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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后

贵妃说,她其实是穿越来的,我们都是小说人物。

她是女主,而我是恶毒女二,皇上是男主,她是一定要攻略下他的。

她果然夺走了皇帝的专宠、治理后宫的职权、甚至还想要我的皇后之位。

「你仗的,不就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我实在忍无可忍了,这个穿越女一点权势都没有,怎么敢碰我的位置的?

「麻雀就是麻雀,本宫就算把这凤凰窝腾出来,你坐得住吗?」

我祖上是开国功臣,曾祖父因救驾有功被破格葬入皇陵,父亲承袭国公之位,亲兄长如今也官拜一品宰相。

「你管这叫『宫斗』是吧?本宫倒要看看,你拿什么和本宫斗!」

1

总管大太监派人来报信,说郑贵妃正在御书房纠缠皇上,让皇上这次南下巡游时,一并把她也带上。

我放下账簿,抬了抬眼,「她这是把南巡当游玩去了?」

小太监顺着我的意思接话:「那等升斗小民出身,哪能和皇后娘娘一样,满心只有灾情呢。」

我让嘉懿姑姑给我揉按后脑,最近属实是让郑欣瑜气得头疼。

她很厉害,两年前于七星连珠的乱象里,凭空出现在祈雨大典上,带来阴雨数十天,当即便被世人奉为圣女,让皇帝封了妃子。

短短两年,生下一儿一女,没权没势的,硬爬到了贵妃的位置上。

而如今她的儿子刚出生,连话都还不会说,就盘算起我膝下嫡长子戚炬的太子之位了。

皇上也一时糊涂,竟真含沙射影地问过我,可否有意让炬儿将来做个闲散王爷。

我又气又委屈,顾及着皇上的颜面,只在私下里向嘉懿诉苦:

「本宫生来便是一品辅国公府嫡女,初入宫时就做了太子妃。皇上登基了,本宫也一并做了这后宫之主,凭什么要我的儿子向他人俯首称臣?」

若说炬儿的才能德行不如其他皇子便罢,偏偏皇上只是为了恩宠一个妃子,就要炬儿让位于襁褓孩童,我是一万个不信服。

「想来皇上也心知肚明这一层,所以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并未草率行事。娘娘不要为此伤了心。」

嘉懿劝慰我,她是我从国公府跟来的陪嫁丫鬟,这么些年总是能将我照料妥帖。

而另一桩被郑欣瑜气到的事则是——

今年江南六州有涝灾,秋收必然不多。我提前几个月勒令后宫省吃俭用,就是为了攒些钱,等秋后赈济灾民。

结果刚一查账,发现唯独她贵妃宫里奢靡无度,全然将我的话当了耳边风。

后宫佳丽三千,百般红紫斗芳菲,皇上怎的就偏宠那样疯癫的女子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郑欣瑜之前,纵便与我有闺中密友之情的徐妃——够是文韬武略、有倾国之姿了,也没这么得宠过。

我还调笑过徐妃,堂堂镇国大将军府的嫡小姐,年年秋猎赛马女眷中得一等的,怎么还被个连四书五经都通读不了的野丫头比下去了。

徐妃亲手帮我斟茶,爽利的性子从不受委屈:「皇后娘娘比嫔妾还尊贵,到头来不也只能在嫔妾这儿打发闲时吗?」

「徐素素!」于私下里,我总爱叫她闺名,「再不讨饶,本宫就亲手掌你的嘴!」

「是、是、是,嫔妾知错啦,皇后娘娘。」

我幼时多病,徐素素则身强体健、能文能武的。王孙公子闺阁千金们相聚玩时,她就总爱多照顾我一些,如此便与我交了近二十年的厚谊。

但徐素素乐意让着我,皇上却不。

他似是看不出我的委屈,反倒总对我说,郑贵妃人生地不熟、无亲无故的,要我多照看宽慰一些。

我有时忍不住顶嘴:「既是圣女,何须臣妾这等凡夫俗子照拂?」

然后郑欣瑜就会可怜巴巴落下泪,嘴上说着皇后娘娘已经很照顾了,实际却是做足了被我欺凌了的模样。

我不明白,她何故如此呢。我压根就没欺负过她,想都没想过。

我在府时,我娘亲作为正室操持阖府,就从未欺压过几位姨娘。

她那时就教我说,我们不比等闲人家,一嫁一娶涉及众多,利益牵连、权情相结,为着一点争风吃醋的事闹得世人笑话,实在不该。

所以自我在东宫做太子妃起,就对几个良媛、良娣很是宽厚,册封为皇后之后也一视同仁,未曾想着要将谁踩在脚下。

我已是一国皇后了,何必与那些莺莺燕燕逞一时之快呢?

所以起初时,我并不在意郑欣瑜这些怪异举动。

清者自清,我甚至懒怠解释,谁知竟就放任成了之后的大祸。

2

秋收时南巡,皇上终究带上了郑欣瑜。

龙轿凤辇行在长街上,百姓们对郑欣瑜的呼声高过了帝后。

我听着那一声声「圣女」,不禁有点五味杂陈。

赈灾金数万两,我从后宫中节省出一小头,央着父兄捐出一大头——我嫡亲的兄长年初官拜了一品宰相,他还怨怪我将他第一年的俸禄都搜刮完了。

如是只取了一小点国库,反倒全了十万分的天家颜面。

而郑欣瑜呢,什么都没做,只给我添了乱,反过头来还要受百姓爱戴。

行宫里夜深时,我还在灯火通明地看账簿,亲自核算赈灾钱粮的发放。

而隔着宫墙,皇上与郑欣瑜的欢声笑语却一浪一浪地涌过来,扰得我哑然失笑。

对完账我辗转反侧睡不着,索性披衣向大殿外去。

我偶遇了值守的大统领——肖怀信。他一直和小时候一样人高马大的,一尊石像似的驻守在正殿前。

我隔着几阶白玉石阶唤他:「不知肖大统领守卫至几时?」

石像终于动了,凉风秋月里,他扭过头来。

见是我,肖怀信那寒铁似的眉眼这才有了微动,「卑职参见皇后娘娘。」

他说他守到天明时分,到时再与副将交接。行宫简陋,不比宫城层层有人把守,需得他多费些心。

肖怀信说这话时,郑欣瑜一声娇笑搅扰了夜色。

我看到他的眉头瞬间蹙成了死结,「看来娘娘比卑职还费心。夜烛黯淡,终究伤眼,娘娘打算替人熬几个通宵?」

我摇摇头,带着几分苦笑,「只愿这笑声别传到宫墙外去。」

我抬眸望向城门的位置,「那么多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可都还靠在那边避风的啊。若是让他们听到这般动静,该如何失望……」

