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几日我便再也没见过严栩。
灵犀收到了莫旗的传信,云鹤安全到了江州,只是还未寻到丰姑娘。
我想了想,提笔回了信。
「芸一切安好,兄自去寻人,勿念。」
张家有笔大生意,买家在离原州不远的洛州,须得进鹏亲自前去一趟才行。
二月初一,进鹏便整装出发了,一来一回,估摸怎么都得半月时光。
天气微微回暖了些,但还是时不时会飘雪。
及近三年,我已经习惯了北梁的冬长夏短,别说二月,四月飘雪都是司空见惯。
只是乍暖还寒之际,最易生病。
宋瑾来给我送药时,一向会陪我聊会儿天,听他说他那里病患最近也多了不少,大多是风寒。
因着蕙芯前些日子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些话本,讲的皆是些江湖游侠的故事,其中一本写得极为精彩,也勾起了我的兴致,前一夜便看得着实晚了些。
第二日便觉得头有些昏昏的,谁知一下就被宋瑾看了出来,神色不悦道:「你知不知道睡觉是养生之首,一夜不睡,百日都补不回来,你身子本就弱,要再熬夜,难不成也想在我那里排队拿药?」
宋瑾在治病上一向严格,因着最近我几乎未再犯过晕症,饮食起居自己也确实是不大注意了些。
我自知宋瑾在我这症上是花了诸多心思的,自己若不小心仔细身子,确实最对不住他。
赶忙给灵犀使了个眼色,灵犀马上端了我昨日做好的酥梨饼,笑道:「宋公子尝尝这酥饼啊,小姐昨日刚做好的。」
宋瑾不大好甜口,却喜欢吃酥梨饼。
我心中对宋瑾,一直是感激的,而于他,我却委实帮不上什么忙。
除夕夜我才从进鹏和云鹤那里得知,原来他极爱吃酥梨饼,虽是齐岳那边常见的小食,北梁却不大能买得到。
说来也巧,我母妃曾经也是极爱吃酥梨饼的。
我那时缠绵病榻,心中对母妃有愧,便向宫中姑姑学了这饼的做法。
宋瑾看了看饼,无奈道:「你做饼倒是比对自己身子还仔细。」
虽摇摇头,但眼角已有可见的笑意。
我起身笑道:「是,谨记宋大夫教诲。」
接下来的日子,进鹏不在,宋瑾也忙,蕙芯却和李思枫走近了不少。
李思枫的帖子几乎隔日就送来张府一次,当然,每次陪他一道来的,都有庞诣。
李思枫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但毕竟年轻腼腆。
庞诣则不同,整个原州,怕是没他未玩过的地方。
庞诣带着我们三人,在街上游玩时,我也算明白了他那句「我会的可多了」还真不是随便说说。
他虽是原州首富,却既能包下整个茶楼只为清净地听一段说书,也能拉着我们坐在街边的小贩摊前描摹面具。
做糖人、描面具这些事,皆是我以前在宫中未做过的。
连蕙芯都对他改观了许多,只和我叹道:「庞公子懂得……好多啊。」
这日,庞诣教了我北梁面具的画法,说等到三月迎春节那晚,原州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戴着面具,去护城河那里放纸船的。
说是迎春节,其实也是让原州的公子小姐们,给彼此一个大方相看的机会。
他说这话时,我正画完一色,落笔抬头,刚巧对上他那双丹凤眼。
加上他之前的示好,我不是不懂他眼中的颜色。
这日回了张府门口,蕙芯带着李思枫去见张老太太,庞诣刚要转身离开,我叫住了他。
只是我还未开口,他便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我愣了下。
他挠挠头,似是无奈笑道:「我本以为自己做得还不错,这些日子也未逾矩,谁承想今日与你一对视,眼睛便不自觉地……」
那一眼,我以为只有我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未承想,他也看出了我在想什么。
庞诣表面看放荡不羁,原来心思是如此细腻。
也是,他们商人之家出来的,哪个不是察言观色的高手?
