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他的腰,满脸喜色不加掩饰,「真的?真的?你答应了,你可是答应了,我听得清清楚楚,不能反悔,更不能说话不算数!」
「我不反悔,」曲钧棠望着我,「你也不能反悔。」
「我怎么会反悔!我凭本事追到的城花,死都不反悔!」我斩钉截铁。
曲钧棠笑了笑,侧过头,在我脸颊亲了一下,「走吧,送你回去。」
我摸了摸被亲到的地方,乐得合不拢嘴。
坐在车上,我三秒转头,两秒看他,一秒傻笑。
像走到路上捡了金元宝的傻子。
曲钧棠把车开出了一段路,又问我,「付炀说你们从下午开始就没吃东西,想吃什么?」
「火锅!」我立即回答。
下雪天吃火锅,再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事了。
我答的是又快又好,但是答完以后,想起曲钧棠是不怎么吃火锅的。
我抠了抠安全带,小心地看他:「鸳鸯……行吗?」
这是火锅人最后的倔强了。
曲钧棠皱了皱眉,没说话。
我立刻说,「白锅!清汤!……换别的也行,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不挑食……」
我越是这么说,他皱眉越紧。
甚至把车停在了路边,转头看向我。
我心里一颤,脱口而出:「你可是答应做我男朋友的,不能这么快就分手!」
「梁兔,」曲钧棠闭了闭眼,睁开后,叹着气说:「你对我,可以有要求。」
我望着他,没说话。
曲钧棠对我伸出手,掌心向上。
我猜了一下,试探地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他紧紧握住,五指相扣,缓缓说:「我没谈过恋爱,但我见过很多人谈恋爱,彼此是情侣的两个人,没有谁是小心翼翼的,而我们两个,就算有,也不会是你。」
「曲……」
「听我说,」他打断我,继续道,「我见过你和你的朋友相处,也见过你和室友打闹,更见过你和诋毁我的人对骂……你明明是一个很有脾气,又开朗的女孩,不要只是因为先动了心,就在和我的关系中变得这么被动。我是你男朋友,不止是会陪你吃饭,上课,练曲的男朋友,别人做得到的,我也能。不管是你小任性的要求,还是撒娇时的无赖,我都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哄着你的无赖。不会生气,不会厌烦,更不会分手……梁兔,我们才在一起十分钟,你就在想分手,到底是我做男朋友失败,还是你对我哪里不满,连分手都想出来了。」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我慌慌张张,干脆两只手都握上去,眼眶急得有点泛红,「我不分手,你也不能分手!我就是,我就是对自己没信心,你是仙女,我是……是凡人,大街上走来走去的那种凡人,不好看也不特别……我喜欢你,为了喜欢你,努力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普通,可我和你还是差得好远……你说被我追上了,我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我真的追上你了吗?我真的能追上你吗?我真的配……唔!」
落在额头脸颊的温度,落在了我颤抖不已的唇上。
温香馥郁,宛如花开。
曲钧棠挪开唇,看向傻愣愣的我,「现在,对我提一个要求,什么都行。」
我傻傻愣愣,张张嘴,然后说,「再亲一下。」
曲钧棠扬眉,「什么?」
「再亲一下,」我声音空洞,不听大脑指挥,「你再亲我一下。」
曲钧棠笑了起来,「好。」
他完成了我的要求。
不但亲了,而且深吻。
我被他压在皮椅上,亲得呼吸都乱了。
车外隆隆而过的车声渐渐远去,我脑海一片空白,浑身软得像没了骨头一样,只有手指,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料,也无力得很。
曲钧棠亲完,额头抵着我的额头,轻喘着问:「还有别的要求吗?再亲一下也行。」
我嘴唇又酥又热,脸上更是火烧半边,躲在他肩下,不说话,只摇头。
他摸了摸我的头发,过了一会儿,问:「刚刚那个问题,想吃什么?」
「火锅,」我小声说,「热辣滚烫的那种。」
「好。」他捏了我耳垂一下,直过身体,重新开车。
我窝在皮椅上,这次,连看都不敢看他。
与胆小无关,纯属羞赧。
曲钧棠倒是没受影响,见我不说话,主动开口问:「你回平京怎么没告诉我?」
「我想给你个惊喜……」
「是够惊喜的,」曲钧棠在红灯处停车,「一开门就是你和付炀演夫妻的惊喜。」
「那是搭档,」我的胆子走上了膘肥体壮的路线,「学长说的也没错,你和石赫学长不是也演夫妻嘛。」
曲钧棠看了我一眼,「我和石赫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我和学长还是有志一同的朋友呢,」我说完,眨了眨眼,「你吃醋呀?」
「你说呢?」曲钧棠照旧把问题踢回给我。
我哼哼着笑,「我说你就是吃醋了。」
曲钧棠倒是也没反驳,「你提前回平京是为了这个兼职?」
「嗯,」我美滋滋说,「工资特别香,一会的火锅我请客!」
「想兼职多久?」
「到开学前吧,」我想了想说,「下班太晚了,以后回宿舍不方便,有门禁。」
我要兼职曲钧棠没说反对。
我和付炀搭档曲钧棠也没说反对。
只是不冷不热提了句,唱戏归唱戏,距离拎拎清。
我拍着胸脯保证,拎得清拎得清绝对拎得清。
曲钧棠带我去了一家 24 小时营业的火锅店,鸳鸯锅热热闹闹地滚了起来。
他期间也夹了两筷子红油锅里的菜。
「你不能吃这个,对嗓子不好。」我试图阻止。
「没那么夸张,」曲钧棠面不改色地把东西吃了,说,「最近没有演出,不用刻意调整饮食。」
「那也少吃点,」我把酸梅汤递给他,「你这把嗓子得精心护着。」
曲钧棠接过杯子,随口问:「你认识谈瀛州?」
「不认识,见过照片,」我咬着筷子头,弯弯地眯着眼,「他本人比照片还好看,斯斯文文的特别帅!」
曲钧棠看了我一眼。
我朝他左抬眉,右抬眉,左右一起抬眉。
曲钧棠见我做鬼脸,淡淡道:「你没卸妆,可妆早就花了,眉毛一边粗一边细。」
我一惊,连忙放下筷子拿手机。
前置摄像头里,果然和曲钧棠说的一样,脸妆全花。
我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我刚刚就是这幅样子?」
「出店的时候,就是这样。」曲钧棠夹了一筷子杏鲍菇。
我合上手机,站起身,急急道:「我去洗个脸。」
「别去了,」曲钧棠拉着我的手腕,「先吃东西,吃完回去卸。」
我颓然坐下来,一脸的愁云惨淡,我就是顶着这张脸让曲钧棠答应做男朋友,又顶着这张脸和他说了一路的话,还接吻了!
曲钧棠居然能吻得下去,他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是因为他自己是个绝色,所以不在乎别人长什么样?
