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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与道姑

永庆四年,这年的冬天格外不好过。

这几年,天下动荡,乱态频生。

宁遥所在的云州今年更是不太平,粮食减产,到处都是食不果腹的灾民,加上山匪肆虐,民不聊生。

宁遥这次的身份,名叫宁昭昭,是出云观里的一名小道姑,也是云州城里远近闻名的女大夫。每日不是给流民们布粥施药、包扎伤口,就是打坐修禅。

宁遥来到出云观几天,已经很快熟悉了这里的生活,日子过得倒也充实而有意义。

只是她始终有些惆怅。

距离「紫芙」的死亡过去了六年,也不知道殷绥怎么样了。

算算日子,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他也该来云州剿匪了。

 

今儿是宁遥出去采买的日子。

出云观收留的难民众多,每隔几天就要去采买一番。

云州的冬天总是很冷,大片大片地雪花轻轻柔柔的落下来,寒风呼啸,连呼出的气都凝结成了白雾。

这么冷的天气,路上还处处能见到无家可归的难民们。

宁遥瞧着路上这一个个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人,实在是心有不忍,可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能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群。

真正要改变的,还是这世道。

药坊前大刺刺围了一群人。

一个三四十岁的汉子,穿着身破破烂烂的粗麻衣服,躺倒在地上,捂着腿哀嚎。

「哎呦喂——」他边嚎边拽着一个小贩的裤腿,喊道,「你不能走!」

那小贩瞧着倒是比他好些,却也是一身粗布麻衣,上面沾着不少灰尘和汗,推着个装满了蔬菜的板车。

「还有没有天理啊!你撞了我又压了我的腿,现在就想跑?」

「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如今就废在这里了,你得负责任,得赔钱啊!」

小贩急得不行,一边把自己的腿往回扯,一边试图讲道理:「我,我真没有啊!各位父老乡亲,求求你们给我评评理啊!」

「我好好地推着我的车沿街叫卖,这人都突然蹿出来,倒在地上,说我撞了他,把他腿撞瘸了,头也磕坏了。」

那破烂汉子也不理他说什么,就一个劲儿拽着人家嚎,反反复复就那几个词。

我,腿瘸,赔钱。

精神百倍又无赖十足。

硬是把人小贩给急的,在这冬日里也冒出了一头的细汗。

宁遥瞧着眼角一抽。

她还秦始皇,打钱呢。

她身旁有人小声嘀咕:「这个月第三次了。」

「这混子又讹上人了,这人也真是可怜见的,摊上这样的事情。」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厉喝。

「让让,让让——」

一辆马车从远到近,身旁是云州刺史,身后是两列带刀侍卫,仪帐浩浩荡荡,瞧着有几十上百人的样子。

周围的人已经四下散开,只有那抱着人腿的破烂汉子,硬拽着不那小贩离开。

那小贩好不容易挣开了,他又「哎呦」一声,爬到刺史面前,官兵拿刀赶他,他反而一下子倒在地上,眼珠一转,抹起泪来。

「求求大人给小人做主啊!」

「草民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我好端端在路上走着,这人推着车把我撞倒在地上……」

「我腿本来就不好,现在更是疼的厉害,怕是要瘸了。」

「可怜我上有老下有小哦……」

刺史瞧着脸都黑了,忙命人把他拉走:「有什么事之后去衙门里说!」

「再不走,就算你当街闹事!」

宁遥正瞧着,忽然见殷绥缓缓从马车走出来。

 

云州的冬日很冷,他一袭银灰色长袍,衣领边围了圈白色的狐狸毛。

几年过去,他长高了不少,容貌却没多大变化,只是长开了些,褪去了年少的稚气,多了几分冷淡,仍旧艳丽得惊人。

高鼻深目,雪肤红唇。眼还是那双上挑的丹凤眼,少了些媚态,多了些清冷。

「你方才说什么?」

那汉子见状,眼里一喜,又重复了遍。

「草民家穷,日子本来就难熬,今年收成不好,更是早就没米下锅了,可怜家里还有生着病的老人和吃不饱饭的孩子。」

殷绥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定定地瞧着他,眼底一片漆黑。

那汉子被瞧得发慌,又挤了几颗眼泪下来,嚎道:「草民是家里的顶梁柱哟,现在腿也瘸头也疼,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活着还不如死了!」

