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前男友死后,我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我收到一封信,上面是看不懂的数学公式,以及四个字:
「献给孟窈。」
重回四年前,这次换我来找出问题的解,献给他。
序
最年轻的菲尔兹奖获得者死于抑郁症的新闻大爆。
照片上那人手腕新旧伤痕交错,染了满池血色。
报道说:「他从四年前开始就一直患有重度抑郁症。」
我完全不敢相信,那样的天之骄子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我难过到昏厥,半睡半醒间梦到高中时期。
又一道究极数学难题在陆也笔下迎刃而解,我感叹地嘀咕道:
「陆也,对你来说,这世界上到底什么题才算难啊?」
陆也目视前方沉默了两秒:「生命。」
我笑着调侃他:「陆神,你语文翻车了诶,生命是个名词,不算题。」
那时候我并不懂这两个字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四年前,那是我们分手的那一年。
1.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趴在教室里的课桌上。
身侧一双白皙手指握笔落字,灵活飘逸。
我呆呆地将目光上移,看到一张满是清隽少年气的侧脸。
「陆也?」
那只手顿住,他停笔侧眸回望我:「嗯?」
大脑还未清醒,人已经不管不顾扑过去抱住了他。
「陆也!」
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我泣不成声。
他僵过几秒后动了动,我以为他要挣扎,下意识抱得更紧。
便察觉一双手贴上我的背,动作轻柔地抚了抚,像在哄。
「怎么了?」
我愣了愣,哭得更大声了。
就在我恨不得把陆也揉进自己怀里的时候,一道咳嗽声忽如惊雷在头顶上方炸响:
「咳咳咳!」
我的哭声立即卡了壳,僵住身子。
陆也察觉我的僵硬,放在我背后的手改为轻拍了两下。
他淡声解释:「上课了。」
上……课……了……?
我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头顶上方忽然又是一道惊雷:
「已经上课十分钟了!」
物理老师那熟悉又陌生的粗嗓门近在耳旁。
「你们两个!
「跟我去办公室!」
2.
我站在班主任老高的桌前,战术性先鞠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错了,我就是做了个噩梦……」
老高颇为无语:「行了行了,你站好,抬头说话。」
我起身,抬头,听见老高倒吸了一口凉气。
「咳咳,那个,这样吧,你今天先回家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我求之不得,拉起站在一旁的陆也:「谢谢老师,那老师再见。」
还没转身,就见老高瞪着眼珠子盯住我的手:「嗯?」
我心虚地把牵住陆也的爪子收回来,讪笑了两声,推着陆也就往外走。
走在回教室的路上,我还没开口,陆也忽然停下脚步。
「在这等我。」
我不解,困惑望他。
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脸:「你眼睛肿了。」
我想起自己一哭就肿成核桃壳的眼,连忙一把捂住。
透过手指缝隙,我看见陆也去了一旁的男厕,再出来时,手里捏着折叠成四方的巾帕。
他把沾过水变凉了的巾帕递给我:「敷一下会比较舒服。」
我接过巾帕道谢,又听他说:「我去帮你拿书包。」
我站在原地,愣愣看他离开的背影,眼眶再度变得酸涩。
这么温柔的陆也。
到底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啊?
3.
我查了一整晚的资料,试图知道抑郁症是什么样。
压抑、兴趣减退、失眠、无助、绝望……
看到的每个形容都在刺痛我的心。
可这些在我眼里,明明都和陆也搭不上边。
陆也从进校以来就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六岁开始参加国家、国际数学竞赛,从未一败,自小就有神童之名。
他高一就接到斯坦福、普林斯顿等顶尖名校的邀请,经常参加各种我们理解不了的学术会议。
他身上背着太多的光环,将所有人都隔离在外。
用学校里大家的形容,陆也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所以得叫「陆神」。
而我能和神搭上关系,不过是因为我幸运的,从高一开始就是他的同桌。
我暗恋他,却在高一下半学期才有勇气真正开口和他对话。
哪怕后来和他在一起,我也只是能和他说更多的话而已。
我们甚至没牵过手。
我们的交往如果用一个词形容,那就是「君子之交」。
双方唯一的逾矩失态,都在分手那次。
我一直仰视着看他,所以从来不知道……
当我在课堂上哭着扑向他的时候,原来他会抱住我,而不是推开。
4.
第二天去学校,我的眼睛更肿了。
老高吓了一跳:「你这丫头,不会是失恋了吧?」
我爸爸和老高是高中同学,所以私底下我们很熟稔。
「您少诈我,我没早恋,哪来的失恋。」
老高就哈哈大笑起来:「青春期嘛老师能理解,何况陆也这么优秀……」
我的心一跳,就听老高话锋一转。
「但是,孟丫头,你知道陆也已经被普林斯顿提前录取了吧?」
我当然知道,上辈子陆也是去普林斯顿上的大学。
而我,拼了命也只是上了国内的重点大学,离普林斯顿相差十万八千里。
「所以啊,孟丫头你要是真的早恋,可就有辛苦的咯。」
我捏着拳头从老高办公室走出来。
可恶,老高竟然觉得我在暗恋,还暗示我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
他才不知道,按上辈子的节奏,两个月后我就和陆也在一起了。
现在我确实还没和陆也在一起。
但是,那是迟早的事。
我弯起唇角回教室,趴在桌上看着旁边的空位发呆。
陆也可以不用参加高考,也可以经常不来学校。
唉。这就是天才的特权。
第二节课间,我正遗憾昨天忘了要陆也的联系方式,我的好闺蜜就找上了门。
「窈窈。」
于晚晚蹿到我身前,俯身毫不克制音量。
「窈窈,听说你强抱了陆神?!」
我猛然瞪大眼睛,抬手就要去捂她的嘴,没承想被她一把握住。
「你别激动别激动……」
我拼命跟她使眼色:「你别瞎说……」
于晚晚这傻叉完全会错了意,她趴到我耳边激动问道:
「难道你跟陆神表白了?」
我对上于晚晚身后,陆也澄澈的目光。
「……」
求问,这种情况用闺蜜祭天能行吗?
