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衍曾问我,他和萧彻,我更恨谁。
我想,我还是恨萧彻多一些。他把我当做礼物送给杨衍,将我从云巅之上扯下来,狠狠摔到污泥中,让我人生的前十五年,变成一场笑话。
01
空寂的大殿里,宫灯曜曜。
「萧彻来信,要用肃州换你回去。」杨衍闷声笑,「孤答应啦,萧懿,你高不高兴?」
我顺从地被他揽在怀里,手里绕着我们二人相缠的头发。
杨衍起身,摘下手指上缀着繁复花纹的戒指,放到烛火上耐心烤了一会儿。
光映照着他苍白的侧脸,忽明忽暗。
「萧懿,其实孤舍不得你。」
他将戒指缀有花纹的那一面按上我的大腿内侧。
皮肉烧焦的气味里,我回以甜腻一笑:「我也舍不得陛下啊。」
他抱着我,叹道:「……孤还是喜欢你哭的样子。」
我垂眸。
十三岁的我爱哭,学刺绣的时候被针扎破了手指,也要啪嗒啪嗒掉眼泪找母后和皇兄撒娇。
十六岁时的我初来南庆,在杨衍身边日日都哭,因为那些鞭子、烛泪滴灼带来的痛楚实在难捱。
可日子久了,我发现杨衍就是个变态。他最喜欢看别人伤痕累累的模样,这令他兴奋。
所以我不再哭了,哭没有用,不会再有人会因为我掉一滴眼泪就无比心疼了。
02
回北殷的路上很太平。
我入京那日,御龙卫开道,街上百姓匍匐跪地,山呼公主千岁。
萧彻迎我回京的由头是,朝阳公主为国祈福,于国有恩。
我坐在华辇上,唇角微勾。
萧彻找的这个理由真是蹩脚,仿佛两年前……不是他将我当做礼物送给敌国一样。
北殷的皇宫依旧威严赫赫,萧彻的皇后引着我一路到了重华宫。
「公主旧居年前因一场大火被烧毁了,这是陛下和本宫为公主安排的新住处。」
皇后眉眼温婉,语气从容,看样子倒是无比端庄。
我目光扫过殿内一应崭新的摆件,「谢皇后娘娘。」
皇后轻轻摇头,笑道:「公主不必如此生分,唤本宫皇嫂便可。」
夜深,重华宫内,我难以入眠,独自静对着铜镜。
烛光跃动,愈合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我盯着镜中那张昳丽的脸,眼底只有厌憎和疲惫。
萧彻的帝位坐得稳当,后宫有了新的皇后,北殷依旧繁华昌盛。
那我呢?我算什么啊,为什么只有我……要遭受那些折磨?
03
我是萧懿,大殷的朝阳公主。
萧彻是我的哥哥。
我是皇后所出,萧彻的母亲却是一个低贱的宫女。
父皇不喜欢萧彻,所以他小时候的日子很难过,人人都欺负他。
六岁那年,我常在后宫与宫女捉迷藏。
杏生提着裙子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喊道:「公主……慢一点。」
我顺着狗洞钻进毓秀宫,抬头正撞进一双沉静的墨眸。
眼前的男孩年纪比我大些,眉眼精致,衣衫却破旧得很,穿着连宫里的小太监都不如。
「我是阿懿,你是谁啊?」我仰着头问他。
他不回答,指着我来的方向:「快出去。」
我上前扯他袖子:「哥哥,你陪阿懿玩好不好?」
他皱起眉,牵着我到毓秀宫外,把我交给正焦急寻我的杏生。
杏生蹲在我面前,介绍道:「公主,这是五皇子殿下,公主应当唤一声皇兄。」
我摇头:「不,是哥哥。」
萧彻转身径直走了。
第二日我让杏生拎着我最爱吃的糕点,一同去毓秀宫找萧彻玩。
他静静接过我递来的一块糕点,并不言语。
待我再回头找他时,正看到萧彻扣着嗓子眼,把之前吃下的糕点吐出来。
我眼泪汪汪,掀开桌上的食盒,抓着东西往嘴里塞。
「哥哥,糕点没有下毒。」
萧彻制止我:「别吃了,我相信你。」
我抽噎着问他:「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他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在毓秀宫,萧彻并不过多理会我,任由我在里面疯跑,其中有一间书房是萧彻待得最久的地方。
萧彻常常看着墙上那副画像发呆。
他说那是苓姑姑为他画的,是他母亲的画像,而他母亲已经离开很久了。
「你一定很想她。」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画卷上端静的女人。
萧彻点头:「我母亲……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我扯着他袖子,说:「哥哥不要伤心,阿懿把母后分给你。」
萧彻被我逗笑,笑我的天真。
后来那张画像被人撕碎,原本姣美柔和的面容割裂成两片,丽妃抬脚踩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萧彻。
丽妃是父皇的宠妃,父皇最喜她娇蛮姝丽的模样。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手,道:「这是本宫专门为五皇子准备的点心,五皇子不吃,是要驳本宫的面子吗?」
萧彻在她面前站着,垂眸死死盯着丽妃脚下。
我从门口冲进来,趁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把丽妃手里的点心夺下来吞掉。
