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上午了。
窗外阳光正盛,云雀啾啾地叫个不停。
她一推开门,就见拓跋彤站在她门口,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她瞧。
「你没事吧?」
宁遥有些奇怪:「我有什么事?」
拓跋彤眼神闪了闪:「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她昨天晚上瞧见殷绥惨白着一张脸从房间里出来,脸上袖子上都是血,还以为……
「对了,阿远呢?」宁遥问。
她今天早上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感觉到冰冷的指腹慢慢划过她的脸,有人在她旁边低语,她下意识拿手拍了拍,嘟囔了句「阿绥,别闹」,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人已经不在了。
还有昨天晚上……
她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些什么呀!
她只记得她扒拉着他要酒喝,要完了又拉着他的已经不撒手,一遍又一遍地喊「你一定要做个明君」。
……像个疯婆子……哪有人这样劝人的……
宁遥无语问苍天,想到这里,她有些哀怨地看了拓跋彤一眼。
早知道就不喝这么多酒了……
拓跋彤干笑两声,含糊道:「管他作什么!他有他的事情,我们也有我们的事情。」
「走,我们去骑马!」
骑马。
宁遥来这里这么久,第一次自己骑一匹马。
马背上一颠一颠的,她些僵硬地握着缰绳,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拓跋彤就在她旁边一个劲儿地笑。
「你这样哪儿叫骑马呀!夹马肚子!不然照你这样骑,我们天黑也到不了前头那座山。」
「别怕呀!我在你旁边呢!你要是真的脱了缰我也能把你救回来,你就放心吧!」
宁遥这才用力夹了一下马肚子。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
风从她身边掠过。
马越跑越快,宁遥倒是不怕了,甚至学着拓跋彤的样子一甩马鞭。
忽然,变故突生。
宁遥脚下的蹬绳断了,她脚下一空,身子往下一歪,眼瞧着很快就要跌下去,身旁忽地伸出一双手扶住了她,把她稳稳地扶正在马上。
殷绥拽着缰绳,飞身上马,一夹马腹,马长啸一声,四蹄腾空疾跑起来。
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四周的树木沙石飞速地后退。
「你干嘛呀——」
宁遥在风声里艰难地回过头来,声音也在这呼呼而过的风声也变了调。
殷绥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地甩着马鞭。
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周围穿过的风刮得她脸疼,殷绥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拓跋彤也被他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阿绥——」
少女的声音渐渐带上了点哭腔。
殷绥这才如梦初醒般放慢了速度。
……他刚才什么都没有想,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跑,跑快些,跑得越快越好,跑得越远越好,不去管什么世俗纷争,不去管什么前尘往事。
就这样。
只有他们两个人。
随便去哪里。
哪怕是一起毁灭。
只要她能留在他身边。
「你……你没事吧?」
宁遥转过头来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难得有些闪烁。
方才……他骑马的时候眼里只有一片空洞的黑,一点焦距也没有,脸上还带着丝戾气。
哪怕是现在,他的手也还紧紧攥着缰绳,手背上的青筋隐隐作现。
「阿绥?你怎么了?」
她又叫了声。
旁边的人总算恢复了正常。
殷绥伸手把少女额前的碎发别到了一边,绽了个微笑出来。
「没什么,我带你去个地方。」
辛阳的景色和京城和云州都不同。
这里的天很低,草原无边无际,风一吹,草便草沙沙作响。
到了夜里,整个天幕上都是星子,天上星河流转,细碎的星星挂在天幕上,像一粒一粒的糖霜。
河边的草丛里,萤火虫一颗一颗飘出来,走进去像是走进了一个梦境。
「好美啊!」
宁遥情不自禁地感叹。
「美吗?」殷绥认真地看着她。