宫妃不得过多接触外臣,因肖怀信与我自小相识,所以我多言了两句才走。

回到寝殿里,空荡荡只有几只宫灯是暖的。

嘉懿也替我神伤:「当年肖老太傅上门提亲,娘娘心气大,说非天下第一人不嫁,是而拒了自幼青梅竹马的肖大统领。」

「今日来看,却不知是否当年拒绝了一门好姻缘——」

「大胆奴才,怎敢妄言!」我制止了嘉懿,虽受了委屈,但这些年我并不觉得后悔。

我永远不会忘记东宫大婚夜,珠帘掀开后戚珂的笑脸。

他长我七岁,彼时生得正俊朗,耀目的长明烛照出他眼中的光彩,「听说薛家小姐要嫁天下第一人,连官名都是自己取的?」

「薛清晏,是取自河清海晏吧?」这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但我记忆里的他永远清晰。

每一个笑眼,每一句话。我都清晰记得。

他那时向我伸出手,我自然地就将手搭在了他温热的掌心里,我听他掷地有声地说:「从此便有劳我的太子妃,与我一同治理个河清海晏的天下了。」

这话,我记了十一年,也做了十一年。

而这十一年间,戚珂也一直待我很好。我怀炬儿时体虚,他甚至亲自为我熬过安胎药。

他说阖宫还没有嫡出的皇子,我之前的一胎也生的是个公主。所以他希望我能生个皇子,这样他就有太子了。

我那时难受极了,但还是拼命扯出一个笑脸给他看,「小娃娃尚在肚子里,皇上可别许诺太子之位了,立储要立贤立能。」

「母后如此贤能,儿子又能差到哪儿去呢?」戚珂将我揽在怀里,他许诺我的是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切。

而我感念于他心里、眼里都有我,炬儿出生还不到一个月时,我就操持起了后宫诸事。

这么些年,算得上是鞍前马后。

戚珂虽时不时地会宠幸别的妃子,像素素他们几个资历长些、与我一同玩到大的。还有后来年纪小、但算起来总与我们沾亲带故的,说到底是一时之兴,也为绵延皇嗣。

但如此偏宠郑欣瑜,真是头一遭。

宠到郑欣瑜来行宫第二晚,就敢与我当面呛声:「皇后娘娘,说来你可能不信,毕竟这事儿确实不好解释,你听不懂也正常。」

「我其实不是这儿的人,我是不小心穿越进来的。而且你们都不是真实历史上的人,就是本小说里的人物。」

「虽然我只看了个开头,但我知道你是个恶毒女二,而我是女主,皇上是男主,我得攻略下他。所以咱就是说,你能不能别总想着拆散我们啊?就非得和我宫斗?」

她的话我其实半个字都没听懂,她向来说话就这般颠三倒四的。

只是她这满口的你你我我,听得嘉懿先忍不住了:「贵妃娘娘再受宠也该遵循礼制,『你你我我』的,成何体统?」

在我的授意下,郑欣瑜被罚跪于我的宫殿门口,直到戚珂到来。

我知道戚珂迟早会来接她的,我只是没想到他从头到尾看都没看我一眼。

「欣儿别怕,朕来救你了。」

救?

宫妃屡次冲撞皇后,不过轻罚而已,连皮肉之苦都没受,何谈解救?

我望着他抱着她离去的背影,我觉着我该是个恶人了。

那个贤良有才能的薛清晏,此时在戚珂眼里,该是个大恶人了。

3

我罚跪了郑欣瑜的事传到了宫外,听闻不少人在怨怪我冲撞了圣女。

最后一日赈灾,原本是计划帝后同临现场的。但戚珂一是为郑贵妃恼我,二是为了安抚百姓,竟决定换了她替我去。

肖怀信领头提出异议,有几个同行的老臣也言说不妥。

但戚珂望向我,只是反问道:「皇后,这莫不是你的授意?」

后宫干政,向来是大忌。

我吃了哑巴亏,只能反过来替皇帝说话,支持他带郑贵妃前往。

于是最终我忙前忙后的一场赈灾,独由郑欣瑜占了百姓爱戴。

这事儿后来徐素素嘲笑了我好多年,说我眼高胆大了一辈子,竟还活得这样畏首畏尾起来。

畏首畏尾,不过是因心有不忍罢了。

回宫后我还是气不顺,请了我兄长下朝后来请安,与家人说了会儿话便觉宽慰许多。

我与兄长同母所生,兄长大我五岁,兄弟姐妹里最疼的就是我。

他知道我为什么事烦闷,我虽劝他别为我逞一时之快,没想到终是被他邀了几个臣子一并上书戚珂,说郑欣瑜的不是。

因此没过几天,戚珂就带着几个奏折,气冲冲来了我的皇后宫。

数日不见,他来看我,只是为了给旁的女子出气。

「怎么,当初在行宫欺凌欣儿不够,如今还撺掇你母家一同打压她?你就这般容不下她吗,皇后?」

我正昏昏头疼,不思饮食,见状只得慌忙行礼。

可不待我解释,戚珂拂袖而过,重重撞我肩上,将我带倒在地。

折子劈头盖脸扔过来,甚至打落了我头上的一支凤钗。

那是太后在世时赐给我的,戚珂亲手簪在了我发间。

他那时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清晏为后,朕再无后顾之忧。」

我猜他该是不记得了,没想到他看到这支凤钗时,亦怔了一下。

他反问我:「皇后可还记得那日朕说过的话?『再无后顾之忧』,皇后既应了,今日又为何失信于朕,屡生事端?」

凝视着那张陡然陌生的脸,我蓦地如坠冰窟。

失信于你。

我何曾、我又怎会。

我久跪在地上,刚说了半句「只是兄长疼妹妹」,便被戚珂厉色呵斥说「那你可知晓,欣儿连一个疼她的家人都没有」堵住了。

我便实在无话可说了,忍着浑身的寒意,静静跪在地上。

一直到去请太医的嘉懿回来,说我身子不适数天,戚珂这才命人将我扶起。

依旧是隔着珠帘,依旧是烛火微晃。

但这一次戚珂坐在桌边,留给我一个皱着眉的侧脸,直到太医诊过后说我有孕了,他才肯转头看我一眼。

只看到他那无甚喜悦、略感惊讶的一眼,不消他再多说什么,我就委屈得想哭。

我怀大公主旭华被诊出有孕时,他抱起我原地旋了好几圈,高兴得大赦天下,说即便是公主,将来也按皇子礼制封赏。

旭华满月时,他更是早早赐公主府邸于天子街,紧挨着我家辅国公府,前无古人。

后来我怀了炬儿,他更寸步不离。

当时后宫已有三位皇子诞生,是他作为帝王的言与行,让阖宫的人都知道,唯有我生的皇子才坐得储君之位。

我不知道时移世易得为何如此之快,我什么都没做错,从来都是初相遇时的薛清晏,他为什么会陡然冷漠至此。

人都会偏爱稀奇物件儿,可凤凰窝里的麻雀,有什么值得倾心的呢?

