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皇帝成婚多年,最近却吵了一架,他被我气得吐血。
只因我打了他心爱的太子。
明明是太子下毒在先,他却说我心狠手辣,
接着我就喜提「和戏子私通」的罪名被贬为庶人。
一环套一环,合着我被算计得死死的呗。
1
今是我四十岁的寿辰。
按照往年惯例,必要在祈欢殿大宴三天,百官齐贺一场。
但今年不一样。
七日前我与萧逐尘大吵了一架,吵得阖宫人尽皆知,萧逐尘本就在病中,被我激得呕了血。
他晕倒之前,下令我禁足思过。
而我与他吵架的原因,是我将我俩的长子给打了个半死,并一手弄进了天牢。
萧逐尘责我心狠手辣,我责他心慈手软。
我与萧逐尘成婚将近二十载,共育两子一女。
——次子应煜,乖巧懂事。
——小女儿德柔,活泼伶俐。
这俩孩子基本没用我们操过心。
唯有长子应鸿,性情乖戾,是个旷世的魔王。
当初群臣上书要求立太子,萧逐尘来找我商议,我就犹豫过。
大魏祖训是立长立嫡,这两样应鸿都占。我和萧逐尘不是将死规矩看得那么重的人,尤其萧逐尘,因一些年少往事,使得他很不敬畏萧家祖宗。
需知选定一国储君,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合不合适。
是萧逐尘劝我半宿,下半宿拿美色诱惑我,才让我打消了顾虑。
美色诱惑是次要的,主要是他的言辞起了作用。
他说孩子慢慢教育就是,你若今晚错过了我,往后半月就别想得到我。
那我这暴脾气,我能轻易受他威胁吗?
当即将他扑倒,狠狠报复。
报复的结果是次日萧逐尘罢了一回朝。众臣见怪不怪,下午折子文书抬到寝宫,我坐在床边,一份份念给萧逐尘听。
萧逐尘靠在床上软枕,脸色尚未恢复红润,斜睨我的目光含怨,青丝如墨披散,堪堪遮掩了颈间。
陛下要脸,死活不肯见人,你说这能怪谁。
到这,分歧尚未出现。
应鸿从小到大,我和萧逐尘在对他的教育上虽然常有意见不合,也不至于决裂。
我奉承的是「说不听就揍」,孩子不能太惯纵。
萧逐尘走的是「慈父」路线。孩子们在我这里挨了揍,往往奔去他那里,萧逐尘温和笑一笑,三言两语说得孩子们心服口服。
等我反应过来萧逐尘是个不折不扣的白莲花,三个孩子已经跟他格外亲了。
直到今年,萧应鸿满了十八岁。舞象之年,叛逆狂妄,我能理解。
毕竟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我也曾背着父母写日记,对月强抒怀,有不愿说出口的秘密,跟父母较劲,让往东绝对往西。
过后回想,虽则傻缺,却也是值得一段怀念的光阴。
一个人一生只有一次青春年华,萧应鸿的叛逆期要比寻常孩子来得更猛烈一些。
面对他突然的沉默寡言与呛毛竖刺,我放下笤帚疙瘩,主动对萧逐尘道,我们要对阿鸿多多包容。
萧逐尘深感惊讶,惊讶过后点头赞同,「很是。」
我又道:「帐先给他记着,等他弱冠那天,一起清算。」
「……」萧逐尘无奈失笑。
时值秋风萧瑟,他脸色日益苍白。
萧逐尘年轻时候身体受过重创,手脚筋断了一遍,后来被我师父用蛊虫替他接续上了,每逢秋冬,蛊虫蛰伏,萧逐尘便格外难熬,有时到了难以下床的地步。
孩子们不知其中缘故,只道父皇身体不好,秋冬时候易发作反复。
德柔年方八岁,尚且知疼惜她父皇,午饭过后拎着两条锦鲤,说是自己下水摸的鲫鱼,送给父皇补身体。
我与萧逐尘沉默一霎,反应不一。
萧逐尘:「你下水了?」
我:「闺女,这是锦鲤,不是鲫鱼。谁告诉你鲫鱼能补身体?」
德柔无师自通,「舅妈生了小弟弟,母后领我去舅舅府上瞧的时候,我听底下人说要给舅妈喝鲫鱼汤,说是大补。」
我乐不可支。
乐着乐着,听萧逐尘阴恻恻问德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泅水?」
德柔支支吾吾,眼睛不由自主朝我这里瞟。
萧逐尘:「母后说要对父皇保密,不让你说?」
德柔点点头,与我道:「母后,是父皇自己猜出来的,就不算德柔告密了吧?那明日说好的上屋顶看星星,还作数吧?」
萧逐尘似笑非笑,「上屋顶?」话是问德柔,目光却是灼着我。
我心虚别头,捞起闺女拎出去,让外头候着的嬷嬷带走,把遭殃的锦鲤放生回湖里。
回来时萧逐尘倚在榻上,捧着茶,面带嗔怪。
我解释,「是你说大魏的长公主要文武双全,我不带她飞檐走壁,她如何学武?」
「狡辩,」他一眼识穿我,「分明是你自己想上房揭瓦,拿孩子当借口,还教她下湖……」
我打断他,「四五个侍卫在岸上候着,还有人划舟在湖里等着,你闺女能危险到哪去。」
我不由分说除了萧逐尘的外衣,将他按在榻上,盖上薄毯。
「女孩子也不必保护太过,我像她这么大,早被我爹散养在大漠自生自灭,与狼共舞,我不也长大了吗?」
我拆了他发簪,使他躺得松快些。
缎子似的一把滑凉青丝,从我手里散出去。萧逐尘侧身面对我,揉着发僵的手腕,叹了口气。
注视我的眼眸明澈若雪,蕴着缱绻的意味,一根发丝沾落在他薄唇,我伸手替他去拨,指尖划过他脸,肌肤细腻可破。
我就纳了闷了,同样是四十岁的人,怎么萧逐尘全然不见老态,岁月除了添他端凝的气韵,令他风度越发持重,其余仿佛把他饶过了。
我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决定今后每晚拿蛋清糊脸,两个起步。
我气不过,「萧逐尘,你这把年纪了还这么年轻好看,合理吗?」
萧逐尘闻言微怔,「有吗?」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招人垂涎,还是跟我在这装大尾巴狼?
「远的不说,单说上个月,齐太师八十大寿,咱俩去看他,你没瞧见他家女眷的眼睛都快粘在你脸上了,特别是太师那才年满二十的小孙女,太师巴巴叫她到你跟前奉茶,你不懂那是几个意思吗?」
「你这醋吃得好没道理,」萧逐尘捏捏我的脸,「我不是推托腕子疼,让你替我接了吗?」
我冷哼,「那是我去了,我若是不去,你是不是就自己接了?
「接了人家的茶,免不了就要搭上几句话,一来二去的,齐太师三朝元老,赶话劝你广纳后妃,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萧逐尘拿眼波横我,「皇后眼里,朕竟如此没用,是旁人想摆布就能摆布的吗?」
「别的事情上是不能,美色当前,谁知道了?话又说回来,萧逐尘,你有没有后悔这辈子只娶了我一个,没有像别的帝王那般三宫六院?」
萧逐尘眯眼思忖,「是有些后悔。」
我:「……」
我猛地起身,起到一半被他搂着勾在榻上,吻缠绵地落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他气喘吁吁放开我,「满意了?非要把自己醋到动怒,你可愈发稳重了。也不想想,我这辈子哪能逃出你的手掌心。」
我仍小心眼地道:「赶着年轻,你现在选秀还来记得及。」
萧逐尘含笑看我,「可惜朕谁也瞧不上,就算旁人倾我慕我,不过因为我是皇帝,有地位加持,于她们有利益牵扯,哪像皇后,什么也不图,单纯贪图朕的美色。」
这倒是。
今日份的没事找事达成,我好了。
重新扶他躺平,我道:「将养着吧,回头变成残废,就嫌弃不要你了。」
说完,替他揉搓手腕。
他半阖着眼,反手在我手背拍了拍,低声道:
「方才只是说笑,你在萧逐尘一无所有时收留了他,从那时起,他心里除了你再也装不下别人,莫说什么三宫六院,立你为后他都觉得委屈了你。
「雪棠,不妨再小气一点,掌心拢得再紧一点,不许把我丢给别人。」
我窃喜一阵,突然寻思过来,「说谁小气呢?!」
他笑着闭上眼睛,打算小憩片刻,下午大抵还有政务。
我在旁守着他,嬷嬷却立在外间朝我招手。
——德柔把大她四岁的亲哥萧应煜架到树上,下不来了。
2
阿煜这孩子哪哪都好,就是胆小,斯文得过分了,半大小子,小老头一样沉稳,比他妹妹还要端庄。
也不知随了谁。
首先可以排除我,我活了四十年,不知「老实」为何物。
他父皇也不这样。
萧逐尘年轻时候,一度是我的劲敌。
我是前朝北月侯之女,自小对武学兴趣浓厚,六岁那年,我爹从江湖上请来一位隐世高手,授我武艺。
十六岁,我小有成就,入了高手四大境地的「指凡境」。背着所有人离开北月,女扮男装,去江湖新秀比赛上拿了个天下第一回来。
可把我得意坏了。
我自诩举世无双,没得意超过一炷香,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我师父是个酒桶,在旁边翻我白眼边喝酒,道:「这就开始骄傲自满了?」
他说他有个昔年好友,也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后来弃武从文,考取功名利禄,要当救世之臣。
师父道:「听说他在京都收了个徒弟,人家与你同岁,十四岁即入『指凡境』,比你还要早两年,只不过人家低调,人家不爱现。」
我一万个不服,「告诉我,这人是谁?」
师父道:「当今太子,萧逐尘。」
「……」我默了默,「那您这位昔年好友是?」
师父:「当今太傅,李执。」
我道:「啧。」
我长这么大,除了去比赛那次,从未离开过北月,对李执李太傅只闻其人,不见其面。
我听说他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大能人,被天下学子视为师表。
我道:「师父,既然是好友,怎么人家李太傅能武能文,功成名就,反观您,除了每天偷喝我爹的好酒,啥也不是。」
师父举着酒葫芦撵我,气得胡子一抖一抖,「我呸,那是他愚蠢!非说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也不睁眼瞧瞧这乱世,苍生皆苦,他一个人救得过来吗?!」
我听我爹提过,今上宠贵妃,信奸佞,搅得天下乌烟瘴气。纷争迭起,群雄割据。
只是这些离十六岁的我太遥远了,我们北月丰饶,兵强马壮,我眼前所见,即是百姓安居乐业,不知外头风雨如晦。
我心里只有个人的胜负。
我以为师父是嫉妒李太傅。
我师父怒道:「还不是你这个当徒弟的不行,有本事你去打败萧逐尘,给你师父争个光啊!」
我:「你当我不敢去?」
「你就是不敢去!」
「你看我敢不敢去!」
自那日起,我更加努力练剑,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托人寻了张萧逐尘的画像挂在房里,激励自己。
我娘以为我早恋了,盯我盯得死紧,指着萧逐尘的画像忧心忡忡,道:「苏雪棠,你这个审美……你是不是有毛病?」
画像上的萧逐尘,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虬髯茂密。
我热血沸腾道:「没毛病,他就该如此孔武有力!」
我娘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
一年后,我爹自北月封地前往上京,参加年祭。
我死活要跟着去。
入京以后,我随父进宫,于宴上混迹,想方设法找虬髯大汉的身影。
趁人不备溜出来,误入花园深处。
当时碧空如洗,繁花如锦,有一人立在花间小径,低头送一只蝴蝶回花丛。
暖风撩扯他袍袖,凤蝶振翅在他玉也似的透明指尖,迟迟不愿离去。
他另只手小心翼翼赶了赶,蝴蝶便飞到了他肩膀。
他神情微窘,「我要去赴宴,你跟着只会被人捉走。」
我觉得这蝴蝶很有眼力见儿。
上前几步,那人闻声侧眸,目光与我隔空相撞,我探问的话卡在喉间,忘了要说什么。
倒是他先开了口,「你先过。」避身让出路给我。
我道:「向你打听个人,你知道去哪能找到太子萧逐尘吗?」
他一愣,嘴角绽开一点笑意,「你找萧逐尘作甚?」
我不假思索,「打败他。」
「……你与他有仇?」
「只要打败他就没有,事关荣誉,我要与他比剑。」
他笑容扩大几分,道:「你可以先跟我比,我跟萧逐尘差不多,打败我就等于打败他。」
「你?」我将他上下打量,目光停在他蜂腰,一定很好抱,「我不打花瓶。」
想来又是一个不知道萧逐尘何在的仆从,算了,我绕过他,接着找。
走出两步,倒退回来,那人站在原地目送我,肩上蝴蝶落回他掌心,我握住他手,惊走了蝴蝶。
我挑眉,「你不知道我有多厉害,伤了你就不好玩了,等我打败萧逐尘,你可愿跟我回北月?」
他笑吟吟道:「你若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
懂了,此人的美貌是拿脑子换的,非要跟我打一架、受个伤。
我满足他这个心愿,「去何处领剑?」
他折下桃枝两截,一截递与我,「点到为止。」
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人送花给我。」
他:「……」
与他过了不到十招,我输得一塌糊涂。
我受到了冲击,坐在花底下挫败地哭,哭自己井底之蛙,在宫里随便偶遇个弱不禁风的「花瓶」都能将我打败,那孔武有力的萧逐尘得厉害成什么样?
