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后,我在商场里面偶遇了前任。
我蓬头散发,正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尿不湿。
他衣冠楚楚,众星拱月地被拥簇着巡视商场。
四目相对,他看见我怀中闹腾的孩子,脸色瞬间变了,「我的?」
我冷笑着将孩子的脸摆正了对他,「你觉得像吗?」
他端详半晌,笃定点头,「像。」
「薛敞,我们分手三年多了。」我皮笑肉不笑,掂掂怀里的崽提醒他,「我宝才六个月。」
1
重逢那天起,我的手机一直在遭受各种陌生号码的骚扰。
各式各样加好友的信息层出不穷。
甚至出门身后都远远有人跟着。
我无视这些异样,按部就班地生活。
上早教,逛街遛娃再回家,每天三点一线。
我知道这些都是薛敞的手段。
他向来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互熬了一周,薛敞耐心散尽,派人将我堵在早教中心门口。
四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站在我面前,语气恭敬:「唐小姐,薛先生请您上车聊聊。」
看似尊重,实则无形逼迫。
林肯车在街边静默等待,四个保镖两前两后「护送」我上车。
薛敞长腿交叠,屈肘靠着扶手,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戒指,眼睛一直在宝宝身上没移开过。
我把玩着孩子的小手,他在我怀里睁着澄澈的眼,天真无邪地笑,「阿噗……」
薛敞莫名其妙被逗笑,朝我张开手,「我抱抱?」
我抱紧孩子往后靠,戒备地看他,「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表情淡了淡,「只是想看看孩子。」
「哈。」我冷笑出声,「又不是你的,眼馋什么?」
「不是我的?」薛敞慢慢嚼着这四个字,嘴角带着笑,眼神却逐渐阴沉下来,「难道真是你的?」
「看不出我们有多像?要不要我去做个亲子鉴定甩你脸上?」
我换了个姿势抱娃,不耐烦地说:「少跟我玩这些恶心的手段,我从没打算回头吃你这株烂草,也请你高抬贵手别来烦我。」
「而且当初踹掉我的人是你,我们就该老死不相往来,你犯什么贱还要凑过来喜当爹?」
薛敞脸色转臭,一个字都没再说。
他送我到我家楼下。
下车前,我再次警告他:「薛敞,你我最好井水不犯河水,下半辈子都别再见面,就算是给彼此攒功德了。」
回应我的,是他冰冷的侧脸和升起的车窗。
2
我和薛敞是青梅竹马。
更准确地说,他是我爸的养子。
年少情窦初开,差一点我就与他走进婚姻殿堂。
只可惜,一切都是精心构造的陷阱。
心动是假的,多年的深爱与呵护是假的,曾经看我时满眼深情更是假到不能再假。
他背负着仇恨,处心积虑在我家潜伏多年。
在我们订婚前夕,他一网收起布置多年的局,亲手将我爸以多项罪名送进监狱。
法院封房的那天,我连同几个不值钱的行李被一起丢出门外。
当时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巨变,坐在雨中崩溃大哭时,他撑着伞走到我身边。
这辈子我都忘不了,薛敞撑着伞站在那看我的眼神。
脸上皆是漠然,眼神透着一丝怜悯,嘴里说出的话,是我从没听过的刻薄与恶毒。
他说:「唐栗,你有今天,也是你该得的。」
不远处停着的车来下一个女人,在雨幕中轻声唤他:「二哥。」
后来我才知道,那才是被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
3
后来的人生,深刻地教育了我懂得什么叫作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我流落街头食不果腹时,薛敞正情场事业双得意。
便利店的电视播放着他的新闻,说他携女伴参加慈善拍卖会,买下天价宝石博红颜一笑。
彼时我拿着店员好心给的过期面包,蹲在角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嘴里塞。
从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我何曾吃过这种苦。
盯着电视时,我在心里恨恨发誓,那些对不起我的人,迟早有天我会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豪言壮语很快被残酷现实磨平。
无权无势又无能的我,连薛敞的一根腿毛都拔不下来。
甚至连基础的温饱都成问题。
我斗不过他的,更别提报复。
当时是,现在也是。
4
小宝又尿了,躺在床上张着嘴哇哇地哭。
当单亲妈妈真的很难。
换完了尿布,他还是反常地大哭不止,我焦头烂额地抱着他哄,怎么哄都没用。
他小脸涨得通红,声嘶力竭哭到沙哑。
手足无措时,又接到了房东的电话,他在电话里支吾地告诉我房子打算卖掉,补钱给我让我尽快退租。
我心头发冷,没闲心跟他吵。
挂了电话,才发现手机里有条陌生号码的短信:「井水不犯河水?我偏要。」
脑残的薛敞向我发出了进攻的讯号。
我反手熟练地拉黑号码,带上所有东西和证件,焦急地带着宝宝出门去医院。
宝宝肠胀气肠绞痛,医生处理后,他在我怀里嘬着手指慢慢平静下来。
睡过去时,他还在断断续续地抽噎。
深夜的急诊室冷冷清清。
宝宝好不容易睡过去,我抱到手臂发麻都不敢动一下。
看着他熟睡的小脸,我弯腰低头轻轻抵着他的小脑袋。
眼眶酸胀,这一刻才敢让情绪稍微倾泻出来。
一道身影无声立在我面前。
我深吸口气,把眼泪憋回去,「你能不能别像个狗皮膏药一样?」
5
薛敞默不作声陪我到天亮。
无论我怎么刺他,他都跟哑巴似的,一言不发。
出医院时,他甚至还要送我回家。
我气急败坏,烦不胜烦,「你贱不贱啊?怎么,现在是后悔了想跪地求饶请我原谅你?」
薛敞嘴角一抽,单手插在口袋,张嘴就能气死人,「想多了,纯粹看不得你好过。」
我气极反笑,指着孩子问他:「我现在像好过的样子?」
「你滚远点,我看到你就想弄死你。」
他不知脑子哪根筋搭错,竟微微一笑,「行,给你机会。」
房东二次来催,登门拜访还提了一堆的水果和营养品。
一个月前签合同时还很和善,现在处处透着咄咄逼人的意味。
他明说暗指:「当时真是看你可怜,年纪轻轻还一个人带着孩子。
「现在我也是碰到了事情没办法,急着出手房子,已经有买家看好了。
「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咱们互相体谅一下,该补的钱我都会尽量给你多补,只要你尽快搬出去。」
我忍着火气说:「再快也需要时间,你单方面毁约,最少也得给我一个礼拜找房子吧?」
房东借喝水躲避我质问,沉思片刻,「咱们就直说了吧,也不是不能给你时间去搬,但这事你得问问自己得罪了什么人。」
「我扪心自问也不算是个坏人,咱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只想安安稳稳生活,哎……都说到这份上了,钱我可以多补给你,你也别为难我。」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不明白。
薛敞又发来一条短信:「刀子亲手给你递上了,就看你够不够胆量接。」
6
我不但够胆量,我还想亲手阉了他。
光脚不怕穿鞋的。
薛敞的车在楼下等着,他没来,派了几个保镖过来帮我拿行李。
本就没什么东西,大多都是孩子的物品。
我在想他打算怎么待我。
小宝一向好带,路上在我怀里睡得昏天暗地,全然不知前方等待的是怎样云诡波谲的命运。
当车窗外出现了熟悉的景色,那幢陪着我长大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我坐在车里,昔日记忆袭来。
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一齐涌上心头。
这幢房子见证过我人生最幸福的岁月,也见证了我如何从云端跌到泥里,被欺骗被背叛,再到像条无家可归的狗被狠狠踢出去。
我陷入座位中,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保镖沉默地守在外面,并不催促我下车。
薛敞真是最懂得怎么羞辱我。
现在我信了,他纠缠我并不是因为后悔,而是真的不想我好过。
7
没有谁能比我再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这是我曾经的家啊,可如今物是人非。
接待我的是所谓的管家,她引着我上楼。
薛敞大施恩德,给我安排的房间还是我昔日的卧室。
管家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宝宝的话,先生给他安排了楼下的婴儿房。」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儿子只会跟我住在一起。」
管家看了眼小孩,抿了下唇,没说话,无声地拒绝。
