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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记

我有一个青梅竹马。

及笄之年,我满心欢喜地等他来提亲。

不料,却被他当众羞辱,名声尽毁。

我另觅良人,他却在我大婚之日来抢亲。

这一次,我决不回头……

「我可以做任何事,除了爱你。」

大雪天,红梅满枝头。

少年雪肤照人,黑发红衣,眉间红痣妖娆,却手执红梅枝敲打我的窗头,笑着说了这句话。

我抢过少年手中的红梅枝,放在鼻尖轻嗅,等嗅尽了那梅香,才轻抬起头,朝少年盈盈一笑,慢慢说道:

「绥阳,我知道了。」

少年微微一愣,莹白的肌肤发出晕晕晃晃的光,状似月光,他又沉了沉眉头,有些不耐烦:

「沈妙,你不要再来什么以退为进的法子了。这次我可不会再上当了。」

我把红梅枝递还给他,望着这个绝美却又不耐烦的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绥阳,从前挟恩纠缠于你,是我对你不住,往后我再也不会了。

「开春,我就要嫁进将军府了。这个冬天,我要忙着绣一件最好的嫁衣,再不会去找你了。」

少年手中的红梅枝应声落地,脸色瞬间苍白如雪,微颤的嘴角如一只脆弱的蝶。

「绥阳,你不必为我做任何事,更不必爱我。咱们两个从今以后,互不相欠罢。」

我这么说完,就再不看他,只探身关窗,把外面的白雪、红梅与少年全都掩去了。

说起来,绥阳与我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终究是有缘无分。

我们从小读一个书院,又是邻居,两家十分亲近,所以打小就认识。

他从小就长得很好看,而我这人一向爱俏,什么花哨就喜欢什么,打扮也尽量往喜庆花团锦簇上靠。

因此,瞧他长得好,我就很欢喜他,自小就见天儿围着他转,就算他对我没什么好脸色,我也不介意。

绥阳自己容貌出众,自然也爱美貌之人。我长得圆圆滚滚,只能算喜庆清秀,离如花似玉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故此,绥阳并不欢喜我,而是更加着意于尚书府的千金冷珠珠,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紧着给她。

有一次,他为了讨冷珠珠欢喜,去池子里摘莲花,一不小心落了水,还是我跳下水去,拼了小命救了他。

当然,我是万万不肯吃亏的,救他之后就以他的「恩人」自居,从此就更加光明正大地跟着他了。

因为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对我态度好了些,平常不再对我呼呼喝喝,有什么好玩意儿也会分我一小点。

我以为我们两个已心意相通,所以及笄之后,我只待他来提亲娶我。

想来我们两家关系亲近,只要他来提亲,父亲必不会为难于他。

我左等右等,却总不见他来,就不顾矜持自己偷跑出府去寻他。

打听了许多人,我才知道他正在参加雅人诗社,那里才子佳人颇多,大家志趣相投,总是会聚在一起谈论诗文。

我提起小裙,兴冲冲地混进了那诗社,想要同他见面,远远走去,却听见他们一群人在谈论我。

我有些羞怯,却又想知道他在背后是怎么看我的,因此就连忙止了步,躲在了树下,偷听他们的谈话。

「绥兄,听闻沈家小姐及笄之后一直在等你向她家提亲,绥兄真是好艳福啊。」

听了这话,简直正中我下怀,我也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我家提亲。

我捂着嘴,轻轻探出了头,梭巡着绥阳,只见他铺开扇子,轻逸灵动,更显娇娆,简直撞在了我心坎上了。

「李兄莫要乱说,这艳福给你,你要不要?」

绥阳的语气冰冷,仿似与我扯在一起都是侮辱了他一样。

我望着这样的绥阳,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心底冒出一股又一股的寒气。

「呵呵,沈大人位高权重,沈妙也尚算清秀,若不是她不顾羞耻礼仪,四处追着绥兄跑,倒也算良配。」

那姓李的才子看绥阳生气,有些讪讪的,言语之间再没有了揶揄。

「大家快莫要再说那沈妙了。成天只顾追着绥阳,什么书礼矜持全都忘了,当真是丟尽我们女子的脸面。」

迎面走来几个女子,手中都执着酒杯,脸红如酡,看起来高贵华丽。

出言说我丢尽女子脸面的是徐家小姐,她为人爽直,又一向同我不对付,她说话刺我,我可一点也不意外。

站在她旁边的是冷珠珠,她闻言皱了皱眉,轻轻拉了拉徐家小姐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说。

哪知徐家小姐正说在兴头上,她见冷珠珠阻止,却更加来了劲,她唤了绥阳,大声问他:

「绥公子,说实话,你被沈妙日日纠缠,烦不烦?沈妙如此行事,又是不是不知羞耻?」

她这话一出,全场都噤若寒蝉,四周静得没有一声儿虫叫,我躲在树后,浑身如被针扎一般。

绥阳望了望徐家小姐,眼神随即又转在冷珠珠面上,冷珠珠被他看得羞怯,缓缓低下了头,如一朵不胜娇羞的水莲,美不胜收。

「那是自然。日日被不欢喜的人纠缠,自然是烦的。女子不顾矜持,执意拖缠,自然羞耻。」

绥阳语如落珠,清脆俊逸,却如一把把尖针,密密匝匝地刺入了我的心口。

却原来,欢喜一个人,就是不知羞耻。

望着那个执扇的少年,我第一次落了泪,也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心死如灯灭」。

回府以后,我大病一场,也再没有去找过绥阳。

病好了,恰逢将军府来提亲,父亲问我的意见,我自然一口答应。

冬日里的大雪,终日纷纷扬扬,怎么都止不住,就如那春日里的柳絮儿,黏腻得到处都是。

母亲拉着我,在各个店铺里转悠,喜气洋洋地为我置办嫁妆。

我穿着白狐狸毛的斗篷,腰上系了个铃铛,恹恹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对置办嫁妆的事不甚有意。

其实,置办嫁妆的事本不用母亲操心,府中有的是下人。

可母亲却说不是她亲自过眼就总也不放心,况且,我出嫁在即,她想趁着机会同我待久一些,往后我嫁了人,我们娘儿俩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母亲都这样说了,我倒不好拂她的意,只能冒着大雪,强撑着精神和她一同逛。

只是,母亲见说动我出门,就吩咐婢女着意把我隆重打扮了些,且全按照我的喜好来,什么花哨就戴什么。

婢女伺候我惯了的,知道我的喜好,知道我往常极爱花红翠绿,为了让我艳压群芳,大红大绿的艳色使劲儿往我身上招呼。

可怜我大病初愈的身子,如今要拖着身上数斤重的玉石宝器,簪花钗头,简直苦不堪言。

况我不光头饰沉重,那正红色的锦袍也层层叠叠,拖拽在地上,行路也极不方便。

因此,没同母亲逛多久,我就累得汗流浃背,母亲正逛在兴头上,见我走不动,就叫我去找个茶楼歇息一下,她还要再去别处逛逛。

我求之不得,让贴身婢女小翠儿把刚刚采买的嫁妆抱着,找了一家熟识的茶楼坐着歇息。

到了雅间,我坐在窗前,烤着小火炉,静静地饮茶赏雪。

人生得意之事,莫过于此了。

「沈妙,你果然在这里。」

我倚着窗,正伸手接一片雪,却听得绥阳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得如刚出炉的饼子,还带着轻烟似的热气。

「店家,你过来。」

我慢慢悠悠地收了手,没有去瞧绥阳,只朝外面喊了一句。

店家听见我的声音,忙不迭地跑了过来,十分殷勤体贴的模样。

「店家,我点的可是雅间,你怎允许闲杂人家进来?你可知道,这可会毁了我的清誉?」

我百无聊赖地用手点了点桌子,头上的环佩珠花随着我的动作轻颤,惊得店家出了一头的冷汗。

「这,我以为……,沈小姐同……绥公子……一向……亲近,就……没有……阻拦。从前……也是……一样……这……」

店家磕磕巴巴地解释,豆大的汗全都冒了出来,可他人微言轻,既不敢得罪绥阳,也不敢惹恼了我。

我其实不想为难店家,只是想指桑骂槐罢了,希望绥阳识趣儿些,听见我这些话就自行离去。

可绥阳显然并不识趣,他没有离开,反而走到我面前,挨得我极近,又抬手挥了挥,示意店家出去。

店家巴不得远离这里,鲫鱼打摆儿似的蹿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关了。

「闲杂人家?怎的?我如今倒成了你的闲杂人家?」

绥阳眼尾发红,额间红痣被雪浸湿,还带着外面来的寒气。他见店家走了,咬牙切齿地紧逼过来,伸手抬起我的下颌。

「小翠儿,快过来罢。咱们回府去。」

我偏过了头,挣脱了他抬过来的手,望也不望他,大声唤了在隔壁清点嫁妆的贴身婢女。

可等了好久,也不见小翠儿回答,就只好瞧了一眼绥阳,语调客气疏离:

「烦请绥公子让让,我要回府了。」

绥阳的脸上闪过一丝苦意,他铺开双手呈合围之势,把我圈在他怀中,呼吸之间,鼻息全喷在我耳边。

「沈妙,回答我,你当真要成亲了么?」

我双手捂着耳朵,尽量躲避他的鼻息,可手背却不小心触了他的唇,惹得我面上滚烫。

罢了,罢了,我无意纠缠,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回他的话,也好图个清净。

想到此处,我轻放下双手,直直地盯着他,嘴角勾了个得体的笑容,一字一句地答道:

「是的,婚期是三月三日。届时请绥公子赏脸,去将军府喝杯喜酒。」

绥阳的脸色迅速地颓败了下去,他垂下了头,眉间的红痣像在哀泣。

我摇了摇头,摸不准他的心思,却不想再同往常一样去琢磨。

「妙妙,左意不是好人,你不要同他成亲。」

绥阳抬起头,盯望着我,眼里有如轻雾一般的愁绪。

第一次听他唤我「妙妙」,我愣了愣,但看到他眼里的轻愁,心下了然,只轻轻说道:

「左小将军平定边疆,战功赫赫,是位难得的英雄少年,绥公子这样诋毁他,恐怕不太好吧?况且,我不同他成亲,又能与谁成亲呢?」

绥阳眼神急切,他收紧双手把我搂在怀中,下颌顺势放在我发上,语气沉稳:

「妙妙,不要同左意成亲。我愿意娶你。」

我冷笑一声,挣扎了一下,却怎么也挣不过他的怀抱,便更加气恼他的轻薄。

「绥公子,沈妙自认高攀不上,就不必了。也请公子自重,不能因为冷家小姐奉诏进宫为妃,没了念想就来招惹我这个在你眼里不知羞耻的女子。」

绥阳听了我的话,放开了双手,想要正面对着我说话,却不想在动作之间钩缠住了我的发钗配饰,自此,我们两人有几缕头发全被头饰缠在了一起,动弹不得。

好巧不巧,隔壁的小翠儿不知怎的,正推门进来,一眼就瞧见了我们,惊得目瞪口呆。

我手忙脚乱,不想在出嫁前让沈家蒙羞,情急之下,竟拿了火炭烧了与他纠缠的几缕发。

火炭把我的掌心烧黑,发出了一阵儿焦香,被烧断的发乱糟糟地成一团儿,全滚落在地上。

我想,我如今的模样不说花团锦簇了,估计是不伦不类,宛如要饭的疯婆一般了。

绥阳目眦欲裂,弹过来拍落了我手中的火炭,他把我的右手拿起来,看着掌心的焦黑,不住地吹气。

「沈妙,你是傻的么?多疼啊。」

我望着他,眼中有了泪,心中郁气难挨。

明明是他招惹我,明明是他不顾我的名声,到头来却说我傻。

我沈妙虽是个不成器的,却也是正经的沈家小姐,从不做旁人的替身。

如今,他绥阳眼看着不能要了冷珠珠,就跑过来说娶我。

当真可笑!

他先是在众人面前辱我不知羞耻,再是诋毁我未来的夫君,现在又来败坏我的名声。

如此行事,倒枉费了我从前对他的情意。沈妙啊沈妙,可恨你有眼无珠!

