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
我喝了。
而后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冷宫。
2
我叫乌木朗意,是当今陛下的正妻。
我总是强调这一点,生怕她们这群老东西不知道。
我,乌木朗意,是这北魏国最尊贵的女人。
谁也不许踩在我头上!
3
「就是他,小朗意,他是你未来的夫君。」阿达叔叔指着宴席对面坐着的瘦弱的中原少年,笑的见牙不见眼。
我气的直跺脚:「我才不要嫁给他,干巴巴的,像根柴火棍!」
我的嗓门遗传了我阿爹,此话一出,场上的歌舞正好结束,所有人都望向我这边。
我微感窘迫,却也更理直气壮的喊道:「我阿爹说了,我是要嫁给中原大王子,将来做大妃的!」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阿爹微感头痛的瞪了我一眼:「姑娘家家的,好歹为自己留点面子!」
我吐了吐舌头,余光却扫过了那个中原少年。
他长的倒是俊俏,就是眼神却冷冰冰的,像把刀子似的,割着我的肉。
我胆战的缩了缩脖子。
好像,惹到了小狼哎。
4
这个中原来的少年名叫赵泠越。
名字真是拗口又难听。
听阿达叔叔说,这家伙是中原北魏的小王子,还有一半胡人血统,因此并不受中原皇帝待见。
中原与我们西北草原近年来冲突不断,但是他们正忙着和胡人打仗,于是就派了这位小王子来和我们谈判,顺便求个亲。
这么一说,我有点同情他了。
胡人怎么了,胡人不是人啊。
我闷闷道。
阿达叔叔古怪的瞅了我一眼。
5
我奉了阿爹的命令,陪着这位小王子四处乱转悠。
要是往常我铁定不乐意了,但是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草原上的娃子们也不愿意和他一块玩,我就一下想到他的身世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像从前打招呼一样,气势汹汹的塞了他一拳头。
他吃痛的捂住肩膀,抬起头来,拿乌黑的眼珠子瞪着我。
我呐呐道:「你也太弱了吧,我这一拳,小羊羔都活蹦乱跳的。」
他闻言轻轻嗤笑了一下:「野蛮人。」
我登时气的额头筋鼓起:「你说谁是野蛮人?你个木头棍儿!」
「野蛮人!」
「木头棍儿!」
「你不是女的!」
「你不是男的!」
「你是蛮牛!」
「你是弱鸡!」
6
大哥被惊动赶来时,我们已经打的不可开交难舍难分了。
我骑在他的身上,对准他的脸就是一套上下左右勾拳。
他也没闲着,一双手使劲挠我痒痒。
于是大哥他们过来时,就是我的笑声和他的痛声交织在一起了。
大哥二哥说,那场面,诡异到没眼看。
7
经过这一仗,我们算是彻底结下了梁子。
我知道中原人吃不惯我们这儿的奶品,我便一个劲的往赵泠越的帐里送奶品,什么奶豆腐奶皮子,什么好吃我送什么。
阿爹夸我懂事了,我骄傲的扬着脸,用鼻孔瞪着赵泠越。
「幼稚。」他冷冷甩下这两个字。
我得意洋洋的大笑,却在偷瞄到他皱着眉头吞咽食物时,心疼了一下。
「他才不会挑食呢,他是胡人奴婢生的,出生那年就天降大旱,被视为不详之兆,他小时候连口吃的都没有,皇帝老儿想活活饿死他,还是宫里头的老太妃见他可怜,给喂活的。」
我再也没给他送过奶品了。
8
我们一块骑马驰骋,一块采花看落日。
当然,都是我强迫他,他臭着一张脸。
阿达叔叔说我是春心萌动,我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却也罕见的羞红了脸颊。
赵泠越整日看书,我便趴在他的桌子上打呼,迷迷糊糊醒来时,他总是一边嫌弃,一边温柔的擦掉我的口水。
「你们西北女人都这么…」许是被我打怕了,他终于懂得斟酌一下用词,慢吞吞的说:「狂野吗?」
「…」
9
有一日我与他一块骑马赶羊玩,却不小心越跑越偏,随从全都消失了似的,我们跑得太远了,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马儿焦躁不安的扒拉着脚下的青草,夜色即将降临。
「沿着来时的路,我们还能回去吗?」赵泠越问道。
「恐怕不能。」我摇了摇头:「天黑了,我们没有照明,只怕会越跑越偏。」
我们找了个挡风的坡,坐在坡后。
好在我兜里揣着几块火石,生了堆火,我们才不至于被冻死。
「你们这儿一直都这么冷吗?」赵泠越伸出手去烤火,少年秀气脱稚的脸庞离我仿佛只有一寸远。
我低下头,复又抬起眼睛来打量他。
他长的真好看,不太像中原人,比中原人五官还要稍稍深邃一些,他的眼睛,此刻清澈柔亮,十分动人。
「小王子,我听阿达叔叔说,你阿爹是让你来求亲的,你阿爹会让我嫁给谁?」我小声问道。
「我不知道。」他低着头,慢慢说:「你想嫁给谁?」
「我怎么知道你们都有谁啊?」我气呼呼的说:「都没见过面呢…怎么选啊。」
赵泠越笑了起来:「选谁不是一样的吗?不过是身份联姻,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于是我壮起胆子说:「那我选你,行吗?」
10
赵泠越转过来望着我,一双眼睛在火光的映射下,漂亮又清澈,只是好像装了一些我不懂的东西,瞬间又变得深沉又晦暗。
「不可以」他说。
他说不可以。
11
「我偏要选你呢?」我站起来,刁蛮劲儿就上来了,我捂住他的嘴,一把将他扑倒在地,像我们第一次打仗那样。
我胡乱的亲吻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睫毛扑闪扑闪着,蹭过我的唇,一阵阵青草的冷香传来,我觉得我好像醉了。
「别…」赵泠越挣开我的手,侧过头去,轻声道:「公主请自重。」
12
我再厚脸皮,也不至于听到这句话仍然不要脸的跟着他了。
我冷淡的从他身上下来:「本公主只是逗你玩,你们大王子,才是本公主该嫁的人。」
他静静的望了我一会,径直躺下来:「数星星吧,很快就会睡着了。」
我闭着眼睛,听他轻轻的数数,一颗两颗三颗,星星在我心里。
13
回来后,赵泠越病了很久。
他烧的稀里糊涂的,脸颊通红。
我觉得他好弱啊,但是又不放心那几个粗手粗脚的大夫,于是我只好亲自照顾他。
他嘴里念叨着娘亲,我默默的垂下了头。
我也想我的娘亲了。
「公主…」
我好像在做梦,我听见他呼喊我。
于是阴翳了一整天的心,立刻放晴了。
14
赵泠越最近越来越心事重重。
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肯说。
偶尔,我会见到他偷听阿爹与罗大人讲话。
罗大人是外交重臣,才不会轻易透露内容给他这个小屁孩。
「你想知道你会不会娶我啊?」我大咧咧的问道。
赵泠越不出意外的给了我一对白眼。
我转了转眼珠子,说道:「你若是想知道,也不是没有办法,我可以带你偷偷听,而且不会被发现。」
「什么办法?」他显然来了兴趣。
「办法就是…」我凑近他的耳朵,嘀嘀咕咕道:「给我采一朵最多颜色的格桑花,我就告诉你。」
10
我娘曾说,格桑花颜色越多,代表着幸福越多。
可是若我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绝不会要他去采这花。
他这一去,就是再也没有回来。
11
接到格桑花时,赵泠越已经回中原去了。
据说是战乱频发,北魏皇帝病重,现在北魏皇室,已经快成了一锅粥了。
我将这五颜六色的格桑花仔细的珍藏起来,每当我看见花,就好像看见了他一样。
12
大王子成功登上了皇位,他以极其狠戾毒辣的手段在两年里迅速解决了北魏的内忧外患,一段日子里,胡人是重伤的难以再掀起风浪了。
阿爹对此人忧心忡忡,生怕他会对我们西北军不利。
然而,担忧的事很快便来了,他派遣使臣向我阿爹求娶我了。
13
一连好几天,我都没有睡好觉。
脑子里一会儿是小王子水澄澄的大眼睛,一会儿是阿爹的长吁短叹,一会儿又变成了我和小王子躺在草原上吹着风,闭着眼睛数星星。
14
最终我还是点了头。
热切盼望和平的人们,高兴的庆祝了三天三夜。
我坐在高高的塔楼上梳妆,静静望着他们的狂欢。
阿爹望着我,眼里是热泪。
15
我来到中原时已经是四月天了。
中原的天气正真好,不冷不热的,只是天没有我们那儿蓝。
我身着异域服饰,终究是多有不便,于是我穿上了中原人的绣裙。
「小姐。」客栈的掌柜笑着说:「从那么远的地方赶来,很辛苦吧?」
我的侍女娜索警惕的握住匕首。
我笑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掌柜的摆摆手:「活泼奔放与矜持内敛,中原女子和异域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即便是穿一样的衣服,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出来。」
16
有什么不同呢?
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
17
又是走走停停半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了传闻中的京都。
这里的热闹超乎了我的想象,我们本想在这里多玩玩,却在进京的当天傍晚,被传召进宫。
当今圣上后宫空空,后位更是悬了两年之久,不知暗处里究竟有多少人觊觎。
我虽单纯,却也不傻,一路警惕,连口茶水也不敢乱喝。
饶是这样,我们仍被袭击了多回,若非此次进中原,事关重大,阿爹与中原皇帝均派了各种高手护送,我只怕早已是一捧骨头。
这一路的惊险,圣上很快便给了我交代。
一帮人进进出出,有粘稠的血液滴落在精美的地毯上。
我皱着眉头,只叩头道:「多谢陛下隆恩。」
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了我,我抬头,便见到一张清俊雅秀的脸蛋。
这中原皇室,一个个的,长的都挺好看啊。
18
「你叫朗意,对吗?」陛下实在年轻,却难得的十分沉稳,他笑起来的时候,根本不像个帝王。
我心有不安,只是点点头,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他。
他与他的弟弟,确有几分相像。
19
你不用害怕我。
他如是说:「我听泠越说,你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女子。」
我冷笑一下,原来如此。
不愿意娶我就直说,为何还要将我推给他哥哥,我是礼物吗?
「陛下,我并不特别。」我认真的望着他的眼睛:「我在我们草原上可普通了,只是你们中原女子矜持,因而显得我多多少少有些特别了,只怪赵泠越他没见过世面罢了。」
年轻的帝王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完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簪子来,替我插在发间:「这是朕的心爱之物,送予你,就当是见面礼了。」
我暗暗的想,一个大男人,簪子是心爱之物?
「这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我掏出一块玉牌,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乌木朗意。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之前的那些礼物是我阿爹准备的,这个,才是我的礼物。」
陛下神情微妙,接过了玉牌。
20
我与未来夫君的见面很是愉快,他似乎很喜欢我,他对我并无防备,常常让我替他批阅奏折,还让我坐他雕了龙的椅子,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
就像赵泠越说的,我们的婚姻,只是身份的婚姻,我们是谁,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这是异域公主与当朝天子的婚姻。
说起赵泠越,听闻他去了胡人那儿,具体是做什么并无人知晓,只是偶然一次我听见几个命妇偷偷的聊起他,说他是「回老家了」。
我咳咳两声,优雅的走了出去,在众人行礼后,我开口道:「回你娘的老家!」
21
未来皇后德行有亏,出口成脏的谣言很快传了出去。
我为此懊恼了好几天。
早知道,应该把这些长舌妇揍一顿,看她们还敢不敢乱讲话了。
陛下闻言,笑着摇头,点了点我的眉心:「你啊你。」
22
婚礼紧张有序的筹备着,我的心情也愈来愈忐忑。
我不知道我做好了准备没有,也不知道我在这深宫里,究竟能不能熬下去。
当今陛下已经二十有一了,膝下却无一儿半女,连后宫里传喜讯的事儿都没有过,这不禁令我更加紧张。
婚后,这可是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肚子?
23
这日我吃到了好吃的糕点,端来御书房想要陛下尝尝,却刚进门,就被冲出来的人给撞了个屁股蹲。
「你不看路吗?」我怒气冲冲的瞪着面前的人,他亦是冷漠的盯着我。
两相望望间,我们同时愣住了。
是他。
两年未见,他更高了,也更瘦了。
他的五官依然精致漂亮,原本澄澈的眼眸间,却更见锋芒与锐气。
我不雅的揉了揉屁股,慢慢站了起来:「你被陛下骂了?这么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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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的变了很多。
他望向我的眼神,实在太复杂了。
愤怒,不甘,诧异,最后转变为一抹幽幽冷光。
然而所有的变化在一瞬之间,再细看时,他的眼眸已然恢复了平静。
我疑心自己是否眼花了。
他没有理会我,甚至也没给我打个招呼,转身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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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病。」我忿忿的咒骂了一句,心中却又十分的惦念他,于是我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他长的很高了,似乎比我阿爹还要高上几分,看来以后我不能管他叫干巴巴木柴棍儿了。
想到这里,我惆怅的叹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对,说又说不上来,心下一阵不安。
他走的极快,我尚未察觉出哪里不对,便听得身后书房里传来一阵摔东西的巨响。
陛下曾给我无需通传自由出入御书房的特权,可待我真正使用了这特权,我却一阵儿后悔了。
眼前的女子正紧紧抱着我的未来夫君。
陛下正冷冷的站着,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神色,帝王的威严不加掩饰,眸中的冷光,像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冰雪,只一眼,便叫人心中犯怵。
他直直的望着我,眉头微蹙。
我深深行了一礼,飞快退了下去。
23
金公公惴惴不安的朝我行礼:「三公主,这…」
我深呼一口气,反而淡定了下来:「不必多言,本公主心中有数。」
回去的路上,娜索吞吞吐吐,似有话要说。
我道:「说吧。」
娜索一股脑将这些日子她调查到的有关这女子的事告诉了我。
原来这女子便是吏部尚书柳青云的女儿柳拂如,自小与陛下青梅竹马,陛下起兵之时,便是柳青云暗中倒戈,这才能顺利荣登大宝,如今柳拂如已是十七岁的年纪,却仍不曾婚配,其中意味,实属司马昭之心了。
娜索皱紧了眉头,小声道:「陛下还是皇子时,身体便十分孱弱,先帝属意的便是三皇子,几次三番有废太子之心,便是柳青云等一干大臣联名请奏的结果,可不知为何,柳青云忽然又站太子党了。」
我心里实在乱的很,不想再纠结这些前尘往事,我淡淡道:「看来陛下终归是要给她柳家一个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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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想,陛下的交代很快便下来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陛下将柳拂如指给了端王赵泠越。
且不说二人年岁差距,便是两相登对,陛下竟肯将如此重要的女子许配给自己的弟弟。
圣旨一下,端王府彻底成了香饽饽,听说一连几日,前去道贺的人快把端王府的门槛给踏破了。
这几日我闭门不出,就呆在朝阳宫里,一步都没有踏出去。
说不伤心是骗人的。
但我与他早在我答应和亲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可能了,他总会有王妃的,我看的很明白。
当今陛下手足众多,却死的死,疯的疯,唯有一个端王,深受陛下器重,我若与他再有所瓜葛,便是将他推入万劫不复深渊了。
陛下从不是个温柔的人,我也很明白。
25
转眼便到了冬季。
我与陛下的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年关前举行大婚。
我开始忙碌起来,礼仪规矩,皇室事宜,量体裁衣,结交重臣家眷,公主郡主,我很久没有再见过陛下。
究其根本,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那日的冷漠一瞥,我至今心有余悸。
26
柳拂如大病一场。
听闻这个消息,我犹豫再三,还是放下茶具,前往了御书房。
漫天雪花飞舞,一株孤傲的雪松,弯下了他的脊梁。
「端王以命相挟,只为换柳拂如一个嫁给心上人的机会。」
我慢慢走近,自上而下,俯视着他。
他抬起头,极瘦的一张脸上,一双乌黑的眼瞳凝视着我,睫毛上还挂满了冰霜。
「为了她,值得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无力而沉重。
「值得…」
赵泠越弯起毫无血色的唇,眼里有了几分光亮。
「即便她入宫又能如何?」我弯腰整理裙摆,在他耳边轻声喃喃:「你觉得,她在我的眼皮底下,能活多久呢?」
「你不会动她的。」赵泠越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当然不会动她。」我直起身来,残忍又不失温柔:「可疾病会动她,她崛起躁动的母家会动她,她的嫉妒不甘会动她,何须我亲自动手?」
不去看他的那张脸,我转过身去,拿帕子擦拭眼角:「端王殿下,可真是舍己为人,叫人感动…」
「只可惜,莫要竹篮打水一场空罢。」
27
陛下的脸色很不好看,可在看到我的那一刻,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
「朗意。」他唤我的名字:「替朕按按头吧,朕头痛。」
眼前的青年人闭着眼睛,疲惫的靠在椅子上,一张脸秀气而柔和,文弱温润,像个书生,叫人失去防备。
我将手指放在他的太阳穴上,手下是温暖细腻的触感,我仿佛还能看见他白皙的皮肤下,淡青的纹路交错,鲜红的血液静静流淌,假使我此刻拿出一把刀…
这脆弱鲜活的生命?会如何?
他怎么会如此信任我?
「朗意?」陛下蹙眉望着我,拉住我的手,一双清润的眼里满是担忧:「你在想什么?你的手怎么会这么凉?」
我跪下去,心里的寒冷蔓延到四肢百骸。
「请陛下答应朗意一个请求。」
28
浑身冰冷的走回朝阳殿,我半天都没有缓过来。
我跪在地上,望着陛下精美繁复的衣摆,陛下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边。
香炉燃烧着,一缕缕香烟飘散而出,殿内的沉默令人胆战心惊。
「朗意。」陛下的嗓音淡漠低沉:「朕喜欢的是你。」
是喜欢乌木朗意?还是喜欢懂事的西北三公主?
我很想问,却又不敢问。
29
「公主,你为何要这样做?」娜索着急的走来走去:「柳小姐与陛下青梅竹马,情谊深厚,她若进宫,对公主有害而无利啊。」
我呆滞坐着,并不吭声。
「难道…」娜索瞪大了眼睛,低声道:「公主对端王仍…」
「不。」我反驳道:「我只是想通罢了。」
「公主想通了什么?」
我想通,柳拂如进宫,是迟早的事,我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陛下赐我的无边自由,正是他所梦寐以求的自由。
30
再见到赵泠越时,已经是赏雪宴上了。
陛下身体不好,宴会并没有露面,作为皇宫未来的女主人,我协同太后一起,将宴会办的十分热闹。
太后并非陛下亲生母亲,而是三王爷之母,三王爷早在陛下登基之时,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坊间关于这位三王爷更是传闻无数。
可想而知,这位太后对陛下,对我,是怀着怎样滔天的敌意。
偏陛下已经是这天下的统治者,太后也无可奈何,于是我们之间的相处,便是冷淡至极。
「母后不是不喜热闹吗?怎么又肯出来了。」陛下的胞妹明月公主抱怨道。
我望了一眼她缠在我手臂上的纤纤玉手,笑道:「许是今年冬天太长太冷了,太后娘娘也按耐不住想要出来透透气吧。」
明月公主点点头,又惊讶的指着我头上的簪子:「这是皇兄赠予公主的吗?」
我摸了摸那个样式简单的祥云簪,适时露出了一副羞涩的模样。
「皇兄对公主,确实是情根深种。」明月公主感叹道:「公主有所不知,这祥云簪乃是我母妃与父皇的定情之物,珍贵异常,皇兄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让我看看呢。」
我呆滞一瞬。
如此珍贵的东西,却在第一次见面,就赠予了我。
我真是搞不懂陛下的心了。
31
「三公主。」端王忽然出现,对着我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我环顾四周,人们此时正在欣赏歌舞,并无人注意此地。
「公主与两年前相比,不同了许多。」端王眉眼间笼罩着淡淡阴郁,曾经明亮的眼里如今是一片晦暗。
我无心探究,只打着哈哈道:「人都会变,端王不也是吗。」
端王轻浅一笑,又道:「当年事态紧急,不辞而别,公主可曾收到格桑花?」
「不曾。」我反问:「殿下怎么有空挂念这微不足道的小事?」
「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端王眼眸沉静,却无礼的直直望着我。
我心跳微快,只好避过身去:「端王若是无事,还请回去吧。」
「多谢公主当日的成全。」赵泠越深深行了一礼。
32
我喝了些酒,假装头痛提前离席了。
刚离开御花园,一位容颜俏丽的女子忽的出现。
「小女拂如,拜见三公主。」她身形娇小,嗓音甜美,是个典型的柔婉中原女子。
「不必多礼。」我打量着那个人的意中人,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她肤色白皙,一双大眼睛水灵水灵,又穿着素静,十分惹人怜爱。
「方才见公主与端王殿下相谈甚欢,很是和谐,拂如知晓你们相识甚早,不敢打扰殿下公主叙旧,这才冒昧拦下公主,请公主莫要见怪。」柳拂如态度不卑不亢,只是这说出的话,不怎么中听了。
「公主不过与端王殿下交谈几句,何来相谈甚欢?」娜索微带怒意:「柳小姐可莫要无中生有,说这招人臆想的话。」
我给了娜索一个「好样的」眼神,娜索回了我一个「小事情」。
「是拂如不知分寸。」柳拂如叹了口气,状似不适:「拂如病了数月,头脑有些不灵敏了,这才说错了话,公主莫怪。」
我笑道:「那柳小姐需不需要御医诊治,宫里妙手回春的御医倒是不缺。」
有病看病,别来找我,自己抱着我的未来夫君哭哭啼啼,有脸说我相谈甚欢?
「啊。」她忽然捂住嘴,惊讶道:「这簪子…」
我心中无感,只静静的看她。
「这簪子好生眼熟…」柳拂如轻声道。
33
我笑吟吟的说:「这是陛下赠予我的,柳姑娘也喜欢?」
喜欢去找陛下要吧别难为我了我头真的开始有点痛!
