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为嫁一个乞丐,要和我三击掌。
我冷眼看着她挖野菜,深谙人心的我转怒为笑。
我说:「要断绝关系可以,不妨做个赌注,就验验你那严郎到底值不值?」
女儿蹙着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01.
我是大冤种玉帝,我明令禁止了仙凡恋。
前阵子刚笑话完织女,转头我那不争气的小女儿,要死要活地下凡嫁给一个凡人乞丐。
我大惊,且不能理解。
用流光溢彩的绫罗仙缎、滴滴珍贵的琼浆玉露娇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就长出了恋爱脑??
我忍不住后退几步:「你把脑浆摇匀了再跟朕说话。」
瑶姬以为我还会惯着她的小性子,娇滴滴地佯怒道:「父皇~」
你看父皇想搭理你不?
见我不为所动,脸上含着怒气。
她朝我走近了两步,拉住我的衣角,一张不经世事的小脸透着几分认真:「父皇,莫欺严郎穷!他虽然又穷又是个凡人,但是他善良有义气,正直有勇气,是女儿见过最有魅力的——」
我听不下去了,厉声呵斥道:「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女儿第一次被我斥责,当下红了眼:「你分明就是不了解严郎!你对他有偏见!」
啊对对对。
我冷笑:「朕是不了解严郎,但朕了解过牛郎,牛郎那般无耻之人都知道下地劳作赚钱,你这千般好万般绝的严郎,却只知道伸出两只爪子求人施舍钱财!」
越说越来气,我狠狠甩开了袖子。
她气得胸口一起一伏:「严郎做乞丐定是有苦衷的!」
我真是把她养得太好了!
没见过人性,未识过人心,傻白甜光特么占了傻!
我咬了咬后槽牙,终究懒得和她理论。
虽然震惊,但是此时的我,显然还没意识到这事儿的严重性。
我吩咐仙婢将瑶姬关在寝宫,觉得等她冷静下来应该就好了。
毕竟是我亲生的,应该能想明白。
总不至于真傻到那种田地。
02.
没多久就狠狠打了我的老脸。
我看着诚惶诚恐的仙婢们跪了一排,心里像海波怒涛。
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偷溜下凡了!
我不停抚着胸口,真是上气不接下气,正想喊雷公电母来,却一咬牙,决定自己下凡找她!
当即下令道:「让千里眼和顺风耳摸清楚他们的位置,回来告诉朕,朕要亲自去一趟!」
……
千里眼和顺风耳当然是靠谱的,不过朕太久没离开天庭,倒是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绕了一大圈。
也正是这一大圈,让我暗暗讶异,这人间居然有这么多恋爱脑!
怪不得近百年,妖怪都不挖人脑吃了,谁吃了不得 hetui 一句:呸,恋爱脑!
这一路上,我见了不少奔为妾的大家闺秀,拉着她们跑的男子,面上老实,眼底却全是狂喜。
也作为一个男子的我,清清楚楚明白他们那抹狂喜的意思。
嘿,又拐走一个王宝钏!
抛下泼天富贵喽!
跟我这个废物下辈子柴米油盐去喽!
我:……
也不是没见过清醒的恋爱脑,比如青楼里,有一些颇有才情的女子,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明知道嫁不进有头有脸的人家,就把希望寄托在尚未取得功名的男子身上。
真信了那些话本子。
高头大马状元郎,来娶你从良?
这倒是看了一堆,古人的劝诫你是一句不听: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把身家寄托在那白面书生上,还不如想想办法嫁个老实人呢。
虽说青楼这等身份,嫁老实人也是奢望了。
最终换来什么呢?
换来薄纸一张:
一截藕臂千人躺,半点朱唇万人尝,怎好配我这状元郎?
03.
该说不说,我还挺佩服这种病。
对,在我看来,恋爱脑就是病,得治。
传播速度快,杀伤力强。
从凡间传播到天庭,还能让本来有我优秀基因的女儿也传染了。
呵,呵。
我找到他们了。
女儿在一堆野菜中,头也不抬。
我怒吼:「瑶姬!你给朕起来!」
女儿这才脸变得刷白,畏缩地抬起了头。
我这才发现,她细皮嫩肉的雪肤上布满了灰痕,如瀑的乌发也失去了光泽,干枯得像杂草一般。
我心里失望透顶,这就是我捧手里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的娇娇儿。
千娇百宠让她不识人间愁滋味。
端得冰肌玉骨不珍惜,端得身份尊贵不珍惜,来学人挖野菜!