殷绥这才有了反应:「你真是这么想?」

汉子一愣,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他突然笑了,声音如淌过山间的清泉,清澈而冷冽。

他抽出腰间的刀,一抬手,动作干净利落。

「那我便帮你,早见佛陀。」

 

温热的血溅在了他一身,连带着他脖子上那圈柔软的白色狐狸毛也被染红了一片。

红的血,白的脸,乌的发。

宁遥的角度,正好能看到那汉子临死前瞪大的眼睛,还有被割断脖子后,染血又狰狞的脸。

胃里一阵翻涌。

周围是一道道的尖叫声。不少胆小的人,甚至当街尿了裤子。血腥味与尿骚味混在一起,直冲着所有人的鼻子。

殷绥神色没有丝毫动容,他侧过头,也不揩去脸上的血,反而看着身旁的刺史,微微一笑。

那笑意极飘忽,像是远处山间的新雪,透着疏朗的寒意。

「刺史大人,我帮你处理了这个刁民,你该如何谢我?」

宁遥瞧着满地的秽物和鲜血,早已忍耐不住,捂住嘴快步跑开,吐了。

跑开前,她又回头望了殷绥一眼,他站在冬日里新雪里微笑着。

洁白的雪落在他染了血的眉梢肩头,越发衬得他靡颜腻理,貌若好女.

最貌美如仙人,最诡谲如修罗。

 

*

 

回去之后,宁遥难得失眠了。

目睹了当街行刑、割人头颅、血溅长街这种事,她回来的时候腿都软得直打颤。

很快这件事就从山下传了开来,一传十十传百,到了傍晚,整个寺庙都知道了。

人们都在猜测这到底是个什么大官。

要说这世道,杀人砍头其实不算新鲜,只是这破烂汉子死的着实憋屈惨烈了些,虽有几分不当,却也没到直接身死人亡的地步。

加上现场画面着实残暴骇人,以至人人心有戚戚。

 

宁遥更是整个人都不好了。

夜里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是那汉子死不瞑目的脸,还有殷绥那极淡极清远的笑意。

她还记得她是紫芙的时候,他还是个瘦小羸弱的孩子,还会拉着她的手笑得眉眼弯弯,眼神温柔而缱眷。

怎们这一眨眼,就开始了杀人含笑不眨眼了呢?!

即便知道那人不是好人,可她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系统犹豫了会儿,慢吞吞地道:「我觉得吧,不是他的问题,是你的问题。是你对他有误解。」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嘛,殷绥是有名的暴君。」

「你觉得他毫无攻击性,是因为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在你面前毫无攻击性而已。」

「就拿你死了之后来说吧,你知道背叛了他的那个小太监全顺是怎么死的吗?」

「还有那个当了他的玉佩的全福……」

宁遥沉默了会儿,翻了个身:「算了,我不想知道。」

「我只是一下子接受不了这样的殷绥,更不知道都这样了,我还怎么去攻略他。」

系统也沉默了。

一夜无眠。

到了白天,日头升起,宁遥又像平时一样扬着笑脸,给流民们看伤问诊了。

不管怎么样,任务还是要做下去,生活也还是要过下去。

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再见到他。

宁遥再见到殷绥,是在出云观的柴房里。

傍晚,她和观里的一个小道姑一起结伴回房,路过柴房想拿些木炭回去,刚走到柴房门口就听见系统道:「遥遥,殷绥在里面。」

宁遥微微一愣,下意识止住了脚步,对着身后的小道姑开口:「阿珏,你在这儿等我吧。」

「这柴房里又黑又、乱久无人打扫,你又胆小,万一有个什么老鼠虫蚁的,还是我一个人进去的好。」

「那你小心点儿。」

宁遥应了声。

柴房昏暗狭小。

宁遥老老实实低头拾了一小篮木炭,交到阿珏手上。

「阿珏,你先回去吧,我刚想起来今儿白天观主让我过去找她一趟,正好,这天冷了,我也给她带点儿木炭去。」

说罢,见她离开,又转身回到柴房里。

按照系统说的,殷绥就躲在柴房角落里的柴堆后头。

宁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搬开角落里的干柴,刚挪开了几块,突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大力往前一扯。

