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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谋

我的母亲是世人眼中的奇女子,能文善武,才名远播。

她辅佐七公主登女帝之位,为其开疆拓土。以女子之身,位列临逍阁十二贤臣之首。

可我却是出了名的平庸无能之辈,沦为朝野笑谈。

那些贵女们常说我是个草包废物,及笄后无人愿同我结亲,女帝却说让我在她的儿子中随便挑。

我便选了那个最俊美出尘的,惹得天下女儿家们芳心尽碎。

1

我是定国候独女萧锦抒,得封明泽郡主,是世人眼中最会投胎的人。

别人是因父族荣耀,而我因母亲而荣耀。

若我是最会投胎之人,母亲便是那最会下注的人。

她本为将门之女,当时先帝有十二子,别人都忙着辅佐太子、端王等,唯有母亲与旁人不同,她选中了七公主。

后来证明,她选对了。

我曾问她为何选七公主?世人从未想过女子为帝。

可她说在七公主的眼底看到过野心与不甘,她们是同一种人,不甘于命运摆弄,不甘于屈服依附,更不甘于逆来顺受,她们都同样想争一争,想在这天下搏一席之地。

后来,七公主成为大宁王朝第一位女帝,而我的母亲成为朝堂之上第一位女官,位极人臣,得封定国侯。

女帝与她,在世人眼中也算得上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君臣佳话了。

可是这佳话,到我这儿,便有点续不上茬儿了。

人人都瞧着我母亲是天纵之才,总觉得我也该是个天才。

可惜,让他们失望了。

我从小气走了十几个师傅,见到了诗书就犯头痛。

他们便想着我可能适合学武,结果我从马背上摔下来,从此再不愿碰刀枪棍棒。

我日常的乐子便是听曲赏乐,最喜欢那些长得清俊的男子为我抚琴吹箫。

她们都以为母亲会很生气,没想到母亲很是坦然地接受了我的喜好,每每还要帮我挑些好看的乐人。

那些人在背后看笑话,他们说「定国候府,必败于二代」。

这不是明晃晃地点我吗?

我虽是个好美色、喜吃喝的懒人,却也不至于听不出好赖话。

那些人细数母亲一生功绩,最后总结出来,我是其唯一败笔。

他们瞧着我,总是忍不住地摇了摇头,就算是那些与我母亲有些交情的老臣,也觉得恨铁不成钢,后面细究原因,便觉得是我爹太平庸了,这才影响了我。

我爹真的平庸吗?

倒也不尽然,只是掩盖在了我娘的光环之下。

他当年也是名满京都的贵公子,文采斐然,若入仕为官,当是一位极好的儒雅文臣。

这些都是听我娘说的,在我娘眼里爹爹自然是最好的人,听说他为了在我娘这儿得个名分,可真是下足了功夫。

听府中老管家说,喜欢我娘的人可以从京都排到北国去了。

那骠骑将军随她南征北战,追随多年,北国青王为她终身不娶,避世而居,夏国女相是其至交好友,隐世高人欲收她为徒……

她的一生可谓传奇至极,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留下了无数佳话。至今大家都觉得她是神祇下凡,才能这般无所不能。

也不知我爹当年是如何杀出重围、夺得芳心的,可惜,他去得太早了,没能亲自问一问那些故事。

三公主向来以女帝作为榜样,最是瞧不上我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她每每从我身边打马而过的时候,总会露出鄙夷目光,然后冷冰冰地吐出「废物」二字,其他人也会暗暗附和着。我只是没心没肺地笑着,自从我娘去世后,这样的场面我见得多了。她们也觉得定国侯府的没落之路不远了。

2

我十岁那年母亲便离世了,她说自己功成身退了,该回到那个属于她的地方了。

偌大的定国候府瞬间空了,她的门客旧部们对我很是失望,只是勉强奉我为主,日后定国候的爵位也自当由我承袭。

人人笑我不学无术,却又羡慕我这般好命。

我母亲的功勋便足以保我一世荣华,而我只需要按照她的意愿活下去。

倒是有几个长得好看的小郎君入了我的眼。

偏生被我看中的那几个,都是肚子里有点墨水的,都觉得被我看上是糟蹋了他们。

第一个,寻死觅活,跪在祖宗祠堂前,口口声声说着有辱门楣。

第二个,那户人家惹不起我,直接让他剃度出家了,从此长伴青灯古佛。

第三个,直接远走边塞了,说立志报国,此生不归。

于是,我顶着废物草包的名头,一直耽搁到十八岁。

本以为以后便这样潇洒度日了,没想到女帝直接大笔一挥,为我和太子赐婚了。

我在府内暴跳如雷,当然东宫也不会比我淡定到哪儿去的。

那位太子殿下,我是晓得他的,他很是瞧不上我,最喜欢京都第一才女,也就是宰相家的女儿沈晏秋,他爱极了那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模样,京门世家也在争相说着他们的般配,只等着佳偶成双了。

可这平地一声惊雷,自是炸得各府开花。

我敢保证,太子和沈晏秋肯定比我还睡不着。

既然如此,我便可安睡了。

次日,我便收到了沈家的拜帖。

来人果然是那位名动京都的才女,她纤纤细步,举止文雅,可眼底却带着淡淡乌青,昨晚肯定没睡好。

她长得好看,再配上这书香气韵,确实是个不俗的美人儿。

她腰间的玉佩,乃是皇室子弟所有之物。

她装作不经意地说了句:「我与太子比试填词作赋,尽兴时没了些分寸,他输了,便将这玉佩赠给我了。」

转而又道:「瞧我,与郡主说这些做什么,郡主向来不喜文墨,只怕听了心烦。」

这是拐着弯儿说我不通文墨、草包一个?比不得她与太子心意相通、志趣相投?