「不…」柳拂如勉强笑道:「陛下与您情比金坚,实在…惹人羡慕。」
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不似作假,我有些不自在的拢了拢簪子。
说到底,人家两个才是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不是?若不是我占了个西北乌木三公主的名头,今天这簪子,就该插在她脑袋上了。
「今天冒昧打扰公主,其实是来道谢的。」柳拂如望着我,十分诚恳道:「陛下已经下旨,解除了我与端王的婚约,不论以后拂如嫁给谁,拂如都会永远感激您的。」
我看着她欣喜的神情,一时之间,竟无话可说了。
「你就这么讨厌端王吗?」
柳拂如眼里的惊慌一闪而过,终是归于平静:「他身份特殊,况且他为了心上人…」
我听不下去了,提起裙摆便径直离开。
34
世人皆传,端王爱慕柳小姐,冒着鹅毛大雪连着跪两天,只是想为她求一个入宫伴君的机会,还来谢谢我替柳拂如说话。
可柳拂如呢?她为终于不用嫁给他而欣喜。
她甚至说,不论嫁谁,都会感激我。
从始至终,她打心底里看不上赵泠越。
那些官眷太太、高门贵女,全都对他嗤之以鼻。
我不明白,骄傲又善良的小王子,怎么会人人厌弃呢?
为什么?就因为他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吗?难道这也是他的错吗?
35
陛下病的很突然。
寝宫里头烧了许多火炉,温暖如春,陛下却不停的冷颤,肌肤都是冰凉的。
太医与宫女们鱼贯而出,偌大的寝殿里十分静谧。
「小朗,我头痛…好痛…」陛下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竟叫出如此亲密的小小名。
我老脸微红,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太阳穴:「陛下,我替你按按吧?」
他睁开眼睛,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竟蓄满了澄澈的泪水,满满当当的,浸湿了睫毛。
看着…好像有点可怜…
他迷惘又困惑的望着我,似乎在辨认我是谁。
我手下不停,努力的做着按摩的活儿。
「是小朗…」陛下闭上眼睛,有极浅的一声叹息。
36
「禀告太后娘娘、三公主,陛下病的奇怪,恐有邪祟入侵龙体,臣夜观天象,紫微星黯淡,实为大祸。」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凝重,如是说道。
我心中一紧,娜索悄悄告诉我,这个人是钦天监的司天监叫吴连,相当于我们那儿的天师。
什么狗屁司天监,不就是神棍吗。
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太后听闻,慢悠悠的瞥了我一眼:「吴大人,那你说,这邪祟该如何化解啊?」
「需得由天府星诚拜上天,以修福祉来化解。」
不是,你们都看我干嘛?
「公主,天府星就是皇后主星!」
干,我就知道准没我好事。
「既然如此,那便有劳三公主了,希望陛下能尽快好起来,否则婚期该延迟了,这可是大事。」
「是,太后娘娘。」我恭敬行礼,目送太后离去。
37
去白马寺祈福就这样被提上了日程。
「公主,我觉得好奇怪啊。」娜索絮絮叨叨的:「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又说不上来。」
宫女替我梳着头,我从镜子里看着她,她的眼里满是悲伤。
「你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公主恕罪。」小丫头急急忙忙跪下来,边磕头边带着一点哭腔说:「陛下曾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很担心陛下。」
「起来吧。」我叹了口气:「陛下怎么救的你?」
「奴婢曾负责陛下赏雪景时酒水事宜,奴婢一时慌忙,忘记了热酒水,陛下喝了冷酒,却也没有张扬,即便隔日沾染了风寒,陛下不曾责怪任何人,天子宽容仁慈,宫里许多人都受过天子恩惠。」
我心中微动,忽的想起了一句我在中原书上看到的一句话。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38
「你有什么奇怪的感觉?」我拉出小匣子,捧着那朵格桑花,仔细的清扫着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公主~」娜索不赞成的看着我:「这花…」
我低低道:「你看,这朵花,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格桑,它的颜色真多。」
「是,可是公主每日都要…」
「没有可是。」我深呼一口气:「只是一朵花罢了,没人会知道的。」
没有人知道的。
39
此次前往白马寺祈福,由陆重陆将军护送。
陆将军做事风格高调,直接大手一挥派人将白马寺围得铁桶一般,将里面的香客和尚全赶了出来。
我心里给陆重竖了一根手指。(大拇指
「公主殿下,里面安全,请吧。」吴神棍抚摸着一把白胡子,率先踏了进去。
喂,有你哎,怎么就安全了?
「殿下,您只需要在这里跪足一夜,紫微星必然会有所感应的,陛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欺负我没文化,原理也懒得跟我讲了??
我忿忿点头,跪在了蒲团上。
「这里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公主的,臣等在寺外守候公主殿下。」
天色很快暗沉下来。
高大肃穆的佛,沉默压抑的俯视众生。
有呜呜的风吹来吹去,门窗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我听的有些胆战心惊,只好闭上眼睛默念:「陛下,快好起来吧陛下…你不在,我好怕…」
「呵…」
我警惕的转过身去。
昏暗的灯光下,赵泠越慵懒的靠在门上,笑的十分开怀。
」你怎么进来的?」我瞪着他。
赵泠越道:「某人看似聪明,实则蠢笨,这么明显的陷阱,还往里头钻,本王实在看不下去了,来救你了。」
我心跳飞快,手脚冰凉:「你这话何意?」
「我说。」赵泠越低笑,声音像来自地狱的恶鬼:「你死到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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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密道的?」我戳了戳赵泠越的后背。
狭小诡异的密道里,我的话竟然传出阵阵回音。
我很没出息的瑟缩了一下,恰好此时赵泠越忽的转过身来。
「嘘…」赵泠越紧紧蹙眉按住我,仔细聆听着头顶上的动静。
我与他靠的十分近,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正一下一下,越来越快的跳动着。
他手里的灯盏摇曳出朦胧的烛光,为他俊秀的侧颜更添一层神秘美感。
我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他曾躺在我的身下,长长的睫毛,曾拂过我的唇。
「你怎么脸这么红?」他低下头来,轻声问道。
我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乌黑的眼眸仿佛盛满了星星,亮的惊人。
哪里有半分端王平日里冷漠锐利的影子。
「没什么。」我退后一步,拉开距离:「走吧。」
41
在许多人注目的地方,我的目光不会一直追随他,我是未来皇后,他是端王,我们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而此时,只有我和他,只有赵泠越和乌木朗意。
我的目光紧紧追随,因此发现了曾未发现的那一点不对。
「你的腿怎么了?」我紧紧拽住他的衣角,急迫的问道。
就在赵泠越凝神的一瞬,数支泛着青紫光芒的银针破空而来,呼啸而至。
「快走!」赵泠越一把将我推开,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剑,此刻正凌厉飞转,击落的银针发出铿铿声,甚有火光一闪而灭。
我弯腰蹲下,而后飞速向下奔跑。
42
赵泠越受伤了。
他伤的很重,对方似乎人数不少,躺在地上的死尸甚至彻底掩住了我们来时的路。
这个认知令我心下发凉。
陆重还在寺外守候,他是陛下心腹,能够悄无声息的避开他的耳目追杀进来,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哪里得罪那个老妖婆了?」我忿忿跺脚:「她到底要干什么!疯了吗?杀了我对她有什么好处?」
赵泠越捂着血汨汩的伤口,竟还笑的出来:「你没得罪她,可陛下得罪她了。」
「你是说,三王爷?」我犹疑道。
「三哥下落不明,那老妖婆便认定了是皇兄所为,今日她想必是要以你作交换,换她儿子。」
「我呸,什么玩意儿。」我愤愤道:「等我活着出去,绝不会轻饶了她,抽了她的筋我跳皮绳儿!」
赵泠越笑的一口血喷涌而出,他虚弱的靠在墙上,眼里笑意不减,调侃道:「看来公主没变,还是这么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别说话了!」我蹲下去扶住他的肩膀,他的伤口在腹部,鲜红粘腻的血液染红了他的衣衫,叫人看的触目惊心。
我撕下裙摆却又发现它粘上了灰尘,于是我脱下外袍,替他裹在伤口处。
「刚刚只是一批刺客死了,马上会有更多人来的…你不要管我了,还是赶紧逃命吧。」赵泠越声音很低,我仿佛感觉到热气随着血液,从他身上一点点流失。
「从这里走要多久才能彻底走出密道?」我急忙问道。
「不会很久的…快走…快去找人来…」赵泠越漂亮的眼眸弯弯,他竟然还在笑:「别让我死在这儿…快去…」
「你等着,我马上叫人来。」我提起裙摆。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的、疲惫的闭上眼睛。
我离开了。
我心跳越来越快,却不敢稍作停留,一路狂奔着,汗湿的里衫紧紧的贴在我身上,粘腻的血液还在我的手上,这是赵泠越的血。
我恍如做梦,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这是小王子的血啊…
不,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仰起头来,滴落的水珠溅到我的唇上,土腥混合着血腥。
不对,外面有叛徒,所以不直接出去而是选择密道。
受伤后的赵泠越…
不对!
我飞速沿着原路返回。
43
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好似耳边只有风呼声与心跳声。
靠在墙上的小王子,最后一眼,漂亮真挚的眼睛,那样不舍的望着我,像包含了千言万语。
他在向我告别。
我想起那年夜里的火与青草、想起我趴在书桌上每每醒来,他温柔的注视着我、想起我们曾一同看过的日出,我看着朝阳,他笑着看我…
「啊!」我狠狠摔在地上,脑海里却又想起他倔强的跪在雪里,凝结冰霜的睫毛,毫无血色的唇瓣。
「值得。」他说值得。
因为不是为了柳拂如,而是为了你…
为了你,乌木朗意,所以值得。
44
「住手!」我听见自己肝胆欲碎的呐喊。
黑衣人抽出长剑,喷涌而出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赵泠越抽搐一下,仍不忘低声道:「快走啊公主…」
「我逃不出去了,对吗?」我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望着黑衣人,我尽全力忍住想与他拼命的冲动:「你不要杀他,这与他无关。」
黑衣人偏过头,冷冷的望着我,银色的面具在昏暗的密道里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乌木朗意,是西北第一美人。」我此刻狼狈的只着贴身里衣,为礼佛,没有戴任何首饰,即便如此,我仍想用我这张脸,搏一搏。
我平静下来,缓缓走近他:「只要你愿意放了他,我可以满足你所有条件…所有。」
我解开头发,额间汗水滴落,清晰可闻的嘀嗒声。
「别这样…」赵泠越好像才意识到我要做什么,他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一双眼染上殷红的颜色。
「这与你无关!」我冷声道。
「真让人动容啊…嫂子与小叔子,高贵的公主殿下,也不过如此嘛。」黑衣人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微微的嘲讽。
他拿方才的剑指着我,剑尖殷红的血液在我面前滴落。
「陆重的人也被你们解决了,是吗?」我抬眼望着他:「所以我逃不走的,你不用担心。」
」你很聪明啊…」黑衣人略微仰头,高傲的抱胸望着我。
「既然如此,你又在怕什么呢?」我歪头望着他,极尽天真与娇媚。
「三王爷,是怕陛下追杀吗?」
45
三王爷,也就是赵泠成,缓缓摘下了面具。
我就知道是他,除了他,还有谁敢弑杀皇子。
「知道吗,你本该是我的皇后。」赵泠成长着一张邪魅阴柔的脸蛋,冷厉内敛的气质让我心中微撼。
他不是赵泠越,赵泠越的冷漠像狼,孤独却高傲,是生人勿近的孤傲。
他的冰冷像蛇,在阴暗角落里吐着黑信子,他看着你,像蟒蛇盯着食物,让人从脚尖麻到头顶。
「你还有机会不是吗?」我强作镇定:「我还没成为皇后,还有十天。」
赵泠成笑了起来:「公主殿下,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我一步步走近他,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我会成为皇后的,对吧?」
赵泠成一把抱住我,邪气十足:「会。」
「不要在这儿。」我指了指地上昏死过去的赵泠越:「我们去前面。」
46
我躺在地上,望着赵泠成慢条斯理的单手解衣服。
搞什么,磨磨蹭蹭的。
我扑上去环住他的脖颈,亲吻他的脸颊,含含糊糊的问:「你喜欢我吗?」
他没有回答我,冰冷的唇直接堵住了我的嘴。
我像条鱼一样扭动着,替他解衣服,终于感到一丝热气时,我睁开眼望着他。
他们老赵家的人,睫毛都挺长的。
最后一刻,我这样想到。
46
「小王子?」我扶住忽然冲过来的赵泠越,他的手里还死死攥着剑,割开了手都不知道。
「赵泠成那个王八蛋呢?」他仍很虚弱,瞳孔里却燃烧着两簇小火苗。
我翻了个白眼:「昏了。」
」什么?」他失声喊道。
「你这么大声干嘛?」我夸张的嘘了一声,手下仍不停,给他裹伤:「我拿毒针给扎昏的,放心吧,没死。」
脑海一闪,铿锵的毒针飞舞时,我蹲下身去,迅速捡了两支,揣进兜里,这才飞一般的逃命。
赵泠越大大的松了口气,脸色登时更苍白了。
「这是我在他身上找到的,这么多瓶瓶罐罐,你看看有没有药。」我着急的一股脑塞进他手里。
他迅速辨认一番,将其中的两个药丸吞了下去,又封了几处穴位,这才能勉力行走。
我扶着他,匆忙逃走。
黑暗中,一双蛇瞳,缓缓睁开。
47
「你刚才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我边走边嘟囔道,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知道什么…」
「知道外面守着的人都死了!知道一时半会根本走不出密道!」我情绪激动起来:「你干嘛?要让我一辈子记得我把你扔在那儿自己逃命吗?」
说着说着,我的泪水便滚落下来,哽咽起来。
方才的一幕我至今后怕,若我反应再晚一点,赵泠成那个毒蛇一定会杀了他的。
「哭什么…」赵泠越长长叹了口气:「我是陛下的臣子,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即便我死了,与你也没有关系,你只用安心做你的皇后就好了。」
我默默擦掉激动的眼泪,低声道:「那你求陛下让柳拂如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你所说,柳家日益崛起,已成陛下心腹大患,陛下当年为了不丢太子之位,曾许诺要娶柳拂如为妻。」赵泠越陷入思绪里:「陛下不知为何,突然反悔,并将柳拂如指给了我,你若是柳青云,你一手扶起的准女婿翻脸不认人,你会怎么办?」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纠结不清,我摇了摇头。
「如果我是柳青云。」赵泠越眼眸清明寒厉:「我会让他知道出尔反尔的代价。」
48
如果这就是代价,未免太过沉重。
我扶着赵泠越狼狈不堪的逃出白马寺时,赶来的御林军足有数千人之多,真正的将白马寺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众军皆举着火把,一时间寺外亮如白昼。
而陛下正站在白马寺的大门口,负手而立,面容清俊而威严不减,这是真正的君临天下。
我忽然意识到。
白马寺的僧人跪了一地,或念经祈祷,或低声央求。
陛下见到我,无边冰山般的冷酷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却在见到赵泠越时,重新合上,甚至更加寒凉。
陛下并没同我说话,而是轻轻挥手。
我尚未反应过来,只见众军将手里的火把高高抛起,精确无比的投进寺里。
」陛下,这是皇家寺庙啊!我佛慈悲啊!」
「陛下,切勿在佛门清净之地杀人放火啊…」
「我佛慈悲,我佛慈悲啊陛下…」
……
白马寺火光冲天,再无生路。
遍地的呜咽里,我抬眼却见到他的微笑。
一个无辜至极又恶意满满的微笑。
脚踩生灵,手掌生死。
这便是帝王。
阿弥陀佛。
49
如同我第一次见到陛下,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气里流动着,阴蛰的乌云悬浮在太极殿上空。
陆重身受重伤,仍跪在殿外请求处分。
陛下已下死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到赵泠成的尸骨。
那夜在白马寺前,临上马车时,陛下曾遥遥回首看来。
漫天火光焦灼,我几乎以为我身处雪里。
50
「我已经命人将那老太婆的筋骨留下了。」
我猛地抬头,却见陛下仍漫不经心的擦拭着手指,语气平常的像在讨论今天吃什么。
「我不要。」
「也好,怪恶心的。」陛下点点头,眼眸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那赵泠成的呢?你要不要?」
我低着头不吭声,却仍好像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停留在我脖间红痕上。
51
我静静的听着金公公念叨:「婚期将至,依照中原习俗,公主这三天是不能再见陛下了。」
「嗯。」
「不见也好。」金公公宽慰道:「陛下近来戾气甚重,还在为了公主被劫持一事生气呢,一日之内,不知处置了多少叛贼,抽皮扒筋,犹不解恨,只怕是要诛九族…」
皇宫上空的滚滚云浪,那是多少亡灵的血气凝结。
我问道:「陛下不是身体不适吗,为何那日突然便好了?」
金公公道:「那日夜里陛下醒来,不见公主便执意要去白马寺,本是想在寺外等候公主您,岂料正好遇上三…他带着叛贼将陆将军手下围剿了个干净,躲进寺中追杀公主您,陛下深夜出行,并未带多少人马,又身子不适,还受了伤呢…好在…」
「什么?陛下也受伤了?」我腾一下站起来,急急忙忙往太极殿冲去。
原来我在他身上闻见的血腥气,不光是别人的,该死的,我竟然没发现。
「公主喂公主!」金公公忙拦住我:「刚说了,依据习俗,您现在还不能见陛下呢!」
我扶住头,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那麻烦你转告陛下,要他注重身子,好好养伤吧。」我叹了口气。
52
这日夜里,我失眠了。
那日他遥遥望来,我搀扶着赵泠越。
我光顾着害怕他眸中冷光,竟也不知道,他黑衣下,是否亦有深红的血液为我奔流而出。
他是否对我,失望至极?
我披衣而起,从窗子里望去,太极殿仍灯火通明。
53
「谁在那儿?」小太监警惕问道。
「是我。」我缓缓走出来:「陛下…可曾歇息。」
小太监忙行礼,又结结巴巴道:「不曾呢,师父劝了好几回,陛下都不肯歇息,眼下已经快要亥时了…」
我猫着腰,鬼鬼祟祟的钻进了大殿。
「三公主?」金公公见到我,眼珠子都快瞪下来了。
「我想见陛下。」我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我们乌木家,不忌讳这个,你就让我进去吧公公。」
「唉,好吧…」
灯火通明的殿内,一个清雅俊秀的青年正枕手而眠。
他的睡颜静好,乖巧又柔弱的样子。
我忍不住腹诽,睡着了这么乖,睁着眼睛简直把我吓个半死。
想起两次他那凌厉凛冽的眼神,我忍不住伸出手指,恶作剧一般的触碰他的睫毛。
岂料他睡眠极浅,尚未触碰到睫毛,他便已经睁开眼睛。
眼中混沌迷茫只有短短一瞬,立刻恢复清明。
他的戒备心很强。
我忽的想到。
因为几乎是一瞬间,他牢牢捉住我的手,反手将我的脖颈掐住。
那一刻,这只手的力度让我几乎以为我必死无疑。
54
「小朗…」他急忙松开手,站起身来扶住我。
我甚至呆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感到脖颈一片火辣。
陛下抱住我,让我坐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手抚摸过来,我本能的紧紧闭上眼睛。
「对不住小朗。」陛下的手停下来,没再触碰我。
他的声音疲惫至极:「我以为是刺客。」
我脸颊微红,这个姿势,实在是暧昧极了。
我望着他硬朗流畅的下颌角,他生的好看,哪里都完美,就连一双手,也是骨节匀称,纤长白皙。
「陛下,听说你受伤了…」我担忧的握住他的手:「可以让我看看伤口吗?」
陛下扶起我,我们坐在地毯上,他当着我的面解开了衣服。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他,他如玉的面庞悄然染上一丝霞红,终究还是硬着头皮全解开了。
55
蜿蜒辗转的旧伤几乎布满了他的身体,与他精致容颜几乎形成刺眼对比。
然而更令我几欲落泪的是,解开绷带,胸膛上心脏下,有个血洞,尚且还在冒血,只差一点点,便正中心脏。
我仔细的替他缠好绷带:「该死的赵泠成,王八蛋!」
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他却笑了起来:「他是我的三弟,小朗这是在骂我也是王八了?」
我抬起眼睛来看他,泪眼婆娑的:「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别哭…」陛下在我泪眼里,好似更温柔了一点,他替我擦掉眼泪,低声道:「我不会放过他的,放心吧。」
56
我重重点头:「拿他的肉喂小花。」
「……」
「小花是谁?」
「我养的王八。」
「……」
57
「我让小金子送你回去吧?」陛下无奈的望着赖在他肩头的我。
「不要,我不想回去,我害怕。」
「怕什么?」陛下轻蹙眉头,扶住我的肩膀。
「我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殿,我能不害怕吗?」我撇撇嘴:「我想家…我还怕…怕」
「还怕什么?」陛下笑的眉眼弯弯。
「怕做皇后。」我鼓起勇气说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接柳拂如进宫?」
陛下敛下笑容:「谁告诉你我要接她入宫?」
我不吭声了。
「柳青云那个老东西,以为能继续威胁朕,像两年前一样。」陛下轻蔑一笑:「做他的春秋大梦。」
我望着他把握十足,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禁笑了:「可是陛下不是答应他了吗?」
「答应他的人是两年前的我。」陛下狡黠自信:「昨日之我,已非今日之我。遑论两年前的我?」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不要脸的模样,真有几分眼熟。
「柳青云与赵泠成狼狈为奸,如今赵泠成大势已去,我倒要看他柳青云一个老匹夫,能翻起什么浪!」
58
虽然陛下铁血手腕,兼之杀伐决断,我还是放不下此事。
当日密室里,赵泠越其实只说了一半。
柳青云要陛下付出的惨痛代价,其实也包括了我。
初见陛下时,他追查一路跟随我的刺客,那些进进出出的人,那些滴落在地毯上的血,恐怕只是我们所能窥见的冰山一角、替罪羔羊罢了。
不论白马寺中的刺杀柳家有没有参与其中,柳青云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希望我死。
赵泠越规劝陛下不要和柳家作对,何尝不是在为我留下一点余地。
中原的波云诡谲、阴谋黑暗实在是令我心力憔悴。
我像在攀爬陡峭的山,稍有不慎,下场只能是一个粉身碎骨。
59
我旁敲侧击的从明月口中打听到了一点赵泠越的情况。
他伤的很重,幸亏当日及时的一点丹药救了他一命。
「不过皇嫂不必担心。」明月宽慰我道:「有乐平会照顾他的。」
她口中的乐平正是当年救了赵泠越性命的老太妃的外孙女,因自幼养在宫里,所以先皇破例赐予她公主称号,封号为乐平。
因之前祭拜母亲近日才返回京都,所以我们一直没能见上面。
「皇嫂一定会喜欢她的!」明月笑眯眯的:「乐平活泼开朗,是大家的开心果呢。」
「是吗?」我微微一笑,想起那年少年曾在神志不清时温柔的呼喊公主。
究竟是朗意公主,还是乐平公主?