听谁的话做事,她心里相当清楚。
我说:「要么让保镖现在把东西给我摆放好,要么我把房子烧了。」
管家听了满脸震惊,犹豫片刻当着我的面给薛敞致电。
他不以为意的笑声从手机里传出,淡淡地说了句:「随她。」
由此管家才肯沉默地安排人手,将我带来的东西一一归至卧房放好。
弄好一切好,我将熟睡的小宝放到床上,甩了甩酸麻的手。
带孩子真的太难了。
等会儿他醒了又得喝奶。
装着奶粉的包,连同我的行李一起收到衣帽间。
我进去翻找,出来却见一名身形瘦弱的女人站在婴儿床边。
她垂眸看着睡熟的小宝,将手伸入婴儿床中。
我脑海中瞬间拉响警报,母性的本能让我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冲过去推开她厉喝:「你做什么?」
明明没用多少力气,她却轻如纸张般轻飘飘跌倒在地。
我无暇看她,只顾着紧张地检查孩子。
小宝还在熟睡中,握着拳头,小脸粉润呼吸均匀。
一颗心才落地,跌坐在地上的女人脸色苍白如纸,瘦弱的胳膊撑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薛敞正巧在这时出现。
女人无虚弱而无助地唤他:「二哥,疼。」
薛敞脸色铁青,两步作一步冲过来,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
没多久,楼下响起救护车的声音。
我拨开窗帘一角往下望,见那女人躺在担架上被推上车。
薛敞亦步亦趋地跟在边上。
上车前他有所察觉,停住上车的脚步,回过头来遥遥与我对视。
我定定地站在窗边没有动,甚至扯了扯嘴角,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刻的场面,恰似当年他刚到我家时。
那个女人,我认出来了。
是下雨那天从车上下来,亲密喊他二哥的女人。
是慈善拍卖会上,薛敞为她拍下天价珠宝的女人。
8
救护车将人拉走那天起,薛敞也跟着消失。
偌大的房子里,除了我和小宝外,只剩几个幽灵般的用人。
别墅里能看到的摆设基本如旧。
除开三楼明令禁止我上去外,他们不限制我在任何地方活动。
甚至我带着孩子出门,这几个用人也不会阻拦。
于是我照旧带着小宝出门溜达,每次身后都有人远远跟着。
薛敞这样大费周章地把我弄回来,总不会是为了做善事。
从早教中心出来,我转头去逛附近商场里的母婴店。
最近换季,小宝的衣服该添新了。
小宝对粉色的东西有种莫名喜好,我刚拿了件粉色睡衣。
他看见了就在车里蹬着小胖腿,比画着手想要来够。
我拿两件不同颜色的衣服并一起逗他,「要哪一个呢?只能选一个哦。」
他毫不犹豫地去够粉色那件。
但边上伸来一只修长的手,快一步截走他想要的东西。
小宝握着小拳头,瞪着眼睛气得直哼唧。
突然出现的薛敞手里捏着小巧的婴儿服,正反面翻看,随后垂眼看向车里的宝宝,眉头微挑,「男孩子喜欢什么粉色?」
我劈手夺回衣服,「不劳您操心。」
他扯了下嘴角,双手插入口袋,跟在我们母子身后晃了一圈。
结账时他拿出手机,「我来。」
我拧起眉头。
薛敞:「不愿意?」
想多了,我立马换品,全部挑最贵最好的拿。
导购员面对收银台上堆积如山的货品,一张脸笑成了花。
他未置一词直接付款,身后跟着的保镖上前来大袋小袋地提走东西。
回去时小宝靠坐在我身上,把玩着新到手的玩具不亦乐乎。
薛敞上车后,目光一直集中在孩子身上。
浅棕色的眸子里,含着意味不明的打量。
温文尔雅的皮囊掩饰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阴冷。
「薛敞。」我温声开口,「把你这双恶心的眼睛给我转开。」
他脸上闪过一瞬的刺痛,又迅速掩饰过去。
目光移向窗外,停了片刻又转回来。
薛敞屈指在扶手上叩了叩,沉思片刻,带着明晃晃的恶意问:「唐栗,这几年去见过你爸吗?」
见我脸色铁青,他愉悦地笑了。
9
也没能笑多久。
车辆在路上和别人发生刮擦。
有惊无险一场,我吓得紧紧抱住小宝不敢松。
他拿着玩具,一脸蒙地看着我。
司机下车查看,对面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下来一名中年男人。
双方交涉时,对面的后座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五官深邃的俊美面孔。
他微拧的眉心透出几分烦躁,衬衫挽到了手肘,露出精壮小臂搁在窗沿。
长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目光扫过司机,随后投向我们所在的后座。
薛敞也看到了。
他眸光微动当即推门下车,绕过车尾走向对面的后座。
显然是认识。
薛敞过去寒暄,整个过程中双方一站一坐,车里的人连脚都没迈出来半步。
我将小宝换了个方向对着外头看,他趴在玻璃上眼睛睁得圆溜,握着玩具忽然咚咚地砸着车窗。
声响引来对面二人注意。
薛敞回头看了眼,大概说什么场面话, 最后那位从车里伸出矜贵的手,与他礼貌性一握。
看着他人回车上,我忍不住开口嘲讽:「吃了唐家那么多资产,都没能让你挺起腰杆做人?」
他随手整了整衣着,面无表情开口:「唐栗,现在惹毛我对你没半点好处。」
小宝还在砸窗,毫无意义地啊啊了两声。
未起的纷争就这么沉寂下去。
和平解决完这场事故,两位司机各自上车。
车辆驶离的瞬间,我抬头,正好与对面车里的男人视线隔空交汇。
我与薛敞一路再无话。
出门时日照当头,归来天色已然全黑。
偌大的别墅像头沉默巨兽,矗立在黑暗之中。
几盏半死不活的路灯立在边上,灯下蚊虫萦绕。
小宝睡过去了,靠在我脖颈处,呼吸均匀而有节律。
薛敞走在我前头推开门。
本应灯火通明的客厅此时光线暗沉。
端坐在沙发上的女人闻声合起腿上的书籍,抬头看过来,「等了你好久,饭菜都凉透了。」
说话的声音带着股似曾相识的娇劲,和她病弱的样子十分违和。
薛敞走过去,「不是说了不用等我。」
温静站起身,十分自然地挽住他胳膊,「也不想等的,看个书的时间天竟然都黑了。」
「先上楼吧,有事要跟你谈。」她将我视为空气,挽着薛敞走开。
「万胜的高总刚递消息过来,要明天我们组个饭局……」
尾音消失在合上的电梯门里。
万胜集团高奇。
曾经我喊着伯伯的人,是和薛敞联手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凶手之一。
他们堂皇而之地上了三楼,那个我不能靠近的禁区。
抱着小宝回房间,一路上我都在拼命地劝告自己,忍住,忍住。
以前骄傲的唐栗绝无法受这样的侮辱。
仇人住她曾经的家,给她设禁区,掌控她的自由,在她面前出双入对。
但凡有机会,我都恨不得开车直接撞死他们,也好过受这样屈辱。
可这却正正好中对方下怀。
人家巴不得你自找死路。
几乎疯魔的心态和理智在反复拉扯。
放下孩子时,我的手都在发颤。
「唐栗冷静,唐栗冷静。」
我拍着自己胸口顺气,连连深呼吸,「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放在边上的手机震动,跳出新消息。
男佣:「在。」
男佣:「想看宝宝。」
男佣「拍了拍」我:「拜托。」
小宝仿佛心有感应,在床上扭来扭去,忽然睁开眼,定住一个姿势。
接着我听到了悠长的屁声。
再大的仇恨,突然烟消云散了。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敲门声,我正在拍照,将手机反面向下扣在床上。
10
薛敞十三岁来的我家。
登场时穿着双破旧的球鞋,一身洗到发白的衣裤。
吃饭全程低头,连菜都不敢多夹一筷。
饭桌上我爸却直夸他聪明,年纪小小有胆有魄。
妒忌让我心头直冒酸水,故意拿勺子将碗敲得叮叮响打断我爸的夸奖,同时也引来他严肃的教育。
事实证明我爸的确没看错人。
十几年过去,昔日只敢低头扒饭的少年,如今摇身一变成了这个宅子的主人。
有胆有魄的养子,能干到把他送去坐牢了。
也不知道他现在在监狱里面,是怎样的捶胸顿足。
薛敞组了场饭局。
晚宴就设在这座宅子里。
赴宴的有昔日和我父亲称兄道弟的人,也有我父亲曾经得力的助手。
我不请自来。
一桌豺狼见到我,面色各异。
温静陪坐在薛敞身边,宛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高奇刚见到我时,故作满脸惊讶,随后伪善地笑着地朝我招手,「咱们大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的?过来跟伯伯聊聊。」
席上座位还空着两个。
一个是高奇身旁,一个是主位。
我没看他一眼,走到主位随手拉开椅子坐下。
一刹间,坐席里鸦雀无声。
每双眼睛都盯着我。
温静率先绷不住了,「你坐这……不合适吧?」
话是对着我说的,眼睛却是看着薛敞。
不等薛敞说话。
管家来报:「先生,客人来了。」
贵客登场,众人起身相迎。
我安稳靠坐在位置里冷眼旁观。
皮鞋声率先登场,紧跟着颀长的身影进入视野。
来人气势非凡,举手投足间皆是贵气,眉骨高挺一双深邃含笑眼。
正是昨天和薛敞别车的男人。
以高奇为首,众人和他一番寒暄。
