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青梅竹马送了支簪子。
然后我的夫君就找上了门。
「听说你把人家秦公子打哭了?」
「天地良心,本侯可没动手。」肖琰把玩玉扳指,一脸无辜。
是没动手,他轻飘飘一句话,就降了秦家老爷三级官阶,恨不能一个眼神就把秦小公子流放了。
「侯爷,您都快四十岁了,何必与小辈见识——」
肖琰卸甲,覆身而来。常年习武带兵,宽肩窄腰。
话锋一转,他笑得不怀好意,「所以本侯该是享子孙福的时候了……」
1
嫁给肖琰那天,我心里坠着疼。
偏巧天公也不作美,毛雨连阴,一片灰暗。
「真晦气。」
三王府的嬷嬷都不避讳我,盖头一搭,拽着我上了花轿。
区区侧室罢了。
若不是与三王妃沾亲带故,我连这花轿也没得坐。
而我也只能从侯府侧门进。
踩凳湿滑,嬷嬷和婢子们都没有要扶我的意思。
我果不其然踩空了,人仰马翻之际,却被一个很有力的臂弯托住。
「这几个奴才既然瞎了眼,今晚就把眼珠子挖了罢。」
声音沉厚,响在耳边,吓得我一激灵,慌乱间攥住了这人的前襟——
那是条镶了玉珠的绶带,硌得我手心疼。
玉带、御带,举国只有几个一品朝臣有。
是肖琰。
是我从未谋面的夫君。
在我印象中,生平只有一件事与他相关:
我十岁那年,他三十整,贺而立生辰,于侯府宴请宾客。
因他军功累累,我父亲很是看重,携我母亲并三个嫡出的哥哥一同登门拜访。
家里管事的都不在,由得我在书阁贪玩,不意间蜡烛点了花帘,一路烧到了后南街。
后南街正对他侯府的西侧门,母亲回来时对我说,肖琰瞧见火光耀红了半边夜,还笑道:「不知何人为本侯贺生辰,好大的阵仗。」
这事儿后来就成了帝都的一桩笑话:文尚书府七小姐,娇妍灵动,只是手脚不好,端不稳烛火。
连我那时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都在笑我。
而这独一件事,实则也与他关系甚远,无非是日子特别了些。
此外再无交集。
而今日也很特别,既是我出嫁的日子,也是我十六岁的生辰。
可一路只有奴才哭吼着的讨饶声、肖琰抱着我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与喜乐丝竹声和雨声混杂,吵得我头痛欲裂。
一直到拜完堂坐在新房里,我都如在梦中。
而这距我得知要嫁给肖琰,只不过两日。
两日前,我以戴罪之身,跪在三王府里。
因我父亲结党营私,全家被判流放,三皇子戚慎使了些手段,独将我捞了回去。
我曾于朝晖堂念书时,见过他几面。
很和气,待谁都笑脸相迎。
戚慎但笑不语,看我叩拜完怔坐在地上。
他开门见山:「你母亲是本王王妃的表姑母,膝下只你一个女儿,王妃不忍,本王才出了手。」
戚慎有一王妃,聪慧过人,听闻二人常一同论政。
他是为了自己的王妃。
我的心沉了沉,怀里还藏着半块馊了也舍不得吃的炊饼。
神思游离间,戚慎走了下来。
他停在我身前,问我:「文七小姐今年十四岁?」
「回王爷,我——罪奴今年十五岁。」
我声音如蚊,逼得戚慎蹲下来与我说话。
他身上惹着清淡的檀木熏香。
「十五岁,也到该有个家的年纪了。」
我向来迟钝,但还是想到了什么。
怕即便是侍妾,我也得心甘情愿留在他府上。
2
一朝坠下云端,青梅竹马毁了婚约、形同陌路,往日被我父亲一手提拔的朝臣们也紧闭府门,戚慎是唯一一个对我伸出援手的人。
一朝皇子,能对一个阶下女囚施以援手,该是图一时新鲜。还不容我拒绝。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我还有什么用。
是故我只得垂着头,盯着他绛紫的衣摆,左手掐着右手,不知所措。
可没想到,戚慎问我:「七小姐可愿为本王做件事?也刚好成个家。」
我怔怔抬眸,那是我离戚慎最近的一回——