这辈子我还有资格跟他比试吗?
回去以后师父不得把我笑话死?
一腔努力付流水,我越哭越凶。
落花簌簌,那美人依坐我身旁,欣赏我流泪,笑道:「打不过就哭鼻子,北月的郡主这般没有担当吗?」
赢了我不够,还奚落我,报方才被我调戏之仇。
我后知后觉,这美人不是个省油的灯。
于是我不哭了,站起来道:「你若见了萧逐尘,帮我转告一声,让他明年等着我!」
他微笑点头,从容文雅,仿佛方才杀招凌厉的人不是他。
我愤慨难当,猛地伸手抱了他的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荣誉与美色,今日无论如何我得得逞一样。
我走出很远,回头,美人还留在原地,手臂僵硬伸展,脸上写满震惊。
我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宴上,有人自我身后经过,「老师那位挚友的徒弟我今日撞见了,实力不可小觑,但是比学生略逊一筹,老师可以放心。」
一个稍显平稳的声音回道:「既是赢了,你脸红什么?」
「……她耍流氓。」
「什么样的师父教出什么样的徒弟,我那位挚友……本来也没正经到哪去。不过殿下,以你的功夫,难道躲不开她吗?
「殿下,那小姑娘长得好不好看?」
「她帮我挽救了一只无关紧要的蝴蝶。」
我心念一动,回头去寻,但见人头济济,场上喧哗,说话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我在京城耽搁十余天,始终未能如愿与萧逐尘一见。
回去北月,果不其然被我师父笑话了一整年。
次年,我信心十足地再战萧逐尘。
于上京皇宫御花园,同样的小径,同样的位置,美人如花隔云端。
一时间我有种错觉,他是不是专为在此等我?
四周悄然,貌似宫人们都被远远支开了,我近前,问道:「今年蝴蝶没有缠着你不放?」
见到我那一瞬,他眼笑眉舒,「我在等它来。」
我折花两枝,分一枝予他,「我先过你这关,再战萧逐尘。」
他接过,我道:「不客气,这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别人。」
他:「……」
这回,他赢我用了三十招。
我瞪着他,良久良久。他道:「你若不哭,来年我还折花送你,可好?」
我举着花枝转身走了,「明年,我必赢你。」
他在我身后道:「你不想见见萧逐尘?其实……」
我头也不回,「让他等着我。」
此时再不知道这美人是谁,我就是个傻子了。
回北月以后,我把房里那张上当受骗画像的换下来,自己画了一张贴上去。
我娘来看,道:「这门婚事我同意了,何时把这小伙子娶回来?」
我心里攒着劲,一言不发地擦剑。
外出练剑时路过书房,听我爹他们在其内讨论时政,叹息李太傅是扑火的飞蛾,想一手稳住动荡,谈何容易。
听到「太子」二字,我驻足扒窗户,我爹回头看见了,对我招手,「敢不敢进来听。」
苏家的儿女,没有「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糟粕观念,我只比大哥小两岁,我爹天天撺掇我赶超我大哥,「你大哥接触的这些东西,你有没有兴趣也学上一学?」
现在我有了,我爹欣慰且莫名。
我在这间书房,知道了何谓「道义」,真的有人甘做旁人眼里的傻子,逆流而上,千秋万岁,本心无违。
每一位百姓都是一只蝴蝶,有人漠视不管,觉得无关紧要,袖手旁观;就有人赴汤蹈火,视每只蝴蝶重千钧,甘为天下溪。
我劝师父对李太傅好点,去京都请他喝杯酒。
我师父道:「打他不听我劝阻,远离江湖、跻身朝堂那一天,我就与他分道,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话虽如此说,他却和李太傅常有书信往来,多半是李太傅给我师父写,信中说一说自身处境。
我师父回两个字:活该。
回完又觉不妥,将信纸团揉了,再度提笔,思来想去,仍是「活该」。
「活该」的纸球散了一地,信纸剩下最后一张。
师父叹口气,写:「江南不老,旧人未去,当善自珍重,以期来日,共饮桃花酒。」
师父写罢,自己先不自在起来,把信胡乱塞给我,让我帮他寄出去。
他拎着酒壶上了屋顶,对月独酌。
北疆的月亮大而皎洁,师父说他和李太傅年轻时候的理想很简单,青山可依,溪水可傍,结屋两三间,足矣。
如果没有这破世道就好了。
而今,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国将不国,容不得人有理想。
这一年,对我来说分外漫长,发生了很多事。
皇后病重,年祭推迟,等我去往京都,春天已经离远了。
花园里的花开过了季,萧逐尘消瘦许多,笑容里带着憔悴,我把手里的礼物递给他。
那是我用北月独有的「桑离花」拼凑的蝴蝶,用水晶封存,可以看上一生一世。
我说:「今年不比了,明年等我。」
走前我抱了抱他,不耍流氓那种抱。
次年,萧逐尘的外祖父与母亲相继去世,他失去母族支持,在京都举步维艰。
贵妃怂恿今上废太子,立自己的儿子为储。
今上允了,将萧逐尘幽禁别宫。
不久之后,京都学宫翻出一篇讨檄昏君的文章,今上震怒,查不出文章源头,迁怒于阖宫学子,坑杀数百人。
李太傅当堂叱骂桀纣残虐,被赐车裂之刑。
满朝文武,人人只顾自保,无一人站出来为李太傅说话。
只有萧逐尘站了出来。
今上亲手割断了萧逐尘心底最后一丝血脉亲情。
他被驱逐出京,未能走出城门,遭到新太子安排的数名高手围攻,武功被废,手脚筋被挑,下落不明。
等这个消息传至北月,已过去数月,我想去京都找他,奈何我母亲病了,我脱不开身。
师父道:「我替你去吧。」
师父自从听闻了李太傅的死讯,再也没有喝过一滴酒,他无悲无喜,淡淡说:「顺便把李执的碎尸收一收。」
师父走后,时局骤变,各地诸侯不再只是小打小闹,纷纷争抢地盘,打着推翻暴政的旗号,谋自己的利,谁都想称王。
受苦的依然是百姓。
两年后,北月桑离城被围,父兄皆被隔绝在外,我独自守城。
一连四十七天,矢尽兵穷,我手下仅剩百名将士坚守城门,城中百姓开始易子而食,我阻拦得了一个,阻拦不住十个、百个……
那是我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
第四十八天,士兵告诉我,城门下有人。
我登上城楼,看见了萧逐尘。
两年了,他坐在轮椅中,风尘仆仆,形销骨立。
他仰头来看我,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不知为何,我一下子安了心。
他说:「路过此地,我来回礼。」
很多很多年后,忆起往事,萧逐尘总说是我收留了他,其实若没有他不远千里的奔赴,苏雪棠早已死在了桑离城。
他带来了援兵,带来了粮草,带来了那只「桑离花」做得蝴蝶。
我不知道这一切他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是他,能做到也不稀奇。
援兵的领将蒙霍,后来成了开国元勋,位列大魏「龙虎榜」之首。
一个人得多自恋,才能给自己起名叫「萌货」。
盛世太平,他仅剩的梦想是娶个媳妇,每天来我耳边叨叨,「皇后娘娘,你什么时候再给我介绍个对象?」
我给他介绍了很多,但他是个直男,死直死直。
这都是后话了,当下我推着萧逐尘,在城中疯跑,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劲儿。
我把萧逐尘带回家,他一眼看到了我房中的画像,经年悬挂,有些褪色。
画中男子长身玉立,风骨斐然不减。
再遮挡已是来不及,我索性大大方方让他看,「看,我多挂念你。」
「是吗?」他道,「还以为你是为了激励自己。」
「……」我对着轮椅中的他,不觉悲从中来,蹲身抚摸他手腕,什么安慰的废话都是多余。
他垂眸看我,目光柔软,「这下我打不过你了,不该高兴么?」
「萧逐尘,我想为你讨个公道。」我道,「他们不肯好好听你说,那咱们换个方式说,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血债血偿。」
萧逐尘道:「正有此意。」
甚好,甚好。
我站起来,搓搓手,「萧逐尘,我这人生性懒散,活在当下,没什么大志向,可我知道你有。你的志向借给我,我把江山打下来送给你。」
我眼睛眨也不敢眨,怕他被我吓跑了。
「我娘生前曾指着你这幅画像问我,我什么时候把你娶回来,若我以江山为聘,你可愿……可愿……」话到临头我拐了弯儿,「可愿随我征战四海?」
萧逐尘将我的羞赧看在眼里,笑道:「我说过,只要你能赢我,我哪里都随你去,此话如今依然作数。」
我:「那么赢走你的心,算不算赢?」
他道:「算的。」
蒙霍那点兵不足以打天下,我从我爹那里要走一半兵力,我大哥把我熊了一顿,说我脑子里有浆糊。
师父江湖上歪门邪道的朋友众多,从西域寻来一种蛊,接好了萧逐尘的手脚。
此后七年南征百战,荆棘塞途,苦头吃尽,刀山火海一一淌过。
起初萧逐尘是我的军师,后来他是我的夫君。
战中一切从简,我俩婚礼操办得仓促,好在洞房这个环节,我认真对待了。
……乃至过于认真了。
我和萧逐尘二十六岁那年,四海平定,社稷一统。
我赶在萧逐尘生辰当天攻下京都,权当送他的礼物。
老皇帝垂危,已然痴傻不认人。
他的弟弟——那新太子,居然不反抗一下,就束手就擒,好生让我瞧不起。
萧逐尘只看了这些人一眼,无视这些人的哭嚎求饶,轻飘飘地道:「全部处死吧。」
就因为这个,萧逐尘登基以后没少受人诟病,说他弑父杀弟,伤天害理。
听得多了,很难不令人往心里去。
有一段时间,萧逐尘噩梦连连,我半夜醒来,看他在殿中来回踱步。
月光将他影子拉得瘦长,我将外袍压在他肩头,他回身抱住我,额头抵在我颈间。
我顺着他脊背,轻声问:「又梦到了小时候的事情?」
他低低「嗯」了一声。
萧逐尘梦中的童年,总充满温情,父皇还是慈爱的,弟弟还是可爱的,小胖手牵着他衣角,哥哥哥哥地叫,得了糖不忘分他一半,踮着脚往萧逐尘嘴里送。
皇后严苛,倒是贵妃喜欢宠溺孩子,一手牵上一个,带他们去放风筝。
这些人无一例外,最后都变成满脸是血的恶鬼,伸着手来向萧逐尘索命。
我轻吻他额头,道:「你没有错,是他们先对不起你。」
那时阿鸿才六岁,不知怎么也醒了,偷跑出来寻父母,我把小崽子扛回去,他软趴趴伏在我肩膀,「我要跟爹爹娘亲一起睡。」
我道好,把他放在我们的大床,床边摆着应煜的小摇篮。应鸿爱极了他的小弟弟,觉也不睡了,一味晃着摇篮贪看。
我与萧逐尘站在一旁看这兄弟俩,快要被可爱死了,果然孩子还是自家的好。
萧逐尘道:「但愿我们的孩子将来不必走我走过的路。」
我保证:「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以后又有了德柔,三个孩子我们一视同仁,对待他们并无不同。
可是不是……正因为谁也不偏颇,反而才生祸端。
我不知道。
3
我儿应煜,在树上手脚并用箍着树干,像只抱树猴。
我上树,避开他惨兮兮伸来的手,道:「少年,你有两条路,一条是下边有梯子,你自己爬下去。」
阿煜大眼滢滢,「孩儿选第二条。」
「第二条就好办了,母后把你踹下去。」
他:「……」
「你看,这树不算高,下头还有青草地,你摔肯定摔不死,顶多断条腿,养养就回来了。」
阿煜强忍不哭,「母后不能把我带下去吗?」
「能啊,母后不愿意。」
「……」
德柔在下头大喊,「母后,不许你欺负二哥!」