「庞诣,其实……」
他急忙道:「你先别急着拒我,我见你第一面,说与你一见如故,并非随意之言。」他顿了顿,「我是真的觉得,你与那些整日扭捏姿态的女子不同,相处下来,便更觉得与你……相投得很。就算你对我无意,就当我是你在原州的一个朋友,也……也未尝不可,对不对?」
我叹了口气,觉得还是要把话说明白:「庞诣,我很喜欢你这个朋友,但是,若是其他的,我真的……」
他笑笑:「我知道。」
他走近一步,又恢复了往日的嬉笑:「你说,有个首富当友,对你怎么都不是坏事吧。」
说到此,两人都轻松了不少,我也笑了:「自然不是坏事了,只是你若是日日包场喝茶,我就要吓坏了。」
别了庞诣,我便回了屋。
简单用了些粥饭,看到桌上摆着昨日看了一半的话本,想着宋瑾明日还要来送药,便也没再翻看,早早睡了。
谁知第二日,宋瑾没来,却是他身边的药童书礼来送的药。
我本以为宋瑾是忙于最近病患太多,问了书礼,才知宋瑾居然病倒了。
书礼道:「昨夜林县的一位夫人夜里突然高热不退,请了几个大夫都看不出缘由。师父前天夜里病人多,本就没有休息,昨夜又连夜被请去了林县,今晨起来就嗓子痛,还发了热。」
我听了,便叫书礼先回去,遣灵犀帮我去购了些食蔬,自己借了张家的小厨房,熬了一锅暖汤。
这暖汤还是我在梁宫时,有一年严栩染了风寒习得的。
严栩这人本就挑食,病了更是生出了些皇子的娇气,什么食物都无法下咽。我那时急得团团转,连夜不知翻了多少书,问了多少宫人,自己研究琢磨,试了许多次,又熬了整一夜,才做出一碗他能下咽的药膳汤。
真没想到,这汤,居然还有再做一次的机会。
宋瑾住得离张府不远,我带着汤盅到他住处时,书礼正扶着他起床用水。
见到我,他着实有些意外:「小云?你……怎的来了?」
说罢,又是一阵咳嗽。
我指了指汤盅,故作轻松:「难得宋大夫生病,给我个报恩的机会啊。」
他笑笑:「不是什么大事,风寒,几日便好了。」
我走过去,拿出汤盅:「宋大夫前几日不是还叫我不要睡得太晚,一日不睡,百日都补不过来,可是你教我的。怎的轮到自己,便都忘了?」
宋瑾微弱地笑了下:「没承想,如今倒换你来教训我了。」
我笑着递给他一碗汤:「不想被宋大夫你的病人教训,那就喝喝看病人做的汤。」
宋瑾接过去喝了一口,愣了下道:「以前你说你善做汤,我还以为不过是兴趣,没想到,你这汤做的,还真……咳咳……甚好。」
我笑道:「能得宋大夫一声夸赞,不容易啊。」
后面两日,我也依旧是在张家熬好了汤,再给宋瑾送去。
宋瑾休息了两日,也见好了许多。
这日我正在屋内帮他盛汤,却听到大门外书礼似在与人发生争执。
宋瑾听到了,也皱了皱眉。
不一会儿,书礼进了屋,「如今的人可真是,方才一人来敲门,说找师父。我说师父病了,那人居然还不信,说明明这几日都看到一个姑娘进去了,问是不是宋大夫不想给他看。」
宋瑾抬了抬眼,淡淡道:「你如何回的?」
书礼继续气愤道:「我说云姑娘是好心来帮忙照顾我家师父的,若你也能做出云姑娘那入口即化的暖汤,就也让你进来。」
宋瑾笑了:「你如今倒是口齿越发伶俐了。」
书礼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这不是和师父学的嘛……」
下午,我回张府,蕙芯见我回来了,便叫我下午一道去看戏。
我本不想去,但转念一想,那日与庞诣也算说开了,如今不去,倒像是故意躲着他,便应了。
走在去流芳楼的路上,蕙芯问起我宋瑾今日的情形,李思枫听了,接道:「如今患风寒的人是多得很,听闻前些日子,二皇子去周边四县救灾,救了一个掉入冰水中的孩童,结果自己也染了风寒。」
庞诣接着道:「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如今那些受灾县的老百姓,都说二皇子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严栩也病了?
只是未待细想,便听到庞诣低声在我耳边道:「有人跟踪我们。」
我心下一惊,看向他。
如今已走到流芳楼下,他对我摇摇头,对前面的蕙芯和李思枫笑道:「你俩先上去吧,记得要壶好茶。」
李思枫笑着应了,只当庞诣还是像往常一样帮他和蕙芯独处,所以故意让他二人先走。
待他二人上了楼,庞诣则拽了拽我的衣袖,转身快步向流芳楼右侧的巷子走去。
我内心紧张不已,若是有人跟踪,定不会是跟踪蕙芯或庞诣,多半是冲我来的。
是我在原州的行踪让人发现了?还是出了什么别的差错?
