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皎阳似火,暑气熏蒸。
太阳炙热的像是要把一切都烤干,连夏蝉也受不了这让人发慌的暑热,「知了」、「知了」叫个不停。
茶馆里的人也在叫。
「你们听说了吗……昨儿朝堂上又有大动作,死了好几个人呢!」
「听说是有御史台的人当着百官的面,劝谏那位要顾念兄弟手足之情,放了十王爷,结果当即就被人拖了出去,在承明殿外砍了……」
那人说着连声音都颤了颤,摸着胡子的手也一顿:「那可是监察百官、劝谏帝王的御史台啊,咱们大渊几百年来也没遇见过这种事……」
「听说承明殿外的地砖都被染红了,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人群里一阵唏嘘,也有人嗤笑着出声:「这算啥,那登基大典上的事你们忘了,那才叫骇人听闻呢……」
「上头那位刚让人念完继位诏书,那御史中丞就站了出来,说那位无诏登基、弑兄上位,实在不配为帝,然后就被人……」
那人正说着,人群里突然蹿出了个头来:「那承明殿外头的血真的洗都洗不干净?」
「那可不,我骗你干啥!」
「你瞧见了?」
宁遥眼一眨,那说话的人顿时就嘘了声,把她一瞪一推。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
宁遥也不恼,拿起自己的东西就上了山。
今年年初,殷绥从云州离开,二月,七皇子便登了基。
殷绥也借了兵,囤积于郊野之中,待回京,便以「清君侧」的名义,杀入皇宫。
四月,七皇子倒台,殷绥正式登基为帝,改年号为元熙。
五月,宁遥终于从云州到了京城。
她来这儿不过十多天,已经听了不少关于殷绥的流言了。
人人都说他残暴。
说他踏着兄长的骨血上位,名不正言不顺。又在上位后残害手足,将与七皇子交好的五皇子赐死,囚禁了十皇子。
甚至将七皇子的母家燕世一族的所有男丁全部处死。就连燕氏嫡女、殷绥的嫡母,也被他囚于深宫之中。
人们说他逼死嫡母,残害手足,残杀忠臣,是暴君中的暴君。
说实话,虽然这些事情从宁遥刚穿越过来时,系统就已经告诉过她了,可从别人嘴里听到,还是有些不一样。
一方面的确有些骇人,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殷绥也有些可怜。
「人们只知道他残暴,说他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逼死嫡母,不该残杀手足……可他们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人对他做了什么,他又是怎么过来的。 」
系统沉默着开始装死。
宁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系统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皇觉寺,红的墙乌的瓦一下子跳入眼帘,再之后,是无垠的天和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
她自从来了京城后,就一直住在这里。
皇觉寺本来就是皇家寺庙,又收留失所的流民,住在这里,是接近殷绥最简单也最不惹人起疑的法子了。
只可惜,她这一等,就从夏天等到了寒冬。一连八个月,她连殷绥的面都没有瞧见过。
好容易等到了上元节那天,本来依循旧例,殷绥是来皇觉寺祈福的,可她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他。再一问——
「听说前些日子宫里出了点事……陛下这才取消了这次的祈福。」
「至于到底是什么事……你去城里看看就知道了,那城墙上现在还……」
回话的小沙弥说得支支吾吾,说到后头再怎么也说不下去,只是念了句阿弥陀佛就继续去扫地了。
城门口挤满了人,却各个都无精打采小心翼翼。
人人都低着头看路,有的人似乎想抬起头来伸个懒腰,却在伸到一半的时候顿住。就连往日的欢声笑语也都不见了。
宁遥心下奇怪,下意识抬头瞧了眼城墙。
因着她隔得远,只能瞧见城墙上挂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东西。
等走进了一瞧,才发现那是颗挂了几天、已经沾满血污、早已瞧不出原来模样的人头。
「啊——」
宁遥忍不住惊呼了声,叫到一半又赶忙捂住嘴。
她身旁赶路的汉子压低声音解释道:「姑娘,可不敢乱瞧,据说那是七皇子余党,还试图混进皇宫行刺……现在官府正在捉拿同党呢,这谁要是多看了几眼,怕是要倒大霉的。」
宁遥赶紧点了点头,对他道了句谢,心头还依旧恍惚。等走到城门口,竟是连守城的官兵问她话也没有听见。
宁遥连着「啊」了三声,那官兵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路引!我说路引!你连路引都不拿出来,还想进城?!」