「二哥,你看我看我。」她身先士卒,在梯子爬上爬下,蹿了好几个来回,「很容易很好玩哒!」
成功让她二哥生无可恋。
「这样,」我循循善诱,「你若自己爬下去,母后就给赵爷爷写信,让他给你买一件墨家机关阁的机甲来,大件儿,带暗器,还不告诉你父皇。」
赵爷爷就是我师父,老头子这些年越发像个孩子,让他在京城养老,他呆不住,号称盛世承平,他要云游四方,动辄不见影踪。
我命令他每年至少出现一次,让我知道他还活着。
他答应得很不情愿,但还是会照办,每次回来都给孩子们带礼物。
阿煜正是被他带上了不归路,这孩子胆小却心细,对机关甲械到了痴迷的程度,课余时间能把自己关屋里研究一整天,忘餐废寝。
起初他瞒得严密,直到一日德柔偷溜进他屋子里玩,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竟把自己困在了里头出不来。
德柔通过嗓门优势,招来不少人,大家围着屋子谁也进不去,德柔年纪太小,等得焦躁无比。应煜听学未归,我说不行就把房子拆了吧。
众人正要动手,萧逐尘下朝路过,上前看了一看,好不容易把德柔解救出来,利箭四面八方齐发射,给了萧逐尘好大一个惊喜。
当时应煜还不满十岁。
也就是我眼疾手快,要不然此时我已是太后了。
傍晚,应煜回来,见他父皇等在书桌前,桌上摆着一大捆箭,顿感不妙。
萧逐尘道:「把门关上,父皇同你谈谈心。」
谈心的结果是,爱好继续保持,危险之物成年以前不准再碰了。
应煜从此只能做些会动的小猫小狗,逗他妹开心,好不憋屈。
我可怜他,时不时背着萧逐尘,托师父买几件复杂机甲,哄一哄阿煜。
正好最近师父给我传信,说江湖上出了个神秘组织,我一定感兴趣,让我择空出去看一看,我还没来得及回信。
这个条件一开出来,阿煜眼睛锃明瓦亮,道:「要带双重暗箱的,还要有木翼!」
我:「行。」
阿煜开始酝酿。
我也不催,静静等着。
半晌过去,他终于鼓足勇气,伸腿,未及迈出一步,又把腿缩了回来。
我:「……」
自己生的,自己生的,自己生的,不能踹。
还是得鼓励。
我道:「没关系儿子,尽管磨叽,错过了晚膳你就饿着。」
德柔在树下,攥着两只小拳头替她二哥使劲儿,「二哥最棒!二哥最棒!」
阿煜:「……」
我想起一个问题,「你作何要爬上来呢?」
阿煜指了指我身后的鸟窝,里头雏鸟嗷嗷待哺。
「小鸟掉下来了,德柔不敢拿,又怕侍卫们粗手粗脚碰坏了小鸟……」
「所以你就替她送上来了?」
「嗯。」
我欣慰道:「这点你还真随你父皇。」
「父皇也恐高?」
「那倒没有,有一种轻功叫飞云踏月,这棵树你父皇年轻时候踩在脚底都嫌矮,接着克服吧,崽。」
「……」
阿煜千难万险地下了树,小脸惨白。
我拍拍他肩膀,「做得不错,赶明儿挑战个更高的。」
「儿臣告退。」应煜朝我行了礼,仪态不要了,发足狂奔。
德柔在后头追,「二哥等等我!你答应给我玩那个木鸢大鸟!」
跑不几步,小丫头又跑回来,道:「母后,今日大哥同二哥吵架了。」
我道:「哦?」
「大哥好凶好凶,问二哥想不想当太子。」
「你二哥怎么说?」
「二哥很生气,问大哥此言何意……母后,大哥此言何意?当了太子可以多吃糖吗?」
我缄默,心情复杂。
「二哥不让我告诉你和父皇,说你们会生气,」小丫头语气不安,感觉自己是小叛徒,「可我不想要大哥和二哥吵架。」
我摸摸她头,「你俩哥哥闹着玩呢,不打紧,你就当没有这回事。」
「哦。」
小丫头心大,得了这一句,追着她二哥而去,「大鸟大鸟!」
我来到东宫,把萧应鸿身边的人叫至跟前,问询太子的近况。
不知不觉间语气严厉了些,几人战战兢兢,言太子除了日常课业与参与理政,往国舅府上去得较勤。
说话的宫人顾忌国舅是我亲哥,未把话说通透,但不妨碍我自己明白。
我当然再明白不过。
我这位兄长,身居大将军高位,已是位极人臣,然而……
人心不足蛇吞象。
4
我心烦意乱地回了寝宫,将将行至门外,内里传来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应鸿的质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宫人们候在门外,大气不敢出,我拨开人群,入内。
碎瓷撒了一地,萧逐尘披衣坐在榻上,长眉深拧,面有愠色。
他跟前的应鸿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猩红,明艳的脸此刻看来颇为狰狞。
他恶狠狠又问了一声:「为什么?」
萧逐尘道:「坐下来冷静冷静,否则我此刻说什么你能听进去?」
应鸿讥讽地笑了,「你这一套不管用了,父皇。面对杀父仇人,你叫我怎么冷静?」
「那你要如何。」萧逐尘声音也冷了,「杀了朕,为你族人报仇?」
「未尝不可一试。」应鸿直直盯着他,「你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何况我不是你们亲生的。」
此话一出,萧逐尘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徒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哑口无言。
萧应鸿轻蔑对他笑了笑,倨傲转身,走了几步,猝不及防看见我,脸色微僵。
我抄起门栓,掂了掂,不趁手,改摘挂在门边的青锋剑,缓缓道:「你方才说了什么,母后没有听清,有种你再说一遍。」
萧逐尘扶榻站起,朝我望过来,「雪棠……」
「说就说!」萧应鸿满脸桀骜,「父皇能够弑父杀弟,踩着亲人的鲜血登上皇位,母后自小教导儿臣,要以父皇为榜样,儿臣自当效仿!」
我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没吝啬半点力气。
他踉跄后退一步,捂着脸不可置信,眸中闪过愤恨,下一瞬凌厉朝我攻来。
给他请最好的师父学武,到头来他用在父母身上,叫人如何不寒心。
我反拧了他手臂,将他推到地上,他胳膊传来脆响,碎瓷扎进掌心,惨叫一声,眼泪渗出眼眶。
我剑柄指着他,「天天说要揍你,何尝认真对你动过手,今日我不教训你一回,你永远长不大。」
萧逐尘挡在他身前,拦我道:「够了。」
我挽住他手,怒向萧应鸿,「跟你父皇道歉!有些话无知外人说得,你有什么资格说,他费心尽力养你十八年,未曾有一日对不起你,他连大魏的未来都欲交付你手上,你凭什么中伤他!」
「果真如此吗?父皇。」萧应鸿捂着受伤的手臂,慢吞吞站起,这么一会儿工夫,疼的满面冷汗,然而他神情愈加猖狂。
「我这个太子,究竟是你们的期望,还是给二弟铺路的工具,父皇心里真的不清楚吗?」
萧逐尘怔住,转身失神看着他,难以相信,「是谁教你如此大逆不道。」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应鸿抹去腮边的一滴泪,「这么些年,我折节读书,未敢有一丝懈怠,也未尝有一日快活。
「我除了要承受源源不断的刺杀,还要被臣子们质疑、责难,日夜心惊胆战。
「反观应煜和德柔,他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你们不舍得让他们受一点委屈。我曾问过你们为什么,你们告诉我,因为我是储君,肩负江山社稷,故而要立身,要行己,要能所不能。
「事实真是如此吗?如果我是你们亲生的,这些我信。可我是吗?试问谁会放着亲生血脉不顾,立一个异族仇人之子,谁会?!
「我摆明就是一颗棋子,替萧应煜挡灾消难,扫清障碍的垫脚石罢了。」
「萧应鸿!」我忍无可忍。
萧应鸿彻底疯了,「我不姓萧,别再这么叫我,我嫌恶心。」
「父皇。」他以嘲弄的口吻对萧逐尘道,「我最后叫你一次父皇,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你走过的路,我迟早也要走上一遭。」
萧逐尘话音冰寒至极,「你觉得你自成羽翼了,是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请父皇拭目以待。」他带着满手鲜血,大步走了。
我要追上去将这逆子逮回来,萧逐尘道:「算了,由他去吧,此事追问根底,并非阿鸿一人之过,他年轻不知轻重,若无旁人从中作梗,挑唆阿鸿……」
我打断他,「你什么意思?」
他疲惫摇摇头,没再说下去,越过我往内殿走去。
我拦住他,「把话说清楚。」
「我累了,雪棠。」
宫人默不作声上前收拾地上狼藉,看我与萧逐尘对峙,一时不知该不该退下。
我旁若无人,只看着萧逐尘,「萧应鸿可是你捡回来的,他变成如今这副德性,难道全是我哥挑唆的错吗?
「你还不如孩子呢,他心里有怨气至少敢说出来,你敢吗?」
萧逐尘深深吸了口气,抬眼看我,「你定要同我吵架吗?」
谁心里还没点脾气,我道:「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就不该把这孩子捡回来。」
那是我和萧逐尘成婚不久,西域小国眼看中原四分五裂,也想分一杯羹,趁乱进攻。
其中有个部落叫「羌吴」,人数不多,野心不小。
他们袭营时我不在,萧逐尘自己解决了,等我回来,他怀里多了个小婴儿,战场马肚子底下捡的,不知父母是哪个,应该不是中原人。
「羌吴」小族全灭,想要送回去也不知给谁。
萧逐尘问我:「留下吗?」
我道:「留下留下。」
战时条件极差,我俩又是第一次当父母,萧应鸿这个崽还贼难带,那真是一段又累又幸福的日子。
我俩虽一早商量好,无论今后有几个孩子,阿鸿都是老大,绝不偏心,但其实萧逐尘在萧应鸿身上最是用心。
老二应煜出生时,大局已定,天下中兴,他没吃过什么苦,德柔更是不用说。
只有应鸿跟着我俩颠沛流离,萧逐尘觉得亏欠他,倾尽所有弥补,使他童年没有缺憾。
这孩子聪明,果敢,也闹腾,我时常觉得自己养了个哪吒,万幸家不住海边,要不我得每天去浪里捞他。
「揍」是没少挨,记性一点不长,打死他我也想不到,他今日会说出这番糊涂话来,句句往萧逐尘心上捅。
其实选他当太子只有一个原因,他合适。
不告诉他身世的原因也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他多心,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比不上应煜与德柔。
西域早已归属大魏,哪有什么异族之分,这秘密未必能瞒住,等应鸿再大些,告诉他也无妨。
只是这个话,不应该由我哥来说。
他更不该添油加醋地说。他安的什么心,我再清楚不过,萧逐尘也清楚。
我恨死我哥了,但我眼下能怎么办。
那是我亲哥,我儿时跟在他屁股后头跑的次数,不比现在的德柔与阿鸿少。
我第一次上战场,他为我挡刀,半条命舍给我,留下了终身的病痛。
我爹娘临走,都说让我俩互相照顾,我打天下的时候,我哥也一直照应。
我只能把气撒在我最亲的人身上,怒怼萧逐尘。
「孩子养到最后养成了白眼狼,你可谓自作自受。」
萧逐尘脸沉下来,冷冷拂开我手,离开了寝宫。
也好,彼此冷静冷静。
我对周围宫人道:「都管住自己的嘴。」
宫人们唯唯诺诺。
到这,也只是我们家内部的矛盾,孩子不懂事打一顿就好了,不行就两顿。
夫妻更没有隔夜仇,往昔萧逐尘与我冷战,我睡他一睡,保准让他服服帖帖。
再者不久之后是我的生辰,大喜的日子,他好意思不理我吗?