小巷人烟稀少,越走越窄。
许是察觉到我的紧张,庞诣回头,用口型对我道:「不要怕。」
接着便把我拉进另一个窄巷。
庞诣挡在我前面,我俩静静等着,果然,不一会儿,寂静的巷子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庞诣蹙眉听着,却在脚步声渐近时,突然道:「不对劲。」
不对劲?
我还未想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已快步出了窄巷。
耳边传来他羽扇的声音,接着便听到他微微诧异道:「……是你?」
我赶忙也走出窄巷,此刻被庞诣的羽扇抵着喉咙,吓得瘫坐在地,浑身发抖的女孩,不就是……
我定睛一看,不就是那天偷包子的那个女孩子吗?
我与庞诣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皆是不解,我问道:「是你?可你为何要跟踪我们?」
那女孩颤颤巍巍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冰凌结。
原州人爱冰凌花,冰凌结则是用丝线织成冰凌花的模样,是闺中女子常常互赠的小物什。
女孩颤声道:「姐姐,这……那日你给我的钱,剩了一些,我买了些便宜丝线,自己织了这个冰凌结,只……只想,谢谢姐姐……」
我愣了,庞诣也愣了。
我哭笑不得:「你就因为这个跟踪我?」
女孩点点头,赧然道:「我……我不知道姐姐住在哪里,只能日日在街上等……今日见了姐姐,可又不敢上前……」
我叹了口气,上前接过那个皱巴巴的冰凌结,冰凌结的线脚并不平整,一看便是手生得很:「你不必谢我,我那日帮你,不过举手之劳。」
说罢,我掏出一些钱,递给她:「冰凌结很好看,这些钱拿着,去换身干净衣服吧。原州可做活计的地方很多,你去找找,谋生不成问题的。」
女孩眼角噙着泪,抖着手接过钱,又是连声道谢。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庞诣道:「你委实太过心善了些。」
我笑笑:「人生在世,都不大容易。」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希望她能记得你这份好。」
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也没有细想,戏估摸也开始了,两人便一道向流芳楼走去。
第二日一早,书礼来张府传话,说宋瑾已经大好了,今早便出诊去了,教我不必送汤过去了。
蕙芯中午来和我一道用饭时,随意说道:「姐姐可有听说,二皇子病了好几日了?」
我筷子顿了顿,「是吗?」
蕙芯一边夹菜一边道:「原州都传开了,二皇子因救人受了寒症,病得可厉害,原州几大家都送了鹿茸人参去了太守府,我们家也送了,可是……」
我停了筷子:「可是什么?」
「可是都被退了回来呢,也不知为何。」
我默了一会儿,笑问蕙芯:「你和李公子处得如何了?」
蕙芯脸唰就红了,也忘记了方才还在聊严栩生病的事,含羞地和我讲起小女儿心事来。
过了一日,原州又飘起了雪花,上午无事,我便在屋内看书。
许是屋内炭火烧得太旺,令人感觉有些憋闷,我放下书,本欲出去透透气,却在门口遇到张府的管家来报:「云姑娘,二皇子身边的一位大人来了,在府门口说想见您……」
来到门口,管家自觉离开,至正着一身黑衣,脸色发青,见到我行了个简单的礼,倒是比第一次在此见我要镇定多了。
「云姑娘,今日前来,只因殿下前几日救灾时,跳入水中救人受了伤,又将毛裘也给了被救那人,如今外伤加风寒,迟迟不见好。」
我默了下,轻声道:「我不懂医。」
至正眼神暗了暗,「殿下喉咙疼,实在食不下任何东西,已经两日没进食了……」
我未应声,但知道,他应该说的不是假话。
当时在宫中就是,他宁愿饿着,也不愿吃其他东西,最后也就我做的那汤,他还能下咽。
至正见我不语,继续道:「毕竟……毕竟在原州,殿下也曾救过一次姑娘,姑娘能不能给殿下做个可以下咽的暖汤?就……只是做个暖汤就好。」
我想了想,道:「我可以给你写个方子,你带回去,让太守府的婢女照着做……」
至正着了急:「婢女学做起来毕竟慢,姑娘就当帮殿下一回,随卑职回太守府一趟,可好?殿下若再不吃饭,卑职怕他……怕他撑不下去……」
等了一会儿,我叹了口气,「好吧。」
