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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为你们带来一篇妇产科医生,曹随的故事。
2019 年 6 月 17 日晚上,难得休息的我打开手机游戏,正准备拉好友来一局。微信工作群里的新消息开始不断跳出来,层层累积,瞬间近似于轰炸。
我点开对话框——医院收治了一个生命垂危的女孩。
半小时前,女孩被 120 送来,面色苍白一言不发,身子下的白色单子沾染了大片血迹。
初步检查的结果让所有人万分震惊:女孩肚子里有个 9 个多月的胎儿,已经死了。
这是妇产科医生最怕遇到的情况——与子宫相连的胎盘如同大树被连根拔起,每一处都在喷血,被掐断了营养源的孩子如同果子般掉落。
少女母亲全身的血液流失近 2/3,而腹中死胎停留时间越长,释放的毒素会让止血更加困难,她随时会没命。
不经意间,我扫到微信对话里患者的年龄——15 岁!
15 岁?是不是系统出了问题?
就在一瞬间,我脑子被问题塞满了:女孩这么久没来月经,家人不知道吗?肚子都变大了,没人发现吗?
「这孩子一问三不知,真是急死人。」会诊医生是位宝妈,非常生气。
空了片刻,刚把女孩推进手术室的师弟在群里扔下当晚——确切说是我从医生涯里最大的炸弹:
「术前谈话时,医生问女孩肚里孩子是谁的,她很确定地回答——是父亲的!」
宝妈医生说会诊时自己还很疑虑,她当面跟女孩父亲说,能做出这种事的人简直就是禽兽,一定要坐牢。父亲还点了点头,说「是是是」。
女孩叫卢小颖。
我端着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师姐回复:「手术结束,止住血了,全身的血基本换了一遍。」
小颖的命保住了。我长舒一口气,放下手机。
但更多问题向我涌来:这是怎样的家庭,父亲能对亲生女儿下手?她母亲就能纵容老公兽性大发,为所欲为?小姑娘为什么能接受了这种行为?她不害怕吗?
这时,师弟又加了一句新内容:「听说女孩妈妈有精神分裂,还在吃药控制。」宝妈医生发来一个惊讶的表情,「小姑娘会不会也有精神问题,在这胡言乱语?」
这个周末的夜晚,围绕着惨烈的少女妈妈,震惊的信息与疑惑多得让我喘不过气。
凌晨 6 点,师姐发了条朋友圈,四张检验结果,隐去身份,配上四个字:一夜未眠!
女孩的病情没有继续恶化。
我留言:辛苦!我来接班。
然而就在女孩住院的 13 天里,围绕她的 4 号病床,父母、亲戚、社区工作人员、警察、记者,包括我们医生轮番出现。
事后想来,如同一幕幕话剧,聚光灯打在小颖身上,更打在这些人的脸上与心里。
第二天一早,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我远远看见小颖。
她直挺挺地躺在重症监护室的 4 号病床,身上连着监护仪,插着中心静脉管,盖着厚厚的被子。
黑着眼圈的师姐提醒我:「注意子宫收缩,盯一下复查结果,必要时还得输血。」
师姐刚迈出办公室,转头叮嘱,「她爸爸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要保护好自己。」
我打开病程记录。小颖不记得上次来月经的时间,她 220 斤重,怀孕时食量大增,家人一直以为原因是她吃得太多。
如果不是肚子痛来医院,根本没人知道小颖怀孕。
查房时,我第一次走近小颖,尽管有准备,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我掀开被子观察有没有出血,她竟浑身赤裸。庞大的身体让我想起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一双胖嘟嘟的小手放在身体上,指甲缝里布满黑泥。因为腹部隆得像座小山,我甚至以为她还是孕妇。
小颖脸蛋圆润但嘴唇苍白,眼神空洞,面无表情,一头杂乱的长发,完全没有孩子的天真。
我再次产生了和宝妈医生一样的怀疑:她真的只有 15 岁吗?如果母亲有精神问题,她是不是也有智力障碍?她昨天会不会是在说胡话?
