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天光照亮了整个世界,跃到枝头树梢,连早就生败了的枯树都充满了生机。
殷绥却觉得冷,浑身上下像冰一样冷。
……比那天夜里,他发着高烧倒在雪地里还要冷。
比椋城的晚上,寒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木窗,钻进他短了半截的裤腿里还要冷。
那样的冷……
殷绥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尾泛红,眼里却是永夜的黑。
化不开,吹不散。
系统空间里,宁遥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电子屏幕。
她看着屏幕里的人抱着她的尸首呆呆地跪倒在地上。
她看着他已经裂开的肩胛骨又被人砍了一刀,可他却浑然不觉,只呆呆地抱着她,等血溅到她脸上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拿袖子擦净她脸上的血。
她看着他把她妥帖地放在一侧,捡起地上的刀,与返回山洞的官兵缠斗在一起。
她看见洒落的血,看见天色一点点沉下去。
她看见他跪倒在地上,又在一堆尸首中重新站起来,重新走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
他不知跪了多久,跪到衣裳外的血都结成了冰,这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伸手解开了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遥遥……对不起……这么久,你肯定冷坏了吧……」
「是我不好……你的脸这么冰……怎么这么冰呢……」
「我带你……我带你离开这里……」
他说着,把怀里再没有任何温度的人抱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可走了没两步,便重重倒在了地上里。
怎么……会这样呢……
怀里的人那样凉。
他记得她刚倒下的时候,那样那样软……那样热……
怎么会这样呢……
他闭上眼,眼前全是少女的笑,像朝露,像晚霞,流光溢彩又转瞬即逝。
再睁开眼,眼前只有一片鲜红。
那样滚,那样烫…..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
年轻的帝王跪倒在地上,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人。
天地苍茫,万籁俱寂。
……
系统空间里,宁遥沉默了很久。
系统一直忙着给她挑新身份,边挑边问:「你看这个身份怎么样?雍州第一美人,盘靓条顺,你不是一直嫌我给你找个身体都不够美吗?这个美!」
「还有这个……」
它问了一堆,旁边的人却始终沉默不语。
系统从数据库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电子屏幕前的少女早已泪流满面。
「遥遥……」
它有一瞬间的无措。
「你……你怎么了?」
「我……」宁遥转过头扯出了一个笑来,「好疼啊系统……」
「你忘记给我屏蔽痛感了……」
「好疼啊……」
系统呆了呆,小声道:「对不起,我以后注意……」
「那你来选一下你这次的新身份?」
宁遥吸了吸鼻子,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把:「不用了,我还要这个。」
「你说什么?」
「我说,我还要这个。」
少女又重复了遍,一双眼睛又红又肿,神情却又清又亮。
「可是——」
她打断它。
「可是什么可是?!系统我问你,我现在好感度多少了?92% 对不对?!任务马上就要完成了,你这个时候还要给我换身份?你这样会拖慢进度的啊!你还想不想要奖金了?」
「还有——」宁遥猛地站起来,颤抖着手指向了电子屏幕。
「你看看——你看看他——」宁遥说着,眼神往电子屏幕里一瞥,很快又转过了头,吸了吸鼻子,「你看看他都成什么样子了?这任务还要不要做了?!」
夜色漆黑。
殷绥跪倒在地上,脸色苍白,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眉间发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眸中黑得像永远也等不到天明的夜。
「今天上山巡察的官兵没有回去,魏泽的人很快就能猜到这山上有异,定然会派更多的人过来。」
