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遥他们离开的时候屋外正刮着寒风,云州的冬日向来寒冷,风刮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
宁遥走了不过一会儿,脸就被冻红了。
出云观外头是未经修缮的山路,高高低低起伏不定。前些日子又刚下了场雨,处处都是泥泞。
她走在后头,对着前头的人喊:「你等等我——」
「夜里天这样黑,风又这么大,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
可她越喊,前头人走得越快。
她瞧着殷绥对背影,有些气急。
这人……生得一副美人面,眼瞳润而黑,长睫根根分明,若是装起无辜来,要多无辜有多无辜。可这心确是硬的,像石头一样,又黑、又冷、又硬。若是逞起强来……
「你等等啊!」
她叹了口气,小跑着往前追,跑着跑着绊到了一个石子。
「哎呦——」宁遥忍不住『哎呦』了声,抱着膝盖蹲了下来。
前头的人总算一顿。
宁遥余光瞥见那人顿住的背影,眼睛一转,也不急着起来了,干脆抱着膝盖蹲在原地,拉长了声音喊:「我腿受伤了,你快拉我一把。」
殷绥顿了顿,走到她身边,伸出手。
宁遥眼疾手快地薅住了他的袖子,得意洋洋地昂着头,笑得眉眼弯弯,像只偷了腥的小猫。
「这下你总不可能先跑了吧?!」
殷绥瞧着少女的神情,难得的沉默了,也不管她还拽着自己的袖子,大步往前走。
「哎呀,你别走这么快啊——」
「你的伤还没好,别逞强了行不行?!」
两人一路连拖带拽,终于到了后山一个荒废已久的庙里。
宁遥捡了些干柴烧了火。
屋子里一下亮堂了些,有了光和热。
她坐在火堆前头,伸出双手慢慢地烤着火,又拉了拉身边的人:「你坐过来些,现在天气冷,这里又没什么盖的,不烤烤火怎么行呢?」
殷绥沉默着挪了挪位子。
火光跳跃,把他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宁遥瞧着他的模样,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喂,你其实不需要这样的,」她捡了根小树枝在地上随意地画着,「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我救你,也不为别的,是我自己想救你的,你也不需要有负担。」
「正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我救了你,救到一半又把你丢在一边不管了,这算什么事嘛。这万一你要是死了,我岂不是白救了?!那我多亏啊是不是?」
「你就当我是为了我的功德,勉为其难配合我一下呗?」
「更何况……我真的觉得你是个好人。」
少女嘟囔完,丢开手里的树枝,瞧着自己的『大作』,满意地拍了拍手,转向殷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你要是真的觉得自己欠了我的,过意不去,就快点好起来,然后还这里一个太平,让民生得以安乐。」
屋外夜色正浓。
宁遥坐在温暖的火堆旁,眼皮已经一点点阖上了。不一会儿便靠在寺庙里还落了灰的柱子上睡着了。
殷绥看了她好一会儿,拿出仅带的一件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少女睡得很熟,脸颊身子都热乎乎的,脸上还带着层淡淡的薄红。
他给她披外袍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温温热热的,是能熨帖人心的温度。他的手顿时便是一僵,然后……鬼使神差地戳了上去。
少女微微偏过头,扁着嘴嘟囔了声。
门口忽地传来了一阵响动,接着是罐子摔裂的声音。
宁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瞧见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殷绥就站在那人旁边,一只手反锁着他,另一只手上还拿着柄匕首。
她被这场景吓了一跳,瞌睡当时就醒了。
「这是怎么回事?」
殷绥把匕首往那人脖子上一横:「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是白日里的那个难民。
那人瞧见脖子上的匕首,整个人都哆嗦了起来,连说话都带着颤:「我……路过……不小心路过这里……想进来躲躲雪。」
殷绥眯了眯眼,一手揪住那人的头发,把手里的匕首又送进去了几分。
「想清楚了再说。」
那人身子又是一哆嗦,不过片刻身下的裤子就湿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尿骚味。
「饶饶饶……饶了我吧……」
那人喊着,突然瞧见角落里的宁遥,眼睛一亮,颤颤巍巍地冲她伸出手。
「宁道长……救救我……」
宁遥微微皱了皱眉。
那人瞧着她,目光灼灼,像是溺水的人瞧见了最后一块浮木。
宁遥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也救不了你。」
「我……」
「道长,我是借住在出云观的难民,我们村全被土匪给霍霍了,家人死的死伤的伤,妻子还生着重病……」
「说重点。」
那人瞧了瞧她,又瞧了瞧殷绥,眼一闭心一横:「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待在出云观的,那天有官兵过来搜人,说有只要找到了那人便有重赏,今儿晚上我又瞧见道长您突然离开了出云观……想着有些奇怪才来碰碰运气……」
「求求您放了我吧!我给您跪下!我给您磕头!我……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给您当牛做马!」
他边说边哭,脸上全是惊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也是猪油蒙了心才来这么一遭,我向您保证,不!我向老天爷发誓!我什么都没看见,等离开这儿,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说!若是我说了,就让我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么一遭吧!」
