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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猛虎的男人,如何驯服自己的暴怒?

在我刚刚入行的时候,有一位老前辈跟我说:「如果你要单独执业,咨询室最好不要有锁。」我很好奇:「为什么?」他嘿嘿一笑:「保命。」

我觉得他是跟我开玩笑。但他把衣袖撸开,让我看他手腕处的一道疤痕:「这是一个愤怒的来访者所赐。他先是把门反锁,然后拿出匕首向我刺了过来,如果不是我手边有一个花瓶,可能我就直接没命了……」

我说:「你别吓唬我,你之前是在精神科当大夫,我是心理咨询师,咱们接待的来访者是不同类型的。」

他苦笑:「我已经离开精神科很久了,当时这个来访者和我拼命,是因为他觉得我一直在鼓励他为自己负责,而没有去管他那个啃老的孩子,结果孩子自杀了,他就怪罪于我。」

我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退休了?」

他点点头:「也许你觉得我是在吓唬你,但是人性叵测,你最好还是有点儿自我保护意识。」

他的故事,在我看来,近似于传说。因为我接触的来访者,绝大多数都是正常人,没有那么严重的心理疾病,比如偏执、妄想等。而且我的个人风格属于「暖男」型,想要和我发生冲突,那是千难万难。当然,这可能是我咨询能力的短板,但一个人的咨询风格是很难发生巨大反转的,也就是说,我只能在我的原有风格里微调,但无论怎么调,我觉得,只要能深度理解来访者,是不会出现这种「血案」的。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遇到了一位来访者,第一次让我有了想要逃生的冲动。

你把我的老婆弄哪里去了?

一年前,我照例在办公室工作,突然我的助理思佳来找我,一脸煞白。

思佳一向都是很沉稳的人,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慌张,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原来,一个男人打来电话,声称他是一个来访者的丈夫,现在来访者已经失踪,他要求我们告知她的行踪。

「是哪位来访者?」我问。

「琪琪」,思佳说。

「琪琪?她不是在半年前就结束咨询了吗?」我很好奇,琪琪的丈夫,不,应该说是前夫,到底是怎么想的?半年前就结束了咨询的来访者,我们怎么能知道她的行踪?更何况,他凭什么跟我要来访者的信息?除非来访者触犯了国家法律,那也是警方来调查的时候,我们才能公开她的相关信息。

「这些我都已经跟他解释了,可是他就是纠缠着我,死活不让我挂电话,已经打了一个小时了,就是说不通。」

我说:「那你就挂电话。」

思佳一跺脚说:「可是他还是会不断打过来。」

我说:「如果他再打过来,让我来接。」

其实,琪琪前夫闹这么一出,是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琪琪忍受了前夫王辉长达 8 年的「情感操控」,也一度走到了想死的边缘。在 2 年前他们就正式离婚了,但前夫一直「离婚不离家」,换汤不换药地折磨琪琪。

琪琪每次来做咨询都提心吊胆,生怕被前夫尾随跟踪。我们花了半年时间,终于让琪琪下定决心,请王辉离开她的家,那次她打了 110,警察把正在在客厅砸电视的王辉按在地上,这个瞬间成为了他们关系的转折点。在此之前,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王辉一直都是绝对的主宰者,琪琪没有力量去制衡他,但是现在他已经在警方那里挂了号,她还向法院申请了「人身保护令」。

接下来,琪琪打算带着孩子移民美国,这个事儿,她已经悄悄操作很久了。这次她凭着美国亲戚的关系,顺利移民到了美国。她之所以非要移民,主要的原因其实就是为了远离王辉。

琪琪把房子卖掉,还在去美国的前一天,特地向我告别。

但是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地址,因为她想和国内的所有人、所有事都完全切断关系,重新开始。

她走的时候告诉我:「我已经把所有的信息都删掉了,手机、笔记本电脑也扔到离我们家很远的垃圾桶里了,我注销了所有的社交 app,我要干干净净地离开这里,永远都不回来了,所以,卢老师,我们永别了。」

在她刚走的那段时间里,我还有一丝担心,怕她前夫找上门来,但半年过去了,我已经渐渐把这件事忘掉了,没想到王辉还是找上门了。

没多久,王辉的电话又来了,是很浑厚的男中音:「喂?是心理咨询中心吗?」

我说:「是的,我是琪琪的心理咨询师卢悦。」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咳嗽了两声说:「我是琪琪的老公,王辉。」

我说:「应该是前夫吧。」

他哼了一声:「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告诉我她现在住在美国什么地方,告诉我她的联系方式。」