5.
不知道陆也听没听见。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平淡得仿佛昨天送我回家的人不是他。
曾经我很多次就是怯于他这样的冷淡。
但这次,到了下午体育课的时候,我拉着他就往后操场的小树林里走。
「陆也,我有话要跟你说。」
路上,我想起上辈子和陆也确定关系的那一天。
那天班级晚自习,我正侧身准备向陆也请教一道数学难题。
陆也刚回头靠近我的刹那,整栋教学楼突然停电了。
整个班级静谧一瞬,而后是轰然爆发的喧哗,好多人都激动拍桌子乱嚎。
后桌的桌子朝前磕到了我的椅子,撞得我趔趄着朝旁边倒去,被陆也扶住了。
黑暗中我抬起头,嘴唇便擦过了他的脸颊。
他扶着我胳膊的手僵了僵,我在满场喧闹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鬼使神差地,我说:「陆也,我们在一起吧。」
说完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我涨红脸想逃开身用玩笑掩饰,却被陆也摁住了动作。
他说:「好。」
我不知道陆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但我知道后来四年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
喜欢过陆也,就再也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
我停在无人角落的一棵大树下,转身问他:
「于晚晚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听见了吗?」
陆也点点头:「嗯。」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你会答应吗?」
陆也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用很郑重的语气:
「我会。」
我陡然松一口气,笑了。
「陆也,我们在一起吧。」
6.
他应完好之后,我莫名又红了眼眶。
「陆也,我昨天做噩梦了。」
我想到上辈子他冰冷躺在浴缸里的画面,没忍住拉着他的手汲取体温。
「我梦见……我梦见我很要好的朋友生了重病却没告诉我,自己走了。」
我用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得小心翼翼:
「陆也,你以后生病了一定要和我说,好不好?」
陆也愣了愣,却没有犹豫就应:「好。」
我想松口气笑一笑,扯起唇角却在抖。
「冷么?」
他准备脱掉校服外套,我抬手阻了。
我摇摇头:「不冷。就是眼睛有点痛,你帮我吹一吹好不好?」
我仰起头凑近他,睁着眼笑眯眯地等他动作。
陆也眨了眨眼,乖得不像话。
他微微低头的瞬间,我踮起脚在他唇上印了个吻。
我们两辈子的初吻,一触即分。
「呐。这是女朋友的特权。」
我看着陆也呆怔的模样,心情颇好。
正要抽离开身,陆也忽然掀起眼皮,揽住了我的腰。
他那双眼睛近距离看,比宇宙星河还璀璨。
「权力是相互的。」
他说完,垂首回了我一个青涩的深吻。
7.
我发现这个时候的陆也和后来的陆也,似乎有些不一样。
上辈子我和陆也两人之间,他几乎从未主动过。
很多时候,是我说了很长一段话都得不到他的回应,抬起头就发现他在看着不知名处发呆。
我沮丧地盯了他一会儿后他才会反应过来,我就问他:「你刚刚又在思考数学题吗?」
然后陆也会诚恳地和我说:
「孟窈,对不起。」
我和他在一起四个月,他同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孟窈,对不起」。
那时候我不知道抑郁症的存在。
我觉得他真的很对不起我。
他明明答应和我在一起,却总是整天整天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看也不看我。
我感冒发烧的时候,全班连老师都看出我的难受,他依然沉浸在数学里。
我成绩退步难过的时候,他不在学校,而在某个数学学术论坛上光芒万丈。
就连我的十八岁生日,我提前半个月每天提醒他好几遍,他却还是在当天失了约。
偏偏我不是会索取、会撒泼的性子,我试图把所有委屈咽进去,却没料到这只会让我如鲠在喉。
……
但是现在的陆也,他会关心我哭肿的眼睛,会关心我冷不冷……会吻我。
哪怕他不会这些,如今的我已经足够坚定,绝不在意。
但我依然如此庆幸,自己早来了两个月。
也许这时候他的抑郁症还比较轻微,也许处在抑郁症的安全期,也许……还没得抑郁症。
可我又不得不意识到。
这两个月里,陆也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
8.
我开始留心观察陆也的日常状况。
其中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无疑是他左手腕上的那枚手表。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照片里,就在这个手表之下,藏的是怎样恐怖的密麻伤痕。
我趁陆也停笔的空当,大着胆子扯过他的左手,盯住那枚手表。
凑近一看,我才发现这枚手表有些不对劲。
这不是一款市面上能买到的手表,更像是手工制作而成。
它的机芯被五个大小不一的齿轮占满,表盘的其他间隙则填充着密密麻麻的形似尖钉的碎石,我看不出材质。
好像没有特别的地方,但它就是给我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让我看着就心脏闷闷的。
我仔细打量,装作好奇地问陆也:「陆也,这块手表你是在哪里买的啊?好特别。」
「我妈妈的。」
我愣住:「你妈妈?」
「嗯。她是机械工程师。」
原来是他母亲亲手做的,我松一口气,但又有了其他疑惑。
听说陆也是单亲家庭,母亲是精英女性,不仅抚养他长大,还有余力在高档小区买房子和供他留学。
我见过她来参加家长会,她有一头时髦优雅的波浪卷,眉目如画,美得就像从画里走出来的民国大家闺秀。
可上辈子陆也自杀,他的所有人物关系都被扒出,连老高都接到了媒体邀约。
这些相关信息里,却没有这位母亲的消息。
我掩住情绪:「那阿姨好厉害。
「我还从来没见过手工做的手表诶,好想试戴一下,可以吗?」
陆也垂眸看着那枚手表,默了默:「我妈妈不让摘。」
我的心就揪了起来。
他不想让我看到,这枚手表下藏着什么。
9.