「绥阳,你如此辱我。我沈妙在此立誓,从此与你割发断义,再不来往!」

我收回了烫伤的手,握着手巾,拢着斗篷,丢下了这句话,就飞也似的跑出了茶楼。

三月三日,宜嫁娶。

我望着镜中云鬓华服的自己,一时恍然如梦。

镜中的女子,肌如白雪,眉目盈盈,是从未有的艳光照人。

原来,所有的女子穿上了凤冠霞帔,不论亲事是好是坏,都是极美的,就连我也不例外。

我怔怔出神,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却远远听到府中传来了鼓乐,鞭炮声惊天动地。

听这声音,大概是迎亲队伍到了。

我回过神来,侍女把如意红盖头铺在我头上,遮住了我全部的面容。

外面壮实的喜婆低着头进来屋中,不言不语,只单膝跪下,壮实的身体像一座小山。

侍女拉着我的袖口,一起走向喜婆,然后让我缓缓靠在喜婆的后背。随之,喜婆把我背出了屋。

我摸着掌心的烧痕,一路心事地被喜婆背在了花轿前。

一双粗砺的大手微颤着,轻轻撩开了轿帘,我隔着红盖头有些疑惑,这是双男子的手,并不是侍女那秀丽的巧手。

可还没来得及搞清情况,就被喜婆背入了轿中,轿帘放下,把什么都掩去了。

我也不想去探究,只静静坐在轿中,在红盖头的掩映下悄悄打着盹儿。

正睡得迷糊,突然喜轿剧烈抖动,偏倒在一旁,我被颠得七荤八素,不知发生了何事。

等我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才听得外面有兵器相交的声音,我心头一愣,急忙薅开了盖头,从偏倒的轿中爬了出来。

果然,四周全部乱作了一团,迎亲的侍卫与蒙着面的黑衣人酣战正激。

大婚之日竟发生这事,着实不吉利。

我不会武功,所以不想添乱,为今之计,苟住保命方为上策。

于是,我急忙扑倒在地,滚了几圈,想要不着痕迹地滚到一个隐蔽之处,躲藏起来。

可还没滚上两圈,就被不知从哪里扑来的黑衣人挈住脖领提了起来,一齐朝树上飞去。

大婚之日摊上这事儿,实在有够糟心的。

「恶贼,放开我娘子来!」

正自惊心,忽听得一声敞亮的嗓子穿过所有的喧闹传了过来。我想,那大概是左小将军的声音了。

我微偏过头,正想去瞧,却被身旁的黑衣人点了穴,动弹不得。

那黑衣人听了这话,浑身一颤,急忙横抱着我跃进树中,飞快地向前蹿去。

我闭着眼,听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不知发生了何事,心里如坠冰窟。

娘呢,今儿我怕不是要死了吧。

正这么想着呢,抱着我的黑衣人身后有鞭子凌空攻来,势如破竹,又神出鬼没。

那鞭子使得酣畅之时,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如万道银蛇乱掣,但觉阴风袭人,杀气腾腾,令人毛发皆竖。

黑衣人不敌他,身上已被他打伤了好几处。我在黑衣人怀中瑟瑟发抖,生怕那鞭子甩在我身上。

亲娘呢,那鞭子要落在我身上,不得要我半条命啊。

好在那鞭子倒像长了眼睛似的,并未伤我半分,我悬落落的心才稍稍安了些。

那鞭法实在了得,乘机缠了我的脚踝,把我卷落于空中,我睁开眼,于电光火石之间望见了使鞭的人。

那人一袭喜服,修容俊眉,飞鬓入发,如朗月清风,且身姿挺拔,气势磅礴,如穿云的飞燕,势不可挡。

原来,这就是我的夫君,左小将军。

他竟这样俊俏,没有被边塞的黄沙磨得粗糙鄙俗,反而增添了几分英姿勃发。

我一时有些发愣,凝望着左意,见他堪堪立于树尖,手上的鞭子使得虎虎生威,像一抹沉着的月。

他轻轻收紧鞭子,腾身而起,点步如飞,只听得一片树响。

左意向我飞来,快要挨近之时又伸手过来,正打算接我入怀,不料那黑衣人不知何时如鬼魅一般反扑过来,手上使了白色药粉,迷了左意的眼。

左意生生忍了,来不及擦眼,只闭着眼凭着最后的气力,使鞭把我卷裹起来。

可那黑衣人却不管不顾,飞入空中把我紧裹怀中,又借力使力,把缠裹的鞭子解开,掳了我就走。

我被点了穴,动不得喊不了,只能干着急,也不知左意刚刚中了什么药粉,会不会伤了他。

那黑衣人拥着我,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七拐八绕的,不知走了多远。

等到了溪水边,那黑衣人放下了我,我听着溪流的声响,心里怕得要命,生怕那黑衣人把我抛入溪中,就地溺死。

好在黑衣人没有这么做,反而是把我轻放于溪草之上,还贴心地为我解了穴道。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瞧着那黑衣人正要解开蒙面,急忙闭了眼,蹲在地上,生怕会因为看了绑匪的真容而被毁尸灭迹。

「好汉饶命!我爹是尚书,夫君是将军,都特别有银子,我马上写信叫他们给你送来。」

我吓得瑟瑟发抖,却不见人发话,只感觉有人轻轻摩挲着我的面容。

「妙妙,我晓得你惜命,却不晓得你这么地惜命。」

那声音清脆如豆,却又无端地风情,不是绥阳的声音又是谁?

我急忙睁开眼,果真瞧见了绥阳,他艳丽的面容被轻笑晕开,就似水草一般柔软。

「妙妙,你穿嫁衣的模样真好看。只可惜,你不是为我而穿,便不要了罢。」

他这么说着,一把扯下我身上的凤冠霞帔,我的发无凤冠束起立时四下散开,扑了他满头满面。

「绥阳,你太可恶了!我今天与你势不两立!」

我见他如此无理,气得七窍生烟,昂着头就撞了过去,绥阳一个不察,被我撞倒在地,甚至嘴里还喷出血来。

看他倒地吐血,我有些愣怔,按理说,看他刚刚的样子应该是武功极高,怎么只被我撞了一头就吐了血呢?

难道说,是哪个好心人暗地里把内力传给了我?又或许,我是天生的武林高手?

「妙妙,别看着了,快过来扶着我。我刚刚被左意伤了,现下正虚弱着呢。」

绥阳伏在地上,伸出手来,艳丽的眸子盛着水意,雾蒙蒙的,就似一阵儿轻烟。

我感觉自己被绥阳劫持了。

他诓骗我过去扶他,却趁机搂住我,飞檐走壁,跃上了悬崖陡壁。

我吓得涕泪横流,紧抓住他的领子,生怕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不知过了多久,绥阳才停了下来。

我睁开眼,发觉他把我带到了一个石洞中,这里阴阴冷冷,却囤了米面,看起来好似从前有人住过。

「妙妙,以后我们就在这里住。你看还缺什么,我好去添置。」

绥阳轻点几步,飘到我的面前,他长睫弯弯,紧望着我,眼里有少有的羞涩。

我听了这话,心头沉了下去,不知绥阳心里打了什么主意,但眼下我唯有先示弱才能稳住局面,再想法子逃出去。

毕竟,我大婚之日在左意眼皮子底下被劫走,于他是失责之过,于我是名声尽毁。

最重要的是,父母一向待我如掌上明珠,我不明不白失踪,生死未卜,他们伤心之余难免与将军府横起冲突。

如此一来,沈家同将军府必将势成水火,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我失意于绥阳,所以才权衡利弊之下选了求娶于我的将军府,目的是为了巩固沈家的地位,毕竟将军府手握兵权,连皇帝都忌惮几分。

父亲其实是不愿我嫁入将军府的,他更中意于文臣,觉得文人士子儒雅,我嫁过去才不会受苦。

可我自有我的思量,绥阳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于我,自然是厌我的,我嫁不了他,名声也因他毁了大半。

文人士子最爱沽名钓誉,他们求娶于我不过是想攀附父亲的权势,等他们攀上了父亲,自然又会嫌弃我出嫁之前的名声,不知要冷落我多少。

因此,我嫁予他们,连累我父亲不说,还为以后埋下隐患。

恰巧,将军府竟然来求亲了,那我自然愿意。一来可助力父亲稳固沈家地位。二来左意总要去驻守边疆,我们要么一起离开京城远走边疆,他听不到什么闲言碎语,自然眼不见心不烦;要么我们两个分隔两地,他去边疆,我留京城,各过各的,他怎么也嫌弃不到我头上的。

况且,现今边关不稳,左意善战,皇帝还需要他,自然不敢动他,我也就无须忧心左意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连累我沈家了。

想到此处,我不由得忧心忡忡,只得俯下身去,向绥阳磕头示弱,低声下气地求他:

「绥公子,从前我缠磨于你,是我对你不住,我知道错了,求你放了我吧。

「你放心,我归家之后,今日之事当绝口不提,你仍旧还是名动天下的绥公子。」

绥阳见此,急忙走上前来,虚虚扶着我,我仍旧头伏于地,并没有随他起来。

「妙妙,你当真知道如何伤我的心。」

绥阳的声音悲切,有种说不出的沉痛,我不由得冷笑,也不知他这个模样做给谁看,现下我才是那个弱者不是么?

「妙妙,我且问你,你说归家之后我仍旧是名动天下的绥公子,那么你呢?是将军夫人,还是沈家小姐?」

绥阳见我不起身,索性放开了扶我的手,顺势蹲了下来。

我见他问这话,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也不知哪个才是他想听的回答。

绥阳如今这般,要说是心悦于我,那绝不可能。明明当初我就等着他娶我,若他当时真心想娶,当唾手可得。

可他没有求娶,反而当众羞辱,令我名声受毁,丢尽了沈家的脸面。

偏偏是我同将军府结了亲,他倒来随意缠磨于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难道,他是为了绥家?不满绥家被沈家压一头?可这说不通啊,绥家与沈家一向交好,这根本犯不着啊。

我一时摸不准,只能沉默以对,思索着万全之策。

「妙妙,不要拖延时间,快回答我。」

绥阳或许是等得不耐烦了,他俯身下来,俯在我耳边,轻轻呵气,那一双手也不安分,扯着我耳边的长发,一边细细摩挲,一边慢慢嗅闻。

我被他弄得头皮发麻,心下有些厌恶他的轻浮,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沉声答道:

「绥公子想听什么答案,沈妙就是什么答案。」

话音刚落,我就被绥阳拥住,搂在了怀中,我几乎喘不过气,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怒了他,暴尸荒野。

「妙妙,我的妙妙。」

绥阳这样唤着,唇却从我额上往下逡巡,一点一点挪了下来,我吓得胆颤心惊,急忙偏过了头,他却又舔舐着我耳边。

「我想听的答案,既不是沈家小姐,更不是将军夫人。我想听你说自己是绥夫人。」

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下就失了理智,就用力挣开了绥阳的怀抱,还一巴掌拍在了他受鞭打的地方。

绥阳被这一拍,居然又吐了血,我再顾不得什么风度,只趁机滚了两圈,连滚带爬地奔向了洞口。

「妙妙,小……心……着……些。」

绥阳捂住胸口,又吐了几口血,人就伏在了地上,没有立时爬起来,像一只无力的蝉。

果然,我猜测得没错,绥阳真的受了伤,又肆意施展轻功,伤了元气,现下是我逃走的绝佳时机。

我疯了一般地跑出去,可出了洞口不久,就立马傻了眼。

这个石洞居然立在悬崖峭壁之上,朝下就是万丈深渊,还雾蒙蒙得看不着底。我没有轻功,又不知方位,根本插翅难飞。

这时候,绥阳捂着胸口走了出来,他见我一筹莫展,居然眯着眼笑了:

「妙妙,我多怕你跑得太快,一时没止住脚飞扑下悬崖去。」

我没能抓住机会脱身,一时有些讪讪的,不敢再惹绥阳,只能默默再走进洞中,且试图转移话题。

「绥公子饿了吧?我进去煮点饭给你吃吧。」

绥阳走在我身后,拿出了擦血的手绢,轻轻拭了拭嘴角,才缓缓说道:

「妙妙,你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会做饭呢?莫不如你过来,说说你怎么无缘无故拍了我一巴掌,莫不是想跑?」

我听得汗毛直立,只能几个箭步蹿过去,双手捧着米,随便淘了淘,就扔在了锅里。

「我会做饭的,真的。有些事情,过了就过了,还说个什么劲儿呢,你说是不是嘛,呵呵呵……」

我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缩在了灶下,想要点火煮饭,可是我从前只看过婢女做饭,自己从未动过手,所以干起事来缩手缩脚,没什么条理。

点火点了半天却怎么也点不燃,我偷眼瞅了瞅,见绥阳站在不远处,好整以暇地望着。

我冷汗直冒,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生怕他觉着我没用,又恨我刚刚拍了他,对我狠下毒手。这石洞人迹罕至,我死在此处,恐怕无人能知。

「我先去抱点柴火,挑选些干柴来点。绥公子且等着,一会儿就有热腾腾的饭吃了。」

为了掩饰我连火都点不燃的窘迫,我就想先去抱柴,能拖一时是一时,绥阳听了我这话,眉角一挑,红唇微勾,却没有回答。

我站了起来,硬着头皮,转去另一个角落里抱柴,哪知道手刚挨上柴堆,手指就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只有一股刺痛,我以为是什么小虫咬的,并没有在意。

毕竟这个石洞阴阴冷冷,又没什么人气,有点小虫小蚁的并不奇怪。

我刚抱起柴火,就感觉一阵头晕目眩,怀中的柴火再也搂不住,全部应声而落。

绥阳见此,急忙施展轻功,飞扑过来,紧扶着我:

「妙妙,你怎么了?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要不要紧?你不要吓我。」

他眼尾发红,眼里惊恐万状,艳丽的面上浸透了汗。

我全身发虚,再立不住,望着绥阳,却说不出话。

绥阳立刻封住了我几个大穴,把我抱于石床之上,摸着我的脉搏,急切地问我:

「妙妙,你中毒了。刚刚可被什么东西咬了?咬在什么地方?」

我不能说话,就把被咬的手指轻抬了下,绥阳见此,立马抓住,想也不想俯身就吸,想要把毒血吸出来。

可我仍旧发虚,神思恍惚,意识很快沉入黑暗之中……

我在绥阳的精心照料下,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但人还是虚弱,总是时好时坏,也不是十分清醒,有时还会发热。

绥阳整日里守着我,夜里一时一刻也不敢睡,一段日子下来,他整个人萎顿如泥,再没有半分平日里的风采。

不过,好在我慢慢醒转了来,清醒的日子多了些,有时还能要水喝。

绥阳倒也有心,我什么时候要水喝他都有热水喂我,想必是他昼夜不离地添了柴火温着的。

我人虽有时迷迷瞪瞪的,但醒转来的时候,见他那般憔悴干枯,也知道他辛苦,只不过对他却感激不起来。

原本,我同他应该是两不相欠,我做我的将军夫人,他做他的绥家公子。

可偏偏,他却在大婚之日抢了我,不论怎么样,被抢过的女子,在世人眼中终归是不清白了。

他害了我,也误了我。

所以,纵使他救了我,又如此小心地看顾我,我也对他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感激之心。

或许是山间的雾大,我白日里清醒之时,又思虑过多,所以到了夜里又开始发热。

这回发热,不似往日一般整个人神思混沌,人事不知,倒有一丝清明。

我迷迷糊糊的,整个人像在滚水里煮一般,又热又烫,难受得想要死去。

昏沉之间,好像被绥阳喂了一碗又一碗的水,又被喂了苦得麻舌的汤药,可终究无济于事,我还是难受。

唉,我如今活着,倒不如死了。

死了至少还挣个名声,若是活着,难受不说,以后还不知要被多少人说闲话。

活着,真的很苦啊。

可是,我死了爹和娘可怎么办呢?谁给他们养老送终?会不会有人欺负他们?