旁边的几块木头被这一撞,碰倒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响声。

等她再回过神来,一把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宁遥:「……」

怎么她上次离开时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

刚离开不久阿珏听到声音,远远地问了句:「阿昭,你没事吧?」

宁遥咽了口口水:「没事儿,不小心碰倒了几块木头。」

说罢,又小心翼翼瞧了眼眼前的人。

他看起来很不好。

柴房黑漆漆的,只有她手上提着的灯发出昏黄的光。

即使在这样微弱的光下,她也能看到他不正常的脸色、胸口处的血污还有眼底的寒光。

——和他手上的匕首一样冷,一样亮。

宁遥低声道:「我朋友就在外面,没走多远,你若是现在动手杀了我,保不准会引来更多人。」

她放软了声音:「你先放了我,我没有恶意的。」

殷绥依旧不语,只是冷冷地看着她。

宁遥犹豫了一下,想着身上还有今儿白日里给流民看诊时随手塞进去的药,问:「你受伤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过了半晌,殷绥移开架在她脖子上的匕首,抵在了她腰侧。

宁遥也没敢多说什么,小心地给他上起药来。

他伤得很重,胸口流了好多血,好几层的衣裳都给染红了。

宁遥要给他上药,就要先脱了他的衣服。

外面的衣服都还好,就是里面那层,和伤口死死黏在了一起,这若是要撕开……

她顿了顿:「我得先帮你把伤口处理干净才能上药,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她轻轻把黏住的衣服扯开,可即使是这样,也依旧扯下了半层皮。

殷绥却神色自若,只是脸色又白了两分。

「好了。」

宁遥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汗。

「不过我这里只有止血结痂的药……你还发着烧,还要吃点儿别的药才好。要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拿?」

殷绥瞧着眼前的人,缓缓闭上眼。

从这人刚开始迈进这个门,他就一直看着她。

他看到她走进来,被他挟持,慌乱又小心地给他上药。

他流血过多,视线有些模糊,人也发着烧,连她的模样和神情都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到,她给他上药时又轻又柔的动作。

还有……他本来是想杀了他的,从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的那一刻,他就想杀了她。

可当他正要动手时,却意外对上了那双眼睛。

和他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的眼睛。

他恍惚了一瞬,等再想动手时,这双眼睛的主人正怯怯地看着他,说要给他包扎。

他就这样鬼使神差地松开了架在她脖子上的手。

宁遥瞧着他半晌没反应,又补了句:「你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不会告诉别人的。」

「更何况,我如果真想叫人来,刚才就直接大喊了。」

还是没反应。

她默默叹了口气,试探地推了推他的手,这一推,才发现他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宁遥:「……」

她只好叹了口气,趁着天黑,半拖半背地把人带回了自己房间里,自己则坐在地上喘气儿。

「说吧,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宁遥问系统。

「他不是奉命来剿匪的吗?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嘛……」

「我当初给你选这个身份就是因为这个。」

「殷绥是奉命来云州剿匪不假,可是你也知道,云州被刺史秦缙把持多年,早就和匪寇勾结上了,不仅这样,他还是七皇子的人。」

「这回殷绥来云州剿匪就是七皇子搞的鬼。他想把殷绥调离京城,再一把他给……」系统拖长了声音。

「现在京城里局势动荡,夺嫡之争也愈演愈烈。老皇帝的几个孩子,死的死,伤的伤,十几个皇子,就剩了五个,其中最有可能继位的就是殷绥和七皇子了。」

「也难怪他这么着急。不过嘛,殷绥也埋了后招就是了……」

床上的人睡得很不安稳,眉头微微皱着,原本莹白如玉的脸上只剩下纸一样的苍白,配上脸上干了的血污、长而卷翘的羽睫,倒显出几分破碎柔弱的美来。

她沉默了会儿,拿出沾了水的帕子,一点点擦去了他脸上的血污。又取了水和巾子,敷在他额头上降温。

屋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宁遥小眯了一会儿便起来干活了。道观里生活清苦,还有一大堆难民需要照料,宁遥一大早便穿梭在各个难民中间,给他们诊脉看病。