传说中的,他找女朋友从来不看颜值,反正颜值再高也没有他高?
我食不知味地往嘴里送菜,「#%#¥?」
「什么?」曲钧棠抬眼问。
我把菜咽下去,看向他,「我脸都花成这样了,你怎么下得去嘴亲?」
没料到我这么直白地问,曲钧棠也怔了怔,然后,继续慢悠悠地从锅里捞菜,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心里有点高兴怎么办?
曲钧棠会开玩笑,会调侃人,会让我对他多一点要求,会明白我心底的担忧,会纾解我的不安。
仙女本仙,没错了!
吃完火锅,曲钧棠把我送到公寓楼下,跟着我下了车,抬头往上看,「你住几楼?」
「十二楼,」我拎着背包,对他笑笑,「你回去吧,我自己上去就行。」
「送你到门口。」曲钧棠锁了车。
大学城的教职工寓楼龄老,墙体斑驳,走廊狭窄,电梯运行的声音也大。
我眼看着曲钧棠皱了皱眉,但他终究没说其他。
别的不说,素质教养这块,曲城花一向拿捏得死死的。
走到门口,我说:「我到了。」
「嗯,」曲钧棠颔首,「进去吧。」
我悄悄伸出手,两根指头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表示一下。」
曲钧棠垂眸,「表示什么?」
我扯不动他,自己往前凑了凑,顺势抱住他的腰。
占完便宜后,立即松开,低头找钥匙,「我进去了!」
钥匙还没翻出来,房门却忽然开了。
付炀和我面面相觑,「你怎么才回来啊?」
我自然而然道:「出去吃了个火锅,这么晚你要出门?」
「我去便利店买东西,」付炀看向门外冷着脸的曲钧棠,「你是送梁兔回来的吧?行,梁兔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他话音刚落,我就觉得手臂一紧。
曲钧棠拉着我的手,淡淡道:「我渴了。」
「那你和学长一起去楼下买水喝。」我轻声说。
曲钧棠的眼眸眯了眯,「我想喝热水。」
「便利店有热饮。」我说。
曲钧棠吸了口气,不说话。
付炀不打算等曲钧棠,先一步下了楼。
我和曲钧棠站在门口,大门还开着,我干脆先把门关上。
「你没说过你和付炀住在一起。」曲钧棠板着脸。
「我和他是合租的,」我指了指门里,「里面好几个房间,我只租了其中一间,很便宜,从现在到开学,一共才收 500 块。」
「合租?」
「嗯!」
曲钧棠淡淡望向我:「合租就不能请我进去喝杯热水?」
我为难地小声说,「除了我和学长,里面还有两个学姐准备考研,我不太好带男朋友进去,会打扰到她们。」
曲钧棠脸色稍微好了一点,但随即,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我是最不想看他皱眉的。
他一皱眉,我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曲钧棠说:「四个人住一个房子,会有各种不方便,你搬出来吧。」
「我搬去哪啊?」我有点无措,「宿舍还没不能住。」
「搬来我这。」曲钧棠不紧不慢地说。
这四个字就像四个低音拍。
咚、砰、哐、啪,往我心上猛砸,让我整个人都颤了好几颤。
「那,那怎么说……」我心慌意乱,耳朵根又滚烫起来。
曲钧棠见我不知所措的样子,补充道:「你能租这里,不能租别的地方?我不收你钱,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不和你住在一起。」
「我没觉得不方便,」我连忙解释,解释完,低声嘟囔,「我就是觉得……太快了,没有心理准备……」
「没有心理准备就现在开始准备,」曲钧棠平静道,「我不强迫你搬,自己决定,考虑清楚再答复我。」
这还用考虑?
我觉得他在侮辱我的智商。
这是一道送分题!
「我去你那!」我拉着他的手腕,眼睛像千瓦灯泡一样亮,「你不用搬走,我们可以住在一起……两个房间有的吧?」
「有。」曲钧棠说。
「那我搬,我现在就搬!」
想和他亲近再亲近的愿望那么强烈,现在机会送到眼前,错过的是傻子!
三更半夜,曲钧棠拖着我的行李箱,把我带回了他家。
曲钧棠住在大学城附近一个小区。
这小区叫天景,大有名气。
平京大学圈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考最高的分数,念最好的大学,进最棒的公司,住最贵的天景。
一户一墅,纯中式构架,一楼甚至有庭院景观。
曲钧棠输了密码,又把我的指纹录进去。
我叹了口气,确认过眼神,是我买不起的门。
「上下两层,我住楼下,你住楼上,可以吗?」曲钧棠问。
「可以,」我一双眼睛有点不够用,在客厅里,上上下下四处打量,「你这房子好大。」
曲钧棠把行李箱拎起来,往楼上走,「过来,带你看你的房间。」
「来了!」我跟着跑上了楼。
曲钧棠推开一个房间的门,顺道开了灯。
比我租的房间,比我宿舍的屋子大了两三倍。
曲钧棠推开隔间的门,「里面是浴室,这是衣帽间。」
我看了一圈后,迟疑道:「真的不收钱?」
沪宁住过的星级酒店都没有这里好。
「你觉得我缺钱?」曲钧棠斜睨我。
我战术性疯狂摇头,不缺不缺,缺德都不会缺钱!