「阿懿替哥哥吃。」
丽妃的神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萧彻慌了神,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背,连忙说:「快吐出来。」
夜晚我上吐下泻,发了高热,迷迷糊糊躺在榻上。
母后宣他进来,萧彻一言不发地跪下。
我声音细弱:「……不要责罚哥哥。」
满室寂静里,我听到母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而后母后将萧彻接进自己宫中抚养,萧彻的地位一夜之间,变得尊崇无比。
丽妃毒害皇嗣,被打入冷宫,没多少日就在冷宫里断了气。
我大病一场,病中,萧彻不知从何处寻了只猫崽送给我。
我抱着那一小团通身雪白的猫,眼睛发亮。
「它好像云片糕啊,哥哥,以后就叫它点心好不好?我会好好把它养大的。」
萧彻点头,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许是经历过那件事,萧彻待我极好。
他带我骑马,教我射箭,为我应付太傅繁重的课业。
母后严苛,每每因我调皮惹事,便要责罚于我。
萧彻总是护在我身前,代我领罚,十来年中,萧彻始终如一护在我身边,仿佛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他都不会责怪我。
我曾经以为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萧彻受母后教养的第四年,我迷迷糊糊地自睡梦中醒来,听到母后对萧彻说:「彻儿,本宫膝下无子,便一直将你视为亲生。若你对那帝位有意,本宫无论如何,也会帮你争一争的。」
萧彻跪下,语气坚定:「请母后为儿臣筹谋。」
母后缓和下语调:「只一点,阿懿性子跳脱,你要好好护着她。」
我趴在榻边,隔着帷幔看向萧彻。
他身姿挺拔,声音朗朗。
「有儿臣在,今生今世,阿懿不会受一点儿委屈。」
这话他说了两次。
第二次是在母后薨逝那夜,我哀恸到极致,再也哭不出声音,只是发着抖。
萧彻当时已是储君,他一边安抚我,哑声安慰道:「母后去了,你还有哥哥,有我在,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04
萧彻登基那年,我十五岁,及笄之年。
议亲一事逐渐紧要起来,满桌子摆着递上来的驸马人选。
萧彻皱着眉看了半天,摇摇头:「依孤看,这满京城的勋贵世家子,没人配得上我家阿懿。」
「那我就不嫁了。嫁人有什么好的。」
背后的杏生轻笑道:「公主又在说笑了。」
「杏生也没有嫁人啊。」我不服气。
杏生年纪愈长,愈发稳重起来,她语气轻柔:「奴婢不嫁,是要一直陪着公主。」
我笑起来:「那我要留在宫里,一直陪着哥哥。」
萧彻兀地愣了神,眉间恍惚。
半晌,他反应过来,摇了摇头:「还是一团孩子气。」
我的确没什么已长大成人的觉悟。
春日好景,我藏匿在开得正盛的羽琼花树中,等着下朝归来的萧彻。
待他经过树下,我会纵身跳下来。不过我不会害怕,因为我知道萧彻一定会接住我,就像以往那般。
可这一次,伴着簌簌落下的羽琼花,我摔在地上,愣愣抬眼看向萧彻。
年轻的帝王眼底满是冰冷,如数九寒冰般,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恨意。
「哥哥?」我不安地开口。
萧彻启唇:「公主失仪,带回朝阳宫。」
05
萧彻撤下了朝阳宫所有的宫人,包括我的侍女杏生。偌大的宫中,只剩我一人,事事要亲力亲为。
我终于意识到,萧彻是真的生气了。
他来朝阳宫时,我惴惴不安地行礼,问他:「哥哥,阿懿做错什么事了吗?」
「你不知道?」萧彻反问。
我茫然摇头。
他讽笑自语:「也是,你怎么会知道。」
「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扯着他袖子,红了眼眶,「你说出来,我会改的。长这么大,这是你头一回生我的气。」
萧彻冷冷甩开袖子,我一时未反应过来,站立不稳摔在地上。
一边的点心扑过来,挠了萧彻一爪子。
萧彻盯着手上的血痕,一言不发,抱起猫走出大殿。
日中时分,我浑浑噩噩地出去找些水喝。
路过殿前水缸,一簇白毛漂浮其中,我凑近去看,猝然被吓了一跳。
「啊——」
水缸里,是点心的尸体。
「点心。」我颤声唤着它名字,再无回应。
我伸手捞出它,它是被萧彻亲手送给我的,可萧彻竟然将它活活溺死。
我到树下去埋葬点心,土壤里粗粝的石子划破了我的手指。
我浑然不觉,打湿的裙子贴在身上,冰冷无比。
怎么会这样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萧彻要这样对我。
独自在朝阳宫的日子越来越漫长,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自己梳妆、浣衣,做那许许多多的杂事。
只是宫人逐渐轻慢起来,送来的饭食越来越难以下咽,很多时候,我干脆饿着。
幸而还有人记挂着我。