宁遥犹豫了。
她知道不该,可是瞧着眼前人老实巴交又满脸惊恐的模样,她真的很难硬得下心肠来。
「你真的……」
她话才开了个头,就看到那人眼睛亮了下,连声保证:「能!我……」
可一句话还没说完,又突然瞪大了眼睛,软软地倒了下去。
殷绥垂着眼,拿匕首干脆利落地划开了那人的脖子,又把人丢在地上,像丢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然后他转过脸来,拿雪水洗了洗手,对着她微微勾唇,脸色平静而无辜。
「抱歉,手抖了一下。」
宁遥瞧了瞧殷绥,又瞧了瞧地上那人瞪大的眼睛。
他还有气息,嘴还在一张一合,只是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只能无力地开合。
血从他的嘴里、喉咙里喷涌出来。
鲜红的血洒了一地。
宁遥猛地闭上了眼,眼前却依旧浮现出那人冲她颤颤巍巍伸出手、让他救他的模样。
她身子一晃,脸色又白了几分,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
殷绥把人拖去了一个角落里,本来他应该把人丢在远处的山坡下面,可他伤还没好,做完这些已经很吃力了,脸色白了几分,胸口处也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来。
宁遥闭着眼假装没看见,她现在快要疯了,整个鼻腔里都被血腥味充斥着,只想跑出去好好吐一遭。
殷绥处理好以后,拿雪水洗干净了手,才挨着她坐下来。
她下意识挪开了些。
他脸色一沉,干脆抓住她的手腕,逼迫她睁开眼睛。
「怎么?道长又不是第一次看见我杀人。那天在街上,你不是已经瞧见了吗?」
他说着,恶劣地笑了,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宁遥眼前。
「瞧见这只手了吗?刚刚我就是拿这只手,握着匕首,杀了刚才那个人。」
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如白玉一般,上面的血迹也早就被洗干净,可宁遥却垂下眼去不敢看。
「怎么,怕了吗?」他问,又拿了把匕首递到她眼前。
「现在你眼前也有一把匕首,你想要为那个人报仇吗?只要握住它……你就可以用这把匕首杀了我。」他说着,把手里的匕首又往前推了推。
宁遥皱着眉瞧了他一眼,却见他也在定定地瞧着她。
他明明在笑着,眼底却一片森凉,又带着奇异的亮光,像是盛满了无数个黑夜。
她丝毫不怀疑,她只要握住了这把匕首,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用这把匕首杀了她。
宁遥垂下眼,打开了他的手,哑声道:「你能不能闭嘴!真是幼稚!」
殷绥嘘了声,在她身旁坐好,一夜无话。
宁遥一夜没有睡着,脑子里全是那个人死前的模样。
殷绥也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合眼。
他瞧了瞧身旁皱紧眉头的人,又想到多年前椋城的夜里,那个在一地的血泊里摸着他的头,告诉他「不用怕,没事了」的人。
他知道,那时候她是怕极了的。他还记得她冰凉的手和发颤的身子。可还是站在了他的身边,告诉他——她在,不用怕。
现在他身旁的这个人,和她一样的弱小,一样的胆怯,一样的眼睛,不一样的反应。
他想着,瞧了瞧自己的手,又放在鼻尖下轻轻闻了闻。
明明……一点血腥味也没有啊。
他又瞧了瞧身边的人。
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而已,明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会这样……
明明前一会儿,她还说让他不要逞强,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宁遥也正闭着眼睛沉思,突然听到系统哭唧唧道:「遥遥,你被扣了十分!进度条 20% 了!」
宁遥:「……」
第二日天空还在飘着雪,依旧是鹅毛大的雪花,整个大地也铺上了厚厚一层,入目是一片银装素裹,把所有污秽遮了个干净。
宁遥在屋子里待得憋闷,一大早就出去了。
她一路低头瞧着自己踩出来的雪白脚印儿,脑子有些昏昏沉沉。
按照系统说的,她现在应该赶紧说点儿好话,服个软,把好感度再刷回来。
反正也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每天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着。
死了一个人而已。
再说他本身就是抱着告密的心思来了,落得这样也只是咎由自取而已。
这本来就是个人命比草贱的世道,在古代,死人,死得还是个毫无权势地位的贱民,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只是……她过不去她心里这坎儿。
想到那人跪在她身前,一脸老实巴交,有痛哭有悔恨,然后在最惊喜的瞬间咽了气,她就觉得心头涩涩的。
宁遥这一静就静到了傍晚。
等到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她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不行了。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慢慢挪回了破庙。
殷绥坐在角落里,连个眼神也没分给她。宁遥则自顾自坐了下来,从包裹里拿出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怎么,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毕竟像道长这样高尚的人,肯定不屑于和杀人犯共处一室。」
宁遥:「……」
她瞧也不瞧他一眼,默默吃着手里的馒头。
就这一小会儿的时间,进度条又往后退了 5%。
宁遥:「……」
那边系统已经在哭了:「遥遥,我求求你认个错吧,待会真的要回到解放前了啊!」
宁遥翻了个白眼。
错什么错,她没错!