原来名动京都的才女,也不过如此。

我吃着婢女递过来的葡萄,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无妨,我既不喜诗书文墨,日后便让太子陪我听折子戏不就得了。」

我管他喜欢什么呢?

话音落,沈晏秋的脸色白了白,她眸光微变,看向我的时候,带了几分探究打量。

「郡主,太子他五岁开蒙,拜裴太傅为师,满腹诗书,精通词赋,聪慧睿智,最重女子德行,你与他终不是一处的,不如早日……」

后面的话没说完,便被我打断了,「剩下的话不如你去对着陛下说,来人,送客。」

沈晏秋神色大变,仍然尽力维持着那端庄模样,可是眼神中的慌乱泄露了她的心绪。

太子得朝野称赞,可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香饽饽,只是我讨厌她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模样。

听说,沈晏秋离开侯府后便去了东宫,进去的时候已是哭红了眼。

3

没隔几天,东宫便办起了什么赏诗会。

我本无意参加,奈何太子极力相邀。

没想到去了就瞧着他们二人并肩而立、言笑晏晏的模样,太子望着那沈晏秋,满目缱绻,尽许柔情。

沈晏秋看到我的那一刻,更是不动声色地牵了牵太子的衣角。

原来,极力相邀是想让我看这等场面呢。

沈晏秋在这等场合下自是出尽了风头,太子全程作陪,就差直白地说这才是他认可的太子妃了。

女帝的赐婚他不敢反抗,只能在这儿设这么一出鸿门宴来打我的脸了,以此来向众人无声宣示谁才是他中意之人。

为迎合太子,那些人都赞她,转而便拿我做对比。

「那明泽郡主除了会投胎,还剩下些什么,胸无点墨,脑袋空空,简直就是废物一个。」说话之人语气中尽是不屑。

其他人也跟着附和,嘲讽说道:「定国候的不世功勋和累累荣耀,注定是要败在她的手上了。」

「可叹其母天纵之才,却生出这么个不堪扶的。」

话音落,众人齐声笑了起来。

我从拐角处走出,手中缓缓摇着镂刻精致的玉骨扇,笑着问道:「很好笑?」

那些人慌忙离去,而我身边的侍女指尖微动,方才那几人一个叠一个地倒在了地上,惊呼声此起彼伏。

「谁踩到了我的手?」

「你们快起来,压到我头发了。」

……

那些宫女内侍们慌忙去扶,整个场面极度慌乱。

我站在一旁,笑着说了一句:「诸位这行的是什么大礼?」

她们一个个发髻散乱,头饰东倒西歪的,站起来后那漂亮衣裙也染了灰尘,脸色铁青,很是难看。

她们被宫人领着前去梳妆换洗,看着她们脸上的尴尬难堪,我正笑得开怀,可一人站在不远处,似乎将刚才的闹剧尽收眼底。

我怔在了原地,他仍旧如昔年,着一身淡雅青衣,上面绣着竹子,就那样定定地站着便足以成诗入画。

待回过神来,我扫了他一眼,笑意尽收,转身便要离去。

侍女询问我怎么了,我没好气地说道:「有人曾失约,害我苦等一夜,其后三年再无只言片语,如今见他就烦。」

「主子这是口是心非?」

我还没走两步,太子和沈晏秋便赶到了。

「明泽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子这般出声,沈晏秋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戒备和警惕。

我与他到了角亭处,旁边除了他的守卫再无旁人,他低声道:「想必郡主也看得分明,来日这东宫必是有晏秋一席之地的。」

「太子这么早就想着要纳她做小了?」说话间,我嘴角一直扬着笑意。

他听出了我话里的揶揄之意,面露不悦,眼眸紧盯着我,而后略带警示地说道:「萧锦抒,你应当明白若非你母亲功在社稷,你又有哪一点儿配得上这储妃之位?唯有晏秋的才学气度,才能与我相配,日后你若是与晏秋和睦相处,则二宫并立,也算是不辱没了你。」

我眼眸微睨,握着扇子的手微微用力,储君当久了,还真觉得自己是碟子菜了。

4

次日,兵部尚书被人揭发涉及军饷贪墨一案,惹得女帝震怒,将其直接下狱。

而这人正是太子的心腹。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正逗着府里的鹦鹉,说了句:「真不错。」

想来太子现在定是在东宫愤怒地摔着茶杯,势要找出幕后之人呢。

若来日,他知晓是我这个草包坏了他的事,不知该是何等表情。

但这只是一个开始。

沈丞相寿宴的时候,并未给我下请帖,可我就那么死气白咧地去了。

因为有人给我送了一封信,让我去看一出好戏。

而我恰好带着众人撞破太子与沈晏秋抱在一起的场面。

我将一个被未婚夫背叛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瞬间红了眼眶,挤出两行泪,然后指着二人道:「你们就这般急不可耐吗?好,我成全你们。」

说完,在众人视线中掩面离去。

可刚出沈府,我便笑得直不起腰,转而看见慕听澜在茶楼的二楼窗口处站着。

我上了二楼,调侃道:「没想到二皇子离京数载,刚归来便给太子送了一份大礼,还不忘让我去看一出好戏,若来日太子殿下得知自己最看不起的兄弟竟然可以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的反应大概会很有趣。」

