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和他的心上人结婚了,在我死后的第二年。
一切如常,除了……
他把新娘的名字给叫错了。
「安然,我愿意。」
掷地有声。
可是,安然……是我的名字。
我微怔,以为他看到了我。
可他没有看向我的方向,视线瞥向虚无。
满座哗然。
最终,他叫停了婚礼。
1
林远不喜欢我,我一早就知道。
他认定是我不择手段地爬上他的床,为了所谓的名分。
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
「安然,你想要的我会给你,但这辈子,我绝对不会爱你。」
2
其实,被一堆记者们围着拍照,我比林远还蒙。
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可他眼里不加遮掩的厌恶、身上冰冷的气息都让我退却。
于是头条新闻这样写:
「当红女星为嫁豪门不择手段爬床」。
我根本不红,十八线小明星。
红的人是林远,他是商界炙手可热的新星,是抖抖腿就能撼动股市的神,记者们不敢拿他当噱头,所以我成了那个万人痛骂的对象。
3
每个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但他们却被林远「择吉时成婚」的记者招待会狠狠打了脸。
于是,风向一转。
「商界精英难逃美人关」又被挤上了热搜。
我也火了一把。
可是只有我知道,林远会选择娶我,不是因为他有多爱我,也不是他有多在意我的名声。
只是因为,我是他奶奶从小认定的孙媳妇。
登了报的事实,成了他命中既定的劫难。
4
从上床到婚礼,这期间,我一次都没有见过林远。
他敷衍,我知道却装作不知。
可远远看到他穿着新郎的礼服朝我走来,深邃的瞳孔,如一汪古潭,皮肤冷白,五官立体如镌刻般。
尽管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耐烦」这三个字,可这一刻,我控制不住地心动。
「伸手。」
声音清冷,没有一点个人情感,打破了我旖旎的幻想。
他力气不小,我的无名指瞬间见红,随后是后知后觉的疼痛。
5
「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司仪说完,我却没有等到他的亲吻。
我仰头看他,他看向我的视线带着露骨的嘲讽。
直到林远奶奶咳嗽了两声,林远才不情不愿地低下了头,一触即逝,没有任何温度。
我怕被他听到我急促的呼吸声,克制着移开头,不看他。
6
是的。
我喜欢林远,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
小时候我们之间没有这么疏远,他是我最喜欢的邻居哥哥,而我是他嫌弃的跟屁虫。
嘴里嫌弃,但行为却纵容。
只是后来,他出国留学,我进了娱乐圈。
我们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大概是……我妈改嫁,继父公司快要倒闭了的时候开始吧。
那个时候,继父时不时地就要邀请林远来家里做客,极尽阿谀奉承。
帮一回,帮了,两回,也帮了。
可三四五回呢?
没有人帮得了。
从那个时候起,林远就认定,我们家是不怀好意,是有所求。
7
我知道我大概等不到林远回来,上了床躺了下来。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林远喝得有些醉,眉头却依旧没松。
皱成了一个川字。
「你倒是会享受。」
听到他冷哼,我不免尴尬,坐起身伸手要去帮他。
「别碰我,脏。」
已经举到半空中的手一顿,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我缩在角落,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远却突然躺了下来,四仰八叉的,没有一点形象。
8
不一会儿,听到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我刚准备放松地躺下来。
突兀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喂,心心,别哭。」
林远坐了起来,他扫了我一眼,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我马上过来。」
语气温柔,和在我面前的他,判若两人。
我躺了下来,满脑子却被这个叫心心的女人搅得睡不着。
9
直到第三天回门,林远都没有回来。
我自己一个人回了家,门口几个人翘首以盼。
我亲妈、继父,还有继父家叛逆的弟弟。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两个人同时发问,只不过亲妈眼里是热切的关心,而继父眼里却全是算计。
「不会第三天就被扫地出门了吧?」
一声冷哼,是没有血缘的弟弟,宋皓。
从我妈嫁进门开始,我就和他不对付。
「要你管?」
「好啦,别吵了,安然好不容易回来。
「先吃饭。」
我妈泪流满面,神色动容。
「对,你这个浑小子别惹安然。
「安然,吃完饭到书房找一下我,我有话和你说。」
一张饭桌上有八百个心眼子。
10
我不满继父的嘴脸,可是他对我妈确实挺不错。
吃完饭,我敲响了他书房的门。
他笑得满脸褶子。
「安然,我叫你来也没有别的,就是希望你能让林远再帮帮我,我公司有几百口人……」
我就知道是这个问题,宋启峰打林远的主意不是一两天了,不过是旧事重提罢了。
我打断他:
「叔叔,我没有办法帮你,你可以直接宣布破产。」
我的冷漠让宋启峰脸色一僵,但他随即又换了神色,一脸讨好。
「你以前没办法就算了,现在你不是他老婆吗?
「公司是我多年的心血……」
我扯起嘴角,笑他的痴人说梦。
老婆,不过是个最不值钱的头衔罢了。
「如果他有把我当老婆,他会让我一个人回门吗?」
宋启峰不以为然。
「你多给他吹吹枕边风就行,男人不都吃这一套吗?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容易得多了。」
循循善诱的语气,我却听出了点异样。
「那天,是你给我下的套?」
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那天接过他手里的水,一切都变了,整个人变得晕眩,如坠云端。
事后我让林远去调查,他一副看我在作秀的表情。
厌恶,冷漠,嘲讽……
「安然,你没资格怪我,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不是吗?