宁遥这才连连点头,在包袱里翻了半天才抬起头来,对着那面色不善的官兵赔了个笑。
「官爷,我今日出来的匆忙,忘记带路引了,您瞧瞧能不能先让我进入?我平日里往返城内外多次,也没瞧见检查这个啊……」
官兵不耐烦地把她挥到一边:「去去去,没有就别在这里捣乱!」
宁遥不死心地又翻了翻,这才在包袱最里头找到张皱皱巴巴的纸,瞧着和旁边人进出时拿的东西一样。
「官爷我找到了!」
「宁昭昭,云州人士……既然你是云州人,来京城又做什么?!没有云州官府的审批私自入京……」那官兵说着,上下打量了宁遥一眼,见她一脸茫然,冷笑了声:「把她带下去!」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官兵走了出来,拎着她的胳膊把她丢进了大牢里,不管她怎么说,那几个官兵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有没有罪查了自然就知道了,我们也是例行公事。」
*
大牢里黑漆漆的。
和宁遥关在一起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瞧着胆小极了,自宁遥来了之后便一直低头窝在角落里,连动也不动。
宁遥试图和她搭话,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那姑娘却只是抬眼飞快地瞧了她一下,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也不肯说。
倒是夜里,瞧见老鼠的时候尖叫了声,把宁遥吓得够呛。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疾手快地捡了块石头往那老鼠身上一砸,那姑娘又尖叫得更大声了。
等叫完了,才总算抬起头来小声对宁遥说了句谢谢。
宁遥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柳叶眉、鹅蛋脸、樱桃唇,是标准的古典美人长相,哪怕穿着身脏兮兮的衣服也难掩好风姿。用现代化来说,就是哪怕披了个麻袋也是天仙。
最美的是她那双雾蒙蒙的、仿佛披了一城江南烟雨的丹凤眼……真真的含情脉脉,似语还休。
美人啊美人,宁遥一下子就不困了。
她最喜欢美人了。
那姑娘被她瞧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叫连菡,你呢?」
*
宁遥在牢里关了一个礼拜。
狱卒告诉她,最近京城不太平,处处都在追捕逆党余孽,来往人口也查得严。
还告诉她,若是不出意外,再个等个三四天,等查清楚了她就能被放出去了。
她等了三天,还没等到被放出去,倒是等来了一个小厮。
那小厮自来了牢里,便一副趾气高扬的模样,把手一指,像挑猪肉一样皱着眉头挑了几个囚犯出来,嬉笑地对身后的狱卒吩咐道:「今年狱里的死囚犯少了些,咱们康王说了,要几个年轻好看的,这样哭起来才有意思!」
他一共挑了四个姑娘出来,除宁遥和连菡外,各个胸大腿长。
宁遥站在这几个美人中间,突然对自己的容貌有了新的认识,甚至都快要忘了现在的处境。
那小厮瞧了瞧挑出来的几人,满意地点点头,让人给她们戴上木枷锁,押进了囚车里。
囚车里还有不少人,粗略算一算,大概有十来个,各个蓬头垢面、衣着破烂,头发也打着绺,瞧着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洗过澡了,一身的汗臭味能把人熏死。
连菡向来胆小,刚才被指出来的时候已经白了脸躲在她身后,头也不敢抬,现在到了这关死囚犯的车上,更是吓得不行,整个人哆哆嗦嗦的,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囚车终于停了下来,几个狱卒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林子里,解开了她们身上的木枷锁,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跑开了。
宁遥还有些发懵,一只箭就直直插在了她的脚边。
接着响起的是勒马声和大笑声。
宁遥瞧了眼马上的人。
这人生着双和殷绥一样的凤眼,同样是高鼻深目,却满脸横肉,整张脸阴沉沉的,眼底也满是阴翳,笑起来更是不善。
在他身后,赫然站着刚才牢里的那个小厮,只是不再趾高气昂,脸上堆满了媚笑。
这就是康王了。
宁遥心下了然。
她知道这个人。
殷绥登基之后,把其它皇子杀的杀、囚的囚,只留了草包凶残又弑杀的康王在外头。就上个月,这人还为了强抢个美人,杀光了她的父母。
「跑,都给本王跑!傻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康王笑道。
笑完了,又拿几十斤的重弓对着旁边一个女人狠狠一挥。
女人直接被挥倒在了地上。她尖叫连连,浑身哆嗦地跪在地上求起饶来。
