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绥身子顿时一僵,羽睫也微颤起来。
她瞧着心头一软,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
「哎呦——」
她捂着屁股爬了起来,多少有几分不可置信。
外面的侍女太监总算是醒了,外头的侍卫也听见了动静,可瞧见里头的场面,倒是一时不敢上前。
殷绥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火气。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拉下去?!」
「等等!」
宁遥厚着脸皮走上前,把心一横,小声央求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我好不容易跑出来,总得说几句话吧?不然就算你把我压回去,我也能跑出来,我能跑出来第一次就能跑出来第二次第三次……除非你真的狠心,让他们把我给打上一顿。」
殷绥脸色更沉,却看也不看她,只看着跪在底下不敢上前的宫人。
「传令下去,今日栖涧堂外所有看守的侍卫,办事不力,每人杖责三十,至于堂内的几个宫女太监……」
「杖毙。」
宁遥脑子里突然炸开了一声惊雷,似乎突然才想起来面前这人现在已经是翻手间定人生死的九五至尊了。
他平日里的确对她没架子、纵着她,可那也是因为他愿意,他若是不愿意了……
外头很快响起了磕头饶命声,登时便有侍卫上前把人拉了出去。
「等等……」
宁遥在这一片纷纷扰扰里跪了下去。
「还请陛下容奴婢把话先说完。」
殷绥似乎顿了顿,他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女,神色晦暗不明。
「你说。」
「还请陛下先让她们下去。」
宁遥声音颤了颤,然后在侍卫们都退下了、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猛地蹿起来,跳上了床,一手按住殷绥的手,一手死死紧紧环住他的腰。
连殷绥也被她这样大胆的举动给骇住,身子也僵住了。
宁遥却借机一推,把他按在了床上。
「放肆!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下去!」
她甜甜笑起来:「我胆子再大那也是陛下给的。」
——其实她已经怕死了,手和心都一个劲儿地抖,但还是决定赌一把。
总归无论如何,65% 的好感度在那儿,他总归也不至于真的要了她的命。
不如就……趁他病……
更何况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明明已经 65% 的好感度了,按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算是对她很有好感才对,就算谈不上喜欢更谈不上爱,也不应该因为她碰了他一下便动这么大的火气。
他从小是个最能装模作样的性子,鲜少动怒,之前在云州也没见他有这么大的反应……
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测闪过她心头。
宁遥顿了顿,试探性地叫了声他的名字:「阿绥。」
他们靠得极近,宁遥几乎是以一种八爪鱼的姿势贴了上来,一开口便有温热的气息洒在他耳边。
殷绥身子僵得更厉害了,把头偏向了一边,手一使劲就想把她挣脱下去。
「滚下去!」
「我就不!」宁遥偏不让他如愿,死死缠了上来。
「你再不下去,孤就……」
「你就怎么样,叫人吗?!你叫啊!你把外头的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看我们现在这副模样!」
「你……」
他脸上的怒意更甚,耳尖却红得不像话,声音也哑了几分。
宁遥不理他,只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你别说这些,我问你,阿绥……你……」
「你是不是在害怕?!」
「孤有什么好怕的。」
宁遥看着他把头偏向一边,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对着她说话,心头跳得更快,仿佛有某种猜测被证实了。
「你当然怕……」
「你怕你把疫症传染给我……」
「你怕……你怕你……喜欢上我……」
宁遥一字一句缓缓的说着,每说一个字,心就跳得快一分。
身下的人突然不挣扎了,甚至缓缓转过头来看着她,一双凤眼微微眯起。
「滚下去。」
宁遥微微一愣。
——她从未见过这么冷的眼神,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死物,不带任何的感情。
她甚至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被这眼神慑住,坐了起来。
殷绥却突然觉得怀里一空,只留下一股淡淡的桂子香。
心头忍不住又横生出几丝燥意来。
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了……
他明明讨厌她,想让她赶紧离开不是吗……
他讨厌她擅作主张一意孤行,讨厌她一次又一次打乱他的计划,还因为她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可心底又有一个声音说——
他不讨厌她,他只是讨厌——
他还记得他一路驾马飞奔到西郊时的那种急切,还有心头空荡荡的燥,甚至在看到她之后这种燥意也没有缓解,还因为她摔倒在地上的可怜模样而横生出怒意来。
这样的不了控制。
似乎从这个人一出现便开始乱了套。
他这一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像她一样影响过他。
喜欢吗……
喜欢和爱都是卑劣的。
他的母妃爱他的父皇,可他的父皇却借机以一个潦草至极的借口生生断送了她整个母族的性命。
他口口声声爱她,却依旧三妻四妾,满心怀疑。他为了权力、为了自己的一点疑心杀了他母妃一家,又为了他嘴里自私自利的爱,留了他母妃一条性命,最后又用自己的手生生断送了她。
而他的母妃,她爱了怨了也恨了,却还得为了尚且年幼的他,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与他的父皇虚以委蛇,就为了给他谋划一条生路。而最后却死在了曾经最爱的人的手里。
还有宫里其他人的爱,哪个嘴里不是风花雪月,心里不是满心算计?