不知不觉中身上脸上都沾上了不少灰,额头上全是细汗也没时间管,只是随意拿绢布擦了擦便回房去了。

房间里,殷绥正微垂着眼坐在床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醒啦?!」

殷绥抬起头来。

门口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不知道干了些什么,脸上灰扑扑的,汗水和灰尘东一块西一块地糊在脸上,连鬓角的小碎发都黏在了脸上,弯弯曲曲的。

殷绥下意识皱眉,她却丝毫不介意,冲他扬起一个笑。一双杏眼又大又亮,像山涧缓缓流过的清溪。

在她身后,是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对上这双眼,他才恍惚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你没事吧?」宁遥快步上前,问。

殷绥被这突然乍进来的阳光晃了眼,再瞧时那姑娘就站在了她跟前,伸着只手往他面前探。

他下意识拔出腰间的匕首。

宁遥一愣,讪讪缩回手,后退了步,小心地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发烧……」

「你……没事吧?」

殷绥没有回话,只是冷冷地瞧着她。

他受着伤,脸色惨白,睫羽乌黑,明明是单薄虚弱的模样,可眼神却冷得摄人,像怎么捂也捂不热的寒冰。

宁遥被他瞧得止住了嘴,手也缩了回来。

他瞧见她微微瘪了瘪嘴,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双手也随意地搭在身侧,手指头还有些紧张地蜷缩着。

她穿着身粗麻布做的道姑服,脸色也不像他京城贵女们追求的那种冷白,反而像是春日林间的蜜桃,被屋外的暖阳晒过,暖白中又透着生机勃勃的红。

一瞧就是副涉世未深的天真模样。

「这里是哪里?」

宁遥正欲答话,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喧腾的推嚷声,还有官兵高亢的质问声——

「你们这里这两天有可疑的人来过没有?!」

道观里涌进来一群官兵,挤在难民中间,挨个儿抓着人强问。

宁遥心下一紧,忙拽起殷绥,眼神往四周瞟。

「快!快躲起来,官兵来了!」

话虽这么说,可这房间里确实没什么好躲的地方,只有角落里,摆着三个大箱子,用来装衣服杂物,还有一些压箱底的药材药方。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眼睛转了一圈,把殷绥往箱子前推。

「你赶紧躲进去,躲到后头的箱子里,拿些东西堆在身上,待会我来应付他们。」

「这里是道观,不管怎么样他们也不敢乱来的。」

她说完便跑出了门,堵在门口问:「几位善人这是要做什么?」

为首的官兵见是她,脸色也稍稍缓和了些,冲宁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宁道长,最近有个江洋大盗逃到这边来了,有人说在道观里见过疑似的人,我们也是奉命搜查,还请您配合一下。」

宁遥微微皱眉:「这是我的房间,您带这么多人进来搜查不太好吧?」

「我知道您也为难,只是我们道观向来不理这红尘俗世,只帮扶难民,以忠义立本,行道立德,奉行众善。断然是不可能做出窝藏罪犯这种事来的。」

那官兵脸色有些讪讪,犹豫了会儿,还是对宁遥拱了拱手。

「我们不是怀疑您窝藏罪犯,只是确实有人瞧见了有可疑人在观内出现过,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得有个交代不是。」

「宁道长,得罪了。」

他说罢便对身旁的人使了个眼神。

很快几个官兵便闯了进来。

宁遥见势也只得让到一边:「既然这样,你们要查便查吧,查完快点离开。」

 

「那是自然。」

为首的官兵应了声,拿眼神把整个屋里扫了一圈,目光忽地一凝。

他指着床上那已经干了的一小滩血迹,问:「这是怎么回事?」

宁遥心下一紧,面上却丝毫不显,冷声道:「怎么,我们女儿家的事情,也要跟官爷交代吗?」

那官兵这才讪讪住了嘴。

有了这一出,他也不好意思起来,陪了声笑,又命手底下的人搜快些。

几个官兵应了声,加快了动作。

眼瞧着一个官兵伸手要去翻那些箱子,宁遥心都要跳到了嗓子眼儿里。

她快步走过去,挡在箱子前面。

「官爷,你们搜了这么久,也差不多该搜够了吧?!不是我不想给你们翻,只是您知道我是个大夫,平日里习惯不太好,随手乱放东西也是常有的事,上次给你们刺史夫人看病,这过往的薄子就不记得丢哪里了……」