我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却只能用笑掩饰着转移话题:「好吧。」
我决定冒一冒险。
「陆也,那我这周末可不可以去你家补习啊,你教我数学吧。」
我以为陆也会拒绝,没想到他思考了一会儿,应道:「好。」
其实我知道陆也的联系方式和家庭住址,但我不能让他起疑,便又索要了一遍。
我还装作凶巴巴的模样:「谈恋爱第一守则,女朋友的信息和电话一定要回,知道么?」
「好。」
「还有,有事不能瞒着女朋友,要第一时间和她说。」
「好。」
我说什么,陆也都说好。
他好乖,乖得我心痒痒。
我左右四顾了下课间嘈杂的教室,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陆也困惑着倾身,我把双手捂在嘴边,靠近他的耳朵。
我小小地亲了他的耳朵一口:「男朋友,这是奖励你的。」
看见陆也瞬间涨红的耳廓,我心满意足地趴回桌子上。
那时候,我差点沉溺于恋爱的甜蜜之中,乐观地觉得厄运可以提前被抹杀掉。
直到周六,我去医院精神科向医生了解完抑郁症,正巧看见从隔壁科室走出的陆也。
我在原地停驻许久,等彻底看不见陆也的身影了,才有勇气走到他刚刚出来的那个科室门口。
我抬头看到墙上的医生简介信息:「擅长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焦虑症……」
我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10.
下午,我去陆也家里。
他还穿着今天上午去医院时的那身休闲衣。
「陆也,你今天上午都在干吗呀?」
我边观察陆也的家,边用随意的口吻问他。
陆也俯身替我穿上拖鞋:「在用其他证明解庞加莱猜想。」
我捏紧握着书包带的手指:「一直在家吗?」
陆也停顿了一下,才回:「嗯。」
我的心便被笼上一层阴霾。
但我想到上午医生说有些抑郁症患者会有社会退缩的行为,我又给自己打了打气。
「 陆也,这些机器人都是你妈妈做的吗?」
陆也家是少见的灰蓝色调,装饰简单,客厅里摆放着许多大小形态不一的金属机器人。
陆也去厨房替我倒水:「嗯。她今天上班。」
我走到一架和花瓶等高的机器人身前,它的脑袋背面套着一个纸壳。
我好奇地掰过它的脑袋,一个小丑般的血色笑脸赫然映入眼帘。
我吓得脸色苍白,在陆也出来之前忙把机器人恢复成原态,退后几步远离开来。
再抬头去看客厅里那环成一圈的机器人摆件时,我忽然觉得诡异而惊悚。
「走吧,我们去书房。」
我压下心悸,跟着陆也进了书房。
书房里没有奇怪的东西,我把椅子拉到陆也旁边挨着他坐,还是觉得说不清的不安。
那个血色笑脸和陆也交叉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心不在焉地刚落了几笔,就被陆也握住了手背。
他微蹙眉,担忧地看我:「怎么了?」
我只能撒谎:「我……我昨天又做噩梦了。」
陆也盯着我看了几秒,就在我觉得他已经看出我在撒谎的时候。
他忽然抬手扶住我的后脑,微微一勾。
在我的唇角落下一个安抚性的轻吻:
「好点了吗?」
11.
一刹那,我无比坚信,没有什么好不了。
我展颜笑着重重点头:「嗯。」
学习的时光快速而过。
太阳落下山的时候,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我收拾东西:「陆也,你晚上吃什么?」
他难得回答问题有所犹疑:「嗯……冰箱里应该还有水饺。」
我疑惑:「你妈妈不回来做饭吗?」
「嗯。她今天不回来。」
单亲妈妈大概很辛苦,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陆也让我格外心疼。
我忽然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陆也,去我家吃饭吧。
「我想让你也看看我的家。」
陆也愣住:「可以吗?」
「当然。」我毫不犹豫牵起他的手,「我爸妈很好客的。」
何止是好客,简直是好客得过分。
我只是把陆也带进屋门,介绍了一句:「这是我同桌,陆也。」
小杨同志这个颜狗就急急收起口水,立马把陆也拉上餐桌。
「哎呀,你就是小陆呀,快来快来,阿姨正好做了好吃的……」
老孟同志原本故作威严,但看小杨同志和陆也聊得有来有往后,他终于忍不住插嘴八卦了一句:
「你就是报纸上说的那个天才数学家?」
陆也回话一板一眼,少有的拘谨:
「不敢自居……」
老孟同志大手一挥,给他夹了一大筷猪肉:
「好孩子,多吃点多吃点……」
四个人的餐桌,我就成了多余的那个。
我捧着无人问津的饭碗正迷茫,不经意对上陆也从菜堆里投来的视线。
两辈子,我第一次看见陆也笑了。
那一瞬间的感受就是——
我愿意把我的爸妈分给他。
12.
医生说抑郁症患者一般有显著的情绪低落。
我看最近的陆也情绪似乎没有不对,但我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陆也不来学校的频率开始频繁起来的时候,我就警惕了。
我每天时不时给他发消息,他虽不一定及时,但总会有回复和解释。
但在他长达一个星期都没出现后,我感到了心慌。
我特意挑在凌晨三点给他发了条微信:
「我宣布,数学就是我的一生之敌!/生气」
随手附了一张数学大题的图。
我忐忑等了两分钟,意外又不意外地等来了陆也的回复。
他拍了一张图,图里是那道数学题的三种解法,每一种都写得规整详尽。
我却顾不得看。
「陆也,你怎么还没睡啊?」
「在做题。」
我的手开始颤抖:「你失眠吗?」
「嗯。」
我的心突突直跳,缓了许久才打下:
「那我哄你睡呀,好不好?」
只是我来不及发出去,就又收到了陆也的新消息。
还没看见,冥冥中似乎就有一种预感。
我目光上移,看见那一句。
「孟窈,对不起。」
13.