这样的喜欢,这样的爱……
「开什么玩笑……」
他从来不相信什么感情,也没有考虑过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就连感情,也是那个人用自己的生命告诉他什么是感情。
他如果要喜欢,也应该喜欢那个人才对……
宁遥被他突如其来的话下了一跳,又瞧他面色沉沉,刚才强撑着的胆量一下子被戳破了,连忙跳下床跪在地上。
殷绥面色更沉了。
「宁昭昭,你好大的胆子。」
床上的人微垂着眼,目无表情,瞧不出喜怒。
宁遥心里咯噔一声,她好像……玩脱了……
「还请陛下恕罪,我……」宁遥想了想,自觉地把自称改成了『奴婢』,「奴婢只是担心陛下的病情。」
殷绥却冷哼了声,心里的燥意越来越浓。
「今日之事的确是奴婢僭越,是奴婢仗着与陛下往日的情分,错摆了自己的位置,奴婢知错,只是……」
她咬了咬牙:「奴婢私以为,无论如何陛下都不应该把奴婢关起来。」
她早便问过系统,这疫症是通过血液传播的,只要她不是身上有个什么伤口,又沾上了他的血还是没那么容易感染上的。
「一来,奴婢是陛下的人,照顾陛下本来就是应该的。」
殷绥心头猛地一跳。
「二来,奴婢又是医者,陛下把奴婢放在身边总要比放着其它人有用得多。」
「这第三……在太医来之前奴婢已经不眠不休照顾了陛下一个晚上了,如果要传染上了早该传染上了才对。」
「然而奴婢并没有。也因此奴婢才斗胆猜测,这疫症并不是这么容易染上了。」
「就连陛下……不也是在西郊转了圈,沾了人血才感染上的吗……」
殷绥轻轻应了声,声音听不出喜怒:「所以你便如此大胆?」
宁遥沉默了半晌,眼一闭心一横,硬着头皮道:「还请陛下恕罪,奴婢也只是……只是……」
「心悦陛下。」
殷绥心头的燥意竟不知为何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心口也发起烫来,像是一瞬间身上所有的血液都倒流回了心口。
他竟说不出话来。
*
潞门这些日子热得不行,明明已经是九月了,太阳还像是一盏灯一样挂在天上,整个白天都是明晃晃、金灿灿的。
雨更是见不到一丝一毫,连吹过来的风都是干燥的。
又闷又热,闷得人心都是躁的。
宁遥这些天非常不对劲。
她和殷绥似乎陷入了一种非常……奇怪的氛围中。
自从那天夜里她激情表白了一波之后,就开始不对劲了起来。
那天那些个侍卫宫女太监倒是在她的求情之下免了责罚,可是她却……
宁·胆大心粗·直女·遥终于后知后觉开始没脸见人了起来。
而殷绥那边……她也说不准他是个什么想法。
殷绥倒是把她放出来了,至于其它的,他什么也没说,似乎她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都随她的意。
而她……
本来应该是个刷好感度的绝佳机会,她倒是扭扭捏捏了起来。
她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本来是为了攻略他为了找补才脱口而出的喜欢,可每每想起来便觉得脸红心躁,像是偷了什么似地。
这大概就是骗人的后遗症吧。
宁遥想。
她躲了他两天,每天只敢偷偷摸摸从太医口中探听他的情况。等到了第三天,她终于忍不住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去看看他,结果……一进来便对上殷绥的眼。
宁遥:「……」
她只好干笑一声,厚着脸皮退到了墙角,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时不时再用余光瞄上一眼床上的人。
殷绥瞧着她一副缩小缩脚的模样也蹙了眉头。
这人,有时候胆子比天还大,有时候又比兔子还小,像是以前母妃宫里养过的那只波斯猫,平日里瞧着张牙舞爪,作天作地,没有什么它不敢的。可一旦真的做错了什么事把他给惹毛了,便只知道往床底下钻进,连头也不敢探出来一下。
他那时候只觉得那只猫讨厌。
现在,瞧着这人,不仅觉得她讨厌,还让人心烦。
他垂下了眼,端过旁边的茶盏,手微微一抖,滚烫地热水就洒了下来,溅在了他手背上。
「哎呀!」宁遥瞧了眼,下意识惊呼了声,想也没想就抓过他的手轻轻吹了吹,又让人取了盆凉水来。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沁凉的风带着丝丝的温柔吹过他的手背。
宁遥皱起了眉,眼底的怜惜显而易见。等凉水来了又忙不迭拉着他的手往水里浸。