我说:「为什么?」

他说:「你这个黑心诊所,破坏了我们的婚姻!如果你不告诉我,我就去法院告你!」

我说:「你们的婚姻到底是谁破坏的,恐怕警方和法院对此会有不同意见。」

他说:「怎么着,口气不小啊,你就是这么对待消费者的吗?」

我说:「对不起,你不是我们的消费者。」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口气忽然变软了:「卢老师,你也知道一句老话——宁拆一座庙,不毁一个家。我需要她,孩子也需要爸爸,为什么你就不能告诉我她的信息呢?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重新努力、一起白头到老吗?你也做了件积功德的事儿啊!」

我看他口气软了,也缓和地说:「王辉,我也希望你们能有更好的选择,但问题是,第一,如果我知道她的信息,我是绝对不会告诉你的;第二,我也跟你交个底,我根本不知道她这方面的信息,我就算想告诉你,也没办法啊!」

他说:「不可能,她说不定还在跟你做咨询呢!」

我说:「冒着被你发现的危险吗?王辉,你也是成年人,不要被情感冲昏了头脑,判断一下,好吗?」

那边没回复,啪地一下挂了电话。

我差点被我的病人杀死

大概一个月后,我的助理思佳又找到我说:「卢老师,我觉得你接下来这个新的来访者,好像是那个王辉。」

我说:「什么叫好像是?」

思佳说:「他的姓名是李行,手机也和电话记录里的那个手机号不一样,可是,当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一下就辨别出他好像就是那个王辉。」

我说:「仅凭 1 个月前的几通电话?」

思佳点点头说:「卢老师,你说我们要不要确认一下?」

我说:「不用,先让他进来,看看什么情况吧。」

思佳说:「那您多留神,我们也随时在外面注意着。」

我觉得可笑,做咨询怎么跟驯兽一样?还要有人在外面照应?

但想起琪琪提起她老公的时候那浑身颤抖的样子,我心里也暗暗有些担心。

这个「李行」进来的时候,让我一愣。

他的头上包扎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脸上也贴着创可贴,个子高高的,我想象,如果不是鼻青脸肿,他应该看上去很顺眼,长得也很有书生气,很斯文,也许是思佳弄错了?

他坐下来以后,低着头不说话。

我问他:「李行?你好。」

他抬起头说:「不,我叫王辉。」

破案了,我的心里想。

我说:「你是琪琪的前夫?」

他点头。

我说:「你不是来找我做咨询的,既然如此,我这就让助理给你退款。」

他着急地挥手:「别别,我真的是来做咨询的。」

我冷笑:「你是说,咨询你前妻的行踪?」

他指指自己头上的纱布说:「因为它。」

我说:「你的头怎么了?」

他说:「被患者用碎玻璃划了一大道口子,缝了 10 针。」

原来王辉是肿瘤科的主治医师,最近这一年来,他所处的科室经常闹出各种负面新闻,当然,这些祸大多数是王辉惹下来的。

主要的问题是他说话越来越损,「不讲究方式方法」,本来发现癌症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说起话来却毫无顾忌,甚至一点儿耐心都没有,尤其见不得别人哭。

比如对方发现自己是恶性肿瘤了,眼泪一下就下来了,他就急眼了:「哭什么哭?快出去!早干嘛去了?」

很多病人都投诉他,他也没少挨批评,扣奖金。

这次他招惹的对象是个有点儿黑道背景的,老太太被他气得快背过气了,儿子在旁边一瞪眼,几个大汉上去就是一顿胖揍。

这次他院领导明令,必须接受心理咨询,除非心理咨询师觉得他适合回归工作,否则就无限期停薪留职。

我说:「天下有那么多咨询师,你为什么偏找我?我看你多半还是想从我嘴里套出你前妻的消息吧。」

他说:「你这个咨询师怎么这么没有慈悲心?也许你是我唯一接触过的咨询师,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别的咨询师,我老婆把你吹得天花乱坠,我想亲身体验一下,你到底是不是个大忽悠。」