「你难道不想嫁给他吗?」
哑巴吃黄连般,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是,我是想嫁给他。
但是我不想要用这种肮脏的手段……
「总之,我帮不了你。」
身后怒斥还在继续。
「安然,你这个白眼狼。
「我养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
我知道宋启峰白手起家,为了公司付出了几乎所有能付出的,可是,他不该把这个主意打到林远身上。
11
走出书房,正巧碰上宋皓。
「哟,这不是老头子眼里的香饽饽吗?怎么这么狼狈就出来了?」
刚碰一鼻子灰正愁没人发泄,这人就送上门来了。
「听说你考试又不及格?」
宋皓脸上闪过尴尬。
「你是在我身上安了监控是吧?」
宋启峰对宋皓的成绩格外看重,尽管家底快被掏空,可宋皓补课一门没落下,找的都是最贵的老师。
可这人烂泥扶不上墙,怎么补都是倒数,回回考试都得吃鞭子。
「脚趾头想都知道。」
宋皓一滞,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开怀一笑。
「你房间我给改了,那些衣服我全给你塞箱子了。
「还是嫁了好,省得和我抢房间。」
我拉开自己的房间门,果然,房间里的摆放全变了,视线可见全是宋皓花里胡哨的衣服,而我的东西全被塞进了箱子里。
他朝我挑了挑眉,一脸得意。
「怎么样?比原来好看多了吧?」
我回答:
「很丑。」
12
林远是在晚上回来的,神色倦怠。
「林远,那件事,不是我。」
我想解释,不想让他对我产生误会。
林远蹙着眉,像是在思考我说的是哪件事,半晌,眸子里重新盛满了不耐。
「你以为我会信吗?」
满腔期望落空。
我想,他大概是真的讨厌我。
我哑口无言,最终爬上了床。
13
闭上眼睛没多久,腰上传来一道不算轻的触感。
「躺进去。」
他用脚踢了踢我的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林远对睡觉位置的选择相当执拗,他只睡床的外侧。
我默默躺了进去,小心翼翼张口。
「家里还有其他房间,你可以……」
话没说完,听到林远冷哼。
「这个家是我的,我想睡哪睡哪,再说了,我不睡这里等着你去给奶奶告状吗?」
我不说话了。
不管我说什么,在林远看来,都是有所图。
闭上眼睛,却没睡着。
我也不喜欢床的里侧。
后半夜,林远沿着热度往我的方向移动,他的身上冷冰冰的,即使是在盛夏,也不像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温度。
14
我想我大概是知道为什么的。
林远小的时候养过一只小狗,是一只路边捡来的哈巴狗,他全心全意地照顾那条小狗。
只是后来,这件事不知道怎么被他爸爸知道了。
林远的爸爸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他对林远的要求甚至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要求林远没有感情,崇尚「任何情绪波动都是事业绊脚石」的话术。
小狗是在一个雨天被发现的,死在一棵老槐树下,毛发沾满了落叶和水珠,浑身冷冰冰的。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林远哭,他趴在我的肩上,泪水打湿了我的衣领。
后来,林远好像就变了。
变得多疑、畏寒、冷漠,他开始擅长用面具伪装自己,脸上永远挂着得体的笑。
除了对我偶尔的嫌弃,一张面具无懈可击。
我以为,我和别人对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可在林远眼中,我还是变成了有所图的、令他讨厌的人。
15
没有所谓的蜜月,他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他照常上班,而我趁着公司放的蜜月假瘫在家里看蜡笔小新,变着花样做饭。
林远下班的时候我看蜡笔小新正看得哈哈大笑,他嫌弃地瞥了我一眼,冷哼。
「多大年纪了还看这种东西?」
「别侮辱了别人的童真。」
我习惯了他对我的冷嘲热讽,关了电视。
「吃饭吗?饭做好了。」
林远没理我,走进书房。
我一个人坐下,举起筷子对着一大桌子菜吃了起来。
可惜了。
我的手艺,其实还不错。
16
结婚近一年,我和林远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维持着婚姻。
我藏起自己的小心思,做好一个林太太的本分。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他偶尔会吃我做的菜,没夸赞,却也没说过嫌弃的话。
我习惯了睡在里侧。
林远半夜睡熟了的时候会伸过手环住我的腰,每每这个时候,我不敢动弹,借着月色一寸又一寸地描摹他的眉眼。
家里我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17
但只是我以为的变好。
继父的公司维持不下去了,他选择了一个让我没有办法拒绝的人来劝我。
「然然,妈妈也是真没办法了。」
哭得脸上满是泪水。
宋启峰打得一手好牌,我妈是我永远的软肋。
于是,我和林远表面的平和被打破。
「安然,我还以为你能装多久呢?
「这么快就藏不住了?」
我的自尊埋到了地里。
「求你。
「我愿意离婚,只要你帮我。」
林远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刺痛,随即是浓浓的不屑。
「你觉得奶奶会答应吗?」
他趾高气扬地看着我。
「我会帮你。
「但安然,我们小时候的情分也就到此为止。」
他说完重重地摔门而去。
真好,原来,我们还有小时候的情分。
我安慰自己,但不知怎么,我竟忍不住呕了出来。
甚至没来得及等到我进厕所。
一地狼藉。
18
林远好几天没有回来,我没想到再见到他会是在一个晚宴上。
彼时热播剧正在进行庆功宴,我作为女四被邀请到场。
我百无聊赖地窝在角落抿着酒。
没想到意外突然发生,烟雾报警器响了起来。
浓浓的雾气弥漫,场面一度失控,尖叫声、慌乱的脚步声让我迷失了方向。
鼻腔涌入了浓浓的烟,令我窒息。
我想跑,可浑身却突然疼得厉害,甚至连脚都抬不起来,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快要散架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林远。
站在我的两米远。
「林远。」
我叫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似乎没有听到,弯腰抱起了另一个女生。
所有的反常突然变得有迹可循。
那个女生,是女一号。
叫张心。
婚礼那晚他嘴里的心心,和这个名字突然串了起来。
19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吃醋,这场婚礼,本就是他心不甘情不愿。
可我没忍住,一声又一声。
「林远……
「林远……」
他似乎听到了声源,转头看了我一眼。
但是动作却没停,抱着张心一步步走向逃生通道。
看吧。
我就说,老婆是个最没用的头衔了。
20
我的呼吸有些滞缓,身上越来越疼,几乎是没有办法忍受地瘫在地上。
「你这个蠢女人,不会跑吗?」
烟雾之中我以为林远去而复返,一如小时候我跟在他屁股后般,他虽嫌弃,可还是会转头拉过我的手。
可我抬头。
不是他。
眼前的脸熟悉,却不是他。
「宋皓……你怎么在这里?」
他的话里嫌弃意味依旧。
「倒霉呗,还真是我欠你的。」
他蹲了下来。
「上来吧。」
我费劲爬上他的背。
21
呛得不严重,我也没太放在心上。
我回了家,若无其事地做饭。
林远回来了,他第一次走进厨房,眉眼中难得带了愧疚。
「我不知道你今天在那,烟雾太浓,我没看到。
「是后面我看了名单我才发现……」
「张心还好吗?」
翻炒着糖醋排骨,我想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
林远表情一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又变成了刺猬的模样。
「和她没关系,是我没看到你,你别去找她麻烦。」
他的眉头紧蹙,护犊子的神情突然让我觉得我的一切举动都那么可笑。
可是,他的担心显得那么多余。
我哪有什么资格去找张心的麻烦啊?