「还疼不疼啊?」
殷绥垂着眼任由她摆弄着,听见她问,便淡淡答了声:「不疼。」
宁遥听见他的声音愣了愣,又低头瞧着水里两人的手,这才反应过了自己干了什么。
她偷偷瞥了一眼,见身旁的丝毫没有不悦的样子才放下了心,想了想又试探性地唤了声:「阿绥。」
殷绥轻轻应了声。
宁遥松了口气。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头一回如此有默契地把之前的事给跳了过去。
*
殷绥这病来得又猛又烈,一连几天,太医们也都还没找到根治的办法,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
值得庆幸的是这病虽然暂时没有好转,也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依旧……非常稳定的发烧、退烧,周而复始。
并且这病也如系统所说,传播条件较为苛刻,这么多天过去,府内也没有出现新的感染人员。
殷绥生病的第七天,西郊时疫的事情还没有查清楚。
陆嘉瑞倒是来了几次,来了便一个劲儿地磕头认错,让殷绥好好保重身体。
而殷绥单独派去调查的士兵,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
宁遥也忧心地不行,不止忧心殷绥的病情,更忧心系统口中的那个「变数」。
到底是什么变数呢……
午后,廊下。
宁遥给殷绥灌了药,刚掩上门便听见院子外一阵骚动。
几百个难民,手上拿着长棍敲着咚咚作响,把府邸正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怎么回事儿?!」
「主事的人呢?!不是说有人来赈灾了吗?赈灾的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皇上是不是要放弃我们了!我们要粮食!要治病!」
宁遥三两步走上前:「大家安静一下,陛下不会放弃大家的,赈灾的粮食和银两都带过来了,之后也还会有更多的粮食和银两运过来的!」
没有人听。
人们依旧互相推搡着往前挤,甚至有几个人直接对府里的人骂了起来。
「呸!谁要听你们说话,可别想糊弄我们!我们可不是好骗的!我们要见能管事的人!」
「对!叫能管事的人出来!」
旁边几个官员也都一脸无奈。
闹事的人都是些受了灾的流民,侍卫们也不可能真的动手,只能拿着武器把他们抵在门口,这才勉强围了个圈出来。
刚才那几个骂得狠的,瞧见一下子冲不上来,竟直接蹲下身捡了几块石头,朝着府里的人砸了过来。
宁遥下意识抬手捂住了头,门内却突然跑出了个人来,把她牢牢挡在了身后。
「宁姑娘,你没事吧?」魏泽问。
连菡也跟着跑了过来:「阿昭,你还好吗?」
宁遥摇了摇头,紧接着府里又跑出群侍卫来。
不止府内,府外也来人了。
数千名侍卫手持长刀,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府外。
为首的人翻身下马,对着魏泽行了一礼。
「魏大人,卑职宋荀,奉陆大人之命特来保护陛下。」
宁遥一喜,接着便见那群侍卫以极快的速度分散开来,把整个府邸围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便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丝毫不去管那些骚乱的难民。
「宋统领,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奉陆大人之命保护陛下。」
魏泽皱起了眉:「那那些难民呢?」
宋荀转过身,冷冰冰地道:「我们只管保护陛下安全,禁止任何人出入。」
门外的难民乍一瞧见这么多人,安静了一瞬,很快又窃窃私语起来。
几个胆子大瞧见陆家的侍卫似乎没有要制止他们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叫嚷得更起劲了,还一个劲儿要往府里冲。
侍卫无奈地拔起了刀。
可他们一瞧见刀,便大喊起「杀人了杀人了」、「朝廷不管我们,还要杀了我们灭口」之类的话,弄得侍卫们拔也不是不拔也不是,一时间处处掣肘,竟真让一些难民冲了进来。
好在很快近百号府兵便从府内涌了出来,制住了蜂拥而上的难民。
在这之后,殷绥缓缓走了出来。
下午日头正盛。