被调走的杏生寻了空子,隔三差五来看望我一趟,给我送些吃的。
她头一回来的时候,心疼地看了我半天:「陛下怎么能这样对公主。」
是啊,萧彻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杏生最后一次给我送吃食的时候,正巧遇到萧彻。
他冷冷命令道:「孤说过不许任何人踏足朝阳宫,宫女杏生悖旨,当即杖毙。」
我护在杏生身前,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彻。
他漠然抬手,示意侍卫上前。
「哥哥……」
我头一回跪在萧彻面前,垂下头颅:「皇兄……不,陛下,是我让杏生来的,都是我的错,求陛下饶她一命。」
我向他磕头,一声一声,额边发髻散乱,染了一地尘灰。
「陛下,求你饶她一命……」
一只手兀然按住我的肩,我抬头,萧彻俯下身子,视线落在我额间。
我扯出一个微笑来,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然而萧彻轻声吩咐道:「行刑。」
06
殿外的哀叫声停了。
萧彻松开被他钳制住的我,我彻底失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为什么……」我双眼蓄满泪水,喃喃自语。
「萧懿,你从小就善于摆出这样一幅无辜的模样,是先皇后教给你的吗?」他眼底泛起浓郁的墨色,阴鸷冷漠,「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我扑上去狠狠咬上他的手腕,死死不松口。
鲜血滴落,萧彻看了眼腕上的伤,不怒反笑。
散乱的鬓发贴着我的脸,混合着泪水,我对他说:「我恨你。」
天气转凉时,我生了一场大病。
送饭的宫人发现了病得起不来身的我,过了一两日终于有太医前来诊治。
我煎好药服下,拥着薄被盯着上空的锦帐,浑浑噩噩。
暮色褪去,房中只余寒凉和黑暗。
「阿懿……」
萧彻一身玄衣融入墨色,身上夹杂着乘夜而来的凉意。
我向后缩了缩身子。
被圈禁在朝阳宫的这段日子里,萧彻第一次来,带走了我的猫,第二次来,带走了我的侍女杏生。
这一次……他又要带走些什么呢?
萧彻的手指触碰上我的脸,寸寸描画而过。
这样的举动过于暧昧,更像是狎玩,我忍不住向后退避。
「阿懿,孤也不知,该如何待你了。」他低声叹道。
隔日我醒来,便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塞进了送往南庆的贺礼中。
一路颠簸,照看我的人总是怜悯地望着我,仿佛我将要去的是无间地狱一般。
确实是地狱。
北殷与南庆双方交战多年,血仇数不胜数,在南庆,不知有多少人对北殷人恨得牙痒痒。
来南庆的第一晚,我见到了南庆的新帝,杨衍。他面容苍白,眉眼深邃,嘴唇血一般殷红。
听说他得位不正,是弑父杀母才坐上皇位的。
杨衍打量着我,眼神轻视,就像……在看一只宠物。
「孤头一回见你,你还像只骄傲的小凤凰一样,飞过来飞过去,这一回见,怎么就如此可怜起来?」
我颤声斥责他:「放肆!」
杨衍仿佛听到个笑话般,兀地笑起来:「有意思,这里是庆国,可不是你的北殷呢。何况,你也不是以公主的身份留在这里,北殷的朝阳公主,现如今正在京城养病。
你是萧彻送给孤的礼物,若论价值,甚至不如与你一道来的那匹汗血宝马。」
礼物?所以萧彻……把我当做礼物送给了南庆,我一脸麻木,原来痛到深处,心底是没有知觉的啊。
随之耳边响起杨衍的声音。
「今后,你要有礼物的自觉,好好学着如何侍奉孤。」他接着说,「若你不会,孤看在你这幅好容貌的份上,会耐心教你的。」
07
疼……好疼。
指甲嵌入鞭痕下的肌肤,我蜷缩着身子,再次呜咽出声。
杨衍收回手,面容餍足,笑得像只享用完人血的妖怪。
「孤没猜错,你哭起来的模样,当真好看。」
我从来不知这世上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可杨衍显然精于此道。
只因在床笫间咬了他一口,他便把我关进不见天光的黑屋子里,一连关了数日。
黑暗模糊了感知,将恐惧无限放大。再出来时,我在杨衍面前,百般顺从。
我学会放下所有自尊,去讨好杨衍,好让自己能活下来。
那两年的记忆刻骨铭心,每一刻的光阴都无限拉长。杨衍轻贱折辱我,南庆皇宫里的人痛恨我,有时候实在恍惚,我会觉得作为朝阳公主的那十五年是一场美梦。
那场梦里,我有父母的宠爱,兄长的呵护……
杨衍曾问我,他和萧彻,我更恨谁。
我想,我还是恨萧彻多一些。他把我从云巅之上扯下来,摔到污泥中,让我人生的前十五年,变成一场笑话。
08
枯坐至天光熹微时,我终于起了些困意。
一连好几日,皇后要么派人来送些东西,要么亲至重华宫,问我吃住是否习惯。
她出身于颍阳谢氏,世代簪缨,名门望族,两年前被册封为皇后。
皇后待我这个毫无依附的公主这般热切,倒让我有些意外。也许,她还以为朝阳公主如民间所传那样,深受皇帝宠爱,于是通过我去讨好她的丈夫。
我心底轻笑。
萧彻至今未曾召见我。
他费这么一番功夫把我接回来,是觉得我受的折磨还不够,要由他亲自置我于死地吗?