康王笑得更大声了,笑声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跑!」
「再不快跑,下一箭射得可就是你的脑袋了!」
人们四散着跑开,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响作一片。隐隐还能听见康王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对嘛,这才有意思。」
「每年野猎都射那些个狐狸兔子有什么意思,还是射人来的痛快!」
「尤其是美人,看着她们逃,看着她们哭,看着她们求饶,这才叫有滋味……」
不多时的功夫,地上已经倒了不少人了。
处处都是血,还有和血混在一起、分不清颜色的秽物。
尿骚味和血腥味交织着,和那鲜红的颜色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
宁遥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浑身发抖。就在刚刚,她亲眼看见一个王公贵族射杀了一个犯人。
那是个四五十岁的犯人,头发发白,本来就在她跟在身后跑,跑着跑着突然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一直箭横穿过了他的脖颈。
即便知道那人是死刑犯人,她也忘不了那人瞪大双眼倒在地上,徒劳地向前爬的模样。
在他身后,那个满身绫罗的王公贵族轻笑着吹了个口哨:「又射中一个。」
他身旁的随从们也跟着欢呼吹捧。
宁遥却只觉得恶心,她跌坐在地上,胃里的酸水一个劲儿往外涌。
系统有些担心:「遥遥,你没事吧?」
「这里怕是也不安全,我们还是要赶紧往前跑。」
宁遥点了点头,深呼吸一口气,瞧了瞧周围的状况,继续跑起来。
旁边的草丛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腕。
宁遥被吓了一跳,她僵硬地转过身,却瞧见连菡倒在地上,眼里含着泡泪,腿上还插着根箭。
「阿昭,救救我……」
宁遥咬了咬牙,把她背了起来,蹲在了前头不远处的一颗古树底下。
这里古树参天,丰草蔓蔓,足够藏下她们两个人。
她刚松了口气,正准备把人放下,就听见系统道:「遥遥,不好,你看地上——」
一些星星点点的血迹,顺着他们的来路,断断续续流了一路。
宁遥心里咯噔一声:「不好,我们得赶紧跑。」
话音刚落就听见林间传来一道声音。
「奇怪了,本王刚刚明明瞧见这边有动静,瞧着还是个姑娘,这人呢——」
是康王。
宁遥的脸白了白,连呼吸都止住了。
连菡更是怕极了,整个人都抖得不行。
她死死抓着衣服,长长的指甲不小心在宁遥脖子上划出一长道红痕来:「我们要怎么办——」
「我们先躲着,看看情况。」
那边,康王已经命侍卫们搜查起来。
虽然那血迹大多都留在草地上,不明显,但只要找,还是能找得到的。
眼见那侍卫越来越近,宁遥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
连菡突然抓住宁遥的手,满脸急切:「阿昭,你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我这个样子是没办法跑了,你赶紧跑!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好,你快跑啊。」
她指了指树后面另一边:「那边有条小路,你快从那里跑……」
已经来不及了。宁遥默默叹了口气。
在古树的另一边,有另外一队人正驾马往这边赶。
「你在这里藏好,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她拍了拍连菡的手,来不及多说便跑了出去。
耳边很快响起了呼啸的风声,还有康王刻意拔高了调子、让人腻味的声音。
「果然是个姑娘,还是个美人,本王最喜欢美人了。」
他说着,缓缓拉开了弓。
宁遥紧张得心都要跳出去了,那箭却堪堪射在了她的脚边上。
「真可惜,居然射歪了。」
康王说着,脸上却丝毫没有一丝遗憾,反而带着丝兴味。是一种猫抓老鼠、猎人玩弄猎物的兴味。
宁遥瞥了一眼便继续大步往前跑。
「哟,胆子还挺大。」他沉下脸来,「这样就不好玩了啊。」
很快下一只箭又来了,比上一支更快更狠。
「遥遥,快趴下——」
宁遥自知躲不过,只机械地听从系统的指令,这才堪堪躲过一劫。
箭尖擦着她的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她趴在地上,又借力往前面一滚。
那边,连菡蹲在草丛底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身后又响起了马蹄声。
她悄悄转过身来瞧了一眼,还没等瞧个真切,就听见一人道——
「谁在那里——」
连菡犹豫了一下,见那人似乎没有要放箭的打算,干脆咬了咬牙,连滚带爬跑了出去,跪在了来人面前。