宁遥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心头一惊,下意识要上前试他的体温,却被他按住。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看向面前的难民。
难民们被府兵们制住后更加激愤了。那几个带头闹得最凶的,更是一个劲儿地煽风点火——他们本就是受雇来的,只恨不能把事情闹得更凶些。
殷绥对身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很快有侍卫上前,把那几人给拽了出来。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几人瞧见横在身前的刀,瑟缩了一下,可想着身后的一众难民也不怕了,把脖子一挺就嚷起来。
「朝廷不管我们了吗!不给我们粮食,不给我们看病,还要我们的命?!」
「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反正没有粮食没有药,迟早都是死!」
「就是就是!」
更多的难民附和起来,挥舞着手里的长棍,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杀了你们是吗?」
殷绥说着,走到其中一人跟前,掏出袖间的匕首,往那人胸口狠狠一刺,「既然你想死,那孤便成全了你。」
「你——」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居然来真的,瞪大了眼睛,想往后逃却再来不及,挣扎了几下便僵着身子倒了下去。
「啊——」
「杀人了——」
难民更加骚乱起来。有人尖叫有人大喊,有人满腔怒火要往里冲,也有人捂住了眼睛瑟缩着往后躲。
那人的同伙见状不对忙往人群里冲,却被府兵们死死擒住,只好一个劲儿地大喊:「杀人啦杀人啦!朝廷真的不管我们了!」
场面乱成一团。
殷绥也不管他们,只蹲下身从那已死的难民袖子里翻了翻,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砸在地上。
魏泽瞧了眼,立马大喊:「安静,安静!你们瞧瞧这是什么?!」
喊完又让侍卫们在那几个闹事的人身上也搜了搜,果然找到几个同样的钱袋子。
「这些人根本不是难民!难民那里能有这么多钱的?!」
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很快又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一人见连势头不对,立马啐了一口,高声道:「你放屁!这些钱根本……」
话还没说完便被殷绥一刀结果了,其他侍卫见状也都纷纷效仿,拔出了手里的刀。
「还有人想和他们一样吗?」
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风吹树叶的声音,还有长刀上鲜血一滴滴滴落的声音。
魏泽见状,立即上前让士兵押着难民往后退,又说了一大推安抚性地话语,从府里拿了些银子粮食来分给他们,再三保证朝廷绝不会不管他们,一定会安置好他们,保证他们的粮食药品和生活。
那些难民碍于殷绥的铁威,又切实得了东西和保障,这才连连点头,四散离开。
殷绥又看向之前便一直站在一旁、什么也没做的陆家府兵:「既然这样,就请宋统领带人把这些难民送回去好生安置。」
宋荀应了是,又指了几个人出来,让他们带着自己的手下护送难民离开。可那些人却迟迟没有动作,依旧围在府门外。
「怎么,宋统领是管不好自己的人了吗?」
宋荀这才行了个礼:「陛下,卑职受陆大人之命来保护陛下安全,陛下安全的高于一切,他们也是关心则乱。」
「保护?」
殷绥勾了勾唇角:「宋统领要如何保护孤?直挺挺地站在这里吗?还是守在这里,禁止任何人出入?」
「那若是孤要离开呢?」
「外面难民众多,又有时疫肆虐,卑职自然不能让陛下涉险。」
殷绥蓦地笑了,他站在一群士兵中间,身姿挺直。人们碍于他的威严,都微垂着眼不敢看他,可宁遥却觉得,那站着寒风里的身影,着实有些单薄了。
阳光下他的脸苍白得近乎透明,瞳仁却黑得发亮,长睫也是又黑又翘,配着脸上新溅上的鲜血,带着让人心惊的诡艳。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长刀。宋荀身旁的士兵见了立马围上前来,殷绥身后的士兵也冲了上来。