我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掐住她越发细骨的手臂,气愤地想要拉她离开。
没想到瑶姬甩开了我。
她别开眼,倔强地咬着唇,一副「死活不走,你别管我」的样子。
我恨铁不成钢地啧啧称奇。
见过放不下滔天富贵的,见过放不下权势地位的,倒是稀罕见这种放不下挖野菜的。
下一刻,她又语出惊父了:「父皇,我在这里挺好的,严郎他对我很好,根本不让我干粗活累活,是我自己要挖野菜给他减轻负担的!你不知道他在外面有多辛苦!」
啊,我去。
造孽啊。
我狠狠咬牙,终于从牙缝蹦出来几个字:「辛苦什么?辛苦去要饭?」
「哎呀!」瑶姬气呼呼地背过身,「我不准你这样说严郎!
「谁不想过好日子?他要是有选择还能去做乞丐吗?
「父皇,你就是高高在上太久了,根本体会不到凡人想要生存的艰辛!」
天·高高在上·操烂心·不体会凡人·帝此时笑了,气笑的。
我眼底寒光乍现,抬眼看着她身后的茅草屋,破到不叫个屋。
就简单叫「茅草窝」吧。
还挺讲究,有两张铺,中间隔了块儿烂布。
我轻轻抬起左手,一颗有着硕大紫灵晶的扳指微微闪动光芒,那窝就如狂风袭乱蓬般尽毁。
瑶姬直愣愣地看着草窝,一脸不可置信。
语气带了几分颤意:「父皇……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做呢……」
连个遮风挡雨的破地儿都没了,我就且看你回不回去!
04.
她想恢复草窝,却发现是徒劳。
我是仙界之主,既然说了禁止仙凡恋,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措施。
我下了禁咒:只要仙体下凡,七日内法力渐退至无。
我就且看你们,没了这外挂,还想不想待这凡间。
想前阵子的织女,一开始还新奇凡间,发现法力尽失的时候,差点哭岔气。
要不是我心软抓她回来,现在真成了凡间的乡野农妇。
我无意识地转动了扳指,心却在思量着,要不要抓瑶姬回去。
要不……
「你就真这么不想跟朕回去?
「哪怕法力尽失?
「你也要做个凡间乞丐婆?」
我挑眉来了个三连问,瑶姬颤动着嘴唇,良久没有说话。
一副要迷途知返的样子。
然后她却猛然摇头,狠狠后退几步:「父皇!我是真的欢喜严郎!我离不开他!」
……对牛弹琴,不外如是。
多年的上位者经验告诉我,我不能再试图和她沟通了,这种事情只有让她自己哭着回头才行。
我压抑着怒火,面上平静地顺了顺胡子:「很好!」
瑶姬微微瞪眼。
我又肯定地道:「父皇就欣赏你这执着的样子!爱情,果然很伟大!」
她讶异地微微张口。
我伸手揉了揉她头顶杂草般的发丝儿,慈爱道:「既然你已经决定好了,父皇就先回天庭了。」
我袖子里的指尖微动,扳指的光芒一闪而过,瑶姬看不到,还一脸欣喜地看着我:
「那父皇,可不可以帮我恢复法力,不然我总归是……」
「唉,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天条岂能轻易挑衅改动?朕作为仙界之首,更应当做出表率,而不是为众仙开这种先河!」
话说罢,我不舍地看着她,转身施法离开了野菜地。
泣不成声的一句句「父皇」,在我离开时依然落入我的耳畔。
心疼是真的,失望也是真的。
凡间有句圣贤语:子不教,父之过。
这一千年以来,我教她识礼懂术,终究还是有没教好的地方,可既然也有我的错,我便要亲手纠正她。
谁能想到最让堂堂天帝头疼的不是什么仙魔大战,不是什么妖界横生,而是一个被宠坏的女儿呢。
05.