工作上,她是红得发紫的女一,我是名不见经传的女四。
生活上,她是让我老公不顾自己安危去救的心上人,我不过是顶着林太太的空头衔罢了。
我想说点什么反驳他,可我一张口,却忍不住地干呕。
我扶住桌沿,凑近洗碗池。
可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有呕出来。
再抬头,林远的视线里带了深究、怀疑、试探。
「我就碰了你一次,你怀孕也不是这个月份孕吐吧?」
22
心口一痛。
我以为我不会再被他伤到了,可原来我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刀枪不入。
「我没说我怀孕。」
林远哽住,从头到脚打量了我一番,却没说出反驳的话,走出了厨房。
吃饭的时候,他不时看我几眼,好半晌,似乎终于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
「前两天看到一条珍珠项链,挺适合你。」
说完他佯装咳嗽了两声,一只手推出一个礼盒,另一只手不自然地伸出筷子夹了一道完全不吃的韭菜炒鸡蛋。
我看着他的动作,心如止水。
原来我也是变了的,若是之前我听到他说这种话,我可能会开心得藏不住表情,心里胡思乱想地以为他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可现在,我的情绪竟没有任何的起伏。
我们两个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变得像两只刺猬般,彼此竖起了浑身最尖锐的刺,恨不能戳伤对方。
我不需要他假惺惺的愧疚。
「你给张心吧,她皮肤白,带着更好看。」
空气中突然没有了声音,随后是椅子脚和地面摩擦的刺耳声。
林远突然站了起身,扯了扯领口的扣子,一脸的怒气。
「安然,你非得这样是不是?
「你怎么嫁进来的心里没数吗?」
我突然有些委屈,明明我是他结婚证上的另一半,可是在一场火灾过后,我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更加尖锐的刺痛。
我有数啊……
我一直都很有数的。
所以我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生活,结婚夜他没回家也不敢打电话,从来不乱吃飞醋,做好了一个林太太该有的样子。
可是即使我这样,他依旧不满意。
他不满意的不是我的行为,是我这个人。
「我没怎么样啊,我就不能不喜欢,不想要吗?
「林远,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满意啊?」
林远的眼里带了些欲言又止,他又扯了扯领带。
最后,他伸出手把项链盒子摔到桌上,动作中带了置气。
「我给你的你不要,我又怎么会拿二手的去给心心?」
他破门而出。
我只是想得到他的安慰,告诉我,不要怕。
可是不用成本的话,在他这里却成了天价。
又是一场不欢而散。
23
我随手把项链塞到桌子底下的抽屉里,拿起筷子接着吃饭。
吃着吃着,我的眼睛却变得模糊,眼底变得湿润,嘴里的东西一点味道都没有。
我只是机械又麻木地一口又一口地往自己的嘴里塞东西。
可连食物好像都不爱我了,不过两分钟,我吃的东西全进了马桶里。
24
二十几岁的身体好像和老人无异。
我还是挂了号去医院拍单子。
拿到诊断单的时候,我整个人是蒙的。
我不过就是会呕吐,会骨头疼痛。
我明明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
可是。
我怎么就快死了呢?
原来话不能乱说,说出口了,老天就当真了。
我僵在原地,医生的话在耳廓边上嗡嗡嗡地响:
「其实你这个阶段还算是介于骨癌中期和晚期之间,是有希望的。
「其实本来也不会恶化得那么快,主要是你作息太不规律了。」
要么就是他的眼神太过单纯不会骗人,要么就是他当医生的经验不足,他棕色的瞳孔里印着的明明就是我那快要到尽头的人生。
「晚期」字眼那么大,大到我以为它们就在我眼前晃。
拽着病历单的手指不停地抖,轻飘飘的一张纸我甚至握不住,整个人的意识好像突然被抽空,半梦半醒的状态下,整个房间也变得天旋地转。
「你下次不要再自己一个人来了。」
话音落地,我也被拉回了现实。
原来不是做梦。
我没忍住,趴在桌子上哭出了声。
年轻医生的手一顿,拍了拍我的肩。
「要化疗的话要尽早。」
我踉踉跄跄地走出门口。
许是哭得太大声,病房门口的人在我拉开门的时候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25
医院里,哀嚎遍野。
医院外,阳光明媚。
我没回家,沿着公园绕了一圈又一圈。
直到腿重得像铅,再也抬不起来。
手机铃声响了又响,我置若罔闻。
还是一个路过的小姑娘提醒了我。
「姐姐,你电话在响。」
我才愣愣地接了起来。
「安然,你怎么不接电话啊?