夜中,我左右睡不着,披了件衣裳出去走走。
长夜漫漫,玉阶微凉。
夜色铺满宫道,殿外那人不知立了多久。他转眸望向我,一时怔住。
寒风吹过,我拢紧衣裳。
那人张了张唇,道:「阿懿,外面冷,回寝殿去吧。」
我转身回去,面色平静。
「阿懿——」
萧彻又喊了一声。
我并未回头看他,只是站在原地。
「无事。」他低声道,「孤只是想来看看你。」
真奇怪,我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仓皇。
见过这一面,萧彻好像不再有意避着我。
隔日,萧彻的贴身太监拎着一个笼子来了重华宫。我垂眸看去,笼子里的东西「喵」了一声,声音也一模一样。
「这是陛下专门为您寻来的。」那太监笑得谄媚。
水缸里那簇白毛,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呼吸一滞,冷声道:「丢出去。」
「啊?这是陛下……」
「本宫说丢出去。」我再重复了一遍。
午间萧彻来了,这一次他没有立在殿外,而是进了重华宫。
他问:「孤为你寻来的猫,不喜欢吗?」
「你说的是那只和点心长得一模一样的猫?」
萧彻沉默。
我勾起嘴角:「你杀了它,现在赔我一只一模一样的。那杏生呢,你从哪里找一个一模一样的人赔给我?」
萧彻眸光微动,他伸手想摸摸我的发顶,却又无力垂下。
他道:「阿懿,是哥哥做错了事,哥哥会弥补你,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寻来。」
做错了事……萧彻说他错了。
我突然觉得无比好笑,那我这两年遭受的一切折磨,都是一场错误、一次误会吗?
「阿懿,哥哥向你认错。」
「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
萧彻退避,并不回答。
我嗤笑,看着眼前的人,一字一顿回道:「点心就是点心,杏生就是杏生,任凭你找一千一万个代替品,他们都回不来了。我也不再是那个听两句好话就能被哄好的小姑娘了。」
再也回不去了。
09
低沉的埙声中,赤足伶人俱戴纯白面具,形似鬼魅,和着乐音起舞。
座上的男人长发披散,击掌打着节拍。
药效好像发作了……我在他脚下蜷缩成一团,身躯微微颤抖着。
乐声越来越遥远。
我伸手抓住他的袍角:「求你……」
杨衍低笑,不急不缓地将我揽进他怀里,施舍性地落下一个吻。
「便是青楼楚馆里的花魁,也没有我们公主殿下这番模样动人呢。」
——我惊醒了。
死寂的黑暗里,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惊惧地看向四周,到处都是令人透不过气来的浓郁墨色。
有人俯在我耳边轻笑。
我捂住耳朵,大喊:「来人——来人,点灯,快点灯。」
宫女急匆匆跑了进来,一盏盏灯亮起,映亮整座寝殿。
「公主。」宫女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坐在榻上,失魂落魄。
「无事了,退下吧。」
皇后听说我梦中惊悸的事,为我请来太医诊治。
她握着我的手,关切道:「公主可是住得不习惯?」
我看着她温柔可亲的模样,轻轻抽回手。
「并无。」
宫女循着太医的嘱咐,端上来一碗深褐色的安神药。
我沉默地盯着那碗药。
皇后笑道:「本宫家中幼妹每每吃药,总是嫌苦,公主饮快些,再吃颗蜜饯,就不苦了。」
我想起杨衍曾喂我喝下的那碗药,目光移向腹部,那大抵是我平生喝过的最苦的药了。
我端过药一饮而尽。
「再过半月是公主生辰,陛下与本宫说过,要为公主好好办一场生辰宴。」
我随意应承。
五月初九,是我的生辰。
宫女为我换上一身藕粉色宫裙,描画妆容,镜中人眉目朦胧。
萧彻于摘星台设宴,邀宗亲重臣为我庆贺生辰。我坐在萧彻下方,手里把玩着玉杯。
宴上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萧彻显得尤为高兴,饮了许多杯酒。
夜宴过中,侍从前来引众人去一旁观景。
萧彻率先起身,对我道:「阿懿,走吧。」
朗月繁星,天幕浩渺。宫城在其下连绵,沉静而默然。
一道白光直冲夜空,「嘭」地一声绽开,数道流星溅落。紧接着似是千万束花火齐发,陡然照亮整片夜空。
众人环视赞叹,一片欢腾。
我定定看着这片烟火。
不记得是何时,萧彻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想了半天,最后拉着他的手,说:「阿懿想要看烟花,不要一束两束的那种,阿懿要看……能照亮整座都城的烟花!」
「这有何难。」萧彻笑着应下。
彩云飞散,点星若雨。
烟花一道道绽开,与天际相连,仿佛这般好景永远不会休止。
「阿懿。」萧彻转头看向身侧的我,目光宠溺,「生辰快乐。」