我急切地想验证疑问。趁着换药,和小颖聊了起来。
「昨天抢救是不是被吓坏了?」
我实习时曾见过一位大出血的孕妇。血管如炸了的水管,鲜血喷涌而出浸透床单,落在我脚上。连续一个月,我闭上眼睛就会浮现出那张带血的床。
「我躺在那,觉得你们像杀猪一样。」小颖的回答。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抢救如同打仗,讲究一个「快」字,场面难免混乱。
「你还在读书吗?」
小颖平静地回答:「没有了。」她仰头伸直脖子,想要看身上的切口。
「你还未成年,这么小年纪就交男朋友了?」我莽撞地说出心中的疑问。
小颖直勾勾地盯着我,提高音调:「我没有男朋友。」
「那孩子是谁的?」
小颖别过头,喘着粗气不说话。
我一心想帮小颖,告诉她如果默不作声,还有被侵犯的可能。
她想了几秒,转回头,盯着病床正对的大门,用手指着:「是我外面那个爹的。」
真从小颖嘴里听到答案,我换药的动作停在半空:「我可以帮你报警,不让他进来。」
「哎呦,我不想他被抓走。」小颖再次别过头。
我问她害怕吗?是被打过吗?
小颖笑着看我:「他对我很好,给我买东西吃,还跟我聊天。」
我注意到小颖缺了一块门牙,胳膊腿上有绿豆大小的疤痕。
「蚊子咬的。爷爷家蚊子好多。」她解释。
「牙齿怎么也少了一块?」
「吃排骨崩了。」
我担心小颖昨晚受到过猛烈撞击,甚至是性侵,导致胎盘早剥。问她昨晚肚子疼之前在干什么?
小颖没有丝毫犹豫:「我在吃饭。」
「那……你恨爸爸吗?」我心里默默咒骂了那个禽兽很多遍。
小颖晃着脑袋,顿了一下:「我爸爸很可怜,身边除了我没有别的女人,所以我不怕。我就想跟他生孩子。」
我一阵眩晕。悲伤、恐惧、痛哭流涕,想把父亲绳之以法,这些我设想的反应,小颖统统没有表现。
「家里人总说我像妈妈,也是笨笨的。」小颖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爸爸因抢劫入狱十年,出来后说要挣钱照顾她们母女。
听夜班医生说,小颖手术醒来后,瞪大眼睛,表情悲凉地问:「我爸爸知道孩子死了吗?他开心吗?」
我根本看不透这个 15 岁少女,分不清她哪句是真话,担心她被爸爸洗脑。
回到办公室,一见主任我就问:「这事儿要报警吗?」
主任透过厚厚的镜片瞪了我一眼:「少惹事。」
入院第 2 天的下午 4 点,探视病人的家属陆续走进监护室。小颖抻着脖子,紧盯大门。
办公室外忽然有人说自己是 4 床家属,我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跨到门外,要看这个禽兽长什么样。
那个男人理平头、皮肤黝黑,只有 1 米 6,瘦瘦小小。他穿一双破拖鞋,衣服磨烂了边,腰间别着一串系红绳的钥匙,右手拎着钱包,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咧开一嘴大黄牙:「我是小颖的爸爸,想看看女儿。」
同事很不客气地说:「小颖病情还不平稳。昨天抢救花了不少钱,你等下去交费吧。」
他叹了口气,把钱包夹在腋窝,眼睛盯着地面:「知道了,我去借钱。」
看着他我只想到「猥琐」二字,怒火中烧,小声骂了句「王八蛋」,要上去踹两脚。同事拉住我:「小心他打你。你都不知道他包里装着什么。」
我忍不住朝 4 床望。小颖半坐着,她爸爸弯下身子嘀咕着什么。
我担心他威胁小颖,假装观察监护仪指标,靠近偷听。
她爸抬头瞟了我一眼,挺起身子,摸着小颖的头说:「我先走了,你听医生的话。医药费我去想办法。」
小颖入院时几近休克,现在病情平稳了,但结合血液、尿液结果,我们断定小颖怀孕期间有高血压,很可能是血管过度痉挛、收缩导致胎盘早剥。
下面的治疗重点是降压,保护其他器官不受高血压损害,还要精心呵护切口。由于肥胖,切口有黄色的脂肪流出,迟迟不能愈合。
但小颖入院时,她爸只交过 200 元。经过 3 天手术、抢救和输血,欠费已经突破五位数。
不止是没钱治病,小颖连身衣服都没有。
入院以来,裹在被子里的她连最大码的病号服都扣不上扣子,整天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每回翻身,屁股、胸部都跟着病床晃悠。摇高床位时,她身上的被单会滑落,胸前一览无遗。
我和负责查房、开医嘱的米医生商量:「干脆在网上给她买一件超大衣服吧。」
起初她是反对的,一小时后,米医生发来截图:「这件睡裙怎么样?透气、超大码,我下单了,还加了点儿钱,加急快递。」