殷绥三两下挑开围上来的人,把刀架在了宋荀脖子上。
「宋统领若是管不好自己的人,孤也不介意换个人来管。」
「记住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宋荀身子一僵,只好领命称了是。
「若是再有下次……」
宁遥提了口气,她本以为按照殷绥的脾气,就算不直接把人杀了也会重罚,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收了刀,威胁了句便转身进了府。
府门被缓缓关上。
殷绥刚走了没两步身子就直直往地上栽去。
宁遥眼疾手快撑住了他。再抬眼,却见他猛地喷了口血出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
栖涧堂内,太医沉吟了许久,磕磕巴巴不敢回话。
「这疫症原就厉害,陛下又强撑着在外头走了这么一遭,现在脉象紊乱,还有这症状……瞧着似乎是那疫症发生了改变。」
「若是陛下熬得过去还好,若是过了三天还没有醒过来……」
宁遥心头一沉,客客气气把人送了出去。
若是醒不过来,不只是殷绥,整个府里的人都得死。
帝王在外崩于疾,无论如何她们这些照顾的人都是要陪葬的,更何况外头还有一个陆家虎视眈眈,不知道打着什么主意。
外头日光正盛,屋里却寂静得宛如黑夜。
这三天过得分外漫长。
殷绥躺倒在床上,安静得就像是死了一样,连一丝呼吸声都没有。到了午后晚间也没有再醒过来,额头上的温度更是高得骇人。
太医又根据现在的症状新开了药方,可这药却怎么也喂不进去,宁遥只好掰开他的嘴,强硬地把药给灌了进去。又吩咐太医把药多配了些熬着,他若是吐了,便拿等量的药来补上。
这三天里,宁遥就一直守在他床头,连睡也不敢睡。
中间不小心瞌睡过去几个,很快又一个激灵,撑着脸醒过来,哆嗦着手去探他的鼻尖,等感受到那人的呼吸一颗心才勉强放下来了些,鼻尖却是又酸又涩。
她甚至还在这三天里学会了迷信。
她把以前在皇觉寺时,了缘法师送给她的许愿符又找了出来。就着微弱的烛火,把符纸上原先写着好玩的字给划掉,又在另一面补了句——『愿殷绥平平安安,万事顺遂』。
等写完了、贴身收好了,又对着写好的符纸发起呆来。
好容易到了第三天晚上,她连大气也不敢出,就那样定定地守在他身旁,像一座盖了灰、结了冰的雕塑。
夜色越来越深了。
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
等到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床上的人睫毛终于颤了颤。
宁遥连忙扑上前去。
殷绥睁开眼时视线还有些模糊,恍惚间只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温热。再抬眼时就瞧见宁遥趴在他眼前,泪眼盈盈。
他下意识想问外头的情况,可对上那双含着水的眼睛,只觉得喉咙又干又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似乎憔悴了很多,原来脸颊上的肉快速瘦了下去,杏眼下乌青更是重得骇人。
宁遥眨了眨眼,一颗泪珠滚落在手心,冰冰凉凉的。
殷绥微微一愣,他下意识抬了抬手,手却僵得厉害,只能勉强拍了拍她的手。
别哭。
我没事。
*
宁遥哭了会儿便不哭,连忙抹了把泪,跑到案几上端了杯温水过来递到他嘴边,又招呼连菡去请太医。
她本来还想出去告诉其他人这个消息,却见殷绥拉住了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她也只好作罢,想了想又对连菡交代了句:「悄悄请,先不要惊动太多人。」
太医很快来了,这回脸上总算是带了些喜色。
「陛下醒过来了就好,醒了就好!」
「陛下脉象虽然还有些虚弱,却比前几天好多了,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便看之后的情况了,还请陛下宽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治好陛下。」
宁遥也跟着笑起来。等送走了太医,又端了碗清粥一口一口喂到殷绥嘴边。
屋里只剩了宁遥和殷绥两人。
「外头怎么样了?」
宁遥递粥的手一顿,她下意识垂下眼,咬了咬唇。
「自你晕倒后陆家便又加派来人过来,把整个府邸都围起来了,禁止任何人出入。」