我说:「这就是你的咨询目的?要知道我是不是个骗子?」

他耸耸肩:「当然,还需要你给我一个证明,证明我可以恢复工作。」

我说:「你觉得一个骗子可以给你开这个证明吗?」

他说:「不知道,不过我现在觉得你是不敢给我做咨询,才会这么磨磨唧唧,这也不肯,那也不肯。」

我说:「现在的问题是,我觉得你有两个咨询目标,第一个目标是,你想看看我是不是骗子,第二个目标是,你想尽快拿到工作证明,我不认为这是心理咨询可以解决的问题。」

他说:「为什么啊?」

我说:「你是医生,你应该知道,如果一个人身体健康,还来医院要求治疗,你会怎么应对?同理,你认为自己的心理没什么问题,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他说:「我算服了你了,这辈子我从来没跟别人低过头……我有病行了吧?我这一年总是生气——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都会惹我生气!天气不好,我生气;前车换道,我生气;排队太长,我生气;工作,我生气;玩游戏,我生气……我他妈的没有一件事不生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这一年,我已经惹了十几次医患冲突了,我以前的耐心全没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我说:「这算是一个咨询目标。但是,我事先声明,我只能按照我们约定好的咨询目标进行咨询,如果你有不属于心理咨询范围的目标,我是没法帮到你的。」

他抬抬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知道了。」

无处安放的愤怒

第二次咨询的时候,他一坐下来,就陷入了沉默。

我知道,沉默有时候就是很多诉说。

比如有的来访者会用沉默告诉你:「我们很亲密,我们可以这样什么都不说,还完全不尴尬地待在一起,我好放松。」;有的来访者会用沉默告诉你:「我们还不熟,我需要观察你。」;还有的来访者会认为,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所以,他在和你进行无声的抗衡。

我觉得,王辉十有八九是因为第三个原因。

十分钟后,他说:「如果我不说话,你是不是就一直不说话?这样赚钱,是不是太简单了一些?」

我说:「这是你的时间,你想怎么用,是你的选择。」

他说:「你是咨询师,我怎么知道怎样才是咨询?」

我说:「那你为什么不问呢?」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开口呢?」

我说:「你说得很对,也许我应该更早开口,但是我这也是一个测试,看看你是不是在和我暗中较量,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他笑了:「我才没有那么幼稚。」

我说:「上次我们谈的是你的困惑,为什么你会在这一年里,变成了一个时刻愤怒的人。」

他说:「是啊,为什么呢?」

我说:「你觉得这一年和过去相比,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他看着我说:「你应该知道啊,托你的福,我老婆在你的帮助下,离开了我。」

我说:「看来你老婆对你很重要。」

他说:「你老婆对你不重要?这不是废话吗?」

我说:「我是说,格外重要,没有了老婆,你连工作都出问题,还要委曲求全找老婆的咨询师来求助,还要以这副尊容,出现在我面前,这对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容易的。」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你是在嘲讽我吗?」

我说:「没有,除了尊容这个词有些这个意思以外,剩下的 99% 都是一种感慨,爱的力量很大,可以让你这样一个骄傲的男人低头。」

他的眼圈似乎红了,他连忙转过头,背对着我,看着窗外。

我说:「这一年,你是真正处于独居的状态了吧?你一直都是有家的男人,8 年的婚姻生活,不短了,所以,忽然之间家没了,肯定是不适应的。」

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贱人滚蛋了,我可开心了。我就是不能接受,她居然拉黑了我!」

我说:「我也是男人,我也很要面子,可是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的像你描绘的那样没心没肺,我倒觉得你是个不成熟的人。成熟的人,大多都是有情有义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再厉害的英雄,遇到情感,也不可能那么干脆利索。」

他慢慢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很疑惑。

我知道,让他慢慢袒露心扉是不容易的,因为他是个极度自恋的人,所以我必须让他觉得,敞开心门、袒露脆弱并不羞耻,这样,我们的咨询才能进行下去。

「比起女人,男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不肯承认情感是这个世界上非常重要的东西,但其实很多时候,情感比尊严更重要。」我说。

他说:「听着,别跟我说什么情感。我告诉你,我没有情感。我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如果这算是个问题,那可能是吧。其实我之所以被投诉,就是因为我终于说出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藏在心里的话,我不明白,死为什么那么可怕,值得那么多人痛哭流涕。」

我说:「但是,据我所知,你碰到了一个非常有情感的女人,并且和她一起生活了 8 年,你是怎么忍过来的?」

他耸耸肩:「女人都是这样,有时候你把她们弄哭了,会有一种虐待的快感,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变态?我特别喜欢在她开心的时候扎她一下,比如她笑得特别开心的时候,说一句,『你的鼻孔好大』,你会看到她一下子就眼神黯淡下来,挺好玩的。」

我说:「你一直都是如此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当然不是,不然她能嫁给我?是婚姻的最后 3 年,我才变得越来越狠。」