「你再看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你觉得,他能躲过去吗?!」
「算我求你了……让我回去吧……」
系统沉默了。
「可是……」它叹了口气,正色起来,「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去,只是……宁昭昭的身体已经受了致命伤,心肺受损,活不了了。就算我帮你修复了,让你能够顺利回去、继续用这具身子,也不确定能撑多久,你必须在三年内完成任务,否则……」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确定吗?」
「而且……你现在回去,要怎么解释……」
宁遥又瞧了眼电子屏幕里的人,没有丝毫犹豫。
「我确定!」
*
宁遥醒来时正是半夜。
她刚醒来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她皱着眉头睁开眼,第一个感觉便是凉。
殷绥把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冰冷的脸贴着她的皮肤,明明她才是刚醒来的那一个,却觉得身旁的人比她还要凉还要冷。
「阿绥——」
她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身子,身上还带着刚醒过来的余痛,嗓子也哑得厉害。
身旁的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把脸抬了起来,原本黑润润的眼睛漆黑而无神,像是暗夜里的找不到归途的幽灵。
「阿绥?」
她又唤了声。
身旁的人眼睫颤了颤,眼里却依旧没有焦距。
宁遥有些慌了,她猛地坐起来,身体的余痛疼得她龇牙咧嘴,可她却顾不上这些,连忙伸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阿绥?你醒醒!」
殷绥漆黑的瞳仁动了动,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似梦呓般低喃:「姐姐?」
「是我。」
宁遥眼神一亮,来不及欣喜,下一秒所有的声音都被人堵在了喉咙里。
再说不出话来。
冰凉的吻疾风骤雨般落在了她脸上。
她被亲得发晕,想瞅准空隙说上句话,可一个音节刚出口,面前的人像是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惩罚似的在她咬了口。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等好不容易停了下来,面前人身子又开始颤抖起来。
「姐姐……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再离开我……」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一字一顿,声音轻颤,听得她心头也一颤一颤地疼。下一秒便吐出了一大口污血来。
宁遥吓了一跳,再管不了这么多,忙从他怀里挣扎开来,掰过他的脸,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阿绥你醒醒!看清楚!是我!」她说着,把脸颊贴在了他脸上。
「你感受一下,温的、热的……」
少女的声音又脆又急。
怀里的人顿了顿,身子依旧微微颤抖着,眼里却慢慢有了光彩。
「姐姐?」
「是我。」
「我在。」
*
如果……你看着你喜欢的人死在你身旁,之后又重新活了过来会怎么样?
宁遥想象不出来,只是……再怎么也不应该是像殷绥这个样子。
那天晚上,他痛极也乐极,一整个晚上怎么也不肯撒开手,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的名字,她也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回答。
再然后……他好像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再也没有提过一句她是怎么醒过来之类的话,似乎只要她醒了,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甚至……