我想不明白,只拥着锦被,压着哭腔问戚珂:「皇上,可愿给未出世的孩子取个名字?」

他走到珠帘后,只掀开一点。

我忽觉着,那双眼睛不那么好看了。

他的温情不在我这儿了,那双眼便唯余疏离了。

他正要对我说点什么,有小太监匆匆跑来给他报说:七皇子啼哭不止,郑贵妃请他速去看看。

「是公主还是皇子尚未知晓,等出生了再说罢。」他放下手转身离去,珠帘垂下,劈啪作响。

「嘉懿你说,过往种种,难道皆是他尊我、重我,没有一丝丝情意吗?」冬雪飘落,簌簌拍打窗棂。

嘉懿极少这样长叹。

她服侍我睡下,声音轻极了:「都说五国出过的数百位帝王皆朝三暮四的,唯咱们这里戚氏一脉总出痴情种,看来终究是落在旁人身上了。」

我猛地侧身朝里,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在垂泪。

那一场冬雪,许多年后我再记起,都觉得格外的冷。

素素给我说,那是我心里冷,才觉着身上冷。

我想应是如此,不然那道冰凉的圣旨说「皇后有孕,暂由郑贵妃协理六宫」时,我不会觉得竟没想象中难受。

我当时其实盼了好几天,望着戚珂来看看我。

可那时的我大概已然分明,帝王心不在我这儿了,我该把自己炽热的心也收一收了。

4

我整整闭门养胎了一个月,万事不顾。只自己整日看看书、抚抚琴,难得自在。

嘉懿接了家信来,说我父亲、母亲实在担忧,所以托了大统领来戍卫皇后宫。

我从未出门,难得冬日晴朗,我让嘉懿搀着我去看看院子里的梅花。

临近宫门边了,我才瞧见那个银甲朱衣的身影。

我原本不想搭话,却瞧见他执剑的手已被冻得紫青。

所以终究忍不住问他:「经风历雪的,肖大统领难道守了一整个季冬?」

肖怀信踏雪而来,抖落一身日光。

他就停在宫门边,永远都不会失了规矩,「皇后娘娘一向体弱,如今寒冬怀胎,更需奴才们打起精神照看了。」

「卑职不过是守个门罢了,比之守卫边疆的兵将,倒是躲懒了,因此算不得辛苦。」

我与他自幼相识,怎不知他有提携玉龙、驰骋疆场的抱负。

我只是不敢多想罢了。

想清楚他是为了守护我,才甘愿走进这樊笼一样的宫城里,其实无意趣。

因为都是名门贵胄,哪怕我许再多的功名给他,他也不在意。

除了亏欠之意,我什么都给不了他。

给不了,也不能给。于是我不再想说话了。

我转身正要走,却听肖怀信提醒说:「皇后娘娘,近日只吃自己小厨房里做的饭菜罢。任何人送来的食物,卑职都会拦在宫门外。」

我怔了一瞬,反应过来时,瞬间腾升起一阵怒气。

我扶着嘉懿转过身,向前两步定在肖怀信面前。

「是谁?」见肖怀信支支吾吾,我一字一顿唤他名字,「肖怀信,本宫问话,如实回答!」

他说查出有异的汤药虽是皇帝身边的太监送来的,但此中应另有蹊跷。

「娘娘,卑职已将此事上报天听,圣上也处死了那奴才。只是一路人多手杂,终究没查出个结果来。」

见我一言不发静静地转身走向宫殿里,肖怀信忙安慰我道:「圣上听闻此事,也甚是心惊心痛。」

「他如何作想,与本宫何干?」我鲜少说这样狠厉的话,很失我平素的仁厚之名。

可我真的心灰意冷了。

戚珂若真的牵心于我,早该来探看我。

这么不声不响处理,只怕是在护着旁的什么人。

我最后回眸看了肖怀信一眼,「劳烦大统领了。一律吃食只管拦下,除了辅国公府和四妃,其余人本宫皆不接见。」

徐素素来时,帮我将二重宫墙外的侍卫也换了一波,皆是她爹镇国大将军培养出来的亲信。

我忍俊不禁,说离得那么远,莫不是连只鸟儿都要拦下来查一查。

徐素素拧着秀眉怒骂:「敢动歪心思伤皇后的胎,这种前所未闻的事都叫嫔妾碰上了,拦只鸟查查怎么了?」

她还怨皇上偏袒,伤了旧人的心,我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

已经为此哭过许多个夜晚了,我不想再颓靡下去了。

十一年既往,我何苦再搭上往后的十一年?

于是我转而言他:「你可还记得,郑贵妃刚来的时候,总提的什么『穿越』、『小说人物』、『宫斗』这些话吗?」

徐素素点点头,说她从没听明白过。

我想了个计策,让她假意投诚,与郑贵妃沆瀣一气,仔仔细细打听一下这都是什么意思,听个全貌回来再说予我听。

徐素素连忙摇头了,她说她最做不来这种费心机的事儿,还得一向滴水不漏的林妃来。

林景瑶是我亲舅舅的幺女,是个很通透的女子。

而她才进我殿门,便笑盈盈地说起一件相关联的事。

她说前几日郑欣瑜找过她,封了几大箱金银珠宝送她,贼心昭昭。

「莫说嫔妾与皇后娘娘是至亲的姐妹,只说这点小恩小惠,实在是瞧不起嫔妾了。」

我问景瑶,怎样的恩惠才打得动她。

这丫头自小就爱赖我怀里撒娇,如今见我怀着身孕,便只轻轻抱住我手臂,「还得是皇后娘娘这样参天大树似的庇护才可。」

母家休戚与共,与我又沾亲带故,何必自寻死路,为了个没门没户的野丫头,来触我的霉头。

走到今日,大家都很聪明。

唯独郑欣瑜,不知如何作想,竟会觉着我们这些盘根错节、水乳交融的家族间出身的宫妃们,一点钱财、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离心。

可见是居于井底,愚不可及。

5

林妃出马,牙尖嘴利的,只说了一遍,我便全然听明白了。

按郑欣瑜的说法便是,她是来自许多年后的所谓「现代」的人,而我们都只是她读的一个话本子里的人物。

她不知怎么进到了这个话本子里来,她能想到的出去的法子,只有与男主戚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一个。

「嫔妾还特意问过,她为何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她说是因为她平日里看的话本子都这么写,才如是打算的。」