「昨儿汪太医和府里的管事要外出采买药品和粮食,被宋荀拦了下来,几人起了冲突,汪太医要带着人硬闯,结果被宋荀给……」
她抬头小心翼翼瞧了眼殷绥:「依我看,陆家这是……」
「图谋不轨。」殷绥接话道。
「外头现在有多少陆家的人?」
宁遥摇了摇头:「具体数字我也不知道,只是从来的人数上看,大约是我们的八到十倍。」
「这么一算,大约有近四千人。」
两人正说着,门突然「吱吖」一声开了。
一个穿着浅妃色夹袄的宫女低着头走了进来,掩上了门。
那人快步上前,什么也没说,径直走到房间中央对着殷绥跪了下来。
「陛下。」
竟是陆濯。
宁遥一惊,下意识站起来挡在殷绥面前,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没事的,这周围处处都是我们的人,谅他也不敢在这里怎么样。」
殷绥垂眼瞧着跪在地上的人,似笑非笑:「再说,陆公子穿成这样来这里,总得好好瞧瞧他这出戏要怎么唱。」
陆濯沉默了会儿,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这身浅妃色的宫女服,惨淡一笑,也不避讳什么,抬起头来大大方方看着殷绥。
「陆濯此次来,是为了投诚。」
殷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抬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想必陛下此时应该已经清楚目前的状况了……」
「陆濯斗胆问问陛下,陛下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陆家做的吗?」
「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陆家虽为雍州的第一豪族,掌握雍州的兵马税收,可这么多年来势力从未踏出雍州的范围之内。陛下就不奇怪,陆家为什么要做这些?」
「隐瞒时疫,谋害天子,桩桩件件都是牵连九族的大罪,陆家一个龟缩在雍州的世家,又哪来的胆子做这些?就算真有这个胆子,又哪来的实力做这些?哪怕真的成了,也只怕是空给他人做嫁衣。」
「哦?那照你的意思,在孤询问雍州灾情时闭口不提,在孤卧病在床时下令围困天子的又是谁?」
「这……」陆濯顿了顿,有些艰难地开口:「陆濯不敢欺瞒陛下,做这些的确实是陆家,可也不是陆家。」
他俯身跪在地上:「还请陛下相信,陆家只想要活命,从未想过要任何人的性命。」
「陆家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胁迫。」
「求陛下佑我陆家。」
殷绥微垂着眼,长睫倾覆下来,叫人瞧不清里头的情绪。
「你倒是说说,陆家受何人胁迫,又如何胁迫?」
「显国公府二公子魏泽。」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秒。
宁遥看着跪在地上的人,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到底谁说得是真,谁说得是假了。
陆濯又接着道:「魏家与陆家原是姻亲关系,我的母亲原是魏家嫡出的小姐,她不顾父母劝阻,一意孤行下嫁来了陆家,后来便又有了我。」
「我一出生便先天不足,缠绵病榻,母亲拼了命生下我,父亲更是为我操碎了心,四处寻医问药,却始终不见好转,更有医生断言说我活不过十四岁。」
「后来,魏泽来了,还给我带了一味药,说是能抑制我的心疾,保我安康百年。」
「我自然是不太相信的,可我父亲却信了。加之那药也的确有些作用,父亲也因此对魏泽感恩戴德,陆家与魏泽的来往也越发紧密了。」
「再后来,魏泽便以药物威胁我爹,让我爹按照他的意思办事,否则,便断了我的药……」
「到了现在……陆家明面上的掌事人依旧是我父亲,可不少心腹已经被换成了魏泽的人。」
陆濯顺心,微微一:「陛下应该已经见过宋荀了吧?宋荀便是魏泽的人。」
殷绥冷冷道:「孤凭什么相信你?照你的说法,你们陆家已经和魏泽沆瀣一气,你又为什么要来这里告诉孤这些?」
「陛下信不信我全凭陛下的判断,只是陆濯斗胆猜测,陛下心里应该也是有数的。」
「如今,在明面上围困陛下的是我陆家,若是陛下真的有恙,不幸崩在了雍州,新君上位,陆家就是最好的替罪羊。」
「而陛下若是成功脱身、回到京城,陆家就坐实了谋反之罪。在这件事上陆家无论如何都讨不到好处。而魏泽作为幕后之人,握着我陆家这把刀,手里依旧干干净净,沾不到丝毫的腥气。」