「只要你愿意,以后我还会带你去更多更美的地方,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你说什么?」
宁遥正专心致志地抓一只停在叶片上的萤火虫,听见他说话,她心不在焉地反问了句。说完,又飞快地合起双手,惊呼一声:「抓住了!」
少女脸上是蒸腾而起的热气,眼里的笑浓得要溢出来。
鲜活又明亮。
「我抓到了!」
他又重复了遍。
少女果然笑着应了声『好』。
殷绥脸上也终于染上了丝笑意。
……她如果要离开,那他就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好到她再也离不开就好了。
有所图谋也好,虚情假意也罢,只要是她,他也心甘情愿。
只要她能够留在他身边。
怎么样都好。
如果她一定要离开……
殷绥的眼神沉了沉。
小河旁边传来几声焦急的「咩咩」声。
一头小鹿倒在河边上,腿上插了一只箭,伤口处还在涓涓地往外冒血。
「这么小的梅花鹿……」
宁遥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在它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才试着伸出手去检查它腿上的伤、给它包扎。
那鹿也不躲,只是睁着双大眼睛机警地望着她们。等处理完了,居然还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宁遥的手。
「好乖好聪明的鹿……好可爱……」
宁遥一下子被萌化了。
「你若是喜欢就带回去养着。」
殷绥走到她身旁蹲下,理所当然道。
「这怎么行!」她拒绝得斩钉截铁,「它本来好好地生活在这里,天生天养的,自由自在,又不是属于我的,我怎么能因为喜欢它,觉得它可爱就私自把它带回去圈养在身边?」
「小鹿本来该生活在野外,我把它圈养起来反而抑制了它的本性,这不叫喜欢,这叫虐杀。」
「再说了,比起呆在我身边,我更希望它能快快乐乐地活。」
旁边的人垂下眼来,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它在你身边会过得不好?只要你对它足够好……」
「天生天养、不属于我又怎么样?!」
「我若是喜欢什么,必定要想法设法地得到,不计一切代价,哪怕打断腿、硬留也要把它留在我身边。」
「哪怕是死,也只能死在我身边。」
*
宁遥最后还是把那只鹿带了回去。
倒不是她想带,实在是……殷绥不管不顾地把它抱了回去。
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对一件事这么上心,又想着小鹿腿上的伤,最终还是妥协了。
先养一段时间吧,等它伤好了再把它放回去。
也因此,她连名字也没给它取,每天就「小鹿」、「小鹿」的叫。
殷绥听了以后十分诧异,宁遥只好解释道,「反正也没打算长期养在身边,倒不如不取名了,少一些羁绊也少一些感情。」
「我若是每天抱着它,跟它玩,那到了我该把它放回去的那天我该多难过呀。」
殷绥骤然抬起来眼,喃喃道:「是啊,鹿尚且如此,何况人呢……」
宁遥喂完手里最后一片叶子,转过头来,眼神关切:「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感觉有些怪怪的?」
「没什么。」
殷绥不肯说了。
她又像平常一样伸手去探他额头——在雍州这些日子,她养成了瞧见他有什么不正常地就想伸手去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的习惯。
手刚刚伸出去,她才想起来四周都是人,连忙把手缩了回去,没成想却被他抓住了贴在了自己脸上。
周围人来人往。
宁遥突然脸红了起来,忙不迭抽回手:「你干嘛……」
他轻轻笑起来。
「我只是有点害怕,害怕……万一哪天你离开了该怎么办。」
宁遥心头一跳。
「你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随随便便就离开?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是啊,你答应过我……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永不离开。」
宁遥心跳得更快,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总有一种他好像知道了什么的感觉……
「那个……」她忙不迭错开话题,「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自然是那件大事啊!」
她急得汗都要冒出来了。
新帝前些日子刚举行了登基大典,之后便开始收买人心、大赦天下,同时解散了一些殷绥在位期间强征的兵马。