曲钧棠不收钱,我换了个思路,「那要不,我帮你打扫卫生?」
「每天上午九点,有保洁员上门,」曲钧棠合上衣帽间的门,转头对我说,「不用你打扫卫生,不用你做饭洗碗,更不用你想些奇奇怪怪的事来抵消房租,我说了不收你的钱,也不缺你的钱。如果你没事做,就去楼下练曲,一楼有隔音室,我会陪你一起,磨合戏曲的专业伴奏。」
「你和我一起?」我抓住了重点。
「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吗?」他淡淡笑着,故意曲解。
我心里的花不止开了一朵,是开了一片。
卸完妆,洗完澡,把衣服挂进衣帽间里,我躺在床上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片刻后,忽然卷起被子,在被窝里笑出了声。
–
睡得太晚,睡前又兴奋了很久,导致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经是魔鬼一般的十点半了。
我激灵着坐起来,火速洗漱穿衣服,跑出卧室时,看见曲钧棠坐在一楼沙发上,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纸,边改边翻。
我一步两个楼梯往下跑。
曲钧棠听见我风风火火地下楼声,抬头看了一眼。
我边跑边解释,「我平时不爱懒床,今天是意外!」
「是很意外,」曲钧棠收回视线,低头看稿,「衣服都穿反了。」
「啊?!」我惊呼,连忙低头看。
衣服穿得不太板正,歪歪扭扭,但确实是没反。
已经习惯了仙女会开玩笑也会骗人的我,内心毫无波动,就是有点想打男票。
曲钧棠翻了一页,说,「桌上有给你留的早餐,先吃完再说。」
我跑到饭桌,抄起一片面包,顺带一杯橙汁,又跑回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在看什么?」我吐字不清地问。
「剧本。」曲钧棠在上面勾勾画画。
「又要去救场了?」我好奇,「这次演什么?还是替身?」
「不是替身,是主角,」曲钧棠说着,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勾了勾唇,「沾上酱了。」
我探身想去茶几上拿纸巾,曲钧棠比我胳膊长,先抽了几张。
我以为他是帮我拿的,就伸手想要。
曲钧棠没把纸巾交给我,而是捏着一角,在我嘴角擦拭两下。
我垂着眼,轻声开口,掩饰悸动,「是什么故事啊……」
「《贵妃惊梦》。」
我疑惑,「我只听过贵妃醉酒。」
曲钧棠解释道:「《贵妃醉酒》是京剧中的一个选段,《贵妃惊梦》是全新改编的故事。」
「有区别么?」我还是不解。
「区别很大,」曲钧棠把剧本放在一旁,说:「《贵妃惊梦》是一部电影,京剧电影。」
我诧异:「戏曲电影不是在几十年前流行过了吗?」
《戏曲通史》里有一章说到过关于戏曲影视的演变。
国内最早的舞台表演就是戏曲,民国时期,戏曲达到了辉煌的巅峰,然后出现了将戏曲拍摄成电影的手法。
可随着真正意义上的影视兴起,戏曲电影早就被埋于尘土之下了,不止戏曲电影,连同戏曲也变得曲高和寡。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头铁要拍戏曲电影,实在不符合现在的主流审美。
「戏曲需要变革,一味守旧,只会走向末路,」曲钧棠端了杯水,手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传统的戏曲舞台注定只能面向小众。扩充名段,加以改编,删繁就简,再配合特效技术,重新搬上荧幕,会让观众耳目一新。」
我拿起那叠厚厚的剧本,倒回第一页。
《贵妃惊梦》项目剧本。
编剧:谈瀛州。
制作方:棠绛剧团。
「这个剧团,」我指着扉页上的那几个字,「就是你和石赫学长筹办的?」
「嗯,」曲钧棠回答说,「赫赤,绛也。剧团是以我和他的名义筹建,谈瀛州入股,除了做影视项目,也做舞台剧场。我和他的名气远不如我们的父辈祖辈,又是生在戏曲艰难的环境里,想只凭唱戏活着的想法过于天真,扛到最后,很可能连饭都吃不饱。」
我默不作声,心里很无奈。
曲钧棠虽然有点名气,也只是局限在小圈子里,和他能登上春晚的父母不是一个级别的。
而且,他会有名,不全是因为他唱戏多好,大部分追逐他的目光,都只是落在了他的脸上。
曲钧棠的脸比他的戏更出圈。
这一点,他本人知道的比谁都清楚。
「会接这部电影,一来是有投资方,愿意投资试水,二来,谈瀛州的剧本很不错,三来,无论这部电影能不能大卖,前期也会做足宣传,对我和石赫的名气提升有帮助。」曲钧棠说,「有了名气,就会有愿意为了名气来看戏的观众,有了愿意看戏的观众,才会有戏曲的未来。戏曲需要推广,用现代人的思维和网络热度去让年轻人熟知,一味裹足不前,端高姿态,只会流失观众,戏曲也就名存实亡了。」
我认同地点了点头,不止是戏曲,任何一项传统艺能都要顺应时代,做出改变,做出调整,否则终将会被时代抛弃,成为绝响。
在曲钧棠的允许下,我把剧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谈瀛州对戏曲的造诣极深,文字功底扎实。
《贵妃惊梦》是将《贵妃醉酒》扩充改编。
故事从杨玉环醉酒开始讲,大唐兴盛、明皇情深,又渐渐迈入安史之乱、国祚将塌,再接着是入蜀避难,赐死身亡……贵妃惊醒,发觉是醉酒后的一场梦。
月色依旧是惨淡的月色,贵妃梦醒,悲啜不已。
就在此时,唐明皇驾临——故事,戛然而止。
整个故事有黄粱一梦的感觉。
曲钧棠对剧本的修改,占据了剧本将近一半的篇幅。
可见是用了心的。
谈瀛州的剧本送过来没两天,他本人也上门了。
样子十分休闲随意,连大衣都没穿。
「你不冷吗?」我把温水放在茶几上,忍不住问。
谈瀛州笑笑,说:「我就住在隔壁。」
原来是邻居。
谈瀛州和曲钧棠就剧本的问题,在不停商讨。
我趴在二楼往下看,这两个人能并驾齐驱是有原因的,真是好看得各有特色。
剧本需要反复碰,反复改,谈瀛州一直留到晚上才走。
「我送你去店里。」曲钧棠放下剧本,就要去拿车钥匙。
「不用了,」我阻止,朝他笑,「我自己坐地铁去,你休息一会吧。」
「我不累。」曲钧棠往门口走。
「真不用,」我拉住他,「你和谈瀛州从早上谈到现在,就喝了几杯水,别送我了,让人来给你做饭,或者,叫个外卖。」
「我是有点饿了,」曲钧棠对我一笑,「想吃烧烤,和你顺路。」
「你根本不爱吃烧烤……别拉我啊……我自己走!」
我被曲钧棠扯着手拎出了门。
曲钧棠确实不爱吃烧烤,他不但不爱吃烧烤,重油重盐重辣重甜,他都不爱吃。
上次去烧烤店恰巧捉奸,也是因为石赫提议的聚餐地方。
到了店里,我嘱咐曲钧棠去附近吃,附近有私房菜,物美价贵,他的最爱。
曲钧棠摆摆手,让我放心。
我和付炀换好衣服,戴好头套,照例先在大堂唱了几段,又去各个包厢演。
经理推开一个包厢的门,我们走进去,还没开嗓,就觉得有点窒息。
曲钧棠一个人占了一个包厢,面前放着烧烤,吃得却是一份高汤鱼片。
「你怎么来了?」付炀问。
「吃饭,」曲钧棠夹了一筷子鱼片,看向我们,「顺便看表演。」
我和付炀对视了一眼,付炀倒是坦坦荡荡,我却有点紧张。
我从来没在曲钧棠本人面前唱过二人转。
「开始吧。」曲钧棠低头吃鱼。
「开始就开始。」付炀轻哼,给我使了个眼色。
他先开口唱,第一句我就差点当场死亡。
「夫人风雪出迎,真乃贤德之妻啊!」
我:……
曲钧棠面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就跟没听见一样。
付炀已经开唱了,我不得不硬着头皮接。
包厢点唱最多五分钟,我唱到三分钟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
对不起学长,我的勇气只能支撑到这里。
我唱不下去,付炀也不唱了,并且对曲钧棠开启了嘲讽模式:「你们有意思没意思?搭档唱个夫妻戏,就跟真出轨一样,还盯梢看着,真要出轨了,你看得过来嘛!」
「搭档唱夫妻戏没关系,我也不在乎,倒是你,这么激动,难道对搭档唱夫妻戏的别人,缺乏信任?」曲钧棠云淡风轻地回怼。
「你说谁缺乏信任?!」付炀不乐意了。
「学长……」我扯了扯他的戏服。
「谁缺乏信任,我说的就是谁。」曲钧棠漫不经心地火上浇油。
「你别说了……」我对着曲钧棠直眨眼。
付炀被气笑了,「行,我缺乏信任,你厉害,你最厉害,你那么厉害,你和梁兔唱过戏吗?你给梁兔当做搭档吗?你连听都没听过她唱戏吧!」
我仿佛看见付炀脸上写着几个大字——来啊互相伤害啊!