就像一句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咒语。
我被迎面而来的厄运打击得措手不及。
我慌慌张张拨了个语音过去,努力平稳着声音:
「陆也,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呀?」
那头沉默良久,响起陆也疲倦的声音:「我不知道……」
好像下意识地,他又跟了一句:「对不起。」
我咬住唇:「陆也,没有对不起。失眠好正常的,你看我今天也被数学折磨得失眠了……」
我用尽量轻快的语气,却把话说得语无伦次。
「失眠就像感冒,生病了总能治好的……」
我意识到什么,顿了顿,问出了口:「陆也,你有在吃药么?」
失眠和嗜睡都是抑郁症的常见症状,我想起那天在医院见到陆也……
「嗯。」
我突然冷静了下来。
「那你听我说话会难受吗……我陪你说说话好不好?」
「好。」
我就捧着手机躺到床上,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你还记不记得于晚晚那个傻叉?我前两天和她说我是你女朋友她还不信,还说我在做白日梦。
「陆也,我们下次一起在她面前秀恩爱,让她打脸好不好?」
「好。」
「我爸我妈这两天在家一直把小陆挂在嘴边,说好白菜被猪拱了。你都不敢信,他们竟然说我是那头猪。
「陆也,你知道为什么我爸妈都不反对我早恋吗?」
也不等陆也回答,我自顾说下去:
「因为我爸我妈当初也早恋啊哈哈。
「听说我爸高三追我妈还害我妈成绩退步了,老孟同志到现在还要因为这事跪搓衣板呢哈哈哈……」
我哈哈大笑着,可眼泪早已无声浸湿了枕头。
我吸吸鼻子,笑嘻嘻的:
「小陆同志,你过两天再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陆也这回沉默了一会儿,才应道:「好。」
我抬手抹眼泪,继续嘻嘻哈哈地说起其他事,说到激动处还要笑两声。
不知道说了多久,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轻。
陆也好久没再出声,我以为他睡着了,便也有些撑不住,开始混沌。
到最后我反反复复一直在嘀咕:
「陆也,会好的,我在的,会好的……」
彻底坠入混沌朦胧之前,我恍恍惚惚听见一声叹息。
他说:
「孟窈,别哭。
「我亲不到你。」
14.
我梦见高一开学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陆也。
那天老孟同志非要送我去学校,结果导航出错害我迟到了。
我听见操场上传来开学典礼的开幕声,火急火燎找到自己的教室准备先把书包放下。
刚跑到教室门口,迎面撞上一堵肉墙差点要把我弹飞出去,幸好那人揽住了我的腰。
「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慌张张道着歉,一抬头看见陆也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之后我赶到操场,看到他作为新生代表发言。
我才知道,他叫陆也。
他一身正装站在台上,清俊疏朗,眉目生辉。
而我隐在人海之中,怦然心动。
可全校百分之九十的女生都喜欢陆也。
想挤到我们教室门口来看陆也的女生甚至要排队,发展到最后学校还专门派了老师来赶人。
近水楼台,我们班的某个女生第三天就向陆也表了白。
当时我就坐在陆也旁边,看着那个女生给他递情书。
陆也礼貌地道了谢,没接那封情书,而是反手递给了那个女生一张纸。
他说:「如果你能证明它的话。」
全校女生沸腾了。
只要解出上面的题,就能和陆也在一起。
校内一时掀起数学解题潮,直到有人百度了一下大家才后知后觉。
那道题有名字,叫「黎曼猜想」。
再也没有女生敢凑到陆也面前了。
我默默收起那张摘抄着题目的白纸,将它封存在数学书里。
然后暗暗发誓,和数学不共戴天。
15.
一梦惊醒。
我囫囵收拾过后和老师请了假,打了车就往陆也家奔去。
在门口纠结许久,我还是放心不下,按了门铃。
门开后,看到陆也完好无损地出现,我没忍住扑进他怀里。
「早安,陆也。」
陆也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出现,但他还是回抱住了我。
「孟窈……」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疲惫,我抽身看见他眼底的乌青,心脏犯疼。
「让我陪陪你,好不好?」
陆也从未拒绝我的任何请求,他让开身,把我拉进屋里。
屋里开了冷气,我注意到他穿着中领毛衣,这两者让我觉得有些违和。
我把带来的早餐放到餐桌上:「我妈妈做的南瓜粥可好吃了。」
我轻快地刚把早餐摆好,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随之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我愣住,看向陆也。
陆也拉住我的手腕,声音很沉:「孟窈,我妈妈回来了。」
我还没懂他表情沉重的原因,他便急急拉着我把我塞进了他的卧室。
「在这等我。」
关上门之前,他说:「别开门。」
我懵懵地站在门后,听见屋外踢踏的高跟鞋声音,在走到某个位置的时候停了下来。
有迷糊不清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响起,我只听清了一句:
「你怎么不去死呢?」
而后是奇怪不明的金属敲击声,伴随着重物砸落的声音。
我没法听话,下意识豁然开了门。
先是看到一道窈窕背影站在餐桌旁,手里似乎在搅弄着铁丝线。
而在她侧前方,是裸着上半身跪着的陆也。
他跪在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垂着头像个没了生气的木偶,头发上满是黏腻的液体……
是那碗南瓜粥。
呼吸瞬止,我的脚堪堪有个微小的动作。
陆也忽然抬起了头,望向我。
他看着我。
用一种我一辈子都没法忘记,一辈子都不敢想起的眼神。
他在求我。
求我别出去。
求我不要看。
16.