「我都打了十几个了。」
我吸了吸鼻子,声音里的沙哑无力和经纪人的亢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了?」
「有部新剧指明要你做女一,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怎么样?是不是时来运转了?」
不是时来运转,是时日无多。
「帮我推了吧,林可,这段时间我想休息。」
林可关心的语气从话筒的那一端传来:
「安然,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
「没事,就是累了。」
26
回了家,浑身疼得厉害。
我躺到了床上。
迷迷糊糊之中,林远好像回来了。
窸窸窣窣的脱衣服声。
「你怎么推了那部剧?」
他还是第一次问我事业上的事,可是我实在太累了,累到眼皮都抬不起来。
「嗯,不想干了。」
林远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肯定觉得我当了少奶奶后连自己的事业都放弃了,觉得我不上进,对我不齿。
可是,我太累了啊。
累到我不想反驳他。
就当他是对的好了。
我迷迷糊糊地想。
27
我在家里的阳台养了很多花。
又养了两只长寿龟。
他们倒也会享受,时不时地就会躲进花下的阴影里休息,是极为相配的一对。
我已经不上班了,每天的乐趣就是逗逗乌龟,浇浇水,看看电视。
意外的是,林远还挺喜欢两只乌龟的,会给他们喂食,会在他们钻出龟壳的时候偷偷把壳藏起来……
总之,对他们比对我好多了。
我又去了一趟医院。
「你真的不化疗吗?」
年轻医生看到我,眼里透着欲言又止。
我盯着桌面上的日历入了神,原来我和林远竟快结婚一周年了。
我摇了摇头。
「不化疗了。
「医生,再开点止疼药给我吧,上次给的吃完了。我实在是,太疼了。」
我原先是个耐痛能力特别强的人,每每去医院,总会被医生夸赞不轻易流泪。
可是,这一次,我实在是太疼了。
疼到我半夜要死死咬住下唇才能忍住不发出呜咽声,竭尽全力地去想童年快乐的事才能忍住不颤抖。
「止疼药不要吃太多了,对胃不好。」
我甚至都有些佩服自己还能笑着开玩笑,我扯了扯嘴:
「医生,我都快死了,还会在意胃吗?」
医生蹙起了眉,嘴唇翕动,半晌却仍没发出一个音节。
28
「你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家吧。
「刚好我也要下班了。」
我抬头看向挂钟,果然,快六点了。
我没拒绝,这种时候,任何人的善意都显得那么弥足珍贵。
我看向医生胸口的铭牌。
「钟启阳」。
上了车,钟启阳随手给了我一瓶水。
「你怎么又是一个人?我看你病历单上写的已婚。」
我自嘲地笑笑。
「名存实亡罢了。」
钟启阳又不说话了。
「你这种情况其实……」
我知道他又要劝我化疗,我打断他。
「别说我啦,钟医生结婚了吗?」
话题被移开。
「没有,太忙了。」
我「哦」了一声,没再搭腔,看着窗外。
29
我没想过路上会碰到林远。
两辆车擦过,他的副驾驶上坐着张心,正笑得欢快。
我转身和钟启阳打趣。
「看到刚刚过去的那辆车了吗?是我老公和他的心上人。
「怎么样,很般配吧?」
钟启阳表情一滞,下意识去看后视镜,盯了半晌,声音真诚又清冷。
「她没你好。」
我盯着他的眼睛,眼里透着明亮,竟看不出任何说谎的痕迹。
我笑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钟医生,你真的很会安慰人。
「我几乎都快要相信了。」
街边的霓虹灯光闪烁,丛影快速掠过。
我盯着窗外看了很久很久。
突然就想明白了。
我这一生,好像都在为别人而活。
小时候,我爸死了,我妈拉扯我长大。
所以,我为了她活。
后来,我喜欢上了林远。
所以,我为了林远活。
我惊讶地发现,我这一生竟没有纯粹地为自己活过。
30
我回了家,瘫在沙发上看恐怖片。
惊心动魄的恐惧感似乎能冲破疼痛的桎梏。
贞子快要从电视机里爬出来的时候,玄关处传来了声音。
我吓得跳了起来。
这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个正常的人。
「你怎么回来了?」
看清了人,我格外惊讶。
这个时候他明明应该陪张心的。
「怎么?我还不能回来了?」
我拿起遥控,按灭了屏幕。
「饿了吗?要吃东西吗?」
我站了起身。
林远神色冷淡。
「不用。」
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没有了再往下看剧的念头。
我缓慢地爬回了床上。
闭上眼睛,不去理会从林远身上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想着想着,我竟然真的睡着了。
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31
「林远,你等等我。我快追不上了。」
年轻又清俊的面庞转过身,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
「你快点。」
虽然嘴上催促着,可他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
「我要一直牵住你。
「这样你就不会找不到我啦。」
林远哼了一声,有些傲娇。
「你才不会让我找不到呢。」
脸上温热的液体不断沾湿枕巾,我身上又开始痛了,痛到我整个人有些抽搐。
为什么这个止疼药只能维持四个小时啊!
我伸出手死死抓住林远的手,整个人却如溺水般快要窒息,不停地喘着粗气,满头大汗。
「呼——」
长长呼出一口气,我终于从梦魇中醒了过来。
打量的视线定格在我脸上,林远紧紧盯着我。
「你做什么梦了?」
我整个人像是刚被打捞上来一样,床单全都被我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
我的手上还抓着什么,柔软、温热。
我低头一看,原来梦里抓着林远的手……是真的。
慌忙放开。
我盯着他看,郑重其事。
仿佛这是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
「林远,我们离婚吧。」
林远的脸色倏地一变,带了些不可置信,半晌,冷硬的模样又重新覆盖了原先的表情。
他眸子里带了嘲讽。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你明明知道奶奶不会同意……」
我撑起身子,吃力又缓慢,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这么重过。
「只要奶奶同意了就行,对吧?」
32
林远的眼神像恨不得杀了我,盛满了恶意。
「你是不是找到下家了?」
又嗤笑了声。
「他能给你什么?他不过就是一个医生,钟太太的名号还能大得过林太太吗?」
我睁大眼睛。
「你竟然去调查他?」
林远突然伸出手撑在我的两侧,动作看起来像是把我圈在了怀里。
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到瞳孔里全是我的倒影。
「你为什么不否认?」
我要怎么解释?