此事过了三天,我正试大宴要穿的礼服,宫人回禀说,萧逐尘中毒了。
幕后凶手不必找,萧应鸿自己承认,是他干的。
5
我匆匆赶至宸阳宫,打眼瞧见萧应鸿门外贴墙垂头站着,应煜与德柔一边一个,忐忑又茫然,陪他站着。
我径直略过他仨,内里外间乱哄哄,太医院孙院首带头迎上来行礼。
我道:「陛下如何?」
脚下不停,边说边往内间走去。
孙大盛算是自己人,跟在我身后,先是道:「陛下性命无虞。」
又郑重看我一眼,「晓得娘娘处乱不惊,但您是不是也太不惊了,就算与陛下冷战,也不至于这般隆重地来笑话陛下在儿子手上栽了跟头吧。」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未及脱下的礼服,懒得辩解,什么处乱不惊,那都是我强装出来的。
我心里实则慌乱得厉害,看人带重影,之所以还能保持面上的四平八稳,全凭一股子信念支撑——我与萧逐尘不能同时倒下。
孙大盛回道:「毒是下在茶水里……」
我问:「致命吗?」
孙大盛眼皮一跳,「所幸陛下察觉及时,入口的茶水不多,微量毒素于龙体无碍,只是陛下少不得要生受几日苦楚,等毒解了就好了。」
「是以说这毒致命。」
孙大盛:「……」
孙大盛躬身道:「臣在竭力委婉了,娘娘看在臣昔年随您打过仗的份上,自己在心里悟一下得了呗,放过臣这个不起眼的太医。」
我反省一息,收敛情绪,道:「说得对,辛苦了,你去罢,嘱咐手下人多备些伤药。」
孙大盛:「啊?」
龙床上,萧逐尘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冷汗湿了鬓角,显然不怎么好受。
我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勉强睁开眼,虚捏了捏我手,道:「阿鸿或有隐情,你切勿冲动……还有,别告诉阿煜跟德柔。」
我道:「放心,我省的。」
他复又昏昏沉沉睡去。
我替他掩好薄被,脱了碍事的礼服外袍,步出殿外,令人关上殿门。
三个孩子并排站着,德柔抱着应鸿一只手臂,缩成一只鹌鹑,眼睛里写满害怕。
应煜欲言又止,我对他道:「带你妹妹找个远地方玩一会儿。」
「发生何事了,母后……」
「去。」
应煜牵着德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我站到萧应鸿面前,道:「把头抬起来,敢做不敢当吗?」
他应声抬头,脸上写着两个字:不服。
我按捺冲动,道:「你父皇说你有隐情,来,我听听你有什么隐情。」
「没有,」他道,「我言行合一,说弑父就弑父,怎么了。」
好样的。
我必须承认,有那么一霎,我对他动了杀心。
「那你听母后说两句。」
我道:「此处风景太好,咱们换个地方说。」
我揪住他衣襟,不顾他挣扎跳脚,将他拖到天牢,把我和他关进去,门锁死。
狱中看守不明所以,惶惶要去禀报萧逐尘。
我道:「谁敢去?」
众人钉在原地,屏声敛气,不敢稍动。
萧应鸿被我扔到墙角,受伤的手臂撞在墙上,痛吟出声。
这个地方最不缺刑具,我捞到什么是什么。
我道:「怪父皇母后苛待你是吧?你扪心自问,从小到大,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父皇哪次不是不问缘由地支持你,他对你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你如今大了,许多事情不用跟父母报备,放手去做就是,江山任你翻覆,朝野任你驰骋,你哪怕玩出花来,我都可以依着你。
「可这一次,你触到我底线了。
「三天前你说出那样一番话,我姑且念你是乍然得知自己身世,凄惶无措,有口无心,这一次呢?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不该对萧逐尘下手,你给我记住,他是我的命。」
我不知道自己打了他多久,开始他还反抗,后来一动不动,墙上血花四溅,等我回过神来,牢房外求情的人跪了一地。
呼吸间痛楚难抑,这也是我从小捧在手里长大的孩子,谁又懂我心里的悲怆。
我丢了手中的鞭子,跨过散落一地的刑具,迈出一步,衣袍被一只血手攥住。
萧应鸿气息微弱,「你怎么不干脆打死我?」
我冷笑,「这你要感谢萧逐尘,你得亏是他捡回来的,你但凡是我捡回来的,这会子已经被我打死了。」
终是有人去报了萧逐尘,他奔至铁牢外,目睹他大儿子的惨状,心都要碎了,「苏雪棠,把门打开!」
我拒绝:「瞧,不是亲生的就是养不熟,你把这玩意儿废了吧。」
「跟你没有关系,」萧逐尘苍白指尖抓住牢门,身子摇摇欲坠,「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管,不用你插手。」
「气话收回去,我不爱听,」我随手抄起一柄长烙棍,「不废也行,我帮你杀了他。」
「你……」他怒不可遏,忽然捂胸低头,咳出一口血。
我一下子着了慌,开门扑出去接住他,他不领我情,将我推开,「虎毒尚不食子,苏雪棠,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
「专克你心慈手软。」我气道,将他打横抱起。
他手仍伸向萧应鸿,我道:「多操心操心你自己,他不比你耐活?」
我把他送回床上,他恼恨我无情,下令我禁足思过。
思就思,我道:「你别后悔。」
6
我思过的第七天,迎来了自己的四十岁生辰。
期间礼部来人请示,问我过不过。
我道:「太子半死不活,陛下半死不活,这日子过不过了都难说,本宫还有心情过生日?」
礼部的人擦着汗走了。
当天下午,我后悔了。
我管萧逐尘和萧应鸿的死活做什么,人俩才是亲父子,我就该把生日过一过,毕竟新衣服都做了。
于是我对宫女们道:「把二殿下和公主找来,本宫要在自己宫里寻欢作乐。」
萧应煜与德柔两个小脸苦成一对,面对满桌美味佳肴前,你看我,我看你,就是不肯动筷子。
大人吵架,孩子跟着遭罪。
我故作喜气,「吃饭,愣着作甚。」
「母后,」应煜指着殿门外临时搭建的戏台,上头正奏乐正舞得欢,小心翼翼道,「父皇和大哥还病着,咱们是不是有点……有一点点过分了?」
德柔附和:「嗯嗯嗯。」
我道:「从今以后你们没有大哥没有父皇,只有母后,开不开心?」
德柔多实在,「我可以选父皇吗?」
拉倒吧,漏风破棉袄。我转头问应煜,「你呢?」
我次子善良,承载着我全部的希冀,道:「我选母后。」
「实话吗?」
「母后对不起。」
「……」
无儿无女一身轻,我安慰自己。
给德柔碗里贿赂个鸡腿,我不动声色问:「这些天可曾去见过你父皇?」
德柔道:「父皇要么卧床睡觉,要么就在批折子,忙得很。我只见了一次,父皇说母后生日快到了,问我准备礼物没有。」
「那你准备没有?」
德柔忙不迭掏出一个比她拳头大的夜明珠。
难为她揣到现在。
我问:「这是你准备的,还是你父皇帮你准备的?」
德柔为难,「父皇说母后爱财,那我又没有钱。」
「别听你父皇瞎说,母后我明明视钱财如粪土。」我将夜明珠收进囊中。
我:「可曾见过你大哥?」
德柔点头,「去时舅舅也在,我没跟大哥说上话。」
我难以自制不生气。
说谁谁到,宫人来禀,「国舅爷在外求见,说是来为娘娘贺寿。」
我道:「本宫眼下在禁足,见不了外臣,他的好意本宫心领,请国舅爷回去罢。」
应煜此时偷瞄我一眼,我道:「有话要说?」
他踌躇道:「大哥真的是父皇捡来的孩子吗?」
「怎么?」
「儿臣想请母后别放弃大哥,」他觑着我脸色,「母后打完他就算消气了,好不好?不要让父皇废太子。」
「因为废太子关乎国之根本?」
「因为有没有血脉相连,我们都是一家人。」
「……」我看着他,「你大哥可是叫嚣着要杀你。」
应煜抿唇,「大哥不过是说气话,我相信他不会。」
「我也相信,」德柔跟着凑热闹,「大哥待我最好了,每次出宫都给我带玩具,我想要什么他第二天就给我送来。
「上次我被镇南王家的大坏蛋欺负,我跟他说公主报仇十年不晚,让他给我等着。大哥知道了,说仇得当场报,领我回去臭揍一顿那个大坏蛋,大坏蛋至今见了我还绕着走呢。」
「……」正好,解开了我一个疑惑。
我说上回怎么镇南王家的小世子离席更个衣,回来额头还能肿一块,他说自己平地摔了一跤……
「母后母后,」德柔过来摇我的手,「血缘到底是个东西,很重要吗?反正我不管,我只认这么一个大哥,你原谅他这一遭,求求你了。」
敢情这俩孩子是为萧应鸿求情来了。
不知道他们若是得知萧应鸿给萧逐尘下毒,还会不会这么想。
「一家人正该互相信任,你们做得很好,」我道,「只是萧应鸿不见得愿意承你们的情。」
德柔:「我只要对大哥发动我的撒娇技能,他还有什么不答应?唉,当家里唯一的小可爱真是累。」
应煜接茬:「母后顺便也原谅一下父皇?」
提起萧逐尘,我心里哽得慌,无话可说,只好搬出家长们必备的名言。
「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少管。」
俩孩子走了以后,我遣散戏台,独自喝闷酒,带着酒气潦草入睡。
半夜人静虫鸣,我警觉睁眼,多年军旅生涯告诉我,我床上有人。
我起身去点床头的灯,身后那小年轻已依附上来,紧实的肉体紧贴我后背,喃声道:「……娘娘。」
7
人言道「四十而不惑」,可见年纪上来了也不尽是坏事。
比如现在,我就淡定许多。
一霎间,我甚至想通了几件事情。
我转身,就着灯影端详那小年轻,依稀记得,是戏班子里的某一个,白日在台上见过。
我避开他凑上来的吻,道:「你觉得陛下好看吗?」
他一呆,随即道:「陛……」
「歌颂的话省省,直说。」
他咬牙:「陛下绝色无双。」
「那么问题来了,本宫睡绝色睡了快二十年,普通长相的你缘何觉得自己能勾引得了本宫?谁给你的勇气?」
「……」
我笑着拍拍他脸,「衣服穿上吧。」
他捡起床角的单衣,披上下床,跪地。
我问:「多大了?」
「……十九。」
「跟我大儿子差不多,」我看他的目光几乎是怜爱了,「谁派你来的?」
他以头触地,不肯言语。
「是萧逐尘?」我猜,「不能够,他深知我审美,不至于给我安排这么次的人。」
小年轻:「……」
「那就只剩下国舅爷了。」
我话音方落,殿外脚步纷沓而至。
我叹道:「现在你可以过来抱我了。」
我俩这里刚抱上,门被推开,一群人声势烜赫,最前头站着萧逐尘。
七八天不见,萧逐尘瘦了一大圈,我精心把人调治许多年,盼着他长了点肉,一朝回到起点。
这笔账我记下了。
我放开了小年轻,半褪的衣襟提上,道:「来给我过寿吗,陛下?」
萧逐尘独自近前几步,居高临下打量我和小年轻,出奇平静。
与我四目相对一阵,他道:「你就这么个审美?」
我:「还行,比你年轻。」
他点点头,「宫中尚有废殿几间,皇后自己挑一间。」
「一日夫妻百日恩,陛下当真要如此对我?」我真是伤心,「我朝律例,废后当有两个下场,陛下擅自替臣妾去掉一个选择,对臣妾不公平。」
我道:「比起幽禁深宫,臣妾更愿发配城外白云观,余生为大魏修行祈福。」
他:「……」
他:「朕劝你谨慎,再选一遍。」
我提醒道:「众目睽睽,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好收回?」
「再说我与……」我朝向小年轻,「你怎么称呼?」
小年轻早已吓傻,磕绊道:「免、免刘姓贵。」
我点头,「再说我与小贵情深意合,天雷地火,我决心把自己许给他,绝不背叛,说实话萧逐尘,我现今瞅你这张脸,那是发自肺腑地生厌,不想再与你同处一片屋檐。」
萧逐尘叫人把小年轻带下去,走近床畔,灯影照在他脸,没有半分血色。
他整个人微微发颤,扶住床柱。
我春风满面,「快下旨,我等不及了。」
他道:「得以离开朕,皇后很高兴吗?」
此时殿内只剩了我和他。
我起身抱住他,这具身体发着烫,那纤背上两片肩胛骨硌手。
「走前有没有话跟朕说?」
有,我道:「多少天了,毒还没解,孙大盛他个废物。」
他灼热的呼吸贴在我颈边,「跟我说声抱歉,我把你留下。」
我捧上他脸,深情道:「别难为小贵。」
「……」他一把推开了我。
次日,朝野传遍,皇后与戏子私通,德行有亏,难立中宫,被贬为庶人。
8
白云观位于城郊白云山,是个年久失修的女观,历来作为收留废妃之用。
我去时寒风肃杀,落叶飘零,观内除了一位守门的奶奶,别无旁人。
我与奶奶说不上十句话,奶奶打了三回盹。
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听闻几声狗吠,斜径小路上拐进来一个人。
那是个俏生生的小姑娘,看去十七八岁,穿一身绿润润的袄裙,步伐很是脆生。
这么一个小姑娘,前呼后拥四条狗,惊得我身后押送的宫人们齐齐后退。
她好奇打量我,「大婶,进香的大相国寺在对面,往前走五里就是,你来错地方了。」
我:「……」
我:「你叫我什么?」
她:「我叫您『阿姨』也行。」
她是行了,关键我不接受。
怎么我每晚两个鸡蛋清的力度不够吗?