他和我,毕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
就当是救人了。
随着至正去了太守府,我先去了府中为严栩辟出的小厨房。
写下所需的食材,我想了想,还是对两个负责严栩膳食的婢女道:「这汤的做法,我今日教着你们做吧。」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汤总算熬得差不多了。
至正来厨房寻我:「云姑娘,殿下醒了,咳得不行,房里没人,要不姑娘先随卑职过去看下……」
我本想走了,可是又想起上次见面,似乎也不大愉快。
总归我在原州,还是要受制于他,若他真有心做些什么,我其实并无力招架。
想到此,便点了点头,随至正去了严栩房间。
至正开门,我慢步走进,严栩正阖目半躺在床上。
听到响动,他睁开眼睛,目露惊讶,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也许是我自幼身体不好,对生病这种事深有感触,尤其见不得别人病中痛苦的模样,此时看他一脸病容,心下不由得有些发软,便轻声道:「至正说二殿下病得严重,我便来……看看你。」
他坐起来些,靠着床,闭着眼道:「大惊小怪,不过是染了风寒罢了。」顿了顿,又低声道,「就是嗓子有些痛,不大……能吃得下东西。」
刚巧这时婢女敲门,将汤盅和碗送了进来。
我接过来,将汤盅和碗放在床边的案几上,想起来那日我在他面前晕倒,也是躺在这张床上,谁知此时竟倒过来了。
他看着我盛汤,问道:「你做的?」
我光顾用勺子来回搅动碗中的汤,想把汤快些凉凉些,便也没抬头,「我方才教府中的婢女做的。」
他没再说话,我只当他嗓子痛,也没在意。
摸摸碗的温度差不多了,我将碗递给他:「应该不烫了,这个……应该可以下咽,趁热吃些吧。」
他拿起勺子,我看他抬起的右手,手背还包扎着纱条,想起至正说他跳下河救人受了伤。
他皱皱眉:「不好喝,不够软。」
我看了看碗,方才我尝过的,挺软的啊。
生病了,嘴还是如此刁。
但是看着他苍白的脸,想着他两日没用膳了,我也只能耐着性子软语道:「这不过是熬了一个时辰的,当然比不过那熬了一夜的软。」
他拿勺子的手顿了顿。
我继续道:「但我尝了,也不是不能入口,你先用一些,其余的还在火上继续熬着,晚上再吃起来肯定就更好入口了。」
我本以为,以他生病的性子,定还是不吃的,所以连接下来要劝的话都想好了,想着今日怎么都让他吃一些,我也算没白来这一趟。
谁知他却低下头,一勺一勺地吃起来了。
吃罢了,他抬头,眸中意外一片柔光,「午膳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我接过汤碗,递给他一碗清水:「不用劳烦二殿下了,民女一会儿还有事,马上就走。」
他皱眉:「你有什么事?」
我一边将碗放在案几上,一边道:「民女约了朋友…….去如意斋用中饭,下午还要去流芳楼看戏。」
我没说谎,我和蕙芯今日确实约了庞诣和李思枫。
我回头笑笑:「二殿下好好休息,民女告退。」
转身直至离开,严栩也没再出声。
出了太守府,马车已等在门口。
上了车,庞诣笑道:「听蕙芯说你被二皇子招到太守府帮忙做饭了,我起初还不相信,没想到还真是。」
我无奈笑笑:「许是听说我厨艺好吧。」
庞诣默了下,挑挑眉,若有所思:「美玉太耀眼,想要的人便多了。」
我道:「你说什么?」
他摇摇羽扇:「没什么,就是说我得再努力些才行。」
我听不懂他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不过平日里他也常没个正经,我便没当回事,和蕙芯聊起天来。
蕙芯问:「姐姐在太守府见到王如筠没?」
我摇摇头,别说王如筠了,就连江惜文,我这两次都没遇到过。
「啧啧……」蕙芯慨叹,「那说明传的大体是真的了。」接着悄声道:「我听语兰说,王如筠是因为偷偷地溜到二皇子房间,还……还想给二皇子下那……那种药……后来被发现了,才被太守府赶了出去。」
我听着虽惊讶,但回想我两次见王如筠的情形,却总觉得她不像个会做出此事之人。
「听说江惜文气疯了,和王如筠自此便断了往来。」
仔细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严栩那张脸摆在那里。
以前在宫中,不也有小宫女,想着法子往他身边凑?