想起爹娘,我就撑住了一口气,却越发觉得整个身子都被烫熟了一样,五脏六腑都被那热烫翻搅了一遍,当真痛不可当。

阿娘,娘,妙妙好痛啊。

妙妙痛,阿爹,爹爹,救救我吧。

正熬得苦痛之际,不料却觉怀中多了一个大大的冰坨子,冰冰凉凉,又软又糯,缓解了不少我身上无法摆脱的滚烫。

我紧紧抱着那块冰坨子,把它缠得死紧,生怕它溜走了,我又陷入那又热又烫的地狱之中。

还好,有了这个冰坨子,我渐渐舒服了些,精疲力尽之下,竟慢慢睡了过去。

一夜安睡,这日我竟醒转得早,前夜里又被绥阳多喂了水,一醒来就十分想要如厕。

可一睁开眼,发觉自己被人紧搂在怀中。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又尿急,再顾不得什么,就只能小声喊了一句:

「有人么?我……我……我想要如厕。」

「妙妙,你可终于醒了。」

绥阳听罢,连忙撑起了身子,凝望着我,眉梢眼角的欢喜藏也藏不住。

我回望着他,他脸上吊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还长了圈青胡,整个人看着潦草又疲倦,再没有半分艳绝天下的风姿了。

「妙妙,是想小解么?」

他这么说着,连件衣服都没披就这么爬起了身子,从石洞后拿了个破瓦罐,熟练地放在了我身下。

「外面湿冷,你人虽醒了,但身子虚,行不得路,还是在洞中如厕方便些。」

我见他裸着身子,悚然一惊,怕他趁我昏沉之时,侮辱于我。

可如今,我又能怎么办呢?

毕竟我的生死,就全在他一念之间。为了能活着见爹娘,我只有装作懵懂无知。

想到此处,我忍着厌恶,轻轻偏过了头。

「那啥,绥阳,就是……」

绥阳见我说话,向我望过来,面上满是疑惑不解。

他见我脸红脖子粗,以为我被憋着了,便急慌慌地说道:

「妙妙,你快些如厕。不妨事的,憋着对身子不好。」

我咬牙冷笑,他在这里,我如何又能解得出来?左不过拼尽全力憋着就是了。

而且他赤身裸体,实在有碍观瞻,我瞧着十分不雅,只能迂回地提醒他:

「绥阳,你不冷吗?」

「我……」

绥阳「我」字还没出口,却罕见地羞红了脸,他低下了头,想觑我的眼色,可转了一眼又飞快地移走了目光。

随之身上就如开满了桃花,全沾染上了绯色,不一会儿就见他连滚带爬地拿着衣物,逃也似的出了洞门。

我一脸茫然,不知他娇羞个什么劲,他飞跑出一阵风起,直吹了过来,我瞬间就感觉凉飕飕的,直透心肺。

低头一看,居然发觉自己也是一丝不挂,心头沉了一沉,简直欲哭无泪。

好个绥阳,好个绥阳!

我在病中,生死之间,你居然对我做这种事,当真畜牲不如!

不过,眼下我没气力报复,又胀得慌,还是先小解吧。

我如完了厕,就试图把破瓦罐搬出去,可惜大病尚未好全,没有力气,怎么也搬不动。

正焦急之时,就见绥阳就进了洞中,我看他时辰刚刚好,怀疑他就守在洞中,没有走远。

那……那我小解的声音,不全被他听着了?

恨也!此仇不报,非君子!

「妙妙,你快躺下休息。我搬就是了。」

绥阳说着,几步走了过来,扶着我躺了下去。

我实在累极了,气喘吁吁,躺在那里没说话。

绥阳手脚利索地搬出了瓦罐,把里面的东西倒去了外面,仿佛是做惯了似的。

我见绥阳倒尿回来,脸上臊得慌,想用衣服盖着头,又觉得不妥,只能直挺挺躺着装死。

绥阳用水净了手,才又到我身旁来,他瞧着我,脸红如酡,嘴角却勾着笑:

「妙妙,不妨事的。」

我咬着唇,不好意思开口,只把自己刚刚披上的衣服裹紧,缩成一团,只觉羞怯欲死。

「妙妙,你好些了么?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绥阳见我不说话,人又缩成一团,估计怕我又不舒服,就急忙俯上前来,手贴在我额上,感受着我额上的温度。

我躲也躲不过,只得任凭他贴着额头,恨不能咬他一口泄愤。

绥阳看我额头不烫,长舒了一口气,又去倒了杯茶来,想要喂我喝一下。

我偏过了头,没有去喝,反而轻轻开了口:

「绥阳,我在昏沉之时是怎么如厕的?我不会尿裤子了吧?」

如果,在仇人面前尿裤子,那大抵是件十分尴尬的事情。

绥阳把茶杯放在一旁,斜躺在我身旁,搔刮了一下我鼻头,笑意盈盈:

「妙妙,我怎舍得你尿裤子呢。我都是看时辰差不多,把瓦罐搬到洞里头,再蒙着眼睛,伺候我家妙妙如厕呀。

「好妙妙,我从未想过会这样伺候一个女子,你是头一个儿。」

我简直气闷,想着要不是你掳了我,我又怎么会中毒病倒,来遭这些罪?

既然你绥阳想玩把戏,那我沈妙自当奉陪到底,只要能平安归家,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绥公子,那实在辛苦你了。我自当回报于你呢。」

绥阳听出我话中的阴阳怪气,一时变了脸色,他清了清嗓子,俯在我耳边,咬了咬:

「妙妙,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我心里头怪不是滋味的,喉头就像堵了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怎么也不舒服。

「妙妙,你不要怨我。你昨儿个又发烫了,我没有法子,只能像往常一样,人浸在凉水中冷冻了身子,再裸身抱着你,为你散热。

「我不知你今儿个会醒得这么早。我要你,也会娶你,但绝不会委屈你,在这荒山野岭就要了你,那样怠慢你,我如何舍得?

「所以,妙妙,你信我。我只是想救你,对你并无逾矩之行。」

绥阳说得情真意切,我却再不会信了。他若真怕委屈我,就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我,

更不会在大婚之日掳走我,令我名声尽毁,让沈家蒙羞。

他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却又装作这般情真意切,何必呢?

「绥公子,沈妙虽然懵懂无知,但好歹也晓得男女之别。

「咱们这样子,旁人看来,实在不雅。如若绥公子当真不想怠慢了沈妙,就请把这事儿烂在心里头,至死都不说。」

我顿了顿,才虚虚地偏过头,眯望着近在咫尺的绥阳,又慢慢出了声,

「绥公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如今就不要这般虚情假意了,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沈妙能帮就帮,绝不食言。」

绥阳长睫掩了下去,眼下的青乌厚重,有种说不出的疲累之感。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手,卷了卷我鬓角的两缕发,优哉游哉地开了口,语气十分轻佻:

「沈妙,你如今倒聪明了些。

「好,你既然叫我提要求,那我便就提了。

「我要你同将军府退婚,同绥家结亲。」

我挑了挑眉,转了转心思,不可置否,只问了他一句:「为何?」

他望着我,眉间红痣妖娆,疲累至极的面容,却无端地风情万种。

「珠珠进宫了,前朝后宫千丝万缕,如她能得绥家与沈家的支持,那么登上中宫之位,当指日可待。」

绥阳啊绥阳,你可真是个情种。为了冷珠珠,竟愿意去蹚朝堂这摊浑水,也愿意娶我这个令你厌恶之人。

当真情真意重!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你的情深意重,就把我推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一辈子都受人指指点点。

我心中像被毒虫噬咬,面上却荡开了笑,语气轻飘飘的:

「绥公子,恐怕不能了。」

绥阳面色一凝,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为何?」

我低下了头,摩挲着肚子,做了个娇羞的模样,缓缓地说道:

「因沈妙有了左小将军的骨肉,只怕这一生,只能做将军夫人了。」

我话音刚落,就有一阵儿血雾扑了一头一脸,让我眼睛都睁不开……

绥阳病倒了。

起初,我不懂他怎么又吐血,感叹他身体真好,吐几次血,人家照常活蹦乱跳的。

我怕他又是诓我的,所以这次他倒下后,我没有过去扶他,就任由他躺在地上。

过了许久,天色昏昏沉沉,我饿了,就起身生火烧粥,可惜由于生疏,把粥熬煳了。

不过我饿极了,也不管味道怎样,只求个温饱就行。

等我喝完煳掉的粥,天色也完全暗下来,绥阳还是没有起来。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扶他,可他整个人软软的,一点力道也没有,怎么也撑不起来。

看来,他这回是真的晕了。

他晕了?

当我意识到他真的晕了的时候,我的心突突地乱跳,浑身发颤。

我再没去扶他,直接把他丢在地上。

绥阳,你不要怪我,是你先不仁的。

其实,如今最万全的法子,是直接杀了绥阳。

这样可以确保他不能再劫持于我,我也有机会逃脱。

而且他死了,死无对证,我一口咬定他早就死了,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回到家,或可保与左小将军的亲事。

我想到此处,起了身,去握住了绥阳切菜的匕首。

刀身冰凉,映着洞中微弱的烛火,闪着昏黄的寒光。

我慢慢挪了过去,举着刀,可望着绥阳的面,怎么也下不出去手。

沈妙,不要心软,他本就是劫持你的仇人,你杀了他是应当的。

我心中默念,举着匕首,却怎么也捅不下去。

忽然之间,一阵山风吹来,烛火忽闪,影影幢幢,吓得我一愣,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

我再没有勇气捡那把匕首,只慢慢退下去,拿着烛火,出了洞口。

外面黑沉沉的,呼啸的山风猎猎作响,吹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举着烛火,四处观察,发觉洞口周围光秃秃的,并无依仗。

唉,可怎么逃出去啊,简直是上天无门,下地无望啊。

我坐在洞口的石块上,越想越怒,越想越无望,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绥阳啊绥阳,我沈妙也算对你不薄,你何苦这样害我!

冷珠珠想当皇后,各凭本事,又何苦牵连于我!

我只想安稳度日,平安终老,到底又碍着了谁?

正哭得伤心,只听得几声响动,我立马缩着身子,收住了哭声。

啊呀,可别是绥阳醒了。

我诓他有了孕,已不能同他结亲,于他再无用处,

且他见我并无照应他,任由他自生自灭,恼恨于我,对我下毒手怎么办?

还有,刚刚我想杀他,掉落的匕首还没来得及捡呢。

我越想越怕,急忙吹灭了烛火,挨着悬崖边上。

绥阳武功极高,我自是抵挡不过,他若是杀我,我还不如跳下崖去。

这么高的悬崖,我摔下去,必定不留全尸,面目全非。

我这样死了,绥阳就不能拿我的尸身去做文章,不至于牵连父母。

而且,如此一来,父母也不知道我死讯,心头有个念想,不至于去寻死路。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出来,以为是我多虑了,就慢慢走了出来,想去洞中瞧瞧。

哪晓得刚一过去,就有一道鬼魅似的身影,飞快地闪了过来。

我想要转身跳崖,却被一道软鞭困着,拉去了洞口。

「娘子,天黑路滑,可小心些。」

那道黑影声音低沉,却粗犷敞亮,显得格外动听。

他唤我「娘子」,我也听过他声音,不消片刻就认出了来人。

我十分惊喜,心中滚烫,几乎又落了热泪。

「左小将军?」

那人没有立即说话,不一会儿,一道火影亮起,划破了黑沉沉的夜。

原来,刚刚那人是在拿火折子呢。

有了火光,光亮就跳动到那人面上,我仔细辨认,确认是左意,竟不自觉地委屈起来,一下子就滚下泪来。

左意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收了鞭子,俊俏的面上有些窘迫,但他还是搔了搔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娘子,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是不是刚刚鞭子缠疼了你?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置气。」

我见他赔着小心,面上满是窘迫,急得抓耳搔腮,却无计可施,一点也不像个少年将军。

一时之间,我甚觉好笑,忘了去哭,竟「噗嗤」一声,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

等笑完了才觉不妥,急忙捂住了嘴,眼珠儿滴溜溜乱转,不好意思去瞧他。

左意举着火折子上前来,嘴中喃喃自语,我听不大真切,就等他前来,竖着耳朵,仔细辨听。

「从前刘参将说,美人落泪,最是催人肝肠,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刘参将竟说得一点不错。」

我听清了他的自言自语,又见他阔然开朗的模样,一时竟有些脸红。

美人落泪?我么?