我才发现他不大像传闻中那么贤良,虽则面如冠玉,但眸中闪烁精明,「卫国侯肖琰多年未娶,府上正缺个养尊处优的女主人。」
「罪奴如何当得了堂堂侯府的主人。」我下意识拒绝,心慌得直跳。
「你且去,这不还有本王护着?只需七小姐记得本王这点搭救的恩情,也让千里外流放的文氏全族能有个保全,七小姐可愿意?」
他说得很轻省,甚至当得上温柔。
但我听得直冒冷汗,且别无选择。
我虚弱地应了一声,重重把头磕在地上。
肖琰是太子一派的肱骨武将,众所周知。
而三皇子有意夺嫡,也众所周知。
此举是要我做他三皇子的眼线,于枕边掣肘太子的心腹。
我只觉戚慎天真。
只当初我为户部尚书府嫡女时,也不见得能被肖琰放在眼里。
更何况如今。
我坐在新房里胡思乱想间,肖琰进来了。
他身上带着酒气,还带着季夏的新雨清香。
我盘算了一下,他比我小叔父还大一岁。
而我小叔父已大腹便便,下巴连着脖颈,年年中秋夜醉酒瘫在坐榻上,鼾声比雷声还大。
都城里权贵人家的老公爷们大多如此,因此在他伸手掀盖头时,我不禁瑟缩了下身子。
那只手顿了一下,掌心很厚,茧子比指节还分明。
盖头揭过时,我甚至已抱膝蜷在了榻边。
我只敢看他前襟的玉带,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还不为本侯宽衣?」
我不禁沿着他伸展的手臂向上看——那是张阴晴难辨的脸,正在饶有兴致打量我。
没想象中的老态龙钟,甚至有些丰神俊朗。
许是因常年征战习武的缘故,肖琰看着比我二十七岁的兄长还要年轻气盛。
蓄了胡须,才添了几分老成持重罢了。
「本侯与你小叔父相比,可还算精神矍铄?」
我惊得瞪圆了眼睛,他如何晓得我肚子里的话?
3
我与肖琰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
一直到他微微偏头,示意胳膊快举酸了,我才忙站起身,为他宽衣。
我咬着唇,始终不敢讲话。
头一次为男子更衣,解他最里层的衣带时,我手忙脚乱极了。
我不敢看他,烧红了脸,站在他正对面,将手绕到了他背后解衣带。
不小心便抱了满怀——未曾想他肩那样宽,腰肢却这般细……
在我将要胡乱摸索时,我的手腕被他一把攥住了。
如是我抬眼,才惊觉肖琰有我两人厚不说,还堪堪比我高了一个头。
「棠儿姑娘,」他的眼睛里倒映着举目无措的我,似是被我气笑了,「男子不穿抱腹……」
我的脸更烧了,几乎是从他怀中弹了开来。
杵在原地半晌,我才看清他的里衣衣带系在身侧。
我刚伸出手,再度被他钳住——
「亵衣留着。榻上置了矮柜,你既害怕,本侯便不动你,一言九鼎。」
「讲话也是,」他绕过我,把被褥枕头铺好,「何时敢与本侯讲话了,再讲。」
「我怕侯爷一时生气,说『既然哑巴了,今晚就把舌头拔了罢』。」我咬着唇,为他铺床的和气模样,终于与他讲了话。
肖琰闻言转头,他那双眼像鹰的,目光如炬。
他笑出了声,笑起来能看到他眉梢眼角的细微皱纹。
上了年纪了,我如是想,反倒放松了几分。
只是刚松懈点,想起他命人剜了几个奴才的眼睛——
那可是三王府里跟来的,甚至被他连眼珠子一同原路扔回了王府,一点儿不在意的样子,我就又提心吊胆起来了。
「夜深了,睡罢,棠儿。」
棠儿是我闺名,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
如是,新婚夜,矮柜两边,他睡外侧。
一夜听雨,我和衣躺着,辗转反侧,始终难眠。
他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我不仅仅在怕他一品军侯的威仪。
我还怕他这太子的心腹,发现我是三皇子的眼线。
「棠儿。」很深的夜里,雨歇风息正寂静,他蓦地张口。
「今日仓促了些。往后每年你的生辰,本侯都定为你精心操办。」
我背骨一僵,只敢装睡。
我亦疑惑,他怎知我生辰?