我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把门关上了。
我捂住嘴,背靠着墙滑落在地,仰头试图憋住泪。
我听见隔着一扇门的屋外,金属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还有一声声充满恨意的:「都怪你,都怪你。」
那一刻我真的好恨自己啊。
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对陆也的理解,恨自己上一世……
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痛苦的时光。
而想到这也许只是陆也十多年人生中寻常普通的一角,我便更觉得痛。
直到不知多久以后,陆也蹲在我身前,我都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竟然还是看出了他的心疼。
他在心疼我。
「孟窈,对不起。」
他温柔地用指腹擦拭我的眼泪。
「我不知道她今天会回来。」
我握住他的手指,急急抹掉眼泪去看他的身体。
他脸上没有伤痕,头发上带着水珠,换了一身黑色衬衣,显然已经清理过。
我注意到他的衣领子高高竖起显得别扭丑陋,想到什么,我刹那遍体生寒。
我抖着手伸向他的衣领,带着哭腔:「陆也……」
这回换陆也握住我的手指。
他叹了口气:「不好看。」
我盯着他,不说话。
陆也妥协地松开了手。
看到白皙肌肤上的红痕时,我的手抖得不像话。
可我固执地将那道新伤痕,以及其下两圈看起来是近期的旧伤痕,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终于明白,陆也总在别人还穿着薄衬衫的季节就开始穿中高领毛衣,原来不是怕冷。
我屏着呼吸,又去掀他的衣摆。
刚刚隔着距离没看清的,陆也身上纵横交错的伤,这下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连下手抚摸伤口都不舍得,怕他疼。
他的亲生母亲,又为什么……
我哽咽着:「陆也,疼不疼……」
陆也朝我笑:「你替我疼了,我就不疼了。」
17.
这是迄今为止陆也同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他同我说他的妈妈。
他的爸爸家暴,他妈妈带着一岁的他离开了家。
单亲妈妈在陌生城市讨一份活难如登天,她是靠着白天在垃圾堆中捡垃圾,从一堆金属废品里自学成为的机械工程师。
生活艰苦,可他妈妈宁愿自己几天不吃不喝,也会为他过一个有蛋糕的生日。
她满身疲惫,却还是会在傍晚带他去家旁的公园玩,从不让他受旁的小孩欺负。
在他八岁那年,也许是因为一场大雨,也许只是因为一个喷嚏……
他的妈妈忽然发了很大的脾气,指责是他害她变成这样,怪他怨他。
第二日清醒,她又哭着求他原谅。
后来,这种怨骂、道歉反复几次,演变成殴打、道歉,再到之后,她会失忆记不清自己曾经做过的。
焦虑、狂躁、轻微精神分裂、选择性失忆……
「孟窈,她只是生病了。」
陆也用我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安慰我:「就像感冒那样,会治好的。」
「她之前很久没复发过了……」
我说不出话,几度张口:「那她现在知道吗?」
「睡醒了,就忘了。」
「你瞒着她吗?」
「她会接受不了的。」
「那你呢?」我问,「陆也,那你怎么办啊?」
「我受得住。」
你怎么受啊?你自己都生病了你不知道吗?她迟早有一天会把你拉入深渊的……
我多想不管不顾说出口,可我不能。
医生说如果抑郁症患者还会同他人诉说自己的事,那说明情况还算乐观,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握着陆也的手:「陆也,她得去医院。」
「我有在替她看医生……」
「不,她得自己去。」
「她是骄傲的一个人,没法接受……」
那一年,十七岁的我不知天高地厚。
我对他说:「陆也,我们试试吧。」
陆也沉思良久,选择对我投以无比的信任:「好,我们试试。」
后来许多年,每每想起这段对话,我都无法入梦。
我为这话背上了一生的愧疚。
18.
陆也的妈妈在十一月初的一天住进了医院。
送她去医院的那一天,我躲在院外一旁大树下看着陆也和她谈话。
她没有化妆,素颜纯净,像最无害的天使,我看呆了。
初晨的秋阳映照下,她忽然侧过头看着我的方向,对我露出了一个温婉而又惊艳的笑。
真神奇啊,我竟就讨厌不起她了。
陆也开始每天穿梭在医院和学校之间,他说妈妈的状况一天比一天好。
所以我和陆也都坚定地相信,她很快就会治好病出院的。
而陆也的状况也一天比一天好,他的抑郁症日渐从中度转向轻度,对他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陆也说他妈妈病好之前没打算出国,他会先在国内读大学,所以我的目标就是他要去的那所国内顶级名校。
我拼了命地学习,抽空和陆也谈着恋爱。
教学楼停电的那晚,我在黑暗中偷偷亲了他的脸。
灯亮起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我们的前途正在点起无数盏明灯。
我眯着眼睛,问了一个我从前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陆也,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啊?」
陆也怔了怔,抬笔在纸上画了个坐标轴。
他在空白处点了许多没有规律的黑点,而后在中间画了一条斜线。
我困惑:「一元线性回归方程?」
陆也点头,他指着那些散乱的黑点:「这是我的存在。」
他又指着那条线:「这是你的意义。」
其实我没听懂。
但完全不影响我吃吃笑,转头就去跟于晚晚炫耀。
于晚晚像看智障一样看我:「没想到天才说情话,也这么土味。」
我气哼哼又得意:「你才不懂陆也的浪漫!」
不仅是于晚晚笑话我,老孟和小杨同志也笑话我。
我经常学习到凌晨,他们便笑话我是为了谈恋爱不要命。
我的爸妈看起来宽容开明,其实我清楚,如果我因为恋爱耽误学习,那不管陆也有多好,他们都不会再同意。
只有让他们看到我在变优秀,他们才会相信这是一段良性的关系。
而那时候,我对自己和陆也充满信心。
全然忘了,潘多拉关上魔盒时,把希望留在了箱子里。
19.