我回天庭的第一件事,就是弄清那无耻的乞丐小子给我金枝玉叶的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挥了挥衣袖,一片云彩被带到眼前,逐渐变得清澈透明,像镜面一样。
是两日前。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也就是凡间的两年前。
神仙的日子漫漫寂长,只要不搞恋爱,去凡间散散心,打发打发无聊也是好的。
所以对于神仙下凡这种事,我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我就是没想到,女儿居然是个眼皮子浅的,能爱上一个凡人,还是个乞丐。
哪怕她爱上的是丐帮帮主,我可能都没这么生气。
可偏偏,只是个生得俊秀一点的普通乞丐。
瑶姬前两日趁我忙蟠桃会,偷溜到了人间游玩。
好死不死,碰到了话本子里头的花灯节。
好巧不巧,一个乞贼偷走了她腰间的荷包。
好 low 好 low,她那好严郎是一个正义勇敢的乞丐,就一个舍命抢荷包,把我闺女沦陷了。
云镜里,严郎一脸大无畏地抢回荷包,却被那帮偷荷包的乞贼们聚堆揍。
那小子,不要命一样紧紧护住怀里的荷包,是一点都不管不顾身上落下的拳头踢脚。
可把我闺女感动坏了。
眼里噙着两汪泪,只见她指尖掐了个仙诀,那些乞贼神志不清地停下了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那个地盘。
瑶姬碎步跑了过去,从袖里抽出一方帕子,衬在手心,就势把那小子拉了起来。
「多谢公子大恩,小女子真是无以为报,唯有——」
我:??
哎哎哎,情急之下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还好那严郎已经晕倒,生生让她把「以身相许」咽回了肚子里。
故事到这里,居然还没结束。
瑶姬经常性地开始去找他,要么带一串糖葫芦,要么带一个荷包,一副不值钱的样儿。
严郎显然把瑶姬当成不谙世事的名门闺秀了,一边觉得自己不太配得上,一边又享受这个过程。
两人就这样暧昧了两年。
天上的两天儿。
06.
太索然无味了,话本子都比这好看。
偏偏没有恋爱过的瑶姬陷进去了,还觉得挺浪漫,整一个自我感动。
我又抬了抬手指,画面一转。
人间已经是近傍晚时分了,瑶姬可怜兮兮地蹲在毁坏的草窝旁,等着严郎回去。
其实我还挺好奇,严郎看到那满地狼藉会是什么反应。
夕阳西下,褴褛衣衫依然不掩挺拔如松的男子,踩着破碎的残阳回来了。
回来的脚步,顿住了。
抓着几个碎铜板的手,发颤了。
叮当一声,掉到泥地里的不只是铜板,还有他扑通乱跳的心脏,支离破碎了。
我笑了。
瑶姬提起不长的裙摆,向严郎小跑了过去。
严郎温和的脸终究没绷住,不可置信地指着不远处:「瑶儿,这是怎么回事?」
瑶姬不好意思地绕了绕指尖,却又笃定严郎不会怪责她,天真烂漫地抬起眼,一副要坦诚相待的模样。
「严郎,其实那不算我弄毁的,我本来是……」
瑶姬瞪大了眼,发现居然开不了口,她急得额头生出薄汗。
一旁的严郎眉头越发紧皱。
我笑了。
是之前悄悄施下的禁言咒,让瑶姬无法说出有关她是天上下凡的仙子、天庭公主的一系列话语。
也无法说这个草窝是我动的手,只能咽下苦果,有苦说不出。
严郎看着她一脸焦灼痛苦的模样,也有些焦灼起来:「瑶儿,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
瑶姬发现自己除了不能说那件事,并不是变成哑巴以后,暗中舒了一口气。
明眸里闪过一丝怨气,我知道她是在怨我。
不过下一刻,她自信地抬起了胸脯,摆出一副「不说就不说,严郎照样会爱我」的姿态。
暂时她赌赢了。
严郎不虞的神情散去,依然对她和颜悦色,还让她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等他重搭草窝。
这一局,看似瑶姬的爱情赢了。
可我没有丧气,且越发起了兴致。
07.
草窝搭好了,瑶姬神情越发骄傲,眼底大大地写了三个字:赢麻了。
这波赢麻了。
08.
