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心思再计数步数了。
一来我知道它一定会变大,二来,上个副本伤亡惨烈,三十八个人只剩了九个。
……估计再来一局,就得全军覆没了。
而且上一关的冯兰,实在是太奇怪了。
即使之前也有觉得他有某些事在瞒我,但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过。
像是受到了某种刺激。
思来想去,在静坐一段时间后,我没入墙壁,前往他那里。
在漫过空间缝隙的途中,我隐约能看到九号和一百三十七号逐渐暗淡的空间。
不由得微微一愣。
但下一刻,我漠然地抿唇,移开目光。
2、
冯兰的空间有种优雅的雍容感。
我其实很喜欢他这里的绿草和玫瑰,坐在草地上看书,整个人也会沉静平和下来。
他正是靠在树边,屈起的膝盖上,放了那本《国富论》,在信手闲翻。
我走过去,同样坐下,随手拿起《莎士比亚》,挑了首莎翁的十四行诗看完,再抬眸扫了眼不知何时合了书沉默看向我的冯兰,低下头翻过一页,问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无声地沉默。
不知道是在斟酌说什么,还是在犹豫要不要说。
我没催,给他时间。
让人窒息的沉默在我俩之间蔓延,我很淡定,他却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最终,他轻轻说道:「如你所猜,我知道全部。」
3、
意料之中。
我冷冷地将书放在一边,下一秒,拳头就砸在了他脸上。
我直接将他掀翻在地,扼住他喉咙,膝盖压住他胸口,居高临下地道:「给我一个理由。」
他咳呛了声,眼神很诚实:「按照计划行事。」
「那你上一关怎么那么失态?也是按照计划吗?」我不明所以,只能冷笑,「那这执行能力,可真差劲。」
「我只是生气。我没想到他们竟然会这么做,做出一道我们任何一位,都绝对想不出来的『保险』措施。果然他们才是最擅长拿捏『人心』的……」冯兰轻轻笑了,「你还记得上一关,有多少只怪物吗?」
我下意识地:「一百二十七只。」
「那我们……有多少人进入这个游戏呢,灵?」
我完全愣住了。
冯兰像是庆幸又后怕,无声地用唇语说道:「还好是我,杀了那只怪物啊。」
我呼吸急促,脑子里一团乱麻,又见他脸色泛着青紫,下意识松开了手。
他不挣扎,直到我抿着唇起身,也依旧躺在草地上,笑了笑看我:「我告诉您我所知道的全部。」
「即使您可能并不相信我,老师。」
4、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只剩了九个。
这次开启下一轮的速度格外快,不过十几天后,那道电子机械音就催魂般,盘旋在我们头顶上空。
这次它格外欢快——
伴随着悦耳的摇骰子声,和路边电子游戏机里会出现的「滴滴答答」按键音,清脆得像是童年。
童年的奏乐声里,系统快乐地喊道:
「恭喜三十二号选手通过第七轮关卡,您可以选择是否继续游戏。」
我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它再次提醒道:「是否继续游戏?您还有一分钟确认。」
「继续。」
电子机械音欢呼雀跃:「好的。第三十二号,开启第八轮关卡。」
在它注意不到的角度,我唇边溢出冷笑。
无声道:「下个副本之后,见。」
5、
很规整的平地,放眼望去,没有建筑。
地上是巨大的方格子,方格子都是空的,间或还有草地和溪流。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光洁平整,水流簌簌,悦耳动听。
九个选手很快就降落在地,依旧是熟悉的摔落。
可没有玩家再像第二个副本那样咒骂抱怨,在巡视四周后,我们的心不约而同地沉了沉。