「我听过,」曲钧棠优雅地夹起鱼片,「听了大半个学期。」
我心里犯嘀咕,仙女不但会开玩笑,还会说谎骗人。
「哦,」付炀翻白眼,「你看我信吗?」
曲钧棠放下筷子,看向我,「第一天,唱《冬打樵》。」
我:……
「第二天,唱《八妹游春》。」
我:……
……
「……唱《马前泼水》,」曲钧棠停顿了一下,「不是这段,但唱得比这段要好。」
瞳孔地震。
天崩地裂。
如果声音有形状,此时此刻,它一定是不规则图案——都变形了!
我失声喊道,「你都听见了——」
「是,我都听见了,也都看见了。」曲钧棠平缓说。
我有些恼羞成怒,「你看见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看见了我,也没有告诉我。」曲钧棠淡淡道。
我无言以对,无话可说,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整个人都不对了!
那片小树林里,我不止唱过二人转,我还扭过胯,晃过腰,矫揉造作地幻想过和他在一起的场景。
那些他都看见了!
他看见了,还要和我在一起。
到底是我有问题还是他有问题啊!
我和曲钧棠之间的对话并不复杂,付炀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显然是听出了点什么。
他正要说话,经理推开门,示意我们该往后面走了。
我心里再多的疑问再多的震惊,都必须压制住。
曲钧棠站起身,当着付炀,当着经理的面,走到我面前,也不说话,只是抬手,把我挂在假发套上的凤簪调了个位置。
我来不及说话,就被付炀拉出包间。
经理一脸复杂地看向我,「那个……」
「他是我男朋友。」任凭我内心深处再怎么山摇地动,这句话倒是说得十分笃定自信。
经理恍然大悟,没再多说什么。
我很想敬业一点,但实在难以集中精神,后面的演出也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死活挨到了下班。
幸好还记得之前的惨痛教训,我把脸上的残妆卸了个干干净净,才跑出来。
大堂里,桌桌喧闹,唯独没有曲钧棠。
我没见到曲钧棠,拿出手机要找他,却看见了他的消息。
【我棠我棠:向左 200 米,咖啡店。】
我推开咖啡店的门,在离吧台稍远的位置,看见了我的男朋友城花本花。
他手里拿着的还是那叠厚厚的剧本资料,边喝东西边看。
我走过去,直接坐在他对面。
曲钧棠放下剧本,「想喝什么?饿吗?还是直接回家?」
「别岔开话题,」我憋了一晚上了,冲着他问,「你是不是在偷看我!你是不是一直在偷看我!」
连我每天唱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再说没有我可不信!
曲钧棠毫不犹豫,扬了扬眉,「是。」
承认了!
他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承认了!
……他承认了,我反而顿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反应。
曲钧棠是一个大方的人,重点表现在,他不但承认了,还附送了解释说明。
「第一天,你意外撞见我吊嗓,但是第二天你却在偷看……你偷看我我知道,只是没揭穿,而且你跑得也够快,」曲钧棠淡笑道,「那之后,我和石赫离校了一段时间,再回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开了三年嗓的地方,居然被鸠占鹊巢了。」
我强辩地支吾道:「那是学校的公共区域,又不是你家的……」
「树林左边,有一个大理石半身人像,你见过吧?」曲钧棠问。
我不以为然,「见过啊,怎么了?」
曲钧棠说:「那雕像是我爷爷,那片树林和后面的校史资料馆,都是他捐建的……你说,你是不是在鸠占鹊巢?」
是,肯定是。
但我头铁,嘴硬地反问,「男女朋友的事儿能叫占吗?将来你户口本我还得占一页呢!」
曲钧棠端起咖啡杯,掩了掩上扬的嘴角。
我气鼓鼓地质问他,「你看我又耍宝又唱戏的,是不是觉得很开心啊?」
曲钧棠抿了抿唇缝间的咖啡,「是很开心。」
我心里的火苗徒然高涨,想吵架,却不舍得吵,不吵架,又觉得怒气难消。
曲钧棠放下杯子,握住我的手。
我挣了挣,没挣开,就听见他说,「……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人?见到我,分不清性别乱喊。舞台上,伴奏一起,率先听见的就是你的唢呐,中气十足,吹着三号位,压着一号声。你来找我,和我道歉,说那天晚上天太黑,你走得太急,说来说去,又说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你反反复复地夸我,我那时候就在想,这个女孩完全没有城府,根本不知道自己紧张慌乱到胡言乱语了吧?……大部分人觉得我是被父母教养学戏,但其实,我的戏曲启蒙在更上一辈。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去世很久了,我是看着他的影像,才对戏曲有了兴趣,我爷爷是方月华先生的嫡传弟子之一。从我考入戏曲大学开始,就在那片树林里开嗓,总觉得爷爷在看着,我不敢也不能懈怠,看见你在那里唱戏,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
我任由他握着手,轻声问:「我唱得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曲钧棠扬了扬嘴角,「是特别好。」
我被他夸着夸着,就心花朵朵开。
这场架,还没开始吵就结束了。
我和曲钧棠的同居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暧昧甜蜜,大部分时间,是在相处融合。
我知道,我和他并不是一类人,彼此成长的环境和性格截然相反。
他在尽力迎合我,我也尽力追赶他。
两个人的差距不是一两天形成的,也不会因为一两天就消失。
没关系,时间还有很多,我不急,他也不急。
–
正月十六。
曲钧棠拿着剧本去隔壁找谈瀛州。
我窝在客厅的沙发里看曲钧棠爷爷的影像,腿上盖着一条毛茸茸的短毯,手肘撑着一个兔头抱枕,都是最近新添的物件。
门铃响的时候,我以为是小龙虾到了——曲钧棠临走前给我下单了五斤麻小。
我开开心心地开了门。
门外不是麻小,是麻烦!