在他硬扒开她的衣服要给她上药却瞧见一块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疤的肌肤时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瞧着原本她被刺伤的地方尤自一笑。
笑得她发毛。
哪有人能像她一样死而复生,甚至连伤口都没留下、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呢?
她试着想解释,却发现根本说不出来。她根本没有办法说出「系统」、「任务」几个字来,不能说也不能写。
她只好硬着头皮问:「阿绥,你……不在意吗?不怕吗?」
殷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微微一笑。
「我若是在意,姐姐会告诉我吗?」
「姐姐难道真的会害我不成?」
他说着,伸手抓起宁遥的手放在了自己胸膛上。
「我不在意,要怕……也只怕姐姐再要离开的时候不把我带走。」
「姐姐……我也会痛的。」
他说话的时候胸腔微微震动,她甚至能听到里头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
他那双黑漆漆、水润润的眼睛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眼里墨色翻涌,怎么望也望不到底。
她看不透他。
看不透,也猜不中。
*
山谷的风带着浓重的凉意,还有似乎在一瞬间就升腾起、模糊了人的眉眼的浓雾。
太阳已经下了山,暮色像一张大网,沉沉地罩了下来。
火光跳跃。
宁遥靠着树干闭上眼,睡意才上来,旁边刚消停了没多久的人又开始了。先是捻过她散在腰间的长发一点点的绕,绕了半天似乎觉得不够,又把她的手拿在手里把玩起来。
「阿绥……别闹了,睡吧……」
宁遥懒怠地掀开眼皮瞧了眼身旁的人。
殷绥轻轻应了声,手倒是不乱动了,只是一双眼睛依旧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月光下,那双眼睛越发黑亮,配着长而卷的羽睫,垂着看人时,活像她以前邻居家养得小狗,说不出的委屈无辜。
宁遥瞧了半晌,突然伸出手来盖住了他的眼睛。
长而翘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掌心,有些痒。
距离他们离开雁台山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自从她这一次她醒过来后,殷绥就时常这样。每日睡前都要守在她身边,牢牢贴着她,似乎怕一睁眼,她就要不见了似的。
在他面前,他倒是和平日里无异,甚至还有心思缠着她撒娇耍赖,可若是离了她……
她有一次小解回来,瞧见他一个人闭着眼靠在大树底下,倒是比之前更冰冷沉郁了。
宁遥叹了口气。
宁遥想着突然有些心酸,干脆转了个身,一点点钻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好了睡吧,我在这儿,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慢慢闭上眼。
*
宁遥是半夜里被人吵醒的。
他们现在在去往靖州的路上,周围是一些和他们一样逃难去靖州的难民。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耳边响起男人的咒骂声,像一颗惊雷,响彻这寂静的山间。
「滚你个小兔崽子,偷东西偷到你爷爷我头上了!赶紧滚,不然打断你的狗腿!」
一个十一二岁,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小孩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想去捡掉在地上的榆面饼,又被那男人一脚踹出去老远。
「快滚,再不滚我打死你!」
小孩被踹得鼻血糊了满脸,恨恨地瞪了那人几眼,才连滚带爬地走远了。
小路上一阵悉悉索索。
「过来,」宁遥冲她招了招手,又从包裹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绢布来帮她擦干净了脸,「饿了吧?」
她说着,撕了一小块麦麸饼递到她手里,又把剩下那大半块架在火上烤。
「先吃点儿垫垫吧。」
那孩子怯生生地看了宁遥一眼,却不急着吃,反而拍了拍自己身上的衣服,把那一小块麦麸饼塞进了怀里,接着骤然向前,使了吃奶的力气往宁遥身上一撞。接着骤然伸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宁遥身上一推——自然是没推到的。