仿佛是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测一般,机械音笑嘻嘻地道:
「恭喜九名选手,一路冲锋陷阵闯关到现在。那就让我们开启最后一轮关卡吧!游戏很简单,任选史上的一款大富翁游戏,每位选手初始资金 100 万,可以用来建筑、买房、存款,也可以进行贷款。同时,违反规则的选手会坐牢,身体出现状况也会住院。」
它顿了顿:「相信大富翁的规则大家基本清楚,就不多介绍啦!有不清楚的欢迎随时召唤我,进行提问。」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开启最后一轮的——闯关游戏吧!」
「游戏规则:资金为负,即小于零的选手,立刻淘汰出局。」
我闭上双眼,感受到这扑面而来的残忍。
和前面的任何一关游戏都不同。
大富翁,是一款零和游戏。
所有选手的累计资金是一个确定的数目。谁变多了,另一个就会变少。
而零和游戏,不存在共赢。
只有自相残杀。
6、
历史上有很多版本的大富翁。每一个版本规则略有差别。
但基本的规则都是,通过掷骰子走不同的步数,落入不同的单元格。
而在这些单元格里,你可以有诸如买房囤地、银行理财,甚至买彩票等一系列的操作。
为了照顾不同玩家的水平,我们打算选择最简单的某一款。
丸子头四十号一直沉默,等我们讨论完,才缓缓开口:「……这一关,是不是最终,只剩下一个人?」
我换了个委婉的方式说「是」:「通过计算,我们应该可以尽量保证所有人没那么快破产。」
「我隐约记得……这款游戏,是有一个共赢版本的。」四十号推了推方框眼镜,迟疑开口。
附近环境优美,像是一个小巧宁静的村庄。
冯兰坐在一旁的石椅上,突然接口道:「你是说由伊丽莎白创造的初始版本吗?那个时候这款游戏还不叫大富翁呢,叫地产大亨,讲述地主和垄断的故事。」
四十号茫茫然一点头:「……应该是。」
「游戏有两种玩法,第一种『垄断』,也就是后来的主流玩法,零和博弈,必有输家;第二种玩法叫作『繁荣』。」冯兰继续道,「应该就是你说的合作共赢版本。」
「这个版本玩法不太一样。它规定,任何一位玩家购得土地,其所有权与收入由所有玩家共享。直到初始资金最少的那位玩家,也赚得了两倍金钱的时候,即宣告游戏结束。这还原了亨利·乔治在《进步与贫困》里的思想——杜绝土地私有,将开发土地的红利回馈社会,而非让个别资本家中饱私囊。」
我脑海里也隐约有模糊的记忆,顺口问道:「第二种玩法是消失了吗?」
冯兰顿了顿,解释:「伊丽莎白为自己设计的这款游戏申请过专利,目的是『表明土地垄断对经济造成的不良影响,以及用土地价值税作为补救措施的可行性』。总的来说,算是一种宏观调控,模拟第二次乃至第三次社会分配。」[注 1]
「她甚至满怀期待地将游戏卖给了公司,但她没有成功。」
我微微一怔。
冯兰讽刺般挑起唇角:「游戏发行后,垄断的模式大受欢迎,发行公司干脆删减了共赢模式。甚至有人窃取了伊丽莎白的成果。」
「只能说,人类……都是喜欢竞争、博弈和厮杀的吧。」他耸了耸肩,「像是藏在骨子里的东西。因为它够刺激。」
他起身,走到那展包含所有历史版本的屏幕前,划拉到最前面,指着第一个黑白版本道:「四十号,你说的是这个吧?它,选不了。」
四十号愣了愣。
第一个黑白版本后面,跟着创作者姓名:伊丽莎白·玛姬。
只可惜,这个版本无法被选中。
就像合作共赢的可能——被永远剔除。
[注 1]
第二次分配:国家通过税收、财政转移支付等手段进行国民收入的分配;
第三次分配:高收入人群在自愿基础上,以募集、捐赠和资助等慈善公益方式对社会资源和社会财富进行分配,是对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有益补充;
前不久阿里巴巴、腾讯等互联网大厂,捐赠千亿资金实现共同富裕,就是第三次分配啦~~~
7、
游戏的恶意是我们意料之中的。
所有选手也没有失落,选择了最基础的 2080 版本。