60
大婚如期而至。
我曾紧张忐忑了好几天,真正到了这一天,我却一点也不紧张了。
寅时起身,净身装扮,光是礼服便是足足七层,珠钗环绕,凤钗凰冠。
皇后仪驾一路行至太和殿外,于露天殿台上正式行册封礼。
礼官唱礼词时,我透过一层薄纱,望着陛下,他身着一身衮黑金纹龙袍,亦是久久凝望着我,轻启唇瓣,他在「说」:小朗。
我嘴角微微上扬,看着他一遍一遍的「呼唤」我的名字。
隔着北魏西北的人与海,我们终是相遇了。
祭天拜地,而后接受众臣朝拜,跨越火盆。
接受众臣朝拜。
我们站的很高很高,以至于我面朝大臣时,我轻易便看见远处辽阔的山,淡青色的天,轻拂而过的风。
我的目光穿越人、穿越楼、穿越一切,直到看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人也在静静的观望着这一场大婚。
今日起,我将格桑束之高阁。
今日起,我将年少的梦忘却。
今日起,我是皇后。
61
由一干命妇指引着,我来到了洞房里。
铺天盖地的大金大红颜色,从前我只觉俗气,如今看着却是满眼欢喜。
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着。
我坐在宽大的喜床上,设有百子帐百子被,被下铺满花生桂圆红枣,咯得我坐立不安。
「皇后娘娘莫要动,这花生红枣的意思娘娘可知?」一位年纪稍大的命妇和蔼问道。
我羞涩的点点头。
在场的官妇皆掩唇轻笑。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忽的从外面跑进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他大声喊道:「娘娘,生不生?」
我脸上烧红,轻声答道:「生。」
一片笑声中,陛下进来了。
我望着他一步步走近。
长身玉立、丰神俊朗。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你我二人。
62
我与陛下并肩躺着。
回想起方才合卺礼陛下看着我的眼神,我的脸上余温仍未褪去。
陛下忽的牵住我的手,侧过头来望着我:「小朗,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你会嫁给我的吗?」
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又觉得不太可能,我摇了摇头。
「你刚出生的时候。」陛下笑起来:「我的母亲告诉我,等我长大了,在遥远的西北,有个漂亮的小公主会嫁给我,那时候,我才五岁。」
「那时候我的母亲与先皇甚是恩爱。」他回忆起过往,眼里是明亮的星星:「那时候先皇还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王爷,他与你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并约定成儿女亲家,一直等到我五岁,你娘亲才终于生下女儿,就是你。」
他摸摸我的头:「你也知道的,对吗?」
我窘迫的点头,那时候阿爹一喝醉就让我去中原嫁大王子做大妃,我小时候还对此深信不疑,长大了便以为不过是阿爹的玩笑话。
如此说来,他从五岁便知道…我?
63
「后来,先皇的胞兄,本来的太子遭人暗杀去世,先皇临危受命,登上帝位…」陛下眼眸逐渐变得阴鸷:「为了稳固朝政,先皇娶了丞相的女儿为皇后,那个女人最擅于挑拨离间、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因此先皇与我的母亲愈来愈疏远,甚至我的母亲至死,也不愿再见先皇一面…」
我反握住他的手,担忧的望着他。
陛下轻轻一笑,轻柔的吻上我手。
「所以我绝不会让这个故事重演,这是我对母亲的承诺,亦是对你的。」
64
陛下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
我们换下沉重繁琐的吉服,穿上轻松的便服,像一对平凡的夫妻,携手散步。
「到了吗?」陛下小心翼翼的牵着我的手,我的眼上蒙着布,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觉到,我们似乎上了一座阁楼。
「到了。」
眼上的布摘下,漫天星辰光芒下,成堆的画像翩翩翻飞。
是我,从小时候牙牙学语到长大策马奔腾,有站着的、坐着的、笑着的、哭着的…
「一开始是使臣画给我看,后来,是我画给自己看。」
原来我从未见过你,你却早已见证了我的生命。
我回过头去,陛下站在那儿,满心满眼,都是乌木朗意。
我们在这里,拜天地拜神明,以草原的礼仪,遵循神灵的指示,正式结为夫妻。
65
于黑甜昏暗的梦里醒来,我躺在阁楼的小塌上。
回想起昨夜,半夜里落了雨,外面风雨飘摇,里间却温暖如春,我与陛下,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我曾吻上陛下伤口,妄图以此抚平他过往伤痕。
陛下战栗着喘息,乌发锦缎一样散开,一双眼眸此刻灿如星辰,乌黑的瞳孔似乎倒映出小小人影。
某一刻,我们死死地握紧彼此的手,向神明发誓永不分离…
想到这,饶是我平日里脸皮再厚,此刻仍是忍不住红的要冒烟。
我转过头去,看着陛下睡颜。
远山般的眉,秀挺鼻梁下,嫣红的唇似乎还有些…肿?
想起昨夜那样疯狂的缠绵,我再度想要钻进被窝…
「小朗儿…」陛下忽的扑过来撒娇似的喃喃:「朕好痛~」
我捂住脸,表示我也是。
「你说哪儿痛?」陛下狡黠一笑:「我说的是后背痛,被你抓的…小猫儿。」
我盖住脸。
让我挖个洞吧拜托。
起身之时,床榻上有一抹刺眼的红。
陛下见到,竟怔了一瞬。
我唤道:「陛下…」
「这是…」陛下抬眼望着我,他神情复杂,叫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陛下眼尾泛着红,紧紧抱住我,不吭声了。
联想起那日他望着我脖间红痕时狠戾的杀意,和对赵泠成恨不得挫骨扬灰的滔天恨意。
我终于明白,心底默默嘲笑了他一下。
66
陛下大婚,举国欢庆,陛下也有几日假期,可以不用上早朝。
陛下牵着我的手,带着我了解他的过去。
「这是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陛下轻轻捏捏我的脸:「每日寅时便要起身读书,先皇和太傅还要嫌弃我不够用功呢。」
「啊…太惨了吧。」
我仿佛看见那个小小孩童,拿着笔不停的学啊学,可怜兮兮的说:我可不可以多睡一会儿会儿…
「哈哈哈…」我被自己的脑补逗笑了,笑个不停。
陛下无奈又宠溺的揉揉我的脸:「知道你日子过的幸福,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懒猫。」
我赶紧奉承道:「陛下好厉害哦…您是怎么样熬过那么多年折磨的?」
陛下微笑:「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地方,我的小媳妇正过着舒服日子。」
我当做玩笑,哈哈笑了起来。
67
「过去好多年,我不敢真正闭眼。」陛下拥住我,叹息道:「整整十三年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不是那个毒妇的眼线,我是他儿子做太子的最大阻碍,她恨不得我立刻死去,每个夜晚,我警惕着,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来,我不敢信任任何人,更不会允许任何人近身,如今终于,我也可以在一个人枕畔安眠,不用担心会在睡梦中了无声息的结束此生……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不敢想象那是怎样绝望压抑的日子,才养成了他那样警觉的灵敏的反应。
让我过一日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我都受不了。
但他,一忍,便是整整十三年。
68
陛下婚期一过,立刻便要忙着处理朝政。
偌大的后宫,真太后已经死去,冒牌货遵照陛下指示每日呆在太后宫里闭门不出,而后宫里的两个婕妤更是不必多说,见不到陛下,又没了太后撑腰,根本不敢招惹我。
我很快无聊起来。
「宫斗!」我忿忿道:「斗个毛,还不如看斗鸡呢。」
娜索小青站在我身后,无语的摇了摇头。
小青,就是那个得陛下恩惠的小丫头,提议要去明月公主府。
我其实不太喜欢明月公主,但又实在是无聊的很,只好拿了出宫令牌,权当出去散散心了。
69
明月公主见到我来十分开心,她拉着另一个娇俏少女向我行礼。
「这便是乐平。」
乐平公主长的十分漂亮,一双杏眼加上巴掌大的小脸,可爱极了。
「乐平曾听泠越哥哥提起过皇嫂。」乐平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今日一见,难怪陛下倾心多年。」
我微感窘意,明月适时替我解围道:「你这丫头,胆子越发大了,陛下你也敢乱嚼了?陛下倾心多年,我这亲妹妹还不知晓呢,你又如何得知?」
乐平缩缩脖子,笑道:「泠越哥哥告诉我的,陛下不会与小孩子计较的,对吧,皇嫂?」
我心沉了下去,装作无事点了点头。
乐平见到,眼神微闪,笑的更开怀了。
70
明月大大咧咧,并未发觉我与乐平之间涌动的暗流,我却直觉,她非常不喜欢我。
明月去给我们拿东西时,乐平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我漫不经心的端起茶杯,自顾自的喝茶。
「皇后娘娘,你说,为什么一个女人会肆无忌惮的享受了一个男人的好之后,还能若无其事的嫁给另一个男人呢?」
我慢条斯理的放下茶杯,道:「本宫不知,本宫只知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多少该有点避讳。」
乐平被我这样一说,神色依然淡定如常:「乐平不过是为友人打抱不平罢了,何况娘娘自西北而来,应该不会有这许多忌讳吧?」
你的意思是西北女人都和你一样开放咯?
我正要开口,恰逢明月走了进来。
「你们在聊什么啊?」明月问道。
「一点问题请教了娘娘。」乐平笑吟吟的说:「娘娘似乎对女儿家的感情之事很是精通呢。」
哟,小丫头,竟还有两幅面孔?
71
此话一出,明月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咳了一声,不自在的回答:「算不上。」
明月公主两年前丧夫,前些日子她想要嫁新科状元徐安朝被拒,央求陛下赐婚,陛下也拒绝了,因此陛下与她的关系一度恶化。
「皇嫂,你知道该如何让……意中人喜欢你吗?」明月公主羞涩又急迫,简直把我当做救命稻草一般。
我望着这位为情所困的小姑子,又看了看托腮看好戏的罪魁祸首,无语仰望苍天。
72
我就不该来这儿。
不来这儿我就不会被拉住做了足足两个时辰恋爱老师。
在明月公主第八次告诉我,徐安朝貌似潘安、克矜有礼是她的菜时。
陛下终于派金公公前来传唤,说是要我陪着用晚膳,我泪目,陛下果然是上天派来救我的。
我忙不迭起身:「本宫就先行回宫了,下回再聊好吧?」
明月还未表示意犹未尽,乐平突然起身道:「乐平送皇嫂出去吧。」
我愣了愣,点头。
「皇嫂,乐平真的很羡慕你。」乐平十分平静的向我行了一礼。
我道:「为何?」
乐平仰头望着公主府外暗沉的天色,一张小脸上是寂寥神色:「遇到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的人,何其有幸,何况是在这满是算计的皇宫。」
我沉默的望着她,她此刻的样子和明月何其相似,爱而不得,都是此般哀愁。
我想起那一年,我也曾对某人,有过如此哀愁。
73
陛下此刻正边用膳边向我抱怨:「明月喜欢状元郎,可状元郎又不喜欢她,难不成还要朕还要强摁住他俩一块成亲吗?」
我想象着那个画面,有些忍俊不禁。
陛下叹了口气,望着不停夹菜的金公公,开口道:「小金子退下,朕要和皇后说话。」
「陛下不可。」金公公煞有介事道:「老祖宗定下的规矩,陛下用膳老奴必须侍奉在旁。」
陛下心知说不过顽固的金公公,两次吃瘪,可怜巴巴的望着我。
「哈哈哈」我很不给面子的笑出声。
74
雪花一样飘来的邀函堆在桌子上。
我头痛,头好痛。
「娘娘,您可以选择不去呀。」小青天真道。
「本宫怕明月追到宫里来。」我仰天长叹,认命的起身更衣打扮。
冬天赏雪宴,春天赏花宴,真是吃饱了撑吐了。
北魏民风开放,不拘小格,因此明月公主邀请了一众文人雅士前来赏花。
因着我身份特殊,明月特意给我安排了帷幕遮的严严实实,在场并无人知晓我的到来。
我和明月躲在屏风后头,猥琐且贪婪的偷看状元郎。
只见这状元郎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与在座的各位雅士相交,不仅不怯,反而淡定异常,态度不卑不亢,既不高谈阔论,也不沉默寡言,每当他开口,所有人都会停下来,俨然一副中心人物。
「怎样?他长的好看吗?」明月激动的握紧我的手,眼睛都成了心心眼:「貌若潘安有没有。」
状元郎长相偏温雅俊秀,应属于温润如玉派,只是那双眼睛却十分淡漠,显出几分难以靠近的气场来。
「好看。」我掉头就走:「不过本宫认为陛下更好看。」
略略略。明月朝我做了个鬼脸。
75
在我发呆了一个时辰,喝了无数几杯茶水后,我开始尿急了。
这些人仍旧兴致勃勃的谈论什么花气节最高什么花容颜最好。
我听了个没趣,便让娜索陪着我去如厕。
公主府是真的大,亭楼假山、小湖长廊,简直能把人头走晕。
走到一半,我发现不远处长廊尽头的偏房里,有个丫鬟正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
这个丫鬟我识得,正是那日见到乐平时她身后的丫鬟,因为长的有几分像小青,因此我还特意多看了几眼。
我轻咳了一声:「娜索,我又突然口渴了,你去替我拿杯茶来吧。」
娜索瞪着眼睛看我:「公主不是方才才说一肚子水要如厕吗?」
「是啊是啊。」我不甚在意的观察着那个丫鬟,刻意放小了音量:「你去,待会我如了厕后喝。」
74
打发走娜索,我悄悄的攀上了那个偏房的窗口。
影影绰绰间,我看到两个对立而站的人。
「我只想要你一个答案。」是乐平,她的声音平静,却仿佛隐藏着无数种情绪混合着参杂其中。
「我不会娶你。」
是端王。
「为什么?你难道还挂念着皇…她吗?」乐平开始带点哭腔。
我不禁开始好奇,黄沓是谁。
「不是你想的那样。」赵泠越的声音里满是无情:「我不爱她,更不可能爱你。」
「你说你不爱她?」乐平猛地爆发:「你不爱她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去找她?你不爱她为什么那么狼狈的回来?为什么为她跪雪求情?为什么替她挡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乐平喊到最后,已然是痛哭出声:「你替她摘花!你脑子有毛病替她去悬崖上摘花!你成了残废她知道吗?你整整三个月不能走路她知道吗?她根本就不知道!」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遗忘而残缺的记忆奔涌而出。
「你为什么来西北?就为了来给北魏求亲?」
「嗯,顺便见一个人。」少年微稚的脸庞从遥远的回忆里由远而近…
「格桑有很多瓣很多颜色的!我阿娘说了,要越多花瓣越多颜色的才越好。」
「知道了。」少年不耐的离去…
「哇,好漂亮!」我举着花在太阳底下转圈圈:「柴火棍儿呢?他总算做了件好事,我得好好谢谢他!」
「他回中原去了。」阿达叔叔面色凝重,欲言又止。
「陛下骂你了啊?」我望着他的背影嘟囔道:「有病!」我觉得好像哪儿不对。
「你那么讨厌端王吗?」
「他身份特殊,况且他为了他的心上人…」柳拂如的眼里,是惋惜是怜悯。
「你的腿怎么了?」密道里,我急切的发问,却又无数毒针破空而来,再次打断了我迟钝的察觉。
「你快去叫人来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躺在血泊中狼狈不堪的赵泠成,微笑着看我,那一眼包含的不舍、温柔和…深深的眷恋。
嘴上说不想死在这里,其实已经做好了一个人静静死去的准备。
泛着冷光的剑硬生生的穿过他的肩头,他却仍偏过头,蹙眉望着我。
眼神里有担忧,有害怕,有责怪,却唯独没有庆幸。
无数个我曾思念他的日夜,他竟是躺在病塌上,挣扎着行走,努力不让残腿看上去那么可怜。
我与陛下受群臣朝拜之时,他在做什么?
是否如我当日直觉,跨越人群跨越高楼……静静的观礼。
一如他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沉默不语却用尽全力。
75
我脑中最终归于空白,喘不上气来,我喘不上气来…
噗通一声,我从窗口狼狈跌进屋里。
「朗意?」赵泠越急忙将我扶起,冷冷瞥了乐平一眼,他迅速扶着我坐下。
乐平此刻哭的眼睛红肿,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你欠我的。」
说完,她竟夺门而出。
「有没有摔伤?自己看看…」赵泠越皱起眉头:「哭什么?」
我一愣,摸了摸脸,真的有滚烫的液体,原来我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带了几分沙哑。
「你都听到了?」赵泠越低声道:「她多想了,你也跟着多想?」
「嗯…对不起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我飞快说完,瞬间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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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了。」赵泠越一张好看的俊脸冷的像冰:「好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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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哭了很久很久,像要一直到要把所有的愧疚委屈哭光。
赵泠越无奈道:「做皇后了,是大人了,怎么还这么爱哭?这些事与你无关的,不必太伤心,再说了,我又没死,不是活的好好的吗?你比哭丧的还厉害。」
「你真的好讨厌,你怎么这么多眼泪?你不是石头做的吗?不是一拳能打死小羊羔吗?打架不是很厉害能打哭两个哥哥吗?」
赵泠越破天荒的絮絮叨叨了很久很久…
我也哭了很久很久。
「其实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也许还有转机,也未可知…」
最后的最后,他的眼里竟也有了盈盈泪光,泛着潮红的眼角竭力忍耐着,他像是在安慰自己般,反复反复说:「也未可知,也未…可知…」
79
我披着黑色斗篷,回头望了一眼。
赵泠越站在树下,面容沉静,月光为他度上柔柔光泽,他却冷漠无比,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不论过去他是否曾心里有我,往后我们终究是不可能了。
我很清醒,却又过分清醒。
他若娶西北三公主,陛下也定不会留他性命吧,皇家手足,最是无情。
也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相遇。
80
我累极了,什么都不想再想,我闭上眼,昏沉睡去。
半梦半醒间,陛下深深注视着我…
81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我眼睛肿痛,头痛欲裂。
「陛下下朝了吗?」我哑着嗓子问道。
「还没有…」娜索急切道:「出大事了娘娘。」
我翻身起来,心中几分惧意,娜索一向沉稳,何时曾如此慌张过。
「别急,慢慢说!」
「云州发鼠疫,原本只是云州礼县里有几例,陛下也曾下旨封住礼县,可仅昨日一天,京中竟已有数十例,现下人人自危,陛下与群臣此刻正为此事商议对策…」娜索握紧拳头:「整个京都…整个北魏已然陷入恐慌…」
我几乎站不稳。
「怎么会这样?云州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吗…本宫记得,鼠疫最先是在…」
「在胡国。」娜索沉重道。
我的心霎时沉进谷底。
82
「准备好艾草发放各宫,宫人每日需得在各处洒扫焚香,且每人佩香囊。」我重复着太医若嘱,心下却一阵茫然。
一日,不过短短一日,便从云州到京都…
原本是在胡国肆虐的鼠疫…
所有的一切,像一张铺天大网,兜天盖来,令人毫无防备。
「依娘娘之见,为何这鼠疫泛滥的如此之快?」周婕妤皱眉问道:「方才听闻竟有经常外出采买的小太监染上鼠疫…实在叫人不安。」
我沉默不语。
「这肯定是有预谋的。」宋婕妤有几分激动:「听闻陛下早已经封了礼县,还派有重兵把守,可云州除了礼县竟还有那么多人染上,按理来说礼县是不可能有人逃出来的!除非…我记得端王半年前曾去过胡国……这胡国不是最先发鼠疫的吗?」
「闭嘴!」我怒道:「再敢胡言乱语本宫撕烂你的嘴。」
「娘娘息怒。」宋婕妤跪下,她惴惴不安道:「臣妾只是想,或许端王殿下知道如何治这瘟疫呢,一时失言了。」
我知晓自己实在失态,可是却又冷静不下来,我狠狠掐住手心,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却好似感觉不到痛意。
83
我站在廊下,望着御书房进进出出的大臣们,一个个眉头紧锁,又惊又惧的神情。
「陛下他…」娜索低声道:「陛下执意亲自前往云州,大臣们劝不住。」
或许是怕我劝告,陛下没有与我告别,没有一句话。
春日阳光下,陛下与群臣站在一起,有臣子还在惊惧的劝着,陛下却只遥遥望了我一眼,随即决绝转身。
我知道他是让我安心的意思,我却依然忍不住担忧焦急。
「状元郎自幼长于云州,有他陪伴,陛下不会有事的。」
但愿如此,唯愿上天庇佑。
84
陛下走后的第三天,陆重竟然来找我。
自白马寺一事后,陛下让他养伤,我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了。
「臣有要事禀告。」陆重十分焦急道:「还请娘娘听臣一言。」
我已是心力憔悴,陛下不在,我需得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了。
「陛下曾将朝政暂交给端王,有什么事你该去向端王禀告才是,本宫只是一介女流国家大事…」
「此事正与端王殿下有关。」陆重打断我道:「臣便直言,臣发觉,端王自陛下离去后,日日出入明月公主府,且都是月黑风高之时,带着一众黑衣打扮的人,臣瞧着十分像那日白马寺的刺客装扮,这才斗胆来寻找皇后娘娘。」
85
「在这?」我望着漆黑的夜色,借着朦胧的月色,我看向陆重。
他的侧脸坚毅,眉头紧皱着。
「是的,每日子时,连着两天了。」陆重停顿了一下,低声道:「是陛下命臣监视端王。」
我沉默着闭了闭眼:「呆会本宫与你一起进去,剩下的暗卫守在外面即可。」
「不可。」陆重忽的拱手:「里面还不知是怎样的情况,娘娘切勿以身试险,请容臣进去打探情况。」
「本宫说行就行,出了事,自有本宫担着。」
86
临近子时时分,果然有许多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的黑影,极速的略过,借着黑夜掩饰,十分轻盈的跳跃进高院里。
我与陆重站在离公主府尚有一段距离的树上,大气不敢出的盯着眼前这一幕。
为首的黑衣人戴着兜帽,此刻正站在府门口,身形极像端王,陆重轻轻发出一声「他」。
我一双眼睛直直盯着他。
昏暗的一点灯光自府门内传出,而后缓缓熄灭。
一声轻响,门从里面打开了。
那人径直抬脚踏入,竟是直接从大门口进去。
87
陆重武功极高,但他带着一个武功平平的累赘,则明显的有些吃力了,我们只敢遥遥的张望,不敢贸然靠的太近。
我有些烦躁,我本该在宫里等候陆重的调查消息,是我执意要悄悄出宫跟来。
究其根本,并非全是为了赵泠越,我有一种隐约的直觉,说不清道不明,支使着我不顾身份体统,一定要来一探究竟。
这件事,或许是赵泠越的秘密。
是的,从一开始,我认识赵泠越时,这个人就十分神秘。
他是赵泠越,按娜索的话,端王殿下容颜无双,却最是平淡寡趣,我却觉得他一定有许多不曾示人的秘密。
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都是平静的毫无波澜,而我直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暗流涌动。
88
一进公主府,这些暗影像蜘蛛一样,紧张有序的四散开来,又隐隐约约形成将公主府包围之势。
他们在找东西。
我与陆重对视一眼,都从此次眼里看出了困惑与沉重。
有什么东西,要大半夜悄无声息的带这么多人寻找。
我像触摸到一个谜团,本能的开始感到兴奋与好奇。
陆离指了指头,我点点头,跟着赵泠越就行,其他人不用理会。
赵泠越此刻正站在当日他与乐平讲话的屋门口,他伸出手去抚屋门上的门联。
「春意迟迟尽兴归。」陆重习武之人无感强于常人,即使隔的如此遥远,他仍可以看见那副门联,他在树干上描下这七个字,又重重的描了一遍意字。
我偏过头去,这种东西请别传递了我不感兴趣啊将军!