棱角分明的一张脸,年近六旬,身姿挺拔,眉宇间一股沉重的威严感,组合成了曲钧棠的父亲,曲桓声本人。
曲桓声走到客厅里,环顾了一圈,问:「他人呢?」
「他在邻居家,我这就叫他回来。」我连忙翻出手机。
曲桓声看了一眼杂乱的长沙发,默不作声地坐到另一个独立沙发上。
我连忙把毯子抱枕叠好,塞进茶几下,然后给曲钧棠打电话。
电话接通,我小声问:「你什么回来?」
「还要一会,怎么了?」他问。
我看了一眼盯着电视的曲桓声,悄声说,「叔叔来了,就在家里。」
「我爸?」
「嗯。」
「我马上回来,你别紧张。」
挂断电话,我汇报工作一样对曲桓声说:「他说马上回来。」
曲桓声倒是没为难我,目光始终在电视上。
片刻后,他忽然问:「你这样的年轻人,爱看戏曲?」
「很多年轻人都爱看。」我斟酌着回答。
「不是因为曲钧棠?」他看向了我。
我猜他知道我和曲钧棠的关系,想了想,问:「您觉得二人转是戏曲吗?」
「是。」他点头。
「我家几代人都是唱二人转的,我也会唱,我不但会唱,更爱唱,所以我喜欢戏曲,和曲钧棠没有关系……但是,京剧我不懂。一开始是因为曲钧棠,我才想了解得更多一点,现在是因为这也是我以后的事业。」我实话实说。
客厅大门传来了解锁声,曲钧棠走进来。
他以眼神安抚我后,走到沙发旁,淡淡地喊了一声:「爸。」
曲桓声嗯了一声,没说话,也没看曲钧棠。
曲钧棠沉默坐下,把手里的文件袋放在茶几上。
曲桓声扫了一眼文件袋,缓缓抬眼,说:「昨天为什么没回家来?」
「我说过,最近忙。」曲钧棠从容回视。
「我也和你说过,让你回家吃饭,等你回家吃饭,」曲桓声皱起眉,沉声道,「我的话,你是一句话都不听了。」
「爸,」曲钧棠眼波平平,「你和妈为了自己的事业,二十多年来,没和我吃过一顿年夜饭,现在我为了自己的事业,为什么不能拒绝和你一起过十五?」
「你那算什么事业!」曲桓声不悦道,「把好好一出戏改得面目全非,就是你的事业?」
「改编戏曲,扩充名段,在你看来是不可以做的事吗?如果是,那我只能请你见谅,再提醒一点,您是戏曲协会的会长,不是电影协会的会长,您的反对影响不了这个项目的推行。」
「曲钧棠!」曲桓声怒声呵斥,一掌拍在了茶几上。
他是京剧里的长辈翘楚,这一声出来,中气十足,威严横怒。
曲钧棠神色从容,我却觉得惊心动魄,生怕下一秒曲桓声的巴掌就扇过来。
「叔叔,你别生气,你喝水。」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有些紧张地挡在曲钧棠面前。
曲钧棠把我拉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又望向曲桓声,「你不希望京剧变革,你可以不变革,我从不对你在舞台上的表演指手画脚,反过来,也希望你能这么对我。」
「我不反对戏曲电影,我反对的是你们为了迎合观众,对戏文做删减简化!」曲桓声余怒未消,「观众听不懂,你们就妥协,这是对京剧的轻贱!」
「繁体字书写困难,所以有了简体字,文言文表达困难,所以有了白话文,京剧唱词繁冗,所以有了精修翻新,」曲钧棠漫不经心地说,「我没听过哪个书法家觉得文字被轻贱,也听过哪个文学家觉得文章被轻贱。」
眼看着曲桓声的脸色乌云密布,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但我觉得曲钧棠怼人怼得可太精准了。
曲桓声又气又怒,指着曲钧棠,「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你拍,你演,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你胡天胡地的乱搞,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和您不一样的花样,应该是能搞出来的。」曲钧棠微微抬眉回应。
曲桓声忍无可忍,敞开几十年功底的高腔怒斥了曲钧棠半天。
浑厚的嗓音,硬生生震出回声。
我默默地想,不愧是京剧界的大佬……
我又默默地想,这可是年年上春晚的大佬……
我双默默地想,何德何能,亲身体验大佬现场版……
大佬开腔,就差没把天花板的灰震下来。
期间外卖小哥上门送麻小,曲钧棠当着曲桓声的面拆开包装。
曲桓声指着那一大份麻小吼道:「这么辣的东西还敢吃,嗓子要不要了!你是个京剧演员,对自己最起码的保养都忘了?!」
「我没忘。」曲钧棠戴着手套,捞了一只虾,慢条斯理剥壳。
剥好的虾肉,曲钧棠递给我,我朝他挤眉弄眼直摇头,你爸还在呢!
见我不要,曲钧棠自己吃了,然后看向曲桓声,「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耍流氓,只吃一点就坏嗓子,您的嗓子是纸做的?」
曲桓声忍无可忍,气得大步离去,把门甩得震天响。
我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曲钧棠却先摘了手套,摸了摸我的头发,「吓到你了吧?」
我摇摇头,「我不怕你爸,我是担心他会打你……刚刚那个架势,好像随时要一巴掌呼上来。」
「不会的,」曲钧棠淡淡笑着,「他脾气不好,喊声大,气势凶,但从来不打人。」
我心有余悸,「那你也不能这么拱火啊,他越吼,你越怼,我刚刚就在想,万一他真的揍过来,我拉着你往哪跑……路线我都勘察好了。」
曲钧棠摇摇头说:「不是我要拱火,是这件事不能让步。他有他的坚持,固守己见,不能说不好,但和我的想法不一样。双方观念冲突,最好的办法是相互独立,谁都不要去影响谁,等再过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以后,就知道谁的坚持是正确的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你和你爸爸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差?」我问。