没有抽卡,只有建地、储蓄和监狱功能。
在选择完版本的一刹那,系统提示:
「为了防止玩家们拖延时间,我们拟定每绕地图一周,每位选手需要交 5 万税费。」
「下面,请各位开始第一轮的游戏~~~」
随着它话音落下,湛蓝无瑕的天空,绽开了烟花条的彩带。
像是欢庆的典礼。
本来黄昏的天也瞬间变黑,再陡然黎明天亮,耀眼温暖的阳光明媚极了。
「……哎兄弟们,税费有什么用啊?」五十三号直接傻眼傻。
冯兰解释道:「这就是说,我们不能不买地皮,什么都不做了。因为我们的资产总和是在缩水减少的。」
「如果所有人,什么都不做,也只能熬过地图 20 圈。」
这是将我们最后一点的合作可能,都给堵死了。
8、
二十五号破罐子破摔,往很童话风格的蘑菇灯上一靠:「大不了一起死呗,这破游戏姑奶奶不玩了!」
可惜不是所有选手,都和她一样的想法。
哪怕是和我们关系不错的四十号,也谨慎后退一步,走向起始点,道:「大家还是玩吧。就算只有一个人活下去,也比所有人都死来得好。」
我赞同她的话。
所以我也跟了过去。
一百零三号和八十四号是情侣,他俩对视一眼,手牵着手缓缓走着。
二十五号犹豫片刻,还是跟在我和冯兰身后,磨磨蹭蹭来到初始点。
她不情愿极了。
五十三号拍了拍她肩膀,用很地道的口音安慰:「没事啊大妹子,这游戏纯粹靠运气,谁运气好,谁就通关呗。反正多活了这么多副本,也挺值当的。」
二十五号嘴唇翕动了下。
从口型,我猜她是想说「值当个屁」。但她最终还是没说出口,只是一脸嫌弃地拍开五十三号手:「滚滚滚。」
至于剩下的八十六号和一百二十二号,一男一女。
八十六号板寸头,高个,和五十三号关系不错,我们也算能说得上几句话。
一百二十二号则是露耳的中长发,瘦削的黑色夹克,高蹬靴。
她有点独,像孤狼,偶尔有分组活动,也沉默寡言。
连我也没料到她韧性能有这么好,熬过了上一关最后,零号怪物死前的精神攻击。
所有选手都站在起始点后,游戏正式开始。
五十三号甩了甩胳膊,一马当先:「我先来我先来!」
游戏叮咚了声:[请玩家投掷骰子。]
五十三号面前是个虚浮的面板,他试探着一拨弄,巨大的骰子当空而下,在草坪上咕溜溜转了好几圈,最后停了下来,上面数字是 6。
这棒槌还喜笑颜开:「哎数字还挺大的,这是要去哪呀?」
我面无表情:「监狱。」
五十三号:「。」
他:「……可、可以不走吗?」
我:「你说呢?」
下一秒,系统就冷酷无情提示:[请玩家五十三号,向前行走六个单元格。]
五十三号欲哭无泪,系统又催促了起来:
[请玩家五十三号,在 30 秒内前进六个单元格。]
五十三号只能硬着头皮走,刚走到目的地,刷的一声,四周升起成排铁栅栏,再封顶围笼,将他困在其间。
系统:[入狱时间 3 天。]
也就是说,他损失了 3 次扔骰子的机会。
五十三号在笼子里抓着栏杆,欲哭无泪:「什么鬼啊这是……」
二十五号怼他:「你运气不好。」
我选择了第二个掷骰子,运气不错,来到了一块地皮,毫不犹豫买了下来。
见状,四十号也立刻抓起了骰子——
她不傻。
这个游戏里,的确是谁最早买入地皮,升级为房屋和酒店,谁占据最多的地,谁就会获胜。
先手有很大优势。
在四十号、一百二十二号也抢占了一块地皮,而第四个掷骰子的冯兰只能和我站在同一个格子里,不能再次购买地皮后,剩下还没扔骰子的几个选手,都面色微微一变。
一百零三号和二十五号同时伸手。
一百零三号烫着大波浪卷发,笑着眨了眨眼:「小妹妹,让姐姐先?」
「不要。」二十五号果断拒绝,手一丢,那巨大的骰子就闪现出「2」来。
她占据了附近最后一块地皮。
一百零三号只能铁青着脸,投出了个更倒霉的「4」来,进了医院,隔离五天。
这个结果让她脸色更差了。
至于和五十三号关系不错的那位八十六号,他俩难兄难弟,进了同一所监狱,羁押三天。
就这样,一轮很快就过去了。
夜幕降临,星空闪烁,萤火虫也放出光芒。
[滴,第一轮游戏结束,晚上来啦。请各位休息。]