「还有暗害娘娘的这些法子,也是她从一个叫什么『宫斗剧』的话本子里学来的,可见是没读过什么好书了。」

若论文才学识,阖宫妃嫔,景瑶是排得上首位的。是故我深知,她有多瞧不上连半本诗书都默不下来的白字先生郑欣瑜。

「她这是想让帝王为她遣散六宫,只留她一个皇后呢。」听素素附和的这话,我徐徐喝着安胎药,越想越觉得可笑。

我还以为她图谋我的后位,是有多大的野心,甚至还派人暗查过她是否是前朝遗孤,或者敌国的探子。

再不济,许是有个不如意的母家,想着靠一己之力,使鸡犬升天来的。

但我真没想到,到头来,她竟然只是为了和一个男人双宿双栖。

便当她说的什么穿越、小说都是真的。

但于我而言,我怀胎十月不假;与戚珂曾帝后恩爱十余年不假;今日拜她所赐,苟全于深宫也不假。

而此时的状况是,她为客,我为主,她既没神通,原该要听从我们的规矩,可她走了最差的路:来之却不安之。

「怪道她无法无天的,甚至见江南六州饿殍遍野也不管顾,原是将我们都当成没血没肉的物件了。」我如是分析道,景瑶和素素都满目的迟疑。

我向她二人解释:「这些匪夷所思的事儿,我们自己信不信不打紧。重在她信这些,而本宫现在要治她,需得知己知彼。」

抢我隆宠、觊觎我宝座,甚至还想害我腹中胎儿。

我从未有过害人之心,但既然郑欣瑜对我穷追不舍,总觉着我迟早要害她,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那我也不必再忍了。

难道倾我之势,还治不了她这样的井底之蛙?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时节,我的孕身渐显了。

我主动去了趟贵妃宫,还顺带了盒红豆山药糕,让郑欣瑜的大丫鬟去装了盘端过来。

郑欣瑜阴阳怪气提起肖怀信,说不愧是与我青梅竹马长大的人,将我护卫得很是周到。

「臣子们无非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还得是妹妹,有皇上的恩宠才最要紧。」我笑着,轻拍了拍她的手。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瞧我的态度较以往缓和不少,于是她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了。

我一边问她想不想家,一边拿了块山药糕给她。

郑欣瑜做贼心虚,怕我以同样的手段对付她,并没有接。

她说自己不爱吃糕点,然后回我的话:「一开始我是想家的,但和皇上朝夕相处久了之后,就不那么想了。」

「我现在还为他生了一儿一女,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家,」郑欣瑜在揣度我的神色,「皇上也说了,只管让我安心住下,他会保全我一辈子的。」

「一辈子?」我忍俊不禁,将山药糕喂进自己的嘴里。

明日的事都说不准,她怎么敢信空口白牙的承诺?

「果然是妹妹最得宠了,皇上哪曾对其他人说过这话呢。」我笑里藏刀地回她,拖延着,我在等我的腹部疼痛起来。

「难道皇上没对娘娘说过这些话?」与戚珂谈情说爱,这是郑欣瑜最感兴趣的事儿,她甚至前倾身子来听我说。

我定定看着她,身上已有丝丝痛意蔓延,「应是没有的,妹妹很好奇本宫与皇上的旧事吗?」

郑欣瑜点点头,我忍着疼,额上已沁出一层冷汗。

我一把拉过郑欣瑜,笑得该是很阴狠了,「千丝万缕、扯拽不清,戚珂离了本宫就不再是戚珂的那些旧事,妹妹真的想听吗?」

阵痛传来,我猛地向后一靠,开始哭天抢地喊痛。

郑欣瑜满目无措地看我,她的手刚搭上我臂弯的时候,我故意顺势向另一侧倒去,连带椅子人仰马翻。

「快来人啊!郑贵妃意欲谋害皇嗣!」我身边的大太监尖声喊道,肖怀信带着禁卫军最先赶到。

他二话不说先拿住了郑欣瑜,逼她跪在我面前。

郑欣瑜满口否认,我冷眼看她,在戚珂赶来前轻声问道:「妹妹不是早就想让本宫吃落胎药了吗?今日得偿所愿,怎的不高兴呢?」

6

太医刚为我诊脉,戚珂就到了。

除过正月的几个节令,我不得不循礼制与戚珂一同接见宫妃、朝臣、命妇等,这些日子我再未见过他。

戚珂先看了眼我,命太医速速为我诊治,然后就要去扶郑欣瑜。

见状,我一把推开太医,再度跌坐在地上,「皇上,既只牵心郑贵妃一个,便别让太医为臣妾诊治了,只愿母子双亡,成全你们罢!」

我挤了大串的眼泪出来,哭得撕心裂肺,「那年皇上说的『共治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便全算作臣妾食言了!」

我说着,爬起来作势就要撞柱子——自然是被戚珂拦下,他一边呵斥我一边将我小心翼翼抱起,原放回了榻上。

太医诊过,说我吃了落胎的药物,所幸只吃了一点,不曾伤到腹中胎儿。

剂量是我严控的,即便我将那一盒山药糕都吃完,也绝不会伤到孩子的。

戚珂命太医们查证我吃过的东西,自然就是摆在桌上的那盘山药糕了。

「那是皇后自己带来的!她要陷害我!」郑欣瑜急哭了,想冲到戚珂身边去,却被肖怀信一杆鎏金镗死死按在地上。

「欣儿,」戚珂眉头紧皱,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皇后素来贤良仁厚,她不可能做这种事……」

嘉懿察言观色上前回禀,说这盘糕点是她亲自盯着做的,唯独经了贵妃宫掌事姑姑一人之手,很难不怀疑是贵妃宫有人想暗害皇后。

有胆小的宫女上前磕头,说亲眼瞧见之前郑贵妃推了我,怎么看都是要害我的腹中胎儿。

上一回餐中有毒,戚珂应是查到了郑欣瑜头上,只是包庇着未处理。她敢胆大包天那么多次,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来,反倒让我好栽赃了。

是故这一回,任凭郑欣瑜如何否认,都该是躲不掉了。

戕害皇嗣是重罪,可戚珂还是不忍心。

他看了眼郑欣瑜,然后半蹲在了我榻前。

他很久没这么握过我的手——他的双手覆住我的双手,垂着头,像是要替郑欣瑜领罚,「皇后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我感到恶心。

如此做样子,摆明是想仗着我对他的情,让我因此轻饶了郑欣瑜。

而这本该是皇帝处理的事,他却要我决定,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而若我真要重罚贵妃,又得和南巡那次一样,让我背上冒犯圣女的骂名。