「还有这几个箱子,里头都是我存了好些年的药材,全是些救命的东西,珍贵得紧,这万一要是被你们翻坏了……」

「您若是要看,我打开给你们瞧就是了。」

她边说边打开了第一个箱子,果然都是些药材。

为首的官兵点了点头,用眼神示意她打开下一个。

三个箱子都打开了,里头全是药材。

为首的官兵瞧了半晌,突然皱起了眉。

他正要上前,宁遥抢先一步抱了些药材出来给他们瞧了瞧,又『啪嗒』一声合起了箱门。

「官爷,您看也看过了,还有什么事吗?我下午还赶着下山,给你们刺史夫人看病呢。」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为首的官兵还想说些什么,见宁遥态度强硬,还搬出了刺史夫人来,加之确实没查到有什么不妥的,这才冲她点了点头,大步跨出了房门。

宁遥长舒了口气,拍了拍箱壁:「人都走了,快出来吧。」

无人回应。

她正奇怪着,却见殷绥从窗外跳了进来,脸色惨白,浑身湿透地跌在地上,胸口处还渗着一大片血迹。

她吓了一跳,忙拿了块长巾,跑到他身前:「你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只是把长巾接了过去,慢条斯理地擦着身上的水。

窗外放了一排硕大的荷花缸,水面上尽是枯败了的荷叶。

宁遥瞧了一眼就明白了。

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又瞧他浑身湿透,打着寒颤,时不时还咳嗽两声的模样,只好赶紧给她拿了身衣服。

「真是……嫌自己命不够大…..」

「我都说了让你在里面躲着,还不信我,这下好了,照你这个样子,晚上肯定得发烧,到时候有你受的!」

「赶紧换上吧,可别刚躲过了追兵,没过个两天又死了。」

殷绥一言不发地换上了。

他跪坐在蒲团上,问:「为什么?」

刚才他躲在屋外的荷花缸里,把屋里的动静听了个干净。

「你们出云观不是最忌讳掺和官家的事吗?」

当然是因为系统啊!

我就是冲着你来的,怎么可能不救你!

宁遥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哪有这么多为什么,我只知道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更何况道观是道观,我是我。」

殷绥却忽地愣住了。

他又想起那个人了。

想起那年在密林的时候,她灰头土脸地来到他面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不知道被划了多少道小口子。

其实在密林之前,他对他并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在深宫里养了这么多年,他的感情早就被消磨殆尽了。

他很难对人产生深刻的感情,顶多也就是把它当成一个「可以用」、有几分亲近的人罢了。

可是在密林的那一次,她满身狼狈地来到他面前,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明明怕得发抖,却还是坚定地拉着他一起跑。

他要杀她,她却救他。

她累得不行,还是咬着牙背着他,一路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最落魄,最赤诚,也最动人。

她说她是他是他的女菩萨。

她也真如他的菩萨一样,从天而降,吹散了漫天的乌云,用自己的性命,把他从泥塘里拉了出来。

最神圣,最明媚,也最难忘。

 

这么多年过去,他再也没见过像她一样干净又赤诚的人,没见过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而眼前的人和她一样。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赤诚。

一样的……蠢。

他忽地抬起头来,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又黑又长的羽睫像扇子一样覆盖下来,带着几分乖巧无辜,可眼尾确是微微向下的,脸上的笑也带着丝讥讽。

「怎么,我要杀道长,道长却要救我吗?」

宁遥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

她下意识瞪了他一眼,心里却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他的疑心病还是一样重,至于这性子……却似乎更怪了。

「当然不是。」

「我只是觉得……你应该不是个坏人。」

「之前你也是受了重伤,有戒心,不信任我也是正常的。」

「更何况,那天在街上,我也瞧见了,你……是过来剿匪的吧?既然是过来剿匪的,就更是个好人了,最起码,比秦缙那个刺史好。」

好人吗……

殷绥轻笑了声,一双眼睛黑漆漆水润润的,像深不见底的漩涡。

宁遥也不管他怎么想,先端了杯热茶递到他面前:「喝杯茶暖暖吧。」

雾气氤氲。

水汽缓缓上升,少女的脸隐在雾气后头,带着丝朦胧的温柔。

「你这几天就先住在这里吧,官府肯定派了不少人找你,我这里倒是安全些。」

「只是要麻烦你小心些,不要出去让人瞧见了。」

宁遥说着说着突然有些脸红。

这话说得,怎么听都像是在金屋藏娇啊喂。

虽然现在她住的这个屋子着实破了点,但是眼前这个人么…….