说我就快死了?那个医生不过是可怜我才送我一程?
我说不出口,移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远的脸逐渐离我越来越近,近到我甚至能感受到他鼻腔涌出的温热呼吸。
我整个人顿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呕——」
好了,不用我想怎么反应了。
林远后退了一步,脸上是风雨欲来的浓重黑色。
「当时不是费尽心思地当上林太太吗?
「怎么,这么多年的喜欢说没就没了?」
我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呕出来,恨不得伸手到喉咙里去抠,嗓子眼里全是酸水。
他的话让我愣住。
我终于回过了神,愈发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
原来他知道我喜欢他啊。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肆意挥霍我的喜欢吗?
33
「林远,理由是什么重要吗?
「我成全你和张心还不好吗?」
林远怒极反笑。
「好啊,随便你。」
话已至此,一点都不投机,便再没有接下去的必要了。
我拿起枕头和被单,下了床。
「你干吗?
「我到旁边睡。」
马上要离婚的夫妻,就不应该再在一张床上了吧。
「我不准。」
他站在我面前,拦住我。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投身别的男人怀里?
「反正你现在还是我老婆,我们还没离婚。」
我懒得争辩。
「我喝口水总行吧?」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颗药,仰头吞咽。
「你怎么了?生病了?你在吃什么药?」
我躺回了床上,头脑晕眩。
「没什么,有点头疼,吃点止疼药。」
我没有说谎,我确实头疼。
那药,也确实是止疼药。
察觉到视线没有移开,我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林远盯着我看得入了神,几乎是从头到尾地打量着我。
在我刚准备开口骂人的时候。
「你是不是瘦了?」
真难得……
他还会关注我的体重。
「减肥。」
啪的一声,头顶的灯光倏地暗了下来,身侧陷入一块凹陷。
我们再没有说上一句话。
34
「然然,是不是林远那个小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头发花白的老人依旧力道十足,拿起拐杖地敲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奶奶,林远不喜欢我。
「我不想逼他了。」
奶奶叹了口气,拉过我的手,语重心长。
「你真的不愿意再给他机会了吗?
「其实他是喜欢你的啊,只是他还没有看透自己的内心。」
如果,喜欢我要这么久才能看透,而喜欢张心却只要短短的视线相触。
那这种喜欢,我真的等不起了。
「奶奶,我真的累了。」
奶奶还想再说什么。
我打断她。
「小时候我们两个人关系好不代表我们长大后就合适,我不希望他过得不幸福。」
奶奶重重地敲了下桌子。
「那浑小子以后肯定会后悔。」
我想,奶奶大概是多想了。
他指不定会高兴得跳起来。
35
我和林远变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占据着床的两边,却没有任何的共同话题。
每每开口说的话都会化成最尖锐的利刃刺伤对方。
冷静期到的那天,我早早地就在民政局门口等他。
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民政局都快下班了。
林远终于姗姗来迟,他一路风尘仆仆,却风度依旧。
不像我,形容枯槁,俨然半个身子进棺材了。
他瞥了我一眼,冷嗤:
「以后再想嫁进林家就没机会了。」
我不置可否,点了点头。
「嗯,知道。」
林远被我呛住。
「你那新欢呢?怎么没送你?」
我反问道:
「那你呢?
「啊,不对,不是新欢,是挚爱吧?」
工作人员看着我们互呛脸色不变,估计早就习以为常。
「最后问一遍,确定了吗?」
我盯着手上的结婚戒指,心底还是忍不住发涩。
最终,我点了点头。
36
搬行李的那一天,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林远早早地就去上班了,像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
我刚把所有的行李摊到地上,门铃响了。
拉开门。
「宋皓。」
这个叛逆的弟弟不知怎么地,竟红了眼眶。
「你这个蠢女人。」
瞧瞧,我都快死了。
还要被他说蠢。
「怎么能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他绕过我,吸了吸鼻子。
盯着一片狼藉的行李。
「这些都要带走吗?我帮你装起来。」
我点点头。
还真是罕见啊……
我这个弟弟都学会关心人了。
宋皓在收拾行李,我跑到阳台盯着养的花和乌龟看得入了神。
「都好了。」
好半晌,宋皓走了出来,额头上都是汗。
「谢谢。」
说出口的时候我自己也有点惊讶。
原来,我也有这么有礼貌的一面。
宋皓没理我,蹲下来,跟着我一起看乌龟。
「这只叫小远,这只叫小然。」
我冲着他笑。
「你说得对,我真的很蠢。
「连起名字都要偷偷摸摸地不敢让他知道。」
宋皓没有笑,勉强扯了扯嘴角,却依旧僵硬。
「这些要带走吗?」
两只乌龟朝着花丛边缓慢又坚定地爬着,爬上坡后又费劲地翻了过身,仰着肚子晒太阳,仿佛这就是它们人生最有意义的事。
我摇了摇头。
「算了。」
这两只乌龟,林远还挺喜欢的。
我私心地想,我总要留点什么,好让他不那么快地忘记我。
37
把行李弄上车后,我趴在车窗旁狂吐。
「不好意思啊,给你弄脏了。」
这好像是辆新车,我知道在林远帮助了宋启峰之后,他的生意开始好转起来。
宋皓这种最喜嘚瑟的人肯定第一时间换车。
「没事。」
他的眼眶又红了。
我不想看到他这样,打趣道:
「最近没挨鞭子了?」
他才回怼了我一句:
「挨鞭子了也不妨碍我开玛莎拉蒂。」
对嘛,这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宋皓,哪里就能轻易被一个呕吐红了眼眶?