很快就发生了一件让我啼笑皆非的事情。
瑶姬有情敌了。
严郎好不容易接了个活计,总算摆脱了伸手要饭的职业生涯。
在一次镖局护送里,还出了份儿力,那次护送的正是县太爷的财物。
得了县太爷的赏识,还给了个捕快当。
又因为那副跟武夫格格不入的好皮囊,被县太爷的千金给看上了。
弹指间,云镜变换。
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人间,他们从草窝也搬到了一个寒酸的二进屋。
严郎多次问及瑶姬身世,后者只能有口难言,支支吾吾地糊弄过去。
以至于这两人至今未走到男婚女嫁那一步,当然在我的掌控里,他们也没办法男婚女嫁。
瑶姬昔日光彩照人的模样已经不复存在,罗缎青簪变成了粗布木钗,玉容黯淡,像明珠蒙灰一般。
我屈指一下下轻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看着女儿撑了把油纸伞往县衙走去,背影越发清瘦。
还未走到,瑶姬踉跄了一下,几丈远的地方是两道身影。
一套利索的捕快短衣,硬生生被严郎穿出了芝兰玉树的味道。女子丰腴秀美,别有一番小家碧玉之美感。
男才女貌,佳偶天成。
唯独一人伤心,站也站不稳。
严郎正替女子撑着伞,听到身后的动静,慌乱地回头看向瑶姬。
瑶姬咬唇看着他,眼眶通红,两行清泪消散在空中,混在从伞檐落下的雨帘里,滴答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严郎朝她点点头,想走去和她说一声,却发觉手中仅有一把油纸伞。
不好让县太爷千金淋雨,只好做了个口型,又摆了摆手,让瑶姬先行回去。
然后他转身,亦步亦趋地送女子回去。
瑶姬身形颤了颤,执着地握着伞柄,没离开原地寸步。
可我分明听到严郎和那女子解释:「她是在下远房投奔来的表妹。」
这纷纷扰扰的痴男怨女呀。
大约两炷香的时间,严郎这才赶了回来,看到瑶姬还在原地,怔了怔。
带着歉意快步走了过去,握住她单薄的双肩:「瑶儿,外面天冷,不是说让你先回去吗?」
瑶姬失魂落魄地抬起眼:「她是谁?」
严郎一时语塞,叹了口气:「你就这般不相信我吗?」
嚯,这话术经典。
一语让我回到万年前。
我有一个友人,这句话我也不知道听他和多少仙姬说过了。
瑶姬没有吭声,脸上神色却动容了几分。
我微微叹气。
被保护得太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我这个老父亲终于是忍不住了,趁严郎不在,我又找了一回瑶姬。
「你可生悔?」
「我……我不悔。」
她难得地犹豫片刻后,依然没有给我那个我期望的答案。
我再一次失望。
忍不住斥道:「你分明知道那女子是谁,也知道严郎是装作两难的样子,他若是坚定选择你,又怎会和她不清不楚!」
09.
瑶姬不说话了,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冷笑:「不想却是个会自欺欺人的恋爱脑,朕就不该对你抱有什么太大的期望!」
我视线转向不远处的铜镜,把女儿按到铜镜前,让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到底现在已经成了什么模样:「下凡的这些日子里,你冰肌玉骨又怎样?你恍若神女又如何?你可以受得了生活这巨大的落差,可你的外貌都受不了,你看看镜子里的你,还是当初那举世无双的瑶姬公主吗?」
瑶姬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抚上了自己的脸,眼中蓄满泪水。
我不管不顾,继续说着捅人心窝的话:「没有仙力滋养着你的肉体,你只会衰老得如凡人般快速,没人为你精心打理这三千青丝,早已结团干枯,瑶姬,你该承认,朕千娇百宠养大了的你吃不了这种苦。」
瑶姬猛地把铜镜推倒在地,离开我的掣肘,后退了几步,带了几分歇斯底里:「父皇!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没有回应,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
等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才开口:「父皇要你回来,别再把时间浪费在一个凡人身上了,他不值得。」
瑶姬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父皇,你别再逼我了,没有尊荣的生活又怎样,没有无双的容颜又怎样,可我爱严郎!」
爱?