我垂下眼帘,道:「我累了,先回宫了。」
我挥退侍从,独自走在小径上,愈走愈快。榴花照夜,我拎着裙角跑动起来,衣衫拂过参差的花树。
若是两年前的萧懿,看到今夜的烟火,定然会雀跃不已吧。可现在的我,如何高兴得起来。
眼中泪水氤氲,我再也看不清脚下的路,骤然撞上一人的胸膛。
那人退后一步,声音温润:「拜见朝阳公主。」
我抬头,眼前人长身玉立,衣不染尘,一只手拎着宫灯。
半空中又绽开一束烟火。
那人递过手中那盏灯,道:「夜深路滑,公主小心。」
「多谢。」我接过灯,越过他远去。
10
重华宫内,我洗干净脸上的泪痕,对着窗棂发呆,眼底俱是厌倦。
萧彻挟着满身酒气进来。
我移过目光,手不自觉攥紧。
萧彻勉强笑笑:「阿懿,别怕。」
「今夜这场烟火,是早就答应你的,如今是迟了些。」
现如今我不想听什么过往的允诺,直接开口问道:「萧彻,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一夕之间,什么都变了?」
萧彻扶额,眉宇绕成一团。
沉默半晌,他终于开口:「阿懿,你还记得苓姑姑吗?」
苓姑姑是萧彻生母还是宫女时的故交,当初萧彻母亲生下了他,被封了位分,苓姑姑便一直侍奉左右。在萧彻生母去世后,苓姑姑虽被调离别处,却仍暗中记挂萧彻,照顾着萧彻长大成人。
可以说,萧彻曾经最信任的人里,必定有苓姑姑的位置。
「那年,她告诉我,我的生母是被母后害死的。」
我目光一滞……母后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苓姑姑拿出母亲的亲笔信给我,信上说皇后欲向她下毒手,我信了。」
「当时我近乎疯魔地坚信,母后对我的好都是利用,因为她无子,所以要利用我这个毫无势力的皇子。甚至包括你,都是母后利用我的一环。那时母后仙逝,我不知该质问谁,报复谁。」
我惨然一笑:「所以我这个仇人的女儿,就成了你报复的对象。」
萧彻闭了闭眼,道:「是。」
他缓缓诉出真相。
当年他母亲和苓姑姑都是宫里的宫女,他母亲与侍卫生出情愫,珠胎暗结,苓姑姑知道这件事后,帮她瞒了下来。
可巧合的是,先皇在御园撞见了萧彻的母亲,宠幸了她,她与苓姑姑合计,为了保全腹中的孩子,只能假称龙嗣。
苓姑姑初始是真心为自己的姐妹筹划,但日子久了,她看着曾经一同为宫女的人,被赐了位分,生下「皇子」,怨恨嫉妒之心渐起。
后来这个「皇子」竟然登基称帝,坐上了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阿懿,我并非父皇亲子。」萧彻敛目苦笑,「我和你,也不是血亲兄妹。」
「就在几个月前,苓姑姑在临死前,告知了我真相,她憎恨我母亲,憎恨母后,憎恨宫里每一个人,于是她伪造了那封信,好让我去报复我最亲近的人。」
「呵。」我轻笑,眼眶骤然潮热。
我原以为自己没那么容易流泪了。「所以一封信……就能把母后那么多年对你的好,变成假的?」
「不。」萧彻顿了下,道,「还有,因为我发现,我爱你。」
萧彻的目光落到我的脸上,缱绻而炙热。
「那时我不知我们并非血亲,只知道我是北殷的君主,你的哥哥,却对你起了这样肮脏的心思。」
他继续道:「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待你,我怕这样下去,会做出无可挽回的事情,正逢杨衍求娶公主……」
「够了!」
我听不得「杨衍」这个名字,浑身发冷。
「阿懿,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忘掉这一切好不好。」萧彻眼神热切,「从今以后,你仍然做你的朝阳公主,你想要什么哥哥都会给你。」
「忘掉这一切?」
我当着萧彻的面,褪下衣裳,裸露的身体上布着新旧不一的鞭痕,犹可窥见它落下时的狰狞。
萧彻僵在原地。
「在南庆,杨衍日日如此折磨我,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我过了两年。」我盯着萧彻,一字一顿道,「还有,他给我喂了药,我这辈子都不能生育子嗣了。萧彻,你教我如何忘呢?」
「我不知……我竟不知……」萧彻喉头哽咽,双眸含泪。
半晌,他攥紧拳,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他,孤要杀了杨衍!」
我闭了闭眼。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他的满腔怨恨是假的,他如今的悔恨都是真的。
可我已经被彻彻底底毁掉了啊。
萧彻上前一步,祈求道:「阿懿,你再信哥哥一次,好不好?」
我摇头,垂目看向手臂上的伤痕,语气惶然:「你应当杀了我的,当初你杀了杏生之后,就应该杀了我的,这样我就不会这么痛了。」