没关系。
人到四十,心态要稳,要接受自己正在老去,所以我决定与这丫头势不两立。
我将她晾在一旁,转身对来送行的人道:「有劳诸位,请回吧。」
宫人折身:「皇后娘娘可有话要我等传达给陛下?」
我还未答话,小丫头惊乍道:「大婶你是皇后?!天爷,我见到活的了!」
我道:「不用每句话都加一句大婶。」
她沉浸在自己的激动里,压根不管我说了什么,「大婶你就是传说中给皇帝老儿勇戴绿帽的皇后?!」
她一激动,她身边的狗们也跟着激动,眨眼间将宫人撵得一个也不剩。
我道:「遛狗不牵绳,牢房夸你刑。」
她:「大婶你牛哇,你是天下女子的表率,你太飒利了,皇帝又怎么了,男人是块碳,不行咱就换。」
我面无表情往观内走,路过大门,奶奶倚着门睡得稳如泰山,方才一场人仰马翻的混乱,她丝毫不受影响。
奶奶才是天下女子的表率。
我在后院站了一站,面对满目断壁残垣,我道:「我今后住哪?」
小丫头自发跟上来,道:「我不介意大婶住我隔壁,只是咱们这里条件你也看见了,很苦。你是娘娘,初来乍到,肯定住不惯。」
我挑了个离她房间最远的位置,「挺好,行军打仗时我连湿柴垛都睡过,这才到哪。」
「大婶你还打过仗?!」她跳起来,两眼放光,「你简直是我的神!你跟我讲讲打仗的事儿,好不好?」
我:「不好,离你的神远点,我跟你势不两立。」
她:「求你了,姐!」
我:「你再叫一遍?」
「我年轻貌美的姐!」
我:「勉为其难给你讲讲。」
丫头名唤「小丁」,是守门奶奶捡来的弃婴。
小丁除了去山下镇子采买,没怎么离开过白云山,唯一的爱好是捡流浪狗。
我俩花了整整三天,处成了朋友。
我开始帮她遛狗,遛着遛着发现其中有只不大对头。
我道:「小丁,你来看,这一只……它是不是一匹狼。」
小丁道:「啊?」
小丁恍然大悟,「我说它怎么叫声跟别的狗不一样,别的狗都是『汪』,它每次都喊『嗷呜』。」
我:「这匹狼你在哪偷……捡来的?」
「后山山洞外边。」
「当时就没大狼出来追你吗?」
「没有啊?」小丁道,「不过我被老虎叼走、被熊瞎子抱走过。」
「……」我道:「你能长这么大,也是奇迹。」
可见小丁是个有福之人。
住进白云观没几天,我哥来看我。
我立在山门,看他一步一瘸地艰难登山阶,他这条腿就是为我伤的,其后常年疼痛,经受不起一点刮风下雨和劳累。
我道:「哟,这不是苏大将军吗?哪阵风把您刮来了。」
苏明棠仰头皱眉,「跟了萧逐尘,别的本事没学会,阴阳怪气倒是学了个十足十。」
他将手中食盒往我跟前一提,「你最爱的肘肉烧饼,看看凉了没,尝尝还是小时候那个味儿不?」
我讥笑,「不敢当,我怕有毒。」
苏明棠剜我一眼,「你哥还能害你?」
「你害我还少了?」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夫离子散是谁害的,如果不是你,我能沦落到这般田地?
「有你这么当哥的吗?往亲妹子床上送人,送你倒是送个差不多的!你看我像退而求次的人吗?」
「……」
他喟然叹气,「我知道你对我心里有埋怨,我这不来了吗?」
他道:「请我进去坐坐?」
我让开一条缝。
小丁在院中给狗梳毛,见有人来,略显拘谨,我道:「没事,你忙你的,别把此人当人看。」
我哥走在前面,气定神闲,当没听见。
他进屋打量我房间,道:「萧逐尘竟如此狠的心,打发你来住这种……」
我打断他,「少挑拨离间了,就我和萧逐尘眼下这破碎的关系,还有继续恶化的空间吗?你有事说事。」
他清清嗓子,道:「安排那小戏子给你,确实是哥的不对。」
「你不对的只有这一件事?」我冷笑,「萧应鸿本就不省心,让你灌迷魂汤灌成什么样了都。」
「小雪,我这是为了你好。」
「你当初就不该答应萧逐尘留下这个孩子,更不该答应立这个孩子为太子,这孩子天生一身反骨,异族狼心狗肺的血性不改,不会跟你们一条心。
「你看,我仅是轻轻一试,不就试出来了吗,小小年纪,羽翼未丰,他就敢弑父。
「他迟早得知道自己身世,此事你们瞒不住。若等萧逐尘百年之后,阿鸿继承了大统,到那时再知道,他焉能不恨你,不对你施加报复?
「届时你怎么办?就算你不顾自己,应煜和德柔呢,你也不为他们考虑?与其到那时无力反抗,任其宰割,不如趁萧应鸿未成气候之时,防患于未然。
「此话说给萧逐尘听,他不会答应。你这位夫君,懦弱有余,果决不够,极易感情用事。当初你从咱们爹那里讨兵力保他,我就觉得你被美色所迷,失去了理智。
「早听我的,选萧氏皇族一位幼子扶持,何来今日之忧患?」
我几乎要被他说动了。
我道:「你既肯定萧应鸿不是个东西,还尽心尽力亲近他作甚?」
「那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而已,我就是要逼他走上绝路,好让你们夫妻看清此子的真面目。萧应鸿给萧逐尘下毒在先,又遭你一顿毒打,他就是想回头,也得掂量掂量你们能不能容得下他,何况以他的性子,他也不会回头,所以他如今只能依附于我,唯我是从。
「但是你放心,哥哥可以跟你发誓,最后登上皇位的,一定是你的儿子,我的亲外甥阿煜。」
我道:「懂了,阿煜是比萧应鸿好拿捏一些,或者还有德柔,你扶一位小女帝上位,岂不更得心应手?一个『挟天子令诸侯』让你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苏明棠脸色逐渐凝重,「小雪,这天下本就该是我们苏家的天下,当初若是没有你,没有我们苏家军,哪有他萧逐尘的今日?
「到最后我们苏家又落得了个何种下场?爹战死沙场,我被拘禁京城,兵权尽失,百遭忌惮。
「你为他披肝沥胆,出生入死,他好时视你万般好,一个不称心,你就得被罢黜,被驱赶,你这次离宫,他可对你流露出半分不舍?」
我摇头。
「我可听说,太师的孙女过两日就要入宫了。」
我忽地站起,「啥?」
「你的孩子将要管别人叫母亲,你的床榻将被侵占……」
「岂有此理!」我将桌上茶杯扫落在地,「那可是我千挑万选的黄花梨木大床!」
多少个日日夜夜,我在这张床上宠幸萧逐尘。他这人讲究,不肯在别的地方试,我这才挖空心思,把我们的床布置得往死里舒服。
凭什么别的女人说占就占了。
别的我都能忍,这事儿决计不能忍。
我:「哥,什么时候反,你给个准话,我支持了!」
我哥:「……」
我哥:「你就为了一张床?」
「不,你说得对,我想通了。怪我,竟不识大哥一番苦心,」我道,「到头来繁华一场空,不如把这繁华握在自己手里。萧逐尘不仁,我只好不义。
「而且萧应鸿这逆子,的确不能再留了。」
我哥:「早该如此。」
我:「你有什么具体章程,跟我说说。」
我哥不言语了,一味看着我。
这是不信任我,怕我假意投诚,套他的话。
我不急,打开食盒,摸出烧饼当他面慢慢吃。
上头烀了一层凝固的油,早已不是儿时的味道。
凉得透彻人心。
一个烧饼尚回不去从前,何况是人呢?
直到我快将一只烧饼吃完,苏明棠方道:「哥哥自有主张,不必你操一点心,你在此安心住着,等着当太后即可。」
「行啊,」我道,「到时候我垂帘听政,让阿煜封哥哥为摄政王,大魏江山咱们兄妹尽在掌握,想想就痛快。」
「不愧是我的妹妹。」苏明棠站起,「烧饼好吃吗?」
「不好吃,下次你给我带个滚烫的来。」我道。
「好。」他告辞转身。
我若当得成太后,不出意外的话,只能有一种情况——萧逐尘死。
「哥,」我叫住他,「萧逐尘所中之毒,也是你送给阿鸿的吗?」
苏明棠不无得意,「其实是两种毒,一种至毒有解,一种温暾无解,无解之毒藏在剧毒之下,不易察觉,沾一星半点即可让人缓慢致死。」
原来如此,骂孙大盛骂早了。
我问:「此内情……阿鸿是否知晓?」
「我没告诉他,左右萧逐尘逃不过一死,告诉他没有意义。」
我心再也无法起一丝波澜,木然点头。
他看着我,「需要我告诉你是何种毒吗?」
「不用,我说了支持你,萧逐尘的死活便与我再没有干系。」
我适时表示出我的难过。
苏明棠拍了拍我,「你到底与他多年夫妻,一时伤心也是应该的,等此事过去,你大权在握,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说的是。」我抹去眼泪,「是他负我在先,我没什么好伤心,他眼里,捡来的野孩子都比我亲,你不知道在天牢,他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发了多大的火,让我下不来台……」
「隐约听底下人说了。」
「是吗,」我皮笑肉不笑,「哥哥真是没少往宫里安插眼线。」
苏明棠正要解释,我摆手,「没有怪罪哥哥的意思,你未雨绸缪,安插得好。」
9
送走苏明棠,我跟小丁说我要下山一趟,小丁看着天色,「天快黑了,你要去哪?」
我道:「偷人去。」
小丁兴奋了,「山路不安全,要不我借条狗陪你一起?」
一狼三狗,分别叫大毛、二毛、三毛和丁崛起。
她多少有点看不起我的武艺。
我婉拒,趁夜进城,入宫。
碧瓦琉璃灯万盏,叶子金黄,秋意浓。
我回避巡夜的宫人与侍卫,蹲上殿顶,远远看见萧逐尘牵着德柔的手,踏过满地银杏飘零。
我家没有「晨昏定省」那一套,但德柔每晚临睡都会来缠萧逐尘一个时辰,萧逐尘等她困了再把她送回去,从不假他人手。
政务繁忙,他很珍惜每日这一小段与女儿独处的时光。
德柔总是挂在脸上的烂漫不再,小脸愁苦成一团,抬头望萧逐尘,「父皇,母后什么时候回来?」
萧逐尘不知该怎么回答,骗她道:「快了。」
「母后为什么要走?」
「她想在父皇与舅舅之间选一方着脚。」
德柔似懂非懂,「不选不行吗?」
萧逐尘顿了顿,又顿了顿,突然泄气,同时口吻稍显负气。
「是你母后自己非要选,不伤筋动骨不罢休。」
德柔自己想通了,「只要母后离宫不是因为生气就好。」
萧逐尘道:「她怎会生你的气?」
「我这么乖,」德柔捧着自己脸,「母后爱我还来不及,当然不会生我的气,但她生不生父皇你的气,我就不知道了。
「比如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父皇会答应让那些小姐姐们进宫。」
「小姐姐」三字咬得极重。
「尤其那个讨厌的太师孙女。」
好孩子,在这儿等着她亲爹呢,我幸灾乐祸,抱臂看萧逐尘如何跟女儿交代。
他这人对待孩子向来有耐心,从不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搪塞孩子,闻言低头看着德柔。
他若有心说,理由可以找出许多个。
例如你舅舅续弦的舅妈是太师家族的旁支,你舅舅一介武官,搞事需要文臣的帮助。
他借百官催促朕扩充后宫的档口,安排一个太师家的姐姐进宫,咱们看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再例如,是你母后执意出宫,先不要的朕,朕报复她一下子,让她追悔莫及。
结果萧逐尘俯下身,与德柔齐平,用最简单易懂的言辞,说最阴险的话。
「你看我们家这么大,多些人陪你一起玩不好吗?你若将她们逐一赶走,也是你的本事,父皇绝不干涉。」
我:「……」
借我女儿的手,达到自己的目的,还锻炼了德柔,防她长大了不会宅斗,寓教于乐了属于。
德柔那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手法,哪家闺秀招架得住,我先为闺秀们默哀一刻钟。
德柔被他诓得斗志昂扬,原来父皇准小姐姐们进宫,不是为了他自己,竟是为了我。
感动,特别感动。
父女关系之亲密,又进一步。
德柔当下将亲娘抛之脑后,牵起她父皇的手,一路唱着歌,蹦蹦跳跳,别提有多快活。
路过阿煜的寝宫,父女俩被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动震住了脚步。
我偷摸在屋顶,随他俩并行至此,一听声音就知道,师父给阿煜买的大件儿到了。
这傻孩子,钻研也不背着点人。
萧逐尘凑近殿门半步,一支飞镖「嗖」地飞出,千钧一发,萧逐尘把德柔揽在怀里,背身一护。
我本能张手,蹿下屋顶一刻,飞镖擦过萧逐尘手背,扎进了远处盆景。
盆景应声四分五裂,我重新躲回殿脊,冷汗刷地下来了。
问就是后悔,好端端许诺给阿煜买什么大件儿,吃饱了撑的我。
必须挑个好日子,把萧应煜揍一顿。
萧应煜夺门而出,自知闯祸,心虚给他父皇行礼,垂首等着挨训。
萧逐尘将流血的手背在身后,捡起「飞镖」看了看,问道:「你自己伤着没有?」
阿煜摇摇头。
萧逐尘:「夜深了,早些就寝。」
阿煜意外又惊喜,「父皇……不责罚儿臣么?」
「想必你已知错,往后多加小心就是。」萧逐尘将那枚磨得钝边的飞镖交回阿煜手中,「再说你也长大了,父皇相信你自己有分寸。」
阿煜不断点头,「儿臣把宫人们都遣散才敢上手,下次儿臣……儿臣把暗器都换成棉花球!」
萧逐尘一笑,按按他肩膀,「回头父皇请一位墨家的师父进宫教你,你意下如何?」
「真的吗?」阿煜振奋不已,随即想到什么,脑袋又耷下去,「可赵爷爷说机关术学来无用,便是在江湖上也是个不入流的东西,许多人终其一生,学好了无非当个锁匠,上不了台面,我真的可以学吗?」
萧逐尘道:「业无高卑贵贱,只要你喜欢,它就有用,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
「儿臣很喜欢很喜欢,儿臣保证学好机关术的同时,不荒废学业。」
阿煜眼神雪亮雪亮,一提起这个,他就不困了。
「儿臣觉得世人对机关术有偏见,倘若将机关术加以利用,除了可以当锁匠,还能帮助人们上天下海入地,日行千里也不在话下……」
孩子又开始天马行空,我恨不得跳下去,拎着他耳朵给他塞进被窝。
敢不敢放你亲爹回去歇息!