真是廉价的东西。
我接口反问道:「好,你不在意,那你的严郎在不在意呢?等你色衰的那一天,已经开始倦怠的他还能像现在这般对你吗?」
女子的容颜,被取悦的往往是男子。
什么见义勇为,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罢了!
瑶姬扬了扬下巴:「能一同鹤发鸡皮,也约莫算是共白首,是好事,这并不可怕,谁都有容颜逝去的那天,何况严郎都说要娶我了。」
浪漫呦,可真浪漫。
我掩下眼底浓浓的失望:「非嫁不可?」
「非嫁不可!」
「哪怕红颜渐枯,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我和严郎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好。」我痛苦地闭了闭眼,「既如此,击掌为誓,了结掉朕对你的舐犊之情吧。」
「你!父皇!」瑶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你要和我断绝关系?」
我不作回答。
瑶姬咬了咬牙,却真伸出了手。
多么可笑。
女儿为嫁一个乞丐,要和我三击掌。
深谙人心的我转怒为笑:「都到这一步了,不妨再做个赌注,就验验你那严郎到底值不值?」
女儿蹙着眉,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10.
我也想知道,对于一个男子来讲,前程和爱情哪个更重要。
黄昏时候,严郎回来了。
瑶姬给他打了盆清水净手,严郎一声不吭地洗完又用帕子擦了擦。
他蓦然抬眼:「瑶姬。」
瑶姬怔了怔,许是太久没听严郎叫她的全名了。
严郎搁置下了帕子,到盆边。
我静静地看着,那县太爷今天已经试探过严郎的意思了。
我也好奇他怎么想的,会对瑶姬说什么。
他欲言又止,又终究下定了决心。
「瑶姬,我信你家世清白,也知晓你定是大户人家的金枝玉叶,可这么久了,你也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不然,我又怎么向天地禀明,向我黄泉之下的父母禀明,我严郎要娶你?」
算盘打得我在天庭都听到了。
对比一下,择优选择呗。
瑶姬一怔,随即紧张了起来,急忙张口却又是和之前一样的情况,她说不出来。
急得脸色通红,额头满是薄汗。
严郎太阳穴跳了跳,甩开了瑶姬拽着他的手臂:「够了!」
被这一厉声呵斥,瑶姬果真镇住了。
僵直着手:
「每次一谈到这个,你就装说不出话,装哑巴,你是不是当我傻!」
「我没有,严郎……」
「你看。」严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这不是能好好说话吗?」
「我……我真的说不出来我的身世,你相信我……」
她什么办法都试了,连写字都做不到,但凡她想写提示自己身世的字,手就僵硬无法动弹。
她的严郎为什么不信她啊!
严郎的眉眼逐渐冷酷,吐出的话更像冰碴子一样,直冻得人心口发寒:「你既不肯坦诚相待,那休怪我无情!」
什,什么?
我清楚地看到瑶姬摇摇欲坠地晃了两晃:「那你,要如何个无情?」
严郎背过身,不去看她。
良久,他说:「我从未玷污过姑娘清誉,更不曾有半分逾矩,你既不肯掏心待我,便就此离去吧。」
瑶姬脸色惨白,攥紧了掌心:「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不就是要娶县太爷家的千金吗?为了前程弃钗裙?」
严郎自知无颜应答,于是沉默不言。
瑶姬苦笑,转头跑出了那院落。
我虽是心疼,却也松了口气。
总算这档子破事能结束了,一个凡人实在不值得我浪费诸多心血。
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瑶姬。
她正恨恨地往湖里投石子儿。
我堂堂天帝,此时谄媚得像个得志小人,我绕着瑶姬转圈:「乖女儿,该跟父皇回天庭了。」
瑶姬鼻子一酸,将我拂开在一边。
一边抽泣,一边还往湖里投石子。
可把我心疼坏了。
在我看来,这事儿就算告一段落,啊不,永远告段落了。
可是女儿还这副模样,这怎么办?
「瑶姬!」
「又要让我别胡闹?」
听到我的低声呵斥,她转过了头,开始反问我。
僵持中,瑶姬将手中的碎石子砸向了我。
「都怪你!我讨厌父皇!