虽然殷绥对此嗤之以鼻——
「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已,都只是些浅显的表面功夫。解散兵马又如何,真正和利益相关的东西、真正的国之弊端,他们不会动也不敢动。」
「因为他们这些世家权贵本来就是这个国家最大的弊端。」
但是……现在民间对新皇的看法已经慢慢开始改变了。
之前在茶馆里还时常能听见有人怀疑殷绥「死」得蹊跷,新皇继位这事大有可疑,可到了现在,人们已经渐渐开始夸赞起新皇的仁德了。
宁遥又想起之前殷绥在位时的名声……有些哀怨地看了他一眼。
但凡他之前愿意多做些表面功夫……
她叹了口气。
「你现在不应该很忙吗?怎么……」
怎么最近还总是能常常见到他。明明已经忙得早出晚归了,他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时间出来看看她。
「我只是想多陪陪你。遥遥不喜欢吗?」
他长睫颤了颤,黑润润的眼里浸着几分委屈。
「还是……遥遥只希望我早点做成那件事?」
「当然不是!」
她急忙反驳,眼里的担忧一览无余。
「我只是想着你会不会太累了。」
「我只是怕你太累……」
殷绥心头一暖,脸上的笑也多了几丝温度。
「不是就好。」
姐姐,我总是情愿相信,无论如何你还是对我抱着几分真心的。
只是……溺水的人,有一根浮木已是万幸了,他却还贪心地想要更多。
*
太和初年十月一日,战争轰轰烈烈地拉开了帷幕。
此时,距离她这个身子还能支撑的最后期限大约只剩下两年零一个月。
两年零一个月……宁遥有些忧愁。
一方面忧愁战争的惨烈。
战争开始,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要流离失所。
虽然知道这场战争根本避无可避。先不说世家根本不会当过殷绥,单说这时局……
新皇登基不不出三年,便客死他乡,紧接着世家便联合起来推了个黄毛小儿上位,野心昭然若揭。各地藩王不服者甚,就差揭竿而起,兵刃相对。
这天下已逐步形成大争之世,殷绥作为正统天子,若能在此时横扫世家藩王,也不失为一招定乾坤之法。
只是……她只剩下两年多的时间了。
好在事态好得出乎她意料。
殷绥以天子之名,发布诏令,讨伐国贼。加上江照麾下本就强兵猛将众多,不过短短半年时间内便拿下安宣、兴邵、顺丘、永陵等地,军中气高涨,气势如虹。西昌王、永陵王闻言,领兵归附。王师南下如虎添翼。
这些日子宁遥一直呆在军营里。
原来战争开始时,她要跟来殷绥是不同意的。
她劝了又劝,说她可以帮忙可以当军营,说她一定乖乖的绝不给他们添乱,他也还是不肯同意。
后来不知怎么又同意了。
问起来,他也只是摩挲着她的头发,笑得飘忽。
「自然是要把你牢牢绑在我身边,不然我真的害怕,哪一天我回过头来,你便不见了。」
说罢又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坚定。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殷绥二十二岁的生日是在军营里过的。
他生日那天,宁遥亲手做了碗长寿面给他。
那是初夏的夜里,原野辽阔,星河灿烂,外头的虫鸣声被战士们的欢笑声掩盖,处处都是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宁遥第一次擀面,弄得脸上身上都是面粉。
她本来是想一个人偷偷做碗长寿面,可不知道哪个大嘴巴的士兵,瞧见她一个人在厨房里鬼鬼祟祟,就告诉了殷绥。
殷绥来的时候,她正对着一大盆面粉摩拳擦掌,然后揉了半天也没揉出一团成型的、不沾手的面团来。
「不应该呀……」她小声嘀咕道,「以前明明见我妈做过,就是这样的,怎么我做出来就……」
她正纳着闷,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抹了把她脸上的面粉。
宁遥吓了一跳,一双杏子眼瞪得溜圆儿。
她慌忙挡住了那盆不成形、黏答答的面粉糊糊,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你怎么来啦?快走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快出去!」
「那你在做什么?」
宁遥眼珠子一转,不说话了。
再然后……
「哎呀,不是这样的,你水加多了!这么多水怎么可能成形呢!」
她站在灶台旁边,看着围着围裙揉着面的殷绥理直气壮地瞎指挥。
「再加点儿面粉!」
她边说边拿了一袋子面粉往里头倒出,一不小心就倒多了。
面粉四散开来,得意洋洋地飞舞在空气里。
宁遥瞧着盆子里突然鼓出来个尖的面粉堆,干笑了两声:「小问题……」
「加点儿水、加点儿水就好了……」
「那你来加。」
「我加就我加!这次绝对不会错了!」
