忽然随风燎动,灼瞎了我的双眼。
恍惚中,眼里浮现出一片水秀山青。
西湖边,三眼桥,寒潭下,青鱼跃上岸来。
我泪流满面。
他摇身一变,作清秀少年:「你为何流泪?可认得我?」
「不,不认识。」
他笑了笑:「你是我上岸后,见到的头一个人,这个送你。」
那是一片扇贝大小的精美鱼鳞。
少年撑起青伞,奔向桥头的美妇人:「姐姐,久等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没入西湖烟雨。
鳞片上,青光闪闪,现出几行娟秀诗句:
鲲争蛟斗同激荡,弱水三千血流香。
掘尽幽冥十王殿,贯穿昆仑万丈光。
吕祖陈抟安得寿?檀郎谢女不成双。
身随蜂蝶穿姹紫,羡煞人间岁月长。
也罢,也罢,原来一切,自有定数。
我会盘身而卧,等待末法降临。
等星辰陨落,等天地神隐。
等世间生灵,从容游弋,不必再受「天道」压迫。
可惜啊,世人皆可度,唯我不可度。
小青,白蛇曾说,最可怜是你,不曾得一日欢愉。
那么,我堕入此处,陪你到天地垂暮。
– 完 –
□ 王司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