「要不是父皇你给我下了禁言咒,他又岂敢这般负我!」
「呵。」我冷笑,「要不是朕,你这被蒙住了眼睛的小公主还能看清楚他的为人?」
瑶姬不言,却也死活不肯回天庭。
我紧紧抿着唇,良久:「是不是非要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再抛弃你,你才死心?」
瑶姬闻言猛地看向我,不多时,她重重点头。
11.
我解了瑶姬的禁言术,又给了她一日可动用的仙力。
她回去后,自然很轻松地就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严郎很是震惊,在瑶姬施展仙力后,又打消了所有的怀疑。
他眼底闪过一抹狂喜,被我轻松捕捉。
他怎么都没想到,话本子里那种神仙看上凡人的爱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怪不得他第一次见瑶姬,就惊觉仙人。
他当下心疼地揽过瑶姬:「在下何德何能,受到仙子的青睐。」
瑶姬很是受用。
本来带了一丝报复心理的瑶姬,被这一揽,差点忘了东南西北。
严郎当然识趣地再不敢提县太爷千金半个字。
哪怕是当今圣上的公主再招他当驸马,他也绝对不会去了。
人再尊贵也还只是人,和神仙跨着一条无法越过的鸿沟。
瑶姬又快要被所谓的爱情迷了眼。
我适时出现了。
严郎去了衙门,瑶姬正在用木梳努力打理自己的头发丝。
见我来了,她拿着梳子的手顿了顿。
不满地撇了撇嘴:「父皇,你来做什么?严郎知晓了我的身份,根本不会抛弃我。」
这个冒傻气的闺女。
我嘴里抽了抽:「这次父皇可不是为了拆散你们。」
瑶姬闻言,惊喜地瞪大了眼。
要的就是这种效果,我像是为了印证她听得没错,再次点了点头。
正值午头,严郎回来了。
看到我之后大惊失色,匆忙上前拱了拱手:「在下严郎,不知大人是?」
我按捺住想一巴掌扇死他的冲动,面上笑得越发和颜悦色:「朕是瑶姬之父,你就是……严郎吧?」
严郎赶紧行了一个大礼:「不知天帝亲临,严郎有失远迎!」
我点点头,扭头对瑶姬说:「你既非要和严郎有情人成眷属,朕可以给你们这个机会,不过仙凡有别,这条律令饶是朕,也不得更改。」
瑶姬听完我前半句话,还欣喜不已。
听完后半句,如当头被泼了冷水。
我微微勾唇:「所以现在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让严郎去清修崖,苦修五百年或许能取得一个成仙的机会,你二人再续前缘成仙侣;二是你剔去仙骨,从此做一个肉体凡胎,和严郎一起做一对凡人夫妻。」
瑶姬大喜,急急把目光转向严郎。
严郎却已经从一脸狂喜,彻底冷静了下来。
我不由得想,这严郎倒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至少不容易被情感冲昏了头。
他犹豫地看了眼瑶姬,又紧抿了唇。
我有些好笑,把瑶姬的疑问提前开口问了出来:「怎么?能得道成仙也打动不了你?」
严郎忙又躬身:「严郎不敢,只是……只是严郎愚笨,恐五百年无法修成正果,辜负了天帝的美意。」
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自古往来想修仙的人多了,修不成正果的也多了,纵然你无法修成,朕也不会怪你。」
果然严郎听完我这番话,脸色微变。
12.