她安安静静吃着手里的馒头,殷绥也在安安静静地瞧着她。
他讨厌她这幅样子。
他讨厌她干干净净,一副不知人间苦,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拯救的模样。
更讨厌她瞧着他的样子。
从昨日起便是这样,眼里满是震惊和惊恐,仿佛他是从修罗道里爬出来的恶鬼,十恶不赦。
真是让人讨厌。
宁遥吃完,默默朝把手伸向身旁的包袱。
殷绥冷笑了声,先她一步把包袱拽了过来,又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默默往远处一扔。
见她瞪大了眼睛瞧着他,又冷哼了声:「看什么看,我这是给那些冬日里吃不上饭的鸟儿吃。」
宁遥:「……」
「幼稚。」她翻了个白眼。
「到底是谁幼稚?」
宁遥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明白,只是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吗?或许我们可以先把他关几天,等你离开了再……」
「幼稚!」他冷笑了声。
「永远不要考验人性。你永远不可能知道,现在这个跪在地上求你、满脸悔恨、痛哭流涕的人,下一秒可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们在这里本来就充满了危机,你到底明不明白?!」
宁遥沉默着不说话,她又何尝不知道,只是……
殷绥眯着眼瞧了她半晌:「宁昭昭,你真的是被人贩子拐卖,一路流浪到道观来的吗?」
宁遥微微愣了愣:「什么?」
「没什么,」他说着,微微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只是很奇怪你居然可以平安活到现在,并且还这么……」
宁遥:「……」
他说的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这个世界不像你想的那么好,流血和牺牲也每天都在发生。」
「烂好心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什么用,只会害人害己。」
「有时候,流血和牺牲都是必要的,你明白吗?」
这回换宁遥沉默了。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身上灰,把包袱抢了过来,从里面拿出一个馒头,慢慢啃了起来。
她知道,可是有时候,「知道」和「做到」,是两回事。
宁遥默默地啃着,啃到一半,又把手一横,瞧也不瞧他一眼,只是把包袱递了过去:「喏,要不要一起吃。」
半晌,身旁传来一声轻笑。
她叹了口气。
「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看到无所谓的牺牲,你能明白吗?」
她说罢,又拿余光瞧了瞧他,轻声问:「你的伤……又裂开了是吗?我待会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不用你费心。」殷绥冷哼了声,面上神色依旧淡淡,如皑皑山上雪。
宁遥却听到系统的提示:「遥遥!进度条回来了!还涨了 5%!35% 了!」
「既然这样,那好吧。」
她故作淡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再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开,惊动了前方树梢上的几只飞鸟。
*
他们一共在破庙里住了四日。
待到第五日清晨,宁遥再醒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没有殷绥的身影了。
屋外天光大亮,只有一片白雪茫茫。
宁遥发了会儿呆,默默收拾起了东西,回了出云观。
观外挤满了无处安生的难民和来来往往、行医送药的道士真人。
观主瞧见了她,对她微微颔首,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招呼她先回原来的房间收拾好东西再出来帮忙。
屋外的难民们瞧见了她,都热情地打着招呼。
宁遥也都笑着含糊过去,像是什么都没有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她有时候还是会梦到那个人。
梦到那个人跪倒在她面前,磕头求饶、又哭又笑,然后一眨眼,便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满脸满身的血,她也随之惊醒。
系统却难得严肃地告诉她,她需要习惯。
最起码在现在,在她还没有办法对殷绥造成重大影响的时候,在表面上习惯。
她需要把她的软弱藏起来。
「遥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那些对你来说无法接受的事情,在有的人眼里可能只是家常便饭。」
「遥遥,你没见过杀人,可殷绥却是不杀人不能活……你明白吗?」
「他见惯了生死,见多了因为一句话被赏一丈红、甚至什么错也没有就无缘无故丢了命的人。」
「人命对他来说真的没这么重要,甚至就连他自己的命也没这么重要。」
「我知道你难受,可你若是现在就受不了了,那之后呢?」
「之后……还有更难的事情等着你。」
她只能点头。
*
再次听到殷绥的消息是在一个多月后。
这一个多月里云州着实不太平。
先是刺史秦缙对那个所谓的「江洋大盗」围追堵截,大搜出云观,又在出云山下派兵把守,同时在城里大肆搜查、处处围堵。
而另一边,冬日严寒又正逢大雪,山匪们储备物资不够便下山大肆打劫临近村落。
人们都在暗地里埋怨刺史的无作为,该管的不管。
再然后……刺史死了。
街上到处都能瞧见三三两两的人围作一团,议论纷纷。不少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一副『咱们云州终于有救了』的模样。
不过就算刺史死了,这剿匪难度依旧不小。
云州山匪能够作乱多年,不仅仅依仗着刺史秦缙。
云州是山城,北面的连台山连接了云州、苪州等多个地区,山势险峻,易守难攻。
同时,云州山匪众多,人数有上万之众,因着和刺史秦缙勾结,不像是寻常的散兵,反而个个装备精良、武力惊人,还配有弓矢武器。