第二日,雪下得更大了,只是傍晚,我才用过饭食,至正又来了。
至正见了我,低头道:「还得……还得麻烦云姑娘再随我去一趟太守府……」
我皱眉问道:「可是二殿下出了什么事?」
看我一脸奇怪,至正脸色微红:「殿下……无碍,就还是吃不下东西,所以还得请云姑娘过去帮下忙……」
我扶额道:「昨日不是将方子和做法都教给婢女了?」
至正估计是一路跑来的,汗都在不停往下流:「那两个婢女家人也染了风寒,殿下体恤下人,特让她们回家照顾家人了,所以……所以……」
怎么就这么巧?
无法,我只得和张府的人说了下,和至正又去了太守府。
到了之后,我仍要先去小厨房,至正却道:「云姑娘不如……不如先去看看殿下……」
我皱眉道:「这汤且得熬,我不去做汤,二殿下一会儿吃什么?」
至正语塞:「可……可……」
我说:「不光如此,你也须得一道来厨房才行。」
至正一脸不明白。
我叹了口气:「不管如何,我明日都不会来,你若不学,你主子没的吃,可不要再来寻我。」
至正无法,只得随我去了厨房。
只是汤不过才熬了半个时辰,便有下人前来:「殿下醒了,想食一些汤,姑娘不如先端一些过去。」
我内心叹气,现在端过去倒是可以,只是他大抵是不会吃的。
至正帮我开了门,拱手道:「殿下还交代了卑职其他事情,恕不能陪姑娘一起照顾殿下。殿下的右手,今夜还需换一次药,药就放在床头边的抽屉中,还得麻烦姑娘……」
我做这些,内心其实很是不愿,但一是不想和生病之人计较,二是也不愿和严栩硬碰硬,毕竟若是惹他不快,未必不会牵连到我身边之人。
只得点点头,端着汤盅进了房间,却听不到半点响动。
走近一看,严栩阖着双目,半躺在床上。
这是睡着了?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是着急要喝汤吗?
看到他的右手,想起至正和我说的,便放下汤盅准备先找找要换的药。
只是床头有两个抽屉,至正也没说是哪个抽屉。
拉开上面一个抽屉,却是一惊。
抽屉里满满当当放着的,不是别的,尽是些糖人、面人、面具、折扇这类小玩意儿。
我打开一把折扇,上面绘着一朵冰凌花。
再看那糖人,也有一个是冰凌花的模样。
冰凌花是原州的吉祥花,原州人喜爱在各种物什上绘冰凌花。就像我的那个冰凌耳坠,小女孩给我的那个冰凌结,皆是如此。
我想起那日假山后听来的对话,只是不解,严栩怎的对这些小物什感兴趣了?
冰凌,冰凌……凌……赵凌……
我恍然大悟。
我关上抽屉,虽不知他来原州到底作甚,却还能惦着帮心上人做糖人,买这满满一抽屉的小物什,若我不是曾经和他二人有些纠葛,也要称赞他一句情深意切。
拉开第二个抽屉,果然看到了一个药瓶和裁好的纱带。
我持着药瓶走到床边,他还是闭着眼睛。
我小心翼翼地扯开他之前的纱带,右手背上确实有一道疤痕,像是利物所伤。
我拿出药瓶给他上药,谁知一抬头,却对上他的双眼。
他是何时醒的?
这次他倒是没问我为何而来,只是看着我小声道:「轻一些。」
我点点头。
「用过晚膳了吗?」
「民女用过了。」
等了一会儿,他皱眉道:「信不信再说一次民女,我就把你绑回宫。」
我:……
行吧,不说就不说了。
自从在原州遇到他,就没一次不明里暗里地威胁我,想到这里,给他上药的手不自觉就加大了力度。
他嘶了一声,眉眼微皱,「疼。」
我停下手抬眼看他,心中含着不快,反正已如此了,也懒得和他装,眼上也不自觉带了些挑衅。
他却突然笑了:「以前没看出来,你倒是睚眦必报。」
我心道,你威胁了我三次,我就让你疼一回,算什么睚眦必报?
我不语,低头继续帮他上药,等了一会儿,却听他轻声道:「你不必怕,我不绑你回去。你从宫里出来这事,也没人知道,宫中人只以为你得了急症,被我送到皇庄休养,急症传染,那些人……惜命得很,不会轻易去皇庄的。」
我手顿了顿,倒是从没想过他是这么瞒下我离宫之事的。
可他又为什么要瞒下来呢?是为了两国邦交?还是为了别的我不知道的缘由?