的确是美人。

即使是生着病,也依旧美得让人心惊,乌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身上沾着水,眼睛被茶水的热气蒸得雾蒙蒙的,褪去了平日的的锋芒,又添了几分病弱的美来。

她轻轻咳嗽了声,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丢到一边。

「你且宽心,我既然帮了你,就会帮到底。」

她说着,又翻了瓶药出来,轻叹了口气。

「这药又得重上了,我先帮你上药吧。」

殷绥垂眼,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面上是出离的乖巧。

「既然如此,那便拜托道长了。」

 

*

 

屋外一直吵吵闹闹直到傍晚才停下来。

等入了夜,殷绥又发起了烧来。

宁遥一边埋怨他受着伤还敢往水里跳,一边又给人灌了一大碗药下去。

药效很快上来,宁遥也回到自己床上沉沉睡了过去。

她睡到半夜,突然听得一声惊叫。

殷绥躺在床上,双眼紧闭,乌黑的睫羽不停颤抖。

他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停地摇着头,额头上还 冒着细密的冷汗。唇也是干裂的,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宁遥微微皱眉,拿着绢子想替他擦擦汗,殷绥却猛地抓住她的手,借着力坐起来,手腕一动,便卡住了她的咽喉。

宁遥:「!!!」

她猛地瞪大了眼。

他虽然受着重伤,手劲儿却是极大的。宁遥挣扎着,却被他越掐越紧,像是被按在案板上的鱼,动弹不得也呼吸不得。

 

她支吾了两声,想开口说话却说不出来,只发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倒是咳嗽了起来,眼里也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就在她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升天的时候,他忽然松开了手。

宁遥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儿。

 

「你……」她刚想瞪他,却见他猛地睁开了眼,眼里还泛着盈盈的水光,然后……身形一晃,猛地抱住了她。

宁遥:「???」

「!!!」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喂?!

恍惚间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

「别动。」

「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极轻,她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她只觉得有滚烫的气流轻轻拂过她的耳朵,酥酥麻麻的。

宁遥不敢动了,倒不是因着听他的话,只是她一挣扎,他就抱得更紧了些。

她默默叹了口气,问系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刚才在说些什么啊?」

「这个嘛……」系统思考了会儿,「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再这样抱着你,你白天刚给他包好的伤又要裂开了。」

宁遥:「……」

她怎么这么命苦!

她叹了口气,垂着眼往旁边看。

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瞧见他高挺的鼻、薄的唇,精致的下颌线,以及散落在她肩上的乌的发。

模样瞧着倒是比之前躺在床上时安稳了不少。

宁遥瞧了一眼就不敢看了。

她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他脖子上劈了一记手刀。

殷绥这才又昏了过去,手却还是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不肯松开。宁遥废了好大的劲儿把他掰开,放回床上。

这下她是不敢在他床前久呆了。匆匆给人擦了擦汗,又给灌了碗药就回去睡了。

躺在床上时,她还觉得自己脖子上的伤隐隐作痛,连说话都带了些哑。

她忍不住隔着屏风狠狠瞪了他一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于是,清晨宁遥起床的时候,带着满肚子的起床气。铜镜里的人更是憔悴,硕大的黑眼圈,凌乱的发,还有脖子上那个想忽视都难的红手印儿。

宁遥:「……」

这让她怎么出门啊喂!