扮猪吃老虎,他也很会。

他眉头轻蹙,似乎受不得我这样的语气,沉声道:「等到那日,他是何等反应已无足轻重。」

这话,便是将野心尽数道出了,他在我面前倒是不加隐瞒。

正因见过他当初的模样,才越发觉得他和数年前完全不同了,而今的他波澜不惊却蓄势待发,表面与世无争背地却野心勃勃。

「你就没什么话想要说吗?」

他闻言,眸光微凝,似乎在斟酌着该如何开口。

我看向窗外,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外面美人乱人心,同故人已无话可说了。」

昔年他以姿容俊美而扬名于世,与那北国第一公子并称。

江南首富之女为其一掷万金,寻绝世宝玉相赠,却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北国公主一见倾心,痴迷多年,爱而不得,后来纳了数个男宠,各个都有他的影子。

因他喜欢梅花笺纸,一时间梅花纸贵。

可惜数年前,术士批命,说他皮相之美,亦为祸端,尤其眉间之痣,克父克母。

联想到他出生之时,北方雪灾,阳朔之战惨败,生父早逝……

他幼时便不被女帝所喜,有这命格之说后,更是为女帝厌弃,将其放逐豫州。

美则美矣,但命途多舛。

如今皇室子女中,他大概是最无可能继承帝位的了,也无人将其视为对手。围绕在他身上的也就是那些貌美传闻了,可这类传闻越多,反而使得那些人越发轻视他。

其他皇子公主的生父皆出身于门阀世家,是以他们的身后也各有倚仗,只有慕听澜,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

我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猛然咳嗽,还咳出了血,吓得我慌忙扶他坐下。

没想到他竟突然笑了,拽着我的手腕道:「若是病着能得你回头,那我便希望日日都病着。」

「真是疯了。」见他如此,我便松开了手,没好气地坐在了一旁。

「灯节失约是我不对,陛下当日得知我生父离世的隐情,勃然大怒,便逐我离京,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去见你。」

我猜到了这些,可终究只是想听他亲口解释一句罢了,也气恼后来三年再无只言片语,连一封信都不曾寄回来。

数年来好像执念难消,可如今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出了茶楼,可他的近卫仍然追了出来,附耳道:「主子听闻陛下为您赐婚,为了能回京,不惜以身试毒,这才换得回京疗养之机。」

我怔在了原地,而后看向了茶楼处,难怪他这次回来,总是脸色苍白,咳嗽不止。

5

人人都道我撞破太子与沈晏秋私会,伤心欲绝,流言越传越猛。

没想到女帝见不得我受这种委屈,将我好一通宽慰,把她所有的儿子都召了来,只说了一句:「随你挑。」

这种场合下,迎着其他几位皇子的嫌弃目光,我也觉得气氛诡异。

那林将军当年也是同我母亲一起征战的老臣,没想到他胡子一吹,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掺和着说道:「萧丫头,我家几个儿子也正值弱冠之龄,刚好你也选选。」

这事儿,可不兴比个输赢啊。

到底是元老功臣,才能干出这事儿来,女帝未见生气,反而笑着打趣:「林将军这事儿也要与朕争一争吗?」

「岂敢,只是想让萧家丫头多几个选择罢了。」

此等场面,我很是为难呀。

「锦抒,你自己选。」女帝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可那曜石般的眸子却深沉似海,让人探不出头绪。

那股逼仄的氛围一直都在,这便是传说中的帝王之威吧,看来是必须选一个了。

我只得露出以往那没心没肺的模样,仔细打量着诸位皇子,直勾勾地盯着对面那人,看着他那苍白却不失俊美的面庞,很是敷衍地说道:「陛下,就他吧。」

我的手指了指站在对面的慕听澜,眸光玩味,仿佛仍旧是平日里那个不走心的纨绔之人。

「为何?」女帝眉眼微抬,带着几分探究,可她看向慕听澜的时候,眼底始终带着厌恶。

「因为他长得最好看。」

话音落,众人面面相觑,其他几位皇子似乎长舒了一口气,大概在庆幸我肤浅得一如当年。

而他神色未改,也无慌乱之色,与他素日作风全然一致,让人看不出喜怒。

「听澜,你意下如何?」女帝缓缓出声。

「一切听从陛下安排。」他咳嗽了几声,俨然一副虚弱模样。

女帝当即应允,现场赐婚。

出了皇宫,那林将军低声道:「萧丫头何必再蹚皇室的浑水,你母亲想必也不愿看到你今日的选择。」

我与他走在那漫长宫道上,眺望那巍峨宫阙,而后道:「林伯父,你自是看得分明的,如今这定国侯府的兵权所剩几何?朝堂之上还有多少人是我母亲的心腹旧部?母亲愿用定国侯府的无声沉寂成全她一世功业,可我……不愿意。」

6

我选了慕听澜,那些爱慕他的女儿家们芳心尽碎,这比赐婚太子更让她们难受。

她们在背后说慕听澜是被逼的,因生得美才倒了这大霉被我看中了,她们说起慕听澜的被逼无奈绘声绘色,好像亲眼见过一样,真是让人闻之落泪,可我只觉得好笑。

她们当着我的面说强扭的瓜不甜,希望我早日放手,免得终成怨偶。

可我说不在意那瓜甜不甜,强扭过来的就是香,偏就喜欢美人为我折腰的模样。

我说得尽兴,却没发现慕听澜正在我身后站着。

众人悻悻离去,我假装什么也没说过,他看了过来,我隐约间看到了他的笑意,这就是他的被逼无奈?