她手刚挨到宁遥的衣服,就被殷绥像拎小鸡仔一样拎着丢了出去,可宁遥手里的麦麸饼也在变故中掉在了火里。
「阿绥!」
宁遥来不及管掉在火里的饼子,连忙把孩子扶起来。
可那孩子却看也不看她一眼,一把推开宁遥,身子往前一扑,手就伸进了火里,掏出麦麸饼便往远处跑。
宁遥本来是坐在原地的,可她瞧着那孩子跑了没几步便被绊了一跤,跌在地上,加之这夜色又深,想了想还是伸出手摇了摇身旁的殷绥。
「走,我们跟过去去看看。」
*
那孩子停在了林间的一块巨时后头。
石头后头的还躺了一个小女孩,瞧着只有六七岁的模样,面色蜡黄,瘦得皮包骨似的,肚子却鼓出来一大块。
那大一点儿的孩子拿出已经焦了一半的麦麸饼,小心翼翼地把表面那些烧焦的地方撕掉,一口塞进自己嘴里,又把剩下的饼子撕开,递到了小女孩的嘴边。
「你吃呀……你吃呀!」
「我们有吃的了……你快点吃呀……」
她塞了半天也喊了半天,可怀里的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是紧紧闭着双眼。
「我知道了,你渴了对不对?!」
「水……」她茫然地抬起头来环顾了圈,双目空空,等瞧见跟上来的宁遥两人时,什么也不顾,连忙爬到了她们脚边上。
「你们有水吗?我妹妹渴了,吃不下去东西,你们可以给我们一点水吗……」
「求求你们了……」
她边说边磕头,宁遥连忙把她拉了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那石头后面的人,浑身僵硬脸色发青,露出的脚踝一片灰白,这明明就是……已经断了气的模样。
「你妹妹她……」
宁遥还没说完,那孩子身子便猛地一颤,狠狠甩开了宁遥的手。
「你说谎!」
「我妹妹她才没有!她和我说好了,要一起逃去靖州的!」
她大吼着,吼完又折回去,抱起地上的小女孩奔溃大哭。
两个人的身影融在了一起,被月光照得冷淡而苍白,成了这茫茫天地间的一个点。
那孩子哭了两句,又生生忍了下来,五官都扭作了一团,然后伸出那只在火里烤过、被得血肉模糊的手,在脸上狠狠一抹。
鲜血和眼泪一起糊了满脸。
「我才不哭……」
「阿叔说了,不能哭……我若是哭了……会引开其他饿肚子的人的……」
「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不能哭……我会好好保护我妹妹……我不能哭……」
宁遥再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她上前抓过女孩的手,细细给她上起药来。
哭……有什么好哭的,又有什么用。
殷绥也沉默下来。
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有什么好哭的。
这天底下的人哪个不是一样。
这么想着,他还是在少女的眼泪里败下阵来,沉默地捡起了地上的药筒,一点点擦干了她的眼泪。
别哭了。
别哭。
……
*
从雍州到靖州,山遥路远,宁遥她们一路走走停停躲躲藏藏走了近三个月,终于快走到了靖州的边境。
这一路上她也瞧见了不少史书上没有的、真实的、血淋淋的人间惨象。
她瞧见有人吃观音土,有人扒树皮。看见人死而不能痛哭,看见有饿惨了的人一拥而上、红着眼睛去抢其他的老弱病残。
众生皆苦。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原本在路上碰见灾民时,宁遥还打着让殷绥好好接触一下灾民、体察一下民生的念头,想混进难民堆里,结果发现——根本做不到。
当活着已经分外艰难的时候,人们已经很难去体察别人的痛苦。
宁遥也尝试过去示好。
他们从潞门府邸里逃出来的时候带了不少银钱,虽然说因着旱灾,银前已经大大贬值,可耐不住她带得足够多,去那些受灾不严重的地方总能换到粮食。
她还偷偷从系统那里又兑换了不少掺在换的粮食中间。
她也曾经试着把干粮分给其它的难民。可当她这么做了,得到的更多的是一双双虎视眈眈的眼睛。
她和殷绥两个人,有银钱也有粮食,看起来便很好抢的样子。
在殷绥一次又一次把前来挑软柿子捏的难民赶跑后,再也没有人敢来招惹她们了。
宁遥也学乖了,不再烂好心地帮人,只是在实在瞧不过去的时候分一些吃的给跟在他们身后的几个孩子。
最开始只有一个,就是那天晚上见到的那个孩子。
后来其他流浪的孩子瞧见了,也眼巴巴地跟着。
他们似乎瞧见过他们赶跑其他人的模样,也知道眼前的人吃软不吃硬,只是站在不远处眼巴巴地看着,没有人叫绝对不敢上前。
宁遥也总是瞧不过去,总想着分他们点儿什么吃的。
有时候,他们换的粮食不够了,她也会把自己的口粮省下一部分掰开分给他们。
殷绥就在一旁看着她。