殷绥只是看着她笑,她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不开面儿,于是转过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要去舀水,殷绥却在她转身的间隙冷不丁环住了她,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拖,然后难得孩子气地抓了一把面粉抹在她脸上。
少女眼睛瞪得更圆,脸颊一鼓一鼓的,活像一只蒙着圈、气鼓鼓的花脸小猫。他瞧着心头一软,正要给她擦去脸上的面粉,那小猫已经亮出来爪子,嬉笑着踮起脚尖把脸凑了上去,在他脸上狠狠一蹭。
这顿面一直做到半夜,才总算勉勉强强做出了点东西。宁遥把一碗软塌塌的面端上了桌。
「那啥……卖相不是特别好,但是味道……应该大约还是可以的。」「那个……」
宁遥脸上难得带了丝羞赧。
殷绥尝了一口,神情温柔,水光潋滟的眼里盛满了笑意,怎么吹也吹不散。
「很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少女忍不住错开了眼。
明知道他是在安慰她,她还是忍不住脸红,忍不住心头发热。她低头玩了会儿自己的手,又抬起头来,脸上尽是不怀好意的笑。
「你要是真觉得好吃,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
天天吗……
……他只怕求之念之而不能得。
帐篷外的士兵们不知聊到了什么,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和大笑声,
有人不小心洒了壶酒在篝火上,火舌一下子窜得老高,还有星星点点的火花炸裂开来,像是转瞬而逝的灿烂烟花。
他看着少女,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
「我只希望,年年岁岁都有你在我身旁。」
好一个年年岁岁。
宁遥心头忽地一酸。
距离她要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其实……她也是舍不得他的。
这么长时间的生死与共,这么多日日夜夜,她便是块石头也该热了。
只是……
她也曾经在系统这里见过她的爸妈。
巴掌大小的虚拟屏幕里,她看见另一个世界里,她的妈妈一遍又一遍给她擦拭身体,不厌其烦地同她讲话。
不过四十岁就已生了白发的妇人怀揣着自己的女儿能早日醒过来的希望,把那些她小时候的趣事说了一遍又一遍。
从天黑,说到天亮。
她怎么能不回去……她若是不回去,她们又该怎么办……
她若是回去……
宁遥眼底隐隐有了泪光,她猛地拿起桌子上的酒,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
「这酒好辣呀!」
想什么明天想什么日后,倒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酒杯清脆地相碰。
宁遥向来不太能喝酒,她一喝酒,脑子就晕乎乎的。喝到后来,干脆把酒杯一扔,跑到殷绥面前,抱着他的袖子又哭又笑,一遍又一遍念着他的名字。
「阿绥……阿绥……」
「我在。」
少女一双杏子眼里雾气氤氲,隐隐还有水光闪现。
看得殷绥心头忍不住一软。
看吧,你总还是念着我的。
少女身上的酒香透过蒸腾的热气传到了他鼻尖。
他忽然觉得有些醉了。
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
太和三年的秋天来的有些早,才七月,天气就已经开始有些凉了。
宁遥的身体是在太和三年八月开始渐渐不行的。
太和三年八月十日,殷绥刚结束了一场大战,攻占了晋门,至此,局势已经渐渐明朗起来,殷绥已经占领了绝大多数北方地区,不日就要打上京都了。
八月十四日,宁遥正和其他士兵将领一起忙着安抚百姓、大发抚恤物资。
说来也奇怪,殷绥在朝期间,名声不算太好,但是在军中声望一直不错。尤其几场战役下来,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哪怕是偶有劣势、遇到险境也能以少胜多,军中人气高涨。
八月十六日,中秋刚过,她吹了几天的风,忽地就病倒了。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感冒,时不时有些鼻塞咳嗽,半个月之后已经高烧不退,整个人都是晕晕沉沉的,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身子也软得厉害。
那时候军队正要前往上京,宁遥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抬头便对上了双写满了担忧的眼睛。