好在这令人遐想的一刻短暂,很快有暗影之一上前禀告,似乎有什么重大发现。
赵泠越黑色兜帽下露出的下半张脸如玉般白皙,叫人看的晃眼。
不过一眨眼,他们如燕般轻盈飞跃,朝着假山略去。
「我们也去。」我低声道。
「可是他们人数这么多…」陆重皱眉:「若靠的太近我们会被发现的。」
我低头冥想一会,忽的抬头道:「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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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重无奈道:「这就是您说的办法?」
我重重点头,将他一推:「去吧,你行。」
「啊切。」陆重刻意大声的打了个喷嚏,又自言自语道:「守夜的家伙们都去哪儿了,竟敢偷懒!我这就去叫管家来。」
像被惊动的麻雀,暗影迅速飞闪而过,又重新归于黑夜里。
我望着陆重一身护院打扮,像只螃蟹似的朝着主院飞奔而去,心下不禁有几分好笑。
这家伙,演技了得,这跑路的样子一看就是练家子,一定会引得暗影追去。
果不其然,暗影们再次动乱起来。
我则趁乱以极其狼狈猥琐的姿势滚进了暗影们方才把守的洞口里。
90
我捂住被石子划伤的手,赶紧躲进角落里。
这是个极其隐蔽的洞口,在假山的背面,外头的池水是活水,水流声极大,还有青蛙鸣叫,青藤疯狂蔓延,完美的隐住了这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碎石遍地,我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靠着石壁移动着。
忽有一双大手,覆上我的脸来。
我吓了一跳,想起来这是在追踪,又硬生生的将喉头里的一声尖叫给咽了下去。
好在来人是陆重,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他则无辜的发出一声「嘘…」
我刻意将呼吸放轻,心脏却仍砰砰砰的激跳个不停。
阴暗的走廊竟诡异的穿过阵阵冷风,我鸡皮疙瘩一个个的站起来,惊悚的发现,这里居然是一座水牢。
皇家密室,果然都是血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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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了。」赵泠越的声音听起来无悲无喜,甚为平淡:「你过的还好吗?我的…父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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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大了眼睛,趴在仅有的一线缝隙里,使劲的往里瞅着。
鼠蚁遍布的牢房里,那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却始终挺直了脊梁、冷漠的望着眼前人。
赵泠越缓缓解下斗篷,露出一张动人的容颜来,他甚至对着阶下囚父亲,满意的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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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容憔悴,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微微眯起鹰眼,危险而杀意十足,举手投足间,帝王霸气风范犹存。
「你…」先皇冷漠不屑的望着赵泠越,轻蔑道:「一个孽种,朕早该在你出生之日亲手掐死你,徒留这许多的祸患。」
赵泠越低低叹息一声:「只可惜了,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忽的,他突然仰起脸来,放声大笑。
那笑声,放荡不羁却又悲凉万分。
他停下来时,眼里甚至有几分笑出的泪光闪烁着,他的嗓音轻柔而低沉:「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狗皇帝吗?」
赵泠越姿容秀丽,本就长的极美,此刻的他肆意而张扬。
向来清淡的秀丽容貌竟变幻出几分诡异艳丽来,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我瑟瑟发抖,不禁疑惑,眼前这个人真的是端王吗?
从前沉默寡言的他,何曾如此癫狂过?
他,真的是赵泠越?
我开始有点害怕了。
先皇眼里的厌恶与痛恨几乎毫不掩饰。
赵泠越不以为意,他此刻明显过分的兴奋且迫不及待:「告诉我,你是怎么杀了我娘的?」
先皇闻言终于愣了一瞬,而后,他也笑起来,轻描淡写道:「一刀毙命。」
「一刀毙命…」赵泠越慢慢点头:「她有没有痛苦的挣扎,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先皇笑容不变:「都说了,是一刀毙命,如何挣扎?又如何留话?」
赵泠越病态昳丽的微笑着,泛着泠泠冷光的剑闪过我的眼睛。
我几乎是本能的大喊。
94
一只熟悉的手再次捂住我口鼻,另一只则死死地掐住我的脖颈。
「好戏还没开始呢。」粘腻阴沉的感觉,令我一下就明白他是谁。
陆离…不,是赵泠成蛇一样冰冷的唇滑过我的脸颊,他用极小的气音道:「公主殿下,又见面了。」
我惊恐的被迫望着眼前这一幕。
赵泠越举起剑来,贴在父亲的脖子上。
「狡兔死,而走狗烹,今日…」赵泠越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吐出的话语却冰冷无情:「就是你的死期。」
他笑的眉眼弯弯,「父皇若是有话要留,儿臣洗耳恭听。」
「毕竟…」赵泠越天真婉转的偏头:「儿臣也不会给你挣扎的机会。」
他的手臂颤抖着,他好似浑身都在颤抖,几乎握不住剑来,却不是因为恐惧,而且因为极度的兴奋。
他在兴奋,他居然在为了弑父兴奋!
我恐惧的喘着气。
「这就怕了?」赵泠成低低道:「你的情郎,你的端王,可远比你看到的更深藏不露。」
「来吧。」先皇闭住眼睛,嘴角仍然挂着笑的:「生下你,便是我与你母亲做过最大的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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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泠越竭力稳住自己颤抖的双手,一双乌黑的眼眸早已殷红一圈,他死死地盯着眼前人,颤声问道:「我娘亲这样告诉你的?」
先皇像拿捏住一只顽猫的咽喉,他故意慢慢的开口:「她说什么?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赵泠越几欲疯癫,大喊道:「告诉我是不是!」
先皇鄙夷道:「你这孽子,若不是你,你娘也不必死,像你这种人,你也配有娘亲?」
赵泠越几乎丢掉魂魄,他本能的反驳:「若不是你,我娘怎么会死!都是你都是你…你该死你该死!」
先皇闭目养神般,靠在石壁上,对赵泠越的痛苦视而不见。
赵泠越陷入持续不断的自我怀疑,剑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捂住头,好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然而几乎是一瞬,先皇飞速捡起剑,狠辣的向着赵泠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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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瞪大眼睛,狠狠的咬了赵泠成一口。
趁着他吃痛的那一瞬,我想要大声呼喊。
来不及了!
破空的剑对着他的额头刺去,发出「铮」的一声。
赵泠越最后一刻微偏过头,稍稍躲避这致命的一剑,仍有鲜红的血珠破出。
电光火石之间,赵泠越翻身夺下剑来,对着男人便是狠狠一劈。
有圆滚滚的什么东西,转了个圈儿停了下来。
我想喊,胸口却像堵住石头一般,张了张嘴,我想要叫他,却发现自己忽然失声,我着急的捂住喉咙,又猛烈的锤了一下胸口,这才能用尽全力大喊道。
「泠越!」
赵泠越回过头来,骇亮的双眼里饱含的是滚烫的热泪,嫣红的嘴角却诡异的勾起,猩红的液体在他的脸上绽放,妖冶的冷笑,摄人的心魄。
泪在流,笑也未止。
这一副画面太过诡异慎人,以至于我此生往后,回想起来,依旧是灼烫心头。
「你……」我踉跄了一下,终于还是无力的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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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泠成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结果。
他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竟大笑起来:「我的好弟弟,你果然是一匹狼啊,罔顾人伦杀兄弑父的事儿你也敢做?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赵家怎么会有这么多疯子。
赵泠越再度举起沾染父亲鲜血的剑来,这一次,他的手不在颤抖。
他微微歪头,状似娇柔:「既然都做了,那就不怕做到底了。」
也许是赵泠越一身血的样子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赵泠成毛毛的打了个寒颤,不要命的人本就难缠,何况是难缠人不要命。
于是站在门口的他,趁其不备,逃也似的推上了水牢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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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还是如此的猥琐。
我望着仍保持姿势不动弹的赵泠越,心中亦是有几分惧意,方才那诡异的一幕仍萦绕在心头,我一时不知该做出各种反应了。
过了许久,也许并没有我想的那么久。
他终于摇晃一下,手中的剑跌落,他殷红的眼眸褪去几分寒意,露出一点迷惘来。
他忽的弯下腰去,剧烈的干呕起来,像是要呕出自己的灵魂。
他的额头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一样。
我心中瑟缩,却也认命的爬起来替他裹伤。
他抬头看来,我指了指脑袋,他便乖乖巧巧的仰头来,任由我粗暴止血。
说是粗暴,我却也舍不得太重手了。
他的脸,因激烈的干呕红的像要滴出血来。
从前,我想象过,先皇与端王的关系会不好到何种程度,却从未想过,竟真有你死我活,父子相残的这一幕。
并且就在我眼前发生,我好像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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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阿达叔叔说过的那些关于他身世的话,今日,我才能确确实实的体会到,他能长这么大,真的不容易啊。
手下粘腻的液体提醒着我,这残酷的现实,它不是梦。
赵泠越忽的脱掉外衣,又就着一点活水仔细的清洗着身上的血渍。
我见他一直一言不发,心中有几分慌神,我只好不停的找话说:「我好像克你,每次见你,你用总弄的一身伤。」
赵泠越闻言一怔,很快回过头来,浅浅的笑了。
这笑容青涩恬静,哪有半分方才奇异诡丽的影子,我又开始有点害怕了。
赵泠越脱的只剩一身雪白的亵衣亵裤,脸颊重新恢复了白皙,只是那上面的布条仍包裹着伤口,更衬的他脸蛋莹白,有种脆弱稚气的美。
他忽然拉着我坐到角落里,靠着墙。
我一坐下,随即不自在的挣脱他冰冷的手。
赵泠越终于开口,他疲惫道:「我好困,想睡一会儿,等会天亮了就会有人来的,你再叫醒我。」
我点点头,他靠在墙壁上闭眼,眉头还是紧紧的皱着。
我望着他侧颜,忽又想起那一年,他因为吹了一夜冷风,高烧不退时,喃喃的呼唤娘亲…
原来,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娘亲。
……
我将他拉到我的腿上,低声道:「在这儿睡吧,我陪着你。」
他眼下还有淡淡的青色,想必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但他此刻睫毛却不停的颤动着。
我叹了口气,用手盖住他的眼。
有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的冒出,我的掌心湿湿的,心里也湿湿的。
他将手放在我的手上,无声的哭泣着。
100
水牢本就阴暗潮湿,何况还是倒春寒的日子里,实在冷的要命。
赵泠越哭累了,终于睡着了,泪水浸湿的睫毛尚未干透,看起来真可怜。
「冷…」我听得他不安稳的低低喃喃,认命的将斗篷解下来,宽大的斗篷盖住他,他蜷缩在肮脏的地上,却眉目舒展,满足的像个孩子。
他想要的很简单,一个温暖的怀抱,亦或是,一个温暖的家庭。
我凝神仔仔细细的观察着他。
他极瘦,这是我每次观察他的第一印象。
脸颊瘦的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脸蛋尖尖的,轮廓稍深却并不显得突兀凌厉,反而更有柔和的气质。
他很美,我却知道,他一定不喜欢自己这张脸。
他终究,是像他的父亲更多一点。
101
不知过了多久,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总算散去了一点,我的腿也几乎麻木了。
不远处,那人的尸体还躺在地上…
两年前,他威严隆重的坐在龙椅上时,有没有想到会有今天。
我低下头去。
赵泠越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此刻正目不转睛的望着我,乌溜溜的眼、山青水净般的澄澈。
「那朵花,你还喜欢吗?」他忽的没头没脑的冒出这句话来。
我呆愣许久,想起那日撞破他与乐平谈话之后,我将收起的格桑花重新取出,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样,竟闻见浅浅淡淡的血腥之气。
见我不发一语,赵泠越低低道:「本来只想随手摘一朵,看见悬崖上那一朵,我便觉得非它不可了。」
102
非它不可了。
我听的手一抖,连忙推开他站起身来:「怎么还没有人来…」
我腿麻的不得不扶住墙,赵泠越调侃的望着我,慢慢道:「你怕什么?我说花,又没说你。」
我像被戳中,一下炸起来:「我才没在怕。」
不料我这一炸,竟后退几步,险些踩着…
「啊—停停停」我害怕的往前一扑,尖叫不停:「我踩到你爹了!」
我紧紧攥住他的衣袖,仿佛脚下还有黏黏液体,叫我害怕极了。
赵泠越冷着一张脸,竟有心思慢吞吞的纠正我道:「他不是我爹,是你爹。」
「……」
103
「你怎么会和赵泠成在一起。」赵泠越眉头紧蹙,直勾勾的盯着我。
我急到叹气,只好坐下来慢慢讲:「他装成了陆重的模样骗过了我,我猜他应该是那日白马寺里,便杀了陆重,否则那日我明明扎晕了他,陛下也命人封了出口,为何他的尸骨就是找不到,难不成他还能插翅飞了?」
赵泠越低头思索着。
我却察觉不对,「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他有什么意图?陛下为什么要将先皇囚禁于此?你有是怎么知道先皇在此的?明月也知道吗?赵泠成跑出去干嘛了?」
我越想越不对,腾的一下跳起来:「你们赵家人究竟瞒了我多少事!」
赵泠越听见这话,终于抬起头来,「你问了这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
我知晓这是皇家秘辛,揭开来讲会是滔天巨浪,往大了说,牵扯朝政,我作为后宫之主,是不能知道太多的。
我只好蔫蔫道:「问。」
「你爱陛下吗?」
我猛然抬头,见他神色如常,并无半分情绪波动,只静静的望着我,像是在问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我…」我低声道:「当然爱他。」
「从我第一眼见到他,他就待我很好很好,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受宠若惊,陛下何等英明,怎会只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婚约就喜欢我呢?」我笑了起来:「你们中原女子大多柔婉动人,我是决计学不来的,刚来的时候,你们一个小小的客栈掌柜都能看出来我不是中原女子,有时候我觉得,陛下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才对我令看一眼呢?」
他望着我,静静的听我讲着。
「爱不爱,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我鼓足勇气说道:「就像我当初曾倾心于你,不也很快就答应了和亲吗?那时候我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陛下高矮胖瘦,脾气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不是我嫁给了他,而是我们整个西北从此与北魏挂上了勾,我从不奢求任何人的爱,只是幸运的是陛下他爱我,我便爱他,就是如此简单。」
赵泠越笑出了声:「你爱的不是他,我说的可对?」
我十分恼怒,「你凭什么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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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凭什么这样说…」赵泠越忽的言辞激烈、咄咄逼人起来:「你若爱他,怎会深更半夜不顾一切跑到这里来,沦落到要与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若爱他,怎会说出爱不爱对你来说不重要这种话?你说他对你的爱来的忽然,你对他的爱何尝不是莫名其妙,我问你,陛下名讳,你可知晓?他为何爱你,你可明白?他为什么偏偏只爱你,你知道吗?」
最后,他得出结论:「你在骗我,更是在骗你自己。」
我气极反笑:「我不爱他难不成爱你?」
他忽的愣住,眼里的悲凉难堪一闪而过。
我意识到自己又逞口舌之快惹了祸,一时亦是悔恨难当。
「你谁也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良久,淡漠的嗓音轻轻响起。
我陷入了久久沉思中。
105
「天快亮了。」赵泠越忽然开口:「赵泠成一定是去寻找玉玺了。」
他冷冷一笑,「就他,也配惦记皇位。」
我张了张嘴,却没说话。
方才他那神情,竟与陛下如出一辙。
果然是亲兄弟,都不是好惹的。
湮灭的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出清清浅浅的剪影,他靠着墙,歪着头闭眼小憩。
「别看我,看门口。」
这家伙,脑袋顶上长了眼睛?
106
当今陛下登基并不轻松,老皇帝虽被软禁假死,却也精明的很,死活不说传国玉玺在哪儿。
我瞪大眼睛:「那陛下的登基圣旨又是如何盖印?」
「伪造的。」赵泠越语气轻松,却着实把我吓得不轻。
伪造玉玺,亏他们想的出来。
「谁能造?」我急迫问道,这种人才绝非等闲之辈,若是落入赵泠成这种狼子野心的人手里,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赵泠越兀自闭眼休息,不吭声。
「不会是你吧?」
他极浅极浅的小幅度晃了晃头。
「…」我真忍不住要骂娘了。
难怪,难怪陛下众多手足中,却唯一个不甚起眼的端王,不仅好好的活着,还能成为陛下左膀右臂,原来如此。
「你把老皇帝杀了,还上哪儿去找玉玺?」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眼里是滔天巨浪般浓烈的杀意:「我只恨,让他死的太痛快了。」
我看的心惊肉跳,只好住嘴。
107
等的我昏昏欲睡时,门口终于传来稀稀疏疏的声响。
我赶忙跳起来,却见赵泠越手握着剑,站在石门后,正全神贯注的聆听着门外。
我屏住呼吸,死死的盯着他。
不久之前,他正是用这把剑,亲手了结了那个赐予他生命的男人。
我不知道,原来一向文弱冷淡的人,杀人也可以那样干脆轻易,我仍是心有余悸。
108
似乎是感觉到我的目光,赵泠越只是将那名奴仆打晕了。
我与他一路飞奔,本欲悄悄的趁着清晨离去,岂料刚出后花…
「明月公主?」
是明月,她带着一众奴仆,将整个出口堵住。
赵泠越将我护在身后,我低垂着头,宽大的斗篷盖住了我的脸。
「端王殿下。」明月语气很淡,她向来不太喜欢端王:「你好像没给皇姐我下拜贴呢。」
赵泠越淡定极了:「追杀刺客前来,顾不得许多,失礼了。」
「追杀刺客?」明月缓缓重复了一遍,语气轻佻:「穿成这个样子追杀刺客?莫非那刺客是美娇娘?」
有闷闷钝钝的哄笑响起,我揪紧了袖子。
「实在抱歉。」赵泠越处变不惊。
「那你告诉我,她是谁?」明月隐隐有些不耐。
「我的属下,伤了脸,怕吓着皇姐。」
明月显然不信:「什么属下,竟宝贝的跟眼珠子一样看护着?」她命令我道:「摘下斗篷!」
赵泠越拉住我飞身一跃,轻轻巧巧便落在了包围圈外。
「站住!」明月怒斥道:「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皇姐的?」
「对不住。」赵泠越既淡且冷,这我是见识过的,我却不知,这明月公主,对待自己的弟弟,竟是这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态度。
想起她平日里对我轻声细语。
皇家人,都是做戏高手。
「果然是奴婢之子,即便是投胎成了皇子…」明月讥讽道:「也改不掉那低贱的臭毛病。」
她的话说的如此难听,充斥着鄙夷与愤怒。
我心猛地一跳,正欲回头。
赵泠越好似知晓我的动作,他忽的揽住我的肩头,使了下轻功便飞速离开了公主府。
109
我对他的隐忍感到心疼,更多的,却是害怕。
这样一个人,昨夜里为了母亲不惜亲手斩杀自己的父亲,那种几欲癫狂诡谲的神色仍刻在我脑海里,除之不去。
他明明这么在意,却还装的云淡风轻。
他不是懦弱,我知晓,他一定不会放过明月,正如他不会放过先皇一般。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机罢了。
如此深沉的心机,如此缜密的行事手段,兼之这般惊人的忍耐力。
他会甘心于屈居人下吗?