看着她哭也看着她笑,看着她浅薄又鲜活。
看着她明明谁也拯救不了,明明自己也在泥潭里,却依然固执地把自己本就不多的东西分出来。
他讨厌她这样,偏偏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默默掰开自己的干粮,递到她旁边。
在少女一脸茫然的时候塞到她嘴里。
「吃你的东西,少说话,我的宁大善人。」
少女就对着他笑,笑得眼角眉梢都是暖意。等笑完了,又把那半块本就不多的饼子推来推去,非要瞧见他吃了才安心。
*
靖州,辛阳。
宁遥他们到辛阳时已经是春天了。
辛阳前两天刚下了场雨,地上湿润润的,泥土的潮气混着野草和树叶的清香直往人鼻子里钻。
在湛蓝的苍穹下,几十个难民排成长队往辛阳城内涌。
宁遥和殷绥也混在难民的队伍里,低着头,佝偻着背,等待进城。
她们两脸上早就用胶泥细细修饰过,又抹了一层又一层的灰。一眼望过去,像是在泥地里打过滚似的,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再怎么瞧也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难民。
早在一个月前,先皇身染时疫久治不愈「崩」在了雍州潞门。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又无子嗣可以继位,几大世家便将先皇的弟弟、一个年仅六岁的小儿推上了皇位。
元熙二年正月十五,新皇登基,改年号为太和。
而继位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了官员驻扎于雍州附近的几个州县,美其名曰视察受灾情况、帮助赈灾,就连辛阳,也派了官员每日守在城门口,挨个记录灾民的情况。
「名字,年龄,从哪儿来?」
宁遥心头打着鼓,刚随便编了个话被放了行,就瞧见城门口一个容貌端正,穿着五品官府的人正直直地盯着殷绥,皱起了眉。
「雍州陆庆人?和前头那人一样?」
她忙折回来,拉起殷绥的手,操着口标准的乡音——这还是路上她特意找那些流浪的小孩学的。
「是哩是哩,俺们是一起的。」
官员点点头,目光又移到殷绥的手上。
那双手线条分明,指节处有明显的凸起,手心上还生着厚厚的茧子——是一双长期练武的人才会有的手。
再看这人,确实是生面孔,瞧着也确实和其他的难民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可是这双手……
他眉头皱得更紧。
别人或许不知道朝廷为什么突然对这些流散的难民上了心,可是他却是知道的,这登记流民是假,找失踪的旧帝才是真。
「你这手怎么回事?」
「这手怎么了?」
宁遥抢先开了口,又伸出自己同样骨节分明还生着薄茧的手比了比。
「您是说这些茧子啊!」
「俺们地地道道的农民,每天下地干活的,干多了就这样了。」
殷绥也跟着附和,一开口同样是一口浓重的乡音,把宁遥都惊呆了。
那人又仔细盘问了番,见他们答得滴水不漏,只好摆摆手让他们走了,却在他们离开的当口,暗地里给了殷绥一掌。
——如果这人真的是个练家子的话,该是会下意识闪躲的。就算真的打中了,也能很快稳住身形才对。
可是殷绥没有。
他生生受了这一掌,身子摇摇晃晃了几下,最后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那官员一颗心这才放下了些,上前虚扶了把:「你看你这是怎么了,可得小心些。」
殷绥却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一个骑着马的身影,骤然开口:「大人,您为什么要打小的?」
周围的难民沸腾了,那官员也微微一愣,正欲反唇相讥,身后却突然传来道声音:「这是怎么了?斐大人怎么和难民起了冲突?真是好大的官威!」
一个高骑着骏马的人从人群里走了过来。
这人和殷绥一样生了双狭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眼神却是冰冷的。面若刀削,眉如墨画,整个人也散发着一种冷硬的气息,眼尾还有一道五公分左右的伤疤。
「江大将军。」
旁边的军士肃正行礼。
江照道:「这是怎么回事?」
很快便有将士七嘴八舌地解释。
江照皱着眉听完,亲自把下马殷绥扶了起来,却在对上殷绥眼睛的那一刻微微一顿。
殷绥也趁乱偷偷塞了个玉佩在他手里。
「多谢将军。」
*
很快便入了夜。
宁遥他们先是找了家客栈住下,到了晚上,天幕完全暗了下来便有人来客房外敲门。
宁遥有些不放心地捏了捏殷绥的手。
殷绥转过头,看着她微微一笑。