咳,咳,咳,美人倒算不上,就只是长得清秀喜庆而已。

「娘子,我去四处瞧瞧,再带你下去。」

左意端端正正地站在我面前,一双眼晶莹剔透,只倒影了我一人。

我听他要去四处察看,心里一急,怕他发现绥阳,心中猜疑,就立马抓住了他。

「左小将军,我有些害怕,咱们还是立时就走吧。」

左意笑了笑,伸过手来,想了想又缩了回去,语气十分认真:

「娘子,我刚刚摸上来的时候就听到洞中有气息。里面的人必须得解决掉,免得污了娘子的名声。

「不过,娘子请放心吧。我武功尚可,对付那些强盗小贼绰绰有余。」

我听他这样说,一时有些惊愕,想不到左意竟如此贴心,不但不嫌我,反而替我名声着想。

「左小将军,我被人掳走数日,你不嫌我不洁么?」

左意搔了搔头,脸上浮出了愧意,人也有些无措。

「你被掳走又不是你的错,是掳你的人错了。

「其实也怪我,没有倍加小心,倒中了贼人的暗算,没能及时救下你,害你白白受苦。」

他说到这里,又立正了身子,双手抱拳,端端正正地向我赔了罪,

「娘子,是为夫对不住你。望你原谅则个。」

我从没有想过,左意会这么想,一时愣在了原处,不知作何反应。

按理说,左意来救我是件再好不过的事了。

可我对他撒谎了。

说实话,左意不疑我不洁,还对没能及时救我出来怀有歉意,已是十分难得了。

可我从没与他相处过,对他只是道听途说,因此,纵使他这般好,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他。

故此,我仍对他撒了谎。

当然,在如今左右为难的境况下,我不撒谎也不行了。

左意武功奇高,早就探听到洞中有人,我不能冒险让左意以为我与绥阳孤男寡女,同处一洞多日。

那样,不论我同绥阳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在左意心中都始终有根刺。

为了尽最大可能地消除左意的疑虑,我心思一转,立马就有了主意。

我装作有些焦惶,怯怯地,挨得左意近了些。

「左小将军,我有一事想要说予你听,你同我有一纸婚约,想必是肯帮我的。」

左意见我挨得近了,脸上有些不自然,在火光的映照下,竟然闪过一丝羞意。

「那是自然。娘子但说无妨。」

「是这样的,我当时被贼人掳走,途中恰好碰上了绥家公子。

「我们两家十分亲厚,加之绥家公子也有些武艺傍身,就搭救了我。不料那贼人故技重施,又使了不知是什么的毒粉……」

说到这里,我低下了头,咬着唇,仿似在愧疚,

「然后,绥家公子中了毒,又挨了人家的兵器,他拼尽全力才携我出来,逃在这石洞中。

「可惜,他见逃出生天,再敌不住,昏聩了数日,未见醒转,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我说到这里,一双眼盈满了泪,一滴一滴滚泪,端得是梨花带雨,怜弱惶急。

左意十分无措,把手举在空中,却又不敢过来为我拭泪,耽误了半刻,才假装把手拿去搔头,磕磕巴巴地说道:

「娘子,你……不要……急,真的,我……待会儿……给……绥公子……些内力,或许……他……身子好,能活呢……」

听他这话,我琢磨着不是滋味,怕他误解我对绥阳旧情难忘,毕竟我从前对绥阳之心,早已人尽皆知。

于是,我立马拭着泪,装作六神无主的模样,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句句都撇清自己同绥阳的关系。

「若是绥家公子不能活,我可无颜见我双亲,我双亲也无颜见绥伯父一家了。父亲同绥伯父多年情谊,恐遭我连累,将毁于一旦呢。

「不过,我最对不住的,就是冷家小姐了。她和绥家公子两情相悦,却有缘无分,如今她若知道我连累了绥家公子的性命,不知要怎么恼恨于我。」

绥阳,你怪不得我了。不管你是不是一厢情愿,从某一方面来说,你也算得上同冷珠珠有私情。

毕竟,你为了她,肯不惜一切。

你为了冷珠珠,伤我害我,我在背后中伤你们几句,你们也不算冤枉。

左意听我说这些隐私愣在原处,但他很快回过了神,正了正脸色,望着我,语气十分认真:

「娘子,冷家小姐已入宫为妃,宫里波谲云诡,咱们这样的人家沾染不得。

「娘子,你答应为夫,往后可不要这般口无遮拦了。」

他这般推心置腹,是真心为我着想,我一时有些眼酸,回望着他,乖乖点了点头,蚊子似的答了句:「我省得了,夫君。」

「娘子,你唤我什么?」

左意眼睛透亮,欢喜藏也藏不住,他有些不确定,立刻就追问出来。

我有些恼羞成怒,跺了跺脚,语气不自觉地娇嗔:

「左小将军,你还要不要帮人嘛!洞中还有人等你搭救呢!」

左意目光流转,却没有再问,一边摸了摸软鞭,一边讪讪地往洞中行去。

我立马跟了上去,心里却有些惴惴不安,毕竟我刚刚的说法不算天衣无缝,也不知左意有没有全信。

到了洞中,左意点了几处火把,整个石洞就亮敞了许多。

左意迅速扫过躺在地上的绥阳,微皱了眉头,有些复杂的神情在他面上一闪而过。

我心神一震,装作无奈的样子,用十分自责的语气说道:

「怪我力气小,不能拖动绥家公子让他躺一个暖和处。

「我身为女子,又要时刻顾着男女大防,不敢污了绥家公子的名声。

「还有,你省得的,绥家公子十分厌恶于我,我不忍触了救命恩人的霉头,所以也不敢去扶他……」

我手心里冒了汗,也不知左意信了几分,毕竟,任由一个病人躺在地上数日,属实闻所未闻。

不过,我拖不动绥阳倒是真的。

「娘子,洞中这样湿冷,你怎么不给绥公子盖些棉被呢?他身上冻得僵冷……」

左意这样说着,点了绥阳几处大穴,轻轻提气,就把绥阳抱了怀中,走去了石床。

他这些话,让我觉得有些嗔怪的意味,让人有些不喜。

心中刚刚因他生出的一丝暖意,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我如今别无选择,只能同他周旋到底。

我需要左意娶我,不然我名声尽毁不说,可能还会被绥阳逼迫成亲,让我沈家卷入朝堂纷争。

因此,我仍旧装作愧疚的样子,缓缓挪了挪脚步,踩住了滚落在角落里的匕首。

就在前不久,我打算用这把匕首杀了绥阳。

我没有弯腰去捡,脸上仍旧贴着愧疚与忐忑,望着在石床上为绥阳运气的左意,声音压了下来,故意藏着委屈:

「绥家公子这几日夜里都发热,我就没有给他盖被子,好替他散热。往日里,我是替他盖了的。」

左意也似乎意识到不妥,却没有安抚于我,只是认真地替绥阳运气,冷冷淡淡地说了几句话:

「娘子,我在给他运气疗伤。你不要说话了,会让我分神。」

我立马住了嘴,却敏锐地觉得,左意,或许同绥阳是旧识。

可是,如果真的是旧识,那么在最开始我挑明绥阳身份之时,他为什么没有马上就去救呢?

绥阳命大福大,得了左意运气疗伤,倒捡回来一命,只是,人还昏迷不醒。

我回了沈家,虽有父母喜极而泣,竭力护我。

却仍如我所料,关于我失踪的遭遇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一时之间,我成了最大的笑料。

好在,左意并不嫌我,又择了吉日再次于沈府来迎我。

左意给了我最大的脸面,且他功在社稷,无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因此,也算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我以为,左意力排众议肯再次迎娶于我,也算是对我有几分情意。

可不料,洞房花烛之夜,他却只同我饮了合卺酒就和衣而睡,并未同我有夫妻之实。

我虽不期待,可到底忐忑不定,不知左意是什么意思。

况且,如若明日那白帕之上,洁白无瑕,恐我终其一生,都要落人口实了。

我怎样倒不要紧,最怕连累了父母,特别是我父亲,清正廉明,一世清名,却要因我蒙污,让人着实不忍心。

枯坐一夜,想了又想,偷眼瞧左意饮醉了酒,睡得熟,就计上心来,捏着自己的手臂,学着猫儿叫春的嗓子,喊了几声。

等过了一会儿,又从怀中掏出绥阳的那把匕首,比划着手臂,想要来上一刀。

可闭着眼,左比划一刀,右比划一刀,就是下不了手,我人娇气,又最是怕疼,真要自己划拉一刀,一时还下不了决心。

我心中想道:要是这时候来了葵水就好了,有了葵水,就不用划拉自己一刀了。

正踌躇着呢,突然一阵风吹过,一丝儿响动都没,手上的匕首就不翼而飞,我慌忙睁开了眼,四处扫了一下。

只见左意手上多了一道口子,正滴溜着血,那鲜血迅速渗进白帕之中,湿濡濡的,格外红艳。

「娘子,要滴好多血啊。咱们滴得不合适,被人识破了可不行。」

左意睁着醉眼,望向了我,可他人却仍有些迷蒙,睡乱的发乱糟糟的,有几根还向上竖起,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我忍不住发了笑,心中的闷气竟被他的乱发驱散开去,但我心中牵挂着正事,觉得他说得有理。

「我也不知道该滴多少啊。你身边没有婢女么?」

一般来说,达官贵族、豪富之家的公子们,在娶妻之前,老早就有了暖床婢女。

左意贵为将军,应该早有了这样的婢女,难道他不比我懂?

「我……,我……才……没呢。你……不要……冤枉……我。我身边只有几个小厮。」

左意有些着恼,他甩了甩头,那几缕竖着的发就微微发抖,于空中滑出滑稽的弧度。

我不在意他有没有婢女,却看着他的乱发,兀自强忍着笑,同时示意他收手了,估摸着那血应该够了。

左意立马收了手,找了个发带绑住伤口,见我忍着笑,可能以为我笑话他不懂敦伦之礼,就把他那嘴嘟着,怏怏不乐地坐着不动。

绥阳醒了。

他醒来的头一件事就是来寻我。我吓得不轻,生怕他说出什么来把我的名声败坏得更彻底。

我在将军府中急得团团转,想了又想,还是使贴身婢女出去,先打发了绥阳,说是请他先回去,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说实话,现下我不敢不见绥阳,可又万万不能单独去见他。

于是,只能把心一横,拿了盘糕点,求左意同我一起去他府上拜访。

左意眉头一皱,没有立刻答应,我见此立马过去献殷勤,又是帮他倒茶又是帮他捶肩,嘴上也不住夸他:「我的夫君是个少年将军,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妙妙能嫁与将军,实乃三生有幸。」

我嫁入将军府有些日子了,也算是拿捏了些左意的心思。

他这人平素行事磊落,看着粗犷不羁,其实心里柔软,最受不得我在他面前落泪与献殷勤,如果再加上我刻意地夸赞,那就是最受用不过了。

果然,没过多久,左意就松口了,答应陪我一起出去,却硬是强调着:「娘子,我这可是看你薄面上呢。」

我绞着帕子,笑望着他,不住地点头,还唤人即刻去备马车。

左意觑了一眼,吞了吞口水,试探似的问道:

「娘子,你今儿心情不错吧?」

我还没有回他,他却微眯着眼,下了好大决心似的吼道:

「娘子,你今儿心情这么好,不若晚上就不要让我再睡榻了吧。说实话,所有兄弟之中,只有我娶了媳妇儿连个手指头都没摸上的,你不要怕我不懂,几个兄弟带我去青楼观摩学习了,包准儿没问题!」

我听了他这话,脸立马黑沉了下去,生怕他把房中的隐私说出去。

他要是把我白帕作假的事传了出去,我估计都要被浸猪笼了!

「你跟外人说我们的闺房之事了?跟外人说你连我手指头都没挨上了?」

左意看我气势汹汹,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他微微退了一步,才嗫嚅地说道:

「那自然没有。」

「那你兄弟怎么会带你去青楼?莫非你说我什么了?」

我低下头,沉思了一番,觉得他兄弟忒混账了,我和左意新婚不久,他们就把他往青楼里勾缠。

「我没有。就是……,之前那白帕上血迹多了些,不晓得怎么就传出去了,那几个兄弟就说我不知怜香惜玉,让你吃了大苦头,说带我去青楼观摩一下,观会了保准儿让你离不开我……

「我……,我打仗倒是惯了,对风月之事一窍不通,见他们说青楼千般好万般好的,就想学学也不亏,还让你欢喜,一举多得……」

左意一边说一边瞧我的眼色,估计是见我脸色越发地黑沉,那声音就愈发地小了去,到了最后,那声音小得我竟有些听不清他说什么了。

「好得很,好得很,左小将军。」

我勾着眉,泪盈在眼中,装作楚楚可怜,却偏偏语气冷硬,连说了两句「好得很」,

「新婚之夜,你烂醉如泥,冷落我一整夜,我没有怪你,你倒好,不说来哄我,却转身同你兄弟们逛青楼。」

左意最怕我落泪,立马手脚慌乱,不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说道:

「娘子,我错了。我再不去了。你莫要哭了,你明知道你一哭我就没法子了……」

我见好就收,立即收了泪,还走过去拉着他衣角儿,温言细语,语带娇嗔,句句是理,轻哄着他:

「夫君,我心里是有你的,不然也不会同你成亲。我也想为你左家开枝散叶,可是你新婚之夜,烂醉如泥,对我十分冷落,我心中多少有些不畅快,生你的气也是人之常情,所以撵你去榻上睡你不能同我计较的,你总得让我出了心中这口恶气嘛。

「当然,你家娘子也舍不得生你太久的气,可我气消了,刚好又……」

我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娇羞地望着他,左意被我哄得顺了毛,也软了心肠,急忙回望过来,问道:「又怎么了,娘子?你有话就直说,为夫替你扛着就是。」

「嗯,就那么不巧,刚好又来了葵水,我家夫君是将军,最沾不得妇人的秽物,我又怎能让你去床上睡呢?」

左意见我句句替他着想,立马伸手过来,握着我的指尖,语气十分诚恳:

「娘子想得很周到。但是,娘子,你放心,我不是那等迂腐之人,绝不会嫌弃你的葵水的。」

我剜了他一眼,语气沉郁:「哦?夫君说这话,意思是觉得我的葵水会污了你的眼,只是你大人有大量,没有嫌弃罢了?」

左意识趣地松了指尖,把眼转了过去,想要否认,动了动嘴,却没有出声。

我就那么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见他耳朵渐渐泛了红,其实,我也无意于难为他,之所以能对他游刃有余,皆因不够欢喜他。

他是我的夫君,此生我只有他,我只要守住本心,好好同他过日子就罢了。

至于情爱,我在绥阳身上吃了亏,早就不奢望了。

正因如此,我对左意没有眼红心跳,没有心绪不宁,所以才能理智对应,该哄他的时候就哄他,该同他取闹就取闹,拿捏有度,绝不会真正同他生气。

我正打算放软态度同他和好,哪晓得左意却突然转过来脸,对着我郑重其事地说道:

「娘子,对不住,作为你的夫君,是不应该嫌你的葵水的,我以后改!」

嗯?嗯??