我抬眼看他,「原州这边的人,都不知道我身份的。」
我知道,他懂我的话中之意。
他向后躺了躺,闭眼道:「我知道,你身边那几人我都查过,他们没那个能力将你带出宫。」
我拿起纱条,笨拙地给他缠好了右手。
他睁开眼,看了眼被我包得乱七八糟的手,竟笑了笑,抬起左手将我额前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难得软语道:「只是原州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会在这儿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别乱跑。」
他的左手轻轻擦过我的耳郭,许是因着他还发着烧,手烫得很,所经之处都像点了火,我胡乱地嗯了一声,扭头看向别处,却刚巧看到案几上的汤盅。
我起身盛了一碗汤,走回床边,递给他道:「这汤应该温度刚刚好了。」
他却没有接碗。
我疑惑道:「怎么了?」
他无奈笑道:「你方才上药太用力了,伤口怕是又有些裂开了,现下手疼得……怕是拿不稳碗。」
我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碗看他的右手,果然我新绑的纱带上已隐约透出些血迹。
我真不知道,我这从未习过武的弱女子居然也能将习武男子的手按出血,虽也算报复了他的数次威胁,但回想方才下手确实没个轻重,便起身要去寻至正找大夫。
他却拉住了我,摇摇头:「不过是刚好按在那个筋上了,不至于的。」
「就是现在……怕是一动,血就流得更多了……以后难保不留下什么遗症……」
我叹了口气:「你别动了。」说着,便拿起汤勺,舀了一勺送到他嘴边,「只是这汤炖了还没一个时辰,怕是口感没有昨日的好,你先将就用些。」
他倒没怎么犹豫,吃了一勺后,眉眼似是含着笑:「很好吃。」
我也是搞不懂了,昨日明明炖满一个时辰他嫌不够软,今日才炖了半个时辰,他怎么又觉得好吃了?
莫非是嗓子比昨日好些了的缘故?
正思绪乱飞,又听他道:「天色晚了,如今因着灾情,有不少流寇,走夜路不安全。今夜让至正帮你准备个厢房,就别回去了。」
我勺子顿了下,未应声。
等了一会儿,又听他问:「昨日看的什么戏?」
「一个英雄救美的戏,」我道,「以前在齐国也看过不少类似的戏本子,不过演得倒也挺有意思的。」
一抬眼,却不经意对上了他的双眸,也许是生病的缘故,此刻的严栩就如一块温润的美玉,静静地看着我。
没有以前假意的温柔,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戾气。
桌上的灯烛透着微黄的光,这许是我和他在原州相遇以来,最温和的一次见面了。
我别过头去,看着窗外继续道:「就是讲一个女子,一次外出时,遇到了强盗,那强盗不光抢她钱财,还硬要纳她做压寨夫人,后来……」
就当是打发时间,我絮絮叨叨讲了不知多久,却听不到半点严栩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已不知何时睡着了。
我低了低头,想帮他将锦被向上扯扯,却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声音:「芸儿……」
左手的碗差点没有拿稳,我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
严栩双眼紧闭,不像醒来的样子。
所以方才那句,应是梦话了吧?
只是他刚才唤的,是芸儿?还是……凌儿?
他好像从未唤过我芸儿,在宫中时,他一向是叫我雅芸的。
我苦笑,笑自己怎么如今了还会听错,他肯定是梦到赵凌了吧?