「安心等我。」
再然后,过了不久她便被接到了将军府里。
她不知道他和江照谈了些什么,只是江照第一次见她时居然非常正式地对她行了个礼,把社会主义五好青年·共产主义接班人·遥给吓得不行。
再再然后,她就在将军府里给住了下来。
殷绥换了张脸,用『宁远』这个名字,在军营里领了个职位。
他每日早出晚归,不是在校场操练士兵,就是与人密谋收拢旧部。
她不知道他们在密谋什么,不过想来,无非是些和兵马钱粮相关的事情,她实在是没有脑子听。
曾经她也对这些事情好奇过。
她私下里问殷绥,殷绥就盘腿坐在塌前拉着她的手细细说给她听。
「遥遥以为我为何来找江照?」
「一方面他是我亲舅舅,是我最信任的人,另一方面,我们也是被拴在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大渊开国依靠的便是世家势力,如今却反被世家掣肘。硕武帝后期,朝中各机要职位接被世家把持,新鲜血液难以流入,以至朝政僵化。」
「魏、常、周也算是大渊的老牌世家,他们如今这般,想来也是不满我想要削弱世家的势力,于是便决议搞个傀儡上去,任他们摆布。」
「而靖州地处边陲,作为沟通北方要塞的重要地方,居民复杂,异域风情浓厚。这些年更是物阜民丰,兵强马壮。而江照手握重兵,若是不能拉拢,就只能除掉。」
「几大世家定然不会放心他,但眼下他们还不够实力一举除掉江照。再者,没了江照,西北门户大开,将无人可守。所以他们对江照必然是一边拉拢,一边警惕。」
「至于接下来……现在敌强我弱,敌明我暗,应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徐徐图之。」
「我打算先借助西北各部族与大渊的边境关系,向伪朝索要钱粮,再暗中联络旧部,与诸如陆家一类的地方世家甚至潘王结成联盟,最后待时机成熟,便挥军南下,擒拿国贼。」
宁遥听了好半天……最后……只记住了他在阳光下的侧脸。
经了这一遭,她也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政治天赋只有犯困天赋,索性也就不去管这些事了。
只是殷绥一下子忙起来,她倒是有些无所适从了。
好在她很快交了个朋友——拓跋彤。
拓跋彤是个非常爽朗明丽的姑娘,也是洛丹的小公主。
大渊和洛丹打了多年,洛丹的小公主倒是被江照给拐了过来。
她生得俏丽又英气,标准的剑眉,底下一双圆眼睛神采奕奕,目光澄澄明明的。
宁遥很喜欢她。
有时候她也会和拓跋彤一起去校场上看他们骑马射箭。她看她的殷绥,她看她的江照,倒是有种大学体育课一起去篮球场上看喜欢的人的感觉。
看累了她们也会一起闲聊。
宁遥问她——
「靖州和洛丹虽然隔的不远,但是风俗习惯还是不一样的吧?你待在这里这么久,不会想家吗?」
她有些想家了。
「想啊!」拓跋彤把脸一抬,看向场内的人,笑得像初升的骄阳,「当然想了,但是我更想和他呆在一起。」
「我阿娘说了,这好男人啊就像是地里的萝卜,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要是看准了就得赶紧下手,不然晚了就没了!我还没把他追到手,怎么能随随便便回去!」
「我要是就这样回去了,我阿娘会笑话我的。」
「再说了,你也说了洛丹和靖州不远,我要是真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去看看啊!只不过……」她嘿笑一声,「溜出来的时候比较难,还得防着我阿耶把我关起来。」
宁遥也跟着笑起来,拓跋彤又问:「你想回家吗?」
她自然是想回家的,只是……她的情况比较复杂,她一方面想回家,一方面又有些舍不得他。
还有……她也不是想回家就能回家的。
最近她的任务进度条不知怎么的一直停滞了下来。
自从她这一次重新醒过来之后,除了最开始涨了一点儿,不管她做什么好感度都没有动过,一直停留在 95% 这个关卡上。
而殷绥……他似乎有什么心事。
宁遥点了点头,声音低低的。
「当然想了。」
校场上,刚刚骑马归来的青年听到这句话身形微微一顿。
场内的比拼已经接近了尾声,几个士兵正在校场上比赛射箭。
拓跋彤瞧了,把身子贴在栏杆上,嘴里喋喋不休,恨不得上场去替他们比试。
「哎呀,这都没射中……一点准头都没有。」
「哇,一个大男人,二石的弓箭,还射成这样……还不如我呢!」
「你还会射箭?」宁遥问。
「那是,射箭骑马我都会,我还会用鞭子呢!」
她得意地把头一昂,瞧着宁遥满脸艳羡,又笑道,「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呀!走,我们不看了!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出去找点儿乐子去。」