我心底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不轻。
110
赵泠越将我带去了端王府,此时我一身黑衣,又是在大白天,确实不知该如何以这副鬼样子回宫了。
我抬头,却见赵泠越正凝视着我,目光深邃,仿佛让人无处遁形。
「在想什么?」他蓦然开口问道。
「啊…」我正欲搪塞,忽然发现他的伤口似乎裂开了,缠好的一圈纱布正一点点的被染红。
「你怎么…」我想要替他上药,却又想起我与他之间的隔阂,一时有些踌躇了。
西北女子,虽没有中原女子这般谨慎着男女大防,却也是知晓避嫌的。
从前我念着与他的情谊,并不在乎这些,可是今日他的一番话,却叫我羞愧难当了。
我爱陛下,我是陛下的皇后,却因为赵泠越,我一次又一次的令自己陷入麻烦与困顿中。
不是端王的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依旧如此牵挂于他。
不论是爱是怜,我与他,本就不该如此亲密,他救我,我应当感谢他,却也该把握好分寸。
我不能再如此被动。
有鲜红的血,顺着他的眉骨滴下。
端王却恍若无感,他直直的望着我,静默无声的望着我。
「你的额头,流血了。」我低下头,退后一步:「叫人来上药吧,端王殿下。」
他轻轻点头,眼里却是无边萧瑟寒凉,再无半分光亮。
110
乐平来时我与端王正端坐在前厅喝茶。
此时我已经装扮齐整,我道:「既然公主有事同殿下商议,那本宫便先行告辞了。」
几日不见,乐平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精神却十分好,「不必了皇嫂,乐平只是来给端王送一样东西,送完了就走。」
她态度恭敬,却是望着端王在说话,嘴角微勾,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轻笑。
端王猛地抬头,却是先蹙眉瞥了我一眼,而后对我道:「门外已有马车等候,臣恭送娘娘。」
乐平闻言,笑容更盛,讽意甚浓。
我慢慢点头,心下却微沉。
我走的很慢,甚至还特意支开王府婢女,返回前厅去。
他们二人十分谨慎,说话都如同窃窃私语,我只好伸出头去窥探。
我看见乐平秀气的唇瓣,张张合合,反反复复的提到一个词。
解药。
111
什么解药,我十分茫然。
我仔细思索着一切可能,忽的发现,我确实是对端王一无所知,我对他的了解,好像都是他自己展现的一面。
若不是我手上细小的伤痕提醒着我昨夜并非一场梦,我是无论无何也料想不到,端王竟……
无力感沉重的漫上心头。
「娘娘。」乐平娇娇柔柔的唤我一声。
「乐平想与娘娘详谈,不知娘娘可有时间?」乐平笑盈盈的行了一礼。
「你有何事?」我挑开马车小帘,仔细观察了周围一番。
乐平静静的望着我动作,并不答话。
我挑眉,竟有几分怀疑面前这女子是否也是赵泠成那个变态了:「怎么不说话?」
我果然是被他吓怕了。
「那日在明月府上,想必娘娘已经听了个全了吧。」是肯定又毫无波澜的语气。
「本宫若不听,岂非辜负公主一番美意?」
「娘娘果然聪慧。」乐平眼里有了一丝冷笑。
哪有许多巧合,我身边有一个小青得我欢喜,她便有了另一个相似小青的心腹婢女,还那么显眼的探头探脑。
「那乐平也不绕弯子了,娘娘是否曾心悦端王?」
她这话问的直白却又无礼,叫人心生不悦来,顾及到她方才的那个「解药」,我忍住不耐,痛快答道。
「是,曾经。」
「是那年他去西北吧?」乐平笑起来,「我就知道,天下就没有赵泠越勾不到的人。」
我彻底懵了,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只是想要提醒娘娘,赵泠越不是什么好人。」乐平有点激动起来,「狡猾自私是他,不择手段更是他,他为了某些东西,可以连命都不要,遑论你我这些为他付出心意的弱女子!」
见我不说话,乐平又道:「娘娘应当有所耳闻,赵泠越的母亲薄姬产子而亡,是我的外祖母将他养大,外祖母本对他只是怜惜,却见我实在喜欢他,便花了心血栽培他,否则他一个胡人之子,陛下早容不得他,哪还有他今日的风光,外祖母也在过身之时,曾要他发誓娶我!」
她的眼睛红了起来,声音也带上哭腔:「如今,你也知道我的下场,他待我已大不如从前,而我为何会痴缠他数十年,你也该知晓。」
「只要他愿意,你不可能不爱他!他让你爱上他,一定是你有为他所用的地方!」
「他就是这样一个卑鄙无耻、冷血至极的人。」
112
「你是否也有这种错觉…」乐平哭着道:「他爱你,他爱你爱到愿意为你付出一切。」
「假的!全是假的,一切都是阴谋。」乐平悲哀至极的目光深深刺痛了我。
「他没有心。」
113
「乐平?」一声清浅呼唤响起。
我抬头望去。
赵泠越不知何时正站在马车外,一手撩起车帘。
乐平颤抖着望着他,一双眼里竟满是恐惧。
端王恍若未见,他伸出一只白皙细腻的手来,脸上是秀丽温雅、人畜无害的浅笑:「下来吧,皇后娘娘是时候回宫了。」
不知是否错觉,我竟听到一丝阴恻恻的味道。
我忽的又想起那个诡艳至极的冷笑。
114
回到宫中,我仍是胆寒不已。
若真如乐平所说,赵泠越的可怕,恐怕远不止如此。
昨夜我在,而她不在。
当年的小王子,真有公主所说的这般不堪吗?
我不愿信,更不敢信。
来禀的侍女说乐平公主已经安好到府,我紧紧提起的心,这才稍稍松懈一点。
沐浴焚香之后,经文殿的法师说一切准备就绪。
我跪在佛像前,一如在白马寺那夜,低声许愿陛下平安无事。
想了想,我又闭眼。
「也愿端王殿下,遗忘前尘,正途无量。」
115
陛下是半夜里回宫的。
我迷迷瞪瞪的睁眼,便见他托腮坐于我塌边,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坐起身来,惊喜道:「陛下,你回来了。」
陛下替我将被褥拉起,将我团团围住,他只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我猛地想起先皇,他一定是知晓先皇之事了。
我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
陛下去了云州不过短短半月,便瘦了许多,向来清明的眼眸此刻阴郁冷淡,浑身似乎凝着一层冰。
我小心翼翼道:「云州,还好吗?」
陛下抬眼望着我,轻轻的点头:「鼠疫已经制住了,只是…」
「什么?」
「源头不明,朕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我心头一跳,随即沉沉的坠了下去:「可有线索?」
陛下深深的凝视着我:「你该知晓的。」
我起身跪下:「臣妾不知。」
陛下的衣摆轻轻的掠过我的鼻尖,气氛沉重而凝结着。
「此事与你无关。」我听见陛下轻声道:「你何须如此。」
我额上冷汗滴落。
「朗意,碰上他,你似乎总是过分失态。」
116
「对不起。」我低声道:「是我的错。」
陛下将我扶起,一张冷峻的脸便映入我眼底。
「明日是明月的生辰,请帖今日已经送到了,早些歇息吧。」陛下蹙眉:「朕回太极殿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会是陛下在白马寺的冷冷一瞥,一会是那夜我哭肿的双眼望见陛下深深的叹息,一会儿又变成了当日帝后大婚,我曾遥遥的凝望,不经意间看见陛下失落的眼眸。
我似乎……总是叫他失望。
我赤脚下榻,走到梳妆桌前,将锁住的小盒拿出,一朵干枯失色的格桑,静静的躺在那里。
一夜无眠。
117
「娘娘今日想梳一个怎样的发髻?」
「随便吧。」我脑中昏沉,摆了摆手。
小青伶俐又手巧,很快便有了主意。
「将这个,收下去吧。」我将小木盒递给娜索:「你替我好好收着,但不许再让我见到。」
娜索捧着盒子,几分惊讶:「这是……」
我沉默。
娜索会意,退了出去。
平整光亮的铜镜里,小青眼里闪过一丝好奇。
118
陛下看似不在意这个妹妹,实则是暗地里关心备至。
不光是赶在生辰前回来,还专门给状元郎放了一天假让他参加明月的生辰宴。
我不禁笑笑,想起数月前那日他皱眉抱怨明月的任性与状元郎的冷淡,实在可爱极了。
「皇嫂。」明月兴冲冲的跑过来挽我的手臂:「你终于来了。」
婢女们则紧跟其后紧张的护着她,我又想起那日她讥讽端王的话语,不禁笑容淡了几分。
「陛下刚回来,抽不出空来,本宫便给你带了两份礼。」
明月撇了撇嘴,眼里飞快的闪过一丝阴霾:「皇兄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管我这个妹妹死活。」
我有心替陛下辩解,却又深知兄妹俩积怨已久,绝非一日能够软和下来,况且今日还是明月生日,我是不该提这伤心事了。
「乐平呢?」我转移话题。
「皇嫂你不知道啊。」明月惊讶的捂嘴。
我心里有了几分不祥预感,忙问,「怎么了?」
明月叹了口气:「乐平要嫁去胡国和亲了,估计这会儿正在家里以泪洗面呢。」
我心一震,那日端王言笑晏晏,笑意却从未到眼底,乐平从端王府里出来,何至于那样崩溃失态。
「怎会这样?胡国不是已经向我们进贡了?怎么突然又要和亲?」
「我们这些皇室女子,说的好听是公主郡主。」明月冷冷道:「其实还不就是一颗棋子,帝王想要我们去哪里,我们不就得去哪里?胡国贼心不死,又起战事,不过小打小闹,一个公主能解决的,何必派上千军万马。」
我听出她语气里的不对劲,想要反驳却又说不出话来。
119
明月给我倒了杯花茶,又絮叨起了状元郎。
我头痛起来。
时辰还早,我一夜未眠实在困的厉害,便告辞一会,到客房里小憩。
一沾枕头,我立刻睡的昏沉。
睡梦之中,我好似置身于火炉之中,浑身滚烫无力,我不停的喘气,热的汗水直流。
忽然,我感觉我的脸似乎贴冰玉之上,凉快透爽极了,我正要抱住玉凉个痛快,却有刺痛感起,痛的迫使我醒来。
「朗意。」眼前是一张秀致脱俗的脸,这样好的一张脸,不是端王又是谁。
他此刻正死死地揪住我的脸肉,焦急的唤我的名字。
我痛的直哆嗦,又是半梦半醒着,立刻骂道:「干什么你,拿开你的猪蹄!」
睡意朦胧之间,赵泠越好像冷酷的瞪了我一眼。
我立刻哆嗦着醒来,这才惊觉不对。
他为何会出现在我房里,我为什么衣服也没穿好,还浑身热的直冒汗?
120
赵泠越脸色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他此刻脸蛋嫣红,一双乌溜溜的眼眸第一次染上别样的深色,十分诱人的唇瓣泛着令人心醉的光泽。
「我们……」
被下药了?
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又惊又怒:「哪个王八蛋敢给老娘下药,看我出去我……」
喂喂喂,你干什么那个。
赵泠越将手放在我的脸上,眼里竟是我从未见过的似水柔情又有似火般欲光。
他俯下身,他张开嘴,轻浅微凉的唇瓣蹭过我的唇,轻拂过我唇边的气息。
「朗意……」他的声音里竟是无尽哀愁。
…………
羞耻的低喘声就在耳边响起,他的脸此刻是真正的近在咫尺,他使劲的攥住我的双手,眼里似乎有火焰般锐利明亮的光芒,我几乎要丧失最后一点理智。
燃烧燃烧,我的灵魂似乎都在燃烧着滚烫着叫嚣着。
他的嘴唇在我脖颈处游走,点起多道火光。
对不住了赵泠越。
我趁着脑中还有最后一丝清明,我仰起头来状似索吻,却在他低头吻来的一瞬间快狠准的咬住他的唇,有铁锈般腥甜的液体瞬间流淌,我彻底失去了意识。
121
再次醒来,已经是夜半时分,我头痛欲裂,晃晃悠悠的坐起身来,我才想起昏过去之前发生的那一幕。
连滚带爬的下床,却发现,这里竟然是朝阳殿。
这里空无一人,连个守夜的婢女也没有,我不禁心慌起来,穿上外衣,我急急忙跑了出去。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太极殿。
站在殿外,我犹疑着,不敢进去了。
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我会中那样的药,又竟然与端王共处一室,还有,我到底有没有与端王……
我身上没有任何不适,我却又不敢细想下去,沉重的恐慌与仿若背叛的难受席卷心头。
明月从太极殿里出来,竟是十分镇定自若的模样,见到我,她没了往日娇俏神色,反而是那日为难端王的跋扈模样。
我愣愣的望着她,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做不出任何反应来。
「皇嫂,谢谢你。」她掩唇轻笑,竟有几分女儿家的娇羞,「恭喜我吧,我要嫁得如意郎君了。」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是她。
122
说起乐平即将远嫁的怨恨,倒茶时微微颤抖的双手。
我早该注意到的。
「你可真是费劲心机啊,为了嫁个男人,你连脸也不要了?」我怒道。
明月脸色难看下来:「别把自己说的那么高尚,你不也是在两个男人间摇摆不定吗?这一会,还是妹妹圆了你的梦呢。」
我再也忍不住,扑上去就是一套组合拳加耳光伺候。
明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不是我的对手,正当我骑在她身上抓住她的头发死命的摇晃时。
「住手!」陛下忽的出现在殿门口。
我怒气冲冲,却又羞愧难当,只好停下手来,站了起来。
陛下神色冷淡,并不看我一眼。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将公主扶起来!」金公公怒斥一旁吓呆了的婢女。
我好像一个局外人,尴尬又局促的站在原地,我望着陛下,他眸光沉郁淡漠,静静的看着明月。
终究是低下了头。
123
一整晚,我没有能再见到陛下一面。
娜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被几个脸生的丫鬟看住,连朝阳殿也出不去。
我又急又累又羞愧又委屈,简直快要疯掉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的回想当天的事。
我头痛到了客房休息,娜索守在门外。
我被赵泠越揪醒,发现我与他都中了药,赵泠越的药似乎更厉害,他很快就失去意识。
我被他攥住手动弹不得,我脑子也渐渐不清明起来,趁着最后一点意识,我用尽全力咬住赵泠越。
然后呢………然后怎么了。
我使劲敲头,可就是想不起来然后怎么了。
怒火交织着无力,我恶狠狠的将桌子上的东西推倒。
瓷器哗啦一下摔得响亮,我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到底,到底发生什么了。
124
小青偷偷的扔了一张字条进来。
上面写,陛下雷霆大怒,下令斩杀公主府一共二十名奴婢,明月公主亦是吓得不轻,还说娜索也被陛下关进了天牢。
小青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还在纸条的最后写到,娜索姐姐能平安回来吗?
我仿佛坠入无边的冰湖。
整整一夜,我翻来覆去,一遍又一遍的回想,一遍又一遍的悔恨。
我的心好像放在火上烤,眼泪仿佛都要流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警惕一点,恨自己为什么明明直觉明月不是什么好人,为什么要去参加她的生辰宴。
我更恨自己,连累了娜索,连累了端王。
小青不知道端王牵扯其中,字条中并未提及他,我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明月为了一个徐安朝,连亲人朋友都可以不要了,算尽天机、铤而走险只为了能够嫁给徐安朝。
陛下那沉痛淡漠的眼神仿佛仍在眼前。
他是真的失望了,自己的亲妹妹,这样威胁迫使,那样卑鄙下作的手段……
我慢慢的拉起被子盖住脸,无声的痛哭起来。
125
天蒙蒙亮时,我起身来,却见地上的碎片并未洒扫,我不禁又是几分怒意燃起。
昨夜对那明月,我还是过分手轻了,我应当拿瓷片划花她的脸,叫她再无颜面嫁人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我深呼几口,努力平静下来,正欲招呼婢女进来洒扫,忽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灵光一现。
「别……」我鼻端闻得浓而重的血腥气,我似乎边哭边喊,不要。
什么不要……我又为什么哭?
我席地而坐,凝视着地上的碎瓷,随手捡起一块来,对着光看去,瓷片厚白而锋利,在明光下闪着泠泠光芒,似乎比刀还要快上三分。
刀……?
苍白而明透的肌肤,只消轻轻一划,便是血流不止。
有人手下翻飞,竟是一刀又一刀的朝着自己划去。
白的是肌、红的是血………
那样触目惊心的情景,那样毫无波澜的侧颜。
他像对待一具没有痛觉的血肉之躯。
「别…」我用尽全力睁开双眼。
不远处的秀丽少年,手中瓷片干脆利落的划开肌肤,鲜血淋漓的手臂。
他回过头来,唇上已无半分血色,伤口甚至依旧流着血,仍深深的凝望着我,眸中深沉黯淡。
他是如此的凛然决绝,甚至手下不曾半分犹豫。
「公主,你不会有事。」
他低低道。
126
天色已是大光。
婢女井然有序的走进来,却惊呼,「娘娘,这是怎么了…」
我跪的已经腿脚发麻,浑身冰冷。
「去,把明月公主叫进宫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决绝而包含深深寒意。
127
明月来时,我正悠闲的喝着茶。
「皇嫂。」明月的脸色不大好看,她推脱数次,我仍是耐心的等到了现在。
她不情不愿的行了个礼。
我打量她一眼,脸上的伤,似乎还未处理。
「你知道徐明朝有位青梅竹马的朱家娘子吗?」我开门见山道。
明月愕然,随即道:「知道,那又如何,她已经嫁作人妇。」
我被她逗的轻笑一声:「公主殿下,你不也曾为人妇?」
明月的脸上显出几分恼怒神色来,她冷冷瞪着我:「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淡淡点头,「你可以叫陛下下旨赐婚,本宫亦可以让陛下下旨,让那位状元郎心心念念的朱家娘子恢复自由之身,本宫还可以将她收做义妹,让她享与你平起平坐之权。」
我偏过头去望着她。
「你若不想守一辈子活寡,便乖乖听我的话。」
128
陛下仍旧不肯见我,我也不再过分着急了,毕竟当日,我与端王,本就是清白的。
眼下最要紧的是端王,以及如何收拾明月。
我不知道陛下是如何处置端王的,甚至明月也不知晓。
端王有没有向陛下自证清白,陛下为何迟迟不肯见我,一切疑问,使我再度陷入焦虑之中。
未到午时,金公公便独自带着小太监来到了朝阳殿。
我端坐于首位上,静静听着金公公的话。
「所以陛下还是不肯相信吗?」我打断他道。
金公公奉着一碗乌漆麻黑的药,犹疑道:「陛下亦是为了保险起见…」
我微微一笑,「这避子汤本宫可以喝。」
金公公大松一口气,忙道:「这是御医开的方,绝不会伤了娘娘凤体。」
「我有一个条件。」我闭了闭眼,「本宫要见陛下,否则本宫绝不喝。」
129
未等我见到陛下,先听到了噩耗。
阿爹病重,西北内乱争斗,为争王位,乌木一族,已经是血流成河。
望着手中信件,西北与北魏远隔千里,纵使驿站人员再如何快马加鞭,这封信上所写之事,应当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
阿爹,我的阿爹究竟如何了,为何要争夺王位,大哥不就是阿爹的继承人吗?为何会有这些争斗!?
我提起裙摆,一路狂奔至太极殿。
「本宫要见陛下!」我大喊道:「本宫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立刻见陛下!」
金公公等一众太监忙跪下,道:「陛下说了,谁都不见。」
我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拔出弯刀便要往里面闯。
「此事事关重大,你们谁能担待得起!本宫一定要进去,出了事本宫自会向陛下请罪!」
我与侍卫拔刀相见,我从不知,原来太极殿的人是如此的铁面无私。
婚前那夜的突然造访,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如今细想来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130
陛下于案牍见抬起脸来,依旧是平平静静的模样,他望着我的样子,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没有责难,而是漠视。
那个什么狗屁避子汤还在他的身旁冒着热气。
我忽然感到憋屈和愤怒。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我冷笑道:「你早就知道,我与端王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你早就知道我阿爹病重,你早知西北的江山很快就要易主,所以你才对我避而不见?」
陛下轻轻点头,只说一句,「不错。」
我冷冷凝视着他,为我昨夜的痛心悔恨感到不值,更为眼前这个男人的冷漠感到愤怒。
我深呼一口气,竭力镇定下来:「我阿爹如何了?我的大哥二哥是否会有性命之忧?求你告诉我。」
陛下俊朗容颜并无半分波澜,他轻轻挑眉,望了一眼拿碗黑漆漆的药。
避子汤,呵,避子汤。
我浑身颤抖,却还是上前去,屈辱的捧起药碗,用尽全力,我才能不让药汁撒出。
我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般淡定,这般镇静自若的直视我的眼睛。
我仰头一饮而尽,不再看他一眼。
「你阿爹已经过世,至于你的大哥二哥,朕不知晓,应当是性命无虞,毕竟乌木达已经坐上王位。」陛下语气淡淡,说完便不再看我,低下头去。
乌木达,我的阿达叔叔…
竟然是他。
131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回朝阳宫的。
天色阴沉、狂风大作,天空却亮得骇人,一如我此刻沉痛心情。
阿爹没了,大哥二哥尚且还不知是生是死,娜索赵泠越更是下落不明。
沉重的乌云覆上我的心头。
没有犹豫,我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装,不顾劝阻,踏入了冷宫。
是我过分天真,竟然真的相信在这困兽笼、名利场里会有真爱真情。
如今我已不再是西北三公主,西北动乱而胡国贼心不死,甚至北魏亦是遭鼠疫重创,这天下、这后宫,哪还有半分容我之处。
陆重已死,端王又失信于陛下,如今陛下看得上的、能用的,恐怕又只有一个柳家。
我静静的想。
原来是真的,柳家的权势,绝非陛下数年便能撼动。
原来是真的,我依仗公主身份入主中宫,失了这层光环,我便什么都不是。
原来是真的,竟真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132
娜索顺利被明月救了出来,明月说,这是还我的最后一份礼。
柳青云果真出面,向西北乌木达送上登基贺礼,而陛下,竟也默许了他的所作所为。
我又惊又怒,可却毫无办法,我的处境微妙,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对我、对整个我们乌木家不利的方向发展。
呵,差点忘了,乌木达那个阴险小人,够能忍的,竟然足足蛰伏了二十年,终于换来王位王权。
恐怕我阿爹也绝非是病逝这么简单罢。
当年我远嫁北魏,阿爹送的嫁妆金银珠宝倒也罢了,那些绝世高手,我还留在手中。
传递消息召集人马后,我每天都在等,等乌木达的死讯。
133
尚未等到西北的任何消息,赵泠越先出现了。
他身穿一身白衣,竟能在这深夜里的内宫中行动自如。
他的武功,比我所见识到的要高很多。
「你怎么把自己弄的如此狼狈?」端王蹙眉,一双明眸里满是担忧。
我蹲在地上拔萝卜,满不在乎的拍拍手上的泥:「我倒不觉得狼狈。」
我抬头,见他月下迎风而来,纷飞的衣诀,昳丽的容貌绝色,冰肌玉骨、仙气飘飘全然似一个得道的谪仙下凡来了。
我不禁被自己的想象给逗笑了。
「你竟然还笑的出来,看来是无事了?」他望着我笑颜,也卸下几分凝重来,眉眼弯弯的来逗我。
「什么时候见你,你好像都是冷冰冰的,怎么今天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不成?」
赵泠越缓缓收起笑颜,颇有几分郑重的意味道:「是。」
我想起那日他拿瓷片割自己的场景,这个小变态,好像从来没欢喜过,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连对待自己,都能下那样的狠手。
他能有什么高兴的事?
「我去了一趟西北。」他平静的像是叙述一件小事。
我手中的萝卜「吧唧」一下摔到了地上。
134
「太好了…」我几乎要喜极而泣:「哥哥们没事真是太好了,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赵泠越答道:「自然是在西北。」
我皱眉道:「乌木达那个小人会放过他们吗?既然他们无事,为何不逃离西北?他们根本不是乌木达的对手,呆在西北实在危险。」
赵泠越抬眼来仔细的观察着我,「若我说,乌木达其实……」他斟酌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小人,你怎么想?」
我垂眸,沉默着。
难言的沉默持续了很久。
「你其实没必要在我面前坚强…」他忽然又开口道:「你真奇怪,一点小事,哭个不停,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反倒如此镇静。」
我抬起眼来看他。
月光之下,他的眼眸宁静平和,似乎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柔软的铺陈其中,他的眼睛,此刻真真是如水般温柔。
「你今天……」我慢慢道:「真的很不对劲。」
他何时曾对我露出过这样…柔情神色?