但殷绥也不是吃素的,他攻势迅猛,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初见成效。
他从苪州借兵,以勾结匪寇、谋害皇子的罪名杀了刺史秦缙,接管了云州的兵力,又放出将集中兵力剿匪的消息,实际上却按而不发,并因此揪出了混迹在官兵中的内奸,再以其家中亲眷作为威胁,成功将其策反为双面内奸,探出了山匪的老巢。
因着有不少山匪原本就是云州本地某些村子的村民,为了防止他们藏在村子里,他又提出了「十连坐」的策略,以十家为一个单位,共同巡视监督。若是发现有窝藏匪寇行为的,则十家一起连坐。
随后,殷绥带大军一举进攻山匪老巢。山匪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借着人数和山险,还是逃了出来,可是损伤也着实不小。
这一战殷绥大胜,在百姓里的口碑都好了很多。只是虽然大胜,也免不了有一些人员伤亡,好在人数不算太多。
宁遥作为医者,也自告奋勇来了军队,为受伤的士兵们诊治疗伤。
殷绥来时,宁遥正半跪在地上为一位士兵包扎。
她诊治得极其认真,哪怕是看到那些可怖的伤口,依旧脸色平静,轻声慢语,动作仔细。
可殷绥注意到,她在给一个断了腿的士兵诊治时,睫毛明显颤了颤,然后借着转身拿工具的空档,拼命眨了眨眼,把眼睛的水珠挤了出来,再转过身时脸色又是一脸平静。
她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拿起刀一点点刮着创面上的腐肉。
「没事的,不用怕,会好起来的。」
士兵疼的冷汗直流,她动作却顿也没顿,依旧稳而快,等结束之后,才颤抖着手,给他绑上了一个蝴蝶结。
殷绥瞧着那个蝴蝶结,微微皱了皱眉。
在道观里,她也给他绑了一个蝴蝶结。
她现在照顾那些受伤的人,也和当初照顾他一样,无论官位高低,无论美丑老幼,都尽心尽责。
他突然就想到了破庙里的那尊破损里的佛像,金身已经斑驳了,就连里面的泥胚也残缺不全,甚至还在一块块往外掉。
可神情却永远慈悲,永远爱人。
他忍不住多瞧了两秒。
真是……奇怪的人。
身旁的都尉瞧见殷绥的眼神,了然地笑了笑。
「殿下,您才来云州没多久,应该还不认识她吧?」
「那是出云观的道长,也是我们云州有名的女大夫。不仅医术了得,为人更是慈悲,博施济众。」
「她一直都是这样吗?」
「是啊,宁道长向来如此。」都尉说着说着,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这里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悄悄叫她小菩萨。」
小菩萨吗……
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从密林里把他背出来,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小菩萨。
*
夜里,宁遥躺在床上,锤了锤自己的又酸又疼的背,临睡前又习惯性地看了眼攻略进度条。
已经 40% 了,距离上一次在破庙分别,又涨了 5%。
宁遥眨眨眼,有些迷茫。
她什么也没做啊,怎么突然就涨了?!
……
云州的山匪最难剿之处,就在这地形上面。
连台山横跨两个州,又地势险峻,多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这人若是藏身在山里,很难被找到。
殷绥却一反常态地不急不缓了起来。
他命令军队休整,又请苪州刺史协助,在各个出山口处派了官兵把手,把整个连台山围得严严实实。
这样一来,山匪们反倒被动起来,各个焦躁不安。更有甚者,在山洞里吵得不可开交。
为首的山匪吴奉一拍桌子,怒喝道:「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听我的就是了,咱们再等几日。那些当官的都肚子里都弯弯绕绕的,鬼知道他们出的什么鬼主意!」
「一切都等有了消息再说。」
这一等便等了六日,第七日,终于等到了一只飞鹰。
*
连台山各个出口处的守兵人数是不一样的,因地势不同,守兵人数也大有不同。
殷绥选了几处山匪最可能突围的地方,在前方虚虚实实布置了不同的兵力,诱他们进攻突围,又在后方囤积了大量的守军。
奈何山匪像是早已知晓一般,选了另一处较远的地方突围。
即便殷绥治军严整,等他们赶到时,山匪们已经在村寨里烧杀抢掠过一波,正准备抱着战利品回山了。
山匪们似乎也没想到他们能来得这么快。两队人马在小周村旁的官道上交汇,背后是熊熊的大火和村子里四散逃开的村民。
两队人马陷入了短暂的僵持。
还是殷绥最先开的口。他看着为首的吴奉微微一笑:「吴奉,你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怎么做。」
「你们若是现在投降,还能有条活路,否则的话……」
吴奉回过神来,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一小部分山匪很快朝身后的村庄跑去,他则带着绝大部分弟兄,冲上前与官兵厮杀,试图突围。
「投降……我呸!」
有将士带着人去追,却被他们堵在前头。
云州的这帮匪寇,个个身经百战,不少人在落草之前就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成为匪寇之后更是日日喂招练习,打起架来又狠又绝,只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慢慢落了下风。
吴奉冲在最前面,手拿大刀,杀红了眼睛,原来还算干净的脸上溅满了血,表情更是狰狞。
眼瞧着山匪们很快便要败了,山匪队伍后面,又冲出一群人来,各个手拿大刀,身前还挟着一个又一个的普通村民。
细数之下竟有几十上百之众。
「快放我们离开,不然我们就要拿那这些人祭刀了!」
交战的士兵们也微微一顿,只有殷绥,面色如常,恍若未闻。
他朝身旁将士示意了一下,霎时就有两队人马,从左右两侧包抄。
吴奉连忙从一匪徒手上接过一个孕妇,那孕妇瞧着已经怀胎五六个月了,肚子高高隆起,被推过去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打颤。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不在乎这些人的性命了吗?」