说起我与慕听澜,那真就是冤家吧。

我八岁时初见他,那时他已经是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了,见他第一面时,全无半分美好回忆,只见他将那丞相家的公子蒙着眼睛揍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

那丞相家的小公子经常欺负他,无人处,他便给了那丞相公子一通好打。

最后,竟是我为他扛下了一口黑锅。

女帝对我说下不为例,空口训诫了几句,也便罢了。

若是落在他的身上,那必得是按照宫规毒打一顿。

那时候便觉得美色惑人了,若非他长得好看,我又岂会充什么英雄。

第一次见面,他便欠我的。

第二次见面时,我又损失了一盒子最爱吃的点心,那是天香楼的糕点师傅做的,下人排了好久才买到,可是听着他肚子咕咕叫,我便顾不得其他,全都给了他了。

第三次见面的时候,是我十二岁时女帝召我入宫小住,我夜间无聊,溜达到一座废弃宫殿,却瞧见他在那里偷练武功。

彼时,他捂着我的嘴,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保密。

我抽出腰间长鞭,挑眉道:「你若赢了我,我便保密。」

他无奈之间应战,数十招过去之后,差点引来了巡逻侍卫,他带着我躲进旁边的宫殿内。

后来,狩猎之时,有人兵器脱手,朝我袭来,众目睽睽之下,我知晓那是女帝的试探,我若一动,前功尽弃。

她在试探我是否真的不会武功,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一拽,将我带离危险,而他也故意让那红缨枪从肩膀擦身而过,衣衫上顿时血迹斑斑。

我当场便哭了起来,女帝眼底的疑虑打消了几分。

可女帝看向他的时候,眼眸深处尽是冷漠。

后来,他的肩膀处留下一道疤,至今无法祛除。

他听说我爱看折子戏,便每年为我寻一出有趣的戏。

我以为以后的岁岁年年,皆会如此。

可我及笄后的那年灯节,他约我相见,说有话要对我说。

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他,一直等到灯会落幕,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次日得知消息,因术士批命,他克父克母,触怒女帝,已被远逐豫州。

此后三年,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只言片语。

直到他如今归来。

7

转眼便是太子与沈晏秋的大婚之日了。

私会之事被传了出去,太子失德,终究有损名声,女帝罚了二人闭门思过,沈丞相也被牵连罚俸。

可是太子却上演了一出情比金坚的戏码,勉强挽尊,女帝便也顺势为二人赐婚。

可我若是没记错,太子那日想的是左拥右抱,而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深情是有些,只不过不太多。

这桩婚事连接了东宫和丞相府,女帝未必乐意,丞相实权在握,不似如今的定国侯府只剩荣耀虚名。

在喜宴上有各种目光投射过来,纷纷想看我的反应,毕竟那日是我亲自撞破的,可我如今还能喝着小酒,乐得开怀,让周围人咋舌不已。

慕听澜缓步朝我走来,而太子也出现了,一身大红色的婚服,格外显眼。

太子脸上神色略有几分不善,他回过神了自然对那日的事耿耿于怀,在数步之外停下,目光在我和慕听澜之间打转,继而嗤笑一声。

「多年来二弟拒了多少佳人情意,大家都等着看是哪位九天神女能让你心甘情愿点头,如今局面真是让人没想到,不过草包废物倒是与你这不详之人甚是相配。」

太子皮笑肉不笑地说着,眼底的倨傲与嘲讽之意都快溢出来了。

草包废物?不详之人?

我正在想该怎样才能让他长长记性,却没想到慕听澜走到我的身边,与我对视一眼,一派端然从容气度,「锦抒心性纯良,率真直爽,非九天神女可比,我心仪于她,自然心甘情愿,太子若只是折辱我也就罢了,若折辱她,我断不能容。」

这夸的竟是我?他说得天花乱坠,竟不带脸红的。

他这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出戏我得接下去,得夸回去。

「二皇子天人之姿,气度无双,太子莫不是嫉妒他?当初我便觉得您长得太丑,也幸亏沈家姑娘不嫌弃,要不然您不就砸我手里了吗?我哪儿还能找到二皇子这般玉人呢。」

配上我一副痛心疾首又格外庆幸的表情,太子怒目圆睁,当面说他长得丑的,我定然是第一人。

「你……」

周围人将这些话尽数听了进去,憋着笑又不敢笑。

气走了太子,我冲着慕听澜挑了挑眉,他回之一笑,显然是在说配合得不错。

而周围那些世家千金们,也将方才的话听了进去,我看了看她们,「诸位听清楚了,是他心甘情愿,是他心仪于我,可不是我强迫他的。」

那些姑娘看着慕听澜满脸的乐意,她们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回过神来发现真是他亲口说的心仪二字,有些姑娘瞬间红了眼眶,还有些气得甩袖离去。