「求您饶命——我是无辜的——」
「草民……草民根本不是什么死刑犯,是被人硬抓过来的,您相信我……」
那人身形一顿。他下马走到连菡面前:「你抬起头来,慢慢说。」
连菡松了一口气。
她没时间多想,忙双手撑着地爬到他脚边:「大人,求您救救我朋友!我朋友她——」
*
太阳渐渐西沉,残霞像血一样红。
宁遥躲在树后面,她已经累得不行了,腿也在刚刚逃跑的过程中崴了,肿得老高,每动一步都是钻心的疼。
「跑啊,怎么不跑了,你胆子不是很大吗?」
「这样就没意思了啊——」
「你要杀就杀,哪儿这么多废话。」
宁遥看都懒得看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闭上了眼。
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反而听到了箭矢相撞的铿锵音。
不远处,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人骑在马上,手里拿着长弓,逆着如血的残阳,身形挺拔,似开在悬崖峭壁之上、挟着寒气淬了毒的美艳妖花。
「阿绥!」
宁遥又惊又喜地叫了声。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瞧见眼前这一幕,康王黑着脸朝殷绥拱了拱手。
殷绥不答,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
「哎呀,射歪了。」
康王脸青得更厉害。
「一个死刑犯而已,陛下若是想要……」他说着,硬生生转了个弯,「陛下不会连这个也要跟我争吧?」
连菡赶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
她坐在那人的马上,有些紧张地拽了拽他的袖子:「大人……」
那人拍了拍她的手,目光却落在大树底下的宁遥身上。
「你朋友没事了。」
「死刑犯,」殷绥缓缓念着这几个字,「你说这是死刑犯?」
「我不是——」宁遥开口,却有一道声音比她更快。
「我们不是死刑犯!」
「我们……我们……」
连菡凭着一口气从马上翻下来,跪倒在地上。她本就胆小,跪到康王和殷绥后突然就嘘了声,大脑一片空白,还是瞧见那人含着笑点头的模样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了起来。
「我们是被康王身边的人从牢狱里硬抓来这里的!我……草民是无辜的……」
「草民……草民原是城西一个农户家的女儿,前些日子……前些日子我爹出了意外,继母把我送给了一个中年富商,让我……」
「我抵死不从,那富商就让人把我抓了进去……」
「一派胡言!」康王打断她,冷哼了声,「死刑犯的话怎么能信!」
「是不是真的,问问牢里的狱卒不就知道了?」
带着连菡过来的那人轻笑着下了马,对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
康王依旧挺直了脖子,冷哼一声:「是死囚犯又怎么样,不是死囚犯又怎么样,总归是几个犯人。」
殷绥自从连菡开了口,就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宁遥。
他看着她跌坐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像是在地里滚了几圈,头发蓬乱,上面还插着几根杂草。
她本来皱着眉,瞧见他又弯着眼睛笑开了,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救她。
他看着她撑着地想要爬起来,可刚站起来迈了一步,又摇摇晃晃地摔了下去。
他下意识想上前,很快又止住了动作,目光凝在她脖子上那道刚结了痂的伤口上。
「是啊,几个犯人而已。」
殷绥蓦地笑了,挟着冷冽的寒意拉开了弓:「六哥是王爷,自然不把这几个犯人放在眼里,想杀便杀了,只是不知——」
康王瞧着那支对准他的箭,瞪大了眼睛,浑身僵硬:「你要干什么?!」
长箭如闪电一般挟着呼啸的风声划破长空,擦过康王的侧脸,直直射向了他身后的一只灰兔。
「哎呀,这回总算是射中了。」
殷绥收了弓,勾着唇角,面上笑意吟吟,神情平静而无辜。
「六哥这是怎么了?怎么脸白得这么厉害?咱们今日不就是来野猎的吗?六哥也一定要玩得尽兴才是。」
「这只兔子就算我送给六哥的吧。若是再有下次就不会再是兔子了。」
「你——」
康王白着脸后退了步,拔出了腰间的剑。
殷绥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抬了抬手,笑意森凉。
「康王图谋不轨,以下犯上,拿下!」
很快就有士兵围了上来,用冰长剑指住了他的脖子。
「我什么都没做错!我是先帝的孩子,是王爷!你们还不快放开我!」
康王破口大骂起来。
「殷绥,我可是你的亲哥哥!你若是敢杀了我,绝对会被天人下唾骂的!」