「你可别当我们不敢!」在他身后,又有几个匪徒紧了紧手上的刀。
霎时,尖叫声,啼哭声响作一片。
殷绥厌烦地皱了皱眉,又瞧着吴奉手上那个脸色发白的孕妇,忽地一笑,笑容纯良柔软,在黑夜的血泊当中,说不出的怪异。
「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他说着,声音突然冷了下来:「你要杀便杀好了,你杀他们一个,我杀你们一双。」
「用这几十条人命,换你们几千条,这笔买卖怎么算也不亏。」
那孕妇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尖叫一声,两眼一翻就要晕厥过去。
吴奉冷哼一声,伸手猛掐她的人中,直掐出了个血印。
「哼,真是狠心啊,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老六!」
话音刚落,土匪队伍里站出一个人来,挥手就砍断了一个人的脖子。
宁遥挤上前时,正好看到了那颗滚落的人头。她忍不住惊呼了声,声音被盖在层层叠叠的尖叫里。
「你再不放我们出去,下一个就是我手上的这个人了。」吴奉高喊着。
殷绥只是静静地瞧着他,没有下命令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瞧着这一地的尸山血海,瞧着那些惊惧的人和他们身后染了血、满脸凶神恶煞的匪徒。
他面色平静,无悲无喜,像是什么都瞧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瞧见。
他身旁的都尉早就别过了脸去,犹豫了一瞬,道:「殿下,要不我们……」
那些山匪见事情有转机,脸色一喜。
殷绥却淡淡瞧了他一眼。
数千记的火把熊熊燃烧着,照亮了整个黑夜。
火光摇曳,暖黄色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添加丝毫的暖意。
他勾了勾唇角:「宋都尉,你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殷绥的对策只有一条——等。
敌不动则我不动。
他命士兵四面围守,一副要长期蹲守的模样。
现在的状况,如果不考虑人质的话,这的确是个好法子。
只是……宁遥瞧了瞧吴奉手里那个两腿间流着血的孕妇还有他身后那些啼哭着的妇女小孩……
再拖下去,这些人也会死的……
山匪们从来不管什么仁义道德,若是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拿这些人当肉盾冲出去。
果然。
吴奉冷笑一声:「没想到你们这些当官,心还真是硬。」
「这么多的村民,说不定里面就有你们哪个士兵的父母亲人,你们就都不在乎吗?」
「非要逼我一个一个来开刀?」
殷绥眼里一片漠然,身旁的士兵却一个个开始骚乱起来。
吴奉瞧着这一阵慌乱,微微一喜。
「你们看好了!这就是你们卖命的朝廷!连你们父母妻儿的性命都不顾!」
「你们可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朝廷!」他说着,刀子一晃就要割那孕妇的脖子。
宁遥犹豫了会儿,还是咬了咬牙,站了出来,喊道:「等一下……」
她把殷绥拽到一个僻静些的角落,道:「你先放了那些人。」
「我是来剿匪的。」殷绥道,声音冷清。
宁遥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我知道,我没让你真放。」
「我们现在是占优势的。我们完全可以先在官道外面做好伏击,再假意答应他们,让他们把人质放了。等到了官道外面,再把他们一举歼灭。」
殷绥瞧了她一眼,面色依旧冷淡:「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有人质才有逃跑的可能。」
「我可以跟他们换!」
殷绥抿了抿唇,一张脸越发冷了:「没这个必要。」
宁遥急了,干脆拽起了他的袖子。
「那些山匪只是想逃跑而已,他们本就处在劣势,不可能和我们硬拼。只要你让他们走,再给他们一个有声望的人做人质,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更何况……」宁遥瞧了瞧四周,有些艰难地开口,「已经死了够多的人了。」
「你看看我们周围,到处都是死去的人和受伤的将士。」
「还有那些士兵,你看看他们,有的已经吵起来了,剩下的,就算不说,又有哪些人敢去看那些人质?」
「你是将士,你应该比我更懂人心。」
「所以呢?」
「我只知道我是来剿匪的,就算不放人依旧可以赢。」
「不过是多几十条人命罢了。」
宁遥沉默了。
她把衣角攥了又攥,还是没忍住。
「我知道,只是……我没有让你真的放了那些人,也没有阻碍你剿匪,只是……」
她深深叹了口气:「只是能救为什么不救呢?」
「至于我,不用你操心,就像你说的,几十个村民换他们几千条山匪的性命,再划算不过了。」
「我一个人换他们几十上百人也是同样划算。」
殷绥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抹讥诮的笑:「宁道长,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你以为……」
宁遥被他说得一愣:「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她垂下眼来,叹了口气。
「就算我求你,成全我这一回吧。」
殷绥脸上的笑沉了下去,他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把衣服从她手心里抽走,声音冷清,透着终年不化的寒气:「既然你想死,随便你吧。」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弓箭手已经全部埋伏好了。
夜色深沉,远处的村庄早已入眠,只有小周村旁的官道上,灯火冉冉,喧嚣不止。
「遥遥,你怕吗?」系统问。
怕啊,她当然怕了,不过倒不是怕死。
毕竟她还有一次机会,有系统这个外挂在,她就算是死了,也可以重来一回,大不了就是换一个马甲,就连死也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可是那些村民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