135
赵泠越微微一顿,轻声问道:「我平时对你很凶吗?」
我默默点头。
「对不住。」赵泠越缓缓展颜微笑,一张完美的脸,一个动人心魄的美人,他极漆黑的眼眸比星子还要灿烂,他貌似真诚的望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道,「往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这拙劣的演技……令我想起乐平的话。
「你是不是以为他爱你爱到愿意为你付出生命?」
「都是假的,都是利用,只是你的爱慕对他有几分价值罢了。」
「他没有心。」
我无力吐槽,更没心情去猜他是不是在打坏主意,毕竟我现在可以说是一无所有,他能图我什么呢?
我只垂头恹恹道:「我困了,要睡了,真的多谢殿下相告了。」
136
夜风凉凉吹起,我冻得打了个寒颤,忽然,我想起了什么。
回首望去,赵泠越正站在小院子里,静静的凝望着我,轻风拂过他发梢与宽袖,露出的一截手臂上,满是伤痕。
他唇上的伤口尚未愈合,留下一道令人心惊的暗色。
他浑身度满月光,是一种极其温柔而模糊的凌虐美感,令人心头微撼。
「不过短短几日未见,殿下如何做到的一去一回呢?」我扶着门,小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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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心头大事落地,我终于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美梦。
没等我美滋滋的自然醒,外头的老女人们便又开始了一天三闹的折腾时间。
「公主,我去看看。」娜索替我掖了掖被子,自从我搬进冷宫,她便陪着我一块睡一块吃,像回到了当年我尚未出嫁的那段幸福时光。
我索性起身,一块出去。
「这肉是我的!是皇上赏我的!看你们谁敢和我抢!」一头花白的老妇嘴里嚷嚷着:「皇上和我那是几十年同床共枕了,莫说送只鸭子,便是送头猪给我也是不过分的!」
旁人一齐哄笑起来,一个肥胖的老宫女道:「林婆子,你怕不是还在梦里哦,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不晓得换了多少皇上了!」
被唤做林婆子的老妇是位废妃,她听闻此话,竟抱着饭盒呜呜的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讲述着她与陛下是如何相识如何相爱。
我听的津津有味,另外一群老宫女却不耐的很,似是已经听了许多回了,忿忿的嘘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娜索喊道:「安静!都别给吵吵,没见皇后娘娘还在这儿吗?」
老宫女们纷纷发抖起来,倒不是惧怕我这个空有虚名的皇后,而是亲眼见证过娜索一拳干倒一棵树,被娜索的威力给吓的。
见她们老老实实的排排站好,娜索满意的点点头:「以后谁要是敢在皇后娘娘起身前叫嚷,我打破你们狗头!」
「哟,好大的威风啊~」一声讥讽远远传来。
我抬眼望去,原来是那宋婕妤。
她此刻正摇曳着捂着鼻子走进来,貌似恭敬的行了一礼:「姐姐万安,姐姐真当好好管教一下下人,这冷宫里可还有先帝爷的妃子呢,虽说是庶人,可好歹也是咱们的前辈不是。」
我漫不经心的听着,对娜索道:「一大早就有人来打酱油,本宫是没心情吃早饭了,这就回去睡个回笼觉,至于本宫的早饭…就赏给那些老宫人吧。」
娜索暗暗的偷笑,转过去时又是严肃的高声道:「娘娘说啦,娘娘的早饭谁抢到就是谁的!」
混乱的哄抢夹杂着娇滴滴的尖叫,本宫这个回笼觉,睡的甚香。
138
「听闻陛下要接柳拂如进宫。」娜索低低叹息一声,「公主,你说对了,这柳拂如果真是迟早要进宫的。」
我心中微微迟钝的痛了一下,随即想起陛下曾说过,柳青云翻不起浪,他不会接柳拂如进宫。
柳拂如这个老头,还真就翻起浪来了,以他向乌木达这示好的速度,恐怕是他联合乌木达作起的这浪。
我狠狠摔筷:「该死的乌木达,该死的柳青云,若让我逮住机会,我一定弄死他们。」
「还有一件事……」娜索吞吐起来:「北魏的大臣们,联合请书,要求陛下…废后…」
我怒拍桌,险些将这比我年纪还大的木桌拍翻:「凭什么,就因为我阿爹不在了?」
「不光如此……」娜索皱眉道:「应该是柳青云推波助澜,再加上自从您做皇后以来,连续不断的发生各种事情,陛下大病,皇家寺庙白马寺失火,甚至是云州鼠疫,钦天监全将这一切推在了您身上,说您命不够硬,震慑不住天府星。」
「放他娘的狗屁!」我怒道:「走,跟我出去。」
「公主,您去哪里?」
「去钦天监,看看到底谁的命更硬!」
139
我把弯刀架到吴神棍脖子上,告诉他不许在我面前飘。
吴神棍一个劲的抖啊抖啊,终于告诉我有关我命到底硬不硬这回事,其实不是他们钦天监议论的。
我哼笑一声:「不是你们还有谁有这么大胆子?难不成还是陛下?」
望着他畏畏缩缩的点头,我忽然觉得真没意思。
陛下啊陛下,要废后,何须绕这么大一个圈子,真的不累吗?难不成我乌木朗意还会霸住这个皇后位子不放吗?
吴神棍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好心提醒道:「陛下最近新寻来了个方士,陛下十分宠爱他,常常召见他,应当就是他,诋毁娘娘您。」
我望着他挑拨离间的那副德行,笑着翻了个白眼,眼泪却再也忍不住的夺眶而出。
140
「你怎么又来了…」我托腮望着月下美人,「你知不知道外男入内宫是死罪啊。」
赵泠越缓缓走来,他轻轻的笑,眉目流转间,竟有风情万种的魅力。
「我来问问你,你愿意做……端王妃吗?」一双勾人心魄的乌眸,此刻正认真的凝望着我。
我口中一股茶喷薄而出。
「你没毛病吧?咳咳…」
赵泠越有些无辜的摸了摸脸上茶渣,「我很好。」
我只当这小病态又犯病了,嘟囔道:「弟弟,还想娶姐姐我?下辈子吧!」
赵泠越浅浅微笑,「可我不要下辈子,我就要这辈子…」
他缓缓执起我的手,覆在他肌肤胜雪的脸上,深情款款,「我就要这辈子,姐姐嫁给我。」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又想起他那些不为人知的一面,后背都微微发凉,赶忙抽回手站起身来,「端王,天色不早了,你还是赶紧回去吧,改天皇嫂给你物色一门好亲事哈。」
赵泠越忽的瞬移到我面前,挡住我去路,他蹙眉问道:「你可知,当日在公主府我为何不愿动你?」
我冷笑一声:「因为你不敢,我是你皇嫂,你不怕陛下砍你头吗?」
赵泠越微勾唇角,便是一个轻蔑倨傲的微笑,他轻轻转眼,这笑容却又转瞬即逝:「牡丹花下死,一夜又何妨?」
我的脑子轰了一下,脸蛋不争气的迅速升温:「你这不知羞耻的浪荡子,本宫不想再见到你!」
我忙往房子里跑,却冷不丁一下被他攥住手腕,带进一个温软的怀抱里。
他低头望着我,眼里是盛进月光的眷恋温柔,「因为我希望你完全属于我,但不要是以那种龌龊的方式,我要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我要我们的未来,所以,我是认真的。」
「我是认真的爱你。」
他嗓音清淡,我却犹如听了平地惊雷。
「你放开我!」我怒道:「我不爱你。」
赵泠越握住我手腕的手猛然收紧,他瞳孔紧缩,却又忽然放松下来,他慢慢点头「那么,你能试着爱我吗?」
你能试着爱我吗。
141
「我不能!」我激动的怒喊道:「我永远不能。」
他忽然手下用力,点住我穴道。
「嘘…」他将手指放在我唇上,眼里是深不可见的寒意,如同料峭的山峰,浓雾深重,让人胆战心惊。
「别说永远…」他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忽闪:「那一年,在西北草原,那一夜,我们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共床共枕的那一夜,你不是说,你要选我吗?」
他睁开眼,柔软的唇瓣吻上自己的手指,有热热的气息拂过我唇畔,我浑身冰凉,这小变态,真的好像又犯病了……
「你说过,你选我…」赵泠越委屈又可怜的望着我:「我只是拒绝了你一次,你怎么就嫁给别人了。」
「我呸,老娘活该被你拒绝一千次一万次吗?」我怒道。
赵泠越眉眼弯弯,竟笑了起来,唇上那一抹深色也连带着微动,更是看的人触目惊心。
「没关系的公主…从前是我错了。」他抚上我脸颊,微一思忖。
「我与你,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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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和你们北魏赵家人有任何纠缠!」
隔日我昏沉着头醒来,想起昨夜赵泠越的那一番真情告白,不禁又是气愤又是头痛。
娜索来禀,说是我们的饭菜一日不如一日,她前去膳房调查了一番,发现是宋婕妤搞的鬼。
我一肚子子火气正愁没地儿撒呢,「老娘这还没下后位呢,一个两个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落井下石!」
我带着娜索气势汹汹的赶往宋婕妤处。
「参见皇后娘娘。」一位十分脸生的大人朝着我行礼,很是儒雅。
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你就是陛下新得的方士?」
那人不慌不忙道:「正是,有劳娘娘记挂,臣惶恐。」
惶恐你个大头鬼!竟然都来后宫了,看来陛下对他确实是信赖有加。
不过这关我什么事,骂不得主子,替主子行事的人我也没兴趣刁难。
我摆摆手,「去吧。」
「臣告退。」方士恭敬的行了礼,这才急匆匆的从我身边走过。
我愣在原地。
「公主怎么了?」娜索疑惑的望着我。
我回头看了看那方士背影,他竟也在看我,还笑吟吟的站住,又拱了拱手。
「不对啊。」我低头喃喃:「他一个方士,看着气色红润有光泽,身上怎么会有那么重的药味?」
143
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索性也不再去找宋婕妤了,回了冷宫。
「公主,说不定是他家人受伤需要服药因此沾惹上的呢?」娜索支着头,边吃零嘴边含糊不清道:「或者是他看上去好好的,其实受了内伤。」
看上去好好的,其实受了内伤……?
零碎不清的某些片段闪过,我道:「那也不会那么重吧,毕竟要面圣的……」
我猛地想起什么,心中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测,「今夜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记得要把门锁好,装作我还在的样子。」
夜晚的太极殿仍然是亮如白昼,不知是否我错觉,巡逻的侍卫似乎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
我躲在暗处,仔细的观察着殿门口。
金公公与一众太监们守在门外,那方士,到现在还没出来。
是的,我想起来有什么不对了。
从前陛下是决计不会同我那样讲话的,即便假设是知晓我母家败落之后,他面具撕下,但仍有些牵强。
他态度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娜索说,那夜陛下自云州回来,是直奔朝阳殿的,那夜陛下的态度已然是十分奇怪了,他刚从云州回来,应当是还不知晓西北之事。
我当时只顾着气愤,竟从未想到过这一层。
自我与陛下分心以来,他似乎从未正眼看过我……
为什么,是不想看,还是不能看?
我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等到方士从殿里出来。
有引路的小太监,客客气气的为他带路。
我一路尾随,等到无人之时,猛然跳出来,拦住了他俩。
144
「大人,您怎么又回来了?」金公公忙迎上来。
方士咳嗽一声,「有点东西掉里面了,我与这位小兄弟进去取,陛下明天还着急用呢。」
金公公不疑有他,吩咐手下太监替方士与小太监开了门。
我听着一声关门声响起,这才深呼吸了口,低声道:「陛下究竟如何了?」
方士,不,应该是大夫叹了口气,小声道:「臣行医问药已经数十载了,却枉有神医之名,陛下……娘娘还是亲自去看吧。」
我心猛地一沉,强忍住,点了点头,蹑手蹑脚的走进内殿。
数月前,我与陛下大婚前三日本不该相见,我却因为担心陛下伤情,破了规矩,私自溜进太极殿,陛下当时的沉静睡颜仿佛历历在目。
我当时想要伸手摸摸他,他警觉地惊醒,还差点伤到我。
此刻我含泪抚摸陛下脸庞,他却没有任何反应……
他精致俊秀的容颜依旧动人,只是面色透白,唇带紫青,俨然一副病重模样。
「陛下到底如何了?」我强忍住悲伤问道:「怎会突然病的如此重?」
「起先陛下的病情与鼠疫十分相似,臣曾怀疑陛下是否染上了云州鼠疫…」
我愕然抬头,大夫悲切的望着陛下,「可是鼠疫尚且有药可医,陛下这病,臣却束手无策。」
我刚提起一点的心,复又重重的落下去:「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大夫沉重的摇头「臣无能…」
「那…」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陛下还剩多少时日?」
「最多,不过五日了。」
145
「我想和陛下单独呆一会儿。」我低低道:「就告诉金公公,陛下要我留在这里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我还是绷不住,抽噎起来。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我抚上陛下冰凉的唇瓣,深深落下一吻,「陛下,我不会和你再分开。」
……
陛下眼睫轻颤,迷惘的睁开眼来,他低喃一句,「下雨了吗,怎么会有水……」
我愣住,伸出手去在他的眼前轻轻挥舞。
陛下仿佛置身黑夜之中,没有一点反应。
我大惊失色,握住他的手,「陛下,我是小朗啊陛下,你看得见我吗?」
回应我的是一片低语。我凑过去,将脑袋搁在陛下肩上,聆听着他的声音。
「不想做太子……不想上早课……不想杀人……不想囚禁你,更不想做皇帝……」陛下睁着迷惘双眼,像梦魇一样,反反复复低声喃喃。
那就不做,什么也不做,只做你自己。
眼角有冰凉的液体滑落,我轻轻擦拭,「你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
「……可是我想娶小朗……」一声极尽哀愁的叹息,陛下重新闭上了眼睛。
我又是震惊又是想笑,最后笑着哭出声来。
「您是怎样熬过那些折磨的日子?」
「因为我知道,在遥远的西北,我的小媳妇正过着舒服的日子。」
所有晦暗阴蛰的过往,你是我唯一的光芒。
146
临近下半夜,陛下忽然又开始自言自语。
「……朕会让她……死心的……」破碎疼痛的话语反复咀嚼,陛下眉头蹙起,陷入自己的梦中。
掀开被子脱掉小太监衣服,我躺在他的身侧,静静的望着他睡颜。
我伸出手去环住陛下脖颈,满足的喟叹:「至少,我知道了陛下是真的爱我,我也是真的爱你,这就够了…」
我喃喃道:「不会让你抱憾终生,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寂寥的离开,你说过,你害怕一个人静静的终结生命,害怕一个人了无声息的死去……我记得的,一都记得…你还说,你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你都忘了吗?不许你再推开我……」
我枕上他的胸膛,却忽然觉得有个咯人的东西碰到了我的头。
我伸手去拿,那是一块玉牌,十分眼熟……
我心中有种预感,果然,借着烛光,我见到上面刻着乌木朗意。
是第一次见面时,我为了回他的礼,随手所赠。
转过玉牌来,反面却是隽永秀致的三个字。
赵泠予。
我忽的捂住嘴,无声痛哭……
西北习俗,女子赠予情郎出生玉牌,双方刻下姓名。
便是许诺永不分离,永结同心。
难怪…难怪初见那日,他接过玉牌,神情微妙,双手微颤…
傻瓜啊,傻瓜赵泠予,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玉牌啊。
147
「陛下……」我抵住他的额头,轻声唤他:「我陪你,一起走……」
陛下神情痛苦,却仍然是神志不清的样子,「赵泠越……赵泠越……朕不是……不是输给了你……」
我心中大骇,再仔细听,陛下却紧闭双眼,不吭声了。
输给了赵泠越……什么叫不是输给赵泠越…我想起那日他反常的愉悦,提及陛下时。
轻蔑倨傲的那一笑,像极了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不屑与怜悯。
我浑身发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设想
金公公叹着气将陛下吩咐在他过世之后交于我的东西给我。
我缓缓打开,再次震惊。
148
第二日,太后与宋婕妤竟双双暴毙了。
太后也就罢了,本就是个无用的替身,可宋婕妤死的蹊跷。
娜索说,她见宋婕妤被人从湖心捞起来,一双眼睛瞪的老大,不像淹死的。
我已经没了心情去探究这些。
我虽身处冷宫,却仍是六宫之主,有掌理后宫之权。
太后的丧事拖住了柳拂如进宫之时机,我心知,这应当是陛下预先安排好的。
柳家虎视眈眈,可迫于大丧,他们也不敢胡来,以免落人口舌。
陛下果真说一不二。
到了晚上守灵之时,我吩咐所有宫女太监出去,不许呆在太后宫中。
我跪在蒲垫上,很想大哭一场,却再也流不出泪来,只有干巴巴的坐着。
陛下垂危,我很想回去陪陪他,瞧一瞧他。或许我们见一面,便真的少一面,我们能相聚的日子,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可是我不能回去,我得赌,赌上全部,换得一线生机。
149
吹着阵阵寒风,半夜时分,我回到了冷宫。
坐在院里,我喝酒赏月,月中美人果然如期而至,乘风而来。
他静静望着我,一双乌眸无悲亦无喜,「你哭过了。」
不是疑问句,而且肯定句。
我也没打算瞒他,开门见山道:「你那天不是问我愿不愿意做端王妃吗?」
赵泠越瞳孔猛然一缩,而后,很快恢复了淡然。
他的戒心实在是很重。
我笑吟吟的望着他:「我,乌木朗意,不做妃。」我起身走向他,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我,我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耳垂,看着它一点点染上霞红,我的嘴唇凑近过去,低低吟吟,「我只做皇后。」
150
赵泠越一把搂住我的腰,将我放倒在他的腿上。
我仰头看着他,他秀致的一张脸,离我如此近,近到我可以看见他山澄水澈的乌眸里,我浅浅的倒影。
赵泠越眼角微红,整个人艳丽又青涩,矛盾的气质,与绝美的容颜交织,迸发出奇异的光,他轻轻抱住我,嗓音终于不再清浅平淡,而是深深颤抖着。
他说:「朗意,我爱你。」
我轻佻的抚摸他水汪汪的眼睛,秀挺的鼻梁,以及嫣红的唇瓣,还有唇上那一抹结了痂的伤口,果然是残缺的凌虐美人,有了伤口,反而更美。
「我想让你放过他。」我闭上眼睛,蒙蒙的月光洒下,我眼前仍是亮的。
温热的怀抱微微一僵,沉默了一会,他轻声道,「那姐姐必须嫁给我。」
我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愤怒的睁开眼,我娇嗔道:「谁是你姐姐!」
赵泠越笑了起来,他的眼睛比月亮还亮,他低下头来,眼睛却仍直直的望着我,他咬住我耳畔的一缕乌发拨到一边…
这一幕简直比接吻更暧昧更刺激,我忍不住撇过头去不看,却错过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某些……
「我很想很想亲你…」赵泠越望着我,眼里的渴望简直是直白到毫不掩饰。
我凑上去,轻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赵泠越却微微偏头,我的吻,便落在了他的伤上。
我疑惑的望着他,他却十分欢喜,眉角眼梢,俱是暖意,「我说过,我要和你清清白白,直到你嫁给我的那天…」
看不出来,这个小变态还是个纯情少年。
他握住我的手,认真又略带羞怯:「我不会有任何除你之外的妃,你是我唯一,唯一的爱人。」
我沉默着弯弯唇角。
151
陛下的解药很快就拿到,赵泠越给他喂了假死药,并宣布陛下因太后病逝而伤心不已,驾崩了。
群臣忽然发现,这个总是冷淡克己的端王殿下,有着不亚于陛下的铁血手腕,他迅速登基,稳固朝政,排除异己。
我躲在雕龙画凤的柱子后,望着他天子加冕,龙袍加身,他再也不用掩饰自己的锐利,像一块终于打磨好的璞玉,终于放出灼热惊艳世人的光芒。
他的笑容倨傲寒凉,却在望见我的一瞬间,柔柔的婉约起来。
赵泠越态度强硬,不容有失,像是在心里揣摩了许多次,如何做帝王。
赵泠越确实是天生的帝王,掌利弄权,勾心斗角,他最是精通。
登基不过短短一月,柳家元气大伤,手里的权被削弱了一大半,已经是倾颓而至。
这时,新皇却又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他要迎娶柳家女儿柳拂如为后。
这个柳拂如,自然非那个柳拂如。
而我的陛下,被秘密送往了一个只有赵泠越知道的地方。
果不其然,他和乐平那日谈及解药,我便心头难安。陛下病的突然,只有可能是被下药,而乐平公主的母亲,正是嫁往了苗疆。
唯一一个疑惑便是,陛下平日里谨慎万分,尤其是对赵泠越,我真是不知,他是如何能做到的神不知鬼不觉,竟给陛下下了药。
我坐在梳妆台前,任由赵泠越给我捣鼓脸。
「原来你对女儿家的这些东西这么熟悉啊。」我打趣道:「是你平日里也要化妆吗?」
赵泠越无奈的拉住我的手,往他的脸上蹭去:「你摸摸,我可是天生丽质。」
我被他逗的笑出声来,顺势在他的脸上掐了一把,他虽瘦却不柴,脸上柔和细腻的肉很是好摸。
赵泠越替我细细的描了眉毛,忽然道:「今日是乐平出嫁的日子。」
我微微一愣,抬眼便见他有些许失神的望着我,「我这一生,负过的人太多太多,尤其是乐平,我对不住她,可我不在乎。」
我望着他,眨了眨眼睛,不是你让她去主动和亲的吗?