他们说话时,薛敞走到我身后,撑着椅背俯下身,「别闹,起来。」
我拿起筷子敲敲碗,歪头看他,带着几分挑衅,「你可以叫人来把我扔出去。」
说话间,来客已自行拉开椅子落座。
就在我身旁。
薛敞不得不放弃与我纠缠。
待他人一走开,我转头打量这位,向他伸出手,「你好,唐栗。」
男人微微点头,疏离而客气地与我交握,「贺川廷。」
高奇几次拿眼神暗示,薛敞都视而不见。
他在贺川廷另一边坐下,其他人暗暗交换眼神,随即相继落座。
只有温静略显突兀地立在原地,高奇看了圈,拍拍身边招呼她:「静静过来。」
温静没动,面色微僵,高奇脸色沉了沉,唤了第二声:「静静。」
薛敞开口解围:「坐下吧。」
她这才肯迈开步子,隐隐有几分委屈。
一桌子人心思各异。
尤其是高奇,说话时视线总有意无意落在我身上,想把我叉出去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我当他们是空气,等菜上来了,便自顾自夹菜吃饭,细嚼慢咽。
见我不搅事,高奇吞人的目光才逐渐从我身上转移开。
这顿饭吃没多久,婴儿的哭声由远至近传来停在餐厅外面,打断了众人热聊的场面。
高奇问:「怎么会有孩子的声音?」
温静好心代答:「是唐小姐的儿子。」
高奇愕然,「唐栗哪来的儿子?」
温静往后一靠,微微侧头,眼风往外一扫再转回来,「宝宝哭得好惨,唐小姐不去看看吗?」
薛敞在这时搁下筷子,对外开口:「把孩子抱过来吧。」
候在外面的用人如蒙圣旨,忙将抱着嗷嗷哭的小宝进来。
一时间宝宝号啕的哭声响亮地斥满整个餐厅。
可怜的崽,哭到吹起鼻涕泡。
我还没动作,薛敞已示意用人将小孩给他。
但他从未抱过孩子,更别说哄了。
一时间像端了个烫手山芋在怀中。
小宝最近有起床气,醒来的时候又没看见我,当下闹得厉害,像个虫子似的在薛敞怀里扭个不停。
薛敞哄也不是抱也不是,试图学着像我一样拍拍背哄他,谁知小宝压根不吃这套,一时间略显狼狈。
孩子在他怀里,整个身体歪出去。
这时贺川廷开口:「我抱看看。」
他一伸手,小宝直接投入他怀里。
众人一看他抱孩子的手势便知是熟手,贺川廷调整了下姿势,让小宝靠在他肩头,轻轻拍着背低声哄着。
没一会儿小宝顺气了,哭声渐歇。
众人连连称赞:「还是贺总厉害!」
「一看就是老手!贺总抱过不少孩子吧?」
贺川廷将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宝放到腿上坐着,抽来纸巾帮他擦泪,「有个儿子。」
众人讶异。
温静插话:「没想到贺总年纪轻轻,竟然已婚。」
小宝抱着他的手指头就想啃。
贺川廷抽出手指头,轻笑,「还没结婚。」
温静瞬间尴尬,不知怎么接口。
好在贺川廷自己又说:「但是快了。」
又是一片恭喜声。
众人推杯换盏,他一手护着宝宝,淡笑着抬手回敬,眸光流转间似无意般从我身上扫过。
小宝又开始扭身子,想去够桌上的筷子。
我说:「我来吧,不麻烦您了。」
贺川廷颠了颠腿上的胖娃,「也还好,小孩子抱着不累。」
他想抱着,但小宝不愿意了,咿咿呀呀地伸手向我。
我倾身过去,贴着贺川廷的手臂将孩子抱过来。
小宝回到我怀里才安静下来。
酒桌话题一换再换,终于切入重点谈起项目合作的事情。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薛敞就算能力滔天,也没办法独自造成一个足以摧垮唐氏,将我父亲送入监狱的困局。
他依靠的是和高奇等人联手,长久布局四方下场围剿,才有了今日的场面。
猎物总有分食完的时刻。
薛敞不甘于受人驱使。
而高奇年纪大了,总还觉得自己能够掌控所有局面和人。
男佣曾告诉我,当共同利益变少,争端就会随之而起,豺狼联盟瓦解,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催化这件事情,需要一点外机做助力。
他们相谈甚欢时,我抱着孩子离场。
11
底下饭局什么时候散的我不清楚。
在我给小宝换尿不湿时,薛敞来了。
他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抱臂看我忙碌。
从换好尿不湿,再到冲奶粉喂小孩,喂饱后拍着他排气再摇着入睡。
我将睡着的孩子弯腰放入摇篮时,身后贴上一具身躯。
薛敞自抱着我,将头埋在我肩颈间。
我冷声警告:「放开。」
酒气弥漫。
他不肯松手反倒收紧手臂,小声地唤着我小名:「唐唐。」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别这么叫我,很恶心。」
薛敞呵笑了声,反倒故意念:「唐唐,唐唐,唐……嘶。」
我反手在他腰上用力一掐,却没想到惹怒了薛敞,他将我推倒在床上,近乎蛮横地欺上来。
恐惧到极点,挣扎间我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尖声大骂:「狗王八蛋!人都不当了要当畜生是不是!」
薛敞伏在我身上停下动作,我脑袋里一片空白,剧烈地喘气,试图摆脱他的桎梏。
然而无济于事,男女力量悬殊,他体格上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轻松将我压在身下。
婴儿床里的小宝被惊醒,哇哇大哭起来。
我连推数次无果,抬手再次扇过去,眼泪混着怒骂流淌而下,「滚啊!」
他死死扣住我的腕,理智回笼试图安抚我:「唐栗!我不动你,我不动你!」
隔着泪,我在薛敞脸上看到慌乱。
迟来的道歉比屎都难吃,我连踹带踢地挣扎,「滚开!」
「对不起,我酒喝多了。」
他一遍遍道歉,却丝毫没有松开我的意思。
小宝哭声越发大,外面的人却跟死了一样没个过来的。
挣扎累了,我喘着气渐渐平静下来,「你费尽心思就是想睡我?」
我从他手中抽回手,胡乱地扒自己身上的衣服,「需要玩这些手段吗?你直说啊,唐栗你这个贱人现在扔大街上都没人要,还不如主动脱光……」
薛敞恼羞成怒,压住我的双手,「够了!」
他将我扯开的衣领用力拢到一起,翻身从我身上下来躺在边上,大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睁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曾几何时,我犯贱到把自己当作礼物送给他。
当时薛敞深夜应酬回来掀开被窝,看到我后也只不过眉心意拧,扯了被子将我重新包裹起来。
面对我的身体,即便他喝到迷糊了,一举一动迟钝得像慢动作,也要帮我一件件穿上衣服。
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从身后抱着我头挨头坐在床上,像摇着孩子一样哄着,在耳边缱绻地一遍遍念着我的名字。
他说:「唐栗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白玫瑰。」
「会养玫瑰的人才有资格摘花。」
他说:「唐栗,我不能践踏你。」
「你再等等我,等我有资格走到你面前好不好。」
可笑的是曾经最宝贝我的人,却恰恰是推我进地狱的人。
我以手掩脸,侧身躬起身体,压着喉咙间的哽咽。
时光轮转重叠。
薛敞从后面环过来,抵着我的背喃喃问:「唐栗,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12
我将哭花脸的小宝重新哄睡着。
薛敞还躺在床上,眼周皆被酒精熏染出淡淡的红。
他真的醉了,还在自言自语:「我曾经想你走了,死在天涯海角我都不会去找你。」
「可你要是回来找我,不管,什么原因,恨也好,报复也行,就把你留在身边互相折磨。」
我嗤笑,「薛敞,你贱不贱啊?」
「贱。」他自嘲地笑,「你不该回来的,更不该在商场守着等我出现。」
「唐栗,我还是想得到你。」
他陷入自我勾画的蓝图中,开始胡言乱语:「重新开始吧……一辈子这么长……
「是你爸先对不起我的,现在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了。
「唐栗,你这么喜欢小孩,那以后我们生一个……
「我们得把这个先送走,喜欢孩子,我们自己生。
「我以后对你好可不可以?」
我差点笑出声,到现在薛敞都还认为这个孩子是我从哪里抱来当工具的。
他从不觉得,高傲的唐大小姐会在离开他的几年间,堕落到未婚生下父不详的孩子。
或者说,他更认为曾经那么爱他的唐栗,不可能在离开他短短一年多里和别人上床生下孩子。
唐栗可以没有珠宝首饰,可以没有豪车华服,可以食不果腹流落街头,可以活得捉襟见肘被命运欺弄碾压。
唯独不能堕落,不能失去纯洁。
唐栗必须永远爱他,或恨他,以最简单执着的心。
我爬过去,揪住他的衣领,赏给他一巴掌,「别做梦了,孩子我自己有了。」
薛敞被我打得偏过头去,表情懵然而迟钝。
我拉着他的手隔着衣服贴在肚皮上,声音轻柔问:「要看看吗?这里的几条妊娠纹都还在呢。」
「孩子我已经生了,可跟你没关系。」
我贴近他的耳边问:「你失忆了?去年我求到你面前时,你当着那些人的面说什么都忘记了吗?
「父债女偿,关你薛某人什么事?
「什么下场都是她的命。」
我笑出声,「托你的福,区区一万块我被拖去卖了,一万块,你随手给小姐的小费都比这多吧?