曲钧棠不止和曲桓声的关系剑拔弩张,他和兰瑜似乎也有疏离感。
「我和他的关系不算差,只是没办法像普通的父子一样交心」曲钧棠说,「我父母是南北两派的戏曲代表,他们的关系也不像普通夫妻,你听过一句话,叫同行是冤家吗?」
见我点头,曲钧棠淡笑一声,说:「从小到大,我很少有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我爸经常率团演出,我妈忙着剧院巡演……从我出生到现在,没和他们吃过一顿年夜饭。对我来说,他们是良师大于是父母。而他们彼此,是同行大于是夫妻。其实也不止是同行,他们还是一对观念相反的同行。我爸虽然不会动手打人,但他脾气一直都是这样,我妈没办法忍受,很早就提出了分居,后来在我转角的问题上,又闹出了很大动静,从那以后,我爸妈的婚姻就彻底名存实亡了。我们这一家三口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毫不相干。作为后辈,我尊重他们的戏曲上的造诣和地位,作为孩子,我没办法对他们产生依赖和顺从。」
我默不作声地抱着他,整个人挤在他怀里。
我的家境很普通,但我的家庭很幸福。
曲钧棠顺了顺我的脊,轻声说:「你答应过我,以后会陪我过年,陪我吃饺子,你要说话算数。」
我轻轻推开他,直直看他:「说谎不算数的是狗!」
曲钧棠笑出来,重新把我抱了回去。
–
正月过完,《贵妃》的剧本定稿,与此同时,寒假结束,该开学了。
我坐在地板上,收拾行李箱。
曲钧棠敲了敲敞开的门,手里端着一碗洗得水灵灵的樱桃。
我从地板上一跃而起,乐颠颠捧过碗,实现樱桃自由。
「收拾完了?」曲钧棠问。
「差不多了,」我往嘴里塞了颗樱桃,汁水迸溅,享受地眯起眼,「还有几件衣服在衣帽间,我不拿走了。」
曲钧棠看向我。
我理直气壮道:「周六周日我还要回来住呢。」
曲钧棠嗯了一声,扬着嘴角,帮我合上行李箱。
我拍了拍床沿:「过来坐,一起吃。」
曲钧棠扬了扬眉,「邀请我……嗯?」
「对呀,邀请你,」我明知他调侃,却故意问,「坐不坐?」
「盛情难却。」曲钧棠坐在我床上。
「给。」我把一颗樱桃送到他嘴边。
曲钧棠低下眼,张嘴叼走樱桃,唇瓣在我指尖上软软刮过。
我:「!」
忍了一秒后,我对他说:「快点吃。」
「怎么?」曲钧棠含着樱桃问。
我平静地回答:「你快点吃,吃完,我就要亲你了。」
曲钧棠目色一错,很快吃完樱桃,顺势吻在我唇上。
樱桃的清甜在唇齿间传递,我勾着他的脖颈,主动加深这个吻。
后背跌在软弹的床上,气息胡乱地缠在一起,周身被草木香包围,我沉迷得想与他共沉沦。
曲钧棠轻啄我微肿的唇,手肘抵在床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压在我身上,低声说:「我是樱桃味的吗?」
「不是,」我轻喘着气,对他笑,「你是曲钧棠味的。」
他把脸埋在我颈边,轻轻地笑出声。
–
我回了学校,住了宿舍。
曲钧棠则是学校、摄影棚两边跑,《贵妃惊梦》开机后,他兼顾着上课和拍戏。
我有空就会和他一起去拍摄现场,能帮上的忙都会帮,只想让他轻松一点,他太累了。
拍摄现场有专业的戏曲乐队,在曲钧棠的推荐下,我跟着乐队里专业老师们学到了不少。
冬去春来,融冰化雪。
历经两个多月的拍摄,《贵妃惊梦》演员录制部分全部完成。
但曲钧棠的任务并没有结束。
为了配合电影效果,他不但在现场要原声唱戏,还要在录音棚重新补音。
在片子送去制作特效的时间里,身为主演的曲钧棠石赫和原著作者兼编剧谈瀛州,马不停蹄地在全国刷脸做宣传。
石赫甚至上了两个综艺,曲钧棠也难得地参与了一些采访,谈瀛州更是一连开了几场读书会,所有人都在为这部电影努力。
电影很顺利地制作完成,最终定在暑假档播出。
播出的那一天,曲钧棠在外地做宣传,我买了早上第一场的票,进到放映厅后,心里一沉。
偌大的放映厅,没坐上几个人。
虽然知道这是京剧电影,受众不大,但亲眼看见这三三两两的观众,我还是有种说不出的压抑难过。
曲钧棠那么努力认真筹备,却没能让多少人看见,也没有什么人会明白……
我沉默地坐下,静静等着灯光熄灭,电影开场。
这部电影的剧本我看过不止一遍,讲的什么故事我也一清二楚,可当荧幕里半实景半特效打造出来的百花亭展出全貌,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震撼。
拍摄现场远没有没有这么宏大。
曲钧棠穿着华贵戏服,头戴长簪凤冠,手持描金折扇,迈着细碎轻盈的步履,花颜绝艳,顾盼倾城。
在屏幕上看他表演和拍摄时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花亭中的曲钧棠,受百花相拥,令百花臣服,一动一静,风流自来。
我尽力抛弃女友(真)滤镜,用观众的视角看完整部电影,看完后,在放映厅静坐了几分钟,才缓缓起身往外走。
走到一半时,我停下脚步,拿出手机看评分。
小众电影,点评寥寥。
我毫不犹豫给了五星,它值得,他也值得。
我本以为这部电影会被题材限制,扑得水花全无,可令人惊喜的是,电影上映三天后,居然奇迹般地有了点热度。
年轻人喜欢的视频字母站,各大影视 up 主极力推荐。
年轻人喜欢的论坛,「如何评价京剧《贵妃惊梦》?」在首页热榜上挂了三天。
前三天,电影票房 200 万。
第四天,逆袭到了 600 万。
第五天,再度上涨到了 900 万。
上映十五天,总票房 5000 万。
各种新闻通告姗姗来迟,称这部电影是黑马,又说这部电影叫卖又叫座——和动不动过亿、过十亿的商业片比,这部京剧电影的票房已经创造了「前无古人」的奇迹。
电影奖项入围了许多,导演和编剧都拿到了含金量不低的奖杯。
在一片片的繁花似锦中,曲钧棠作为绝对的主演,显得有些尴尬。
他是戏曲演员,和影视演员有本质的区别,没办法放在一起比较,他又是反串男旦,更不好划分性质。
我很不服气,都是演员,谁比谁高贵,他是主演,凭什么不能竞争奖项!