系统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不救这些人,也不会影响任务进度。」
宁遥笑了笑,在心底道:「可是我看到了呀。我明明能救,为什么不救呢?」
「更何况,我其实也有我的私心,我没有你想象得这么无私。」
「我救这些人,不仅仅是想救他们,更多的,是想改变殷绥。」
「说实话,我对你们选我来完成这样一个困难的任务一直都很怀疑,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没什么特别大的优点,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去完成,但是我还是想努力试一试。」
「万一我成功了呢?我能改变这些人的命运,是不是就说明,之后我也能一点点改变殷绥的?」
「反正试错了也不亏嘛,好歹我也救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值了。」
她说着,微微一顿,满脸的理所当然。
「再说了,这不是还有你嘛?你这么厉害,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吧?」
「我还有 3w 积分没用呢,3w 啊姐妹,总不可能连条命也保不住吧?!你要是连这都办不到,我真的要去投诉你了!」
系统:「……」
系统无语凝噎,摆出了一个经典的 emoji 微笑表情:「你开心就好。」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吴奉大声问道。
殷绥在大军的最前面,冷着一张脸。他容貌昳丽,又生着双上挑的丹凤眼,现在沉下脸来,反倒让人忽略了原本的好相貌,多了几分不怒自威的冷意。
宁遥瞧了他一眼。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是她能感觉到,他在生气。
他平日里脸色总是淡淡的,鲜少冷脸,还常带着丝隐约的笑意,就连杀人时,也是勾着唇角的。
甚至在柴房里,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时,身上也没有这么浓重的冷意。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生气,可她现在没时间想这些,连忙把目光投向对面的山匪。
「只要你们把人质放了,我答应让你们安全离开。」殷绥冷声道。
「凭什么相信你们?」吴奉问。
殷绥蓦地笑了,仿佛是黑夜里突然的绽开一朵妖花,透着诡谲艳丽的美。
「吴大首领怕不是还没有看清现在的形势,你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这人你们若是放了,我们就放你离开,你若是不放,我们就继续在这里耗着吧。」
见山匪们不同意,宁遥也站了出来:「这样吧,你们把这些村民放了,我跟你们走。」
「你们只是要一个有威慑力的、能够帮你们逃走的人质而已,」她说着微微一顿,「你们应该也认识我,我是这里的军医,也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带上我绝对比带上这一群普通村民有用的多。」
「更何况,你们带着这些村民逃跑,肯定没有带着我一个人方便。」
见吴奉还在犹豫,宁遥咬了咬牙,学着殷绥的样子,冷笑了声:「我现在不是在你跟你商量,只是告诉你结果。你若是换了,我们便放你走。你若是不放,就干脆一起留下来吧。」
「别忘了你们现在的形势,看到底是谁耗得过谁!」
吴奉这才不再犹豫,大喝了声:「换!」
*
山匪们离去时正是半夜。
吴奉挟持着宁遥,最先从口子里冲出来,在他之后其它山匪也一并驾马而出,保护似的把他围在了中间。
殷绥冷眼瞧着他们离开,一种莫名的烦躁感突然涌上心头。
从刚才她走到他面前,说要去换人质的时候他就有这种感觉。
殷绥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口,复又松开,瞧了瞧自己的手。
真是……讨厌的感觉。
「弓箭手都已经在官道外伏击好了,只等他们过去了。」
身旁的宋都尉小心翼翼瞧了他一眼,又道:「殿下,我们要追吗?」
「追,为什么不追。」
殷绥顿了顿,复又扯着嘴角笑开,透着张扬的美。
「既然她要去送死,我们也得瞧瞧她是怎么死的,说不定还能赶上帮她收个尸。」
*
宁遥被吴奉抱着挟持在马上。
他骑得飞快,马一颠一颠的,身上的汗臭味混着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进宁遥鼻子里,熏得她直想吐。
她四周围满了山匪,个个身上都染着血,有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的则一脸阴霾,瞧着她的眼神像是想把她剁碎了吃肉。
还有的,一脸淫笑地看着她,说着各种污言秽语。
宁遥一直沉默着,倒不是别的,只是吴奉身上这味真的太熏人了,她怕她动作稍微大点儿,或者一开口,吸进一大口气,就直接把自己给熏晕了。
那也太窝囊了些。
突然,吴奉勒紧了缰绳,一个急刹车。
前方一阵箭雨袭来,她身旁不少山匪都中箭落了马。宁遥想俯下身,却被吴奉死死拽住挡在前面。
「娘的有埋伏!」他大喝一声,朝弟兄们做了个撤退的手势,掉头就想往回跑。
身后,殷绥也带着人马追了过来。
两面夹击。
吴奉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地上倒了一片的弟兄们,咬了咬牙,大骂道:「小人!卑鄙!」
他把刀横在宁遥的脖子上,一手掐着她的肩胛骨,把她推了出来:「你们不想要这个女人的命了吗?!」
「放我们走!」
殷绥像是没听见似的,缓缓拉开了弓。
吴奉则把宁遥挡在自己身前:「你射啊!看看到底是她先死还是我先死!」
宁遥:「……」
她下意识咽了口口水,瞧向殷绥。
今日行军,他随意束了个高马尾,多了几分少年英气。额前微卷的碎发,被冬夜的冷风一吹,就在脸上乱舞起来。
他身旁,灯火冉冉,宛若白昼。他却冷着一张脸,如墨一般的眼里尽是冷冽的杀意,如泛着寒光的宝剑。
对上他的眼神,宁遥心里一颤,不自觉咽了口口水。
她怎么总觉得……殷绥那把弓就是对着她的啊!