赵泠越忽的上前来抱住我,「只要我有你…负天下人也值得了……」
我的眸色微沉,却仍伸出手去,紧紧的环抱住他。
152
每一个夜里,我们相拥而眠。
赵泠越身上是极其浅淡的青草香气,我总会梦到那一年,我们在草原上相遇。
天气一日日的冷了下来,马上又是年关了。
离「柳拂如」与赵泠越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却没有丝毫忐忑,日日平静的等待着。
这夜露深水重,赵泠越忙到很晚才回来,他极其轻的沐浴后,小心翼翼的上了塌来。
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借着朦胧的灯光痴痴的望着他。
赵泠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我如梦方醒,恼怒的诘问他。
「从前我很怨恨我这张脸……」他抱住我,低低的说,「如今我倒是终于找到了这张脸的用处。」
「什么用处啊?」
「诱惑你这个小笨蛋啊。」赵泠越摸摸我的头,气息拂过我的脸颊,是淡淡的馨香。
我忍不住感叹:「你真的…很完美。」
他笑着点我的脸,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又忽然凝重下来,「你知道我的娘亲吗?」
我摇摇头,他从来不曾告诉过我他的过往,我便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的娘亲是胡国国君的一个婢女。」他轻轻拍我的背,陷入了回忆里:「因她长相出色,被那个男人一眼相中,当年胡国国君用她,换了九座城池。」
我吃惊的张大嘴,北魏地广我是知道的,可竟然舍得用整整九城来换一个女人,是怎样美若天仙的女郎?还是一个痴心痴情的帝王的疯狂?
「我娘亲满心欢喜,以为遇到了珍视自己的人,殊不知,那个男人只不过是一时色心罢了,他自大自傲,认为九座城池迟早能打回来的。」他望着我,眸色沉痛,「胡国人马背上得天下,中原人称他们为野蛮狡诈的胡人,我的娘亲在陌生的国家,陌生的深宫里,忍受着这些偏见与蔑视,因着她初来受宠,宫里人原先还有所顾虑。」
「但那个男人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她被彻底的抛弃了…」赵泠越眼眸微红,凝着寒凉泪光:「那些人曾经因为她受了冷落的人。欺凌她、唾弃她,把她当做靶子射箭,甚至将她绑在树下暴晒,她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结束了,却忽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满心欢喜,却不知这是她悲惨命运的真正开端。」
「她肚子里的孩子刚满三个月,胡国便正式与北魏开战了,她的处境尴尬,甚至那个男人常常因为北魏战事不利,拿她来撒气,几次想要折磨死她,因为她而丢掉的城池成了北魏战败最好的说辞和挡箭牌,她被天下人唾骂,就这么一直被他……被他的妃子折磨到生产,等她生下了我,那个王八蛋迫不及待的杀了她,了结了她的生命…」
赵泠越再次失控,他笑了起来,眼里一片血红,诡丽的惊人。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更没有办法……没有办法问问她,生下我,她是不是很后悔……」
他不停的回忆着自己杀掉那个男人的那一幕,已然癫狂的语无伦次「他的血真烫,真烫,喷出来的那一刻我真的好开心,但是我又真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让他跪在我娘灵前忏悔,为什么让他死的这么痛快…为什么…」
原来,这便是他的故事,一个没有娘亲又遭受众人鄙夷的小孩,恐怕活的,要比他的娘亲更加艰难。
我蓦然想到,皇家子嗣,似乎谁也不曾有过圆满欢欣的童年,但赵泠越,格外的可怜。
我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道:「你不是她悲惨命运的开端,他才是。」
他泪凝于睫,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153
赵泠越哭了很久很久,像是要把这些年全部的委屈通通哭光。
他受过很多指责谩骂,他从不放在心上,从不在乎别人的想法。
但唯有克死娘亲这一条罪,是他永远的痛,永恒的不可磨灭的阴影。
「你还说我爱哭…」我蹭蹭他的脸颊,声音也带了一点鼻音,「你才是真正的爱哭鬼、小哭包。」
「你娘亲一定会很喜欢你的,你长的这么好,无病无痛,你什么都好…」我握住他的手,「我是女人,我懂,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连命都不要,虽然她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但她一定很爱很爱你……」
他泪眼朦胧的望着我,有深深切切的叹息。
我紧紧搂住他,任由他热泪洒满我胸膛。
154
离着婚期愈来愈近,我整日团在新殿里,哪里也不去。
小青每日里给我剪纸,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姑娘,这是一朵并蒂莲呢。」小青欢喜的递给我一朵大红的并蒂莲花。
我好奇的伸出手去触摸,很是疑惑:「什么是并蒂莲呀?」
小青笑着告诉我,「就是双生莲,是非常非常罕见的,预示着新人会白头偕老,永远在一起。」
我漫不经心的捏着红纸角角,「哪有这么多的白头偕老呀,我与……算了没什么。」
小青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继续低下头去剪纸了。
我仔细的望着她的侧脸,若有所思。
155
赵泠越很忙,却经常抽出空来陪我。
他对我真真是极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与他共枕而眠的日子里,他从未拒绝过我的任何要求,甚至我提出要看看国玺,他都会交给我。
虽然这个国玺也是他做的了,繁杂的纹路精心而美丽,这假玉玺,真漂亮。
有时他在书房里批阅文书,我便拿着话本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偶尔看累了睡着了,他会抱我去暖阁里睡,顺便替我擦掉口水。
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却仍不受控制的回想起那一年的西北,少年少女一如今日的相处,那少女春心萌动,少年却冷漠又别扭。
这一晃,都多少年了…
我装作迷迷糊糊,睡昏了头,耍赖抱住他的脖颈,不许他离开。
赵泠越笑的我都感到了闷闷的震动,他以为我睡着了,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别这么黏着我,我真的很害怕你再次离开我…我会生不如死的…」
我更怕。
……
我怕我不能顺利的离开你。
156
时间流逝飞快。
这夜,是个十分寒冷的冬日,更是我马上就要嫁给赵泠越的头一天晚上。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了赵泠越今夜与我分殿而眠,我告诉他,夜里我会去看他。
我握住手中干枯的花朵,踏入了静悄悄的宫殿。
赵泠越不喜有人服侍,故而殿里总是空荡荡的。
夜很深了,赵泠越仍靠在床头看书。
我端着汤,缓缓走近,他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疲倦的揉了揉眉心。
做皇帝真辛苦,我蓦然想。
「喝点汤就睡觉吧。」我盛起一小碗汤,递到他的面前。
他自烛光中缓慢抬头,昏暗的影子在他的脸上划成两道,他的一半脸藏在阴影之下。
我直视他的目光,毫不闪躲。
赵泠越忽然绵绵道:「我已经洗漱过了……」
我笑笑,「这是药,不是饭,喝完了可以不用洗漱。」
「什么药?」他冷冷的盯着我,唇角却浅浅的勾起。
「自然是安神药。」
「哦。」他慢慢点头,又略带撒娇味道的说,「好烫,你喂我喝。」
他变脸的速度,真的很快,真的是传说中的喜怒无常。
我低下头去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药,又尝了尝,「不烫。」
我将勺子递到他唇边,他直直的望着我,眼神不动,却喝了下去。
我脸上微微发烫,「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小变态,还挺会耍流氓。
赵泠越笑着摸摸我的脸:「当然是因为我们姐姐好看了。」
「……」
「你陪我睡觉,我一个人睡不着。」他掀开里面的被子一角,示意我上去。
我躺下,他便像个八爪鱼一样缠上来,他将脸贴在我的胸口上,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心跳砰砰砰的加快。
「姐姐……」他忽而郑重开口。
我心中一紧,顾不上纠正他的称呼,嗯了一声。
「你这里好软……」
我脸一定无敌爆炸红。可是这个小变态却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甚至还问我为什么这么软。
我呸,你个臭流氓。
157
「明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他转了转眼睛,狡黠灵动,「姐姐,那你会给我生孩子吗?」
「噗……」我震惊的望着他,他眨眨眼睛,也笑着望着我。
「我不太喜欢小孩子,不过要是姐姐生的,我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的…」他抱住我,喃喃道:「一想到会有一个我和姐姐的孩子,我真的好高兴好开心,我一定会对她很好的……」
「睡觉,不许说话了。」我脸颊通红,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他打了个哈欠,恬静又可爱,哪里有半分小变态的影子。
他长长的睫毛垂下,低低道:「姐姐,有你在,我总是困的很快…」
我心头一软,紧紧的回抱住他,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睡吧,睡醒了我们就该结婚了。」
也许是我这句话令他安心了,他闭上眼,沉沉睡去。
我等了很久,一再听他的呼吸,确实是绵软悠长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我无比缓慢的扒开他的手,往日里他的睡眠总是很浅很浅,今日却睡的很沉。
我知道,是那人的药起作用了。
是时候,我该离开了。
158
我穿上鞋,仔细的整理好厚重的斗篷,一回头,却见赵泠越正睁着眼睛,静静的看着我。
我心下大惊,立刻圆道:「我回新殿里睡。」
我紧张的不行,他却好像有点奇怪。
我蹲下去,见他的眼睛睁着,甚至还有泪水在眼里打转,可是他不能动弹了,不能说话,只能眨眨眼睛。
我长长的出了口气,吓死我了。
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早,我坐在小踏板上,与他挨得近近的。
「你这个小变态,吓我一跳。」我替他掖了掖被角,也有点伤心了:「我要走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圆溜溜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带着悲凉与不可置信。
「我知道你肯定要说,我们明明挺好的,为什么我一定要走对吗?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低低的说:「你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对不对?你来西北是有目的的,就是为了接近我,你知道泠予喜欢我,知道干掉他的唯一方式就是借我的手…」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很伤心的……我做不到像你那么冷血……我那么喜欢你,可你呢?从一开始就骗我也就算了,要是泠予真的死了,我一辈子都会活在亲手害死自己爱人的阴影里…」我的眼泪滴落下来,我使劲擦掉。
越擦越多,我忽然发现,赵泠越也流泪了,他的眼泪顺着眼角而下,他望着我,一双乌眸满是愧疚与急切。
「你长这么大,不也是活在害死娘亲的阴影里吗?虽然那不是你的错,可是你怎么忍心让我也受这样的折磨,你真的爱我吗?我怀疑你是恨不得我死,你把毒药下在格桑花里,你让我不要怨恨阿达叔叔,因为你们根本就是同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的腿是真的受伤了吗?还是你联合乐平给我演戏…」
我闭上眼,眼泪流个不停,「小青告诉你我已经将花收起来了,于是你们俩的一出戏,让我再次捧起这朵毒花。险些害死泠予…还有在白马寺里,你是在对我用苦肉计吗?你武功那么厉害,怎么会被赵泠成给伤到,你真是做的一手好戏,是,我不聪明,被你骗得团团转,可是我为你流过的眼泪是真的,为你动过的心更是真的……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小王子?」
我偏过头去,望着他竭力想要动的身体,他甚至颤抖着将头往床头撞去,额头上已经有鲜血淋漓奔流。
「我真的不知道,当年我爱上的,究竟是你,还是刻意伪装的你。」
我掏出绳子来将他捆住,又捂住他的额头。
他的眼睛离我很近,是星星碎掉的样子。
「你以后不要找我了,我是不会再相信你任何一句话的,其实早在乐平告诉我那一番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不再信你了。」
「格桑是幸福的代表,但是却是我不幸的开端,如果人还有下辈子,那么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不想再对你有那些可笑的爱,不想再为你流眼泪,不想再为了你,伤害我的爱人…」
我将干枯的花朵放在他的枕畔:「还给你。」
我撕下一块布,替他包扎额头:「最后一次替你包扎了,以后你见不到我,应该也不会再受伤了……」
他泪眼朦胧,却始终挣扎着,一张脸因为呼吸不顺而憋的通红。
我往后退了几步,撩开裙摆端正的行了跪拜礼:「祝愿陛下遗忘前尘,正途无量,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后退,在他惊恐慌张的眼神里,我飞奔出殿。
159
门外的守夜侍卫正打着瞌睡,我悄悄的走出来,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
赵泠成出现的时候,我已经在树下坐了有一会儿了,冻的我浑身冰凉。
「怎么样?他中招了没?」赵泠成急切的望着我。
我眼眶通红,胡乱点了点头。
那夜假太后守灵,我赌赵泠成一定会出现,现在我能用上的人也只有他了。
「我要的东西呢?」
我冷淡道:「把我带真正的泠予那儿,我自然会给你的。」
赵泠成微微一笑,他今晚没有戴面具,是他自己脸的样子,在月光下,竟没有那么猥琐了。
他让我换上侍卫的衣服,紧紧的跟着他出宫。
一番巡查盘问,我们顺利走出了宫墙。
我不想再回头,却还是忍不住回头。
我曾郁闷悲伤的来到这里,也曾被这里的一个人治愈。
160
骑上奔腾的骏马,刺骨的寒风呼呼的吹进衣服里,我冷的直哆嗦,却又高兴的不行。
我终于自由了。
我很想高声呐喊,却不得不极速前行。
「你看,身后!」赵泠成忽然出声喊道。
我慌忙回头,身后的远处,火光冲天,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扬起的灰几乎要蒙蔽田野里的月亮。
我忙抽起鞭子,疯狂的逃亡着。
「你不是说他中招了吗?」赵泠成愤怒的问道:「怎么他这么快就醒了?」
「我也不知道!赶紧跑吧!我被抓到了能活,你还不一定能不能活!」
憋屈的赵泠成憋屈的跑了起来。
很快,我被包围了,赵泠成则跑得飞快。
我仔细审视着这些人的脸,都是御林军,当年放火烧过白马寺的御林军。
今时,的确不同往日了。
改朝换代,权利更迭。从此赵泠越将会是这北魏最高的统治者。
我深刻的感受到。
赵泠越一身雪白的亵衣,他的脊梁依旧挺拔,他骑在马上,火光与月光里,他沉沉的望着我:「抓住赵泠成,不论死活。」
他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听见。
161
御林军忽而出现,然后忽而离开。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我与他,对峙冷眼,谁也不肯服输。
「跟我回去。」赵泠越戾气深重,他深深呼一口气,竭力平静下来:「我可以解释,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只着亵衣,在月光下更显单薄脆弱,因他的心机手段,我常常会忘,他比我还小半岁。
只不过一个少年郎,所有人却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不寒而栗。
「我不会回去。」我望着他:「你已经得到你觊觎的皇位,天下都是你的,难道还不知足吗?」
赵泠越眼眸微嗜血红,唇瓣轻轻扬起:「天下与你,我都要。」
昳丽的容颜,稍显青稚的气质,兼之蛊惑人心的风情……
怎样的美人能够配的上他?我又算个什么?
「那好,我便问你,若天下与我,只能取一,你如何舍弃?」我嘲弄的望着他。
赵泠越微微一滞。
与此同时,忽有一炳飞刀,以极其快的速度凌空而来,朝着赵泠越脖颈而去。
赵泠越身形微晃,僵硬的堪堪躲过这一刀,却猛然跌落下马,甚至有被风吹起的乌黑发丝,斩落于马下。
「原来药效还未过呢。」赵泠成冷哼一声,翻身下马。
赵泠越狼狈的扑倒在泥里,雪白亵衣沾惹泥泞,他抬起头来,一张脸已经脏的看不出颜色。
唯独一双乌黑眼眸凛冽凌厉、灼灼其光,又参杂着复杂情愫,却是在看我。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救救我。
救我出这无边爱海,救我不再受这因果折磨,救我让我不再沉沦爱河……
他向来爱洁,如今却如此潦弱的躺在乡野田间。
我不忍心再看,偏过头去。
162
「我选你。」
他说,我选你。
我闭上眼,狠心道:「赵泠成,还不快走!等着御林军来抓吗?
「御林军已经中了我先前派人设下圈套,今夜恐怕是出不来了……」
赵泠成冷冷一笑,一脚踹在赵泠越肩头,「迟早我也是要坐上皇位的,何不今夜就杀了他。」
赵泠越被踹的侧翻一下,浑身沾满淤泥,仍固执的看着我。
他在赌,赌我不会放任赵泠成杀他。
凭什么,我凭什么救他,是他害了泠予,否则我们此刻正好好的躺在太极殿相拥而眠,而不是流尽所有眼泪,差点阴阳相隔。
我冷声道:「要杀要剐,由你做主,只要不是今夜,别坏我的事,否则你别想拿到国玺。」
赵泠成哼了一声,「这小子为了追你,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恐怕今夜就会冻死在这儿,你可真够狠的。」
我怒瞪他一眼:「废话什么,还不快带路!」
赵泠成翻身上马,跃奔而去。
马儿跟着掉头,我背对着赵泠越,嗓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淡:「苦肉计使过一次就算了对吧,陛下?」
「别走……」赵泠越声如蚊呓,声声颤抖:「别走……求你…」
他狼狈的拖着左腿,在泥里艰难爬行,伸出的手仿佛要遥遥的触碰月亮。
原来腿是真残,真好,你做的恶,最终也报应到你头上了。
我离开了。
「你走了,我会生不如死的……」那日模模糊糊间的亲密低语,我佯装睡着,并未回答。
今夜,我恶毒的想到。
那你就生不如死的活着吧,为你的欺骗,为你的谎言,为你的狡诈。
赎罪吧。
寒风萧瑟翻涌,有深切的悲鸣,夹杂在风里,消逝在风里……
163
七年后,江南。
「小朗,今日是你的生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泠予摸索着手下木格,一笔一划认真的写着对联。
我捧着脸,在他手臂上写:没什么想要的。
泠予微微一愣,盈盈笑道:「怎么,怕老一岁不想过生辰啊?」
我笑起来,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唇形微动:「我只要你。」
他容颜未改,仍然清俊青年的美好样子,脸蛋却微红,出卖了他,他攥住我手:「别闹,写字呢。」
我抽出他毛笔,窝在他怀里撒娇,却忽然发现,「咦,外面在放焰火哎。」
我牵住他的手,带他站到窗下,黑沉的天空划过明亮焰火,绽放的那一刻简直美到心惊。
我拉住泠予双手,为他描述焰火的美丽,他却听得不大认真,一双眼眸沉静灼亮。
「怎么了?不舒服吗?」我担忧的问他。
「我已经…」他嗓音平静隽永:「见过最美的你,所以我在想你的样子。」
我甜蜜微笑,牵住他往内室走去:「我让你再见一下。」
164
向来温暖如春的江南,今年竟也格外的冷,我牵住泠予衣袖,陪他慢慢的溜达着。
从乡村走到集市的路并不遥远。
「最近好像好多了。」我在他手掌心写下这几个字。
他笑着点点头,「好多了。」
走到人多的地方,我小心的扶住他的手臂,避免人群挤到他。
「朗意,怎么这么多人?」泠予蹙眉问道:「有什么事发生吗?」
我望着眼前大片雪色,呆愣许久。
原来,江南也会下雪啊。
我的眼泪忽然默默流下,自己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朗意?」泠予握住我的手,他的声音夹杂在悲切的呜咽中,遥远又不真切。
「没事,没事……」我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迟钝的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七年了。
「我们回去吧。」我在他掌心写下这几个字,扶着他,慢慢的聆听耳边悲号。
雄才大略、黜涉幽明魏明帝,驾崩于昨夜,年仅二十五岁。
「陛下平定内乱,远征胡国,北魏能有今日,全靠陛下劳累多年英明神武,可惜,连个孩子也没有。」
「陛下心中挂念那柳家病死的小姐,真真是痴情,可惜那小姐,新婚前夜就病死了。」
「情深者不寿啊……」
………
有丧钟忽的响起,那是百姓自发的为他送行。
我回头望去,漫天雪花飞舞,掩我来时路,不留半分痕迹。
赵泠予番外
1
漆黑的火光,点燃墨似的天空。
小小的明玉似的小公子眨巴着眼,倔强的捧着一双辣到痛的小手跪着。
「小殿下,你可知错在哪里了?」长长胡子老头抚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长长的打了个哈欠。
「学生不知。」小公子一开口道,他的声音是小孩子的娇气柔软,但细细的品,却又带着点倔强沉毅。
「难道殿下没有听说过张良提鞋、孺子可教的故事吗?」大胡子瞪着眼睛:「身为学生,怎可比夫子更晚到?」
「可是……」小公子皱着眉毛。
「没有可是!」老头激跳起来:「这就是为人学生的礼仪,小殿下万不可再顶撞为师!」
「是。学生知道了。」
「那便罚你抄五经吧,不抄完不许再来上课。」
「……是…」
2
小公子见到娘亲,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来,他可怜巴巴的趴在娘亲怀里,一双手又红又肿。
「怎么回事啊,谁欺负小予了?」小公子的娘亲温柔的抱住儿子,一张容色极妙的脸,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小予不说话,一旁的金公公开口道:「禀告娘娘,太傅经常隔三差五的凌晨提早到学堂,若太子殿下不在学堂,便以勤奋不足为由动辄教条责罚,罚抄五经不说,还要禀告圣上,圣上雷霆大怒,又是好一顿教训…」
如妃冷着一张脸,放下儿子扭头便去寻了圣上去。
她出生武将世家,直爽惯了,自问并不稀罕这太子之位,可那位却执意要立小予为太子,她知道,这是为了弥补她,可是她的儿子先天不足,娘胎里出来身子就不大好,那位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样呢,她只希望儿子健康长大,仅此而已。
他做太子,明里暗里受到了皇后多少挤兑?做母亲的,真的不敢细想。
小殿下木着一张小脸,聆听着娘亲与父皇的争执大闹,他不明白,从前待他那样好的爹爹,怎么会变成了高高在上、令人惧怕的父皇。
父皇似乎对自己很不满意,总是对着自己发脾气,小殿下时常自己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差劲……
娘亲还要顾着妹妹,父皇也有很多儿子。
小殿下从此不肯再轻易落泪,唯恐再惹娘亲与父皇争吵,他变得十分勤奋,行事说话,从不行差踏错,不再让人捏住把柄。
他的成长来的太快,太悄无声息。
3
使官每月送来的画像,成了他枯燥漫长的人生里的唯一乐趣。
画上的小女孩每次总咧开嘴大笑,和他见过的每个女孩都不一样,就连幼小的明月也知道笑不露齿的淑女风范,这个小女孩却毫不在意,肆意又张扬。
娘亲曾经告诉他,这是他的小媳妇,迟早有一天会嫁给他的。
他早慧而又天真,拉着娘亲的手问道:「那她会喜欢我吗?」
娘亲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她会喜欢你的,可是你也要努力用功才行,不然以后怎么保护小媳妇保护妹妹呢。」
无数次累到趴在桌上睡去,梦里是骑着小马,扎着小辫子的小公主,醒来了眼前还是骑着小马,扎着小辫子的小公主。
娘亲说的没错,他是男孩子,为了保护她,吃点苦没什么。
他一日日的长大,变得越来越沉稳刻进。
那个乌木家的小女孩,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与向往,他时常凝望着画里的小女孩,在脑海里,他早已千千万万次的与她共度一生。
4
娘亲的身体一日日的衰弱,皇帝想废太子的心一日日的强烈。
赵泠予其实根本不想做什么皇上,他太想早踏踏实实的睡一个好觉了。
可是乌木家只有一个小女儿,小朗只会是皇后,不会做王妃。
好难啊,赵泠予常常想,若是没有小朗,他根本不会坚持到最后。
皇后党数十年如一日的狠辣,陷害、刺杀甚至是用毒,本来就睡不了多久的他,还要每夜每夜的警惕着,提防着身边的任何人。
这一刻他们对自己还恭敬有加,下一刻就有可能是狰狞的笑脸,化作利刃,刺进他的身体里。
他身上的伤,早已经多到自己都数不清了。
5
圣上派遣使臣去西北求亲。
天知道他有多么想去见小朗,可是他不能,他若是一走,回来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会万劫不复,十年荣与光毁之一旦。
知晓最小弟弟泠越要去,他心中已有不祥预感,泠越会喜欢她吗?小朗呢,她会喜欢泠越吗?