「阿懿,是哥哥该死。」
萧彻缓缓屈膝,跪在我面前。他递上来一把镶着宝石的匕首,道:「若杀了我,可能弥补一些我犯下的罪业?」
下一刻,满耳的嗡鸣声里,我将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鲜血蜿蜒,我愣愣看着手上刺目的红,似哭非哭起来。
「是啊,该死的是你,是杨衍,你们都该死。」
萧彻表情满是痛意。
「滚。」我低声道。
「阿懿……」
「滚啊!」
我推开他,随手拿起一方砚台砸过去,沉沉的坠地声响起。
萧彻捂着左肩,缓缓直起身。
「滚出去。」
我摸到手边一切能拿起的物件,不管不顾地丢出去,白瓷、玉器,四分五裂地摔在地上。
我不知萧彻是何时离去的,只记得到最后寝宫里再无一样物什能扔。我如得了疯病般披头散发坐在一地狼藉间,也许我早就疯了。
半夜我醒来却在榻上,隔着帷幔,烛光晕开了榻边人的影子。她着华服凤冠,正低头看我,温柔的气质十分熟悉。
「母后。」疲倦意识驱使,我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母后,阿懿想你了。」
那人握着我的手,声音柔和。
「阿懿乖,好好睡一觉。」
11
次日我醒来,榻边的人仍未离去。
原来是萧彻的皇后。
「你为何在此处?」
皇后温婉眉目隐有倦色,她道:「昨夜重华宫动静太大,陛下托本宫照顾好公主。」
我语气尖锐:「所以你是来当他的说客的?」
皇后摇头:「本宫不知陛下与公主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又怎么能轻言相劝?」
良久,她叹了口气,看向我手背上昨夜摔瓷器不慎划伤的一道口子。
「公主心里若是觉得苦,却也不能继续这样自苦自伤下去,无论如何,要让自己好过一些。」
「那你呢?你嫁给萧彻,心里可好过?」我凑近了些,看着皇后。
她双眸投来的目光落空了一瞬,很快,复又平和柔顺起来。
「本宫是一国之母,自然好过。」
我想起幼时曾见过谢氏女一面,那时别的世家女都鼓动着彼此上马玩玩,只有谢氏女立在一边,隔绝在热闹之外。
她好像永远都是这样温柔自持。
皇后走时,我对她道:「谢谢你。」
11
去见萧彻时,我穿了一袭榴红宫裙。
十四岁的萧懿,好华服,好妆扮。
萧彻应是未想过我竟主动来找他,脸上掠过喜意。
我直截了当:「我要出宫建府。」
那抹喜意僵在他脸上,他道:「为何?阿懿,是重华宫——」
「重华宫很好,可我不想待在那里。」
「阿懿,你才刚回来没多久。」他眼眸黯淡,声音低微。
我讽刺道:「说什么能给我一切我想要的,都是假话。」
「除了这件……阿懿,别的孤都许给你。」
「好。」我道,「那我要百尺珊瑚,千斛明珠。」
「孤这就令人寻来送去你宫里。」萧彻这次答应得干脆。
接下来数月里,我要封地,要珍宝,要护卫,萧彻样样都许给我,重华宫俨然成了最堂皇的一座宫殿。
与此同时,朝阳公主的名声算是坏透了。
「骄奢淫逸……」我掰着指头算,「还差一个『淫』字。」
萧彻冲进我寝宫的时候,我正勾着小侍卫的脖子,仰头细细亲着他的下巴。
小侍卫红了耳根,眼里欲念更浓。
「萧懿!」
君王带着怒意的语气响彻整个大殿。
小侍卫跪伏在地,一言不发。
「来人。」萧彻冷下声音,命令道,「把这个犯上的玩意拖走,当即处死。」
我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陛下,你又要杀人了吗?」
「……阿懿。」他唤我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自顾自地接着说:「也是,你是皇帝,想杀谁就可以杀谁。比如我的侍女,或是我那只猫,还有……」
「够了!」萧彻听不下去,他摆摆手,示意放开那侍卫。
接着萧彻挥退殿中所有人,只剩下我们二人。
他轻声道:「阿懿,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是如何议论你的?我只是不想你这样作践自己。」
我静下来:「可是最作践我的人,不是你吗?」
萧彻一时无言。
「不如这样吧,你放我出宫建府去,这样你我都好过些。」
「阿懿……」萧彻仍是拒绝,「历来未曾有过公主未嫁而出宫建府的。」
「那就嫁啊。」我轻描淡写。
萧彻僵在原地。
「哦,对了,我忘了。你对我……生出了男女之情,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我嫁与他人。」我弯起双眸,笑道,「真是恶心啊。」
萧彻目光彷徨,无所归依。良久,他颓然道:「哥哥答应你。」
12
选驸马这件事,因着我现在的名声,着实棘手。
哪个勋贵子弟会想娶一个骄奢淫逸的公主呢?