「我父亲受制于魏泽,怀着侥幸想要谋一个平安,可我却不信,更不想让陆家因为自己而搭进去。陆濯来此,是因为陆濯想把赌注下在陛下身上。陆濯必全力助陛下脱身,只求陛下能佑我陆家,给陆家一个生的希望。」
陆濯说完,伏跪在地,向殷绥行了个君臣大礼。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陆濯跪在地上,见殷绥久久未言,咬了咬牙,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来,双手呈上,压低了声音:「这里是雍州舆图和潞门目前的兵力布防图。陛下若是有什么需要陆濯做的,还请陛下吩咐。」
至此,他才听到殷绥轻轻应了声,挥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
陆濯转头瞧了眼宁遥,漆黑的眼里染了层薄薄的雾气,神情复杂又带着丝哀伤:「姐姐,对不起,我……」
门外,魏泽微微低着头,抬手叩门。
「陛下,魏泽有事求见。」
*
屋子里静悄悄的。
殷绥半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眉目倦懒。宁遥就站在他身侧,手里还端着碗还未喝完的白粥。
只有北面那扇因为失修而无法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动着发出吱吱的响声。
魏泽进门,视线便落在这扇吱呀作响的窗户上,但也只是一瞥,立马神态自若地看向殷绥,满脸关切:「陛下好些了吗?」
在魏泽瞥向窗户的时候,宁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好在他似乎没有发现什么。
她定了定神,神态自若地答着话。魏泽微微蹙眉,向床上的殷绥拱手行了个礼。
「微臣原有事情要禀报陛下,现在瞧着陛下的情况……微臣还是改日再来好了。」
殷绥却忽然开了口:「你且说,孤醒着。」
「陛下病重的这段时间,陆家把整个府邸都围了起来,微臣估摸着人数约计四千有余的样子。」
「而我们府内的府兵一共只有不到五百人。」
「陆家这回只怕是真的心怀不轨,起了反意了,只是不知陛下意欲如何?」
殷绥靠在床头假寐,闻言,沉吟了会儿,缓缓睁开眼看向魏泽:「如此,孤有一计需要爱卿帮忙。」
*
那天交代了陆濯之后,殷绥又和魏泽演了场戏。他让魏泽无论如何也要想要设法逃出去,哪怕是打着叛主的旗号、要去给陆家投诚。
也不知他到底跟魏泽说了什么,魏泽居然真的应了。
眼下宁遥他们的处境十分艰难。府外陆家的士兵自不用说,除此之外,因为时疫的关系,潞门的城门紧锁,殷绥驻扎在城郊的军队无法进城,并且旁边还驻扎了不少陆家的士兵。
他们能倚靠的,只有府里这不到五百的府兵,还有之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几名死士。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是殷绥的疫症得到了控制,太医们已经研制出了可以治疗疫症的方子,只需按方服用二十天即可痊愈。
可府里所有的粮食,只够府里人再吃上十二天。
宁遥瞧着外头愈来愈大的风叹了口气。
真真是风雨愁煞人。
*
昨日里陇西刚下了场小雨,久旱逢甘露,所有人面上都带了几分喜色。
殷绥这几日服了药后症状也好了许多,以前发起烧来整个人烫得像是要熟了一样,时不时还会吐上几遭,现在虽然每晚依旧还是会发烧,温度却比之前低了许多,人也有了些精神。
眼下府里所有人都是面色沉沉,风雨欲来,殷绥却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外界气氛的干扰,依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更加悠游自得了起来。
屋子里处处都是苍术燃烧后的味道。
殷绥坐在窗前的塌上,侧身看着窗外新开的腊梅,瞧着瞧着目光一转,又重新落回到了身旁的宁遥身上。
「好了,粥已经晾温了,可以喝了。」
宁遥把手里的粥往他面前一推。
对上少女的眼神,殷绥连忙别过眼去,似乎还带着丝某种心思被人发现的窘迫。
「你又没试过,怎么知道已经温了?」
「我当然知道啊!我能摸得出来!」
这人怕不是傻了吧?还是说就非得杠一杠?!