「已经四天了。」
殷绥紧抿着唇,声音听起来竟比她这个高烧不退的病人还要沙哑。
「哎呀,别这样嘛……」
「太医不是说了吗,只是普通的感冒,很快就能好了,笑一笑嘛。」
殷绥神情依旧沉重,却配合地提了提唇角,然后伸手探了探少女的体温。
只是轻轻一碰,他边像被烫到似的,慌忙收回了手,又颤抖着端起桌子上的药,放在嘴边吹了吹。
「好了,喝药。」
「既然是普通的感冒就好好喝药,喝了药病才能赶快好起来。」
又喝药……
宁遥皱了皱鼻子,倒不是她不想喝,实在是这药太苦了。
她把眼睛往上一抬,瞧见旁边人紧锁着的眉,无可奈何地把药抢了过来,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屋外人声鼎沸,交谈声、脚步声、铁蹄声响做一片。
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陛下……」
殷绥轻轻应了声,接过宁遥手里已经空了的碗放在了案上,又细心给她掖了掖被子角,这才转身要走。
宁遥连忙探出了个头来。
「是要出发了吗?我和你们一起走。」
她说着便要穿鞋下床,可脚还没挨着地,头就一阵发晕,眼皮子也越来越沉,终于还是没能扛住,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遥遥!」
宁遥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她一睁开眼,周围的一切都已经变了。
她倚在舆车里,车的四周都用油纸包过,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座位底下还铺了厚厚的褥子。
她身旁,殷绥正一动不动地瞧着她。见她醒了,漆黑的眸子亮了一瞬,连忙拿起旁边早就备好的温水到她唇边。
一大碗温热的水顺着喉咙灌了下去,宁遥却像是没喝一样,喉咙依旧又干又涩,身体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一摸脸,更是烫得厉害。
外头安安静静,只听得阵阵的马蹄声,没有号角、没有人声,这样的安静……
宁遥下意识伸手要去推车窗,殷绥却忙地抓住她的手,把她牢牢圈在了怀里。
「遥遥,你昏迷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无数次去试她的体温,少女就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微弱。
她的脸又软又烫,轻轻一戳便能留下一个柔软的漩涡。
那样软那样热,他却能感觉到这柔软的躯体下,一点点流逝的生命力。
他无数次惊醒,无数次恐惧。后来,他再不敢阖眼,生怕一阖眼,少女就要消失不见。
宁遥一懵,她小心翼翼歪过头来,看着他漆黑而脆弱的眸子和下巴上新长出来的青色胡渣,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讪讪开口。
「我这不是醒过来了吗?」
「我们这是去哪儿?其他人呢?」
殷绥不答,只是牵起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里小心摩挲着。
等少女实在不耐烦了,才轻描淡写地开口。
「我带你去黎川,听说黎川那边有位名医。」
「你疯啦!你……」
宁遥蓦地瞪大了眼睛,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咳嗽起来。
她越咳越凶,咳得心肝脾肺肾都要出来了,等好不容易咳完了,垂眼一瞥,一帕子的血。
宁遥连忙把帕子揉成一团藏到了身后,挤出了一个笑来。
「阿绥,真的只是小感冒,你不用这么紧张。」
「我们回去吧,」她说着拽了拽他的袖子,试图和平时一样靠着撒娇蒙混过关,「现在正是攻打嘉林的关键时期,你好不容易到了蕲州,过了嘉林,下一站就是上京了,怎么能……」
「我没事,真的!我们回去吧……」
殷绥不理她,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薄唇紧抿着,眼里暗潮涌动。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蓦地伸手,把她藏在身后的那只手拽了出来,颤抖着指尖去抢她手上的帕子。
「小感冒?你倒是告诉我,是什么样的小感冒一烧烧七天?是什么样的小感冒让人昏迷不醒,是什么样的小感冒……」
帕子上的鲜血大刺刺地映入眼帘。
殷绥的目光條然停住,漆黑的眸子里闪着破碎的光。
空气有一瞬间地凝固。
宁遥颓然地垂下眼。
「阿绥……」她深深叹了口气,话说的斩钉截铁、毫无回转的余地,「无论如何,我不要跟你一起去黎川。」