于是我只字未提要罚郑欣瑜,只管泪雨涔涔,轻轻枕在戚珂臂弯里,「臣妾斗胆,不守一次规矩。」

「我不想罚谁,也不想追究此事。只想你能多看看、多想想我。宫殿又深又冷,清晏真的思念皇上。」

我微微抬眸,看到戚珂眼中明显的动容,「薛家清晏,自小傲气了一辈子,从未对谁低过头。这一次清晏只想求皇上多怜惜,偶尔路过皇后宫,便进来看看清晏吧。」

我故意看向郑欣瑜,「若我怀了皇上的孩子是错的,不留他也罢了。」

「说的什么胡话?好好将养身子,这孩子朕要他安然降世。」戚珂抱起我,他说此地不祥,要带我回皇后宫。

「将奏折搬到皇后宫中,皇后生育前,朕要与皇后同吃同住、办理政务。」

郑欣瑜跪着哭喊,要戚珂信她、要戚珂别走。

我轻抚戚珂的脸颊,装得楚楚可怜,「皇上,臣妾知道您心在欣儿妹妹那儿,还是回去罢……」

「你是朕的皇后,是一国之后,朕理应凡事以你为先。」

原来你还记得啊,原来你也知道啊。

同坐于轿辇上,倚在戚珂怀里,我轻轻拭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原来女子的软语情话与眼泪是这样的厉害,原来装疯卖傻比真心实意更能讨男子的欢心。

戚珂,你真的很不值得。

自戚珂住进我宫里后,他就传了旨说不见郑欣瑜。

毒害皇嗣,就这么轻轻抹去了。

我早派了景瑶去当探子,她回来给我说,郑欣瑜快气疯了。

毕竟自郑欣瑜进宫起,只有她逼良为娼的份儿,哪有她受人陷害的事。

我笑着,明明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有什么好跳脚的?

我自幼教养于祖父膝下,常被教诲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但郑欣瑜倒是反过来了。

景瑶还给我透了个重要消息:异姓王刘玑,自年三十的国宴上见过郑欣瑜之后,就一直有所纠缠,还答应要扶持她儿子。

异姓王刘玑,也是祖上的荣宠,到他这儿握着点兵权驻守西北,若不通敌算不上多大威慑。

「这刘王,平日里都是怎么搭上的郑氏?」我剥开一颗葡萄,喂进景瑶嘴里。

她冲我眨眨眼,「娘娘安心待产,这事儿嫔妾去办。」

7

原本我是不想再干涉政事的,但我总记挂着今年江南六州的收成,如今正值播种时节,实在不得已要去与戚珂商议此事。

我问他可有什么好法子,他说旱涝天定,能有什么法子。

我噤声了一会儿,为着压住火气。

去年赈灾回来,我就与兄长探讨过此事。兄长说虽耗费财力人力,但若能兴修些水坝和水渠,必是有成效的。

这事儿兄长去年就上过奏折,还让专事水利的数位臣子当地走访了两个多月,绘了详细的图纸,前几日报给了戚珂。

我猜测许是要修建的水坝水渠过多,戚珂怕劳民伤财,所以意欲作罢。

于是我委婉劝道:「皇上,若总听天命,年年只等着赈济灾民,那才是真的劳民伤财呐。」

戚珂定定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他眼中略有忌惮。

他又问了我并不相干的问题:「皇后既在孕中,何苦总要管顾这些与己无关的烦心事?」

过往的事,我原本从没计较过,因始终觉得我与戚珂是一家人。

但如今我忍不住要盘算:若非当初我执意要嫁他,他哪能如此平稳地从东宫太子一步步登基为帝。

多少次费钱费力的大事,不是由我母家一力牵头给他办成的?

所以这许多年来,靠了多少我这「毫无关系」之人的权势,他难道不清楚吗?他难道不记恩吗?

我恼了,重重靠在椅背上。劝自己心平气和的间隙,我瞥了眼书房里悬于高梁上的牌匾:勤政亲贤。

真是有够讽刺的。

「臣妾乃一国皇后,与皇上一同治理这河清海晏的天下。若臣妾只顾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事,臣妾与那寻常民妇又有何区别?」

我直视着戚珂,后宫干政又怎样,总比他帝王懒政的强,「如今数万百姓为涝灾所困,臣妾理当担起责来,规劝皇上勤政爱民。」

戚珂彻底怔住,因我从没这般严词厉色对他说过话。

我几乎将话说透了,我与四妃商议和睦,皆书请母家为兴修水利之事尽心尽力,他的后顾之忧我全都能解决,何必犹豫误事。

「虽一时劳民伤财,终究是惠及子孙数代的大好事,万望皇上早日筹划。」

我挺着孕肚行礼,他心有不忍,上前将我扶起。

他允了我,然后在我咫尺前说道:「皇后,朕总觉着,你有些不一样了。」

我偏过头看了眼窗外,海棠着微雨,娇娇的颜色静静缀着朱墙。

「皇上,你瞧,那株海棠像不像曾在东宫时,臣妾与皇上亲手种的一棵?」

曾在东宫。

那自然不再是与东宫同样的光景了。

雨势渐盛,打得枝叶哗啦作响。

我说我要回房休息了,听到身后戚珂嘱咐奴才千万小心伺候我,但我一点都不感动了。

没你这个皇帝的叮嘱,难道这宫里还有人敢怠慢我不成?

怕是戚珂和郑欣瑜相处太久,竟变得和她一样天真了。

我前脚刚走,后脚就看到景瑶的轿辇。

我与嘉懿心照不宣对视了一眼,嘉懿说:「等会儿奴婢给娘娘榻前放架屏风,以免有人喧闹,搅扰娘娘歇息。」

是景瑶的人截了刘玑的密信,信中言说如何如何对郑欣瑜念念不忘,以及为她的七皇子所做的一些筹谋。

这次不论郑欣瑜冤不冤,戚珂是真动怒了。

于是趁着近日西北边境总有敌军侵扰,戚珂派了刘玑这个当了多年闲散王爷、马都不会骑的人做了主帅。

想来是戚珂暗中授意,刘玑最终被斩于马下,尸骨都不得归乡。

而最有趣的是,郑欣瑜居然因此事和戚珂又哭又闹,说刘玑不过是倾心于她,又有什么错。

因此戚珂将郑欣瑜降为了郑嫔,一路迁到了秀宁宫,离御书房远了许多。

秀宁宫的一宫主妃是素素,刚好替我好好教了教郑氏规矩。

「他只是想抢皇上的女人罢了,难道皇上还要忍不住要他的命吗?」素素一边喝茶,一边学郑欣瑜的语气,故意说这夸大的话,听得我和景瑶笑得前仰后合的。

景瑶说,放寻常宫妃身上,生怕不能避嫌,唯独郑欣瑜如此胆大包天,倒是前无古人独一个的。

「兴许这就是皇上和刘王都看中她的缘故?」素素撇撇嘴,说出了我的心声,「若做这般没头没脑的样子才能讨得恩宠,嫔妾宁愿受冷待一辈子。」

8

兴修水利,征了许多平头百姓来出苦力。

有风言风语传播,说这劳民伤财的事是我蛊惑皇上做的,才不是为了治涝灾,而是为了以后我南游时赏景。

景瑶公然检举郑欣瑜与刘玑之事后,就不再与郑欣瑜来往了。失了消息,才让郑欣瑜钻空子做了这腌臜事,对我倒打一耙。

传着传着甚至愈发难听,有人管我叫「妖后」,说我祸国殃民。

圣女对妖后,这是她最后能利用的了。

嘉懿给我说这些传闻时,立在雨中的肖怀信蓦地跪拜在地上。

我于廊下听风嗅雨,隔着雨幕看不清他重重低垂的脸,只听得他满腔的急切:「平头百姓,鼠目寸光,怎知皇后娘娘牵心的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