「还有常家,我舅舅不会放过你的!你若是敢把我押下去,无论你怎么说,我舅舅都会知道的!你会遭报应的!」
殷绥只是淡淡地看着。等他实在骂不动了,才下了马,缓缓走到他身旁,挥手让身旁的侍卫散开。
「是啊,我还要谢谢六哥提醒了我。」他凑到他耳边,依旧是那副笑意吟吟的模样,「六哥图谋不轨,常家也脱不了干系,你说是吗,六哥?」
然后不待人回答,便抽出腰间的长剑,手起刀落,地上霎时便绽开了朵血花。
和天边的晚霞一样艳,一样红。
宁遥被人搀扶着来到了殷绥身旁,像只受了伤的兔子,一蹦一跳的,精神气却很好。
「阿绥。」
身旁一个侍卫倒吸口凉气,忙不迭喝道:「大胆!你怎么敢——」
殷绥没说话,只是淡淡看了那人一眼,然后就见少女瑟缩了下脖子,似乎是愣了一下,很快又对着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来。
天边夕阳正好,把周围的天空晕成了一片淡淡的粉。
宁遥被人带上马,心头还全都是绝处逢生、柳暗花明的喜悦。
然而再过一会儿,她就笑不出来了,像是被泼了一盆子冷水,从头凉到尾,凉得骨头都在打着颤。
地上到处都是血,红的黑的、一滩滩、一片片。
还有横陈着的姿态各异的尸体。
上至几十岁的老人,下来十来岁的小孩,在这一刻,他们都是相同的。
马前的人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
夕阳给他的背影镀上了层柔软的金色,金黄色的余晖跳跃在他的发梢,连他身上被血氲湿了的地方,在夕阳的映照下也显得格外温暖透亮。
他偶尔转过来的目光却是平静而淡薄的,瞧向她时甚至还带了几分浅浅的笑意,像一片波澜不惊又深不见底的湖。
只是这湖水,是凉的。
*
静夜沉沉。
银白色的月光像银子一样透过帐篷的窗洒进来,屋外蟋蟀草虫们不知疲倦的叫着。
宁遥在一片夜色里拥着薄被坐起来,看着窗外洒落的月光开始发起呆来。
严格来说,殷绥其实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暴君』。
他不像她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些骄奢淫逸、欢淫无度、专于杀戮,甚至把人脑袋当球踢的暴君。
他的『暴』,是一种冷漠,一种从心底里不在乎人命,为了完成目的可以做任何事,不在乎任何牺牲的冷漠。
所以他不在乎声望,弑兄上位;也不在乎民生,登基不久就开始大肆招兵,更不在乎区区的几条人命。
任何挡在他路上的人和事,他都会一剑破开,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甚至连自己的生命也不在乎。
至于那些没有碍着他,或者与他无甚作用的,任它如何他连看也不会看上一眼。
就像这次的人猎。
他们都心知肚明,这里头一定还有不少和她一样,不是死刑犯、甚至根本没有什么大的罪名的人,可他不会管,她也还没有能力去管。
宁遥长叹了口气,再一次感觉任重而道远。
好在她也不是之前那个瞧见他杀了人便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的她了。
她已经明白,只有先接受不能改变的,改变可以改变的,才能慢慢把不能改变的变成可以改变的。
*
早春的天清晨还有些微凉,带着朦朦胧胧的雾气。
殷绥来的时候,少女就站火堆旁边,拿着根长长的铁杆往火里探。
他看着她探了半天,探出一个黑漆漆的东西来,在草地里滚了几圈,便迫不及待地伸手去碰。
瞧见他来时,少女很快露了个笑来。
「阿……」
她喊到一半,瞧见他身后的宫人,眼神一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从善如流地改口。
「陛下,您要不要尝尝这个?」
殷绥微微一愣。
昨天晚上他离开时她还耷拉着眉眼,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怎么现在就……
他目光一转,落在她手上那个黑漆漆、焦兮兮的东西上。
少女笑成了一朵花,呼了几下便把那东西掰成两半,露出里面金黄色的心来,拿了其中一半往他手里塞:「可甜啦。」
他身旁的几个侍从俱是一惊,神情复杂欲语还休,殷绥却毫不介意,动作娴熟地剥皮。
「怎么样,甜不甜?」
宁遥一副献宝的模样,眼里带着丝明晃晃的期待和紧张。
大大方方又坦坦荡荡,动作亲切又随意,似乎真的只是亲近的友人率性而为的小动作。
亲近的友人吗……
他小心咬了口,点点头:「甜。」
少女笑得更欢了,还瞧了瞧不远处的宫人,压低了声音试探性地改了口。
「阿绥,谢谢你救了我。」
殷绥点了点头,淡淡应了声。
虽然他们两人现在身份悬殊,可看来 45% 的好感度还是有点儿用的,最起码殷绥待她还像是在云州时一样。
宁遥想着,便见殷绥话锋一转:「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她一下子精神了,把从来京起就开始准备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我是进京来寻亲的。云州的山匪清了以后,道观也清闲了不少,我便离开了云州过来寻亲。」