曲钧棠对这件事很淡然,他当初愿意答应谈瀛州,努力去拍这部剧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京剧依旧小众,但总算找到了一条可以继续探索下去的出路。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影视圈不给他荣誉,戏曲界却给了他肯定。
梨花奖是戏曲界最高奖项,历来只给各大名家名角,曲钧棠的父母都曾经拿过这个奖项。
这次,他凭借《贵妃惊梦》入围,如果得奖,将是梨花奖七十七年来最年轻的获奖者。
我知道这件事后,兴奋的在沙发上滚了好几滚,又蹦了好几蹦,还把曲钧棠拉到隔音室,热热闹闹给他吹了一段喜相逢。
曲钧棠见我浑身上下写满了嘚瑟,失笑说:「只是入围,又没拿奖。」
「入围就有拿奖的希望啊!」我激动地说,「就算最后没拿奖,光入围也很不容易了,而且,万一呢,万一就拿奖了呢,对不对!」
「对,」曲钧棠笑笑,「你说的都对。」
我对梨花奖这件事,一开始是兴奋,觉得十拿九稳,跑不了了。
稍稍冷静下来后,又有点不安,觉得不是万一拿奖了怎么办,是万一拿不了奖怎么办……
曲钧棠看出我的焦虑,反过来安慰我。
不管我怎么忧虑,颁奖礼也不会迟到。
我心不在焉地换好裙子,房门被敲了几下。
曲钧棠拎着个化妆箱,站在门外。
「你怎么还没换衣服?」我问,他还穿着家居服。
「不急,」曲钧棠走进来,四处看了看,干脆学我一样坐在地板上,朝我招招手,「过来。」
我走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怎么了?」
曲钧棠打开化妆箱,对我说:「我给你化妆。」
「给我化妆?」我诧异,弄错了吧,要化妆也是我给他化妆,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曲钧棠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眸光温温:「从我大扮唱戏开始,只给自己化过妆,但是今天我想给你上妆。」
我被他看着,心里跳得快,久违地结巴了一下,「那,那你化吧,随便化。」
曲钧棠对我笑了笑,手指在我眉梢,眼眶,脸颊,鼻梁,嘴唇一一抚过,尤其是嘴唇,不止抚过,还摸了摸,摸得唇瓣温软,才姗姗地取化妆品,一点点给我铺开妆容。
曲钧棠化妆的手法高明,在描眉时,用毛笔蘸眉粉,古老又有仪式感。
可在涂口红时,他却用指尖蘸唇膏,推着,揉着,晕染在唇上。
我不是没化过妆,我是没化过这么精致的妆。
曲钧棠的化妆技术毋庸置疑,把我一个 6 分容貌强行拔高到了 6.5 分,要是我厚颜一点,硬吹 7 分也是不虚。
我身上这件珍珠白长裙是曲钧棠买的,缎面上绣着细碎的暗红色碎花。
曲钧棠穿了一件同色西装,上衣口袋里装饰了暗红色方巾,一开门出来时,我整个人都看愣了。
说腻了的那两个字,我还想再说一遍。
梨花奖针对戏曲演员,石赫和付炀也来参加,我们的座位连在一起。
颁奖前,有大段的戏曲演出热场。
我看得心不在焉,只在该鼓掌的跟着呱唧几下。
「梁兔,」付炀悄声对我说,「我听石赫说,这次入围的四个人里,除了曲钧棠,另外三个的年纪加起来能给慈禧修颐和园了,要是论资排辈,曲钧棠可能得凉。」
「学长,」我郁闷地看向他,「你就别泼冷水了。」
「我不是泼冷水,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等一下宣布的时候,镜头晃到这边,你可得笑着鼓掌祝贺,别当场泪奔。」
我:不瞒你说,你现在就想泪奔!
紧紧攥着的手忽然被握住,我看向身边的曲钧棠。
「没事的,」曲钧棠对我笑了笑,「别紧张。」
我也不想紧张,可身体有它自己的想法,紧绷着像一张弓,就等最后那支箭,是脱靶还是十环。
节目结束,两位主持人正式拉开颁奖的序幕。
前面那些奖项,虽然与曲钧棠无关,但每揭晓一个,我都觉得弓弦被张开了一分。
一连十几个奖项颁完,主持人站在台上,手里拿着一张折卡。
「下面颁发的是梨花奖最佳戏曲演员奖,获得提名的分别是:豫南剧团周书,入围作品《清风亭》、秦川剧团桑香玉,入围作品《秦香莲》、闵湖剧团唐义亭,入围作品《关汉卿》、棠绛剧团曲钧棠,入围作品《贵妃惊梦》。」
我和曲钧棠相扣的五指紧攥颤抖,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异色,强行镇定。
「获得第七十七届梨花奖最佳戏曲演员的是……」主持人停顿。
身体如弓弦般绷到了极限,我屏住呼吸,不敢喘气。
主持人的目光扫过全场,在四个入围者间都有停顿,然后,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一个点。
「恭喜曲钧棠先生!」
被挤压的情绪像箭矢,咻地一声,穿透靶心。
曲钧棠捏了捏我的手,放开后站起身,淡淡地对周遭颔首示意,走上台去。
射灯落在他身上,一如当初,校园路灯下披着光的他,令我恍惚惊艳。
「有请戏曲协会会长、京剧研究院院长、著名京剧表演者曲桓声先生颁奖!」
曲桓声给曲钧棠颁奖?!
我怀疑我太过紧张,出现幻听了。
可当西装革履的曲桓声捧着奖杯走出来时,我的心又提了提。
都是有身份的人,可千万别打起来呀!
曲桓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贯严肃,走到曲钧棠面前,把奖杯递了过去。
曲钧棠接过奖杯,与曲桓声握手。
曲桓声点了点头,转头走下舞台。
颁奖方请来曲桓声给曲钧棠颁奖,显然是觉得父亲给儿子颁奖很有意义,但没想到这对父子全程零交流。
当儿子的没有欣喜若狂,更没有因为见到父亲激动不已。
当父亲的也没有满心慰藉,更没有因为儿子获奖骄傲自豪。
曲钧棠单手拿着奖杯,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把话筒抵在唇下时,先是自顾自地淡笑了一下。
他很少在别人前面笑,这一笑,连带眉眼柔和,五官明艳。
我听见付炀哎呦了一声。
可见曲钧棠这一笑的绝艳。
「我没有想到自己会拿这个奖,不是以小舞台的京剧演员身份,是以电影的角色身份,对我来说,无论是小舞台还是大荧幕,我始终都是我。」
「这个奖来之不易,感谢所有为了《贵妃惊梦》付出过的人,也感谢为了我付出过的人。」
「我最崇拜的人是方月华先生,他以及他的一辈人将戏曲推上巅峰,我不敢保证能有先生那样的成就,但我愿意做先生那样的人,用一生的时间去唱戏,给京剧,给戏曲,给艺术一个圆满的交代。」
「戏曲的生命是永恒的,纵有低谷,不死不灭。」
「身为戏曲演员,我从来骄傲,与生自豪。」
「唯愿戏如江水,滚滚长流,百川归一,诸君相逢。」
「谢谢大家。」
曲钧棠下台时,带着全场的瞩目,不疾不徐地向我来。
我恍惚地想,这个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万众瞩目,万众惊艳,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美丽,却不一定知道他的温柔。
他的温柔,是属于我的。
曲钧棠把沉甸甸的奖杯放在我手上,在我耳边轻声说:「给我为我付出过的你。」
我拿着奖杯,扭头看他,见他点漆似的一双眸底,灯耀闪烁,充盈笑意,铺满温柔。
–
回去的路上,我把奖杯翻过来调过去地看,爱不释手。
「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曲钧棠开车,笑着问。
我随口说:「有些东西,就是看一辈子,十辈子也看不够,比如你,钱,和奖杯。」
「谢谢你把我排到了第一位。」曲钧棠调侃。
我笑眯眯说:「有了你,就有了钱包和奖杯,你当然最重要了。」