萧逐尘站在冷风里听完了阿煜的滔滔不绝,德柔已经抱着他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
他安顿了儿子,送了闺女,回来路上,萧应鸿在花园练剑练得风生水起。
养了小半月,看来他伤是好了。
萧逐尘步子略顿了一顿,准备不动声色地与他错过,「铛」,长剑钉在他身前树干,拦住了他去路。
阿鸿态度轻慢,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萧逐尘,我适才这一招,比你当年如何?」
看咱家孩子多么坚毅,言必行,行必果,说不认爹就不认,连父皇都不叫了。
次子靠鼓励,长子主要靠遏抑,你稍微没把他控制住,他转头就能给你上天,还顺带把天炸了。
萧逐尘深谙此理,所以道:「差得远。」
说的却也是实话。
萧应鸿跟个炸毛鸡似的,憋着不服,拔剑再接再厉,走前放狠话,「你何时杀我?你若不杀我,我就要杀了你。」
萧逐尘温柔抬手,替他摘下头上一片树叶。
萧应鸿:「……」
他冷哼一声,把树叶劈手夺过,重重插回头上,充分表达了与萧逐尘的不共戴天。
啥玩意你说说,我怎么没打死他呢?
这一夜,萧逐尘当爹又当妈,命途多舛,多灾多难,我盯着他瘦削的背影,看他踽踽独行。
脑海里全是萧应鸿四岁那年冬天,我们在山谷安营扎寨,我把萧应鸿寄养在山外寻常百姓家。
送他的小将带着两手背的牙印回来,说小公子融入不了当地孩子里头去。人家孩子笑话他没有家,他追着人家小孩打,把人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自己躲进角落抹泪。
他自己也觉得父母不要他了。
前方战事胶着,萧逐尘卧病在场,我的心分不到幼子身上,说不用管他,过两日跟当地孩子混熟了就好了。
萧逐尘睡不着了,要去看萧应鸿。
我不许他去。
他说得去,「只要我出现,那些孩子就能明白,阿鸿不是没人要的小孩,他也有父母,也有家。」
我无奈送他出营帐,看风雪淹没他单薄的身影。
他冒着风雪,赶了十几里山路,去到那个小山村。
孩子们在露天书塾,跟着夫子念,「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小阿鸿被晾在一旁,脸崩成面鼓。
他见了萧逐尘,向来不在人前哭,那次终于忍不住扑到萧逐尘怀里嚎啕,「你怎么才来呀!」
他拉着萧逐尘,跟全村的人炫耀,说自己有一个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爹爹。
这些小事,萧应鸿后来忘得一干二净。
他一天天长起来,高过了萧逐尘,主意大,心思深,自恃翅膀硬了,反过来跟他爹爹作对,耍横发疯,恨萧逐尘灭了他的族人,怨萧逐尘利用他,拿他当铺路的工具。
父母为儿女计,不图回报,我就想问问萧逐尘,值吗?
他面上自持镇定,心里有没有一丝懊悔,不该把这个孩子捡回来?
其实不用问,我知道答案。
我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以为他今晚的坎坷到这里了。
未料想,萧逐尘猛地止步。
远处宫道上,月光如银,晃晃颠颠跑来了「丁崛起」。
小丁还是给我派了条狗,我都不知道它是如何跟进了宫。
丁崛起颇通人性,察觉远方有个人类好像怕它,遥遥停下,吐着舌头晃着尾巴,与萧逐尘对视。
历经被二儿子扎飞镖和大儿子横剑面不改色的萧逐尘,脸色猝然巨变。
10
九五之尊被狗难住了。
狗不动,他不动。
我想起来了,萧逐尘儿时被狗咬过,所以怕狗。
看热闹不嫌事大,我也不动。
萧逐尘握住自己流血那只手,环顾左右,想要唤人又觉得没面子,头一回,我在他脸上看见了不知所措的表情。
丁崛起等得不耐烦,愉快小跑近前,萧逐尘霎时慌得后退好几步,脱口而出,「雪棠!」
我以为他发现了我,等了一会儿,不是。
他喊我全凭下意识,喊完了想起我不在,咬唇垂眸片刻,不退了。
我合计我夫君出息了,敢直面「恶犬」,却见他往袖中掏去,寻摸出一块用来哄德柔的糖,斜斜掷出去。
丁崛起再度停下,狗眼露出疑惑。
「……」萧逐尘开始朝狗扔东西,香囊、象牙印章、金鱼符、白玉小玺、青玉戒……
一堆小物件将狗包围,狗彻底懵了。
别家的男人败家是为吃喝赌和小娘子,我家的男人只为吸引一只狗的注意。
奈何丁崛起视钱财为狗外之物,坚持对萧逐尘这个人感兴趣。
最后萧逐尘扔无可扔,手里仅剩一枚玉佩。
不值钱,我送他的。
我看着他,敢扔我就敢欺君,欺负的欺。
只见他犹豫一犹豫,又把玉佩揣了回去。
丁崛起纳闷这个人类怎么不继续哄它玩了,吠了两声,以示对人类的关心,却差点把萧逐尘送走。
我实在看不过眼,在萧逐尘被逼到墙角时,跳下去隔开了扑上来的丁崛起。
我一手护着萧逐尘,「这狗不咬人,它是想跟你亲热。」
萧逐尘在我怀里闭着眼,止不住发抖,颤声道:「你快让它走开。」
我使坏道:「走了。」
他半信半疑,隔着我肩膀看向我身后,只一眼,立即缩了回来,紧紧抱住我,「苏雪棠,我恨你。」
我忍笑,奇怪宫中守卫拦不住一条狗,反复观察丁崛起,见它脖子趾高气扬挂着一铭牌,上头歪歪扭扭几个大字:
皇后的狗。
小丁,我服了。
再三确认丁崛起跑远了,萧逐尘定了定神,清冷月华照在他身上,他垂眸,眼睫似染雪,声音浸了一层湿雾,低缓道:「走都走了,还回来做甚?」
「看看孩子们,」我道,「看到家里并未有人因为我不在而茶饭不思,我就放心了,走了,当我没来过。」
他道:「谁说没有?」
「哪一个,阿煜还是德柔?」
「我。」
我捞起他流血的手,心里甜蜜且酸涩,「老夫老妻,说这个话不怕人听见笑话,你等回了床上悄悄说。」
他道:「忘了告诉你,你那张床我命人拆了,早跟你说过,上头雕花太难看了。」
我:「……」
我:「……」
晴、天、霹、雳!
「借口,萧逐尘你就是看新人快进宫了,你喜新厌旧。」我怒,「丁崛起,回来!」
丁崛起悠闲地小跑复返,对萧逐尘流哈喇子。
我按住狗头,道:「给我把床装回去,不然我把你和它关一块儿。」
萧逐尘僵在原地,动也不敢动,倔强道:「你妄想。」
我就喜欢他嘴硬。
对付他用不着狗,我自己就能上,拨开丁崛起,将萧逐尘压回了墙角,「最后问一遍,给不给装?」
他不受我威胁,反过来逼视我,「你跟我交个底,苏明棠去白云观见你,都跟你说了什么?」
「这么快就知道了?消息够灵通的,陛下。」
「我还知道你不该搅进来。」
「那你也该知道,找个冷宫等着,旁观我亲哥和我夫君两败俱伤,不是我作风。」我道,「苏明棠说要谋反,问我同不同意,你猜我同没同意?」
他别过脸,「你必然上赶着答应。」
「知妻莫若夫。」我扭过他脸,占他便宜。
他不让我占,还道:「跟你的床永远说再见吧。」
我:「……」
昏君!