「闲言闲语不可思,娘娘临产,切莫气坏身子。」

我微微抬手,让他起身。

我很久没仔细看过肖怀信那张脸了。

我明明记着,他少年时很爱笑,百斤重的鎏金镗能单手甩出二丈高,就为了给我打下一箩筐的青枣。

也不知何时起,他寡言少语起来,眉心时常皱着。每每视线相接,他总似是有话想对我说,又总是沉默地站去我看不到的地方。

守着,便只是默默守着。将自己守成孤家寡人,一句怨言都没有过。

风欺雪压、日晒雨打,这般他都不觉苦,那心里该是有多苦。

所以我回了他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往事不可追,我现下很好。以后会更好。」

我其实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唤他一声「怀信哥哥」。

只是不能了。

因此只一个「我」字,聊以覆住一切之不可悔吧。

我临盆那日,宫妃浩浩荡荡站了一屋子。隔着屏风,我能看到郑欣瑜那张无甚喜气的脸。

一切还算顺利。小公主出生时,我尚清醒,给她取名「曦华」,并向戚珂讨要一座和旭华一样的公主府邸。

戚珂握住我的手,眼神有些飘忽。他在婉拒我,理由是近日关于我的流言颇多,要我沉寂些日子再说。

他宁信我是妖后,就像他从来都盲目地相信郑欣瑜就是圣女。

即便她除了插科打诨、有些诸如「奴才也是人,要平等对待」之类的惹人注目的古怪想法外,于国于民什么都没做过。

「皇上,既是流言,何必听信呢?」徐素素上前为我说话。

景瑶也跟着帮腔:「若皇上不应皇后娘娘之事,岂非坐实了那些流言。难道皇上真要为着些流言,冷待皇后娘娘?」

郑欣瑜也是实在没的说了,半晌才憋出一个借口来:「皇上,连着修了几个月的水渠,暂时也没多余的钱盖房子呀!」

景瑶娇笑了一声,再次堵在了戚珂前边:「郑嫔可见是进宫晚了,不晓得旧事。纵便当年旭华公主的宅邸,说穿了也是辅国公府给盖的。如今再添小外孙女,难道薛老国公还能厚此薄彼不成?」

徐素素一唱一和:「要臣妾说,不如把曦华的公主府划到臣妾母家边上去。那块儿虽比天子街偏些,但好赖府上有个校场大的院子,让曦华自小跟着臣妾那耍枪弄棍的父亲练练武,也是强身健体的。」

我笑道:「一个小丫头罢了,哪有让镇国大将军当武教头的道理。」

徐素素蹲下身伏在我榻边,「曦华不仅是皇后娘娘的嫡女,还是辅国公的亲外孙、薛宰相的亲外甥。嫔妾父亲能给这样尊贵的小公主当武教头,是他的荣幸。」

我瞧见戚珂在微微出神,我希望他也能记起这些事:我是辅国公的嫡女,是群臣之首薛宰相的亲妹妹。

而这后宫众妃嫔,比之他与郑欣瑜,个个也与我更为亲厚。

我是一朝皇后。

是他撼不动的皇后。

我拍拍素素的手背,轻飘飘看了眼郑欣瑜。

他能为你抛下我这痴心一片的皇后,却不知能为你抛下整个后宫不能?抛下这皇权富贵不能?

但戚珂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不可如此,」他注视着我,那双眼睛倏尔像东宫时明亮,「若打定主意要盖,自然该朕来亲自督办的。习文习武都好,也该朕带着去的。」

「这些年,苦了皇后了,该朕为皇后做些事了。」

郑欣瑜拂袖而去的时候,眼里闪着泪光,大概是想不到戚珂会向我低头。

可我猜她是误会了,她可能以为是因为戚珂心里还有我。

我觉得只是戚珂权在衡利弊罢了。但我想郑欣瑜应是无法理解的,毕竟在她眼里,世间一切都没情情爱爱重要。

戚珂爱护她,就必须要与全天下为敌,分心朝政是错的、制衡六宫是错的、连保全自己的皇位都是错的。

就该为她弃江山、弃百姓、弃原本使他成为他的一切。

我其实很好奇,若戚珂不再是皇帝,没有这一人之意号令天下的气魄、没有给她金山银山堆出的安逸奢靡,她真的还会为他心动吗?

9

我生下曦华之后的几天,戚珂以探看小公主为由,来了好几趟我的皇后宫。

几乎是又要住下了。

他殷勤极了,炬儿带了补药来,他就亲手熬成汤喂给我喝。他说与我有儿有女的,当的是喜乐美满了。

其实和三年之前的光景差不多。

只是物是人非,而我一点都不想回心转意。

我在意你的时候,你派太监送来的一瓶花我都能珍藏许久;但我不在意你的时候,你人就在我面前任劳任怨,我也不稀罕了。

炬儿自小聪慧通透,很向着我,不动声色戳穿戚珂:「父皇当真疼爱曦华妹妹。母后怀胎前几个月不曾来探看,曦华出生还不到十天,便要踏破门槛了,好叫儿子羡慕。」

炬儿勤奋刻苦、忠义孝顺了这些年,区区一个没名没姓的宠妃当道,就要被撤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何不心寒。

「皇上,别怪炬儿失言,毕竟他也大了,总有些年轻气盛的。」我看着戚珂忙前忙后的身影,看到他笑着说「不打紧」时的谄媚。

「皇上,当初您做太子协理朝政时,也是如今炬儿的年纪吧?」

听到我这话,他端药碗的手一顿,笑意登时僵在了脸上。

「您的事儿,臣妾都记得。」

「尤其皇上与臣妾之间的一切,臣妾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都不敢忘。」

既然妖后的名声我担都担了,不如真的做点什么来。

不然岂不是亏待了自己?

「皇后……」

「清晏。」

戚珂垂下了头。

他鲜少唤我的官名,鲜少这样的落魄。

「我若说,我也都记得呢?我也——」

「皇上,」我打断了他的话,「您该自称为『朕』,别学了歪门邪道,走错了路。」

便当做郑欣瑜是穿越来的吧,那你呢?你总是我们这里的人,要守我们这里的规矩吧?