我深知人在病中,感情最容易脆弱,也最容易去依赖最亲近的人,我小时生病,梦里就总爱哭着喊母妃。
我静静地放下碗,轻轻走出门。
打开门,夜晚的凉风袭来,冻得我打了个寒战。
至正站在不远处,看到我,赶忙过来,我道:「二殿下睡着了,你进去照顾他吧。」
至正道:「如今天色已晚,卑职方才已遣人收拾了间厢房……」
我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宛如那年除夕一般,星星月亮,什么都看不到。
明明方才在房中,还隐约看到窗外有月光。
我摇摇头:「我今日还得回去,帮我安排马车吧。」
至正愣了愣,但还是去叫了辆马车,另安排了几人,护送我回了张府。
第二日,我想起严栩昨日的话,便唤了灵犀来,让她看能不能暗地里查下原州各大家的关系。
这种事情,其实也可以去问庞诣或进鹏,但我总觉得,严栩口中的不简单,怕不是什么明面上可见之事。
之前以为此生怕是不会和严栩再有瓜葛,对这些不相干之事更是不甚在意,这段时日过得也算是轻松自在。
可如今看来,严栩在原州这段时间,我怕是想走也走不了。
现下我人既在原州,不管将来如何行事,知己知彼,总是更稳妥些。
灵犀沉吟道:「主子和世子原本的意思,是等这边天暖后,属下便护送公主到桂县龙其山庄,到了那边,不论如何,北梁都再也伤不到公主。可如今二殿下已在此识得公主,确实也不大好行事……」
我道:「五哥和表哥将我带出梁宫已是不易,此时二人皆有要事在身,我实在不应再烦扰他们。」
我和严栩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想到此,我和灵犀道:「大齐宫中四哥那边,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灵犀摇摇头:「齐国那边的消息,之前皆是主子传过来的,自打我们到了原州,便没收到新的消息了,属下倒是可以传消息过去,就是怕此时传消息也不甚安全……」
我摇摇头:「不必冒险了,原州也不比上京,你行事也要小心些。」
灵犀道:「公主放心,属下明白。」
过了三日,便是二月二十三,庞家老太爷的生辰。
庞家作为原州首富,老太爷大寿自然是要大宴宾客的。
上至原州太守和几个家族之长,下至年轻小辈如蕙芯和李思枫,皆收到了请帖。
而我,也收到了庞诣递来的请帖。
想了想,便也应了。
老爷子生辰这日,庞诣自然忙得抽不开身,而张家长辈因着要晚些去,李思枫便来张府接上我和蕙芯,三人先一道乘马车前去庞府。
庞府不愧是原州首富,光府院便足足占了两条街之多。
庞家如今人口众多,庞诣是这辈中的嫡长子,如今也算是庞家的当家人。
进了庞府,看着院中的亭台楼阁和熙熙攘攘的道贺之人,我倒是格外佩服庞诣,可以在掌家和游玩取乐中游刃有余,也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庞老爷子虽是商人,却一生好武,今日也是特意安排了场比剑。
赢的人,能得到一枚稀奇的冰凌石。
说是冰凌石,其实也不过是一块有冰凌花纹路的玉石。
只是原州人视冰凌花为吉兆,所以此奖一出,不少年轻小辈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我和蕙芯随着人群,给庞老爷子贺过寿,正要一道去女眷那边待着,却听到下人急匆匆地来报:「老爷,二皇子殿下来了!」
人群中讶异的有,惊喜的有,主位的庞老爷子更是一脸惊讶,赶忙道:「还不快请进来。」
皇子屈尊来给平民贺寿,着实少见。
我提裙向女眷席那边走去,只是还未走到,便听一阵喧哗和行礼之声。
抬眼一看,严栩今日着了身月白长袍,上面隐约绣着紫貂,头上的白玉发簪更是衬得整个人都在发光,颇有清风霁月之感。
与几日前病着的样子相比,也是精神了不少。
女眷这边,有些之前没见过严栩的,偷偷抬眼看后,皆是发出一声赞叹。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轻声道:「二皇子看着好生温柔啊……」
我突然忆起,在梁宫时,他好像也是一贯如此的。
人人都道,二殿下温润如玉。
庞老爷子邀严栩一道看小辈比剑,严栩也欣然应了,便被请上了尊位而坐。
我对观剑的兴趣其实不是很大,不过是因着庞诣也要上场,便想着在他上台时多看一眼罢了。
谁知庞诣平日看着一副懒散悠闲模样,剑法倒也不差,虽几次险些落败,竟也生生挺入了最后一局。
不过这些上场之人,也大多是些商贾之家的公子,练剑本就是个消遣。别说遇上至正这样的,即便是灵犀这样的女子上场,这些人也是打不过的。
最后和庞诣比试的,是一位绸缎商家的赵公子,人看着比庞诣瘦弱,出招却险且狠,庞诣战得十分辛苦。
我正紧张地看着台上,却总感觉右后方似乎有一道视线,转过头去,却看到尊位上,严栩正和庞老爷子相谈甚欢。
回过头时,庞诣已经一剑打落了那位赵公子的剑,场上顿时一片喝彩声。
庞诣收了剑,向女眷席看来,对上我的目光时,嘴角上翘,下巴轻轻扬了扬,胜利之姿都写在脸上,意气风发得很。
我回了他一个微笑。
再回头时,严栩已离开了尊位,不知去了哪里。
中午时分,女眷皆安排在庞府的花园中开席用饭,庞府共建了五处园子,女眷在的锦园,亭台楼阁建得极为精巧,就算和梁宫比,也是不输的。
只是正用饭时,小厮急匆匆地从前厅跑来,「大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和二皇子在……在前厅,掰起手腕来了……老爷怕出事,让您赶紧过去。」
掰……手腕?