「然后……正巧碰上严查,因为忘了准备路引被抓了进去,本来都要被放出来了,结果阴差阳错就被带到了这里。」
少女说完还不忘笑眯眯地拍了句马屁:「还好遇上了你,要不然呀……」
殷绥心口突然一揪,有些不太自然地应了声,目光黏在她脖子上那道伤口上。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可伸到一半又触电似的往回缩了缩,从袖子里掏出两盒伤药来递给她。
「疼吗?」
宁遥愣了愣,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不疼的,都是小伤,」她受宠若惊地摆摆手,「之前在云州都是我追在你后面,问你疼不疼,没想到现在……」
「阿绥,你关心我,我很高兴。」
殷绥轻轻嗯了声,瞧着少女一副天真烂漫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又想到她昨天夜里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沉吟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什么?」
宁遥眨了眨下眼,有些迟疑地看着剥了一地的红薯皮。
「我……下次还给你烤?」
「……」
殷绥垂下眼来不说话了。
少女继续笑眯眯地道:「如果你让我留在你身边的话,烤多少都没问题。」
「我在京城没有地方可以去,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
宁遥就这么跟着殷绥回了宫里,身份嘛……是承明殿御前侍奉的宫女。
殷绥一开始是准备把她安置在宫外,给她置办一个宅子,再给她安排三两个下人。
开玩笑,她是来完成任务的好吗?!死缠烂打也要留在他身边啊!
于是她磨了又磨,总算是让他同意让她留在他身边做一个小宫女。
和她一起留在宫里的还有连菡。
宁遥走得是殷绥的路子,连菡却是正儿八经被宫里管理宫人的姑姑看上选进来的——每年人猎场,若是有犯人侥幸没死,就会有宫人过来给他们安排去处。
或是流放,或是做苦役、入奴籍,或是像连菡一样,被宫里的姑姑看上,选进了宫做下人。
连菡虽然瞧着柔弱,没成想却是个能吃苦的,干活也伶俐,人又生得美,竟也被分到了承明殿,在殿外负责物品的打扫擦拭。
连菡瞧见宁遥时,眼睛亮了亮,等闲下来了便拉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往她手里塞。
「阿昭,谢谢你救了我。」
少女脸上还带着几分羞涩和扭捏,眼里却是明晃晃的感激。
宁遥又去看她塞给她的东西。
是一个是一个样式古朴的银镯,用软布细心包着,镯子也被磨得发亮,一看便是被人妥帖珍藏的模样,只是镯子边缘不少地方都能看到细小的划痕,想来是经过了不少的岁月。
连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感谢你,只是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镯子,我想把它送给你。」
宁遥刚想塞回去,她已经后退了一步,笑得狡黠:「你要是不收下的话,就是嫌弃我了,所以你还是收下吧。」
「对了对了,阿昭,你在御前伺候一定要小心啊,我听说陛下他……」
「这几天我在姑姑那里打听了一下陛下的喜好,你要好好记住才是。」
*
宁遥来宫里不过小半年,已经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嘛,是她跟着殷绥一起去了趟皇觉寺。
其实这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她跟着殷绥进禅房时,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几个孩子,抱住了她的腿,你一言我一语地叫开了。
「姐姐姐姐!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啊?怎么好久都没有瞧见你?」
「还有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宁遥有些无奈,忙蹲下身摸了摸他们的头,小声地哄。
没想到殷绥竟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她哄孩子。
宁遥突然有些囧。
他今日穿了身常服,一袭白衣,只在衣襟袖口处镶了道金边,头发也没有用玉冠盘起,只简简单单扎了个高马尾,站在竹篱边上,不像是平日里积威甚重、大权在握的天子,反倒像哪个富贵人家里天真无忧的闲散公子。