我说:「发生了什么?」

他局促地扭了一下身子说:「没什么。」

一般来访者说「没什么」的时候,都是在压抑着他无法承载的情绪,但是越压抑,他就越难压抑,所以过一会儿他会自动告诉你:「不过是出了个医疗事故。」

其实对于医院来说,那算不上是「事故」,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他一时疏忽,看漏了一个数据,导致他误诊,错过了那个 17 岁孩子的最佳治疗期,如果医治及时,这个孩子起码还有 10 年的寿命,甚至可以活更久。

没有人发现这个问题,他的诊断就是最后的诊断,他知道做医生一辈子难免会出问题,可是他就是没法放下。

我说:「你没法原谅自己,因为你是不能出错的人,对吗?那你为什么要给自己这么设定呢?」

他说:「难道这样不好吗?」

我说:「这样很好,但是我就是觉得这样很累。」

他冷酷地看着我说:「这是 loser 的看法。」

我说:「成为 loser 的感觉,似乎很可怕。」

他忽然说:「我发现你在书架上的摆设,居然是玩具总动员的玩偶,你到底有多幼稚啊?」

我说:「幼稚也是很可怕的,不是吗?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可怕,就是走钢丝的感觉,在万丈深渊之上走悬崖,在巨大的旋涡中保持平衡,一刻不能歇息。我很佩服你,不知道走了多少年的钢丝。其实你一定很需要休息。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了?」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很久了。」

我说:「漫漫长夜,都起想什么?」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知道吗? 3 年前,我爷爷去世了。」

我说:「他和你很亲?」

他摇摇头:「一共没见过 10 次吧,没什么感情。」

我说:「没感情,但是有意义。」

他说:「什么意义?」

我说:「不知道,但你既然提起他,似乎在暗示,从来不犯错的你,犯了错误和他有关系。」

他吼道:「这他妈能有什么狗屁关系?我知道你又要搞什么原生家庭那套玩意了,我都说过了他和我没什么感情!」

我什么都没说,就看着他。

他低垂下头,好像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老家伙,他有多可笑,居然每次过年的时候都要提,说我们家曾经是天津几大家族的一员,让我们这些儿孙辈恢复当年的家门荣耀。可是他知道吗?我爸就是个修鞋的,可是我爸见到他还是跟三孙子式的,每次都要跪拜!哈哈哈哈,多可笑。」

我说:「按族谱,你是不是有另外的名字?」

他点点头说:「当然了,太可笑了。从几大家族混成个修鞋的,还装什么装。」

我说:「这就是意义。」

他说:「什么狗屁意义。」

我说:「光宗耀祖,重振家门,就像是金庸小说里的慕容复,一生都在为此而奋斗。」

他摇头:「我才没有为此奋斗,我就是觉得好可笑。」

我说:「一方面是可笑,然而可笑之下,我体会到一种悲哀,悲凉。」

他几乎是大吼:「你他妈的,怎么有那么多感觉?」

我说:「你呢?我觉得你在用愤怒的声音,试图盖住这种痛苦。」

我注意到他的手几乎在抖。

「曾经的名门之后,变成了修鞋匠,这对你爷爷来讲该是如何地失落,而你爸爸却要顶着这种失望过一辈子,于是这个传家宝就到你手里了。」我第二次看到他的眼圈红了,他哆嗦着说:「墙壁上的画,好难看,你的品位好差。」

在我看来,王辉承受的是整个家族的悲哀,父亲已经被这个家族的创伤压垮了,现在轮到他来承担,对于他来说,爷爷即是他生命最终极的意义,也是一个巨大的枷锁。

他爸爸虽然在用修鞋匠这样「不争气」的工作来养活自己的家庭,但他的兄弟姐妹个个都比他混得好。对王辉来说,每年春节都是他最痛苦的时候,因为那时,他要忍受爸爸妈妈在家族里被揶揄、挖苦和讽刺的场面。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超越所有的堂哥堂弟、堂姐堂妹。

我说:「你们这个家,要靠你来扛,太不容易了。」

他冷笑:「那要感谢我爹,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生了个好儿子。」

我说:「你从小就很痛苦,要么认同你爷爷,看不起你爹;要么不认同你爷爷,和你爹一起被看不起,你多么希望你不是你爹生的啊,可惜你是。」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疯狂地流了下来,然后他连忙捂住脸,许久不做声。 

到底杀死我,还是杀死爸爸?