庞夫人惊道:「你说诣儿和二皇子殿下?」
小厮喘着气道:「是,大公子喝酒高兴了,说今日谁能和他掰手腕赢了,便将今日比剑赢来的冰凌石给谁,结果,谁知道,二皇子……就……就……」
庞夫人脸瞬间白了:「胡闹,胡闹……」
同桌一位夫人边夹菜边悠悠道:「诣儿如今管着整个庞家,若因此得罪了二皇子,怕是整个庞家都要跟着……」
「住嘴!」庞夫人气急了,扔下碗筷,便向前厅赶去,周围女眷也无心吃饭了,皆三三两两结伴去了前厅,生怕走慢了看不到好戏一般。
蕙芯小声道:「姐姐,我们要不也去看看吧,毕竟庞公子……」
我点点头。
前厅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和蕙芯站在人群之外,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只是不一会儿,便有喝彩声传来:「二殿下赢了!二殿下赢了!」
这个结果,怕是整个庞家都舒了一口气。
我拉着蕙芯转身离开,庞家本在另一个园子还安排了杂耍戏,我因着之前在梁宫那次行刺,至今对杂耍都有一些阴影,便让蕙芯和李思枫一道去。
今日着实闹得很,我独自在园中转着,在一个有湖的园子里,看到湖边有一处藏于林中的亭子,便想在亭中清净一会儿。
谁知走近才发现,亭中已有一人了。
定睛再一看,白袍紫貂纹。
我转身就想走。
谁知亭中之人却看到了我:「去哪儿?过来。」
我无奈转身,走进亭子,只得隔了些距离坐在他右侧。
他看了看我,神色淡然:「那晚怎么走了?」
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不想回答。
随意转了下头,却不经意看到他右手背上透出的两道血痕。
我惊讶道:「你的手?」
他看了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方才掰手腕时,伤口那处好像又裂开了些。」
我实在不明白他今日唱的是哪出,便问:「二殿下今日……为何会来这里?」
他默了下,道:「我听说庞老爷子得了块冰凌石,便来看看。」
我不明所以:「所以……你是想要那个冰凌石,才和庞诣掰手腕的?」
他愣了会儿,半晌却道:「也许吧。」
我哭笑不得:「你一个皇子,要什么没有?不过是一块冰凌石,又能拿来做什么呢?」
他想了想,「也许可以……送人?」
我恍然,原来,是这样啊……
我突然觉得老天对我挺不公平的。
天大地大,偏偏让我遇到了他,偏偏,他又……心有所属。
如果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如今明明都离开了、放下了,还要看着他不顾自己带病有伤,也要为心上人赢一块石头。
我看着他右手的伤,不禁道:「其实如果,如果……其实你并不用太执着于这个石头的,虽然这个石头是挺独特的,但是就算你给她在普通石头上画一个冰凌花……我觉得……她也会很开心的。」
他皱了皱眉:「如果什么?」
如果……她真心喜欢你的话。
心上的苦涩不知怎么一下就翻涌而上,我看着水面微波荡漾,今日天气真的是很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严栩……」
他身子顿了下。
「当时,你……为什么答应替大皇子和亲?」
他愣了下:「我……」
话说出口,我才觉自己问的可笑,「看我问的这是什么问题,当时咱们俩,可不都是身不由己,如果有的选择,谁喜欢和陌生人结亲啊……」
半晌,我听到他轻声问:「所以你是因为不喜欢,才离开的吗?」
我微微仰起头,是不喜欢吗?
那第一眼,那两年多,怎么会是不喜欢呢?
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答,严栩盯着我,目光深得像要把我吸进去,我只好胡乱地点点头。
就当是吧,反正喜不喜欢,也都过去了。
默了一会儿,他问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庞诣……那样的?」
这话问得我更不知该如何接,我在齐宫时,也从未对谁生过懵懂情愫,到了北梁后,一颗心便交给了他,虽最后落了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下场,但他现在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其实我如今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我犹豫了下,故作豁达地说:「人嘛,可能就得见过各种各样的,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吧……」
良久,我听到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是这样吗?可最近有人与我说,遇到喜欢之人,若不好好抓紧,可能……便会永远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