说休息,其实也就 10 分钟。10 分钟后,黑夜散去,下一轮投掷再次开始。
一般的地皮在 5 万~10 万之间。初始资金 100 万,我就分了 50 万一个劲地买。
等到第 5 轮关卡结束,我是九个里占据地皮最多的,一共 6 块,其中 1 块已经建起了最简单的一级房舍。
那栋房屋像是很多看不见的工人在飞速建造,噼里啪啦一阵动静后,很精致的木质平屋就在那个单元格拔地而起。
而此时,机械音悠然响起,像是小结:
[二十五号:本金 64 万]
[三十二号:本金 42 万]
……
[一百零三号:本金 29 万]
[一百二十二号:本金 71 万]
其中最少的是一百零三号,因为她交了三次房租,分别给我、冯兰和一百二十二号送了一大笔钱。
一百零三号害怕地直打哆嗦,她咬了咬唇,视线带着些怨恨,看向二十五号,恨声道:「要不是你抢我的先,我的钱一定比现在多!」
「大姐,你是住了五天院才这么惨。」二十五号才不怕她,无所谓地一耸肩,「手气这种东西呢,说不准的。你看你男朋友,本金 89 万诶!是我们所有人里面最多的。」
是的,即使我的地最多。
八十四号的流动现金最丰富的——他在商店中了个 40 万的彩票。注意到女朋友情绪不对劲,走过来轻声安慰她。
一百零三号眼神闪了闪。
9、
游戏仍在继续。
地多的优势逐渐凸显出来。
到了第二十轮的时候,我的房屋土地在不断增加的同时,金钱也因为收租和过路费,增加到 56 万。
同时,这个游戏迎来了第一个破产的选手。
并不是一百零三号,而是八十六号——那个和五十三号关系不错的板寸头兄弟。
他舍不得买地,一直存钱。
于是在游戏后期的又一夜收租后,他的资产变成了负数。
与此同时,他身上红光闪烁,警告般亮个不停。
八十六号将手里的筹码牌隔空甩给我,有些懊恼,但还是笑了笑:「唉这游戏也不是很会,输给你们了。加油啊大地主。」
他话音刚落,整个炸成了色泽鲜艳的烟花。
数不清的彩带从他身体里窜出,他的头也像弹簧一样,蹦蹦跳跳地耷拉在脖子边。
系统甚至响起了愉快的游戏通关伴奏:[嘀哩哩滴答~~~]
并没有溢出的鲜血,本来血腥的场景被幻化成了游戏里的喜庆绚烂。
却依旧让人犯恶。
而一百零三号的金额也所剩无几,4 万的余额,甚至不能让她挺过下一轮的税收。
也就是说,下一次投掷,就是她的死期。
一百零三号被八十六号的惨状吓到了,惨白着脸,回过神来后,用某种恶毒幽微的眼神打量着二十五号。
然后趁着二十五号不注意,她猛地扑出,握着路边的巨大石块,砸向二十五号的头。
「一起死吧!!!」
10、
二十五号没有完全避开。
硬石撞击人体的肩骨,是沉闷的碎裂声。
她瞬间白了脸,竟硬生生忍住,用伤了的那只胳膊扯住一百零三号头发,狠狠掼地。
「咚!」
一百零三号的头重重砸在地上。
登时见了红。
她默不作声地继续按着一百零三号的头,疯狂往地上撞。
「砰!砰!砰!」
最后一个副本,我再没有必要减少任何的内部冲突。
因为,最终的厮杀早晚要来。
以某种形式。
无论拖延多久,都有这么个必不可少的你死我亡。
我没阻拦二十五号反击,只是抬起手,拦住见情况不对想要上去帮架的八十四号,轻声道:「我都没上去帮呢,急什么?」
有我和冯兰挡着,八十四号一时之间冲不过去。
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见地上的女朋友奄奄一息,硬着头皮推了把我和冯兰,阻止喊道:「别打了!!」
二十五号手顿住,侧过头睨了八十四号一眼,嘲讽笑道:「她先打我的,我自卫反击,还有错了吗?」
八十四号语塞,支支吾吾还想说什么。
二十五号冷笑一声,还是放开了进气多出气少的一百零三号,站立起身,看了看自己染了血的双手,揣进冲锋衣外套的兜里,抬头,想了想,忽然对着系统说道:「我弃权,这轮游戏,我弃权,不玩了,可以吗?」
其余选手一怔。
我也沉声问她:「你想好了吗,乘风?以你的资金以及土地数量,是完全有可能获取最终胜利的。」