入院第 3 天,米医生看着缴费信息发呆。我小心地问:「她爸爸会不会欠费跑路?」
「别又扣我一个月工资。我快养不起女儿了。」米医生无奈地笑笑。
同事也说,小颖爸爸极可能拖欠医药费,最好向医务科报备。
我觉得比报备更紧迫的是报警,却想起主任的话:「之前不也有十三、四岁的来生孩子吗?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要把社会阴暗面搞得众人皆知。」
第 3 天下午,还没到探视时间,小颖爸爸拍门大喊要见女儿。他不顾护士阻拦,已经闯入第一道门。
距离这男人还有几步远,我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他身后有个穿白色印花短袖的女人,身上污渍点点。虽然眼睛又大又漂亮,但表情呆滞,想必是小颖妈妈。
「我没钱!」男人红着脸喘粗气,抬手对我们指指点点。
他嘴里涌出一阵阵酒味,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被我们每日催费,小颖爸爸补交了两万块,看得出他非常不满。
米医生不甘示弱,挺直了身板,一字一句地说:「你的钱,一分一厘,都拿来救你女儿的命了,一毛钱都没落到医生、护士口袋里。我们已经在欠费的情况下继续治疗了。」
他放下手,降低声音说:「我想看看女儿。」
距离探视还有两小时,我将他赶出门外。
谁知关门之后,小颖爸爸又开始猛按门铃、拍门。
我拎起病历夹晃了晃,太轻太小,又冲进仪器室,捞出一根输液架比划了两下。我比他壮,真打起来应该不会输太惨。
我扫了一眼 4 号床,小颖呼呼大睡,全然不知门外发生的一切。
探视时间到了。隔壁床的病人与丈夫正在谈笑,小颖侧躺着,把被单往上拉,遮住胸口。
我在走廊楼梯口发现了她爸爸。男人坐在台阶上,岔开腿,低着头,胳膊肘拄在膝盖上。小颖妈妈伸着腿,坐在一个丢弃的塑料泡沫板上。
「家属可以探视了。」
按照规定,只许一个家属探视。小颖爸爸伸手接过隔离衣,怒气冲冲地对妻子说:「你在这站着!」
小颖妈妈可怜巴巴地望着丈夫,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我紧握输液架,怒视着他,身后是高大的保卫科大哥。
他跟小颖说了几句话就匆匆离开了。小颖看了看爸爸的背影,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
就在医院走廊里,警察带走了小颖爸爸。
小颖的事情,是米医生上报的。因为这可能是刑事案件,医院联系了派出所。
小颖爸爸被抓后,两个警察来到监护室,身后跟着个穿花裤子的电视台摄影师。为了保护小颖的隐私,我将记者拦在门外。
同行的女记者趁乱窜了进来,我见她手里没拿摄像机,就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警察那边。
一名 50 多岁,挺着啤酒肚的警察,从口袋里掏出执法记录仪,对准小颖。
小颖揉揉眼睛,护士帮她把被单掖在肩膀后面,扶起来接受问话。
另一名警察是个大个儿,弯下身子,开门见山:「我们是派出所的。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小颖。」她紧抓床单。
「身份证号和户口地址,知道吗?」
小颖摇摇头。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小颖盯着天花板,顿了几秒说:「一个不认识的人。我在路上被人打晕了,他把我拖到一个房子里。」
站在一旁的我和护士深吸口气,皱眉对视——小颖为什么要撒谎!
警察加大幅度俯下身子,「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手机没电了。」小颖闭上眼睛。
「我们做 DNA 检测,马上就知道是谁的,你没必要撒谎。」
小颖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脑袋说:「是我外面那个爹的。」
警察声音不小,其他病人都听见了。
「他是你亲生父亲吗?」举记录仪的警察问。
小颖点头,说出经过。情况比我想象的还糟糕,她被父亲性侵了 3 年,第一次就发生在城南的爷爷家。
「他有没有打你,威胁你?」
「没有。我经常发脾气,但我爸爸都不生气,还给我买东西吃。他每次都先跟我聊天,聊开心了才脱我裤子。」
「去年,他要把妈妈从精神病院接回家」。爸爸告诉小颖,这是最后一次脱她裤子。
警察问小颖,有没有反抗过?