一时间,惹得姑娘们芳心尽碎,我只能无奈地摊了摊手,都怪他烂桃花太多,我帮他折一折。

8

我正打算抬步离开,他却猛然出声:「方才我所说的,都是发自肺腑,更是我三年前没来得及对你说的。」

他在说刚才那些剖白之言,皆是真心,并非顺势胡诌。

他又再次开口,语气温和平静,却显得沉重,「我在豫州数载,无数次设想,若你在我身边,那些日子是否便不那么煎熬?」

我怔在了原地,不愿回头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拔腿就跑。

我知道他在豫州过得是什么日子。

一个被帝王厌弃的儿子,被逐出宫门,外面的世道又岂能轻易容下了他。

他忍下那些欺凌折辱,数载的筹谋蛰伏,只为来日。

如今这朝堂局势,看似是太子独大,而他毫无立足之地,另外几位更是蠢蠢欲动,可实际上,来日若有变故,他便会是最大的变数。

而我自幼时起母亲便说我做不得聪明人,当个糊涂人便是最好,所以后来名动天下的女侯爷却有一个庸碌无能的后人。

她们说我是废物草包,说我不学无术,说我是扶不起的弱者。

幼时起女帝便时常召我入宫,喜欢将我带在身边。

人人都说那是福气,可无人知晓背后的诸多试探。

夜间,竟然会睡不着。

出门望见月色正好,刚一抬头,便瞧见房顶处有一人。

赫然便是慕听澜。

我站在院中,他站在房顶,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即使隔了数年的光阴,仍是那样的熟悉。

「你怎么来了?」

「那年灯节,我特地为你准备的萤灯,可惜你今日才能看见,希望为时未晚。」

转身,他飞身而下,将一盏萤灯放到我的手中。

那灯只留了些许透气口,其余处全部封住,里面并无烛火,反而是许许多多的萤火虫在其间飞舞,美不胜收。

他大半夜不睡觉竟是跑去抓萤火虫去了。

「我心意如昔,不改分毫。」他沉声道。

闻言,我抬眸凝视着他,勾唇轻笑道:「那怎么办?我心意已变,你走了之后我可是喜欢了许多人呢,你去打听打听就知道了。」

他看我神色便知我在捉弄他,笑意中带了几分调侃,「那我便夺回来。」

母亲的爵位应当由我继承,女帝命礼部大肆操办,隆重异常。

我在那些人鄙夷不屑的目光中承袭了母亲定国候的爵位,那些目光似乎都在说我不配肩负着定国侯府的赫赫荣光。

而我笑得没心没肺,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庄严肃穆的事情,甚至对着女帝抱怨头上的冠太重了些。

她对着我笑得满脸慈爱,许我此后见君不拜,向世人昭示着她的盛宠,也彰显着她对功臣之后的恩待。

可转身她又对我说,若我不耐上朝的繁琐,想去便去,不想去时便不去,不必刻意守着那些规矩。

我俯首谢恩,而后满脸感激地说还是陛下最了解我了,日日上朝未免无趣,那些繁琐规矩,我自然是受不住的。

可远离朝堂的定国侯,还是定国侯吗?

大礼过后,人人都在说着女帝对我恩宠之隆,已是将我宠上了天。

9

我与他的婚期定下了,便在下月十六,女帝这次似乎有些匆忙,生怕发生了变故。

与婚期同时定下的,还有一道圣旨,那便是封他为钰王,封地豫州。

我与他大婚当日,女帝亲自主婚。

夜晚,他挑起了红盖头,迎面而来便是那含笑的眉眼。

我长舒了一口气,而后感慨道:「可算是结束了,真让人头疼。」

他闻言走到我身后,将我头上的钗冠尽数取下,用檀木梳缓缓为我梳着长发,顿觉头上轻松了一大截。

我正在愣神间,却见他脱了外袍,笑着说道:「夫人,我们……该就寝了。」

「什么?」

我猛地抬头,撞见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只是那目光中满是促狭。

我瞧见了他眼底的揶揄笑意,分明就是故意逗我玩儿的,想看看我的窘态。

下一瞬间,我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愧是名动天下的美人儿,那些唱曲儿的果然不能同你相较,这良辰美景的,不如……」

我话还没说完,他的耳朵竟露出了几分薄红,我暗暗发笑,能让满京都的儿郎们对我闻之色变,他这种成天端着的神仙公子,还是不要和我比的好。

珠帘散落,红烛摇曳。

第二天一早,我挑着他的下颌,俨然一副浪子姿态,调笑道:「美人如花,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他神色微变,而后白了我一眼,「终是明白了你的风评何以至此了。」

风评?要来何用?反正已有废物名头了,不怕再多几样。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好色不是罪过,况且得夫如此,以后哪儿还看得上其他人呢,他们解脱了。」

我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10

可惜,平静的日子终究难以长久。

漠北消息传来,云辉将军病逝于军中,我的步伐踉跄,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当年母亲南征北战,麾下飞云骑威名远播,而飞云骑有四位将军,是母亲的左膀右臂。

可她离世不过数载,飞云骑的士兵们被调往青林关,屯田种粮,闲散以待,他们都在等着被再度重用的一天。

而四位将军,已然被分置各处,云辉将军于三年前被调往漠北,他一腔热血,却只能与那些杂务为伴,在军中饱受排挤,接连打压,而今郁郁而终。

霍鸣将军被调往南疆烟障之地,困于流民争斗,且奸人陷害,终得牢狱之灾。

飞云骑将领,只剩下了伏安和卫衍二人。

可现在女帝诏书降下,他们远赴朔州,明升暗降,路途凶险。

他们临走前,来与我拜别,目光中满是悲愤与无奈,云辉与霍鸣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他们此去,便是后尘。