4
肖琰指了个比我大两岁的丫鬟服侍我,叫「善儿」。
人如其名,慈眉善目的,我一眼就看着亲近,把她拉到我身边来。
善儿看肖琰的眼色,称呼我为「夫人」。
门口的老嬷嬷指正,说我是侧室,不该如此尊称。
「本侯只娶了她一个,阖府也没杂七杂八的妻妾,怎么不能称『夫人』?」
肖琰晨起练武毕,剑花一挽,收进鞘中。
长剑入鞘的寒光,刚好闪在老嬷嬷脸上,吓得她立马噤声了。
他大步流星踏进房中,一身锦衣被朝阳晒暖。
我乖巧地站过去为他盛粥,昨晚吓得没敢多看他,这时才细细打量了几眼。
常年征战,肤不算白,棱角分明,风霜磨砺过。
眼睛倒挺圆的,瞪人的时候一定很吓人。
「在看什么?」他蓦地侧过脸来,嘴角带着恬淡的笑意。
「我在看侯爷有没有长白头发。」我打量他的神色,看到他笑意愈浓,这才跟着笑起来。
而我放下汤勺,正要坐回去时,却被他拦腰抱坐在身侧,「头发丝细密,棠儿可要凑近看才能找着。」
那双杏眼微眯,像狡黠的狐狸。
在我挣扎前他就放开了手,甚至还挪开两分,只怕轻薄了我。
他专注吃粥,唯我烧着脸僵在他身旁。
哼,老狐狸……
善儿很有眼力地把我的椅子搬到肖琰旁边来,肖琰赞赏地瞥她一眼,然后看向我,「以后凡用膳,你就这般挨着本侯坐。」
他张口吃粥,嫣红的舌尖,抵在素白的瓷勺上……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不知是因仍旧怕他还是怎的。
我忙挪到我的椅子上,抱着我的碗扒拉,试图躲开他身上的香气。
肖琰不爱焚香,可我总能闻见他身上独特的一阵清香。
好闻且醉人的那种。
而在我再次神思游离之际,肖琰忽地问我:「棠儿可想领个差事做?」
我眨巴眼睛看他,心想着,嫁给你已是我在做的差事了。
没成想他说,想让我代管他私下里开的一家钱庄。
「你爹爹户部尚书原坐得很好,总该也教了你点什么罢?」肖琰在很认真地与我商讨此事。
我有点受宠若惊,坐直了身子,如同小时候听父母教诲一般,「我只是跟着母亲管过家里的账,钱庄一应事务繁复,我未必上得了手。」
传闻中狠厉独断的肖琰,此时笑得温和,声音也轻柔,唯恐吓到我,「现在管钱庄的人,也不是生来就会管的。你去学一学,总能上手的。」
他接过我手中的帕子擦嘴,我本该直接听话照做的,但还是没忍住问他:「侯爷,您为何想让我做事呢?」
盛夏的日光漏过窗棂,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事做,你就不会整日胡思乱想了。」
「不乱想,你就不会那么怕本侯了。」
太子遣人来宣他去东宫议事,我今日帮他穿朝服时,已不那么手忙脚乱了——
虽则还是不敢靠他太近。
「侯爷,」他不爱乘轿,提鞭上马,我在门口送行,最后问他,「我畏惧您,难道不好吗?」
「不好,」府门前车水马龙,他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本侯宁愿你如在家中一样恣意,哪怕再烧一次后南街。」
他本已打马前行,思及什么,又调转回来了。
肖琰跳下马、跃上石阶,裹挟清风、停在我面前。
他故意俯着身子,好与我视线相齐。
咫尺前,他眼中的笑意要溢出来,「只是本侯笑谈,可别真烧啊,棠儿。」
日暖风清,和着他身上不知名的香。