宁遥瞪大了眼睛,见殷绥还不接过去,只好认命地挤出一个甜笑来哄道:「不烫的!我都晾凉了,你尝尝,温的!」
殷绥却看着她出了神。
自从那天晚上宁遥把事情都挑开了后,他总是会时不时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
想起她趴在他怀里,用一双亮晶晶的杏子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想起她跪在地上,声音又轻又缓地说……「心悦他」。
她心悦她。
殷绥又看了眼前的人一眼,心头的燥意更浓。
这人……每天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没有任何的变化。可是他却……
瞧着她一张一合的唇,他心头忽地泛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空荡荡的燥,那样的浓烈……
似乎有一把火从他心口燃了起来,一直烧到嗓子眼里,把他烧得口干舌燥,进退不能。
他端起桌上的粥喝了一口,又重重放在了案几上。
「又怎么了?」
「苦。」
宁遥:「……」
这是白粥啊大哥,又不是药,哪里苦了?!她还特意放了糖!
算了算了……宁遥沉默了会儿,挤出了个微笑来。她看着殷绥,仿佛看着自家那个十岁不到、闹脾气不肯吃饭要吃麦当劳的小侄子。
……不一样的是那个小侄子能揍,这个不能。
宁遥挤出了抹甜笑来:「那我喂你喝好不好?」
殷绥瞬间垂下眼,不说话了。
宁遥又任劳任怨地喂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又又又闹起了脾气,把嘴一闭,一双黑润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她。
「又又又怎么了?」
殷绥还是那句话——苦。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似乎……只是想看她着急上火,气得要上来跳上一跳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起码让他感觉,不是他一个人,燥得发慌。
宁遥叹了口气,她真的累了。可她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甚至转念一想,他也还挺可怜的,每天吃的不是汤药就是白粥。
要是让她过这样的生活……别说半个月,一个礼拜就能要了她的命。
她越想越觉得他可怜。
「这样吧……我给你拿点儿别的东西来,你吃了胃口应该能好上一些。」
宁遥边说边往厨房走,不一会儿便端了个小碟子上来。碟子里装着些……黑乎乎的腌菜。
殷绥看着那碟腌菜忽地愣住了。
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们似乎不太吃这个东西,要吃也是拿了新鲜的来炒着吃,鲜少用来腌制。殷绥更是长在皇宫里,即便是小时候着实凄惨了些,大概率也不会见到这样的食物……
但是……也不至于直接呆住吧?!
宁遥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声,努力吆喝起来:「你没见过这个吧?这个叫橄榄菜,我们那儿常吃。你别看它这样,好吃着呢!」
「以前我生病喝粥的时候,我娘就会拿这个给我配粥喝,说是爽口。」
她说着把碟子往殷绥面前推了推:「你快吃呀!尝尝……」
殷绥还在发愣。
倒不是因为没见过,而是……
他见过的,在椋城的夜里。
殷绥又一次抬眼瞧着眼前的人,少女还在还在卖力吆喝着,脸染着抹薄红,脸上细小的绒毛也清晰可见。
怎么瞧都是一副十六七岁少女、娇憨可人的模样。
殷绥瞧了半晌,终于伸手夹了一筷子。
「怎么样,好吃吗?」
「说起来,我倒是也吃过一次,很早以前在椋城的时候。」
宁遥脑子一瞬间就宕机了。
「那时候我饿极了,偷偷去厨房里找吃的,结果就找到了这个。当时也不知道是什么,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只知道似乎是当时的一个……姐姐做的。」
殷绥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看着宁遥。脑子里一会儿浮现出那个人在密林里拉着他的手,对他说她们还会再见时的模样;一会儿又浮现出宁遥跪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她心悦他的模样。
从云州到皇觉寺再到京城,一路走来如此多的巧合……
即便他不相信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也忍不住怀疑忍不住窃喜。
一路走来,不管他再怎么不想承认也不能不承认,她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
他又害怕又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这样浓烈的感情,害怕转瞬成空,更害怕那样不可预测、不可控制的自己。
可如果……她就是那个人呢?
他知道不该,可这念头一出,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头像是蓦地炸开了一朵浪花,惊得他头昏眼花,呼吸骤停,接着便生出一股怎么克制也克制不住的喜悦来。
如此荒唐又让人眷恋。
真的是你吗……
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