「活该啊,这就是唐栗遇人不淑的下场。
「什么白玫瑰,早就被碾烂在泥了,醒醒吧!」
我每说一句,他的脸色寸寸转白。
眼尾的嫣红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目光发直发愣,慢慢下移停在我肚皮上。
停了几秒,薛敞猛地将我推开,坐起身转头看向边上的小宝。
他仔仔细细打量孩子,僵硬而迟钝地转头过来,表情中透着不解,放轻了声问:「你在说什么?」
如入魔障。
「唐栗,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心生警惕,靠近婴儿床护在面前。
薛敞起身,脸颊上肌肉僵硬地抽动,挤出抹难看的笑。
他步步逼近,近哄骗般的语气说:「不要为了激怒我故意撒这种谎。」
「再怎么样,我也不可能让人去动你。」
「还撒谎?」我背上冒出冷汗,强自镇定,「别装了,需要把你的心肝喊来对质吗?」
话音落,外面响起敲门声,咚咚。
咚咚咚。
两声敲门后,外面不请自开。
温静站在门口,「二哥,贺总说有贵重物品落下了回来取。」
薛敞停住脚步面对着我,语气森冷,「你自己安排。」
「可是……他说贵重物品在你这。」
门外又多了道颀长的身影,他在温静愕然之下走进来。
越过薛敞,当着他的面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长臂一展将我搂进怀中,「老婆孩子忘记带了。」
贺川廷年嘴角含笑面若冰霜,目光如刀,「这段时间,劳烦薛总照顾了。」
薛敞似乎不能理解当下发生的事情,又或是根本不愿意理解。
他晦暗的目光在我们之间极缓慢地来回打量。
酒精侵蚀了他的大脑,让他丢掉面具忘了掩饰。
他的神情阴鸷而森冷。
我甚至觉得薛敞下一秒就会掏出把刀,向我们二人捅来。
贺川廷抬手整了整披在我身上的外套,细心地将扣子扣上。
然后弯腰,小心地抱起沉睡的小宝。
「告辞。」
擦肩而过时,他还有意地撞了下木头一样的薛敞。
即将走出房门时,薛敞低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唐栗。」
我没有停下,也没回头。
他又唤了声:「唐栗!」
声音拔紧,带着一丝未明的惊惶。
身后有脚步声追过来,停在半途。
温静急切地喊:「二哥!二哥!」
下楼梯前,我停住脚步回身。
见温静死死攥着薛敞的手臂,犹如即将溺死的人紧抓着浮木。
她看我的眼神恐惧而戒备。
薛敞立在那儿,像被笼在荫翳中。
我们相对而立,中间如有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谁也跨不过去。
他随温静抱着,癫狂的神色逐渐归于漠然。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双眸充血盛满不甘。
薛敞朝我扯了扯嘴角,笑得生硬难看,「唐栗,对不起,我今晚喝多了。」
贺川廷呵了声,不掩鄙夷,「喝没喝多,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13
今天对小宝来说太不顺心。
日常出门溜溜没了。
睡醒看不见妈妈。
睡着还被吓醒。
好不容易被哄睡,又被折腾抱起一路晃荡到酒店。
他委屈极了,窝在贺川廷怀里,扯着嗓子号个不停。
我披着外套蜷在沙发里,看贺川廷游刃有余地哄着孩子。
小宝从出生起,基本上都是他亲力亲为在照顾。
我毫不怀疑要是男人能喂奶,贺川廷都会亲自上阵。
有他这么个爸,显得我这妈没啥用处。
可小宝偏偏还是跟我亲。
贺川廷表面什么都不讲,任劳任怨地当着奶爸。
背后,我却不止一次碰到他暗戳戳地在小孩面前教:「爸爸。
「我是你爸。
「小子,人生第一句话一定要是叫爸爸。
「懂不懂啊!」
几个月的孩子懂个屁。
无效沟通。
这并不妨碍贺川廷宠他儿子。
小宝哭完了,在他怀里吮完一瓶奶,美美睡过去。
贺川廷轻手轻脚将他放进摇篮,在他脸蛋上亲了口。
有时我真的羡慕极了小宝。
看着这温馨一幕。
我在背后哭得稀里哗啦,怕吵醒孩子,死死捂着嘴,不敢漏出一丁点声音。
贺川廷直起腰,还没舒口气,回身见我这副模样,瞬间慌了神。
他长腿一迈大步过来,半蹲下身,捧起我的脸紧张地打量,「怎么了?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拽住贺川廷袖口,张嘴无声号啕:「我,我想我爸爸了。」
有那么几秒他仿佛被定住,脸上缓缓出现个问号。
14
我哭得昏天暗地。
情绪就像开闸泄洪的水库。
贺川廷把我抱到隔壁房。
一开始他还哄,后面哄不住了,干脆就随我去。
任由我埋头在他胸膛,上气不接下气地哭,「我真的太难受了,我就想哭一哭。」
他将下巴搁在我肩头,大掌抚着我的背,无奈地安慰:「没事没事,你哭。」
「我,我还有很多话想说。」
「好,你说。」
我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讲这些天的委屈,讲我被残酷现实所打击,讲家再也不是家。
颠三倒四地,像在胡言乱语。
讲完了这些,我开始骂薛敞,骂高奇,骂温静,一通无能输出。
对我这些负面情绪,贺川廷全部照单收下,还能情绪平静地安抚我。
哭累了,我蜷在床上抽噎。
他拧来温热的毛巾帮我擦脸擦手。
袖子往上一卷,露出被薛敞掐得泛淤的双腕。
贺川廷眸光微沉,不动声色地帮我脱下外套盖上被子。
他手撑在床边,低头吻了吻我肿肿的眼皮,「安心睡一觉,其他事情交给我。」
「贺川廷。」
「嗯?」
我脸埋在被子里脑子昏昏的,嗡声问出藏在心底许久的疑惑:「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似乎有点难以回答。
他眉头紧锁思考半晌,长指在床被上有节律地敲了敲,「可能……因为你是我的小祖宗吧?」
自己都不太确定的样子。
我撇嘴,只当他是在说玩笑话。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安稳觉。
今晚一觉沉沉睡到下半夜渴醒。
宝宝在自个床里安静地睡着,而贺川廷不在身旁。
我起身出去找水喝,看见半掩的房门里透出微弱的光。
贺川廷在里面讲电话。
声音低低。
我从没听过他如此咬牙切齿地说话:「老子出门一趟,回来家被偷了!」
15
贺川廷也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人。
家世优渥背景雄厚,事业更是做得顺风顺水。
在外被人追着捧着恭恭敬敬喊贺总的人,在我面前身段低得不像话。
比我爸还惯着我。
最开始贺川廷说帮我报复薛敞时,我完全不信。
我身上没有利益可图,一个落魄的无用女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
这世界上也不缺乏给他贺川廷生孩子的女人。
母凭子贵这条在他那站不住脚。
怀孕的时候我很作,跟个变态似的脾气阴晴不定。
那段时间又是薛敞活得最风生水起的时候。
我像被大数据监控,有网络的地方总避不开关于他们的新闻。
我常常在白天无故大哭,夜晚通宵伏案写复仇计划。
想不开的时候,半夜偷偷摸摸揣上所有证件顶着大肚子出门,单刀赴会打算去找薛敞算账。
贺川廷开车追了十公里把我拎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跟我发脾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了解产前抑郁。
我只觉得全世界都在与我作对,糟践我欺辱我,逼我去死又不让我死。
疯疯癫癫时,能砸的我都砸了,又哭又闹指着肚子骂贺川廷是人渣。
他一句不否,举手投降。
我闹着要绝食,饿死自己和他的崽。
贺川廷连着十多天没出门,顿顿端着碗一勺一勺地喂着我吃饭。
孕后期我常常腿抽筋疼醒,睡不着时突发奇想要出门兜风。
凌晨时分,他就开着车载我沿江滨路一圈又一圈地转到天亮。
我要钱他给钱,我要房子他给房子。
好到让人心虚。
所谓爱不爱,喜不喜欢这种话题,从没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可是他做的桩桩件件,都在展现着如何宝贝一个人。
甚至我嚷着要报仇,要对不起我的人跪在我的面前低头认错。
他都一本正经地拿着本子记下来,标题是《唐小姐的愿望清单》。
第十二页写着复仇。
我趁着他不在时,翻看过那本所谓的愿望清单,里面大大小小记载的,都是我说过的话或者提过的要求。
很多都是我胡言乱语故意折腾他提出来的,但看的时候我发现,贺川廷能做到的几乎都认认真真地做了。
我本人看完都觉得自己变态的程度,贺川廷却毫无怨言地忍受了那么久。
我真的想不通,想不通这好从何而来。
体验过绝望,才更恐惧表面幸福的背后是深渊。
生产那天被推进手术室前,那时我第一次问贺川廷:「你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当时他的表情也像现在这样,还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苦涩。
他同样沉思了很久,仿佛认命,又仿佛无奈地长叹口气,「小祖宗,因为我的命挂在你身上啊。」
贺川廷握着我的手在唇边亲了亲,很是认真地说:「你勇敢一点,好好地出来,等你恢复好了我就带你回去收拾人。」
说罢拍了拍随身携带的清单本。
他说:「唐栗,活着的人才能笑到最后。」
我听不懂他这句话。
贺川廷对我的了解似乎远高于我对自己的了解,这是个谜。
他给我的信任,也远远高于我对他的信任。
薛敞说得没错,我是故意守在商场等着他出现的。
我了解他的心思,就像他自认为了解我一样。
在薛敞的心中,我对他的反应越是激烈越是恨,便代表我对他越是放不下。
他始终不认为我们真的完了,玫瑰要剪刺才能握在手心。
把我丢到尘埃里碾一遍,蹉掉所有尖角和傲气,才能让他更好地掌握。
当年他说我爸作恶多端,自食恶果才会去坐牢。
我爸是恶人,他罪有应得。
可是这么多年来,薛敞都在帮我爸打下手,处理那些所谓不干净的东西时,他又何曾干净到哪里去。
从泥潭中爬出来的蛭,吸饱了血便嫌宿主脏。
天亮时,我交给贺川廷一份 U 盘。
我紧张地看着他,认真解释:「跟薛敞回去,是为了找这东西,这是我爸留给我的后手。」
也不知道贺川廷有没有听出我言下之意,他翻看手里银色的小 U 盘,插入电脑中。
小小的 U 盘里,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东西。
给对人极有可能成为我翻身之仗,给错人就是我末日之路。
这是我最后一场豪赌。
贺川廷滚动着鼠标看了好久,我站在边上杵成一个木头人,室内静到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直到他往后靠舒展肩膀,然后抬手循着我的小臂往下,找到我冰凉的手。
五指张开,穿过我指缝与我十指交握。
他说:「唐栗,相信我。」
不是请求,不是询问,是无比的坚定及确信。
16
和薛敞再见,是在两个月后的一场私宴上。
听说他正在谈一桩重要的合作,为了这桩生意,薛敞公司筹备了半年有余。
如今洽谈正进入重要阶段,对方邀他参加私人商宴。
薛敞那边顺势对外放出风声,暗戳戳地声称合作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现下外界对他事业的评估大好,公司股票直线飘红,一片欣欣向荣。
贺川廷带我出门时,就说了五个字:「走,砸场子去!」
薛敞拼命想搭上的企业,背后有贺川廷的资本控股。
他一定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衣香鬓影的商务宴,薛敞携温静和对方相谈甚欢。
直至我们出现,宴会主人起身亲自相迎。
我挽着贺川廷的手入座,听他向在座宾客介绍:「这是我们贺总和唐小姐。」
戏剧在此刻推向高潮。
薛敞与温静坐在那,前者还算镇定,后者神情慢慢转白。
贺川廷逮了空,悄声在我耳边说:「我是不能太破格的,但你可以嚣张点。」
我差点被逗笑,抿紧唇硬忍下来,在桌下偷偷伸手去拧他。
不想贺川廷早有准备反扣住我的腕,指尖轻轻剐蹭着故意逗我。
我垂眸,掐着他的指腹玩乐。
对面有道目光尖锐扎来,我看到薛敞阴郁冰冷的眼神。
他知道我在桌下做什么,他也曾捉住我故意捣乱的手。
短暂的对视后,我收回目光。
用另一只手一点点展开贺川廷的手指,与他掌心相印,十指交握。
而后拍下照片,登上弃用很久很久的某个账号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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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敞和温静就坐在对面,哪怕我故意忽略,余光也难免扫到他们。
照片发出半小时后,本游刃有余的薛敞却在下半场中交谈中频频出现失误。
温静在旁急得冒汗,极力试图挽场,但效果甚微。
二人中途相继离席,再回来后气氛犹似降至冰点,不说话也不再互动。
宴会结束三天后,岑氏对外宣布了新的合作伙伴。
不是铁板上定钉的薛氏,而是原先在竞争队列中不怎么突出的行业黑马。
薛敞与高奇这半年来精心筹备的心血付之一炬。
这一晚我接到通陌生电话,十二秒的通话时间里,那端只有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17
再次申请探监,我爸依然拒绝和我见面。
只不过这次递了句话出来:「你妈妈的祭日快到了,要方便的话,代爸爸去上炷香吧。」
自从出事后,我被迫离开这座城市,至今已有三年多的时间不曾来拜过她。
开始是没能力来,后面是不敢来。
和过往一样,一荤一素三炷香。
我在墓碑旁坐了许久。
日暮西沉,天际布满霞光,拾着台阶而下时,我看到了薛敞。
晚风卷起他的衣角,他咬着烟低头,蓝色焰火在手心一闪。
听到脚步声,薛敞抬头,一团袅袅的白雾从口中呼出模糊了表情。
我转身换道,他追了过来,「谈谈。」
可笑,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以谈?