阳春三月,距离高考只剩 101 天。
在上辈子我和陆也提出分手的日子的前一天,我照常给他发早安信息。
一开始没收到他的回复时我没在意,以为他是去医院看母亲忙得来不及。
下午他没来学校,我才疑惑地给他打了电话。
几个电话无人接听,我开始有些担心。
但那天是我外婆的生日,我们一家人约好了晚上等我放学就去外婆家团聚。
不可否认,长时间的安稳麻痹了我的机敏。
我没有第一时间去找陆也。
是夜十点从外婆家回来后,我看着那些石沉大海的信息一条条堆积,才感到一阵恐怖的心悸。
我忍到屋外没有动静,父母都已歇息的时候,跑出了屋。
刚踮着脚越过客厅,手还没放上门把手,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问:
「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心脏骤停,我转过身。
客厅没开灯,老孟站在阳台连着客厅的玻璃门旁,手里的烟冒着一点猩红的光。
老孟平时在家大多插科打诨,但若是触碰到他的原则性问题,他比任何人都较真。
隔着黑暗,我都能感觉出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威严与沉肃。
我知道撒谎没用,只能选择性隐瞒。
「我去找陆也。」
我捏紧衣角:「一天没联系上他……我有点担心。」
老孟的语气少有的冷酷:
「那就报警,找人是警察该操心的事,轮不到你在半夜十二点出门。」
老孟了解我,他看出了我在隐瞒着什么。
正如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在得知真相后会有什么反应。
他不会接受的。
我哀求:「爸……」
「我十八岁追你妈妈的时候,从来不会让她在夜里独自出门。」
他把烟掐灭,朝我走来。
「没有理由,你就不能出这扇门。」
我别无选择。
「陆也有抑郁症……」
我又不争气地快哭了:「爸,对不起,但我必须去找他。」
我拧开门,试图快速逃出去,还是被他拽住了胳膊。
我们静默无声地对峙了几秒,老孟松开手。
「外套穿上,我陪你去。
「爸爸有车。」
20.
车开到一半的时候,开始下起了雨。
起初是缠绵的小雨,到最后越来越大,响起了惊雷。
我想起上辈子和陆也提出分手,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天。
我们提前有约放学后一起吃晚餐,可那天我从太阳下山等到月亮高悬,始终没等来陆也。
这不是陆也第一次放我鸽子。
但那天的春雨格外猛烈,夜风格外冷,不知为何,我就是格外觉得委屈。
陆也的冷淡、食言、平静……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淋着雨回到家,当晚发了高烧。
我在手机里向陆也提出分手。
没有得到他的回复,我失望透顶,更坚定了和他分手的决心。
陆也此后没再出现在学校里,我不是没有担心怀疑过。
但在一个月后的某天,他突然来了学校,又和我说那一句「对不起」。
我看到他精神不太好,心疼了一瞬,就听他的下一句说:
「但我不分手。」
他这话说得格外霸道,我无法理解他怎么可以这么理直气壮。
我气哄哄:「陆也,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陆也用力捏着我的手腕,眼眶泛红。
他说:「孟窈,我会死的。」
那时候,我没能听出那是他在求救。
我震惊地望着他,将他和那些分手就用死来威胁的偏执怪划了等号。
「你怎么是这种人。」
后来长大,我后悔过自己那时竟对陆也产生这样的怀疑。
可往事已成定局,我也并不觉得那时候名声在外的陆也,会需要我的一句道歉。
那时候的我,已经更加配不上他了。
我曾经看到的永远只是陆也光辉的一面,从来不知道他身陷囹圄,而曾把我当成那根稻草。
而我,在他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前,推了最后一把。
……
在陆也家没找到人,我们驱车又要往陆也妈妈的医院去。
在经过小区门口的公园时,我心有所感,下了车。
朦胧雨幕里,我看见陆也蜷在滑梯底下的空地里,像个没人要的小孩儿。
我跑到他面前,抖着手无处安放。
陆也抬起头,眼神空洞。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浅淡平静,和着雨声就显得破碎凄清。
他说:「孟窈,我没有妈妈了。」
21.
陆也被带回家,吃了医生开的药陷入昏睡,已是后半夜。
夜里他开始断断续续发着高烧,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
「都怪我,都怪我……」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愧疚到无法自拔。
我睁着眼守到天明,陆也的烧退了,人却没有要醒的征兆。
老孟陪着在屋外守了一夜,天亮后他买了早餐,来喊我。
我精神恍惚地坐在他对面,隐隐约约知道他将要说的话。
「帮你请假了。」
我愣愣,没想到是这个开场。
「今天是你们高考百日誓师?老高那家伙真难缠,请个假费了我不少口舌。」
他喝着粥,语气平静:「丫头,说说吧,你什么打算?」
我以为他会责备我,也以为他会让我和陆也分手……就是没想到他会把主动权抛给我。
我咽了咽口水,声音干涩:「我要陪着他。」
「嗯。陪多久?」
「到他好起来的时候。」
他抬眸看我:「哪怕要几个月,几年?」
我也看着他,毫不躲闪:「乃至无期。」
老孟瞳孔缩了一缩,他移开目光,轻笑了一声。
「所以对于高考,你是什么打算?不考了是吗?」
那个时期,其实我距离国内顶级名校只有一步之遥,再踮踮脚就能够到。
我白着脸:「我可以在家里学习,可以趁他睡觉的时候学习,可……」
「医生刚刚提到自杀风险,要我们加强看护和增强防范意识,最好做到 24 小时监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沉默地垂下头,几秒后又抬起。
「我可以休学,也可以复读。」
老孟的眼神冷了下来,我是怕的,但我说得斩钉截铁:
「但我不可以放弃陆也。」
老孟声音也冷了下来:「那你要我和你妈怎么做?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允许你做这么荒唐的决定?」
我便又羞愧地垂下头:「爸,对不起……你心疼心疼陆也吧。」
「我是你爸,不是他爸!」
「你迟早是……」
老孟被气笑了,他起身离开餐桌,来回踱了几步。
「你现在不清醒,等你清醒了我们再谈。」
老孟作势要走,我喊住了他:
「爸,我现在很清醒。
「我曾经问过你,后不后悔当初追求我妈害她没能考上重点,你说妈妈也许后悔过,但你从不后悔。
「这虽然可耻,但人生中总有一些人或物,在面对取舍时是你无论如何都会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爸,对不起……陆也就是我的坚定。」
老孟那时候停在门后,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他说:「如果这是你的决定,那我知道了。」
22.