「你以前在这里住过?」公子突然开口。
宁遥还没来得及回答,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开了口。
「那还用说!」
「姐姐姐姐,我们一起去看花吧,你房间门口的海棠花都开了,有一支都伸到窗户里头啦!」
行……好家伙,都学会抢答了。
殷绥心头忽地一窒。
「是……东边倒数第二间寮房里吗?」
一个小孩探出个头来,脆生生答道:「是啊,哥哥你怎么知道?」
殷绥愣住了。
眼前人的模样似乎渐渐模糊起来,他甚至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她的唇一张一合,却没办法听清她在说些什么。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多年以前,他从椋城来皇觉寺时,那个人住的房间外头就有一颗海棠树。
那棵树生得又高又大,枝繁叶茂,佛家讲究万物有灵,对枝叶也没有过分修剪。
那人刚来这儿住下的时候,那棵树的枝叶便把窗户纸顶破了一个口子。
云州,京城,皇觉寺,皇宫。
细细想来,她这一路似乎都在追着他的行迹,他在哪儿,她便追到哪儿。当初在猎场时,他只顾着她受了伤,现在想来却带着几分蹊跷。
还有那声「阿绥」。
这样的巧。
是有心人刻意安排吗,还是……
他忽地想起那年在密林里,那人握着他的手时说的最后几句话。
她说她还会回来的,他们也还会再见面的。
她说她是上天派来保护他的女菩萨啊,会一直一直守在他身边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她死的时候,他就在密林外。
他找到她时,她已经没了呼吸。
他胸口的荷包里,还放着她的发,是他在她死后剪下来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已经死了的这个事实。
「阿绥……」
眼前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站了起来,旁边几个孩子也不见了去向。
她站在竹里边上,光透过竹叶的间隙打在她脸上,明明暗暗映出她脸上真切的担忧。
「阿绥,你怎么了?」
他缓缓垂下眼。
金色的的阳光勾勒出他高而挺的鼻和精致的侧脸,却让人无端觉得苍凉,连眼底起伏的暗涌也带着几分破碎。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有些巧罢了。」
回去的路上,宁遥一路都很忐忑,总有一种自己的什么秘密被人发现了的感觉,可她转念一想,这算什么秘密?!
不就是住同一个房间吗,这么一想瞬间不虚了,腰杆子也直了许多。
这第二件事嘛,则严肃许多。
雍州爆发了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旱情。其实雍州旱情这件事前两年就已经有了,只是朝廷中没有人把这当成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毕竟旱灾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次,朝廷也拨了钱款下去。
就连今年前些日子派去雍州赈灾的官员也都回禀说灾情尚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京城突然来了一批难民,在京城一路乞讨,人们这才发觉此次旱灾的严重性。
自此流言四起。
殷绥自上位一来,民间对他的非议从未断过,他与世家的矛盾也是不小。
旱情一出,即便他便增加了前去赈灾的人员和银两,可流言还是起来了,并且愈演愈烈,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
人们都说殷绥弑兄弑母,德行有亏不配为帝,因此才引了上天震怒,降此大灾。
甚至还有人搬出了殷绥小时候被遣送至椋城的事情,说他天生不详,会亡了我大渊,民间还传了首讽刺他无德残暴的民谣。
殷绥当即以暴制暴,斩杀了一群传播流言最为激烈之人,用囚车押着他们游街并在闹市行刑,还把他们的人头挂在城门外、菜市场等各处。又下令说再有以讹传讹者,当即斩杀并实行联坐监督制,流言这才总算降下去了些。
可是旱情确是实实在在存在的。派去雍州的官员,开口便是要钱要粮,对于雍州的具体情况却提之甚少,对于灾情能不能缓解、如何缓解更是给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
朝野内外一时人心惶惶。
殷绥这才下令亲自前往雍州赈灾。
他们出发的那天夜里下了场大雨。
大雨瓢泼。天空黑沉沉的,连颗星子也瞧不见,只有闪电偶尔划破天际。
豆大的雨滴砸在树叶上,噼里啪啦的。
屋外雷声阵阵。凛冽的秋风卷了落叶在空中盘旋着。
大风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