见我不说话,薛敞熄灭了手中的烟,开门见山:「我手里还有点东西,关于你爸的。」
近乎明目张胆的威胁。
「薛敞。」我咬牙冷笑,「人在做天在看,你就不怕自己不得好死吗?」
他表情淡淡,甚至透着一丝嘲讽,「怕就不会有今天了。」
「唐栗,你想靠贺川廷对付我,无非是再多拖个人下水。」
我垂在身旁的手握紧成拳,努力地克制着情绪,「那怎么办?你能自己跪在我面前痛哭忏悔?一阶一阶地磕头上去跟我妈道歉?」
他扯了下嘴角,宛若听到一个笑话,「你都跌过一次跟头了,怎么就那么相信他?」
我盯着他的脸,一字一句说:「毕竟不是所有的男人姓薛。」
薛敞故作从容的面具出现裂缝,在我和他擦肩而过时,倏地攥住我的手,「唐栗,只是一个孩子,你就那么确信他会不计代价地为你付出?」
他认为我靠着生下孩子,和贺川廷达成了某项交易。
我甩开手,忍不住呵笑,「你又是什么立场来说这些话?
「算计我的是你,让我一无所有的是你,逼我走投无路的是你,现在又想做救世主了?
「你不配,薛敞。
「我等着你的报应,孤老终生,一无所有才是你该有的结局。」
薛敞单手插在口袋,极轻蔑地笑了,「我倒是想看看贺川廷能为你付出多少,赔上所有事业为你复仇?」
我没理他,走下一个又一个台阶后,回望过去,他孤索的身影杵在原地遥遥望来。
秋风卷起无数落叶,我想起最后一次祭拜是跟他一起来的。
那时候我还满心欢喜,认认真真拉着他在墓碑前叩首,「妈,这是薛敞,女儿给您觅的良婿,您要是满意的话,就请保佑我们长长久久,白头到老儿孙满堂。」
天色越来越暗,薛敞的身影变得模糊。
夜色终将降临,吞噬这片天地也吞噬他。
18
转眼春节近临。
小宝最近在学走路,歪歪扭扭就像一只扑棱着翅膀学飞的幼鸟。
慈父教育有显著成效,小宝最近黏贺川廷黏得不行,如他所愿,第一句学会的就是爸爸。
从会叫爸爸的这一天开始,小宝对这词运用得越发熟练,困了饿了累了都是爸爸,想去玩想要东西也是爸爸。
甚至想屙粑粑都要用爸爸两个词表示。
小家伙拖着自己出恭的马桶来找他时,贺川廷正在开视频会议。
面对儿子满脸天真地一口一个爸爸,贺川廷端着咖啡定在那儿,欲言又止盛情难却。
我笑到直不起腰。
年尾事情多,这两天比较空闲,贺川廷让司机来接我和小宝去公司。
我没想到温静会在这里。
他们和贺川廷在谈事情,我带着小宝在边上玩。
温静临走前还特意过来打招呼,打量了下小宝夸赞着:「宝宝真是越长越可爱。」
她有意抬手抚上了自己平整的腹部,轻轻摩挲,暗含的意味不言而喻,「对了,我和敞哥的婚礼定在年后二月初三。」
一封红色请柬递到我面前,「还请贺总和唐小姐届时有空,前来喝杯喜酒。」
贺川廷接过了那封请柬,「恭喜,佳偶天成。」
她含蓄一笑,透出几分羞涩。
请帖上邀请的是贺川廷,反手我就扔进垃圾桶。
贺川廷暗示,他给我准备了过年好礼。
大年三十过,初二傍晚有条劲爆且精彩绝伦的抓奸视频忽然热传开。
原配打开酒店房门后,就直冲大床掀开被子。
满脸浮肿的男人刚睁开,就被迎面一巴掌打蒙过去。
原配以迅不及掩耳的姿态揪住他头发,左右开弓赏给他几个大巴掌,并大声咒骂:「高奇!不得好死的龟孙!前头才跟老娘保证了什么,转眼又跟这个死贱人勾搭在一起!」
被子全部掀开,露出另一具瘦弱光滑的身躯。
床被下的另一个人是温静。
她表情迟钝眼神迷蒙,像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
高夫人的气势可不是盖的,揪起她的头发,猛烈地就给了几巴掌。
「不知廉耻的贱人!除了靠劈开腿往上爬,你还会什么!」
温静终于被打醒了,尖叫着,一边捂被子一边逃。
但哪逃得掉。
听说最后两人都是被担架抬走的。
两个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乍然爆出这么个桃色事件,满城喧哗。
薛敞到医院时,差点被媒体和闪光灯堵得迈不开脚步。
他这边还没处理好事情,高夫人转头又开了直播,哭诉丈夫出轨资助多年的女学生,两人暗度陈仓多年。
瞒着自己为小三置业,送钱送资源,甚至还将她提为公司里的一把手。
她的直播将整个事件推向高峰。
紧接着她又实名举报高奇多项违法犯罪事实,警方迅速对此立案。
这一波着实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毕竟这段时间,薛敞一直认为贺川廷可能会在商业上对他们下手。
谁知道问题竟然是在内部爆发的。
也多亏了他这几年爱和温静在媒体上面秀,以至于事情爆出来之后,大家都不用猜,就知道是他们的瓜。
一时间他们风头无两,股票却是大跌特跌。
随着事情的发酵,我跟薛敞的过往也被挖了出来。
养子恩将仇报的事迹被大肆宣扬报道,他和温静的关系也被顺藤摸瓜爆了个底朝天。
他被收养前,曾寄养温家数年,二人可谓是真正的青梅竹马。
可笑的是,当年最先资助贫困生温静的人是我,被披出来的一张旧照中,我们尚且青涩,瘦小的温静站在我身边怯生生地面对镜头。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薛敞和温静一时间名声扫地。
医院被围得水泄不通,薛敞坐车出门,甚至不敢降下车窗。
高夫人肯定早就知道自个丈夫和温静间的那点事,忍了那么多年,却忽然在这个节点爆发了。
还几乎是以同归于尽的节奏在进行。
我忍不住各种试探起贺川廷,我才不信里面没有他的手笔。
贺川廷对此表情高深莫测,一边拿摇铃逗他儿子,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高家出的事,跟我姓贺的有什么关系?」
小宝张开双手,啊啊地表示附和。
我带小宝去打针,得知温静也转院到这里。
来都来了,我顺带去趟病房逛了一圈。
进来时护工正支着头,在旁边打瞌睡。
陷在床被里的温静面色惨白两颊凹陷,手上正打着点滴。
我叩了叩床边,「温静。」
她如惊弓之鸟猛颤了下,醒来之后呆了呆,乌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才看到我,神情瞬间变得警惕,干裂的嘴唇上下一碰,「你来做什么?」
「带孩子来打针,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
我上下打量她,微微叹息,「遇到这样的事情,你真是受委屈了。」
兴许是受不了我关怀的腔调,温静看着我问:「猫哭耗子假慈悲吗?」
「对啊。」我勾了勾嘴角,「原本很担心你没受什么伤。」
「现在看你半死不活的,也就安心了。」
我抬手帮她掖了掖被角,「病着吧,不用好起来。」
她脸色涨红,想拍开我的手,却拍了个空,瞬间情绪激动起来,拼了命想撑起身体。
奈何两次努力都起不来,只能嘶哑着嗓子吼:「你滚!」
她抬手想拿旁边的东西砸我,但床头没有任何物品。
护工被吓醒,看她扯得输液袋哐哐乱晃,急忙制止。
温静指着我对护工大吼:「把她赶出去,赶出去!」
话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像快不行了般,一张嘴唇瞬间变得乌紫。
护工吓得急忙摁铃,没一会儿护士涌进来。
我漠然地看着这副兵荒马乱的场面。
一年多前,有群人声称是我爸的债主逼上门来,一开始要两万块,我正是落魄,怕惹麻烦东拼西凑给了。
过了一星期,他们又上门来要,凶神恶煞不像是要钱,更像是故意找事。
恰逢薛敞当时在那座城市出差,我走投无路抱着一丝天真的想法到酒店找他。
面都没见到,只得了两句话。
「父债女偿,关我薛某人什么事。」
「什么下场都是她的命。」
如薛敞所言,他的确没让人动我。
但温静出手了,她拿钱雇了那群人,淡淡丢下一句:「唐小姐娇贵,下手别太重。」
如果没有遇见贺川廷,我不知道现在我还在不在这里。
所以因果报应,什么下场也是她的命。
19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贺川廷不知什么时候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布下了天罗地网。
从这一场抓奸戏码开始,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薛敞和温静印好了请帖,却没机会举行这场婚礼了。
他们一直防着贺川廷在生意上下手,却没想到真正崩盘是从高奇开始的。
因果报应终有时,他是怎么联合和外人背叛我父亲,最后也是怎么被自己的人内部背叛。
在高奇和温静之后。
下一个对象就是薛敞。
他被自己的人举报涉嫌多项违法行为。
本就不牢固的商业联盟大厦,因为他们接二连三地出问题,一夜间倾倒。
那些虎视眈眈的对手们,趁势狙击。
场面恰似回到了当年我父亲出事时。
薛敞这段时间里,屡屡被拍到眼下青黑,满面胡茬。