我潜入太医署,孙大盛看见我,意外又不意外。
我给孙大盛说萧逐尘是个昏君。
孙大盛大惊,「陛下是草菅人命还是滥杀无辜,还是强抢民女了?」
「他趁我不在,拆我家具!」
孙大盛:「……」
我道:「有什么宁心安神的药,煎上一副,给昏君送过去。」
孙大盛瞪我,「娘娘又让陛下受到了什么惊吓?」
我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这次真不是我,是狗。」
孙大盛脸上写着「你是真的狗」,任劳任怨地嘱咐药徒去了。
他回来,看我还在好整以暇玩他的药秤,知道我有话要说,关门关窗,肃穆以待。
听完我的话,他脸色逐渐无比难看,「两种毒?」
「苏明棠防我防得严,我不好明着问,」我道,「全靠你了,老孙。」
孙大盛抬下眉毛都觉得沉,「娘娘如此信得过微臣,将陛下的性命托付我手?万一……」
「你只要尽力,就算有个万一,我也不怪你。」
孙大盛沉吟须臾,「微臣尽力。」
有他这四个字,我放下一半的心。
他问我:「可要告诉陛下?」
我:「等你有把握救他时再告诉他,若是没有,告诉他又有何用,让他知道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对他有什么好处,不过平添他煎熬,他这辈子已经够苦了。」
孙大盛唉了声,「咱们陛下那缜密的心思,只怕也瞒不过。」
我想想也是,「这样吧,你定。」到时候萧逐尘发火不是冲我就好。
孙大盛:「……」
孙大盛:「娘娘,我上辈子一定跟你有仇,这辈子才学了医术。」
「学得还不精,要不怎么没诊出来呢?」
「……」孙大盛羞愤欲死,「耻辱,这是我从医的耻辱!」
「也不能怪你,」我道,「江湖上的阴毒伎俩,你一正经人很难知道得全面。」
「娘娘的意思是,陛下所中之毒,来自于江湖?」
「目前只是猜测,民间与宫廷中用药皆有规制,如此邪性的毒倒是从黑道容易得获,我已托几个江湖朋友去打探,相信不日便有消息。」
这也是我坚持要离宫的原因,在别人的监视下,实在束手束脚。
孙大盛看着我,「娘娘,有些话微臣不知当不当……」
「不当讲。」
「……」
我道:「我知道我坚定不移站了陛下,是脑残之举,保不齐他马上就死了,怎么看都是太子和国舅爷的胜算大一些。
「我就算要报仇,也该等日后徐徐图之,眼下若是操之过急,一个不慎丢了全家性命,实为下策。
「但是老孙,你知道我生辰当天,萧逐尘明知我将计就计,配合那小贵在演戏,他为何非但没戳破,反而顺势要把我关进冷宫里去吗?」
「为何?」
「他打心底不愿我插手此事,一方是我亲哥,一方是他,他知道我选哪个都会很难过,不啻于伤筋动骨。
「他自己受过兄弟阋墙的苦,便不想看我遭受一遍,宁可自伤,欲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一直以来我对苏明棠抱有幻想,觉得他顶多是个怨夫,平常口头上碎叨两句,责怪天下这块饼他没分到手,结果他拐带我儿子,戕害我夫君。
一家人关起门来,可以拼座拼盘,拼图都行,苏明棠却要玩拼命,他对不起我在先,我又何必顾念什么亲情。
「我远没有萧逐尘想得这般脆弱。」
孙大盛喟叹:「爱之深,纵彼无坚不摧,时觉众能伤。」
「所以若在此时连我也背弃了萧逐尘,他该有多绝望,尤其这个人是我。」
孙大盛擦泪的手抬起来了。
我:「但你帮我转告他,不把床给我原样安回去,我和他一刀两断。」
孙大盛:「……」
孙大盛:「我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太医,娘娘你这么对我真的好吗?」
11
从宫里出来,我夜探蒙府。
蒙霍的府。
老蒙见我第一句,「真把陛下休啦?这么好的男人你不要给我呀!」
我拿眼刀飞他,「你还想找对象吗?」
老蒙七尺大汉红了脸,「我就那么夸张一说,表达对你和陛下这段姻缘的惋惜。」
「不会表可以不表,」我道,「霍霍,有酒吗?」
我体会到了我师父当年的愁苦。
蒙霍道:「有是有,但我不敢给你喝,你酒量浅,容易醉。」
看,还是当年的老友们知道疼人。
我丝丝感动。
蒙霍:「你一醉就扒陛下衣服,一醉就扒陛下衣服,此刻陛下不在,我怕你扒我,毁我清白,毕竟我还是个黄花大闺男。」
「……」随便吧,我又不要脸,「我长话短说,霍霍,把你手下禁军借我一用。」
蒙霍:「别告诉我你因爱生恨,决意造反。」
「没错。」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有点想看你跟陛下反目,可是不行。」
我语重心长,「霍霍,你想想,咱们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图什么?」
蒙霍挠头,「呃……想当年我十几二十岁,毛没长齐,血气方刚,看乡里乡亲四下起义,于是随大流,组织了一撮人。
「我也不知道要打谁,只知道这乱世不给穷人活路,打别人总比被人打强,没头苍蝇似的混了段时日,因为不会打仗,吃了不少亏。
「这时候我遇到了陛下,他那时不良于行,一副随时能咽气的形容,力气还没个小孩子大,可是有了他,我便再没有打过败仗。
「他说穷途天地窄,世乱死生危,黎民皆迷途,总要有人开路,终止这乱世,还天下以太平,黎民以苍生,问我愿不愿做开路人。
「说实话,我没完全听懂,我就觉得他长这么好看,说的话一定是对的,所以我义无反顾地跟着他干。」
我:「……」
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我今年说什么也得把蒙霍嫁出去。
「小苏,那你图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心情跟你一样一样的,」我道,「我啥也不图,就想看萧逐尘高兴。」
蒙霍若有所思,「陛下不是让我多读书嘛,咱俩这种行为,是不就叫『烽火戏诸侯』?」
「戏你个头,你家那口子才是褒姒,哦你还没对象,抱歉我忘了。」
蒙霍:「……」
我:「到底借不借兵?」
蒙霍对戳手指头,一脸做贼心虚,「不是不借给你,是你来晚了,我虎符前天刚被太子要走。」
我:「你跟萧逐尘请示了吗?」
「本来是该请示,但陛下早有旨意,京畿之内,太子可随意调配禁军守卫,每年太子往围场秋猎,必有禁军随行,我想着今年也是如此……」他揣度我脸色,「发生何事了?」
我一个头两个大,蒙霍不知里这些弯弯绕绕,一两句话也很难跟他说明白。
蒙霍:「反正你们是一家人,不行你跟太子殿下要呗。」
我这还想着有备无患早做提防呢,结果先被儿子掏了个空。
我挤出一个笑容给蒙霍,「等着吧霍霍,咱还玩啥烽火,这把年纪,点个篝火都费劲,太子才是那缺德冒烟的周幽王,我这就去打死他。」
蒙霍:「……点烽火的是周幽王?我给记成纣王了,我刚还纳闷妲己怎么还有个小名叫褒姒……小苏你这就走了……」
12
不久之后是立冬,小丁清早起来,呜嗷喊叫说要下山买面粉,中午回来擀面条。
回来时不复下山的兴奋,看我的眼神饱含忧郁。
我道:「咋,你狗丢了?」
小丁道:「我看见许多花车浩浩荡荡往城里去了,听人说是今上要选秀。」
我:「哦。」
她:「但是姐你放心,我永远跟你站在一边,让皇帝见鬼去吧,我明天就把隔壁山头王猎户介绍给你……不,今天。」
她想起一出是一出,摘了围裙牵着狗,风风火火跑了。
剩我和奶奶面面相觑,我指着面粉,「奶奶,你会擀面吗?」
奶奶赏我一个高冷的眼神,倚门睡着了。
我找出条毯子给奶奶盖上,决定自力更生。
万事有开头,我有勇有谋有爱心,岂能被区区下厨难住。
一炷香后,我被面糊糊住了。
我与面糊展开殊死搏斗,正要同归于尽时,道观的门被人破开。
萧应鸿拎小鸡崽子似的,提着德柔后领子,大步跨进,随意往地上一丢。
我闺女还傻乎乎乐呢,「飞起来太刺激啦,大哥再来一次!」
我道:「二位这是?」
萧应鸿理直气壮,「不明显吗?离家出走。」
德柔补充,「大哥把我从家里偷出来了。」
萧应鸿:「不答应她就假哭。」
德柔:「对的。」
我:「……」
我蹲下问德柔,「为何离家出走?」
德柔气呼呼,「不喜欢那些姐姐。」
萧应鸿抱臂,斜眼睨我,「帮你看了,一个比一个丑,萧逐尘看上谁都是他眼瞎。」
「……」我受宠若惊,这莫不是在宽慰我?
我对他张了张口,他已狂拽转身,走向门外。
「站那。」我道。
我跟萧应鸿上次见面,还是我单方面与他进行美好交流,今日猝不及防相见,我不知该拿什么心情面对他。
第一个冒出脑海的想法,是告诉他,你被苏明棠算计了,马上就要害死萧逐尘,你高兴之余,有没有丁点儿遗憾?
话到嘴边,我问:「伤口还疼吗?」
他步子一顿,背影腰身单薄挺拔,肩膀耸动了一下,没有转身,硬气道:「早好了!」
不知怎么,我听出了一丝委屈。
我道:「你这是要去哪?」
他:「不用你操心。」
我:「不许去找苏明棠。」
他:「我说了不用你操心。」
我:「会擀面条吗?」
「我说不用你……什么?」他忍不住转身。
我把擀面杖伸过去,「昔有乌鸦反哺,来,哺。」
「……」
我去洗净了手,和德柔并排坐着看萧应鸿忙碌。
他将外袍塞给我,挽袖露出一截骨肉紧实的手臂,和面、揉面、醒面……
我知道萧应鸿会做饭,虽然我从来没吃过。
萧应鸿会做饭是萧逐尘教的。
萧逐尘的厨艺精湛,则全赖我培养得好,怀老二时我吃啥吐啥,情绪不稳定,觉得这个孩子大家伙儿都有份儿,凭什么我一人受罪,是故半夜让萧逐尘起来为我下厨。
堂堂帝后,做贼似的摸进御膳房,萧逐尘第一回手艺生疏,一个不慎把御膳房点着了。
众人慌忙来救火,问起缘由。
萧逐尘淡定地道:「有刺客。」
我在旁帮着找补,道:「嗯!」
后来萧逐尘做饭贼好吃,我觉得这个美德必须在我们家传承,于是说趁着萧应鸿年纪小,你赶紧把他教了,省得以后因为不会做饭没人要,连个太子妃都找不着。
萧逐尘果真就去教了。
萧应鸿给德柔单独做了碗细面,顶上的荷包蛋切成小块。
我的荷包蛋是我最爱的流心蛋,我捧着碗,第一次感受到了「养儿防老」的喜悦。
犹如多年经商,久贫乍富,终于见了回头钱。
这哪是一碗面,这是我十八年的心血。
萧应鸿看着我的吃相,「你在这里……没饭吃吗?」
我:「……」
我刚想说你懂个啥,我这叫老母亲的感动。
他已道:「等萧逐尘一死,我登基以后派个厨子过来伺候你。」
「……」
你可孝死你爹妈了。
我道:「滚。」
他就这句听我话,拾起袍子开滚。
德柔愕然,「母后,不给大哥饭吃啊?」
「饿死他算了。」我说完冲萧应鸿背影吼,「不许去找苏明棠!」
萧应鸿:「不用你操心!」
消失在门外。
我看了看德柔,道:「女儿,母后算是明白了,咱们家的男人哪个也靠不住,是时候咱们女人扛起这片天了。」
德柔眨巴着眼,「我才八岁呀,母后。」
「正因为你八岁,有些事做起来才容易,你帮母后一个忙好不好?」
我附在她耳边,嘱咐了几句,德柔嘴巴张得老大。
我:「此事不要告诉你父皇,省得他说我卑鄙。」
德柔重重点头,「好嘞!」
饭吃一半,萧逐尘焦急地找过来,一身狐裘贵气逼人,就是过于瘦了,病容尽显。
他看见德柔,松一口气,随即板起脸,肃声道:「你今日擅自离家,自己说,做得对吗?」
德柔理亏,往我身后藏。
我佯装才看见他,「这不是咱们正在选秀的陛下吗?怎的走到咱们这道观来了,莫不是被乱花迷了心,找不到北了?」
他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是为了……」
我:「不想知道。」
「……」他话锋一转,「此观位于东南方,咱们两个到底谁找不到北?」
我:「……」
他:「路痴。」
我:「……」
德柔见我不说话,殷勤道:「父皇说你是路痴。」
「……你母后不聋。」我郁猝道。
我那不是找不到理由反驳他吗!