「保重己身,便有归来之机。」我的手微微攥紧。

女帝试探过了,这些年也安心了,一步接一步地将定国侯府移为空壳,除了对我这表面的恩宠,定国侯府也只剩下那无用的虚名。不出十年,京门世家中便再无定国侯府的立足之地。

不仅如此,女帝对慕听澜还有一道旨意,那诏书中说他的病既已痊愈,令他前往封地豫州,不日启程。

这代表着他再度成为弃子,再度被逐往豫州,女帝明晃晃地告诉世人,这江山权位与他无关。

我眼眸微抬,低声道:「豫州虽远,却自有我们一番天地。」

似乎昔年被逐已经将他所有的痛苦不甘耗尽,如今有的只是从容与平静,他眼神坚定,眸光中尽是志在必得,「前路漫漫,徐徐图之,终有一日,该由我们来主宰。」

「自然。」我们的眸中有着同样的信心和野心。

大浪淘沙,还未到终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我随他一起离京,远赴豫州,这也是女帝想看到的局面,那我自当如她所愿。

如今的定国侯府,不过是空壳一座,那些门臣旧部死的死,贬的贬。我留下倒显得事有反常,让她徒增疑心。

离京的那日,我碰见了沈晏秋。

她如今成了东宫太子妃,想来也不负她一番心思,那日若无她的配合,又岂能让别人恰到好处地撞见她与太子的私会?

牺牲些许名声,换得了她想要的结果,她在太子那里仍是一个被亏欠的角色,这般好手段,非一般人可及。

她朝我走了过来,缓声道:「从前我羡慕你好命,从出生起,什么都不必学,不必争,便有人将世间最好的一切捧到你的面前,而我苦学多年,方小有才名,可提起京中闺秀,盛名之下,仍旧无人能越过你,什么东西都是你挑剩下了才轮得到旁人,而今我却释然了,天生好命,蠢钝如你,也注定只能潦倒余生。」

我瞧着她如今的释然模样,不免觉得可笑,她样样都要做到最好,竟是为了和我较劲儿,为了得到那些无用虚名,让别人想到京中闺秀的时候,最先就想到她,而非我这个靠母亲功绩的碌碌庸才。

「你如愿便好。」我摇着手中的玉骨扇,云淡风轻地说着。

她如今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若无意外,来日便是皇后,而我即将陪着慕听澜远赴豫州,或许终生不归。她觉得自己终是赢了,可以不再比较了吧。

11

刚到豫州,当地州府之人便借故生事。

我与慕听澜刚搬入府邸,便有人明目张胆的纵火。

那些黑衣人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地围在府邸周边。

我与他立于屋顶,亲眼瞧着这些鼠辈,笑着打趣道:「这群不知死活的来了,该怎么玩才过瘾呢?」

「这宅子是她所赐,藏有暗线,他们烧了反而最好,至于这几个鼠辈,随你折腾吧。」他的脸上颇有几分无奈,可是又纵着我去了。

那些人纵火之后,自以为得手,便得意扬扬地撤了。

长街口,几人正在饮酒。

我自身后而来,抖动着手中长鞭,只觉得技痒。

长鞭出手的那一刻,恍觉这豫州之地可远比京都快活自在的多。

那几人不是我对手,自是被我打得抱头鼠窜,最后我命人给捆了,来日自有用处。出手的虽是鼠辈,背后却是大鱼。

那些州官见慕听澜不得势,行事间也多有怠慢。

府邸被纵火之事,他们也都漫不经心,丝毫不放在心上。

数月之后,豫州官员贪墨渎职、涉及旧案,直接被御史捅到了御前,女帝大怒。

彼时我与慕听澜正住在竹屋小院中,小院人员简单,只留下了些许心腹,其余人等都趁着失火之事全部打发了。

我与他便只顾游山玩水,赏乐听曲,俨然一副富贵闲人的架势。

女帝的诸位子女中,三公主空有野心,却毫无谋略,不堪大任,五皇子实力不足,不得人心,而六公主年龄尚小,难以成事,朝中能与太子一较者,唯有四皇子。

我与他坐在树下,喝着桂花酿,下着黑白棋。棋路纵横交错,我却与他对视道:「你的各路暗棋,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落下一子,棋局大势已定,笑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太子命人刻意纵火的消息被送到了四皇子的手中,便被其大肆传播,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太子饱受流言困扰,与此同时,他对四皇子下手越发狠辣,两人势成水火。

可是太子大概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有那么多把柄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四皇子手中,打得他措手不及。