他咬了咬牙,猛地后退几步。
决绝地看向瑶姬:「在下不才,幸得仙子青睐,更不敢奢求仙子为了在下剔去仙骨做一介凡人,但……但在下也能掂量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决计是难以修成正果的。」
他清朗的眉目染上一丝哀伤,就好像我给的不是赏赐,而是深渊。
瑶姬连连摇头:「严郎,不是这样的,你善良有义气,正直有勇气,是瑶儿见过最非凡的男儿郎……」
严郎打断了她,背过身,痛苦地闭了闭眼:「仙子,你回去吧。」
我咂吧了下嘴,看着真有骨气。
那挺拔的脊背,如青松一般。
还带着微微的颤抖,一下下颤抖到了我那女儿的心尖尖上。
瑶姬脸上仿佛写了三个字:大冤种
她说:「父皇,我决定了,你剔除我的仙骨吧,我是定要和严郎生生世世在一起的。」
我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她语不成句道:「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瑶姬死死咬唇,眼眶通红地看着我。
严郎也做出一副大惊的表情:「瑶儿,你……」
好啊,真是好啊。
强烈的失望感,把我一个老父亲的心彻底埋没。
既然如此……倒不如满足了她,也省得我操碎这把子心。
我屈了屈拇指,扳指瞬间散发出刺眼的紫色光芒,下一刻,瑶姬被这片光芒裹在了其中。
我一字一句道:「瑶姬,这是朕最后一次问你,你……当真不悔?」
瑶姬泪水打湿了鬓边,依然摇了摇头。
我启动了法阵。
他钗裙不想,想前程。
他多次选择,选他人。
他宁可你剔骨,历经九死,也不愿自己苦修,寻一条更为稳妥之道。
你是瞎了眼,我是瞎了心。
我怎能料到,我金枝玉叶的娇娇儿,到了这般田地会依然醒悟不了。
几次三番栽倒在一个凡夫俗子手里,劳什子的爱情,你糊涂啊。
我指尖轻颤,在瑶姬惨烈的嚎叫中,一抹光芒又转瞬即逝。
13.
我醒了。
浑身骨头像被碾压一般地疼痛,我看似无恙,内脏却也有一种破碎的疼痛。
我是在一片黄粱地醒来的,父皇已经不在了。
严郎,也不在。
身边只有一条大黄狗。
它欢快地在我脚边跑,我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
我已经是凡人了。
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要将我吞没。
父皇一定很失望吧,可他不清楚,「情」这一字,直叫人肝肠寸断。
我并非不知道严郎没那么好,可我依然放不下他,也罢也罢。
他总归是对我不错的。
我这次为他承受了这般多,他总该再不负我了吧?
我吃力地撑起了身子,不明方向地往前走,我要去找严郎了。
大黄狗亦步亦趋地跟着我。
我也没有赶它,有个伴也是好的。
终于我听到了一道声音,喊住了我:「瑶儿,快回屋择菜了,你在别人的地里做什么呢?」
是……严郎。
我不明所以地抬眼,是我和严郎住着的寒屋,方才怎么没看见。
又见他皱着眉看我。
我只好挪动脚步,朝他走去。
他把一筐菜叶塞进我的怀里,语气带了几分责备:「都日上午头了,我还要去衙门,瑶儿你不做饭跑哪里去了?」
我看着菜筐没有吱声。
没一会,我抬头看他不远处的背影,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严郎,我疼。」
他回过了头,不悦地对我道:「都剔骨这么久了,怎么还老用这个借口,你父皇既然疼你,剔骨就该剔干脆了,又怎会留这些子后遗症?」
不是啊,我真的很疼。
可严郎似乎不想再听我说这些了,披着捕快的外衣就离开了。
我忍着疼痛,开始择菜,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
严郎好像变了。
可我们之间的矛盾,还在日益增加。
鸡毛蒜皮,就是人间常态吗?
每逢雨天,我都会浑身骨头痛得厉害,可严郎不信我,我便再未说过一次。
又是一场雨来,我蜷缩在床铺上,汗湿了全身的衣物。
我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却听见木门被狠狠砸开了。
「瑶姬!下了这么大的雨,你都不记得收晾下的床单棉被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严郎将那些我取出去晾晒的东西全重重地扔在了屋里的泥板地上,我颤了颤:「严郎,地上脏。」
他冷笑:「地上脏?你这娇生惯养不会干活的小公主,还知道地上脏?」
我吃力道:「你又何必这样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已经是你严家的人,你这般刻薄作甚。」
「我刻薄?」严郎冷笑,「公主还是从被窝里出来再说这番话吧!」
「你!」我郁结攻心,居然一口喷出了血。
他当我尚未起身,是因为懒怠。
可他根本不知道,我这是因为为他剔骨,身子骨已经完全经不起折腾,才只能在床榻翻来覆去忍受痛苦。
人怎能这般善变!
我昏厥了过去,闭眼前最后一幕,严郎总算是震惊后怕了起来,向我大步走来。
再一醒,严郎总算对我好了些。
也过了段一如往昔、蜜里调油的日子。
恍惚中,我好像又沦陷在了爱情这场游戏。
直到某日他带回一妙龄女子,才彻彻底底粉碎了我所有的信念。
14.