他估计都没想到会被合伙人连累致死。
可能他原以为贺川廷搅黄一单生意只是给我出出气,之后再无动静也给了他极大的错觉。
以至于现在事情突发,薛敞一时间竟无应对能力。
他被举报的事情经过核实后,警方立案调查。
薛敞焦头烂额处理这些事情时,听闻内部又传出消息。
股东们多票联投,要卸去薛敞董事的职位。
这场风波闹了很久,薛敞极力周旋,各方游走。
在他焦头烂额时,我又默默发出了一条新动态。
一张我们一家三口的照片。
照片发出时是深夜时分,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出了件事。
薛敞因酒后驾驶致人重伤。
事发后弃车逃逸,成为警方的通缉对象。
他们跌落的速度远比我想象的还快,我不得不惊叹贺川廷的手段实在了得。
我不懂他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间,布置了这么一环扣一环的局。
如果是我自己,只会选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
同归于尽。
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同归于尽。
薛敞在逃的消息传来时,我和贺川廷正在度假。
我窝在太阳伞底下,看着他们父子二人在泳池里面嬉闹。
贺川廷在那儿嘀嘀咕咕不知教小宝什么。
小宝从泳池上来后,屁颠屁颠地摘了朵小花过来送到我面前。
他举着手奶声奶气,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妈妈,结婚。」
惊得贺川廷手忙脚乱往外爬,「哎!不是啊,你小子!」
手一滑,扑通又摔下去。
我看他在水里挣扎的情况不太对,慌忙从椅子上跳下来,两步并做一步地冲过去扎入水里。
刚入水,一双强而有力的手环过来,他在水中亲吻我,掐着我的腰浮上水面,将我抵在泳池边上。
我犹惊魂未定,「你吓死我了!」
贺川廷却笑得狡黠,变戏法般拿出一枚钻戒。
他执起我的手将戒指戴进去,尺寸完美契合,欣赏了会儿,低头连着钻戒吻了吻,「你看,天作之合。」
「结婚吧,贺太太。」
我在那个账号上发布了最新动态,戴着婚戒交握的手。
度假结束后,我又去看了温静。
薛敞在逃,资产被封,她名下的东西大多都和高奇及薛敞挂钩。
如今温静也住不起那个大别墅,从他们出事之后,连物业费都交不起。
现下她病得奄奄一息,在某个小医院里苟延残喘。
不用我落井下石,憋了很多年闷气的高夫人自然会去关照她。
我来的时候,温静正在病床上发呆。
比起上次见面,如今的她瘦得不像个人,眼眶深凹牙齿外凸,头发稀少得可怜,躺床上都得戴个帽子掩饰。
她仿佛没有认出我,多看了两眼,死气沉沉的表情才有了变化。
我从包里拿出喜糖,搁在她床边,「也不想给你请帖,就让你沾沾喜气吧。」
她眼睛猛然瞪大,呼哧呼哧地急喘气。
「也不用这么恨的眼神看着我。」我微微一笑,慢条斯理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有一笔钱,你可以拿它救命。」
「前提是,告诉我,薛敞在哪儿?」
狡兔三窟。
薛敞躲在暗处不冒头,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
但温静不可能不知道。
十万块,当初温静买那帮人收拾我的价格,如今用这个价,也把薛敞的踪迹给卖了。
警方突袭时,薛敞正准备从边境出国,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突如其来的变故逼得他舍弃马甲再度逃窜。
人逃了,但他还有个地下资金链被警方一锅端。
见不得光的灰色交易,让罪名又加一等。
至此,薛敞真正走到了末路。
20
时间入夏。
天气预报有雷雨。
为避风雨,我给贺川廷发去消息,告诉他会晚点回去。
天色阴沉沉,狂风裹着落叶席卷而过,暴雨仿佛随时会降临。
我进商场洗手间,正逢午后人流量稀少。
再出来时,被人从后捂住了口鼻,刺鼻的味道传入鼻腔,短短几秒我连挣扎都来不及就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一辆车里。
许久未见的薛敞坐在驾驶座,握着方向盘穿行在暴风雨中。
雨大大,几乎看不清外面。
我手脚皆被捆住,缚在副驾驶中。
绳子捆得很紧,我没办法挣脱,尝试地动了几下便放弃,冷静开口:「都落魄到绝路逃亡了,还想带我去哪儿?」
他说:「私奔。」
「你把绑架叫私奔?」
他嗤笑,「你要这么讲也对。」
车辆上了高速,开出很远很远的距离。
远到大雨消失,路面干燥阳光重见天日。
然而路途还没尽头。
他开车走过狭隘的小路,穿过一片葱葱郁郁的树林。
小路出来后视,野豁然开朗。
眼前青山绿水,一湾澄澈的湖泊和大片的青草地。
停车熄火,薛将座椅往后调了个舒坦的姿势。
他侧过头看我,说了句不着边际的话:「等到晚上,这里满天都是星星。」
「你一无所有了,所以只能来看星星?」
「一无所有?」他嚼着这四个字,呵了声,面上渐渐爬上冰冷。
「成败由命,我原本想放过你的,但我没办法放过你。」
他撕来胶纸贴住我的嘴,「你乖乖的,像从前一样陪我一个晚上。」
手伸过来摩挲的我的脸,他的眼中有迷恋也有恨,「入情者生业障,你爸说得对,心不够狠的男人永远成不了事。」
「我明明该什么都得到的,包括你在内。」
我被捆着手捆着脚还封住嘴巴,只能瞪着一双眼睛看他。
薛敞遮住了我的双眼,将头抵过来,「当初决定动手的时候,我已经将你舍弃了。
「现在回想,这才是当时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我应该从头到尾就把你捆在身边,恨也好,怨也好,总归你是我一个人的。
「那时跟你说,你爸欠我很多,我是为了复仇,只是诓你的。」
我将头很狠往前一怼,撞上他的脑门。
薛敞疼得「嘶」了声松开手,我重见光明,也看见了,他脸上止不住的带着恶意的笑。
「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被捧在手心里,你活在象牙塔里什么都不懂,以为有爱就可以。」
他越笑越失控,低下头肩膀都在耸动,「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因为被你喜欢,我才有资格得到别人的好。
「因为被你喜欢我才能被看得起,因为你喜欢我才能得到资源。
「一切都因为你喜欢,薛敞这个人才有明码标价的价值。
「什么看重,什么培养,全是笑话。」
他抬起头来。碎发遮掩着猩红的双眼,透出浓重的嘲弄与不甘。
「唐栗,你从来不懂我,你也没爱过真正的我,你喜欢的不过是我在你面前表演出来的薛敞。」
他手里多了个针管,尖锐的针头扎进了我手臂肌肉中,冰凉的液体推进,引起微微刺痛。
我拼命扭动身体,却被他制得死死。
薛敞垂下眼睑,失控而疯狂。
失去意识前,我听到他在我耳边低低地说:「陪我下地狱吧,你要听多少忏悔,我都跟你说。」
不知过去多久,我恢复意识并睁开眼,入目的是水面荡漾的霞光。
捆在手脚的绳索都被拆了,我浑身无力地坐在车里。
薛敞在旁,面色平静到诡异。
车头朝下,正慢慢滑入水中。
冰凉的水透着门缝渗进来,很快地漫过我的脚背。
我惊慌地尝试开车门,却发现门已经被锁死。
车子入水的速度很快,挡风屏上的水已经淹了上来。
薛敞面色平静,对我笑了笑,「也不算一无所有,至少你在我身边。」
说完他自己沉默下来,望着渗进车里的水神色放空。
水位越来越高,车内稀薄的空气让我几乎喘不过来。
我捶着车门,「你开门。」
他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薛敞!」
我喘口气,恨不得扑过去掐死他,「你凭什么呢?」
「害我害得这么惨还不够,还想要我的命?」
他眼珠子微动。
话音落,我听到了后座传来哗哗的水声。
竟是两边的车窗都没关。
我一时激动起来却手脚无力,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爬过去,就算爬过去了也没有力气游泳,只能活活溺死在水里。
大量的水开始涌进来。
薛敞静静地看着我,毫无动作。
水位没过鼻口前,我终于意识到他在等我开口,等我求他。
求他带我离开这个困境。
但来不及了,车辆滑坠向湖底深处,冰冷的水彻底没过我。
希望仅一臂之距,我却不可能够得到。
无数纷杂的画面涌入脑海。
世界仿佛都静下来,静得全是我的心跳声。
就这么死在这里吗?
不,我才不甘心就这样死去!
我还有儿子,还有贺川廷在等着我!
我拼了命地往外游挣扎,窒息感袭来,眼前白光闪烁。
被溺死前,我最后看到的是贺川廷的脸。
22
不是幻觉,我真的看到他了!