泠越那么漂亮。
……
他厌倦了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索性拉拢柳青云,趁着胡国战乱、皇帝病危,直接登上了帝位。
两年的时间里,他不曾歇息片刻,就连睡觉都在想着怎么弄权争赢,怎么战胜剽悍的胡国。
6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朗,他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口里,不停的发抖。
一颗心跳到嗓子眼,偏还要装作格外淡定。
他不敢,不敢上来就表明心意,不敢对她格外殷勤,他怕吓着她,更怕她觉得心头沉重。
是啊,这份爱跨越十年,跨越山海,实在太过沉重。
这不仅仅是一个皇帝对异域公主的爱,而且还是一个没有童年的小男孩,对童真和幸福的向往。
她的玉牌,他的祥云簪,在交换的那一刻,他已经将她当做了妻子。
7
柳拂如,这个女子虽与他自幼相识,但他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诗词尚可、有个老狐狸爹上。
所以当她哭着抱住自己,说宁愿做个妃子,也要陪伴在他左右时,他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该如何拔掉柳家这棵盘踞已久的深根大树。
小朗莽撞的冲了进来,他望着她的那一刻,浓重悔意弥漫心头。
他还是太过心急了,在还没有能够把握全局的情况下,他冒险将小朗接过来。
不过没关系,他眸光冰冷,他绝不会重蹈那个男人的覆辙。
8
小朗跪着请求他,他的心很痛,她是如此的赤诚天真,她是为了帮泠越?亦或是她不想他因为自己而拒绝另一个女人。
借着这次机会,他将爱意说出口。
可她不会信……她喜欢端王,她也许根本不在乎自己娶哪个女人。
9
白马寺里他与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看了,只觉满心满眼的冰凉。
他觉得自己卑鄙,竟然靠伤害自己来博取朗意的一点点关心。
可是当他见到她为他流泪,他又默默的后悔了……
进也是错,退亦是错。
10
婚后,他终于如愿以偿的过上了曾想过千次万次的恩爱日子。
他不敢问小朗,你爱不爱我,他想听答案,却也怕听答案。
他闭上眼睛,只不停的告诉自己,能有她的陪伴,就很好了,至于她的心,他不强求。
他希望小朗有朝一日,能够爱上自己。
却也害怕永远没有这一天。
11
云州的鼠疫来的迅猛并且突然,赵泠予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赵泠越。
他这个弟弟,表面上看只是冷漠不近人情,实则最是深不可测。
他亲自赶往云州,他想找到证据。
却在回来之时,晕厥在马车里。
御医大夫都说,从未见过此等凶猛疾病,只能延迟寿命,全无把握根治。
他镇定的想,这一定是老天爷和他开的玩笑,他还这么年轻,他的妻子还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死。
12
朝阳殿里,他静静凝望她睡颜,只想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
小朗对待赵泠越,仍是不寻常的态度。
他蹙眉,心里忽然有个声音。
13
「是你,你利用小朗给朕下药?」他颤抖着,眼里已经是黑影重重,却仍见那人眸色沉郁。
「是。」
「所以今日在公主府也是你下的药?」他怒道:「你未免太过卑劣。」
赵泠越静静听着,并不反驳。
他无力的垂下眼睫,赵泠越的卑劣他早有察觉,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卑劣到利用小朗。
他不敢想,若是小朗知道了,该是怎样的痛心悔恨。
「对不住。」赵泠越漫不经心的开口:「这位子,我要定了。」
赵泠予弯唇轻笑,他点点头,「然后呢?」
「我会娶朗意。」赵泠越嗓音清冷。
「然后一辈子提心吊胆,生怕真相揭穿。」他讥讽,「你猜,要是小朗现在就知道了会怎样?」
「你不会想让她知道的。」赵泠越低低道:「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重重呼了一口气,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见。
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不能自私的拉着她一块去死。
他淡淡点头,「你记住,朕不是输给你。」
赵泠越深深凝望他一眼,然后离开。
14
他太知道怎样做才能让她死心了。
避子汤,折她傲骨。
漠视西北,断她念想。
不闻不问,灭她希望。
他坐在案牍后,微弱的听她的指责声,竟很想很想她能再生气一点,再多说几句吧。
以后……就听不见了。
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先皇留下的真正国玺,竟然就藏在他幼时居住的宫殿之中。
他低低喟叹,原来先皇从一开始,就定好了他的结局。
赵泠越狡诈下作,他将真国玺留给她,让她能有一条退路,这是他的最后一件事。
躺在病床之上,他摩挲玉牌,轻笑道:「什么啊,西北传闻也不过如此,最后我们不还是分离了吗?」
笑着笑着,有泪水滴落。
他陷入长久的混沌,仿佛又梦到他的童年,梦到无尽郁郁与无尽欢喜……
乌木朗意,若不是因为你……
若不是因为你。
赵泠越番外
直到现在,朗意离开我已经整整七年了,无数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无数个炎炎夏日,无数无数天,无论大雪纷飞还是深深秋凉,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会响起那句话。「睡吧,睡醒了我们就该结婚了。」
原来是句谎话,难怪如此动听,令人每每回想,忍不住悲戚动容。
我仍不知,究竟是何时,我的人生悄悄偏离了我预定的轨迹。
第一次「见」她,是在赵泠予的书房里。
明媚娇俏的小小少女,肆无忌惮的咧着嘴大笑着。
我脑中纷飞复杂的思绪瞬间平静
这是我永远羡慕的肆意笑颜。
我被她的笑颜感染,试图弯起唇角,又僵硬着收回。
1
我是赵泠越,伴随着凌辱、谩骂与诅咒,我活着。
太妃也许只想养条狗,而我这条狗,却让她的宝贝外孙女动了心,最终太妃不得不重新审视我,并给了我学文练武的机会。
如何让一个人爱上我,大概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件无师自通的本领。
小时候我不停的装可怜,祈求给我的饭食多一点,再多一点,馊了臭了没关系,能吃就行,我得活着。
长大了,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细细把握,刻意又矫情,我表面上云淡风轻,内心却几欲作呕。
我恨我自己,我恨这样扭曲做作的苟延残喘,更恨皇宫里的每一个人。
我生来便有格外强韧的求生意志,小时候有太监说,这叫命贱好养活。
回忆起来,我笑笑,命再贱,最终不也祭天拜地、为人君、为天子了吗。
2
我主动请愿去西北求婚。
老太妃和乐平极力反对,我亦是有些被自己的勇莽吓到,我安慰自己,赵泠予的心上人,未来的北魏皇后,我必须见她。
她会成为我手中一颗最妙的棋子。
我毫不怀疑。
真正第一次见到她,她在经幡下翩翩起舞,说实话,她并不是中原人喜欢的长相,眼睛不够大,皮肤不够白,可是挑剔如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
她的美胜在自信骄矜,那是让其余人都黯淡无光的独特光芒。
她的大胆与直白令我诧异,我从未见过如此天真赤诚的女子,即便娇生惯养如乐平,也是懂得谨慎内敛的。
阿达告诉我,她为我所受到的歧视而抱不平时,我淡淡的笑了。
学会示弱,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课。
不够强大时,我靠乞讨强者的同情而活,但我讨厌随随便便同情别人的人。
而乌木朗意,正是这种人。
3
在我的刻意而为之下,她很快心仪于我,我却知晓,她爱的不过是她的小王子,我从不是什么善良天真的王子,我是最不堪最阴暗的老鼠,我蛰伏十余载,妄想取龙而代之。
当她压在我身上,胡乱的亲吻我的脸,我甚至动了杀意,冲动之下,我摸到刀的那一刻,却看见她的眼,那般的澄澈天真,低垂的天空之下,她像跌落人间的闪耀星子。
为了哄她睡觉,我数起星星,却无论无何忘不掉那一双明眸。
星子,这夜落进我的心里,而彼时的我却一无所知。
当她提出想要一朵格桑花,我几乎是立刻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
赵泠予先天不足,身体孱弱,若能一日日的病下去……
本想随手摘一朵,可是当我看见悬崖峭壁上那一株坚韧挺拔的格桑,我便不再想将就了。
我甚至安慰自己,这朵花的品格,多像我,也许这朵格桑,她会留很久…很久。
走神的那一刻,我摔下深渊,紧紧的攥住花朵,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她会不会哭,那双明眸,也会流下属于赵泠越的眼泪吗?
我逃一般的远离西北,我察觉出原来我并非无心无情,我也会爱上别人。
爱,就是过往我曾狠狠唾弃鄙夷过的东西,我也有受这愚蠢之物玩弄桎梏的一天吗?
这个认知令我无比恐惧,无比慌乱,只想熄灭心中陡然升起的火光。
4
我助赵泠予登上帝位,只有我自己知晓,我是怎样的渴望手握大权,执掌生杀。
那是刻在我骨子里的渴望,是我苟活这许多年的唯一目标。
我会丢弃所有过往,但绝不丢弃屠刀。
柳青云暗中追杀她,我阻拦了很多次,甚至亲自跑到西北北魏交界处,目睹她浩荡车队,百里红妆。
见到她雀跃着奔进太极殿,见她微笑着唤我端王,而不是赵泠越,不是柴火棍,不是小王子。
我为自己的心痛感到震惊。
她,迟早会成为我的绊脚石。
我与赵泠成密谋白马寺一事,我告诉他。
一定要杀了乌木朗意。
杀了她,也请杀了我心中的明亮一角。
我生于地狱。
也必须呆在地狱里。
5
那夜,我坐在府中,手脚渐渐冰凉。
我走出府门,见到月色如水,星子璀璨,今夜过后,是否再无那一双澄澈明眸?
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翻涌,奔向白马寺。
她跪在蒲垫上,喃喃祈求陛下安健。
我倚在门上,静静望她背影。
6
赵泠成愤怒于我的失信,我们打斗一番,我最终落于下风。
「越弟啊…」赵泠成轻讽:「你怎么成了残废了?」
我摸着僵硬左腿,只轻轻微笑。
那一刻,我在想,幸而我将朗意骗走了。
这个傻瓜,真好骗啊……
尖锐的疼痛贯穿我肩膀,我闭眼仔细回想她的脸。
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只有她,没有权利,没有算计,没有争论不休的阴谋诡论。
只有她。
7
她跌跌撞撞的朝我奔来。
我知道,我完了。
她强忍惊惧,努力诱惑赵泠成,我的心都碎了,只恨不得凌迟赵泠成。
幸而我的公主啊,聪明的扎晕了他。
我望着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轻轻嗤笑一声。
9
她大婚的那一日,我爬上城楼,静静的坐了一夜。
拂过我唇瓣的轻风,是否也能亲吻到你脸颊?
10
我向乐平索要解药,她又惊又怒,「你是要放弃了?放弃你的腿换来的一切?你现在要解药,你……你爱上她了?」
我并不回答,我想起卧床三月,我没有一天,停止过对她的思念。
算了吧。
我不想利用她,真的,我卑劣,我下作,可是我也有爱,我不忍心让我的爱,沾惹一切丑陋阴暗。
更重要的是,我想要一个机会,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让我和赵泠予争一争吧。
我也渴望正大光明。
不论是这皇位,亦或是她。
11
乐平哭着向我倾诉一切,我已有不祥预感,尚未来得及制止,便听得一声重响。
我慌忙扶住朗意,又好笑又心疼,她怎么这么笨啊,偷听也不知道躲好一点,摔痛了吧?
等等,她…都听到了?
我怒瞪一眼乐平,乐平却无声的莞尔一笑:「这是你欠我的。」
我不知该如何告诉朗意,请不要为我哭泣,那朵幸福美丽的格桑花,藏着我的谎言与不堪。
我没有勇气告诉她,她哭的很厉害。
我很想抱一抱她,告诉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卑鄙无耻的利用你。
可是我不能。
最后,我安慰她,更像是安慰自己。
或许还有机会的,还有机会我能够正大光明的爱你。
也未可知。
12
我尚未拿到解药,云州鼠疫却已然压制不住,赵泠予对我已经是疑心骤长,甚至决意亲自前往云州。
鼠疫本就是我为他设下一个局,却没想到竟然意外提前了许多。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若他死于鼠疫,从此我便再也不必忧心朗意知晓一切。
我与她,才能真正在一起。
我派了许多人悄悄跟随。伺机而动。
后来我时常想,若是我不在白马寺身受重伤,也许就不会错过云州的布局,那么这局也不会如此快的开始,我也有时间将解药悄无声息的送进赵泠予,他也就不会因此差点毙命,朗意也就不会那么决绝的开…….
可是当时的我怎会知晓,这世上,有名为命运的东西,一环扣一环的交错前行,组成最终无可逃脱的结局。
11
阴暗的水牢里,我手起刀落,亲手解决我悲惨命运的始作俑者。
却有惊惧的呼唤,在我耳边响起。
我回过头去,仿佛身处修罗场,然而却仍有一束光亮,为我而来。
我善于伪装,可当最真实的一面暴露在她眼前,我除了害怕,更多的居然是感到高兴。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与她,不必再有如此深的隔阂,我不必再伪装,不必再掩盖。
可是,她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这样冷血无情,又这样卑劣不堪的我啊…..
12
我躺在她的腿上,她温暖的手掌盖住我的眼睛。
我终于忍不住,眼泪流个不停,将她的手都打湿一片。
那一夜,鼻端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我却睡的十分香甜。
我梦见我躺在草地上,清香动人的青草香气,一如我常常佩戴的香草囊袋。
我梦见朗意大胆又天真,问我:「那我选你,行吗?」
我没有犹豫,俯身朝她吻去,她的唇,柔软甜蜜,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醒来时,我竟发觉身下异样,有什么热且稠的东西静静流淌着……
我努力装作若无其事,心里却只觉得自己狼狈而恶心。
我像发疯失控一样,妄图告诉她,你不爱陛下,你不爱他,你要爱你自己,你不许爱他……不许……
她却轻易击碎我的美梦。
「我不爱他,难道爱你吗?」
我的心狠狠一抽,悲凉的醒来,而后沉进冰冷的湖底。
13
赵明月刁难我,我并不在意。
可她想要回头的那一瞬间,我抱住她肩头,飞跃离去,她是在乎我的,我像坠入美梦,沉迷着不愿醒来。
额头有鲜血流下,我直直的望着她,希望她能再疼我一次。
她却退后一步,唤我端王。
爱,果然是让人上天入地,忽喜忽悲的东西。
我觉得我的心很痛,没有一刻停止过的酸涩。
14
我将乐平从她的马车里拽下来,甚至狠狠的甩了她一耳光。
她捂住脸不可置信的望着我。
我冷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用装作一副吃惊的样子,如果还有下次,我会让你…」我轻声喃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柔柔一笑,又说:「我对她,是与你们所有人不同的,你何必拿你来和她比?自取其辱罢了。」
我可以对不起任何人,可以不择手段的对待任何人。
除了她。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炽热的梦想,想起她时,我才觉得自己的心脏,原来是会跳动的。
15
我被赵明月的药所害,竟然差点做了错事。
我望着身下娇媚温柔的她,唇上甚至沾惹的我的血……
弟弟与嫂子,多么尴尬又多么奇怪的关系。
我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轻轻的落下一吻。
她的唇,果真是我想的味道。
我吮掉她的唇角我的血,轻轻的微笑。
等我,等我正大光明的那一天。
我定不叫你受天下人耻笑。
还有。
我爱你。
16
赵泠予终于还是中了毒。
我望着他的脸,恍惚的想,最终我还是难逃这一劫。
西北的内乱争斗已起,我很快收到了乌木达的喜讯。
乌木达对我来说,正是世上的第二个我,同样的装疯卖傻,同样的野心勃勃。
第一次见面,我们便知晓了对方的真面目。
我骑上快马,几天几夜不曾合眼,累死了许多匹骏马,终于抵达西北。
我替朗意参加了她爹爹的葬礼,替朗意护住她的两个哥哥。
茫然间,我几乎都以为自己已经是她的丈夫,是她坚实的盔甲。
我安慰自己,虽然不是丈夫,但是能做她的盔甲,我已经十分心满意足。
17
待我赶回北魏,她蹲在地上傻乎乎的拔萝卜。
我心想,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
一切都要结束了,一切都要画上圆满的句号了,我忍不住心中欢喜,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却告诉我,今天的我很不对劲。
我不禁觉得好笑,从前我待她,虚情多过真意,她傻傻的感动流泪。
今日我终于放下所有,只想好好爱她,她却以为我在做戏了。
果然,我的报应。
18
她扶住门,盈盈回首,问我,不过短短几日未见,殿下如何做到一去一回?
我静静的望着她,没有回答。
19
我握住她的细腰,轻声的向她告白。
大概只有上天知晓,我是何等的渴望。
她却拒绝了我。
我浅浅微笑。
我与你,来日方长。
来日真的方长吗,我心中恐慌。
回去路上,我遇见一个女人。
就是那个暗中给朗意难看的女人。
她轻佻的倚住我肩膀,眼里是无限渴望。
我觉得恶心,恶心极了。
从小到大,这种垂涎皮囊的人,实在令人发狂的多,让我忍不住想起那个男人,因为一张皮囊,毁掉我娘亲。
更毁了我。
我心中燥郁,狠狠掐住她的脖颈,直至她面色发紫,失去呼吸。
我深呼吸一口气,仔细擦拭手指,扬长而去。
我忍不住想,若是有一日她知晓她一贯疼爱怜惜的人,是一个如此狠毒病态的人……
我不敢想。
20
她很快知晓了
是我暗中下毒的事。
她却平静的躺在我腿上,求我放了他,嬉笑怒骂,柔婉可爱。
甚至对着我满眼爱意。
我心生惧怕,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我想告诉她,你这个样子,和当年勾引赵泠成的样子,一般无二。
「那姐姐嫁给我。」我闭上眼,无耻的提出条件。
当年对赵泠成的一声耻笑,终于结结实实落在我身上。
既然无法改变,那么请让我沉醉其中吧。
探子来告,她的一切行踪,皆在我掌控之中。
我静静道:「以后不必再看着她了。」
我蒙住眼睛,蒙住耳朵,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想。
我将自己锁起来,连同她一起。
21
我与她,度过我短暂一生里最美好的两个月。
多少年后,无数次的从噩梦中惊醒,抚摸枕边冰凉的温度,幻想着她的睡颜,幻想自己轻轻抚摸她的脸庞。
甚至每夜每夜疯狂自渎,喘着气呼唤她的名字,求她爱我。
我有病,我忍不住自嘲。
这短短两个月。
我才知道,原来人不是只能浑身冰凉的行尸走肉般活着,也可以甜蜜温暖的抱住另一个人,也可以任性撒娇求她爱我,还可以替她净面画眉,做尽一切。
她端上药来,我心有预感,却不愿相信。
见她低头抿过那调羹,我心中忽的柔柔一动…
喝一口,就一口应该不会有事吧……
我没告诉她,这还是这辈子,我第一次被人喂,像个小孩子。
我从来……从来没当过小孩子。
第一次,吻上她吻过的勺子。
间接越过我与她的界限。
我开始幻想,若我们当真有了孩子,该是怎样幸福的日子。
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有我这样悲惨的童年,我会告诉他们,怎样,怎样去爱一个人。
再也不要像我当年一样,跌跌撞撞的摸索,怎样去爱一个人。
我迷恋这份静谧的温柔,却只能沉痛无力的望着她离开。
我慌忙追上,身子僵到难以动弹,心亦是。
她如此冷淡如此狠心得坐在马上,俯视着我,我躺在泥里,抬头悲切的望着她。
我最会做戏,却沉溺在她的戏里,一曲结束,一生不愿醒来。
她头也不回的离去,我绝望无助,喃喃了一夜的请求。
请你,求你回来…
请你,求你看看我…
请你,求你别走……
22
我病的很重,几乎缠绵病榻数月。
捧起真正的国玺,我仍忍不住痛哭出声。
她将真正的国玺留给我。
她祝我正途无量。
我暴虐成性,嗜血爱战。
胡国很快屈服,我轻蔑一笑。
群臣畏于我的残暴,从不插手我空荡荡的后宫。
白日里我无限风光。
夜里我却无限狼狈。
我想她,在每个夜里,想的几乎快要发疯。
23
七年了。
探子来禀,说找到了她与他的住处,在她生辰的这一天。
我徘徊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近乡情怯。
有焰火美丽绽放,那是我为她亲手所放。
祈佑神明,祝她永远幸福。
焰火寂寥转瞬即逝,一如我短短一生。
我躺在冰冷地上,望着天空焰火,终于忍不住低头,划开血肉,挑断筋脉。
我很想知道,我究竟是活着,还是早已死去?
我看着手上奔涌的血色,闭上眼,我默默微笑。
有纷涌而至的侍卫惊呼。
我静静思考,热气一点点离开身体。
或许我早已死去,死在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死在在乡野田间的泥泞里。
我早已死去,只是现在才该掩埋。
23
朗意,我们不会再见面,不会结婚,不会相拥而眠,不会一起直面所有困难,不会执手到白头,不会再有以后。
你的人生,从此与我再无干系。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与你在一起时的日夜交替,时间流淌。
我屏住呼吸,聆听风里声音,是否有你笑音。
如有来世,求你不要遇见我,也求你不要不遇见我。
我爱你,这是我此生唯一超出预谋的事。
如我第一次见你,纷扬的经幡飞舞,预见了我们此生悲哀的结局。
我的公主啊,我的罪孽啊。
我此生的唯一的光。
– 完 –
□ 美女大肚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