只比我少上那么一点。
「我不建议你弃权。」
八十四号则趁着这个机会冲了过去,小心翼翼扶起女朋友。
「符合规定。」系统的机械音冷漠而公式化,「请您仔细确认,一旦弃权,等同游戏失败,请问您是否确认?」
二十五号没有立刻回答,伸出手,将凌乱的短发别到耳后,又看了眼手上血迹。
像是在回答我的话:「我只是觉得,这轮游戏,好没意思啊。不至于……不至于为了一个活下去的名额,大家会变得面目全非吧?不管是我赢了你们,还是你们赢了我,都不会让我快乐。踩着同伴的尸骸,所谓的胜利,真的是胜利吗?诸位,我们的敌人,不应该是把我们置身于这个危险游戏的、让我们自相残杀的那个人吗?」
我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四周没有选手说话,大家神色各异。
随着游戏进行,整个童话般的静谧小镇里逐渐有了高楼,遮挡部分的阳光,我们九个都恰好在建筑物的阴影里。
二十五号沉默了会儿,对地上即将咽气的一百零三号道:「谢谢薛定谔的城市里,你帮我们四五个女生做的美甲,也谢谢上个副本里,你分我的那瓶水。」
「肩膀砸得很痛。」
「但美甲很好看,水也很解渴。」
一百零三号明显怔了怔。
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但最后没说出来,缓缓闭眼,死在了八十四号的怀里。
二十五号也几乎同时说道:「我确认。我确认结束游戏。」
她扫视剩下的六个选手一圈,表情很洒脱,甚至做了个手枪姿势,搁在自己太阳穴上,砰地开枪:「我并非因为诸位而死,还请各位为我报仇。」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爆炸成稀疏的彩带条。
洋洋洒洒落了漫天。
11、
还剩六个选手。
我,冯兰,五十三号,八十四号,四十号和一百二十二号。
八十四号刚刚死了一路走来的女朋友,神情有些恍惚。
四十号则是最紧张的,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他俩状态都很糟糕,一不留神就容易犯错。
冯兰明显不太忍心,将衬衣胸前口袋的一枝玫瑰,放在了那叠彩带条上。
花瓣柔软鲜红,是他空间里的。
下一轮,游戏继续。因为人数锐减,所以,每一轮的速度快了很多。
而这个时候的每一次决策,其实意义没有最开始的时候大。
因为马太效应逐渐体现,强者恒强、弱者恒弱,谁的地多、楼高、房产丰富,谁就能狂揽租金。
相对应的,「穷人」甚至连「温饱」都无法解决,那五万的税费会要了命。
一百二十二号成了第一个被税费搞破产的。
她倒是像解脱了一般,平静地等待死亡。
死前,这个极少说话的妹子犹犹豫豫,像是克服社交恐惧症一般斟酌开口:「……谢谢各位一路上带我通关。」
「……那个……烧烤很好吃,三十三号的手艺很棒。之前的棉花糖也是。」
「嗯……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哦对,我的名字是『晚归』。」
她的存在感极少。
很长的时间,都是在队伍里默不作声。
死亡也是一样。
沉默无言,犹如雪铺了满地。
12、
我心算能力很强,所以能拿捏最恰当的金钱数投资决策。
其余选手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下一个出现问题的,是五十三号。
因为最开始蹲了三天监狱,五十三号的地不多。
在资不抵债后,他更是卖掉了所剩无几的地皮,换取现金。
现在,他正拿着最后七万的筹码,满脸哀愁地站在属于我的房产面前,对我挤眉弄眼:「哎兄弟,你又赚一笔了。」
脸上的表情也比较夸张。
是那种故意逗人发笑的夸张。
「嗯。」我垂下眼帘,没再看他那股透着傻气的笑。