23
贺川廷有如神降,被救出来后,我缓过气扑进他的怀里吓得大哭,「我、我差点以为真的要死在水里了!」
薛敞也被捞出来。
贺川廷安抚好我之后,走过去拎起地上半死不活的薛敞就开始揍。
周边的人没有谁敢出声阻拦。
直到眼看着薛敞要被打死了,边上的警察才开口相拦:「贺先生,贺先生!我们冷静点不犯法!」
贺川廷将薛敞往地上狠狠一扔,犹又不解气地狠踹了一脚,「活着吧,好好受你的罪!」
他转身打横抱起我,薛敞瘫在草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口鼻皆有鲜血溢出。
他死死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得到又失去的所有。
24
薛敞被判刑的消息,是在隔年秋天传来的。
数罪并罚,判了二十年有期徒刑。
在他入狱之前,我去见了他。
和所有的犯人一样,他穿着囚服戴着手铐,头发剃成短寸面容消瘦,脸颊凹陷。
我问他:「你后悔过吗?」
他喉结滚动,隔着玻璃看着我低低开口:「后悔。
「但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唐栗,最最开始,我要的只是想能配得上你。」
多说无益。
我和贺川廷在这年的秋天举行婚礼,小宝当花童,还扯着人家小女孩裙子上的花弄哭了对方。
眼见惹祸了,他急忙慌张地哄人家,两只小手无所适从,抱也不是拍也不是,只能回过头来无助地求助他爸。
贺川廷失笑,走过去蹲下身,手把手地教儿子跟人道歉。
他的兄弟在边上感叹:「找了个老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可不是这脾气!」
「不然怎么是真爱呢?全世界女人都一样,唯独咱们嫂子不同。」
他们仿佛领悟到了某种默契,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贺川廷不知从哪里拿了个儿童玩具,一把充气锤子。
他走过去,一个接一个地敲他兄弟,「你们给我收敛点,好不容易娶到的老婆,要是给我吓跑,看我怎么对付你们!」
众人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
趁着空闲的时候,贺川廷我耳边悄声地说:「再过两年,就可以给小宝添个妹妹了。」
我勾他脖子靠近耳边轻声吐息,「看你表现。」
他笑得放肆,打横抱起我,惹来现场一片惊呼起哄。
我幸福地将头埋进他怀中。
被摔碎的人生,是贺川廷用信任和爱一点点帮我拼凑回来的。
婚后第五年,我收到了两个消息。
一个是我爸在狱中表现积极良好减刑了,最多再半年就能出狱回家。
一个是薛敞的死讯。
他的遗物邮寄到了我手里,是一张旧照片。
彼时青涩的两张面孔靠在一起,甜蜜几乎要从照片里溢出。
照片的背后,褪色的字迹写着唐栗爱薛敞。
时隔多年,又有新的笔记迹在底下添上:薛敞爱唐栗,末尾多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将这张照片付之一炬。
随着它化为灰烬,压在心中多年的恨与不甘也逐渐归为平静。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但也不会再恨他。
番一 贺川廷
唐栗在他面前死了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灯红酒绿的会所中,她是被猎杀的无助小白兔,慌乱之下闯入他的包厢中。
衣衫不整,神情惊慌恍惚,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门刚关上不久,外面就有人来敲,「先生,送果盘。」
她蜷在门边瑟瑟发抖,对他低声哀求:「不要开门,拜托,拜托求你救救我。」
他支着胀痛的头,冷眼注视着那个战栗而绝望的女人。
纵横商场多年,这种自送上门的献身手段他不是第一次见。
也有可能是他人安排,又或许真的是巧合遇到命运悲惨的女人。
可周身不适,让他生不出半点怜惜之心。
外面的敲门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脑袋,他厌烦地蹙起眉头,冷声警告面前的女人:「出去。」
她眼泪淌下,「我躲一会儿,就躲一会儿可不可以?」
外面的人还在敲,「贺先生?」
他头痛欲裂,懒得多分给那个女人一眼,直接起身去开门。
外面的确是站着送果盘的服务生,可暗处却隐着几个人高马大的男人。
他一出来,没多久身后包厢里传出了绝望的尖叫声。
贺川廷没有理会,也不想理会。
世界不同角落,每天都在上演着各种各样可怜的故事。
他不是救世主。
司机开车来接他,从会所的后门上车,需要转个弯才能到外面的大马路上。
车辆开到转弯路口时,上空忽然有灰影落下重重砸在地上。
司机紧急刹车,惊魂未定,「有人跳楼了!」
落在地上的女人像摔碎的破布娃娃,大量的鲜血从她身下涌出,她还在抽搐,漂亮眼睁得很大,布满灰蒙蒙的绝望。
贺川廷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寻着她落下来的地方往上看,那里是会所的某个房间窗户,此时正向外打开,有人影慌张躲避。
那女人死了。
报警处理后续与他无关。
可接连这两天,他梦里都出现那双绝望而漂亮的眼。
第三天,他神情恍惚,出了一场惨烈的车祸。
没想到再一睁眼,竟又回到了女人坠楼的当晚。
他在包厢里揉着钝痛的头,手机上的时间和日期都是三天前。
发生过的一切,就像是他刚才打盹做的一场梦。
车祸时的剧痛还鲜明地留在身体中。
贺川廷做了个决定,提前离开这个包厢。
就在他往外走时,一个面色惊慌的女人擦着他肩膀跑过。
他脚步定住,回头目送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贺川廷提唤了司机过来载,原本想让司机在正门等,电话拨过去时,司机却说他已经在后门候着了。
算了,他想可能真的只是一场梦。
可同个地方,同一件事情。
她像一只坠落的风筝,从六楼掉下来,摔死在自己车前。
贺川廷恍惚地下车,看着她死不瞑目。
「妈的。」他不可思议地低喃,「见鬼了吗?」
还是和梦里发生过的一样,报警之后确认这件事情跟他没关系,贺川廷便离开了现场。
接下来两天他过得小心翼翼,第三天没敢开车上路。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死于一场离谱的意外。
再次睁眼,还是那个包厢。
贺川廷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确信这的确不是在做梦。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往外跑,在走廊上同那个面色惊慌的女人再次擦肩而过。
这回他不叫司机,也不打算从后门走。
他从正门离开,前脚刚迈出,后脚就有重物落地声音。
门口的人惊慌失措,尖叫四散。
他僵硬地回过身,看到了熟悉的场景。
还是一样报警,这回他没有马上离开,从警察口中得知失去的女人叫唐栗,还很年轻。
贺川廷无暇再多关注她的信息,他只知道,接下来几天,他极有可能死于非命。
果不其然,就在两天后他意外地摔死在自家浴缸。
再次睁眼,还是那个包厢,还是那个熟悉的时间。
他快被折磨疯了,谁能接受一个人频频摔死在自己面前,接受自己三番两次死于非命。
贺川廷冲出包厢,在半道上截住那个逃命的绝望女人,拽住她的胳膊恨声低吼:「你他妈别跑了!」
唐栗眼含着泪,惊恐地茫然地看他。
贺川廷生平第一次这么多管闲事,摆平那群人救下了她。
也是迫不得已,他只想知道,自己这么三番两次地重来,究竟跟面前的女人有没有关系。
他把唐栗安置在家里一楼,告诉她救她的代价,就是一周之内不允许她离开这栋房子。
起初唐栗看他的眼神还十分戒备,过了两三天察觉到没危险,才敢渐渐平和下来。
贺川廷让人去查她的资料,不过几个小时的时间,一部完整的个人资料摆在他面前。
落魄千金?
他撇了下嘴角,确认人并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利后,将资料塞到了角落。
这一周他过得小心翼翼,连厕所都不敢多上。
安然无恙地活到了第七天。
非常好,贺川廷心情复杂,看来只要不让她坠楼死亡,自己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可他还是大意了,放走唐栗的半个月后,贺川廷再次死于一场意外。
然后又不出意外地活了过来。
这次,他确定了,他陷入循环,罪魁祸首和这个叫唐栗的女人有关。
着实想不通,已经把人救下了为什么自己还会死?还会进入循环中?
除非是唐栗死在他之前?
这回贺川廷做得更加彻底,将那几个追捕她的人通通送入警局,并让人多加关照,确保没个几年是绝对出不来的。
然后便将唐栗捞回家里关着。
可她是个活人,不可能一直被自己关在家里。
贺川廷放走了她,从她走的那一刻开始,就派人在暗中跟着。
跟了近半个月后,终于发现这女人不太对劲。
她再次死亡是个艳阳天,和中腾的总裁薛敞同坐一辆车,以自杀的方式撞车同归于尽。
贺川廷亲眼看着车辆在眼前爆炸起火,心头拔凉拔凉的。
果不其然,不久后他又死了。
再次重生,他有了周全的准备,详细地了解唐栗的过往,也得知了她和薛敞之间的恩怨。
然后发现,她近乎愚蠢而执着地向仇人复仇。
差点惨遭凌虐,似乎给她带来了极大的阴影。
唐栗就像一个装满仇恨的壳子。
她不计代价地去复仇,接近薛敞弄死他。
什么样的死法似乎都经历过了,撞车,坠楼,动刀,火烧房子。
有时候是自己赴死,有时候一箭双雕。
但不管谁死,只要唐栗死了,没多久他必定跟着走。
贺川廷跟着死了一次又一次才知道,原来自己救的不是小白兔,而是一只平头哥。
人都快死麻了。
他不甘于被困在这样的循环里,同时也摸清了逻辑,唐栗死了,他就会死,从而进入循环。
想不死,就得让唐栗活着。
但她满心满眼都是要搞死辜负她的男人,不让她复仇等于自己就得死。
贺川廷被迫被拉入局,他开始比唐栗还认真地研究复仇计划。
并在每次的重生生中,靠着上一次对她的了解,极力地拉近和她的关系。
效果显著,唐栗活得越久,他也活得越久,
唐栗有时偏执得不像话,如同入了魔。
贺川廷不得已,只好开始变着法子哄这个小姑娘,重生太多次,学得最多的是怎么了解她。
哄着哄着,有朝一日看着她熟睡蜷在沙发熟睡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倔得让人又恼又恨的小姑娘似乎也没那么烦人。
她好像也挺可怜的。
被曾经最爱的人夺走一切,看仇人与曾经的情敌,共享从她家吸血得到的荣华富贵。
转折是出现在一次意外中,从救下她后,每一次重生发展的轨迹都不太一样。
这一次她被绑架了,贺川廷跟着追过来,双双陷难。
大火烧上来时,逃生的机会只有一个。
唐栗平静地坐在那里,将唯一的生机让给他。
那瞬间他心中泛起奇怪的滋味,「为什么是让我走,你活下来,不才有机会去做想做的事?」
她木木地笑,「贺川廷,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这么照顾我,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人这么不图利益地对我这么好了。」
「你别白白死在这儿,我不值得。」
这时他才看清唐栗的双眼,原来不管是第几次重生,她自始至终都没对生活产生过希望。
他没有走,赌了把和唐栗一起死在火中。
而这一次的重来不太一样。
开场就是柔软的大床,炙热的温度,昏暗的房间。
他救下许多次的小姑娘,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一角,眼神木然发直。
陌生的记忆涌入脑海,他发现自己阴差阳错和唐栗发生了关系。
不再是单纯地救她。
事情在这里发生了转变,贺川廷不知道这代表了什么。
是循环结束,还是新一轮的循环又开始了?