所以谢琛在汲春宴上当众求娶我,让我不慎摔了手里的玉杯。
谢琛是皇后胞兄,自幼在外游学,上与名士相交,经纶文采惊才绝艳,下怜乡野疾苦,为百姓荡尽不平事。盛名享誉四方,人们皆称他有圣人遗风。
萧彻允了这门亲事。
既已成定局,我倒是无所谓了,只要能出宫离萧彻远远的,嫁谁不是嫁?
一时似是满皇宫都在筹备这门亲事,皇后显得尤为高兴,花了许多心思去张罗。
纳采卜筮,择良辰吉日。
我出嫁那日,天子主婚,禁军作仪仗,沿路撒下的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群臣欢饮,红妆铺地。这门亲事着实办得风光。
夜幕落下,屋里红烛摇曳。
我看着桌上摆的合卺酒,轻轻一笑,随手将其倒掉。
琴瑟之好?福禄绵长?谁会想要这些。
谢琛进来时我早已令人卸下了满头繁重的饰品,着寝衣侧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
他倒也不意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拜见公主。」
这声音温润,教我恍惚。
我移过目光,这谢琛眉目清朗,红衣压在他身上,更显他风骨卓越,如雪中寒梅。
「起身吧。」我清醒过来,对他道,「本宫不喜与人同睡,今后还请驸马自行在府里寻个住处。」
谢琛颔首,答应下来:「好。」
新婚夜的话说得明白,婚后我与谢琛并不亲近,十天半月见一面都是好的。
说是夫妻,着实至疏至远。
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仍整夜整夜地难以入睡。我原以为离开那座熟悉的宫廷,就能忘记一些东西,可终究无用。
我脾气愈发坏起来,唯有白日里,窗头经常出现的那些小玩意,能让我得片刻欢愉。
有时是一束花,压着一道信笺,上缀着首小诗。有时是一枚珠钗,做工新奇,像是花了心思寻来的。胭脂、乐器、抑或文玩砚墨,日日不曾重过样子。
我捡起今日送来的铃铛,轻轻晃了晃。
侍女笑道:「驸马对公主真好。」
「他日日送来这些东西,是为什么呢?」我自语。
「自是因为驸马对公主一片深情,真真切切的,这些东西可要花不少心思。」
真情……我笑了一下,将铃铛丢进匣子。
也真是巧,我去园子里闲逛时,正遇到谢琛在那舞剑。
落英缤纷,衣袂翻飞间剑光清寒,煞是好看,我便立在树下静静欣赏。
舞毕,谢琛过来将长剑递到我面前,双眸灿灿,他问道:「公主可想一试?」
他靠得太近,我退开一步,说:「不了。」
被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忽然觉得我被眼前这个人好好珍视着。
13
皇后又请我进宫叙话了。
自从结了这门亲事,她待我愈发亲热,如亲生姊妹般。
她这样,倒让我生出些许愧疚感来。
这日说完话,萧彻亦来了。
他斟酌着问道:「谢琛对你可好?」
我点头:「琴瑟和鸣,夫妻和睦,再好不过了。」
「那便好。」
萧彻笑容里带着苦涩。
他道:「边关动乱,我已决定御驾亲征,挥师南下。阿懿,哥哥会替你报仇的。」
我抬眼,语气轻缓:「是为我报仇,还是为了你的野心呢?」
他避而不答,只是说:「阿懿,我未曾想过,我们之间会变成这幅样子,而我竟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我静静望着他。
「阿懿,等我回来,一切都会了结的。」
……
萧彻的大军出征已有半月,我犯了头疼的毛病,夜夜辗转反侧。
然乘着夜风而来的琴音悠长,能让我安宁不少。于是我亲去乐坊,寻了群姿容秀美的伶人回来。
那群伶人进府时,谢琛在庭前静静看着,他身后的小厮怀里抱着一把琴。
我在府中设幽兰苑,笙歌彻夜不绝。
伶人中最会讨人欢心的那个叫阿润,善抚琴,心思细腻。
他抚琴时,发觉我时常头痛,大着胆子为我按摩,颇有些用处。
我赏了阿润好些东西,时时刻刻把他带在身边。谢琛撞到过几次,便减少了见我的次数。
这兴许给了阿润暗示,一次日暮时分,我头枕在他膝上,双目微阖,眉心却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睁开眼,阿润低着头看我,眼睛很亮。
「来侍奉公主,可好?」
「你逾矩了。」我淡声道。
阿润怔了下,问:「公主不喜欢驸马,也不喜欢奴吗?」
「喜欢,却不是男女之情。」
阿润声音很低落:「奴知道了。」
待他准备离去时,我想到些什么,让他今夜留在屋内。
阿润复又希冀地看着我。
我指了指榻下铺着的毯子,道:「委屈一下,今晚你睡那。」