拓跋彤说的找乐子,就是在酒馆里喝酒听戏。
说书先生在上头唾沫横飞,宁遥在下头瞧着满桌子的酒惊得目瞪口等。
「喝呀!」
「都是好酒好肉,你旁边这坛,是这里的招牌,酿了十几年的,一般人我还不请她喝呢!」
拓跋彤说着,率先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放心,喝不醉人的!」
这喝不醉人的后果就是……宁遥才喝了没几杯便趴在桌子上说起了胡话。
殷绥过来的时候,她正抱着桌子上一大坛子酒傻乐,瞧见殷绥来了,十分自觉地撒开手,倒了一杯酒递到他手里。
「你也喝。」
她说完,又自顾自拿了个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感情深,一口闷!」
殷绥皱着眉心看着身旁的人,伸手要把她手里的酒杯给拿走,她却把酒和酒杯一起抱在了怀里,一副「谁也别想抢我的」的模样。
殷绥揉了揉眉心又耐下性子来哄,声音难得的温柔:「乖,给我好不好?」
「我不要!」
少女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拓跋彤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殷绥又哄了一阵子,见她实在固执,不管说什么都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没了脾气。
「最后再来一杯好不好?我们一起喝。」
宁遥歪着头想了想,把怀里的酒杯拿了出来:「给!」
殷绥倒了两杯酒在桌上,又把酒坛子递给了拓跋彤。
少女喝完最后一杯酒,左瞧右瞧就是瞧不见酒坛子,只好把手里的杯子抓在手上,翻过来又翻过去。
「还有酒呢?」
「没了。」
「真的没了?」宁遥把眉头一皱,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殷绥的唇上。
「你骗我……」
「这里明明还有一点……」
少女轻轻舔了舔,把唇上仅剩的一点湿意抿完,甜甜地笑了起来。
「甜甜的……」
殷绥的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涌到了脸上。
他看着少女脸上的笑,再顾不了其他,伸手把少女抱了起来,又拿了条毯子盖在她身上。
人群里发出一阵阵善意的哄笑声。
殷绥在一片笑声里走出了酒肆,出门前还不忘转头看向拓跋彤。
「公主别忘了答应我的事便好。」
拓跋彤小鸡捣米似的点着头。
「放心,忘不了,人待会儿就到了。」
*
室内。
殷绥把少女放在床上,少女醉醺醺的,一放下就软绵绵地歪到了一边。
殷绥小心地给她褪去鞋袜,盖好被子,床上人偏偏不依不饶。
他刚把她的手放进去,她又把手给抽了出来,一次又一次像是和他作对似的,嘴也瘪着,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瞧。
他艰难地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声音有些哑:「好了别闹了,该睡觉了。」
他说着便要下床,宁遥却一把拽住他的手,把他往回拉,还借势坐了起来,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肩上。
「可是我还想要……」
「要喝酒!」
「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都不好……」
他们靠得很近,少女身上的酒香混着幽幽的桂子香萦绕他鼻尖。
周围都是她的味道。
他一低头就能瞧见少女微翘的鼻尖、因为不断挣扎而散开的衣襟,还有里头若隐若现,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
殷绥喉结动了动,眼神愈发暗了。
见她还叽叽喳喳个不停,干脆把人抵在了床头,俯下身堵住了她的话。
屋外的黄鹂叫声越发婉转。
两人气息交缠了好一会儿才分开。殷绥贴着她的脸,碰了碰她的鼻尖,声音喑哑。
「遥遥,我对你不好吗?」
「好,当然好了……」
少女气息还有些不稳,说起话来软绵绵的。
「要是更好一点就好了。」
「要是……能做个明君……」
「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你做个明君……」
「你要是能做个明君……你要是能做个明君……」
她越说越激动,干脆拽着殷绥的领子不撒手了。