没人能给他答案,他只能自己慢慢摸索。
不管在哪一次的重来,平头哥……
不对,平头妹的复仇之路从未结束。
贺川廷都恨不得雇个杀手,一枪爆了他们几个的头了事。
这次重来,唐栗怀孕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质变的跃升。
孕三个月的时候,唐栗又死了。
薛敞设了个局,给她递了假消息,蒙骗她父亲留了一招后手,钳制仇人。
这傻姑娘真的上当了,屁颠屁颠地过去。
反复来了那么多招,且有记忆的他,自然看破这只不过是一个诱饵。
但他没有证据,也没有能力,让唐栗知道这是假的。
她趁着贺川廷没注意溜出去,还没见到薛敞,先见到了温静,发生冲突后唐栗又走向命运终结。
虽然这次一样也拉了个垫背的。
可贺川廷史无前例地恐慌起来,抱着浑身是血的她,害怕这是最后一次循环。
唐栗死后,他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等待死亡来临。
直到又一次睁开眼,身处眼熟且柔软的大床上,看着身边和上一次神情一模一样的女人时。
贺川廷松了口气,好在重来了。
可他也有预感,这样的循环可能要结束了。
他重新仔细地将过往一条条拎出来分析,仔细梳理,终于得出几个结果。
一是要让唐栗报仇。
二是让唐栗真正信任自己。
三是可能等她如愿后,真正放下心结,就是循环结束的时候。
他猜得没有错,在这次的循环当中,他利用了整个孕期的时间,一步步让唐栗学着信任自己。
反反复复地向她保证,自己会帮她报仇,会让她得到想要的结果。
等小孩大一点,唐栗的情绪也相对稳定后。
他才敢带着这对母子回来,让唐栗如愿地接近薛敞,去取所谓的证据。
其实到最后他都没有告诉唐栗,她偷回来的 U 盘根本没有半点用。
唐父想保住女儿的最好方式,就是不给她递任何东西,更别说留证据了。
不让她搅入这趟浑水,就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薛敞心思缜密,唐家那栋房子法拍一年后就被他接手,又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三年之后,回去住一趟,就找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证据。
薛敞真的比狗还不如。
贺川廷到最后都隐瞒着唐栗这个真相,她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她只需要得偿所愿就好。
反正到唐家住也不会有什么风险,里面安插满了他的人,所以唐栗受到危险时他第一时间出现了。
因为有了先前无数次的经验,贺川廷早在回来之前,便展开了对薛敞等人的布局。
在沙盘上演练了无数遍的局,实施起来不能说易如反掌,但顺风顺水是真的。
可能薛敞到死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容易输得如此彻底。
他也不需要明白,安安静静躺地下,就是对自己媳妇最大的安慰。
贺川廷实在死怕了。
好在这次后,循环真正结束了。
于他来说,也终于迎来岁月静好的时刻。
那老婆怀着孕,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给儿子讲着故事。
她声音恬静:「从前的从前,有个老王八……」
番外二 薛敞
后悔吗?
悔的,却也不悔。
初入唐家,站在楼下看着躲在窗帘后面偷看自己的小女孩时,他就明白,那是和自己两个世界的人。
自卑深刻在骨子,时间久了,就成了自己的底色。
人生第一次延伸出邪恶的欲望,是在少女初长成时。
被娇养的花骨朵在枝头含苞欲放,向自己释放着清香。
谁能拒绝独占的诱惑。
薛敞最庆幸的是,自己拥有一张长得还算不错的脸。
在她情窦初开时,这张脸成了自己最有利益的资本。
他有意无意地放钩,引导着女孩的目光,一点一点往自己身上聚拢。
可他也知道,真实的自己卑劣而阴郁。
她不可能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薛敞有意识地开始学着伪装,装出一切她喜欢的模样。
付出有了回报,少女看他的眼神越发羞涩而沉迷。
彼时温静偷偷找到他,因为家庭变故,如今她生活艰难,希望这个昔日的青梅竹马哥哥,伸以援手。
毕竟他现在的日子,看起来还过得不错。
薛敞却难以启齿,如今他也不过是靠着唐家生活读书,根本没有金钱上的能力能够帮助她。
可他没受得住温静的眼泪攻势,毕竟有好几年的真实情感在。
他是真正将温静当作妹妹看待过的。
所以薛敞想了点法子,引着唐栗去资助她。
介绍温静时,他表情十分淡然说,这是自己在做义工时认识的可怜学生,家庭条件不好,面临着被退学的命运。
唐栗很信任他。
一年两千元的学费,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笔零花钱。
人与人之间的对比,在财富的衬托之下,显得分外残忍。
温静不过小他们两岁,个子瘦瘦小小,背着书包站在低着头,眼泪在眶中打转,看起来更加惹人怜惜。
薛敞看着她,仿佛看到了最开始到唐家的自己。
他明白温静哭,并不是因为被可怜。
而是因为相当的年纪里,她被动接受天之骄女的怜悯。
仅有的自尊,被踩到泥土里。
大约是这样,他和温静才有那么多共同语言。
他没爱过温静,他很清楚,自始至终真正喜欢的人只有唐栗。
可现实的生活,现实的人和事一直在教他明白,什么叫云与泥之别。
在女儿面前对他大夸大赞的唐父,转过身后却以冰冷的态度敲打他。
那些话也将薛敞的梦彻底敲碎。
他始终忘不了,唐父坐在宽大的皮椅里,指间夹着雪茄,一脸嘲讽而又轻蔑地问他:「你凭什么跟我女儿在一起?
「你问问自己有什么资格得到她?
「围绕在她身边的,哪一个不是天之骄子,哪个不出类拔萃?要钱有钱,要家世有家世,你站在他们之间,算个什么东西呢?
「也就是她现在小,见的人不多,所以才喜欢你。
「等她长大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就会知道这世界不仅只有你薛敞一人好。」
他从未如此羞耻而愤怒。
的确,在唐父说这话之前,他真的以为对方将自己视作未来的女婿。
可原来自己不过是逗他女儿消遣的玩意。
真正催化他欲望和野心的,是温静大一时遭受的事情。
在酒店勤工俭学的她,被客人强行带走。
那个客人是唐父所谓的朋友,高奇。
薛敞卑微地跪在地上乞求,唐父却怎么也不肯施以援手。
他只用略带复杂的目光看着薛敞,「心思不正,这样的下场,是她自己应得的。」
可惜当时他没有听懂唐父的言下之意。
他满心认为人如蝼蚁,就是任人欺凌。
温静能有什么错呢?
她艰苦又顽强地活着,不屈于命运的凌虐,她本可以有更好更光明的未来。
可她却葬在了那个老畜生手里。
区区三万块,买一个女孩子的清白。
温静在他怀里哭得歇斯底里时,他整颗心都是麻木的。
在医院安抚完她后回到家,恰逢小公主生日。
众人齐聚一堂,欢欢乐乐好不热闹。
就连欺凌过温静的畜生也在人群之中,笑得一脸伪善地拍手祝贺。
薛敞隐在暗处,看着她戴着皇冠,众星拱月地吹蜡烛。
他想到了在医院里面,孤身一人凄惨的温静。
是否终有一天自己也会走上温静的道路,看够世面的小公主,遇到更好的人,便一脚踹了自己。
心魔生,业障起。
之后种种他再难回想,温静是怎么和高奇勾搭上的。
而高奇又是用怎样的利益来诱惑自己,步步养大他的贪欲。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让自己变成带着虚伪的面具的恶鬼。
金钱、权势、欲望吞噬了他的真心。
他忘记了自己想变强大的初衷,或是他根本没有所谓的初衷,有的只是单纯的贪欲。
原本薛敞真的打算,在那天结束唐栗的生命。
就算不是他的,也不能是别人的。
他的小玫瑰不该被别人染指。
可将她硬生生推到别人怀里的却是自己。
最后没能下手。
这些年真的太累太累了,他得到过也失去过。
唐栗咒他,孤老终生,一无所有。
比起遭报应,他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无数双黑色的手拉着他往下坠沉,在濒死之际,幻觉出现了。
他仿佛又回到年少,活泼俏皮的少女在高处冲他喊:「薛敞,你接住我啊!」
他欢喜地张开手臂,接到的却是一捧如风沙消散的身影。
怀抱空空,汲汲营营一生终无所得。
□ 阿一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