才刚下车,迎面冲过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
「然然,你怎么不告诉妈妈?妈妈都没有发现你不对劲,是妈妈对不起你……」
她趴在我的肩上痛哭。
完了又伸出手抚上我的脸,一寸寸地移动。
「怎么瘦了这么多……」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马上快死了呢。
哦。
不对。
我真的马上快死了。
宋启峰远远地看着我,眼里浓浓的愧疚。
其实扪心自问,宋启峰对我其实很不错,凡是宋皓有的,我也一定会有一份。
甚至包装更好,品质更上乘。
我朝他一笑。
我不怪他了。
最起码,他替我完成了人生中一个很重要的愿望,尽管手段不光彩。
「好了,别哭了,又不是今天就会死。」
我妈哭着怒斥。
「胡说什么呢?」
我没再说话,我知道她现在最听不得这种死不死的话。
38
宋皓神神秘秘地拿了块布遮住我的眼睛。
「不许看。」
他凑近我耳朵。
眼睛被遮住,其他的感官显得更加敏感。
「干吗啊?」
跟着他的脚步一步又一步地走。
终于,停了下来。
「噔噔噔噔,快看,你的新房间。」
眼睛一时难以适应光亮,我又眨了眨眼,房间的所有都变得清晰起来。
我的房间回来了。
不仅如此,房间里多了一个衣帽间。
「这些都是新衣服,我问了我班上的同学……」
小裙子都很好看,颜色也鲜艳。
就是太多了……
「真好看。」
「我一天穿一件也穿不完……」
宋皓突然伸出手,抱住我。
「蠢女人。」
39
我的身体越发差了,宋皓不知道上哪搞来一个轮椅,强硬地要我坐。
其实我还没到完全走不动的地步……
但是,谁不想被人伺候着。
妈妈重新又开始给我扎头发了。
只是她每天扎着扎着,就红了眼眶,偷偷地擦眼泪。
在我转头的时候,马上第一时间扬起嘴角。
「然然真好看。」
其实我现在可丑了。
颧骨凸出,面部凹陷,瘦得像块皮包骨,任谁看了都不会说上一句好看。
40
除了止疼药能维持的时间越来越短,夜里睡不好觉,头发如枯草一般……
其实我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快乐,比以往的每一天都来得快乐。
我每天都能见到日出,也会出门看海,做一堆乱七八糟的食物,宋皓被我养得越来越胖。
他抱怨着说他的桃花都被我喂没了。
可是,我自己吃不了,那总得有人吃吧。
对了,我在家里又养了很多的花。
只是,我没有再养任何动物了,我怕我会舍不得。
看完海的一天,我看到了一辆熟悉的车。
宋皓像浑身都是刺的仙人掌,站得笔直,把林远拒之门外。
「她不想见你。」
我远远地望向他,他好像憔悴了不少,好像和我在荧幕上见到的不是同一个人。
我和他离婚以后,他和张心的绯闻便逐渐多了起来,两个人如金童玉女,十分般配。
「有媒体拍到你们一同吃饭,请问你们是什么关系?方便透露一下吗?」
聚光灯不停打在两个人身上,记者逮着机会就问。
张心笑容满面,一只手还搭在林远的胳膊上。
「还只是朋友哦。」
这个「还」就用得很令人想入非非。
林远没有解释,抿着唇。
「林总,请问您和安然还是朋友吗?她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在荧幕上了。」
「听说她推了很多部女一的戏份,请问您知道是为什么吗?」
「她是不是要离开娱乐圈了?」
机关枪一般,一声又一声的发问终于让林远沉下了脸。
「他们已经离婚了哦,安然的事和林远没有关系了。」
张心抢过麦,替林远回答。
我就这么看着屏幕,内心一点波动都没有。
我想:
我死后,记者会怎么写我呢?
会称呼我为林远前妻吗?
不过,好像都不重要了。
41
「安然。」
林远叫我,我没有回答。
我伸出手,宋皓自觉地将我抱了起来。
我自己都能感觉自己逐渐变得轻飘飘的,宋皓抱我的时候毫不费力。
「安然,你生病了怎么不和我说?」
林远挡到了我面前。
「嗯,我生病了。
「现在和你说了。」
林远被我呛住,但这次却没有反驳我。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像挂了发条的木偶。
「能让让吗?」
宋皓绕过他,手上青筋暴起。
我想,如果他没有抱着我,他估计要冲上去和林远干架了。
42
不知道家里是谁给林远开的门,总之,他又来了。
他也不说话,巴巴地看着我。
一如我小时候,巴巴地跟在他身后。
只是,那个时候我知道,他会回头。
可现在。
我们都回不了头了。
43
其实,我也没有很喜欢林远。
我只不过会偷偷地把他的名字写在我的草稿纸上,偷偷地在生日的时候许愿他过得幸福,偷偷地借着月光一寸又一寸地描摹他的轮廓,偷偷地在他不在的时候穿上他的衬衫……
让它沾染让我的气息。
我只不过是比别人,更喜欢他罢了。
44
「安然。」
我费力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冷静,一点也没有为了我感到难过的样子,于是我又闭上了眼睛。
「我把你的病情和国外的医生讨论过了,还是有可能性会好的,我们再努力一下好不好?」
嗡嗡嗡的声音,说了什么我没听清。
「林远,你好吵。」
说完我又笑了。
笑自己在这种时候还得和他吵架。
冷静了片刻,我还是决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做一个善良的人。
「拜托把我的乌龟照顾好。
「顺便提一句,祝你未来幸福顺遂。」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宋皓回来了。
他看到林远,把包随便撂在地上,一副要干架的样子:
「你怎么进来的?」
林远也有些生气了:
「你是什么态度?