「现在正是关键的时候,你不能因为我,抛下你手里的一大摊子事不管,我绝对不会同意。」
殷绥不说话,只是在少女说话间锁住了她的手,把人牢牢圈在怀里。
不听,不理也不看。
马车滚滚向前驶去。
宁遥自知挣扎无用,更何况她也没多少力气挣扎,只是偏了偏头,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
「你硬要把我绑过去也没用,你如果真的把我绑过去,我绝对不会好好配合的。牛不喝水你也不可能强按头。」
——那双眼睛还和之前一样,又黑又亮,像水一样水一样温柔,又比石头还要硬。
——这个人也还是和之前一样,一样的固执,一意孤行、不听劝告。
「你如果真的想我好起来就回去。」
少女见他不理,又凑过去咬了口他的唇。
「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你若是不信,大不就试试!」
——真想把这个人关起来,绑在身边,让她乖乖听话。
——可是不行。
这样弱的一个人,多说上几句话就要开始喘气,手上轻轻一使力就能留下一道红痕。
这样弱的一个人。
他固执地把手停在少女的唇上,一点点摩挲着,眼睫微微颤抖。
他试着解释——
有江照在,不会有什么事的。
就算……就算真的有什么事,那又怎么样呢……
他只想她活着。
他曾经醉心权术,半生图谋,冷心冷性冷情,可到了现在,他只想她活着。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她活着就好。
可少女只是固执地看着他。
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了一声叹息。
「你要我怎么样?」
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乖乖听话。
「阿绥,」宁遥放软了声音,「你回去吧。」
「你回去,我自己去黎川。」
她把尾音抬得高高的,像小猫撒娇一样软糯:「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
「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地等你回来。」
「我还等着你事成,等着你……做一位明君,等着看这四海升平、海晏河清。」
旁边的人一直没有动静,一双眸子暗得像最深沉的夜,听到这里,那夜色才短暂地亮了一瞬,很快又熄灭。
「是啊,你还等着我……做一个明君。」
他疯了似的把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你向我保证。」
宁遥忙不迭点头。
「你还不相信我吗?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会活着等你回来就一定会活着等你回来。」
「你若是骗我……」
他顿了顿,眼底瞧着执拗的光。
「你若是骗我……待我事成,我必定亲奸佞、远贤臣。我才不管这天下百姓的死活。」
「我只恨不得把他们统统杀了。」
他说得狠厉,宁遥却突然轻笑起来。
「你才不会呢,」她说着,缓缓伸出手,指尖轻移,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他的胸口,「因为我知道,我的阿绥,瞧着又冷又硬,可是这里……」
「是软的。」
月光下,少女神情温柔,一双杏子眼像最天底下最清澈的两汪泉水,清清楚楚地倒映出他的面容。
像极了云州的夜里,少女坐在火堆旁,隔着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火光对着他笑。
她说,「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不,他不是。
——他只是因为她,所以才看起来像个好人,才多了几分柔软罢了。
可是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实在说不出话来,只能拼了命地把她抱紧,恨不得揉碎了揣在怀里,又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她。
「我要你向我保证……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你去了哪里,一定要回到我身边。」
宁遥微微一愣,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出声音。
「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