戚珂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另一只手攥住我的手腕,在不可抑止地抖动。

我倏地问他:「皇上,您可是后悔了?」

戚珂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我,忍着泪重重点了点头。

见我不言语,他有几分焦急,忙问我:「朕现在就下旨让太子协理,皇后可还满意?」

「是为了朝政,不是为了臣妾之意。」我凑上前凝视戚珂,那张脸是当真苍老了许多。

过往的悲欢皆是真的,那个记忆里的明媚少年也是真的。

但过往,永远都只是过往。

这座不能回头的独木桥,是他亲手架给我的,我自己独行而过,以后就不会再与他并肩了。

「不过说起让臣妾满意的事——只要臣妾想做的,就都能做吗?」

得到了接连的应许,我在曦华满月宴后,去了趟秀宁宫。

我踏进殿门的时候,郑欣瑜忙将自己的一儿一女护在了身后。

时至今日,我才在她眼中看见惶恐。

「本宫其实很好奇,妹妹看过的那些穿越小说,还有劳什子宫斗剧里,可有本宫这样的人物吗?」我在大殿正中坐定,肖怀信怕郑氏伤我,带的亲兵将我护得很是严密。

郑欣瑜蹙了眉,想来她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她问我,我是否真的相信她说的那些事。

我问她,这很重要吗。

她咬牙切齿地点头,说非常重要。

「那便是于你而言很重要,于本宫而言则无甚要紧。」我依旧带了盒糕点来,我递了一块给她,看她敢不敢接。

她这次接过了我的糕点,颤巍巍吃了下去。

她问我为何不要紧,我徐徐回道:「你仗的,不就是一个男人的宠爱吗?」

她跪着,愣在了原地。

两个孩子被我命人送去了我的皇后宫,我不再客气,「麻雀就是麻雀,本宫就算把这凤凰窝腾出来,你坐得住吗?」

「多读点佳作吧,郑妃,」我向后一靠,「口口声声女主、女配,你既到了今日这步田地,还分不清谁是主、谁作配?」

她无话了,眼中的所有欲望都消了下去。

我一直觉着,郑欣瑜实在太爱流眼泪了。

像是被人娇养大的,经不得一点点霜雪,见不得一点点风浪。

她接连又吃了几块糕点,想来住在素素宫里,就没吃过几顿饱饭。

我问她怎的这么信我了,她依然没个规矩:「我都成现在这样了,你肯定不会再害我了,不然皇上知道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和他和好。」

井底之蛙,永远看不到青云之上的光景。

郑欣瑜毒发得比我计划中晚了些,夜里才在传太医。

素素会我意,命人守住了秀宁宫的宫门,不准一个人出去向皇帝通报。

天高皇帝远的,那毒药致哑,不能及时医治拖到第二日,已够她从此再说不出一句话了。

戚珂来找我,原地踟蹰好几步,他最后近乎绝望地问我:「如此,皇后可满意了?」

我问他,恨不恨我伤了他最爱的女子。

他说,这是他欠我的,他只求能有所弥补。

帝王之爱,许了一辈子,可一辈子原来这样短啊。

我命人拖着郑欣瑜来见我,我告诉了她戚珂卖她求全的事,「什么是一辈子?你这辈子都不能再言语冒犯本宫,这才是一辈子。」

戚珂不情不愿将郑欣瑜打入冷宫时,是又一年和她穿越来时相似的盛夏。

只是今年盛夏不同,雨水丰沛,再不需她这个圣女来祈雨了。

10

水坝与水渠修好了,劳民伤财十数月,民怨最为沸腾。

我要照料奶娃娃,于是只得派炬儿亲下江南,带着赈济钱粮去,以慰民心。

太子年少老成,我说是他幼时总跟着景瑶读书的缘故,说话做事是同出一派的滴水不漏。

炬儿南巡时,有百姓凑到跟前,当着他的面诋毁我。

但炬儿并未草率地处置闲言碎语,而是先言说此次兴修水利确实劳民伤财了,所以才有了赈济此行。

接着他又耐心解释,说兴修水利是为了防止再出前几年同样的涝灾,今年瞧着照旧是多雨的,不如等过了暴雨季节再看如何。

而有的百姓宁信神佛,说不如放郑欣瑜出来,圣女向苍天祈福更能解救灾情。

百姓迷信鬼神,自古便盛,因此炬儿不置可否,只说是若有灾情再做打算。

因此一直到暴雨之后,水坝水渠颇见成效,炬儿再巡江南时才说道:「当初母后兴修水利,福泽千秋万代,大家却受奸贼蛊惑,冤她为『妖后』。」

「而废妃郑氏无非是一介平头百姓,擅闯了皇宫罢了。不然若是圣女,怎忍心看这几年南涝、北旱、山匪作乱一样未停?这些水渠也该她纤手一挥平地而起才是,何苦劳动这些民众呢?」