我很幸运有这样一对开明且理智的父母。
从小到大,他们从未强加给我任何思想或抉择,反而处处给予我尊重。
我知道这样有多不孝。
可我看着陆也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我失去过一次陆也了,我不能再失去一次。
我摸摸他的头,唤他。
半个小时,他都没有反应。
我走开一会儿要去拿吃的,他却又忽然拽住了我的手。
很轻很轻的一下,我停下脚步,柔声问:「怎么了?」
陆也的眼神没有焦点。
我又问:「要我陪你吗?」
他没说话,但我就坐到他身旁,再也不走了。
我絮絮叨叨地同他说起一些好笑的事,说着说着,陆也又睡着了。
他开始变得嗜睡,吃了东西就吐,每天发呆不说话。
第三天,我出去倒开水再回来,发现陆也竟然不在床上。
他坐在书房桌前,执笔垂头握着一张白纸。
一瞬间我以为他恢复了,走近前:「陆也……」
陆也抬头看我,一脸茫然不解。
几天以来,他和我说的第一句是:
「我好像不会数学了。」
第二句话是:
「我可能生病了。」
第三句话是:
「孟窈,你还要我吗?」
23.
我抱着陆也,一遍又一遍和他说自己有多需要他。
他吃了药,又睡着了。
我接到老高的电话,他和我说百日誓师那天场面有多么多么壮观。
他要我好好养病,早点回学校。
我爸妈还没有和学校说我休学的事,我也没能说出口。
他们没有逼我,仿佛已经默认了这件事,但我自己其实也不想放弃。
我趁陆也睡着的时候就趴在客厅里做题自学,心想这样兼顾就好了。
又做了上辈子陆也自杀的噩梦。
惊醒之后,我跑到屋里没看到陆也,惊出一身冷汗。
我冲进卫生间,看到他躺在浴缸里。
这画面太残忍了。
我哭着一遍又一遍喊他的名字。
他也哭了,一遍又一遍地喃喃着:
「我去死就好了,我去死……」
我的心都要碎了。
24.
自那以后,我寸步不敢离开陆也。
我把家里所有有伤害性的物品,都堆进了其他房间,锁上门。
我睡觉趴在陆也床边,要看着他先睡着了才敢眯上眼。
如果不是我妈来给我们送饭,我有时候都顾不上吃东西。
我好疲惫,可我不能让陆也感知到我的任何负面情绪。
包括我的爸妈,我在他们面前强颜欢笑,假装自己很好。
我很压抑,但我从来没想过放弃。
我从前一直觉得陆也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
他有着世界上最清醒理智的头脑,情绪自制力强到可怕。
又该有多坚韧的意志,才能让他在妈妈患病的情况下十数年仍怀瑾握瑜,甚至重度抑郁症四年还能做完历史上堪称最伟大之一的数学研究。
在对抗抑郁症这件事上,也大多是他在自救,我的存在似乎没那么重要。
但那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忽然让我明白了自己对于陆也的意义。
……
上辈子高考百日誓师的时候,老高要全班把自己想说的话写在纸条上装进漂流瓶里交给他,几年后可以来找他索要。
曾经我写的是:「路也漫漫,遥遥其途;心向往之,虽远莫阻。」
那时候我还在拼命想追上陆也的脚步。
今年我错过了百日誓师,我便在陆也家找了个小玻璃瓶,自己写了张纸条。
我写:「孟窈是陆也的归途。」
写完,我装进玻璃瓶,跟睡梦中的陆也炫耀:
「陆也,我听懂你的告白啦。」
我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摸我的脸。
那样珍惜,那样温柔。
25.
一周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出现了。
陆也清醒了。
他会起床吃早餐,吃药,还和我说「谢谢」。
我抱着他,蹭他的脸:「陆也,会好的。」
陆也稍微好了一点点,我就感觉自己也活过来了。
两天后的下午,小杨同志来送饭,我还开心地和她分享。
不一会儿她接到一个电话:「什么?妈摔倒进医院了?」
我在一旁愣住,就见她挂了电话火急火燎地走了。
外婆出事了?
我忧心忡忡不知道该怎么办,陆也忽然出现在身后。
他第一次主动问我:「怎么了?」
我打起精神:「没……没事,我们吃饭吧。」
陆也抬手禁锢住我的脸,把我拉近到眼前。
「孟窈,我会好的。」
他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眼神好像再一次变得有了神采。
「信我,好么?」
我信,我怎么能不信。
我欢欢喜喜地说:「我信啊,我最相信陆也了!」
陆也在我的唇角落了一个吻。
26.
晚上,老孟突然来了。
「你外婆在医院问起你,你不打算去看看她?」
下午妈妈让我不用去,我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只是……
「陆也睡了吧?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我看了看陆也安稳的睡相,犹豫片刻:「好。」
外婆也是我的家人,我没法不担心。
何况,我对老孟,是全然的信任。
我没想到等我赶到医院时,根本就没有人。
我给我妈打电话,她支支吾吾说:「窈窈,对不起……」
我不寒而栗,扭头跑回陆也家。
陆也不见了。
老孟坐在客厅里抽烟,冷眼看着我疯了一样满屋子找人。
等我找够了,死心了,无措跌坐在地,他才开口:
「他走了。」
我红着眼看他。
「去普林斯顿了。」
我不敢置信,哑着嗓控诉道:「爸,你这是在杀人。」
说出口的刹那,看到老孟忽然冷下的脸,我便后悔了。
陆也妈妈的后事还是他帮忙处理的,他这么纵容我,我怎么能这样说我的爸爸。
我方寸大乱,埋头哭了:「对不起,我……我……」
我只是,好担心陆也啊。
「他们会给他找全世界最好的心理医生,他这样的天才,这世界有很多人都想救他的命。」
老孟蹲在我身前,摸我的头。
「窈窈,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27.