她对着镜子涂涂抹抹了好一阵子,又取了件高领的衣服换上,在脖子上系了个白围脖,这才堪堪把痕迹给遮了去。

宁遥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忍不住心头的感慨。

人家都是拿东西遮吻痕。

她倒好,遮红手印儿。

真是棒棒。

 

*

 

天蒙蒙亮的时候,殷绥悠悠转醒。

他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沉了。

屋子里点了檀香,可以安神助眠。

他睁开眼时,宁遥正跪在房间前头的蒲团上,打坐修神。

她今日有些奇怪,面上更是难得的憔悴。脖子上还围了个白围脖,毛茸茸地瞧着分外柔软,只是仔细瞧,还能隐约瞧见一点红痕来。

殷绥目光一凝,又垂眼瞧了瞧自己的手。

昨天晚上他又做梦了。

他梦到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梦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他身后化成飞灰。

背后只有漫天的大火和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的哀嚎声。

他不停往前跑。跑着跑着,身前涌起了阵阵白雾,一个人影迎面朝他跑来,雾气太大瞧不清面容,他下意识扼住了那人的脖子。

雾气一点点消散。

那人的模样也渐渐清晰起来。

他猛地松开手。

他睁开眼,恍惚间他似乎又瞧见了那个人。

他一愣,一时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殷绥难得发了会儿呆。

等回过神来,就瞧见原本正在打坐的少女已经睁开了眼,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脸颊一鼓一鼓的。不像道观里宁静淡泊的道姑,倒像是平常人家里,粗布麻衣、娇憨气恼的少女。

宁遥瞪了他一眼,又自顾自地出了门。

 

*

 

殷绥在道观里呆了五天。

除了第一天晚上有些奇奇怪怪之后,接下来的几晚倒是都安安分分的,只是宁遥始终有些睡不着觉。

她的房间大是大,可夜里静得很,连他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地听到。

本来之前她也没觉得有啥,可是自从那天夜里殷绥突然抱了她之后,她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怎么也睡不着。

倒不是说怕他对她做点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也做不了什么。

更何况,作为未来的暴君大 boss,宁遥真不觉得自己能有这么大魅力随便随便就把人给攻略了。

而且目前「攻略进度条」也才只走了 25%。

——是的,自从她这一次重生后,她能看到她的攻略进度条了,也就是殷绥对她的好感度。

只是……这好感度涨得蹊跷。一共涨了 25%,其中 15% 是那天在她房间里,他醒过来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涨了的。

真是……比她这几天辛辛苦苦端茶倒水治病救人累死累活涨得还多。

宁遥拍了拍自己的脸。

也不知道她当初一身脏兮兮的,是怎么入了这位大爷的眼了。

她想着,翻了个身,睁着眼睛对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身旁的呼吸声变得悠远绵长之后,她才闭上眼,慢慢睡了过去。

等她睡去之后,一直「熟睡」着的殷绥却睁开了眼。

他隔着屏风看着里间的少女。

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青涩得像山间刚结出来不久的蜜桃,隔着屏风只能隐约瞧见一个纤细的背影。

殷绥瞧着,目光不自觉上移,移到了她的脖颈处。

那地方,窄而细,白而嫩,像是一下子就能扭断似的,轻轻一掐就会留下一道红印来。

他甚至还记得夜里他的手掐上她脖子的触感,温暖而细腻。

他垂眼,目色比这夜还凉。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像春日里新生出的树枝,随便一折就能折断。

这么弱小的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敢把他放在自己身边、随便随便就睡熟过去?

殷绥想着,伸出手在空气里比划了下,慢慢闭上眼。

 

*

 

道观里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五日。

那天那些官兵虽说是离开了,可这一带的守卫丝毫没有变松,反而更严了。

官府派了大批人在山下死守着,把整个山的出入口都围起来了,任何人过去都要好生检查一番。

就连道观里也又巡视了几回,弄得整个道观人心惶惶。

这天,宁遥像往常一样,收拾好了东西就准备上床睡觉,突然听到门口一阵敲门声。

宁遥刚对殷绥使了个眼色,让他先躲起来,还未下床就听见门外的人道:「阿昭,不用让人躲了,我都知道了。」

是观主。

宁遥讪讪打开门,往地上一跪。

「观主……」

观主垂眼看了她半晌,轻叹了口气:「阿昭,我们观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我们是救人,却从来不掺和这官家的事。」

「无论如何,这人是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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