他不仅办好了差事,还为我洗了污名,惹得素素他们羡慕非常,说我教养了一个好儿子。

戚珂与我一同为炬儿接风洗尘,许是仍旧心有怀恋,他说炬儿不该诋毁圣女,毕竟圣女是百姓们亲封的。

我头也未抬地说:「臣妾被冤为『妖后』时,皇上要臣妾沉寂些时日,而炬儿不过说了郑氏只是个寻常民妇的实情,皇上却一力维护。」

「看来皇上果真还想着,要与郑氏一生一世一双人。」

戚珂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将要十四年了。

从我豆蔻年华认定他,义无反顾为他铺下这条康庄大道,已然十四年了。

「皇后,此言何意?」

他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明明这样体察人之情绪于细微。

那些年我误以为他看不出我的委屈,原是他故意为之罢了。

我望向窗外,斜风细雨,凉秋卷落梧桐。

是很稀松平常的一个秋夜,我让炬儿给戚珂斟杯酒,让他谢父皇隆恩。

戚珂又问我:「清晏……你要弃了朕吗?」

他带着哭腔,似是郑欣瑜的眼泪换到了他身上。

我将视线收回,直视着戚珂轻飘飘地笑道:「皇上如此牵心郑氏,该让她免遭臣妾这个『妖后』的毒手。因此该带她遁出皇宫,双宿双栖才对。」

他让我别再说气话了。

这该是我第一次明目张胆地藐视皇权——

「非得我把话说透了,你才肯听吗?」

「去拟个圣旨,让炬儿登基为帝,你做太上皇,带上郑氏,爱去哪去哪。」

原来不顾尊卑,满口说「你你我我」,还挺舒爽的。

戚珂惊到了,久久才回过神。

他的双手颓然垂在身侧,似是在问我,又似是在自问:「朕当初,何故如此痴迷这样的人……」

「一己私欲,盖过了帝王明心罢了。」我为他最后一次斟酒,说透了他那点腌臜心思。

戚珂仍想挣扎,他说炬儿尚年幼,担不起重任。

我微微摆手,这杯诀别酒终究是不能好好喝完了。

「走罢,炬儿,真是了无意趣。」太子先行,我紧跟其后。

戚珂冲了上来,在他拽我臂弯的前一刻,一杆鎏金镗横在了他身前。

那声「清晏」,戚珂堪堪只唤了一半。

我对肖怀信说,让他把控住宫防,在戚珂拟出圣旨前不准任何人见他。

夜色浓重,雨打蕉叶,我最后回眸看了眼戚珂,「当初既是我选的你,今日便由我再选他人。」

「河清海晏的天下,便由新王书写罢。」

那双眼睛遍布绝望的一刻,我终于满心舒畅了。

11

皇上抱恙,太子监国,朝中肱骨大臣皆是我血亲,谁都不会出来搅乱子。

只被我软禁了三天,戚珂就认命了,让肖怀信将圣旨送了出来。

「皇后娘娘,皇上离宫前,想再见您一面。」肖怀信跪在我面前,我让他抬起头来看我。

「你觉得,本宫该见他吗?」我问着,看到肖怀信眸光微动,皱紧了眉头。

「别蹙眉了,肖大统领,看着人都老苍了许多。」

我冲他轻松一笑,「原还年轻,该去带兵打仗震慑四方,何故囿于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整日围着我们这些小女子间婆婆妈妈的事。」

我对肖怀信说,我不会再去见戚珂。

非是不忍心,而是早已无话可说。

我曾留给他那么多的时间和机会,他一个个错失,耗尽了我所有的耐心和情意。

而我是皇后,是听政于辅国公府长大的女儿。

我不会为了一个变心的男人付诸大好人生,纵便最恩爱的那几年,我也从没全身心只扑在戚珂一人身上。

「清晏清晏,尚未做到河清海晏,本宫又哪有闲工夫去悲春伤秋。」我如是说道,终于久违地看到肖怀信脸上和煦的笑容。

戚珂让位于炬儿之后不久,我送肖怀信出征。刘玑死后,西北无将领,战乱纷起,我便推举让肖怀信带兵去平定了。

我最远只能送他到宫门口,看他穿着将军的铁甲,我方觉得这一刻他才是肖怀信。

是那个自幼横刀立马、势要肃清外敌的肖怀信。

「可惜……」他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看看天边云,再看看檐上兽。

终究也没能好好看看我。

他只是向我庄重行了拜别的大礼,整装上马,留下最后一句释怀的话让我宽心:「但至今日,看太后如旧意气风发,倒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戚珂和郑欣瑜。

我怕他们有不轨之心,当年特意将郑欣瑜的孩子们留在了我身边。

我还告诉他们,务必要互相怨恨地好好活着、相看两生厌地住在同一个宫殿里,不然我就要了这对儿女的命。

而在这七皇子及冠建府那年,我还听他对炬儿战战兢兢地说道:「全仰赖皇兄,才能保臣弟做个闲散王爷。」

府邸建在干旱的漠北,风沙侵袭,喝水都成困难,而他连一句怨言都不敢说。

他娘不是祈雨圣女吗?那就让他多拜拜他娘吧。

依礼制,太妃们应跟着太上皇一同离宫的。

但炬儿知我心意,早时以共商国政为由,后来又说我年事高了要在身边孝顺我,反正由着我留在皇宫里,眼不见心为净。

但别的妃子就免不了要跟去,即便不住在同一个宫殿中,徐素素为着郑欣瑜的事厌恶戚珂,每每来信时还是会向我抱怨,说戚珂怎么还不驾崩。

但也不过抱怨了几年而已,戚珂就病去了。

他不算长寿,想来是心病耗损了身体。

戚珂临终前有传信来,说想最后见见我,见了我、向我忏悔过才能瞑目。

那时肖怀信已卸甲还朝,领了个闲职,最爱在西宫门外晒太阳。

我特意乘了轿辇去找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他正在一棵枣树下的躺椅上小憩。

我从地上捡起几颗枣子,正要往嘴里喂,却见肖怀信并未睁眼就说道:「地上的不干净,老臣给太后打几颗好的吃。」

——「地上的不干净,怀信哥哥给晏儿打几颗好的吃。」

一晃竟是三十余年。

他已扛不起那杆鎏金镗了,身子也弓着,不似从前人高马大。

他跳起来扯住一条树枝,拽了半晌才勉强给我摘下三两颗来。

他说老了,摘不到青枣了;我说我也老了,咬不动青枣了。

「嘉懿,命人多打些,都做成枣糕吧。」曦华的幼女刚长出牙,很爱吃酸酸甜甜的糕点,我想着到时做好了,就传曦华带着奶娃娃一起来吃。

其实今日,我本该去见戚珂最后一面的。

但见不见的,已没什么能再追究的了。

何况戚珂死不瞑目,对我而言又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就和郑欣瑜是不是穿越来的一样,对我都很无关紧要。

那些井底之蛙,根本无法蚍蜉撼树,撼动我的大好人生。

而在这过一天少一天的日子里,我倒不如赏这一场绮丽烟霞,再见见值得见的人。

12.尾声

戚珂驾崩后,之前跟去的太妃们都回来了。

徐素素纵便是当祖母的人了,依然健步如飞的,拉着我就往人少处走,一肚子的体己话。

「娘娘怕是想不到的,那郑氏本以为太上皇驾崩了,她就能回去了,没成想太上皇尸身都凉了,她还和我们一起守丧呢。」

「她哪敢回宫来,那不得被娘娘治死。所以她竟趁人不注意,一把火烧了寝殿,连带她自己也成了灰,不知最终究竟回去她说的那个『现代』没有。」

我静静笑着,看来和一人只顾谈情说爱、双宿双栖,也不是所有故事唯一的终局。

阖家团圆时刻,所有的皇子皇孙都进宫来拜了。

又一年新春,炬儿的长子也长大了,我和素素他们一齐在挑将来的太子妃人选。

瞧着名册上姹紫嫣红的画像,我微微出了神。

我想起一切的一切,也始于我同样韶华正好的年纪。

我想起了郑欣瑜那些荒诞的话,与素素、景瑶调笑说:「你们说,若我们真是话本子里的人物,这写话本子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景瑶回道:「嫔妾记得,郑氏曾提过,说是一个叫什么『鸿蒙』的人写的。倒是不曾听闻过的人物。」

「若果然都是真的,本宫倒很感谢这位鸿蒙。」我望向微晃的烛火,八角宫灯前是随风而动的珠帘。

多谢给了我这样清醒的一生,没让我做那所谓的恶毒女配,而是让我无愧于这皇后之位,于乱世之中为国为民出了绵薄之力。

我的一生,该是很好了。

若为故事,也当是很好看的一段。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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