我被他这么一说,愣在了原处,可见他一脸认真,好看的眉眼殷切地望着我,不自觉地软了嘴角:

「夫君,你嫌也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的。」

左意还想说什么,我却拿指触上他的唇,轻轻摇了摇头:

「夫君,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懂,你不用再说,我信你。」

话音刚落,外面的人就来汇报,说马车都备好了,可以立刻出发。

左意不知怎的,不自觉地伸舌舔了舔我放在他唇上的手指头,我触到那抹湿热,急忙收回了手,耳根子却红得发烫。

为了掩饰尴尬,再不敢看左意,只急忙拖着他的衣角往外走去。

到了绥府,我的心却愈发沉重了起来,我不想面对绥阳,却不得不面对他。

我带着厚礼,同左意拜见了绥伯父、绥伯母,他们两位老人一向疼我,见我带着夫君登门拜访,自然欢喜。

正同绥伯父、绥伯母寒暄之时,绥阳竟带病来到了会客厅。

绥阳束了发,穿了惯常的红衣,却唇色苍白,浑身散着病弱之气。

但他生得绝美,那病弱非但无损于他的貌美,反而多了几分风情,无端地就叫人迷了眼。

不过,我眼下倒顾不得他貌美不貌美了,自从在他身上吃了亏,我打算以后再不爱俏,也不轻易喜欢花团锦簇了。

他一出来,我立马就迎了上去,装作十分关怀的模样,殷切地问道:

「绥哥哥,你可好些了?」

绥阳站直了身子,定定地朝我望来,眼里不知怎么的,竟有惊痛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没有回我的话,我心中着急,生怕他与我的说法不一致,又急忙说道:

「绥哥哥,这次多亏有你舍身同贼人拼命,这才救下了我,只是连累了你受伤,妙妙十分过意不去。」

绥阳还是没动,也没有说话,仍是凝望着我。

我被他望得心慌意乱,不知他是个什么意思,就直直朝他跪了下去,语气哀愁:

「绥哥哥,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妙妙只有磕头谢恩了,愿你受我这一拜。」

绥阳,但凡你还有半点良心,就放过我吧。为了我沈家,为了父亲、母亲的名声与清誉,我愿意跪你,愿意对你磕头。

我只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不住纠缠于你,惹你厌烦。

如今,我再不会了,你就大人大量放过我吧。

绥阳终于动了,他走到我面前,虚扶住我,低垂着眼,轻喃出声:

「妙妙,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我仍跪着,没有起身,却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绥哥哥,救命之恩大过天,沈妙绝不敢忘。」

绥阳愣了愣,也抬眼望着我,那一刻,我知道,他听懂了我的话。

是的,我曾对绥阳有救命之恩,我希望他看在这分儿上,就不要再为难于我。

他想帮冷珠珠,也不光只有我一个沈家小姐可以选,他同旁人联姻,合力助冷珠珠也是一样的。

左意见我跪得久了,有些坐不住了,急匆匆地奔了过来,可是他想拉吧又觉得不好,不拉吧又心急如焚,就在屋子里乱转。

好在,绥伯父极有眼色,叫了仆从扶了我起来,我跪久了些,膝盖有些发麻,竟有些站不稳。

这时候,左意一着急,竟没有顾着场合,一个飞扑过来扶住了我,又运了内力,揉搓着我的双膝。

「绥公子,你和我娘子自幼相识,你看到她遭难,救她也是应当的。

「左某说句不好听的,任何有血气的男儿,哪怕不认识,看到女子被人劫持都会去救,更不说你和我娘子有自幼相识的情分在。救命之恩,理应相报,可你却要我娘子对你又跪又拜,倒枉费了你们自幼的情谊。

「下次绥公子再想要我娘子跪拜,左某自当代劳。只是不知绥公子,当不当得起我的跪拜。」

左意语气森冷,有肃杀之气,与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我有些意外,却又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心口发烫。

绥阳转向了左意,洇红了眼,语气沉得像泼了墨:

「我同妙妙的事,你又懂什么?」

我看绥阳语气不对,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立马制止了左意想要辩驳的意思,只挣扎着朝绥阳俯了俯身,低声说道:

「绥哥哥,你好好养伤,不要同我夫君计较。我们先行回府,就不打扰你们了。」

这么说完,又朝着绥伯父、绥伯母俯了礼,就拉着左意急匆匆走了。

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来乱纷纷的几句话,夹杂着惊慌失措。

「少爷吐血了!」

「快,快,快去请大夫。」

「阳儿,你怎么了?」

……

我没有回头,拉着左意更加行色匆匆,生怕再招惹到绥阳。

有那么一瞬,我心里想道,要是绥阳死掉就好了,死掉了我就没有头上悬着的那把剑,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了。

可我知道,绥阳那身子铁打的一般,吐多少回血都活着,命大得很。

我心中所想,终究只是奢望罢了。

左意下朝回来,难得地有些郁色,我有些担忧,连忙迎上去,为他解下朝服。

「将军,我叫厨房做了些梅子糕,你混着松子茶喝,可解解乏。」

我装作没有看出左意的脸色,只温言软语,说些体贴话儿,让他不沉溺于烦恼之中。

再说,左意刚下朝,就算有事也多半是朝局之事。

我身为女子,朝堂之事是不方便直接问的,不然要招惹是非,徒生波折。

当然,如左意愿意同我说几句,我也不会刻意推托。

毕竟,我与他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左意没有说话,只阴沉沉地坐了下去,我看他这般模样,就示意左右婢女仆从退下,且亲自端了松子茶给他,又拿了块梅子糕:

「夫君,快尝尝吧。」

我笑意盈盈,一声儿「夫君」叫得婉转悠长,其实,在外人面前我多是唤他将军。

但在只有我和他,或者是我需要哄着他的时候,我常会显出些女儿家的娇俏,学着寻常人家的夫妻,唤他一声儿「夫君」,以此拉近我与他的距离。

果然,他听了我的话眉头松展了下来,把我喂到他嘴边的梅子糕咬了一小口,又大饮了一口松子茶。

「还是娘子心思巧,像这样的吃法,真的解乏儿。」

左意不敢瞧我,歪着头,绞尽脑汁地夸我,可耳根子却慢慢泛了红。

我知道,他这是有事瞒我,偏在我跟前又不善于隐藏,有什么事儿耳根子总是先泛红儿。

左意泛泛地夸了几句,便不再说话了,就只默默地吃糕饮茶,不一会儿,整张面和耳根子全都涨得通红。

我也不说话,只静静立在他面前,偶尔拿出丝帕,轻轻沾掉他嘴边的糕屑儿。

左意吃完了糕点茶水,下了好大的决心,紧握住我拿丝帕的手,脸色却十分沉重。

「娘子,今儿朝堂之上,岳父奉命于危难之中,被调去丰南做封疆大吏,三日后就要起程赴任。」

我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在了原处,手中的丝帕却应声而落。

「丰南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先是水灾,后是蝗灾,粮食不足,饿殍遍野,却官廪空虚,无以为继。岳父此去,凶险万分呀。」

左意替我捡起了丝帕,轻放在我手中,又抬起手来,理了理我散开的鬓发。

「娘子,丰南局势危矣。岳父如不能赈济灾民,安抚地方,到时候流民渐起,兵祸不断,岳父恐不能保全自身。」

我听他如此说,整个身子立即软了,瘫倒在座椅之上,几乎不能呼吸。

左意忙俯下身来,替我拍背顺气,又喂了我一口热茶,凝望着我,脸上满是担忧。

我刚缓了一些,顾不上休整,就急忙捂住左意的双手,救命稻草似的问询起来:

「夫君,朝廷不会不管对不对?朝廷会调粮去丰南对不对?他们总不能让我父亲赤手空拳去吧?」

左意有些怜悯,可他想了想,还是开了口:「这里离丰南路途遥远,远水救不了近火,等运过去都是几月之后的事了。

「还有,丰南官场势力混杂,且贪墨之风盛行,岳父又一向清正廉明,最是痛恨贪赃枉法之流,他要是一去就想肃清官场,恐怕……」

左意说到这里就再不开口了,我知道他话里的意思,急得浑身一颤,看左意都有些模糊。

但我掐了一把自己,稳住心神,看向左意的目光也镇定了许多:

「那么从丰南临近的省份借粮呢?江北、宿水、溯源等省,皆是富庶之地,借粮给丰南应该不成问题吧?」

左意见我很快就镇定下来,明明足不出户,却又清楚地说出了丰南周围的地势。

因此,现下望我的目光就多了些审视。我有些心寒,却没法儿逃避,只光明正大地回望着他。

左意终究掩下了目光,又站直了身子,俯视着我,才缓缓开口:

「娘子,你说得很对。可惜,年初的时候,因国库空虚,亏损严重,绥大人就上了折子,提了改稻为桑的法子,说是养桑喂蚕,多产丝绸,与大端国、月光国等互通贸易,可充盈国库。

「皇上大悦,立刻准了,且督促江北、宿水、溯源等省,尽快改稻为桑。同时还开了恩典,说稻农改为桑农,不加赋税。

「种桑比种稻多些银钱,还不加赋税,十分划算,因此从前种稻的农人,都改种了桑。

「如此一来,这些省份的粮食也不够,那些地方官员,还上折子问朝廷要粮呢,又怎么有余粮借给丰南省?」

我听了只觉眼前一黑,却知道,现下我决不能倒下,无论如何,我得为父亲争一条活路。

如果,父亲和母亲遭遇不测,我也不知该怎么活了,在这世上,只有他们为我撑起了一片天,也只有他们对我毫无私心。

我强撑着心神,轻勾了嘴角,试着柔柔地望着左意,语气平静:

「这次去丰南省,是我父亲自请的么?」

我温柔地望他,语气没有咄咄逼人,显然出乎左意的意料,让他不自觉地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且立时就答了话:

「这倒不是,是绥大人力荐的。岳父自己也有一番抱负,就没有推辞。」

很好,又是绥大人。

我心下了然,抓紧了手心,却没有再问什么了。因为,别的我不好再问了。

比如说,作为我的夫君,左意在朝上又扮演了什么角色?他看着我父亲要跳入火坑,只眼睁睁看着作壁上观?

我父亲此去凶多吉少,左意又有没有替我父亲想些法子呢?

这些话,是夫妻情深才能问出的,我和他还没到那种地步,自然不能问,问了也只是徒生嫌隙。

我捏起丝帕,别在腰间,又轻轻起了身,朝左意俯下身子行了礼:

「将军,父亲远赴丰南,我想回府住两日,替父亲打点行李。望将军体谅。」

左意见我这样生分,朝他又是行礼又是请求,再没有往日的娇俏,脸上沉了沉,却没有说什么,只温言说道:「这本就是应当的,你不必如此。我立时吩咐人送你回府去。」

果然,人走茶凉,父亲此去吉凶难料,纵使是左意这样的少年英雄,此时也避之不及,生怕牵连到自己。

因此,我回沈府,他不说同我一起,只打发下人送我。

我本就没有指望他,也就无谓于难过。换作我是左意,也未必不选择明哲保身。

毕竟,左意父母早逝,亲族淡漠,他如今的前程地位,全是他一刀一枪拿命拼回来的,自然珍贵,又怎肯为了我沈家涉险?

我回了府,见到父亲,却不忍心开口劝阻。父亲为官半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且公正廉明,夙夜不懈。

让他抛下丰南省的百姓独善其身,他恐怕绝不能做到。

父亲望着我,眼里露出慈爱,可把我周围瞧了瞧,没见到左意,眼中又显出些许愧疚出来。

「妙儿,终究是为父连累了你。」

我知道父亲的心思,急忙朝他笑了笑,打着圆场:「父女之间,谈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况且也不是父亲想的那样,将军是军中有急务,才没同我一起过来,但他还算有心,差人送我回来,还带了些用物,说给父亲路上用。」

父亲粲然一笑,没有接我的话头,可眉眼之间,仍旧铺了一层忧愁。

恰巧这时候,母亲拿了我爱吃的马蹄糕进来,见我们父女垂头丧气的样子,倒噗嗤一笑。

「你们爷俩皱着眉头的样子像极了。我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两尾胖头鱼儿呢。」

母亲这么说着,一手拿一块糕点,送入了我和父亲嘴中,把糕喂完了,又给我们一人弄一把水壶,灌进我们的口中。

呃,母亲的喂养方式,一如既往地威武不凡,难怪我在家之时长得又圆又滚,瞧着十分喜庆。

「你们两个愁什么愁,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算最后有个好歹,大不了砍头嘛,碗大的疤,皇帝总不能砍我们两次吧。

「不过,我们家妙儿嫁了夫君,不会被砍头,这点最划算了。妙儿,你听着,就算我和你爹没了,你也不要愁,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好好活着,多生几个娃,把咱们沈家的血脉留一半。」

母亲一边帮我和父亲拍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言语之间,十分潇洒。

她拍着拍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顿了一下,又轻轻说道:

「妙儿,娘的老闺女,娘刚刚说的话不算,如果你生娃危险,不要拼命,不生也可以的。你好好活着,我和你爹怎么都欢喜。」

我听了这话,不觉泪如雨下,扑过去抱住母亲,死死地不撒手。

「哎呦,哎呦,好妙儿,你把你娘勒得喘不匀气了,快放开点哦……」

母亲声如洪钟,父亲看母亲被我抱得脸红脖子粗的,有些心疼,他走过来掰我的手,却被母亲吼得浑身一震:

「老沈,你掰妙儿手干什么?你弄疼了怎么办?我统共就一个女儿,合着你不心疼是吧?嗯?我要不是被女儿抱着,我飞身就扑过来了!」

父亲一脸委屈,默默站去了一旁,表情委屈:「夫人……」

他这声儿「夫人」才出口,就被母亲几嗓子打断了?「怎么?老沈,你还想反驳啊。我给你说,我要不是给你当了多少年的夫人,说不定都继承了我爹的镖局,让咱们家的镖局和「威远镖局」齐名了!」

有了母亲这一番搅扰,我和父亲都来不及发愁,倒回到了我出嫁之前的日子,热闹却又鸡飞狗跳……

父亲赴任丰南这日,除了我在官道上送别,便再无旁人。

也罢,父亲此行,牵连甚多,旁人不愿被牵扯,也是人之常情。

天地灰茫,风声猎猎,吹得人眼睛疼,我同父亲彼此之间,竟无言以对,只默默对望一眼,而后饮尽了各自杯中的烈酒。

母亲没有饮酒,只紧随在父亲身旁,一双眼再不如往日的落拓,只藏了满目的愧意。

「妙儿,你不要怪娘选了随你爹去,只留你一人在这里苦挨。」

我忍住泪,轻摇了摇头。我早就知道,母亲一向同父亲情深,从来生死相随,又怎会怪她?