严郎对我说:「瑶儿,你要理解我,我只是个凡夫俗子,爹娘最大的遗愿就是我传承香火,你已伤了身子,郎中说……你再难受孕了。」
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臂,指甲嵌了他的肉里:「你要负我?」
他拿开了我的手:「瑶儿,我不会休弃你,只是秀娘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断不能为妾,我只好抬她为平妻。」
平妻……
我一愣,转而想放声大笑,却狠狠咳了起来。
严郎羞恼起来:「你这又是什么作态!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先便娶了县太爷家的千金,我这般对你……你……不识好歹!」
我揩干了眼泪:「你可还记得,我为了你抛弃的是什么?」
严郎不答。
他最恨有人要挟他。
可我分明没想过要挟他,我只想……只想说,我不欠他啊。
他果真没有休我,我拖着越发孱弱的身体,看着一轮又一轮的春来秋去。
院里还多了个新生命,又是几个寒冬将至,夏秋又去。
院里的两棵柳树间,绑上了个秋千。
我看着他和秀娘推着秋千上的稚子玩闹,欢声笑语在看到我的一刹那,又戛然而止。
严郎让秀娘带着稚子先走,唯恐我做出什么有害他儿子的事情来。
我的心已经麻木了,从内到外早已经寒凉遍布全身。
我瑶姬也是一介仙姬,岂会做出伤害稚子的事情来?
我看着他眼底的担忧和隐隐的憎恶,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在他要关后院的一瞬,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严郎眼中的厌恶惧怕更甚。
我笑得花枝乱颤。
哎呀,天渐凉了。
我紧了紧外披,抬头去望那无边的天,日光刺痛了我的眼,我却忽生几分怀念。
千年前的瑶姬,活得可真快活。
现在的瑶姬,好像已经不是瑶姬了。
我无力地倚着木门,眼皮重重地想要合上,大黄狗不知道从哪跑了过来,蹭了蹭我的裙边。
这只黄狗,好生熟悉。
我们是不是见过?
15.番外
瑶姬在幻境中死了,同时也在现实睁开了眼,她没有流一滴泪,眼神空洞。
幻境中的黄狗化作一道光芒,收进了我的扳指中。
再看时间回到一炷香前,是我在给瑶姬剔仙骨,刚开始我就心软了。
这是我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女儿啊。
我编织了一梦黄粱。
气在头上,不得不发。
我给瑶姬编织了一场极为凄苦的幻境。
除了严郎和瑶姬,周遭的一切都是假的。
所以严郎在这些场景中的反应,则都是真实的。
他不负我望,做出的一桩桩事情伤透了瑶姬的心。
有什么比这更能让恋爱脑清醒的呢?
严郎也醒来了,也反应过来了。
一脸的震怒羞愧。
他慌张去看瑶姬的神色,却发现从瑶姬脸上根本看不到一丝情绪。
瑶姬没有看他,朝我一步步走来。
在我面前站住,终于空洞的眼中流下一滴清泪:「父皇。」
我的心肝宝贝唉。
心疼得我一颤一颤的。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
「瑶儿……」
「闭嘴!」我怒目圆睁,打断了他吐不出象牙的狗嘴,「你还敢说什么?」
瑶姬也听见了,却没有回头,向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父皇,瑶姬自请去清修崖思过五百年,了结了这段因果。」
我摆摆手,同意了。
五百年对于神仙来说,算不得什么。
能让她主动了结这段因果,是我大为欣慰的。
瑶姬再没看那让她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男儿郎一眼,施法离开,像从未来过。
我噙着一抹冷笑,看着失魂落魄的严郎。
好一个男儿郎。
好一个千般好万般绝的男儿郎。
我轻轻抬指,手上光芒闪烁,改变了他命运的轨迹。
他又回到了那清贫的乞丐窝。
他又穿回了那褴褛衣。
他又开始为三两铜子奔波。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悔过,我试想了一下,猜他没有悔过,可绝对后悔过。
这世间纷扰的痴男怨女啊,可要擦亮了眼,别被你们生出的恋爱脑欺骗。
毕竟——你们可没有像我这样的父皇,能为你们编织黄粱一梦,还能再来一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