「我是你姐夫!」
宋皓骂了句:
「姐夫个屁。」
到底顾及我在,两个人没有真的打起来。
林远看了我一眼:
「我明天再来。」
45
我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宋皓。」
他蹲了下来,视线和我齐平。
「怎么了?」
他真的变了好多,不会再和我这个姐姐呛嘴了,尽管他从来也没有叫过我一声姐姐。
「我们明天去看日出好吗?」
宋皓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一切如常。
「好。」
46
我好像快好了。
又或者,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
在生病之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整个人这么轻盈。
一整个晚上没睡,我期盼地等着日出。
宋皓推着我到了海边,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汹涌的海浪声。
渐渐地,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
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灯塔上有一个旋转的彩灯,在陆海之间不停地划出一轮轮白色的光环。
太阳……
出来了。
真好看啊。
我知足了。
我的眼皮渐渐变得沉重,宋皓突然蹲了下来,头趴在我的腿上,用力环住我的腰,声音颤抖:
「姐姐,不要走。」
我的人生其实也没有那么失败。
虽然老公没了,事业没了。
可是我还有一个弟弟,他变得很乖,会叫我姐姐了。
我想伸出手去拍拍他的头。
「对不起啊,宋皓,让你一个人送我走。」
可是我的手却抬不起来,话也说不出来。
最终只能徒劳地在心里默念。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看到有个身影朝着我跑了过来。
但是我竟一时间想不起来他是谁。
哦,他好像是我的前夫。
47
我死了。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
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体被烧成了灰,我妈哭得像个泪人,宋皓站在角落默默流着泪。
唯独林远,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不免生气。
我都死了耶。
和这个世界拜拜了。
他就不能为了我流几滴泪吗?
我恨不得狠狠地骂他一顿,可惜,他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说的话。
48
我被黑无常带走了。
过了两天,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我和他说:「我想回人间看看。」
地上一天,人间一年。
我回到人间的时候。
宋皓已经上了大学了,他似乎变得成熟稳重得多,不再穿花里胡哨的名牌,西装一裹,上台发言,倒也人模人样的。
我见到有女生目光含羞带怯地向他表白。
宋皓扯起嘴角,语气温柔:
「不好意思啊,我姐姐不让。」
这浑小子,生前不好好叫我姐姐,死后倒是拿我当挡箭牌。
继父的公司是真的活了过来,这两年生意做得不错,肉眼都能见到我妈被养胖了一圈。
这样也不错,等我遇到我亲爸了我可以和他说:
「你老婆我放心地交给别的男人了」
真想看看他的表情。
可惜,他应该已经投胎了。
49
最后的最后,我去看了林远。
过了两年,他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志得意满春风得意。
只是他好像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
我见到有人推开门叫他。
「林总,婚纱店说婚纱已经给张小姐送过去了。」
原来,他已经快结婚了。
我还想再回去看看我养的乌龟和花。
所以,我跟在林远的身后。
我惊讶地发现,家里的一切摆放都没有变化,甚至曾经被他所嫌弃的粉色沙发也依旧好好在原处。
我跑到阳台去看乌龟。
两只乌龟依旧过得幸福安逸,躲在草丛下。
林远从浴室出来了。
时间明明已经到了。
可是黑无常却没有催促我,于是我百无聊赖地跟在林远身边。
他洗过了澡没有看那些繁琐的文件,瘫在沙发上,竟然看起了……蜡笔小新。
往常他不是最嫌弃这种小朋友看的东西了吗?
我飘到他面前,他没有任何反应。
也是,我是鬼呢。
我发现,他好像没有真的在看电视剧。
他只是把视线定格在那上面,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久,久到我都快打哈欠了。
其实鬼是不用睡觉的,只不过因为这几集我看了好几遍,剧情都能倒背如流了。
所以,我有些无聊。
林远站了起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香味飘了出来,鬼也没有嗅觉,香味是我自己想象的。
他做了一个糖醋排骨,又打了一碗米饭,吃得很快,一点也不像一个贵公子。
49
吃完后他又跑到阳台去喂乌龟。
一只乌龟伸长脖子去抢食,被林远制止了,声音温柔:
「小远,别抢食。
「小然都没吃饱。」
我很惊讶,他怎么会知道两只乌龟的名字?
明明我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他……
才九点钟,他就又站起身回了房间,脱下衣服爬上了床。
我看到他躺到了床的里侧,把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
嘴唇嗫嚅着,数着数,话音有些颤抖。
「一。
「二。
「三……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等了很长时间,他都没有再往下数,一直停留在九十九。
我只当他在数羊。
50
黑无常怎么还不来啊?我抠着手指。
真的要去举报他了。
我飘到林远床边,打算吓吓他。
没想到他已经睡着了,但是睡得不好,裹着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几乎快要贴到了墙上,手上是一个环抱的动作……
可是他抱着的,是一片虚无。
我见到他的嘴唇上下翕动,有点好奇地凑近,凑得很近,我终于听到了他说的话。
「我好冷。」
不应该啊,七月的天,我瞥了一眼墙上,红色的光点,他也没开空调。
林远的额头上冒着汗,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冷,反而像快中暑了。
他又重复:
「我好冷,安然……」
嗫嚅着,我以为听错了。
按理说,我已经死了两年了,他肯定早就把我忘了。
可就像为了证明我耳朵依旧好使。
他又连续喊了几声:
「安然。」
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
51
我很错愕。
林远倏地坐起身,瞳孔里一脸清明,再没有一点睡意。
他坐了起来,靠在沙发上,放了个片子。
士别三日,我真的对林远刮目相看。
他什么时候开始看恐怖片了?
如果不是贞子的扮相太过可怕,我真的难以从林远的面无表情中辨识出这是一部恐怖片……
夜太长,恐怖片循环播放了两遍。
林远没有再睡,唯一的动作就是眨眼,我庆幸他还会眨眼,让我意识到他是一个活人。
52
林远第二天就要结婚了。
可他却没有和张心一起住。
在婚礼前一天甚至通宵看了两遍恐怖片,看不出一点喜悦的表情。
我不理解。
但不等我多想,我鬼魂已经跟着林远到了婚礼现场。
我能察觉到自己的魂魄变得越来越虚无,体力也越来越不支。
我心里暗骂。
我要是灰飞烟灭了,我绝对不会放过黑无常!