曲钧棠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他的电话忽然响了,我瞥了一眼屏幕,「是阿姨。」
曲钧棠神色依旧,「帮我接一下。」
我拿起手机,接通电话,按了扩音。
「钧棠,」兰瑜温婉带笑的声音响起,「恭喜你,拿了梨花奖。」
「谢谢。」曲钧棠淡淡回应。
「我现在不在国内,等回了国再给你庆祝。」
「嗯。」
「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带回去给你。」
「不用了,我什么都不缺。」
「我给你订一辆新车吧,你是得了梨花奖的青年才俊,该有符合身份的座驾。」
「好。」
兰瑜仿佛习惯了曲钧棠的冷淡,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我看向曲钧棠线条舒朗的侧脸,轻声问:「一直都是这样吗?」
「什么?」
「不管对你来说多重要的事情,都不能亲身和你共享,年夜饭,生日,颁奖礼……一直都是这样吗?」
虽然他说过,父母把事业放在第一位,一家人缺乏亲密的温情,但实际听见还是觉得有些感叹。
对孩子来说,陪伴大于物质,曲钧棠的父母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曲钧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平淡地说:「那些最重要的时刻,陪伴我的应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也是把我看做她最重要的人。」
我急急地说:「你对我就是最重要的!你爸妈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也不再问了,反正以后年夜饭生日颁奖礼,我都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曲钧棠笑了一下:「嗯。」
–
回到天景,我们在大门口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曲桓声。
他还穿着颁奖时的西装,手边是两个大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
「爸。」曲钧棠先开了口。
曲桓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拿着奖杯的我,低眸扫了一眼我手里的奖杯。
片刻后,他抬头重新看向曲钧棠:「为了避嫌,我没有参与评奖,如果参与,我不会把票投给你,我也不认为你有获奖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曲桓声就迈步走向外面。
「叔叔,你的箱子!」我在他背后喊。
曲桓声没回头,大步离开。
曲钧棠拎起那两个箱子,「开门。」
我不太明白,开门进屋后,问他:「叔叔什么意思,这两个箱子是给你的?」
「和我妈要订的车,是一个意思。」曲钧棠把箱子放在茶几上。
哦,贺礼。
我敲了敲箱子盖,好奇地问:「要不要打开看看?」
曲钧棠走到厨房去倒水,远远答了句:「随便。」
我摸到了箱子两边的锁,啪地一声打开,抬起箱盖。
映入眼帘的是减震棉和防潮纸。
这么金贵?
我疑惑地拿掉减震棉防潮纸,看清箱子里的是什么,失声喊道:「你快来!」
「怎么了?」曲钧棠拿着两杯水走出来。
我指了指箱子里,「这好像是……方月华先生的那套衣服。」
曲钧棠把水杯放在茶几上,看向箱子里。
衣服叠得十分整齐,压褶处隔着防潮纸,保存得极为精心。
曲钧棠的手指轻轻摸了摸衣服上的绣花。
我看向另一个箱子,如果这个箱子里装的是衣服,那另一个箱子肯定是头面!
我小心地打开另一个箱子,减震棉下,果然是一套点翠头面。
其中的桃花锁,我最熟悉不过。
我记得这套戏装在博物馆展出的时候写的是,匿名借展。
也就是说,当年在香江拍下这套戏装收藏起来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曲桓声。
曲钧棠的手一寸一寸拂过戏服,又一枚一枚拿起头面发饰。
他不说话,但我看得出,他很高兴。
曲桓声不认同他的观念,不承认他的奖项,却送了他最想要的东西——毕竟是父子。
我忽然兴奋地说:「你穿上吧!」
曲钧棠看我,「穿?」
「对啊,」我满眼期待:「这套戏服,还有头面,你都穿好戴好,我想看看!」
曲钧棠没立刻答应。
我双手合十,睁着一只眼,「求你了,让我看一次,就一次!」
曲钧棠摸了摸我的头发,很是纵容:「等着。」
他拿着两个箱子回了房间,我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
地板都快被磨穿了。
从来没这么望眼欲穿过!
曲钧棠这一套衣服换了快一个小时。
再推门出来的时候,我恍恍惚惚地失了魂。
他穿着一身苏绣戏服,飘带流转,裙拖六幅湘江水,发上的点翠头面湛蓝微颤。
他还化了全妆,桃腮粉颊,凤眸上挑,朱唇红嫩。
他见我看他看得呆愣了,就往前迈了一步,是细碎的台步,紧接着,便是一步一步又一步,云手荡荡,明眸轻横。
「相遇初时夜灯后,尽是那惊鸿一瞥自回眸,滋味在心头,也自上眉头,可人儿,痴缠情不移。但愿天长地久,恩爱你我得到白头。暮春时候,红颜好上勾……」
我脸上呼啦啦的滚烫一片,从脸烧到耳朵根。
这人怎么能穿着这样,改词唱戏调戏人!
曲钧棠唱的没一句是原版的词,偏偏唱腔柔情似水,甚至害羞带怯,又是活生生的曲香君。
曲钧棠唱到最后,水袖轻挥,如波浪般在我眼前拂过,他半蹲在地,抬头看我,做捧月状,手心里是崭新的那枚桃花锁。
「可人儿,可人儿,今日新妆起,为求垂怜梳。」
我手指抖了抖,拿起桃花锁,轻轻插在他鬓边。
曲钧棠又慢又缓地唱了最后一句:「结发梳妆为你扮,姹紫嫣红为你妍,年年岁岁总相似,岁岁年年亦相同。」
我看着他宛如盛开一般的容颜,心里说不出的臌胀。
他是我的,这个仙女都自愧不如的人,是我的!
我拉扯他一角水袖,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他房间门口。
曲钧棠眼眸含笑:「你想做什么?」
「你都这么勾引我了……」我咽了咽口水,「我不该礼貌性地……让你成功一下嘛。」
他美好的一双长眸错了错,声音有些慵懒的暗哑:「这算是你的贺礼?」
我推开门,轻轻扯着他的水袖,脸红心也跳,「《桃花扇》里李香君出场第一幕就……洞房了……我,我这不是……也想和你……」
曲钧棠低低一笑,说:「那就让这场戏,演到底吧。」
卧室的门缓缓合上。
–
曲钧棠拿了奖,但今天却像是我的节日。
我说什么他都答应,我想如何他都应允。
在我要求下,曲钧棠穿着这套戏服,任由我拍了照。
我拍了照不说,还发了朋友圈。
【兔叽兔叽:女为知己者死,男为悦己者容。】
发完照片后,他把我的手机丢到一边,让我给他拆头面,让我给他卸妆……直到曲香君变成曲钧棠。
他把我按在浴室里,任由温水从头冲刷,吻得难解难分。
喘息之间,他呢喃低笑:「现在是第四幕……鸳盟交颈……肉灵合一……」
我被他箍着腰,被迫扬起脖颈,意乱情迷地想……交颈可不是让你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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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完朋友圈的 12 个小时后,才有力气和时间看微信。
那长长一排留言我没细看,统一回复了一句话。
「城花已有主,别问,问就是,谢谢大家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