「没有,我怕啊,他坐过牢的。」小颖眼睛睁大,左手揉搓起床单。
大个儿警察挺直身子:「那为什么告诉这里的医生护士?」
「我说了心里会好受一些吧。能原谅他。」小颖的口气像个中年妇女。
「你能原谅他吗?」老警察问。
小颖想都没想,深深点头:「我原谅他。」
警察问完话就离开了。被裹得严实的小颖,迫不及待地踢开被单,露出肚皮凉快。她可能没意识到,自己在经历多么严重的事情。
「我先生讲,你们也是有病。」警察走了,一个同事皱着眉头说,「医院有新政策,小颖的欠费分到医生头上,没多少了。只凭这孩子一面之词,你们就去报警。如果没证据,那男人来报复咋办。」
我有点担心,如果小颖原谅他,不去指控,他还会被判刑吗?我走到米医生身边坐下问:「你怕不怕被报复?」
「不怕,我们不能让坏人为所欲为。你会坐视不管吗?」瘦瘦的米医生头都没抬。
我自我安慰,如果那男人被判刑,出狱至少要几年后,那时说不定我都转行了,怕什么。
我发信息询问学法律的好友,如果小颖不起诉,她爸爸还会被判刑吗?好友告诉我,强奸幼女肯定会判刑。好友还发了个红包,让我给小颖买东西。
晚上 8 点,米医生发信息说,又来了 3 个警察,这次有女警。小颖的案子被移交给城南派出所了。
医调办告诉我们,不用担心小颖的费用,以救治为主,需要监护人签字,就去医调办。
我给 6 号床病人换药时,她指着小颖问:「真被他爸爸性侵了?」我默默点头,她长叹,「真可怜!」
这一整天,小颖妈妈都独自坐在楼道里。
米医生怕她走丢或被骗,当晚想让警察送她回家,但警察说,「小颖妈没攻击性,不能带走。」
我们害怕自己招惹麻烦,又担心小颖接下来该怎么办,米医生对我感叹:「真愁死人了。」
爸爸被带走调查,妈妈没有行为能力,其他家属又迟迟不见,小颖成了无人认领的孩子。
第 4 天上午,小颖正闷头大睡。终于有人来看小颖了。
她是个 60 来岁的老妇人,齐耳短发,穿松垮的花短袖,耳垂和脖子上的金饰闪闪发光。
「小颖怎么了?为什么她爸爸关机了?」
听我说完来龙去脉,老妇人开始用手擦眼角,但没流泪:「我是小颖的二姑婆,小颖 12 岁之前,跟我住在一起。」
护士帮她穿好隔离衣,一走进监护室,她就哭开了:「命苦啊。这孩子也是个傻子。我看她可怜,一直放在身边,供她上小学。」
小颖仰着头,眼睛滴溜溜地瞪着二姑婆。
「她爸爸抢劫,坐过三次牢。」二姑婆凑过来,伸出 3 根手指。「她 12 岁时,她爸出狱,把她接走了。这么久没见面,谁知道发生了这种事?」二姑婆涕泪横流,说话像机关枪。
终于说完话,她站在病床边,指着小颖鼻子,好像在用方言说「不知羞耻」。
小颖一言不发,没表情地看着她,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她爸爸被带走了,你可以照顾她吗?」我问。
二姑婆抹着眼泪直跺脚:「哎呦喂,我也是癌症病人,去年才做过乳腺癌手术,花了几十万,我也没钱啊!」她捞起衣服要给我看胸上的疤。
「这事儿是她那个畜生爹做的。她叔叔婶婶出国的、当警察的,都比我有钱,让他们来处理。」说完,二姑婆扭头就走。
我追出去说医药费暂时不用担心,后续治疗医院会负责。我想让她给小颖送些吃的,带合身的衣服,「小姑娘不能每天光着身子啊。」
「好,我去拿!」我才看见,小颖妈妈正躲在门后,她眼睛放光,很大声地保证。
「别别别。」我怕她再走丢,赶紧请二姑婆带小颖妈妈回家。二姑婆爽快地答应了。
可之后两天,两人都不见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