接下来,他爽约了几次咨询,最后还是来了。

他一来,就又「气定神闲」地看着我。

我知道,他又戴起了面具,这次估计是来找我麻烦的。

果然,他发起了攻击:「你是不是觉得经过上次咨询,我就会向你敞开心扉了?跟你倒苦水,你就可以帮助我实现你们咨询师最大的愿望了?」

我说:「看来我没实现。」

他又说:「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孬种,觉得我害怕继续向你……怎么说呢,『脆弱相对』?就是这个词,你在文章里经常说。」

我说:「看来你也看我的文章?」

他尴尬地顿了顿,又重整旗鼓:「其实你不过是个自恋狂,希望你的来访者把你当神一样崇拜,人人都哭着喊着向你袒露自己最阴暗最脆弱的地方,然后你就像活佛一样给一些指点,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供奉你,对不对?那你自己的阴暗呢?你自己的脆弱呢?就可以妥帖地藏起来,没有人看到,你这个算盘打得好精啊。」

我说:「你说得有一定道理。没有好为人师的情结,我是不会做咨询师的,但也不仅如此。」

他冷笑:「可是你根本不是什么老师,我早就对你进行调查了。事实上,你都不是心理学本科毕业的,你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新闻记者而已,仗着你的笔杆子好,糊弄了那么多来访者!你一定比我误诊了更多的来访者,却依然怡然自得地蒙骗世人。」

被这样当众打脸,对我来说还真是头一次。我预估他会这样反击我,是因为他在我面前哭泣,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太可怕的事情,他的自恋暴怒一定会指向我,因为在以前的经验中,只要他暴露出真身,等待他的就是精神死亡。

但是他的确打到了我的死穴,因为我也是出身于一个高期待的高级知识分子家庭,所以我也会有一种无形的情结,那就是一定也要成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比如最低底线得是个硕士,起码工作单位说出来要让所有人赞叹。

可是我并没有实现父母的期待,我从事着一个让很多人都觉得很可疑的职业,而就算是在这个职业里,我的身份也没有那么让人骄傲。

我平复了一下自己的自卑的痛苦,缓缓地说:「你刚才的话,真的很扎心。我的存在,可能让你很好奇,为什么我如此怡然自得还毫无羞耻地活着。我一直都为我没有更多的专业背景感到遗憾,但我 15 年的咨询经验告诉我,也正是因为我没有在专业的世界里过多浸泡,才有了更多地在市场上打拼的经验。我更知道来访者想要的是什么,以及我可以怎样更好地、更接地气地帮助他们。因为心理咨询从终极意义上来说,是关乎于智慧和阅历的,这是最基本的地基,而专业的理论可以用我的一生去学习,我始终感谢我的选择,我没有成为流水线上的成品,而是作为一个半成品,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顿了顿,继续说:「其实,也许我是你人生的一把钥匙,你穷尽所有的力量,都是在说 4 个字——不要犯错。可是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自己犯错了呢?我告诉你,我也有类似你的家庭背景,我母亲家族的人都是非常出色的高级知识分子,我在这个家族里就有类似『修鞋匠』的感觉。我大学考试失利,上了个不好的专业,然后又到了《婚姻与家庭》杂志社,到了《时尚先生》杂志社,最后做心理咨询师。我本来可以继续回到流水线上,比如考研,成为博士,『光宗耀祖』,可是我最后选择了我想要从事的职业。我忽然发现,人生最大的选择就在于从『钢丝』上掉下来,掉到万丈深渊里。在那里,才有你想要的人生。」

「当你的人生只有一种正确的选择时,这条道路大概率是错的。你在为已经不存在的家族而奋斗,你在为你爸爸一生的失落而奋斗,你把无情的生活当成你最温暖的拥抱,你把痛苦的奋斗当成和爸爸最深刻的连接,可是你最终还是没有完成你爸爸的理想。」

他怔怔地看着我说:「什么理想?」

我说:「成为你自己。你爸爸只完成了一个壳,而你要填充其中的瓤,因为你们家族始终没有出现过一个这样的人,那就是从心而欲地活下去,从心,就是怂。你的婚姻失败,你的人生穷途末路,其实都输在『不能认怂』这四个字上。」

我说完了一大段之后,他很久没说话,最后说了一句:「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我说:「你想不想怡然自得、恬不知耻地活着?」

他哈哈一笑:「那有什么好处?」

我说:「你体会一下现在的感觉?」

他看着我说:「好奇怪,我好像放松一些了。」

我说:「接下来,如果你想继续找我做咨询,我猜你会不停地攻击我,然后不断吸收我的厚脸皮,直到你的脸皮厚到也可以接受怂包的自己。」

他连连摆手:「那可不行。」

这是我见到他最开心的时刻。

也许,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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