就是在这样的念头中。
婚礼开始了,男的俊女的靓,格外般配。
一切如常。
直到……
司仪问誓言的时候。
「林远先生,你是否愿意娶张心小姐为妻,爱她忠于她,无论富贵、贫穷、年轻、衰老,你都与她长相厮守,共度白头。」
在张心期待幸福的眼光中。
林远回答:
「我愿意。
「安然。」
掷地有声。
可是。
可是。
安然……是我的名字。
我微怔,以为他看到了我。
可他没有看向我的方向,看起来倒像是比我还惊讶。
一切都乱套了。
「安然是谁啊?」
「新娘不是叫张心吗?」
「安然好像是他前妻的名字。」
…………
记者媒体们的闪光灯聚焦,张心瞬间红了眼眶。
在司仪还在试图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
「林远,你是否……」
林远回了神。
他拿起话筒,最终,他叫停了婚礼。
53
一出闹剧似乎才刚开始,可新郎官已经躲到了休息室。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戒指,又开始数数。
「一。
「二。
「三。
…………
「九十七。
「九十八。
「九十九。」
他停顿了很久很久,最终还是喊了出来:
「一百。」
嗤笑了声,他的泪水顺着眼睑轻轻落了下来。
「骗子,你说我数到一百你就会出现的。」
他的头低了下来,捂着脸埋在双腿中,声音沙哑。
我有点愕然。
他说的是我们小时候玩捉迷藏的时候。
林远当鬼的时候往往没有什么耐心,我和他约定,只要他数一百个数,不管他有没有找到我,我都会出现在他面前。
好像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的。
「骗子。
「你说话不算数。」
他一声声地控诉,泪水砸到地面,溅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水珠。
54
我心口有些疼,明明做鬼,是没有任何知觉的。
「要走了吗?」
黑无常终于回来了。
我再回头瞥了一眼林远,他依旧在哭。
这好像,是我第二次看到他哭。
甚至连我死的那天都没有看到他哭。
「走吧,再不走我该错过投胎时间了。」
黑无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林远。
「要不要给他留个梦,做个念想?」
我摇摇头。
「不了吧。
「每个人,都应该向前看。」
(正文完)
【司机番外】
我从来没有见过林总那么慌乱无神的样子。
婚礼过后,我跟着他回家拿文件。
他却不着急拿文件,直奔阳台。
「我得先喂他们吃饭,不然她该生气了。」
他们是谁?她又是谁?
我等了好半晌没等到林总出来,只得去找他。
看到人,我相当错愕。
这哪是一向意气风发的林总啊?
婚礼前精心打理的发型被他抓得乱七八糟,领口的袖子被扯开,他坐在花盆边上,双眼失神。
「不见了。
「小然不见了……」
他只是不停地重复。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小然是什么?我帮您找吧。」
花丛上翻躺着一只乌龟,仰着头晒太阳,看起来格外惬意。
他的眼神失焦,喃喃地回答我:
「是一只乌龟。
「说不定跑到房间里了,肯定还在这里的。」
他渐渐回了神,站起身,像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期待地看着我:
「它不会丢的,对不对?」
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只得下保证:
「不会丢。」
那天,我和林总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可是就是没有找到那只叫「小然」的乌龟。
最后,他勉强地扯起一抹笑:
「你走吧。」
摇摇晃晃的身影,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模样。
【林远番外】
1
我摘了花丛里的花去了安然的墓地,上面已然有一束新鲜的了。
我知道,这是她那个异父异母的弟弟带来的。
他每天,都会在去学校前挑上一束最新鲜的放下。
我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每天都来。
墓碑上写的是「安然女士之墓」。
我心口有点疼。
安然,她是真的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2
「安然,小然丢了。
「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可是它真的不在了。」
墓碑是冷冰冰的,我知道自己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可是,我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它和你一样,也不要我了。」
眼眶里不断地涌出温热的液体,我想压也压不住。
我终于意识到安然她是真的离开我了。
她去世后,所有人都告诉我,要往前看。
我嗤笑。
我有什么迈不过去的?
本来我就很讨厌她不是吗?
3
可是,我睡醒的时候都会发现自己蜷成了一团,手下意识地去环抱枕侧的人,甚至贪恋地去呼吸空气中她残留的味道。
我不自觉地看起了蜡笔小新,去看恐怖片,一遍又一遍,熟悉到我可以知道所有角色下一句话会讲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我仍觉得只是习惯使然。
张心看不下去了,她对着我吼:
「林远,你不是说你不爱安然吗?那你证明给我看。
「我的青春都给你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证明给谁看。
但是,我和张心结婚了。
她很开心,我很无所谓。
只不过在婚礼的那天,眼前人的模样似乎变了。
她的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和讨好,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却又在我低头的时候慌乱地移开了视线,像是怕我突然抛下她转身离去。
我的内心突然变得柔软。
「我愿意。
「安然。」
说出口的刹那,一片哗然声。
甚至我自己也愣住了。
我紧盯着眼前的人。
她不是安然。
4
最终,我没骗过别人,也没骗过自己。
原来不是习惯。
而是不知不觉中,我活成了她的模样。
我想如果她看到了我这种样子,肯定会笑话我。
「新欢又变成旧爱了?」
一定会这样讽刺我。
可是无所谓啊。
只要她能回来。
随便怎么讽刺我都行。
5
奶奶总说,你就是没看清自己的心意。
以后有的是你后悔的。
我不信。
生意场上再失误,也总有力挽狂澜的办法。
可是,家里那么冷冰冰,却又到处都是她的痕迹。
我真的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安然。
你总不肯入我的梦。
那。
如果我来找你。
你还会愿意要我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