「你一定要做个明君啊!一定一定!」
「明君吗……」殷绥眼神闪了闪,眼眸漆黑一片。
她掰过少女的肩,双手捧着她的脸,脸上带着哄骗的笑。
「还有呢……还有呢遥遥,你希望我做什么?」
少女有些不耐烦地拧起了眉头。
「什么做什么?」
「自然是你来我身边,希望我做到的事。」
宁遥微微一顿,抬起眼来,殷绥都以为她要醒了,可下一秒,少女又软着身子阖下眼,倒在了他身上。
绵长的呼吸洒在他颈间。
殷绥身子僵了僵,而后无力地笑了起来。
他把她散落他肩头的发丝轻轻别在了她耳后,又捏了捏她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真正属于我……」
外头响起了敲门声,一阵比一阵急,还有少女风风火火的声音。
「开门,人给你送来了!」
拓跋彤站在门口,朝半开的门里瞧了眼,最后又看着堵在门口的人,把手一摊。
她身旁还站着位四五十岁的老妪,浑身上下被包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窝深深、眼眸深邃的眼睛来。
「喏,人给你带来了,我们丹洛的大巫。」
「你要问什么就问吧,不过记得千万不能多问,这术法很危险的,一生只能用一次,一不小心还会造成反噬,你最好速战速决。」
房间里燃起了香。
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眼神不似平时清亮,反而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亮。
旁边一直念念有词的大巫停了下来,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分别取了两人的血置于案上。
「可以开始了。」
她说完便退到了门外,像一株灰扑扑的木桩子,连发出的声音都是嘶哑的,像被锯过一样难听。
门被缓缓关上。
殷绥看着床上的少女,缓缓开了口。
「你为什么来到我身边?」
少女眼珠转了转,依旧是空洞洞的一片,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再问,亦是一样。
他皱起了眉,声音清悦温柔,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黑。
想回家的纸条、未卜先知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像是早有预谋般一次又一次来到他身边……
「我问你,你是人是妖还是其他?」
「你只要点头摇头就好了,是人就点头,否则就摇头。」
床上的少女点了点头。
「异世之人?」
少女继续点头。
「你来我身边是有目的吗?」
还是点头。
殷绥呼吸一滞,想起少女方才对他说的话,脸上带了丝嘲弄的笑意。
「为了让我做个明君?」
少女依旧点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乖巧木讷,像街边艺人手里的提线娃娃。
这样可笑的愿望。
「为什么?」
他下意识开口,问完才想起少女根本发不出声音,又补了句:「为了回家是吗?」
少女继续点头。
殷绥的心一瞬间沉入谷底,眼里阴云变换,唇却微微翘了起来,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
真是可笑。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有所图谋,他却还固执地守着,把和少女所有相关的一切都妥帖地藏起,视若珍宝。
更可笑的是他还在祈祷,还在幻想,幻想她会因为他的祈求而留下来。
「如果……我给你一个家呢?」
习惯于高坐于台前发号施令的人,在说出这几个字时,竟害怕得发抖。
床上的少女没了动作,像是在思考。
殷绥却突然失去了力气。
是啊……他这样的人,哪里来的家呢。
明明是有她在,他才有家。
没了她,他连归途都没有,又怎么去给她一个家。
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以一种祈求的语气重新开了口。
「能不能不走……」
少女依旧保持着坐着的姿势,呆呆地看着他。
他苦笑了声,脸色骤然变得苍白,因为使用禁术摄魂而造成的反噬让他痛苦不已,喉间一片腥甜。
「最后一个问题,你对我……是不是真心。」
他忍了下来,继续开口。话音刚落便喷出一大口血来。
床上的少女软软地倒了下去。
房间里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