却仍旧听到他大着嗓门道:「开心点嘛!反正我是觉得我活够本了。如果真的有这么个复活的机会,你们谁能活到最后的话,记得帮我找找我现实里身份,烧炷香啥的。我是感觉我没啥子亲人啊……要是有的话,兄弟们不嫌麻烦,也帮我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
我:「嗯。」
冯兰:「……好。」
五十三号:「哎别这么垂头丧气啊。来来来,跟哥笑一个。」
我尝试着勾唇,模仿一个笑容,但没成功。
只能面无表情怼他:「笑不出来。」
而头顶的系统机械音在不断提醒:
[请玩家五十三号支付 8 万元,请玩家五十三号支付 8 万元]
[请玩家五十三号在 30 秒内,支付 8 万元]
[30]
[29]
[28]
「行吧不笑就不笑。」五十三号叹了口气,将手里筹码抛向我,「你们仨如果有谁有机会出去呢,一定要记得,多笑笑,笑口常开长命百岁啊。」
我轻轻接住。
他像是双眼微红,借着抬手的姿势,不着痕迹揩了揩眼泪。
[滴。玩家五十三号,破产清算,游戏失败。]
在系统的提示音里,五十三号挥了挥手,吹了声清脆口哨:「再见。」
就像之前每个副本结束前,他快乐地大声告别。
唯一的不同是。
这次,他没有,下一个副本。
13、
同伴死了,游戏仍需继续。
我有可以放缓游戏结束的速度,只是随意投掷骰子。
没有再购买玩家死去后,空余出来的地。
但即便是这样,四十号和八十四号的财富也消减很快。
四十号从玩游戏后,就一直沉默着。
但这时忽然开了口:「真遗憾啊。」
我们几个的相聚有点远,冯兰和八十四号在地图的另一边,他们只能隔着条溪流和草坪,看向四十号。
知道她说了话,但不知道她说了什么。
「真遗憾呢……」四十号又是小声说道,「你看,太阳多么好啊。适合坐下来……」
她垂了眼睫,捏着手上剩下的十八万筹码,对我笑了笑。
那笑比哭还难看。
因为她前面是死路。
不论骰子掷出多少,落到哪个单元格,都会破产。
很久之后,四十号轻轻补充最后一句:「……大家一起喝杯茶,看一本书呢。」
她也没管别的选手有没有听到这自言自语,又拿起骰子,轻轻一扔。
半透明的巨大立方体在草坪里打着旋儿,最终落在了 6 上。
六步之外,是冯兰的酒店。
五层,很豪华,相应的,收费昂贵。
每一次 20 万。
四十号她本就紧张,抹去额头冷汗,将眼镜摘下用衣角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在她硬着头皮,迫于电子机械音的催促走过去前——
我突然开口,像是安慰:「如果有机会的话,你可以给我们所有人讲《荷马史诗》。你看上去很熟悉这块。」
「可是不会有机会了。」她走到单元格,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筹码抛到冯兰手里,「有点遗憾,但只要你们有任何一个人活下去了,记得我,我就算仍旧活着。」
「我与你们同在。」
14、
四十号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她极有耐心,一百三十七号很多细碎问都是找她的。像极了喜爱教书育人的教师。
相应的,她在文史哲学方面的造诣也不低。
在末日的废土里,围绕篝火团坐时,她给我们讲了很多小故事。
有西方的,也有东方的,还有希腊神话,大伙都听入了迷,哪怕入夜要休息了,一百三十七号也缠着让她继续讲。
我面无表情地从炸开的彩带上挪开眼,感受到久违的冷。
还有厌倦。
我转过头,对他们两个说道:「继续吧,两位。」
15、
八十四号是剩下三个里头最紧张的。
他紧咬牙根,仿佛背负了另一个的使命,在斟酌地选择要不要置地和升级。
现金用多了,可能不够交付过路费,用少了,又没有足够的固定资产来赚钱。
我感到他大脑都快烧糊了,淡淡提醒:「你现在最好升一级。因为那块地我和兰分别有 1/24 和 1/6 的可能经过,根据概率计算……」
我那句「这样回报的期望值更高」还没出口,他就粗暴打断了:「不用你说!!」