只是,父亲母亲此去丰南,天高路远,前路艰难,令人十分忧愁。

黄沙漫漫,参天的大树被风摇出怪叫,我孤身一人,遥遥望着越行越远的父母,心中除了伤心,更余怅惘。

送别了父母,我浑浑噩噩回了将军府,整个人意兴阑珊,总觉得心灰意冷。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声惊雷炸开,惊得我汗毛直立,立时就回过了神。

懒懒地推开纱窗,只见外面乌云遮天,风声大作,吹得人心里发冷。

不过片刻,骤雨急来,打残了塘中的枯荷。

我伸手过去,接了一捧雨在手中,雨水沉重,砸得手心生疼,却无端让人觉得痛快。

凭着这丝痛快,我反手一甩,把手中的雨水全泼在脸上,湿漉漉的触感,令人神清气爽,满腹的忧惧倒清减了些。

于是,便索性摘了周身的配饰,拆了发髻,披着长发,只身探出窗外,素面朝上,直迎着暴雨而去,任凭风吹雨打。

骤雨初歇,我抹了抹满面的雨水,瞧着塘中的枯荷,虽历经风雨,却别有风姿,便无声地笑了笑。

贪看了几眼雨打的风景,我才慢悠悠地缩回被淋湿的身子,静悄悄地坐在春凳上,十分平常地吩咐婢女伺候我沐浴更衣。

沐浴过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扮得艳俗隆重,而是脂粉不施,素面朝天,甚至连简单的发髻都没有,只是把长发梳顺,轻披腰间,摇摇曳曳。

傍晚时分,左意才回了府中,就站在门外,却不见推门进来。

我假装没看见,静静地斟酒喝,长发从肩头滑动,发尖就沾了些酒意。

终究,左意推门而入,我微眯着眼,侧面看他,见他有淡淡的倦意,竟忍不住噗嗤一笑。

「却原来,是我的夫君回来了呀。」

左意没有搭话,只轻轻走过来,掩着我的酒杯,皱了皱眉,却没有从前的落拓。

「妙妙,你怎么喝这样多的酒?」

我唤他「夫君」,可他却没有唤我「娘子」,只叫我「妙妙」。

「夫君,不要皱着眉,我心疼。」

我醉笑了起来,还伸手去拨弄着左意的眉头,如同不谙世事的婴孩。

左意握着我拨眉的手,定定地望着我,倒有了几分将军该有的沉稳。

「妙妙,你喝醉了。」

我摇了摇头,被酒浸湿的发尖扫过左意的手背,竟激得他浑身一愣。

「我不是妙妙,我是你的娘子。你家娘子没喝醉的……」

左意的身子挺得僵直,一双眼也不敢看我,握着的手,放也不是丢也不是。

我面朝上,凝望着他,脸上仍是醉蒙蒙的笑,似醒非醒,脸上应当尽显女儿家的娇俏。

左意的喉结滚动,脖子迅速泛了红,蔓延至面上,刚进门的倦意消散无踪,倒留下了几分羞怯。

我仍望着他笑,另一只没被左意握住的手却悄悄拢进袖中,隔着衣袖掐了几下腰,又着意屏住呼吸,刻意憋红了脸,以便更显些饮醉了的小女儿情态。

「我……我……我去榻上睡了。」

左意瞟了我一眼,就把眼睛望向别处,还迅速丢开了我的手,退远了几步。

不仅如此,他还捏着自己的衣角,捻了捻,脚也不自主地在地上搓了搓,显得局促又不安,哪里像个意气风发、身经百战的少年将军?

「夫君,不要……,嗝,不要走。」

我装作跌跌撞撞地起身,还假意打了一个酒嗝,更显得酒意沉沉。

左意见此,忍不住过来扶我,我撞进他的怀中,满头的青丝飞扬起来,扑了他满怀。

我在他胸前蹭了蹭,就听得他心如擂鼓,响得快要跳出来。

「夫君……,不要……丢……下……妙妙。如今,妙妙……只有……夫君了。」

左意似有动容,他抬起了手,轻拍着我的后背,像是在抚慰我。

可不过片刻,却还是推开了我,只仓皇转去了榻上,一手掀开了锦被,嘴中磕磕巴巴地说道:

「我……我……真的……困了,要……睡……了。」

他这么说完,煞有介事地闭上了眼,如果不是他仍旧红着的脸,倒就真像入了睡一样。

我望着这样的左意,心中暗下了决心,于是,便转过身去,拿起桌上的酒壶,豪饮而尽。

左意听到响动,睫毛颤了颤,却没有来管我,只翻了个面,背对着我,还刻意缩了缩身子,裹紧了被子。

我再顾不得许多,跨着虚浮的步子,没有去往常的床上,而是走到左意的榻边,挺尸一般挺到左意身边,想了想,又把双手双脚都缠上,把左意隔着被子环抱得死紧。

左意喘息粗重,却还是一动不动,我有些着急,就又半爬起来,隔着烛光瞧看着他。

因我没有束发,动作之间,长发妖娆,全扑在左意面上,倒瞧不见他的真容。

我有些不死心,把头发撩起,见他鼻翼煽动,睫毛微颤,气息沉重,索性不管不顾,低过头去,把唇扣在他面上就一动不动。

不管怎样,今儿我也得成了左意的妻子。一个能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的妻子。

只有和他成了真正一体的夫妻,生下有左家与沈家血脉的孩儿,才能有机会替我父亲争得一丝生机。

我不得不承认,当今世道,身为女子,到底是渺小无力的,没有丁点庇护,想要守护自己所珍视的,无异于天方夜谭。

而如今,为了给父亲一点保障,我唯一能倚靠的,大概只有左意了。

左意终究忍不住,他睁开了眼,一双手捏住我,扒拉开我,他面上就多了道红印,看着无端地暧昧。他有些懊恼,却又无可奈何。

我望着他,笑意盈盈,面上却有饮醉了的酡红,摸不清是醉了还是醒着。

左意一把按下我,人在我上方,俯望着我,眸色沉沉,带着些试探:

「妙妙,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么?」

我懵懂地点了点头,脸上却不自主地滚烫,心中想逃离这般境地,却终究闭上眼,像每个娇羞的少女一般。

左意低下头来,独属于他身上寒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外面不知怎的,又下了几场雨,滴滴答答,昼夜不歇,听得人心儿发颤。

又是一个冷冬,满目落雪。

我痴望着窗外被雪覆盖的枯荷,不自觉地摸着日渐隆起的肚子,心中却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只有渐渐浓厚的忧虑。

整整数月,父亲与母亲都了无音讯。我送去的无数家书也全部石沉大海。

如此境地,我自然寝食难安,心如火烧,急得嘴角起了燎泡。

最后实在没法子了,便只能向左意打问,但他却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只嘱我好好保重身子,旁的不用操心,他自会替我分忧。

自从我有了孕,左意就变得十分温柔且稳重,再没有从前的粗鄙,但也失了几分落拓的少年气。

所以,任我如何软硬兼施、撒娇卖痴,他只拿些软话来搪塞我,再不似从前那般。

也是,如今的左意再不用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反而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浸淫。因此,他多些官场上的世故圆滑,最正常不过。

我再看不懂左意,他应付我易如反掌。久而久之,自然就死了心,再不向他追问父母之事。

但左意是我夫君,我还有了孕,他却这样置身事外,难免让我心生怨怼。因此,平日里,对他爱搭不理是常有的事。

正自沉思,我身后的屋门却响了起来。

转过头去,就望见左意自风雪中推门进来,鼻头冻得通红,面上却带着惯常的笑意。

「妙妙,你在赏雪么?外面可冷了。」

左意这么说着,却把双手伸开,身上的斗篷立时大敞着,屋外的风雪就全被他挡入怀中,竟没有一丝落入屋内。

我恹恹地觑了他一眼,没有回话。

左意也不在意,兀自笑着,随即一掌劈去,把屋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住,挡了外面汹涌的风雪。

「妙妙,天气这样寒凉,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有没有冷着?」

左意一进门就瞥见窗口大开,偶有风雪飘进屋中,十分着急,慌忙提步过来,想要伸手关窗。

我动也不动,只瞟了他一眼,十分冷淡地开了口:

「你敢关试试?」

左意听了这话,没有搭腔,只默默放下想要关窗的手。又在窗前立了一刻,才悄悄转回了原位。

他面上虽仍旧笑着,手上却顺势把斗篷解开,朝火炉抖了抖。

这么一抖,刚刚停留在斗篷上的积雪,便立即发出滋滋的惨叫。片刻之间,就化作了几缕白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转回头去,再不看他,也不理他,仍旧痴望着窗外。

左意见我如此,便也未再开口说话。一时之间,屋中静得可怕,连窗外风雪飘落的声音都可捕捉入耳。

窗外飘雪遍地,枯荷早被遮盖,世间只余白茫茫一片,倒让人徒增伤怀。

不知过了多久,我正暗自神伤之际,冷不防就被一双炙热的手心贴在面颊之上。

我还来不及呼喝,就觉面上暖烘烘的,还带着炭火的热气,十分畅快。

「妙妙,我刚把手心烤暖和了,正好替你遮些寒气。」

左意语气亲热温煦,双手紧捧住我的面颊。又暗使了些力气,把我的身子转了向,紧挨着他。

他身上也烤得暖和,热气源源不断地扑来,倒让我早被吹僵的身子回了暖。

我本十分懊恼他,正打算开口冷讽他几句,却在抬头之时望见了他眸子里的笑意,那样干净、纯粹,又温暖。

他这样的笑意,自我有孕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如今我再次瞧见,竟一时愣在了原处,刚刚提上喉头的冷言冷语,也鬼使神差地落了肚。

「妙妙,你如今有了身子,胃口不好。刚刚我从外面揣了几块红薯,现下正给你烤着,兴许你能吃几口呢。」

左意一边找话说,一边急忙撒开了手。我猜他是见我面颊回暖,但他的手却渐渐变凉了,才急慌慌地撤回手。

又偷眼望了望,见我发愣,就趁我不注意顺手关了窗。

哪知他前脚刚关,那窗口后脚就被风雪明晃晃地吹开,发出震天的声音。

我被这声音惊得一跳,仰头见了被吹开的窗口,心中有些气闷,抬头剜了他一眼。

左意作贼心虚地搓了搓手,脸上讪讪地笑着,瞧着有些窘迫:「天气凉,我怕你冻着了。好妙妙,你就不要同我生气了。」

我没搭理他,转过身去,赌气似的迎着风口,任凭风雪吹落于身。

左意急得抓耳挠腮,可又无计可施,只得俯下身子,凑在我耳边,轻声哄我:

「妙妙,你如今有了身子,受不得寒。要不等红薯烤熟了,你拿在手中有个暖和劲儿,我再给你开窗好不好?」

我不言不语,把头偏向一侧,离他远了些。左意劝不动我,倒也没有着恼,只转身去了火炉旁,翻烤着红薯。

不一会儿,左意从火炉上拿起一个烤好的红薯,轻轻掰开,瞬间,一股清甜的香气就满屋乱窜。

我嗅了嗅,竟觉得胃口大开,肚中的馋虫也被勾了起来,但却拉不下脸面过去拿。

好在,左意早把红薯剥好了皮,献宝似的捧给了我,面上也殷勤地笑着:

「喏。妙妙,给你。」

这次我再没有推辞,接过了他手中的红薯,吃了一小口,一股腻香在舌尖化开,竟让我在心中生出一丝暖意。

左意见我吃了,脸上十分欢喜,如冬阳在冰上漾开。他瞧了许久,才越过我,伸手出去从窗口外接下一团雪,用雪净了手,又去火炉旁烤火。

我正吃得香,无暇顾及四周,却不料左意周身烤暖就靠了过来。

还未及我反应,他就从身后紧拥我,嘴中说道:

「好妙妙,我们一同赏雪吧。」

可不知怎的,明明是一同赏雪的雅事,左意这回的语气却十分悲凉,倒令人十分费解。

十一

我身子愈发笨重,却仍没有父母亲的消息,整个人越来越焦躁,心中自然对左意愈发不满。

左意原是我最后的指望,可他却连半点消息也不肯告诉我。

据我所知,朝堂之上,以冷珠珠父亲为首的保守派与张阁老为首的清流派,正斗得如火如荼,现下正是最要紧的时候。

我父亲属于清流派,与保守派向来不睦,如今身在波谲云诡的丰南,不知处境该如何艰难。

而且,这段时间左意不知有什么难处,总是行色匆匆,人也愈发沉闷,眉间总藏着深愁,还有意无意地避开我。

我只当他是被我问烦了,且因心中对他不满,便没有过多搭理。

今日,他好不容易早早归家,却满身酒气,浑身上下散发着颓丧,再没有半点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我本不想理他,但瞧他这样落魄,心中不忍,还是绞了热帕替他擦脸。

左意没有说话,只红着眼,眸色深沉如海,他扔了我手中的热帕,俯下身去,整个脸贴在我肚皮之上。

我以为他是想孩子了,顿了顿,终究伸手捋了捋他头顶的乱发。

可不多一会,我竟感觉肚上有一股湿意,浸透了衣衫,冷冷地贴着皮肉,寒冷如冰。

那竟是左意哭了。

这是我从没预料过的事,一时竟有些愣神。

在我心里,左意应该是落拓的,是意气风发的,是不拘一格的,从来与落泪沾不上边。

可今日,他却紧贴着我的肚子,当着我和孩子的面无声地落泪。

这时候,不知怎么的,我竟与他感同身受,也默默地流了泪,我有我的苦,而左意,大概也有他的苦。

左意啊左意,我们虽是夫妻,却未同心,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苦?