天光亮起,某些消息传遍了公主府。
我与阿润虽未发生什么,但他借着我的势,在外行走时愈发张扬,我一概由他去。
阿润向我讨要府里那把幽琅琴时,我也随意将其送与了他。
可我忘了,幽琅琴……一直是谢琛心爱之物。
所以他来,我不意外。
谢琛看着我和阿润相依的身影,语气按捺着愠怒:「公主一定要这样羞辱琛吗?」
我眸中带笑:「圣人……也会生气呀。」
谢琛闭了闭眼。
我让阿润先下去,自己走到谢琛跟前。
「如驸马所见,本宫就是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好豪奢好美色,驸马若忍不下去,可以和离。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为难的。」
「这就是公主的目的?」谢琛平静问道。
「什么目的?」我轻轻笑着,「本宫的确指望着能与驸马早早和离,好多纳几个贴心人在身边侍奉呢。」
谢琛失望转身,临走前,他道:「那夜摘星台下初遇公主,公主泪眼婆娑,琛自那时起是真的心悦公主。」
14
窗边再没出现过那些小玩意儿,但萧彻的信一封封乘着快马送进了公主府。
我烧信时,阿润在一旁不解问道:「这是谁的信,公主不打开看看吗?」
「不重要的人寄来的,看了也无用。」
火舌将「阿懿亲启」这几个字舔舐干净,只余一捧灰烬。
南边战事愈演愈烈,不时有消息传回京中。
杨衍暴戾无道,不得民心,南庆百年基业终是摧枯拉朽般毁于一旦。
大殷士气高涨,一路南下,这场战事终以南庆灭国收尾。
听说杨衍在寝殿自焚而亡,我夜里突然又做起了噩梦,梦里杨衍满身烈焰地从地底爬出来,阴恻恻地要带我一起下去。
萧彻回京,万民朝拜。
与之同时,他的亲卫带着一座蒙着黑布的笼子进了公主府。
地牢里,亲卫恭声道:「陛下说,这里面的人,还是由公主亲自处置较好。」
黑布掀开,我惊骇地往后退了一步。
笼中人正是杨衍,鬓发散乱,遮掩住他半边面容。
他歪头看我:「萧懿,是你啊。」
随即他低声闷笑,笑着笑着声音却戛然而止,他抽了口气。
我往下看,杨衍胸前满是血迹,一道铁链穿透了琵琶骨。
亲卫开口道:「公主想如何处置都可以,臣为您代劳,定不会脏了公主的手。」
「杀了吧。」
我转身离去。
杨衍拔高声音:「萧懿,你不亲手杀我吗?」
我脚步不停,杨衍的声音愈发急迫,亦愈来愈远。这一刻我发觉,沦为囚奴的杨衍再无我噩梦中的那般可怕,他于我,再不会是一道心魔了。
地牢门口,谢琛的身影融进光里,仍是那副不染尘埃的模样。
「里面的人……」他眉头微皱。
我释然一笑,问他:「你想听听真相吗?」
15
我还是将一切都说与谢琛听了。
我那万千宠爱的十五年,那生不如死的两年,我与萧彻、与杨衍的纠葛仇恨。
兴许是这段日子被皇后、谢琛他们抚平了心底的戾气,我能很平淡地讲述往事。
最后我告诉谢琛:「你是谢氏明珠,不该与我这样的人绑在一起。谢琛,我们和离吧。」
可他的手隔着衣物轻轻落在我手臂上,他问:「还疼吗?」
「……不疼了。」我笑着,眼底微潮。
谢琛目光柔和:「琛说过,琛是真的心悦公主。此生此世,琛会一直守着公主。」
被这样的眼神望着,我想着,若是十五岁的萧懿,会一边雀跃着,一边红着脸回应。
我点头,声音艰涩:「好。」
我不信什么「此生此世」,我只是觉得,若有谢琛陪着,并不是件坏事。
16
最后一次见到萧彻,他病得快死了,面容枯槁,唇色惨白。
太医说萧彻在战场上受了伤,原本不难治,可萧彻偏偏拖着不肯治,新伤叠旧伤,最终药石无医。
他要死了,我茫然地站在殿内。
萧彻卧在榻上,向我招手:「阿懿,坐到哥哥身边来。」
我照做。
萧彻眼眸灰暗,再无记忆里的那份光彩。
「我才知道,人犯的罪孽,是赎不清的。」他递给我一块令牌,「哥哥把雁翎卫交于你,今后无论如何,他们会护你周全的。」
「阿懿,我对你一直在食言。」
「阿懿,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从羽琼树上跳下来……扑进我怀里,那时候,真好啊。」
「阿懿,你说九泉之下,母后还会愿意见我吗?」
「阿懿,我很懦弱,即便做了皇帝,也依旧懦弱。」
「……」
我恨萧彻,可若是看着他被封入棺椁、葬于陵墓,我其实并不是很高兴。
临走前,我对他道:「哥哥,我走了。」
萧彻笑着点头,透过无数的光阴,仿佛又回到昨日,他还是那个天底下对我最好的兄长。
宫城之外,霞光满天。
谢琛等候了许久,他伸出一只手,道:「回家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