我顿住,能隐约感到他的怒火和敌意,识趣闭嘴。
做了个「请」的姿势:「你继续。」
游戏到了这个时候,任何的计算几乎都是徒劳的,能改变,但不能反转。
果然,到了六轮之后,八十四号濒临破产,像只暴怒的狮子,在他那个单元格里来回打转。
最后,竟是拒绝投掷骰子,反而挥舞起拳头向我冲来。
这货人高马大,肌肉比起五十三号只多不少,我谨慎侧身躲开。
在闪躲空隙里,抬头望了眼天。
系统只是在八十四号出格子的时候疯狂警告,在发现他想杀我后,悄然闭了嘴。
就像之前二十五号被袭击,以及反攻时候一样。
安静如鸡。
哦,原来依旧鼓励我们自相残杀。
我心底涌上一阵恼怒,直接一踢一绊,用过肩摔把他放倒,像在精神病院里一样,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有刀,于是我扼住了他的咽喉,冷冷开口:「还是和之前一样,不长记性吗?」
被我一模一样放倒两次,八十四号恼羞成怒,却被我利落卸掉左臂,再踩住右手。
彻底动弹不得。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还玩么?」
「……玩。」他狠狠咬牙。
「确认吗?」
「……确定。」
「好,给你这个机会。」我淡淡道,起身,将他脱臼的左臂咔嚓装上,「但我也最后一次告诫你一点,永远不要再把刀对准同伴,即使资源有限。我们共同的敌人,是——」
「制定这个游戏的,人。」
16、
我不知道八十四号有没有听进我的话。
但直到淘汰出局,他都阴沉着脸,没再说一个字。
哪怕浑身炸成烟花,也沉默而死。
去陪女朋友了。
17、
空旷的场地里,只剩了我和冯兰最后两人。
高楼旅馆在宁和的村庄拔地而起,像是文明的演变,大城市的兴建。
我刻意将节奏压到最慢。
每次都等系统警告提醒,才缓缓投出骰子。
直到终于坚持不住了。
「你说你以前,会帮政府进行一些经济和宏观决策吗?」我忽然侧头问道,「有处理过这些问题吗?」
冯兰一愣,点了点头,却明显不想多提。
他犹豫着道:「要知道,广义的帕累托改进[注 2],其实是不存在的。政策出台、改变,意味总有人的蛋糕要被动。即便社会整体向更好的一面发展,也会有人在历史车轮里,成为炮灰。牺牲总会存在,就像天总会黑。」
他跟着骰子前进几步,跟我相距的不是很遥远,静静看着我,很久后才将过路费扔了过来。
「但是天还会再亮。」他轻轻说道,「所以,出去之后,您不必为您做的任何事愧疚。」
「请坚信您是对的。」他无视系统震耳欲聋的警告,在漫天警示的红光里,将插在胸前的第二朵玫瑰递到我手上,「就像我一样。」
「祝您好运,老师。」
[注 2]:帕累托改进:一个体系下,在不损害其余人利益的时候,能够提升某个人或者某群人的利益。(就是只有变好的,没有情况变坏的)
18、
冯兰的胸前口袋里,别了三枝玫瑰。
第一枝,赠给了二十五号。
第二枝,送给了我。
第三枝,献给他自己。
爆炸声里,彩带漫开。
属于他的那枝鲜红的玫瑰轻轻落在地上,夹杂在五颜六色的闪光纸条里,其实很美。
像是宣告游戏落幕的葬礼。
作为一个按照要求和计划的旁观者,他无言地执行了全部计划——
哪怕在我们看来,这个计划获胜的可能。
不足 1%。
19、
与此同时,四周的高楼也像烟花般炸开,欢喜庆祝。
电子机械音在空中盘旋升起:
「恭喜三十二号玩家,取得最终胜利。」
「为您连接主世界权限。」
20、
世界开始破碎,所有的像素土崩瓦解。
我坠回到了我自己的空白空间。
一晃而过间,我看到他们的空间在急剧黯淡,快速消失。
而在一片白茫里,我的世界里除却黑白,唯一的色彩就是手里的这枝玫瑰。
我听到系统冰冷的流程提示:
「在此之前,进行再次记忆抹除。」
「记忆抹除将在三秒后启动,三,二,一。」
— 富翁棋盘·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