萧逐尘低眸看了眼桌上的面,我立即道:「大儿子做的,没给你留。」
他微微笑道:「做就做了,你骄傲什么。」
他揽过德柔,环视小院。
我:「甭找,人早已走了,八成又去跟苏明棠鬼密谋什么,你不管管?」
萧逐尘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我俩眼神交汇,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德柔在「呼噜呼噜」地吃面。
还是当个孩子好,天大的烦恼,至多不过玩具不好玩,饭不好吃……
我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萧逐尘道:「由来便知道,你呢?」
我就些许显得有点笨了,些许。
我挫败道:「我是打完他以后,生日当天,确切地说是你响应圈套进来捉奸、小贵抱过来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
萧逐尘咬牙,「不相干之人一定要提吗?」
「好的,」我从善如流,「我是打完他以后,生日当天,确切地说是小贵抱过来那一刻,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其中关窍。」
萧逐尘:「……」
要不是女儿面前不好发作,他这会儿肯定想摔碗。
逗完了萧逐尘,我继续。
「我想着苏明棠手伸得再长,要想安插小贵进宫和上我的床,也需有人与他里应外合,这个人想当然是萧应鸿。
「一切看似合情合理,反而是你的态度让我生疑,如此明显的离间,你极为配合,安排你出现你就出现,甚至有点推波助澜了,总不能是为了大舅哥吧?」
「我是为了你。」萧逐尘道。
「避不掉的,萧逐尘,」我道,「伤心总会有,等此事过去,你让我多欺负几次就好。」
德柔蓦地抬头,「生四胎吗?」
我&萧逐尘:「……」
萧逐尘对她道:「你休想。」
德柔一吐舌头,不解,「父皇母后说了半天,在打什么哑谜?」
我与萧逐尘不约而同告诉她:「一家人要彼此信任。」
从始至终,山河无改。
萧逐尘叫门外候着的侍卫先把德柔送回去,我仍有问题问他。
「你何以笃定你家大儿子从未有篡位之心?」
萧逐尘:「我问过他。」
「……」我仔细回想。
那日萧应鸿蓄谋已久地来找萧逐尘吵架。
萧逐尘最后问他,「你觉得你自成羽翼了,是么?」
萧应鸿回:「不试试怎么知道?请父皇拭目以待。」
……
旁人听来只是父子生隙。
我:「从那个时候起,你就打算放手让他自己去折腾?」
「他说他能做到。」
萧逐尘歉疚看我一眼,「苏明棠谋逆之心并非一朝一夕,日益成势,碍于你在中间,我确然不知该怎么办……」
我接口,「你想这孩子早晚得历事,正好他舅舅拉拢他,拿他当愣头青,他将计就计,摆他舅舅一道,你一看,这儿子能处,正月有头是真敢剃。
「所以你当即决定隐居幕后,那叫一个忍辱负重,给你毒药你就吃,叫你全名你就答应,袖手看戏,阿鸿说你利用他,人家孩子也没说错。」
他父子俩默契打配合,拿我当外人。
萧逐尘看我有点生气的意思,握住我手,道:「无论如何,我与阿鸿最不愿意伤害的都是你。」
「可不么?」我道,「你儿子还特地激使我打他一顿,好让我日后算账时,少恨他一些。」
「你可有后悔对他下手太重?」
我:「没有,我还是那句话,他做什么都行,伤你不行,给你下毒这件事,我预备气到明年。」
萧逐尘:「……」
我:「你真吃了?」
萧逐尘点头。
「就没想着把药换一换?」
「太医署也有苏明棠的人,换了会露馅,做戏还是做全套的好。」
我:「你知不知道……」
「我听孙大盛说了。」
一阵难言的死寂。
我轻声道:「那你岂不是……」
「命不久矣。」他道。
而且阿鸿还不知道这件事。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掩饰慌乱,「萧应鸿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萧逐尘苦笑:「不知,他这几年在忙些什么,从未跟我提起。」
「……」我道:「你对他还真是放心。」
「我们的儿子,难道你不放心吗?」
我当然也放。
不然怎会留下他擀面条。
我由衷道:「此番若能扳倒苏明棠,他这太子,算是合格了。」
「雪棠。」
「不必劝我,我心情好得很。」我听见了狗吠,」我今天相亲。」
话音刚落,小丁已在外嚷嚷起来,
「姐,我把人给你领来了!快来看看我王叔,他身体健康没疾病,脾气温和无不良嗜好,离异带四个娃……」
「四个娃,」我笑向萧逐尘,「你被比下去了。」
萧逐尘:「……」
小丁冲进门,一眼瞄中坐我身旁的萧逐尘,毫不迟疑转身,将王猎户关在门外,「王叔,你可以回去了。」
「姐你真绝了,」她大步趋近,「这么快就知道找着了下家了?早说呀姐,害我跑那么老远。」
压根不需要我回答,她将我挤走,就坐萧逐尘身旁,目不转睛看着萧逐尘,
「哥哥你贵姓?家住哪里?喜不喜欢小动物,以及活泼热情的小姑娘?」
萧逐尘活到四十岁,估计没见过这么活泼热情的小姑娘,抬头看我,隐隐担忧,「德柔以后不会也……」
我:「差不离。」
萧逐尘:「挺、挺好的。」
「是不是,」小丁道,「我也觉得哥哥你挺好,我姐这人脾气差,你以后要让着她。」
萧逐尘:「我知道。」
「半天功夫你们了解得这么深了已经?」小丁惊喜,朝我使眼色,示意包在她身上,「这是好事,不过我姐前夫是皇帝,请问你有没有压力?」
萧逐尘:「前夫吗?」
「还是老色鬼,负心汉,你放心,我姐跟他断干净了,保证不影响你俩过日子。」
萧逐尘深深看我一眼。
我道:「丁,听姐一句,沉默是金。」
小丁不,「我跟我姐夫再唠两句。」
「你姐夫没空。」再唠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萧逐尘听话站起,门外还拴着一狼三狗。
他威严地道:「雪棠,护我出去。」
送走萧逐尘,小丁比她本人找了对象还激动。
「姐,这种傻不愣登的姐夫你在哪捡的?」
我:「……花丛。」
「要抓紧呀姐,按说你就不该放他走,让我问问他何时来娶你。」
「改天,他今日忙着回去选秀。」
「哎呀我姐夫还挺有事业心,记挂着回去选……」小丁眼睛陡然瞪大。
我:「对,就是你想的那个选秀。」
「我姐夫他……他是……皇……」小丁原地暴走,「我方才是不是当他面骂了他?那他会诛我九族吗?」
我道:「平常心,你哪有九族。」
小丁:「……」
我安慰:「不要紧,你姐夫是个睚眦必报的好人。」
小丁从此学会了「沉默是金」。
13
年关将至。
一场雪过后,观里小丁栽下的腊梅歪歪斜斜开了几枝。
城中盛传,今上龙体抱恙,缠绵病榻,多日不朝,一应政务皆由国舅与太子把持。
一日傍晚,我收到一封来自江湖的情报。
联络人是我师父安排的,消息应当准确。
情报上说萧逐尘所中之毒出自一个叫「八方楼」的地方。
八方楼是江湖上的新锐组织,人员数量庞大,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专做暗桩生意,黑白两道通吃,鱼龙混杂,不可小觑。
且八方楼总舵就设在京都。
难道这就是我师父前些日子信中所说的神秘组织?
我是该去会会他们楼主,再拖下去,我担心萧逐尘耽搁不起。
在此之前,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大清早,小丁被我支下了山。
我在院中数梅花,对面山头相国寺的钟声杳杳,我忽然起了去拜一拜的念头。
清供的梅枝子折了一大捧,睡梦中的奶奶冷不丁道:「别去。」
我道是了,「半生戎马,以戈止戈虽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下去,我个人无怨无悔,可佛祖眼里讲究众生平等,应该不大爱保佑我这种杀孽深重的人,我且消停苟且着吧。」
「不是,」奶奶道,「咱们这里是道观,跟他们不是一个体系,我怕寺里僧人误会你上门挑衅,合伙群殴你。」
「……」有道理。
道观的门在此时猛地被破开——自从我来了,这门颇跟着受委屈。
苏明棠怒形于色,「苏雪棠,你把我儿子藏哪去了!」
我慢吞吞道:「什么?我大侄子不见了?」
「还跟我装傻充愣,没有你授意,德柔怎会等把我儿子拐走!」
我看着手里花枝,「大哥说话,我愈发听不懂了。」
在苏明棠气急败坏的声讨里,德柔好比拍花子的恶人。
大节下,祭祀活动增多,德柔得知她舅妈携幼子回娘家探亲,缠着要去。
到了太师府,众人见两个孩子一块玩得高兴,也没有多管,等底下仆妇们发现不对,德柔已经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小弟弟一起不见了。
「大哥就没往宫里去找找?」我明知故问。
苏明棠必然是找之未果,不然不会如此焦急。
他凶神恶煞地看着我。
「如此说来,我家德柔也失踪了?」我将开败的花枝挑拣出来,慢条斯理放在一旁,「哎呀,我真是着急。」
苏明棠:「……」
「大哥你不知道,德柔这孩子没定性,错眼不见就给你闯个大祸,时常偷拿她二哥的机关锁,指不定就把谁关了起来,这要是把我大侄子关进去……不对,大哥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我们家的事情,你再清楚不过不是吗?」
苏明棠面如土色,「你待要如何?」
「皇位你拿去,这个孩子我替你养了吧,等过个十几年,我再把他还给你,到时候这孩子若是不肯认你,或者给你茶里下个毒,你也别太惊讶,权当是乐趣。」
「苏雪棠!」
我笑,「拍什么桌子呀大哥,我这不都跟你学的吗?
「也许是我想多了,大哥你压根不在乎这个孩子,反正你也没什么人性,那正好,你回罢,趁我大嫂还年轻,你们再生一个。」
苏明棠颓然坐在我对面,语气软和下来,「小雪,孩子是无辜的。」
「轮到你自己身上,你知道孩子无辜了?」我道,「晚了。」
「小雪,算我求你,」苏明棠痛苦道,「大哥待你不薄,你难道丝毫兄妹情谊都不顾了吗?」
我何尝不是心如刀绞,「我就是太顾念兄妹情谊,才害了萧逐尘,此刻你若束手就擒,还来得及。」
「到了这一步,你以为我还有退路吗?」苏明棠霍然起身,「我钻营十几年,不过为了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我有错吗?
「今时今日,朝中半数大臣尽在我掌控,禁军在你儿子之手,而你儿子对我听之任之,萧逐尘命在旦夕,我的儿子……我不要也罢,我看你拿什么跟我斗?」
我实在不忍心把真相告诉他。
「听说萧逐尘前些日子选秀了,除了被德柔赶走的那些,留在宫中的闺秀小姐们,大哥你就没感觉跟你在朝中的关系网,很对得上吗?」
「……」苏明棠勃然变色。
「不是每个父亲都像你这般,为了所谓大业,甘愿舍弃自己子女,若没有你居心不良往宫里送人,你那些党羽的把柄和软肋,还真是不好牵制。
「不妨再告诉你个实话,你知道萧应鸿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不听话。如果他突然特别听你的话,你就要多加小心了。」
「而我之所以敢放心大胆地跟你吐露这些,你猜猜,是为什么?」
「你……」
「嘘——」我道,「你听。」
山下起了一小波喧哗,很快平息。
苏明棠来见我何须带人马,除非他今日原本想造反,才选择将妻儿送回娘家。
若没有德柔带走小弟弟,乱了苏明棠的阵脚,苏明棠这会儿已经杀进宫了,虽然他在宫里也没有胜算。
但我不想让他进去。
那里是我家,我不愿弄脏那块地方。
所以我才让德柔带走他儿子,把他引到这破道观。
门扉处,萧应鸿倚门,痞里痞气朝我挑眉。
「孩子已经回到大嫂怀里了,你放心,」我把花束整理好,也站起来,「大哥,你这时还觉得自己赢面很大吗?」
巨大失望之下,苏明棠破罐破摔,恶狠狠看着我,「就算我赢不了别人,最终我也赢了你,这辈子值了。」
我顿时如坠深渊。
他指的是萧逐尘身上的毒。
「所以啊,斗来斗去,玉石俱焚,」我道,「苏明棠你真是有病,从小到大都是。」
苏明棠被带走以后,萧应鸿近前,看着我,忽然道:「大儿子的肩膀可以靠了。」
我拭去眼角泪珠,「宫中混乱解决了吗?」
他点头。
「打算如何处置你舅舅?」
「流放,」他道,「大将军府中其他人不用动,留守京城。」
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结果。
我道:「谢谢你对你舅舅的不杀之恩。」
「……」萧应鸿抬头望天,脸可疑地红了,「不客气!」
我怼了他胸口一拳,「行了,回宫吧……把那位沉睡中的奶奶带上。」
我留下等等小丁。
萧应鸿没有动。
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从方才起,我就在刻意回避一个问题。
「是不是你父皇……」
「听说你要见我。」
我:「啥?」
「那什么,赵爷爷没跟你说吗,八方楼是我开的。」
我:「……」
我:「……」
我:「……」
我把花放下,从门后抽出笤帚疙瘩,「再说一遍?」
萧应鸿敏捷退至门口,随时要跑,「母后你听我解释。」
「你解释个丁崛起你解释,八方楼卖毒给你舅舅,你舅舅把毒给你,你再给你父皇,自产自销被你玩明白了是吧!」
萧应鸿:「我当时看到那毒,我也很惊讶!一边我还得演戏,装成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傻子,我很受考验啊。」
「那你把毒换了吗?」
「没有。」
「什么?!」
「但我有解药。」
「不是无解之毒吗?」
「母后你懂不懂做生意,卖货给客人,总是要夸大其词一些,越能唬人卖价越高,而且来买毒的会是什么好人,当然能骗就骗。
「这样等中毒之人打听到八方楼,来求解药,我还能再赚一笔。」
「……」我竟无言以对,「那怎么,你跟你父皇要钱了吗?」
「亲父子明算账,我肯定得要。」
「……所以你父皇知道你是八方楼楼主了?他什么反应?」
「没你这么暴躁,他只跟我说了一句话——你等着你母后回来打死你吧。」
没毛病,我挽袖,「不用等到回去,我这就打死你。」
怪不得这几年不敢说自己在外干了些什么,哪家父母愿意自己孩子整天徘徊在作死边缘。
何况萧应鸿还有个皇位要继承。
萧应鸿闪躲道:「可我开这八方楼,是为了送给阿煜。」
我停下追杀他,「为什么?」
「你们都没发现,阿煜其实很向往江湖吗?赵爷爷每次回来他都缠着打听江湖事。」
好像是。
萧应鸿:「再说他整天在宫里造杀器,谁能受得了,伤了别人无所谓,伤了德柔怎么办,我给他找个地方,让他发挥他的兴趣。
「还有,我们八方楼是个正经生意场所,并非母后设想的那般不堪,我们有朝廷颁发的牙帖,储君亲签,正规极了。」
我:「……」他咋这么不要脸。
萧应鸿讨好蹭过来,推着我出门,「这是我给我弟准备的惊喜,母后先不要告诉他。」
我一口答应。
14
阿煜与德柔等在宫道,齐齐朝我迎上来。
我挨个抱了抱,道:「阿煜,你哥给你搞了个基地。」
我身后的萧应鸿:「……」
阿煜与德柔已经缠上了他,「大哥大哥,什么基地?」
我爽了。
行行复行行,阁雪云低,流光飞琼,我从未觉得宫道如此的漫长。
终于。
道路尽头,满地雪皑如银月,萧逐尘悠远而立,眼眸含笑。
一如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我与他还是阿鸿这般年纪,任性、恣意,有比天之心。
我又一次比剑败给了他,杵在原地生自己的气,差点又把自己气哭。
其时不雨桃花漫天,萧逐尘安慰我说:「你若不哭,来年我还折花送你,可好?」
当时我就决心,下次要赢走这个男人的一辈子。
我跑着跑着,只觉天地、飞雪、阙宇都离我远了,眼前只剩萧逐尘。
我将折下的梅花送给他,他潋滟的眸光里装着我,空着的手挽过我的,转身往家里走。
我们之间已无需任何言语。
15
不,需要一句。
我道:「萧逐尘,我的床你给我安回去了吗?」
(全文完)
作者:摩羯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