我与慕听澜身在豫州,渐渐淡出世人视线,人们逐渐记不得那个弱势无依的皇子,也记不得那个扶不起的侯门废物,而我与他所布的棋,早已成局。

两年光景恍惚而过,太子身后的势力果然强劲,四皇子颓势已显,无力再与太子抗衡,可太子在其中也伤了元气。

如今的局面便已明朗。

可天下四国已经维持了太久的制衡之象,郦国野心勃勃,蓄力多年,如今瞅准了诸皇子内斗的局面,兴兵来犯,太子想通过击退郦国的功绩来稳定地位,女帝允他亲自领兵。

可他让飞云骑作为前锋开路,却因他的指挥不当、贪功冒进,飞云骑最后皆被困于玉柳关,郦国以阵法相困,难以突出重围。

而太子却将飞云骑数万人作为弃子,让他们陷于困境,与郦国军队死耗,他处于后方蓝城,却不派任何援军。当飞云骑耗尽之时,郦国军队自然已是疲惫之师,而他以逸待劳。

飞云骑被冷落数年,而今终于等到了再度起用之日,却不想竟是这般阴谋,女帝和太子要的便是他们有去无回。

太子从头到尾都只想用飞云骑为他祭旗,用我母亲的旧部去成全他的功业。他本就不想让那些人活着回来。

消息传来的时候,寒意自心底而起,他们终是踩到了我的底线。

12

「你准备好了吗?」我与他站在那竹屋前,遥望远方。

他眼眸微垂,而后道:「是时候了。」

我终是前往了玉柳关,那是我母亲曾经为之浴血奋战的地方。而今,我再度出现在这片土地上。

临行前,他紧紧拥着我,「等你归来。」

我心头凝重,却仍做轻松姿态,「放心,我会带着飞云骑一同归来。」

我率人途径蓝城时,太子却想阻拦。

「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你阻拦不了。」他冷漠以对,仿佛飞云骑将士的命只是他脚下的草芥。

我抬头道:「殿下今日不思破阵之法,反而龟缩于人后,这一仗即使侥幸胜了,也不怕世人耻笑吗?」

「待我赢了,盖棺定论自当由我分说,是飞云骑贪功冒进,被困阵中,与我何干?」

原来,他早都想好了。

我瞧着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只说了一句:「那不如就提前让世人看一看殿下的无能吧。」

话音落,他突然冷笑一声,「你若是上赶着送死,那便去吧。」

他眼底之意,我看得分明,若我真的死于玉柳关,对他来说刚好是斩草除根了。

他放行了,我率人赶到玉柳关的时候,他们各有负伤,太子的按兵不动已经让他们士气低迷。

若我没来,他们已经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愿以此身护卫故土。

可惜,那高高在上之人,配不上他们的忠心护卫。

「飞云骑的将士们,你们若信我,我便能带你们破阵,带你们活着还朝。」我声音清冷,郑重而严肃。

「当年先主便是这样对我们说的。」一时间,那些旧部皆是眼眶泛红,难以自抑。

「我自幼得母亲教养,多年来只是遵循母亲之愿,藏拙示弱以求平安,这奇门阵法,并非难不可破,大家今夜安心休整,明日我带诸位破阵。」

话音落,众人窃窃私语,可是他们眼中已然有了希望。

次日,飞云骑分为五队人马,分别而出,虚虚实实,不停变幻,而我率人直攻敌军主帐所在。

今日之后我终是与母亲的期愿背道而驰了,我做不到冷眼旁观,更做不到蜷缩一世。

飞云骑胜了,郦国退兵。

当我手中长剑架在太子脖子上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怕了,眼底满是震惊与恐惧。

「怎么会?你怎么可能破得了郦国阵法,那么多能征善战之人都破不了,你一个草包废物,又怎么会……」

他话没说完,突然愣住,过了半晌才震惊出声:「你是装的?伪装了这么多年,果真心机深沉,难怪母皇忧心,怪只怪我看清的太迟,之前就该杀了你,也免得徒留祸患。」太子的眼底只有未能除之而后快的恼怒,并无半分自省之意。

「太子知我伪装多年,便已如此愤怒,若得知钰王长驱直入,剑指皇都,那个你最看不起的弟弟即将取代你成为新的君王,你岂不是痛不欲生?」

我话音落下,他的眸子猛然睁大,眼中尽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太子不愿信,不敢信。

慕听澜的方向是京都,如今的羽林军统领是他置于军中的人,驻扎在晏城的大军,也会随他入京。

我与慕听澜约定,我于玉柳关破阵之日,便是他兴兵北上之时,而届时皇城失守,太子便腹背受敌。

他取皇都,我挟太子,则江山已定。

13

京都早已变天,可惜太子仍然沉醉于旧梦。

我携飞云骑押送他进京,飞云骑四位将领回归其三。

站在城门口,我有一瞬间的恍然,仿佛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得胜归来时的模样,千军万马站在她的身后,彼时她的形象是那样高大。

幼时我便想成为她那样的人,可是她希望我不争,若不争,便会安稳到老。

多年迷梦,如混沌一晌,我处处示弱,扮作纨绔废物,可那终非我愿,而今,才是我该有的模样。

城门大开,而我看见了慕听澜负手而立,他的身后站着文武百官,站着那些门阀世家,他们恭敬垂首,那些披甲持刃之人沿街列队,百姓们远远张望。

那些文武百官的眼神中再无昔日的鄙夷不屑,也无轻狂傲慢,有的只是谦卑和敬畏。

慕听澜着一身淡墨色长袍,上面绣着淡淡云纹,就如同我们在豫州时一模一样,他眉眼含笑,朝我伸出手来,我翻身下马,朝他快步而来,我与他紧紧相拥。

分别前,我们都知道将走的两条路凶险异常,前途未卜,若有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可是我们都很有默契的对那些凶险避而不谈。