系统同情地说:「宝贝,你猜对了。」
宁遥:「……」
弓缓缓拉开。
殷绥瞧着前面的人,握着弓箭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
少女还是之前的模样,眼里却慢慢浮现了一抹水色,一双眼雾蒙蒙的,还带着几分委屈和惊惧。
怕吗?
她还知道怕啊?!
他拉弓的动作一顿,莫名的躁意又涌上心头。
殷绥有些迷茫地感受着心头复杂的情绪,神情越发晦暗不明。
还是杀了好了,杀了他就不会再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了。
更何况,若是要死在那些人手里倒不如死在他手里来得干净痛快。
死在他手里,最好不过了。
宁遥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心里有一万句 MMP 想讲。
系统倒是异常惊喜:「遥遥!好事啊!!!」
宁遥:「???」
我要死了,你跟我说好事???
系统嘿嘿一笑:「你知道他想杀你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你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啊,这难道还不是好事吗?」
宁遥眼神一亮,很快又焉了。
「这好事给你,你要不要啊?!」
系统干笑两声,不说话了。
宁遥叹了口气:「算了,我现在该怎么办?有什么可以兑换的吗?像什么复活甲啊、金水之类的?」
系统:「……」
「你搁这儿打游戏呢?!」
「待会儿你用一万积分兑换一个定身咒,定住吴奉十秒,然后趁机挣开他逃跑,明白了吗?」
「只有十秒钟,一定要快!」
「这就一万了?!你坑人的吧!」宁遥还想讨价还价一番,目光一转,却瞧见殷绥手里的弓已经快要弯成了一个满月。
箭已离弦。
殷绥冷冷瞧着眼前的人,却见吴奉身子突然一僵,而他挟持在身前的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腰间的匕首,反手刺入了那人腹部,然后掰开他的手,头往身旁侧开。
那支箭堪堪擦着她的脸飞过,留下了一道细而长的血印。
好险……
宁遥一颗心怦怦直跳,赶忙跳下马去。
吴奉却已经恢复了过来。他吃痛的「嘶」了声,伸手要拽宁遥的衣领。
「臭娘儿们……」他骂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一只箭又急又快地穿透了他的胸口,他也被箭气带得跌下马来。
是殷绥。
与此同时,数百支箭向山匪们袭来,又是一场箭雨。
不少山匪中箭倒下。
大军也很快冲上前收剿剩余的山匪。
殷绥也跟着上前,驾马朝宁遥奔去。
他本来是准备结果了她的,可瞧见有山匪伸手想要擒她,还是没忍住,一剑射了过去,自己也驾马奔去。
宁遥倒在地上,她在刚才那一阵混乱中被马踢伤了腿。
她刚爬起来,一抬头就瞧见殷绥后头冲来一个人。
「阿绥,后面!」
殷绥微微一怔,来不及多想连忙转头。
身后,一个穿着军服的士兵,借着上前剿匪的机会,朝他冲了过来。眼瞧着是冲向匪军,可那刀尖,却明晃晃地对着他。
殷绥一剑干净利落地解决了那人,又转过头来瞧着宁遥,微微眯了眯眼。
宁遥被他看得心里发慌,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突然转开了头,命人把她带到后方休息,又对着被团团围住的山匪们,喊道:「首领已死,你们还要负隅顽抗吗?」
「缴械投降、自愿收归朝廷者,不杀!」
山匪们一阵骚动,却迟迟不见有人站出来投降,偶有几个面露犹豫,想站出来的,还没等真的站出来就被身边人瞪了回去。
为首的几个山匪更是梗直了脖子,一口唾沫就啐了过来:「呸!老子就算是死,也不跟着你们受窝囊气,做官府的走狗。」
殷绥半眯着眼瞧着他们,忽然轻笑了声:「不愿意是吗?那便都杀了吧。」
*
这次剿匪可以说是大获全胜,我方人数本就占优势,又设了伏击,将山匪团团围困,殷绥又以雷霆之势杀了一批闹得最凶的山匪,杀鸡儆猴,收编了不少剩余的山匪。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宁遥回到队伍后小歇了会儿,便开始给受伤的士兵们包扎。这次剿匪我方的伤亡较少,加之终于解决了多年的匪患,不少士兵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
殷绥来时,宁遥就坐在士兵堆里,和他们说话聊天,一片其乐融融的模样。
他沉默地看了半晌,突然上前,遣退了身边的人。
也许是过了这一夜,劫后余生的缘故,宁遥的心情难得的放松。瞧见殷绥,也不管他是来找她做什么的,先扬了个笑脸来。
殷绥却沉默着看着她,眼眨也不眨,似乎要直直望进她心底。
过了半晌他才微微勾了勾唇,瞧着笑意盈盈,可眼底却连一点温度都没有。
「宁道长方才叫我什么?」
宁遥身子一僵,突然反应过来她刚才的怪异感是从哪儿来的了。
她刚才叫他阿绥。
他来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的名字。
而宋都尉等人,也只是称呼他为「殿下」,对他的名讳绝口不提。
「宁道长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宁遥眨了眨眼,一颗心飞速下沉。
她悄悄问系统:「你说我现在告诉他,我是他以前认识的一个姐姐,他会不会信?」
系统沉默了会儿:「你可以试试,看看是他先相信你,还是先砍了你。」
宁遥:「……」
「更何况因为系统的原因,在你任务还没有完成的时候,不能直接告诉他,就算你想说也说不出口。」