也许,众生皆苦,大抵如此。

我们相顾无言,竟这样各怀心事,白白地蹉跎了一夜。

次日清晨,左意拖着又红又肿的眼,胡乱地梳洗了一番,就吩咐婢女把我着重地打扮了一番。

我自从有孕,身上一切都以素白简单为主,也从不敷脂抹粉,一切以肚中孩儿为重。

左意也一向如此,如今却叫人替我穿金戴银,对镜贴花黄,像从前我在家做女儿时一般,着实叫我惊诧。

望着镜中打扮艳丽的女子,我愣愣地入了神,恍如隔世,似乎已经认不出来了。

左意盯着我,此时也在发愣,面上却愈发潦倒,颌下也长出了浅浅的一层青胡。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才破锣着嗓子,音色嘶哑至极:

「妙妙,我知你在心底怪我。」

他停顿了一下,收回了盯在我身上的眼神,低下头去,看着他的脚尖,才又开了口,

「我刚收到你父母的消息,欲携你去见他们。只是此事关系重大,较为隐蔽,你虽有孕,却免不了要随我奔波一趟。」

我听他如此说,心中激荡万分,再顾不得许多,立马站起来迎了过去并主动挽起他的双手,嘴角的笑意止也止不住:

「夫君,此话当真?我父母可安好?身子好不好?有没有清瘦?可受了什么苦?」

左意没有答我的话,只把头埋得更低,双肩微微发颤。

可顷刻之间,他就抬起了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我,也收回了被我挽着的手,淡淡说道:

「你今日随我去,自会明白,就不必多问了。」

我当下大喜,虽察觉到左意的异样,却无心顾及,只一门心思想见父母,嘴上便不住催促左意带我出门。

左意却有些踌躇,一会儿叫人备马车,一会儿又叫人拿手炉,从前浑不在意的细枝末节此时他倒都想到了,拖拖沓沓的,好像总不愿意出门。

我等着发急,嘴里不住催促,还向他撒娇卖痴,一口一个「夫君」,叫得格外顺口。

可惜,今儿个这法子对左意不顶用。我心里暗恼,怪平素对他太过冷淡,从而在这要紧时刻竟拿捏不住他了。

终于,等一切收拾停当,我几个转身就钻进了马车,把左意吓了一跳,急忙飞扑过来,护住我的肚子。

左意胸前起伏不定,鼻息深重,显然是惊吓至极。

我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规规矩矩地坐在马车中,轻轻地靠着他。

左意没有说话,双手仍旧发颤,却稳稳地圈着我,还轻轻地在我肩头打着拍子,像是要哄我入睡,可我心中喜乐,哪里能睡得着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左意浑身一愣,瞬间变得僵直,整个人如临大敌。

我以为是到了目的地,来不及思索,就连忙坐直身子想要站起来。

只是,还未来得及起身,就被左意拉入怀中,死死抱着。

我笑着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仍是一动不动,我便有些着急,但面上却耐着性子轻轻哄他:

「夫君,你今儿是怎么了?我只是去见见父母,一会儿就回府啦。等我回去,就给你煎松子茶,我和孩儿都陪你喝。」

左意听了这话,把我抱得更紧,直到外面有人催促,才放开了我,幽幽说道:

「妙妙,你去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

我点了点头,朝他笑着,就转身走出马车。外面早有数个仆从等着,他们一左一右,轻轻地搀扶着我,走去一个幽深的巷子。

「妙妙……」

我脚步很快,但听到左意唤我,还是停下了脚步,转头望了过去。

左意站在马车上,远远地望着我,眼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立了半晌,才沉沉开口道:

「妙妙,不要怪我。」

我听了心中一沉,但转念一想,左意是我夫君,我腹中还有他的孩儿,他还能害我不成?

「夫君,你今儿个真奇怪。你替我寻到父母的消息,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你?」

我抚着肚子,冲他笑着摇了摇头,话一说完,等不及看左意的反应,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去,紧跟着前面指引的仆从,生怕他们把我落下了。

仆从带我去了一座清幽的院子,虽然比不上左府的气派,但也布置得清雅有趣,很适合长居。

我等在此处,却总不见父母来,也没人回我个准话,只能耐着性子等。

外面夜色如墨,天已经黑了,却依旧不见父母同我团聚。

我焦惶万分,不顾身子笨重,站起身来挺着个肚子,在屋中来回踱步。

只踱步了几趟,就愈发坐立难安,心中惴惴难安,生怕发生了什么事,父母那边出了什么纰漏。

因心中装着事,我不知饥寒,婢女送来的饮食茶水,就一概没碰。

但我如今有了孕,身子经不住,只几个来回,整个人就如玄铁一般沉重,当真生不如死。

此刻,我再回想起左意前后的种种,心中渐生起疑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或许……

可是,我与左意是夫妻,也有了孩儿,再怎么样,他总不能害我与孩儿吧……

吱呀……

我正胡思乱想,却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我以为是父母,急忙扯开了笑脸,向门口望去。

但门口却站着绥阳,他似笑非笑,仍旧黑发红衣,眉间的红痣在夜色的晕染之下,晦暗不明。

我吓了一跳,脸上的笑意迅速隐去。无论如何,我都想不到,还会再见绥阳。

毕竟,我已为人妻,与他再无瓜葛。

绥阳踱步进来,身量仍旧修长,一双眼却如水中之月冷清又深沉,再没有从前那般张扬。

这样的绥阳,疏冷又沉重。一时之间,我竟有些无措,人不自觉地抚着肚子,后退了几步。

绥阳却不管不顾,只离我越来越近,几乎要紧挨着我。

他朝屋中梭巡了一圈,余光扫过分毫未动的饭菜,眼神一凛。片刻之后却又恢复如初,只转过头来,仔细地上下打量了我,才最终停留在我隆起的肚子上。

「沈妙,你清瘦了。」

我强压下心头的千头万绪,摩挲着肚子,迎向他的眸光:「绥公子,怎么是你?我的父母呢?」

绥阳摸了摸我的肩头,嘲弄地笑了笑,才又开了口:

「左意是用这个借口把你骗过来的?他倒聪明。不过,这里可没有你的父母。倒是你,再不是左夫人了,而是我绥阳的外室。」

十二

我伤心至极,整日昏昏沉沉,虽活着,倒不如死了。只可怜腹中孩儿,如今随着他无用的母亲受苦。

想来,我的孩儿真是命苦,母亲无用,父亲狠毒。还未出生就遭受母族衰微,又同母亲一起,困于囚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今,我仍不敢相信,当年意气风发的左小将军,竟会为了自身前途荣华,为了不受我沈家牵连,做出抛妻弃子的事。

甚至,为了谄媚讨巧,把自己的正妻送给旁人做外室。

也亏得左意与绥阳做得出来!

难道他们为了羞辱我,竟能如此行事么?!

正妻送与旁人作外室,闻所未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如不是我还挂碍父亲与母亲,早就一头撞死,以全我沈氏名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左意啊左意,原来对你来说,一切皆是虚名,什么都比不过权势前程。

或许,从我父亲调任丰南,他左意怕受牵连连送行都不曾,我就该有所察觉。

可我却走了一步昏棋,以为他可依靠,还同他有了孩儿。

稚子无辜,孩儿与我同生共死,我舍不下他。况且,父亲与母亲亦渺无音讯,生死不知,我更是揪心。

因此,我求死不能,只能浑浑噩噩地苟活着,以期有团圆的那日。

如今,绥阳恨我入骨,更憎恶我腹中孩儿,不时地拿话来刺我,常令我气血翻滚,恨不可当,却又无可奈何。

我自问对绥阳问心无愧,除了对他起杀心那次以外,并未真正伤害过他,也不知他对我的恨意从何而来。

他现下欺我辱我,全然不顾我曾对他有救命之恩,可见也是一个恩将仇报之徒。

不过,也得亏绥阳失控,不时拿话刺我,倒让我知道了旁人不知的隐私。

比如,以冷珠珠父亲为首的保守党愈发猖狂,时常搜刮民脂民膏,中饱私囊,百姓苦不堪言,以至于民怨沸腾。

而与之对立的清流一派,则不断上书弹劾,苦谏皇帝。可见,这两派之间早就势不两立,已斗得不死不休的地步。

我知道得越多,便越担心父亲的处境。毕竟我父亲宁折不弯,只想着做个为民请命的好官,没有旁人那样弯弯绕绕的钻营。

可我被绥阳所囚,无论怎样激他,任是他再怎么失控恼怒,亦对我父亲的事讳莫如深,竟不肯透露半分。

这日,我正喝着安胎药,却有婢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她正欲开口,就被一道尖厉的嗓音打断:

「小小婢女,休要多嘴!咱家今儿个就是替贵妃娘娘办件小事。贵妃娘娘与沈家姑娘算是旧识,娘娘如今有孕,有些烦闷,想请沈家姑娘去宫里坐坐,解解闷儿。」

旁边的婢女仆从早跪了一地,我并未理会,只慢悠悠地喝完了手中的安胎药,才抬起头来,向前望去。

前面的人身着宫中锦服,手拿拂尘,见我望过去,便勾着嗓子喊了句:

「沈家姑娘,请吧!」

我用纱巾擦了擦手,就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随他走了。

到了宫中,果真见到了冷珠珠。

她的宫殿之中烟雾缭绕,香气弥漫,像云中仙宫,缥缥缈缈。

冷珠珠端坐高位,周身雍容贵气,贵妃娘娘的架势十足,再没了从前的清冷傲气。

原来时光流转,人人都在变,早已面目全非。只不过徒留我一个在原地,毫无长进。

冷珠珠高高在上,抚着略微显怀的肚子,冷睨我一眼,竟噗嗤笑了一声:

「绥阳这人对你倒痴心,明知你腹中不是他的骨肉,却也将你养得白白胖胖,也是有心了。」

我忍不住冷笑,沦落至此,已是万箭穿心。绥阳囚我辱我,她权当看不见。

在她看来,绥阳给我一口吃喝,那便是有心了。世间之事,竟不平至此!

冷珠珠勾着眉,慢慢从贵妃椅上站起来,轻轻踱了几步,才又垂眸下来,俯视着我,似笑非笑:

「沈妙,从前你洒脱不羁,过得倒也快活。不像本宫,日日被规矩拘着,身不由己。如今,你又有了自己的孩儿,倒也是个有福气的。」

她说这些话,在我看来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因此,我并未答话,只默默立着。

「沈妙,不怕你笑话。从前本宫就羡慕你,如今你有了自己的孩儿,本宫仍羡慕你。

「你父母素来疼你,从不当你作筹码,拿你换通天的富贵。如你诞下孩儿,你的孩儿便就是你的,可与你时时在一处,长大后总归会全心全意待你。不像本宫,孩儿一出生,就只能养在中宫。

「如此,孩儿与你在一处,总是亲近的。那么在这世间,不论怎样,你在你孩儿心中总有个归处。这是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

冷珠珠说着,抬步从高处走了下来,立在我面前,又伸手出来,轻抚着我的肚子,才又开口道:

「沈妙,同为女子,我既羡你,亦怜你。不论你信不信,本宫都希望你过得安乐。甚至于,本宫希望世间的女子,都各有所望,平安喜乐。

「可是,这样的愿望,对于世间的女子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女子生来就命苦,注定被命运摆弄,挣脱不得。本宫也曾抗拒过,但终究是镜花水月罢了。」

冷珠珠收回了手,神情怅然。她长叹一声,眼神扫过我身旁的烟雾,竟闪过一丝不忍。

我见此有些警觉,毕竟我同冷珠珠并不十分熟悉,她却突然对我如此推心置腹,倒出人意料。

她专门请我到宫里来,究竟所为何事?总不可能是为了与我说这些体己话吧。毕竟,从前因绥阳的缘故,我同她也算得上不睦。

「我今儿个请你来,原是想同你叙叙旧。但看你无甚趣味,心不在焉,也就不多留你了。」

冷珠珠轻笑了几声,就站直了身子,微微的凤眼垂着,竟与绥阳惯常的神情有几分相似。

我简直一头雾水,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又不好发问,只能按下心中疑惑,打算回去。

可我刚一转身过去,却又被冷珠珠喊住。我回首去望,就见冷珠珠面上虽笑着,却藏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沈妙,不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本宫自知对你不住,只能勉力替你解惑。」

她这么说着,就慢慢行了过来,借着宽大的袖口,把一封信塞入了我手中,

「你好好收着,别让人发觉了。」

我不明所以,却仍旧藏好了信件,急匆匆地出了宫。

当日夜里,不知怎的,我腹中绞痛,身下也见了红。

我惊得不知所措,慌忙使人去请大夫,然后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大夫过来把脉,施针用药,用尽了法子,孩子却还是没了。

我捧着已经成形的孩儿,紧抱在怀中,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状如疯癫。

绥阳赶了过来,他见我如此,竟破天荒地拥我入怀,轻轻拍着我的背,试图安抚我。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只抱着孩儿,不住地亲它的额头,眼中的泪滴溜下去,与它面上的血滚在一处,像极了我被撕碎的心。

癫狂之中,我像突然闻到了冷珠珠宫中的香气,那样烟雾缭绕,像云中仙宫。

原来,那不是什么云中仙宫,那是夺我孩儿的阎罗殿!