如今,劫后余生,方知不易。

「大局初定,百废待兴,何须亲自来迎?」

那些人分列两排,恭敬垂首,他携着我的手从中间缓步而行,周围人皆俯首相迎。

「我要让世人知道,你之于我何等重要,无论是被逐豫州,还是日后的锦绣之途,我的身边都只你一人。」他牵着我的手微微用力,言语中满是笃定,似乎是盟誓一般。

「那看来我是跑不掉了。」我故意笑着逗他。

「难道你萌生过此等想法?」他眉头轻皱,似是要刨根问底。

我连忙笑着摇了摇头,「不曾……不曾。」

登基的时间已经定下,便在十日之后,我与他已经住进了皇宫之内。

这场腥风血雨终是以女帝禅位告终,她退居甘泉宫,余生再不得出。

府中管家给了我一封母亲留下的信件,或许也该给她看一看。

甘泉宫尘封多日的门缓缓打开,阳光照进宫室,她斜靠在榻上,仿佛苍老了许多。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我,满是复杂,最后自嘲一笑,「是我看走眼了,琅绰的女儿又岂会是真正的废物,只能说你隐藏的真好,朕多年的试探,你竟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若非您步步紧逼,或许我也能勉强遵从母亲的意愿,做一世的富贵闲人、纨绔废物,可你已容不得母亲的故交旧部了,朝中与母亲交好的那些老臣,死的死,贬的贬,母亲的旧部们,要么被打压排挤、郁郁而终,要么贬谪边地,饱受折磨,飞云骑被冷落多年,再度起用,却是将他们作为弃子,我又岂能再忍?」我已经尽量克制,可是仍旧忍不住心底的怒气。

「你在玉柳关力破奇门阵法,带领飞云骑击退郦国军队,也算一战成名了,此后四国皆知昔日女将的后人也如她一般惊才绝艳,可是……朕只想你做一个废物,荣华一世,长乐无忧,也算全了朕与你母亲之间的恩义,可你却与那个逆子狼狈为奸,合谋反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她仍旧执拗地觉得只要我不争,做个废物,便可护得她皇权稳固,也可全了她与我母亲之间的情谊,多么可笑,那些被作为牺牲品的将士,他们何其无辜?

14

「是吗?自我懂事起,你便会不时召我入宫,却是为了试探我,后来,你放松了戒备。在世人面前予我万千宠爱,却是捧杀,若如您所愿,我成为一个无能废物,那定国侯府便会在十余年间彻底没落,母亲的故交旧部也会被尽数清出朝局,届时您便可高枕无忧了吧,可我这一生,做不到逆来顺受,更不会只活在母亲的光环荫蔽之下。」

我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她朗声笑着,笑得格外悲凉,还夹杂着愤怒。

「权臣坐大,朕岂能坐视不理,你母亲功勋卓著,定国侯府第一代已是盛极,我又岂能坐看它成为百年世家,身在其位,我也有不得已。」她的声音微颤,眼中泛红。

我将手中信件递给了她,或许她看完便可消除这执念。

「这是母亲遗笔,她自异世而来,这里的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于她而言不过南柯一梦,过眼云烟,她终是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去的,辅佐君王只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一项任务而已,恰好她选中了你。」

她看完了信件,竟是怔在了那里,脸色微白,眸光黯淡,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最后竟有两行清泪留下,「原来这么多年,是我困于皇权帝位,作茧自缚……」

我从甘泉宫出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大门再次落锁。

而慕听澜却在殿外等我,他提着一盏宫灯,独身而立,我一眼就能看到他。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慕听澜闻言,摇了摇头,「她与我父亲的婚事本就是逼迫强求,后来我父亲只愿追随心上人离去,病重拒医,一心求死,她由爱生恨,后来那恨意延续到我的身上,她厌我憎我,所谓的术士批命克父克母,只是她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前半生我没有在她身上感受过片缕亲情,余生不见也罢。」

原来,不是因命格而被憎恶,而是被上一代人的爱恨波及。

我握紧了他的手,希望能予他些许温暖,「余生,你还有我。」

他回握着我的手,「是,幸好有你。」

飞云骑如今再度归位,此后只听命于我,随我调配。

定国侯府也重新有了喧闹之声,那些门臣旧部接连回归,那几位将军困顿数年,终有再归之日,侯府又有了旧时的热闹模样。

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再无先前的门可罗雀之象。

成王败寇,太子被囚禁狱中,终身不得出,查抄东宫的那日,我从正阳大街打马而过,看见了沈晏秋的落魄模样,她什么也没说,可那双眸子却已道尽了所有。

登基大典那日,也是封后之时,他携着我的手,走上高台,俯瞰而去,睥睨四方,朝臣们行大礼,恭迎新君新后。

他说要同我一起,起初我只以为是陪着他走过这白玉长阶,却没想到他命人当众宣旨,昭告天下,改年号为锦成,此生再不纳妃,六宫空置,此后帝后同尊,共理政事。

「我许诺过你来日并肩而立,这江山便也许你一半。」他目光灼灼,眉眼之间尽是缱绻深情。

我并未想过他真的可以做到如此地步。自古皆是江山重美人轻,可他却反其道而行之。

若无绝对的信任,又何敢如此?若无满腔深情,又何必如此?

我与他对视的那一刻,缓声道:「不管是流芳后世,亦或遗臭万年,我都与你同在。」

世人诟病他得位不正,来日史书工笔,我便与他一起承受。

我与他年少相识,都在世人眼中伪装,却在对方面前不加掩饰,历经别离,而后相逢,不论低谷还是顶峰,从未放弃过彼此,阴谋丛生之路,我们互信不疑,一路走来,冷暖自知。

他眸光坚定,声音温润,「我许下的不仅是今生约,更是来世缘,史书留名,帝陵合葬,你我生死不离。」

「好。」短短一字,我郑重地回应着他。

长风起,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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