青春期的无力好像就是这样的。
你有满腔孤勇,不畏险阻,但都抵不过现实里的一张机票。
老孟说,只要我考得上,他倾家荡产也会送我去普林斯顿。
可考上国内顶尖名校,想拿一个普林斯顿的交换名额,起码也要大三大四。
三四年,陆也,能等么……
陆也让我信他。
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我是不相信自己啊,他这个傻瓜。
我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我把以前陪陆也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坚决不让胡思乱想有可乘之机。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觉得自己能考上,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于晚晚拉我去毕业晚会,还让我把陆也喊出来。
他们都不知道陆也正在经受什么,只以为他还在不远处发光发热。
我说不清地难过。
这一世的毕业典礼,照片上依然没有陆也。
重来一次,我什么都没改变。
我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和自责,我每天不是梦见陆也,就是梦见陆也的妈妈。
其实我一直觉得,陆也的妈妈是我害死的。
我觉得自己快抑郁了。
我吃不下饭,越来越不爱说话,过了几天,老孟说带我出去散心。
我没什么兴趣,但不想让他担心。
车开到大使馆门口停下,我还没反应过来。
老孟把我拎下车:「去,办签证。」
我懵懵看他,没懂。
老孟满脸鄙夷:「没出息,才几天就折腾成这副德性。」
他掏出一张机票,是去纽约的。
「这辈子我就给你买这一次,下一张机票,你自己挣。」
说完他又后悔:
「不行不行,你爸爸穷,这钱得从陆也以后的彩礼里扣……」
老孟碎碎念着。
我眼眶通红,扑进他怀里。
真幸运,我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28.
飞机落地纽约,陆也私人医生的助理来接我。
他叫 Robert,试图用蹩脚的普通话和我交流。
「你好,我是来冲淡(充当)丝巾(司机)的医生主力(助理)……」
这时候我只能庆幸,自己大学把英语学得不错。
车从纽约开到普林斯顿,只要 1 个多小时。
也许是近乡情怯,越接近我心情越忐忑,连 Robert 说话也几次顾不上应。
他笑笑:「Patrick 挺好的,你放心。
「他跟别的患者好像不太一样。他自杀过一次,但在最后关头求救了,这在抑郁症患者里很罕见。
「也许因为他是天才吧,你知道的,天才总是特殊……」
陆也才不是天才,他就是大笨蛋。
什么也不说就丢下我,让我不远万里才能找到他。
我恨不得骂他一顿打他一顿,但看到站在院子里发呆的他,我什么脾气都没了。
我跑过去,在最后一秒刹住了车,抬手从背后捂住他的眼睛。
我用英文说:「猜猜我是谁?」
他僵着身子,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孟窈。」
「嗯~不对。」
陆也握住我的手背,他的手在抖。
「孟窈。」
我没辙,用中文问:「孟窈是谁?」
他好像只会这一个词了,还是固执地说:「孟窈。」
我松开手,站到他对面,才发现他眼眶通红。
「记住了,孟窈是你未来老婆。」
我揪住他的衣领,恶狠狠地说:
「你要再敢死,我就成寡妇了。」
29.
普林斯顿开始流传我的传说。
他们说有一个中国女孩为爱千里追夫,追到了普林斯顿来。
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天天追着我问八卦,我不堪其扰,于是说:
「陆也欠我爸一张机票,我爸就让我来向陆也要彩礼。」
嗯。传说就变成了我爸的。
但这话传到陆也耳朵里,他立马当了真。
他把银行卡递给我,傻傻地问我:「够么?」
我满脑袋问号,就看见他的电子账户上好多个零。
我惊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做过几个项目得了些奖,还有帮军方破译密码的报酬……这些钱我都没用。」
我没想到自己的男朋友会这么有钱。
「够什么?」
陆也看着我,歪了歪头:「娶你。」
我脸色爆红,好半天才找回声音:
「陆也,我,我都还没到法定年龄……」
他认真地说:「那就预定。」
我:「……」
他的抑郁症日渐转好,但他要留在普林斯顿做研究,而我在国内的录取通知也早就下来了。
我要回国了的那天,陆也硬要把卡塞给我。
盛情难却,我就收了。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无意翻到陆也床柜里头有只小玻璃瓶,很像我曾经在他家塞纸条的那个。
我好奇地打开,看见上面是我写的字。
「孟窈是陆也的归途。」
而在这句底下,有陆也清隽秀逸的笔迹,上面写着:
「如果生命有答案,她是唯一解。」
番外一·陆也的情书
三年后,成为最年轻的菲尔兹奖获得者的陆也接受采访。
「陆先生,听说您之前的研究方向一直是庞加莱猜想,三年前为什么会突然换成黎曼猜想?」
陆也脸上露出缅怀的神色:「因为一封情书。」
他笑:「这是我献给我爱人的一封情书。」
媒体都以为陆也有一个同为天才数学家的爱人。
就连我都要这么以为了。
我审问陆也:「你送给哪个爱人的情书?为什么我不知道?」
陆也说起高一那个女生向他表白时,他曾抛出黎曼猜想这道题。
而我在他家的那段日子,有一天他发现从我的数学书里掉出来了一张纸,上面还写着一个日期。
嗯。是我决定和数学不共戴天的宣誓日期。
我跑到陆也床头柜去翻找,果然找到了那张纸。
在题的背面,是陆也前不久刚写下的这道题的最后证明。
还有:「献给孟窈。」
番外二·老孟和小陆
高三,陆也刚从无休止的困顿中恢复清明。
孟窈趴在他的床边,疲惫地睡着了。
他盯着她看,正出神,老孟进来了。
他倚着门,吸一口烟。
「普林斯顿的医疗应该不错吧。」
他看着陆也,说:
「我只是提个醒。」
……
大学毕业前,孟窈纠结是考国内的研究生,还是努力去普林斯顿陪陆也。
餐桌上,老孟说她大三已经去普林斯顿交流一年了,而且以后迟早要出去陪陆也,不如在国内多留两年。
孟窈觉得有道理,正要答应,陆也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普林斯顿的环境不错,尤其是医疗,你最近不是经常头疼么?」
餐桌对面的老孟眼冒凶火。
陆也转头朝他笑得温和。
「爸,我只是提个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