我想通了这一关窍,恨得心神俱碎,怒急攻心,一口鲜血狂喷而出,全泼向绥阳。

绥阳一脸惶急,慌忙奔过来拉我,一头一脸的鲜血顾不得擦拭,眉间红痣亦十分缭乱。

我推开绥阳,怀中抱着没了气息的孩子,踉踉跄跄地往外面走,整个人似没了神魂。

绥阳没有拦我,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我见孩子逐渐僵冷,整个人绝望得几乎不能呼吸。

我把衣服都解开,让孩子贴在心口捂着,手中不住地搓着它的身子,嘴里也不停地嗫嚅,却语不成调。

「菩萨,菩萨,菩萨。救、救、救……,啊,救啊。身子……不要,不要……冷,求求了。娘的心口暖和……」

我不知走了多久,整个人似火烧、似油烫,像在深渊又像在悬崖上。

「妙妙,夜深了。我们回去吧。」

终于,绥阳拉住了我。他盯着我的头顶,眼中沉痛,似有不忍。

我凝视着他,好像不识得面前的人了。绥阳被我这么瞧着,拉我的手像被烫了似的,一下子缩了回去。

「乖孩儿,娘的心口不暖和了。我们去寻爹爹吧。」

我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极尽怜爱,摸了摸贴在心口的孩儿,轻轻说道。

夜深,风寒,吹得人心都发颤。

天蒙蒙亮,我抱着僵直的孩儿,终于寻到了左府门口。

守门的小厮还认得我,可他抬头望过来,却突然脸色大变。我站在门口,冷冷地出了声:「去叫左意出来。」

那小厮或许是被我吓着了,听了我这话,连滚带爬地去传话了。

左意出来了。

他穿着绸白的缎子,头发四散,满脸胡碴,一双手僵直地垂着,再没有半分意气风发的飞扬。

「你过来。」

我这么说着,把衣服再次解开,拿出了捂在里面的孩儿。

左意看着我,唇色煞白,眉毛微微抖动,整个人似要垮倒。

我掏出手帕,把孩儿面上的血污擦拭得干干净净。它软软的,小小的,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只是,它脸上全是青紫,也凉凉的,了无生机。

我肃穆地抱起孩儿,着迷似的亲了亲它的额头,才抬步过去,把它递过去给左意。

「左意,这是我们的孩儿,你抱一抱。」

左意接过那个小小的娃娃,僵直着把眼瞄过去。待看清娃娃面上的青紫,整个人不自主地抖成一团。

我脸上竟凝出了一丝笑,嘴中轻轻同左意说:「左意,你别抖了,仔细我们的孩儿。」

左意好像听懂了似的。他低下头去,双手摇着怀中的娃娃,嘴巴张着,竟轻轻唱着催眠曲儿:「月光光,亮堂堂。荷叶绿,枇杷黄。」

我走了过去,站在左意身旁,眼含笑意,手却向腰间摸去。

十三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

左意的下身有大片鲜血滴出,渗红了他那绸白的缎子。厚重的血腥气飘起来,荡在人鼻尖,久久不散。

我把带血的匕首扔了,还踩了踩,心中嫌它晦气。

周围涌来左府的亲兵,拿起长矛短盾,排兵布阵一般,把我团团困住。

远远站着的绥阳见此,施展轻功,飞沙走石地踏步过来,把我护在怀中喊道:「我看谁敢动她?」

场面一时失控,但绥阳毕竟是朝廷重臣,左府亲兵到底不敢妄动,就只能听命于左意。

可左意对此却浑不在意,还是低头摇着怀中的娃娃,嘴中唱着摇篮曲儿:

「月光光,亮堂堂。荷叶绿,枇杷黄。娃娃闹,爹爹哄呀……」

亲兵瞧着着急,齐声唤道:「将军!」

左意仍不为所动。我挣开绥阳,直直地向左意走去,那些亲兵怕我再伤他,自然阻拦。

绥阳怕那些亲兵伤了我,抬手去挡。如此一来,那些亲兵与绥阳混作一团,打得不见天日。

没了亲兵的阻拦,我再次走到左意的身旁,蔑视着他,轻轻开了口:

「左意,丧子之痛如何?」

左意有些发愣,却没有再唱摇篮曲儿,也不再摇弄怀中的孩儿。

他慢慢抬起头,那面上毫无血色,整张脸被泪水洇透,却贴着不合时宜的笑。

「妙妙,你乱说什么。我们的孩儿闹觉,我正哄呢。」

我惨笑一声,一颗心像在荆棘丛中滚动,整个人似颠似狂:「左意,你自欺欺人罢了!是你,是你啊,是你不要我和孩儿呀。

「如今,你这个样子,做给谁瞧呢?哈哈哈……

「你喝不喝松子茶?我说过,要和孩儿陪你喝松子茶的……

「左意,你把孩儿埋进左家祖坟,你就是它爹爹。替它报仇,报仇,报仇……」

不知什么时候,空中竟落起雪来。

我盯着那漫天大雪,不自觉地住了嘴。

地上的雪渐渐厚重,白茫茫一片,遮了左意身下满目的鲜红。

我望着这泼天大雪,勾着身子,偏过头去,挨着左意耳旁,又开了口:

「左意,丧子之痛锥心刺骨!我给了你一刀,必让你再无子可丧,倒是功德一件,哈哈哈……」

我于风雪之中,放肆惨笑。冰雪入了口,钻入本就寒凉的心中,生生逼呕出了几口血来。

血雾散开,我再支撑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朦胧之中,只听到了绥阳的一声惨呼……

我醒来的时候,窗外仍在落雪,雪中的红梅开得正盛。

原来,这个冬天还没有过去啊。

身旁守着的婢女大喜过望,马上起身,要去给绥阳报喜。我抬了抬手,制止了她。

我坐在窗前,拿出了一直藏着的信件,又一次慢慢地看了起来。

看完了信,我才抬头,勉力伸手,去触了触红梅上的落雪。

夜间雪停,我吩咐人去请绥阳,又亲手在梅树下摆了些菜式,全都是绥阳爱吃的。

绥阳风尘仆仆地赶来,见烛光之下,白雪红梅,树下一架红泥炉,炉上煮着松绿酒。

我穿得花团锦簇,在炉边摆了几枝带雪的红梅,坐在一旁候着他。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绥阳听我温柔小意的吟诗,再没有之前的歇斯底里、癫狂无状,一时有些受宠若惊。

他手忙脚乱地坐了下来,我笑盈盈的,立马斟酒过去。

绥阳一动不动,愣愣地打量着我,没有端酒的意思。

我笑了笑,不可置否,自己就着给他的那杯酒,轻抿了一口,再递回给绥阳。

绥阳这才伸手接了,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好不畅快!

「绥阳,今日良辰美酒,你我也算是自小的青梅竹马,我就不绕弯子了。我且问你,我父母是不是没了?」

我语气平淡,好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绥阳有些发怵,但到底反应过来,轻点了点头:

「丰南那边传来消息,说沈大人有通匪之嫌。皇上震怒,令沈大人回京受审,沈大人不堪其辱,为证清白,于大殿之上触柱而亡。你的母亲听闻沈大人身死,亦拔剑自刎而去。」

我紧紧捏着酒壶,努力稳住心绪,又替绥阳斟了杯酒。见他饮下,才低下头,拨弄了几下炉边的红梅枝,缓缓说道:

「我父亲刚正不阿,去了丰南之后,瞧见当地的境况,自然忧心忡忡。

「依我父亲的性子,估计会无视保守派的阻拦,不断上书朝廷,力劝改稻为桑的国策。说此国策,令百姓不堪重负,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当弃之不用。」

绥阳没有反驳,又饮了一杯,就抬眼望向远处。只是,头上红梅枝的影子交错,遮盖了他面上本来的神情。

「改稻为桑的国策,本就是你们保守派为了增收赋税,中饱私囊的借口而已。

「朝廷为了推行改稻为桑的国策,强行毁了百姓才长出的稻苗,让他们种桑。这时候,百姓撒桑种来不及了,只能买现成的桑苗抢种,以减少被毁稻苗的损失。

「可等百姓去买桑苗的时候却发觉,平时便宜的桑苗价格此时却涨了几番。大部分的百姓买不起,买得起的人也掏空了家底。

「为了来年不被饿死,大部分人只有卖田,去给那些乡绅大户做工。

「那些乡绅大户和你们保守派勾结,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收了百姓手中的田地,还让人做了你们的佃户,给你们种桑,让你们来年卖蚕丝赚大钱。

「我父亲一生正直,见此情形,必定不遗余力地反对,自然彻底触犯了你们的利益。

「于是,狗急跳墙之下,你们便栽赃陷害,胡乱给我父亲安了一个通匪之名,令父亲含恨而死,无处魂归。是也不是?」

我一边饮酒,一边谈话,言语之间,却全无悲愤欲绝。

绥阳收回了望向远处的眼,他曲起手指,在梅树上叩了叩,就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妙妙,是也好,不是也好,又能改变什么?」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自顾自地说道:「可怜我父亲一生清廉,为国为民,却壮志未酬,带着锥心的绝望,含冤而死。」

我这么说完,绥阳似有动容,他抬手起来,把住我斟酒的手臂,神情恍惚:「妙妙,我年少之时,也曾立下志向,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结果呢?浊世依旧,独醒亦不能。」

原来,年少的绥阳,竟也有过这样的抱负。只是如今,他恐怕早就忘了吧。

我摇了摇头,轻笑了笑,不知是笑他还是笑己。

「妙妙,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么?我甚至于为了这样的抱负,与左意达成契约,弄丢了你。」

绥阳脸色酡红,有了些醉意。他见我摇头轻笑,以为我不信他的话,竟又急急地补充了几句。

我听了他的话,从前没想通的便都想通了。原来,我从前也不全是一厢情愿,绥阳终究对我是有几分情意的。

可惜,那些情意终究薄弱了些。所以,便可以随意拿出来交换。

绥阳曾参过军,估计与左意早就相识。他们为了利益,暗中达成同盟也不是不可能。

可与虎谋皮,他们终究还是信不过对方,所以需要筹码。

很不幸的是,我成了那个筹码。

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难怪,绥阳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辱我名声。而左意见都没见过我,却刻意上门来求娶。

原来,左意以为拿捏住我,就可以多一些筹码,牵制住绥阳,以稳固同盟。

可惜,他高估了我在绥阳心中的地位。如若绥阳真的爱我怜我,又怎会轻易把我推出来做筹码?

说来可笑,左意明明是以我为人质,却不想与我这人质有了孩儿,反过来受制于绥阳。

可笑,当真可笑!

不知怎么的,我竟突然想起来,之前朝廷指派绥阳的父亲赴任丰南,务必征收上桑户的蚕丝税,以充国库。

我当时可怜那些百姓,怜他们本就食不果腹,如今桑树还未收成,就要背上沉重的蚕丝税。

况且这些苛捐杂税一层一层盘剥下来,又能有多少进国库?还不是肥了那些贪官污吏?

哪知绥阳听了我这样的顾虑,竟不屑一笑,淡淡说道:

秋后了,将该收的赋税收上来,再苦一苦百姓,也是应当的。毕竟喂饱了官,才有人办事嘛。

那时,我实在看不得绥阳的嘴脸,只闭口不言。

同时,心中还感慨,从前绥阳是一个纨绔子弟,心肠没这么硬。如今,倒成了同他父亲一样的上位者了。

这也难怪,绥家追随冷珠珠的父亲,与冷家沆瀣一气,早就成了最顽固的保守派了,哪里会有一丝一毫对百姓的体恤之情?

我又想到左意,左意是个将军,他平定边境后,没有用武之地,又没有家族支持,文官看不起他,皇帝忌惮他有兵权,处境十分艰难。

我想,在那些暗无天地的日子里,左意一定后悔当初平定边境太快。

他如果徐徐图之,边境欲乱不乱,这样的话,朝廷会永远需要他左意。

那么,他的权势富贵就永远受用不尽了。

如果左意能徐徐图之,他又何需与绥阳暗地里结成同盟,彼此防备,又彼此难堪呢?

我想,左意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一定会在边界又挑起战事。

「妙妙,我真的争取过。真的。」

绥阳举着杯子,像要哭出声来。但终究又放下了酒杯,藏起了他的平生不得志。

如今看来,就算左意与绥阳曾经想要肃清朝廷,为生民立命。甚至,为了这样的抱负,不惜凝视深渊。

可随着越走越远,他们自己也清楚,曾经凝视深渊的人,不知不觉,自己也成了深渊。

可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望着醉了的绥阳,把袖中的信揉成一团,丢在火炉中毁了。

冷珠珠,我虽知道你只不过是为了利用我,但我仍然承你的情。

至少,你让我知道了真相,不至于要我一生都糊里糊涂地过活。

绥阳醉了,或许他也郁郁不得志,所以才一直诉说我们年少之事。

他说,妙妙,你记不记得,我们吃过大雁湖的莲子。

他说,妙妙,你知不知道,我偷拿过你的络子。你当时绣给先生的,我有些吃味儿,就给偷了。

他说,妙妙,我总想起石洞中的日子,那里只有我和你,我很欢喜。

他说,妙妙,你明不明白,我也心悦于你。

妙妙,知不知道,我悔了。那日,我眼见你,因丧子之痛,一夜白头,当下就悔了。

妙妙,我们是怎么了?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妙妙,妙妙,我们回去吧。回到年少去,你没有同左意成亲,我娶了你,我们生儿育女,好好过日子……

绥阳说着说着,就醉睡了过去,睡倒之前还紧捏着酒杯。

我望着绥阳,瞧他眉间的红痣,隐隐浸了黑,才落下心头大石。

绥阳中毒了。他活不了太久了。

他一向谨慎,怕我把毒下在酒中,所以一开始没有喝,见我也喝了才卸下防备。

我早知他秉性,又怎会把毒下在他的酒食之中?

所以,我把毒下在了红梅上的冷雪之中。雪没有化开,自然无毒无味。

为了万无一失,我没把酒局设在屋中,也是怕绥阳鼻子灵闻出味来,功亏一篑。

我把酒局设在梅树下,天宽地阔,有风雪掩盖,他再灵的鼻子,闻不出什么。再说,还有这梅香、酒香掩盖呢。

况且,我还着意劝酒,令他醉意拳拳,没了往日的清醒。

但外面天寒地冻,冷雪不易融化,所以我又故意生了火炉。

如此一来,炉火烧旺,冷雪化开,绥阳饮酒正酣之时,就不知不觉中了毒。

我没有管他,嘴角洇出了大片鲜血,滴滴落落全掉在胸前。

早在饮酒之前,我就服了毒,现在正好毒发。

纵观这一生,左意弃我,绥阳辱我,更指使冷珠珠害我孩儿。

绥家、冷家之流,于我来说,亦有杀父之仇。血债累累,我如何不恨?!

所以,我虽无权无势,亦要蚍蜉撼树,替我父母及孩儿报仇雪恨!

我气息不稳,挣扎着探出手去,摸了摸绥阳眉间的红痣,就朝远处走去。

今日风雪大作,天地间都是一片清白。我于白雪之上,踽踽独行。

我想阿爹、阿娘了,亦想我的孩儿了。

我要去寻他们了。

后记

绥阳和左意虽联手斗倒了保守派。冷珠珠失了母族的依傍又被绥阳算计,失了儿子也失了宠,被打入冷宫,整个人疯疯癫癫。

但绥阳与左意两个,一个要报夺妻之恨,一个要复杀子之仇,是注定的仇家。

因此,他们在朝堂之中,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但最终,左意被绥阳斗倒,失了兵权,无儿无女,沦为庶民,潦倒一生。

至于绥阳,他深知自己身中奇毒,药石无医,想要找到沈妙的尸身与她合葬,可怎么也寻不到。

后来,绥阳因呕心沥血,用尽心机,没撑到毒发就身亡了。

当年那个喜欢花团锦簇的沈家姑娘,终于用她的方式,惨烈地复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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