好吧好吧,她明白了。
「宁道长怎么不说话了?」
殷绥脸上似笑非笑,手却悄悄握上了腰间的刀。
宁遥连忙抬起头来,冲他微微一笑:「这个啊……」
「其实我也不知道,都是我猜的。」她说着,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你身上有个荷包对吧?那次给你换药的时候瞧见了,上面绣了你的名字,只是绣得有点儿……我当时也没太看清楚,就猜应该是个「绥」字了。」
「我也是情急之下才瞎喊的。」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殷绥微微一愣,又瞧见眼前的少女冲他眨了眨眼,狡黠一笑。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那我以后可不可以喊你……阿绥?」
——阿绥。
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
他越长越大,和父皇也越来越离心。
在他刚回宫,还孤立无依时,他的父皇还会叫他一声阿绥。
他越长大,在背后收了越多的势力,就算他父皇没有察觉到,也碍着年龄和身份,还有他那越老越重的猜忌心,只肯疏离地叫他一声小九。
不过他也从不在意。
天家情,本来就可望不可及。
以前倒是有个人常常这么叫他……
这些日子,他也悄悄派人打探了眼前人的生平。
清清白白的姑娘,十岁就流落到了云州。之后一直待在出云观里,鲜少出去,即便外出也是替人诊治,声望、口碑都是极好的。
除了出身不详外并无任何可疑之处,和皇宫更是毫无交集。
明明是两张不一样的脸,两个毫无联系的人……
殷绥垂眼,长而翘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额前散落的碎发在脸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更显得脸色晦暗难辨。
「阿绥?」
他沉默了会儿,刚要拒绝,那人却自顾自走到他面前,拉起了他的袖子。
「你这里怎么了?」
她指了指他袖子上一块深黑色的地方。
「受伤了吗?」
少女微微抬着头看着他。她们离得极近,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白色绒毛,还有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担忧之色。
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伤口……
他下意识后退了步,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阿绥?」
「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
殷绥说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救下宁遥一个人站在晨风里,疑惑不解。
*
小周村这回的伤亡比预计的少了不少,村子后续的修整部署也很快安排好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宁遥自从剿匪回来之后就病了一场。
她本来就是个普通人,不管在战场上表现得多坚强多勇敢,回想起被山匪拿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还是双腿发软,加上被马给踢了一遭又一连这么多天的劳累,很容易就病倒了。
殷绥倒是来瞧过她几次,可她知道,他很快就要走了。
京城目前的形势越来越严峻,按照原来的世界轨迹,七皇子会趁着殷绥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动手,让硕武帝『意外身亡』,从而继承皇位。
算算日子也就是这两个月的事了。
他这次回去,还有一场硬战要打啊。
……
殷绥离开时云州正下雪。
这大概是云州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小朵小朵的雪花,伴着冬日里冷冽的寒风,落在殷绥乌黑的发上,沾湿了他的眉角发梢,带着朦朦胧胧的湿意与寒气。
像被晕开的水墨丹青,是这皑皑白雪里最浓墨重彩的一抹。
宁遥站在城墙上,瞧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茫茫大雪之间。
他走得又快又急,一刻也没有停留,只是在出了城门、快要消失不见的时候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接着便消失在了风雪里。
殷绥这么一走,宁遥的任务进度也停了下来。最糟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接近他。
再见面时,殷绥就该是真正的帝王了。
一个皇上,一个道姑。
这若是在古早言情里,怎么看怎么是对浮想联翩的组合。
什么《强取豪夺:霸道皇上狠狠爱》啊,什么《皇上不可以:我在道观当道姑的日子》啊……
可是吧,放在现实世界里,怎么看怎么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宁遥有些惆怅。
为了任务,再怎么打不着,也只能硬打了。
早打完,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