「侯爷可快去吧,太子殿下该等着急了……」我推不动他,只得自己转身落荒而逃。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我至此才懂了这句诗的绮丽。
5
肖琰从东宫回来后的好几天,神情都有几分沉郁。
一直到我说,桌上的酸萝卜老鸭汤是我亲手炖的,他才展了眉。
我后来才知,肖琰最不爱吃酸。
但那晚他吃完了所有的酸萝卜,连调色的枸杞都没剩下。
「这心不由己的滋味儿,倒有趣得很。」他放下碗筷,没头没尾对我说了这句话。
夜幕四合,烛火汇成他眸子里的光点,「棠儿,你知道多少本侯的事?」
肖琰是本朝唯一一个出身低微、无依无靠、还坐大到如此地位的权臣。
即便是我这深闺里的小女子,都听人说过他十六岁一战成名的事。
二十年前,西南平叛,少年先锋,以千敌万。
青云大将军的大部队赶到时,他已奇袭割了敌方元帅的脑袋,高举军旗回营。
十九岁东南剿匪、二十四岁西北退敌数百里,二十九岁又一次以少胜多,全歼西南越境的敌军。
小些的仗,更是赢得没处数。
至此,肖琰不过而立,早已位极人臣。
因军功赫赫,他适才被破格加封为卫国侯——在此前,这是只有皇亲国戚才能得的封号。
近几年他倒是出征得少了,但领了皇城军指挥使的位置,还是时常不得闲,要去校场练兵。
我想了想,老实回他:「侯爷打过的大胜仗很多,我听说的就有不少。侯爷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前无古人的平民将军。」
「倘若本侯再领兵上战场呢?」
「那自然如旧旗开得胜。」我脱口而出,说得真心实意。
却见他只是悠悠吹开浮沫,缓缓饮了一口茶。
小轩窗,风静静,我知他有话,但猜不透他究竟有什么话。
我主动把椅子搬到了他身旁。
我把双手肘在他的扶手上,总觉得我与他这聪明人相比,该是蠢极了。
他该是往我这边挪了几分,将手肘与我的手肘靠在一处。
「侯爷,棠儿自小未经风历雨,被爹娘宠坏了。许多事儿,侯爷不明讲,棠儿也猜不到,白白让侯爷苦恼。」
我微低下头,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赧,「可棠儿又很想知道侯爷现下在想什么。」
肖琰这才有了几分笑意。
他凑近我,我又闻到了他身上的清香,「本侯是真喜欢你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不知便问,也不做那些投机取巧弯弯绕的事。」
他伸手,将我鬓边碎发捋到耳后。
那只手轻柔得不像杀过人的手。
「本侯许是真的老了,姹紫嫣红从不沾身,却被一只小兔绑住了手脚。」
「你想不到我与你相处时有多舒心,而我有多珍惜这份舒心。」
我被他突然而来的表露心意惹得心乱如麻,他却照旧淡然。
淡然得就像我们成婚那晚,他揭开盖头,先是茫然一怔,再是爽落一笑。
我想起善儿的话。
善儿在侯府长大,我曾向她讨教如何才能不得罪肖琰。
她说,像卫国侯这种在一件事上登峰造极的人,所求往往都很简单。
他绝不会无端厌一个纯粹之人的诚挚之心。
那话让我心虚。
因我做了三皇子的细作,心不诚。
肖琰收了茶具,如雪月光落进窗,他第一次对我讲起他的过往。
早在他成名之前,早在他不是卫国侯、不是肱骨武将,只是肖琰时。
6
肖琰生在很贫瘠的山村里,父母死的时候,他连话都还说不明白。
他是被祖父拉扯大的。只不过书念了一半,祖父年迈辞世,他再无人管顾,就稀里糊涂跟着从了军。
当了小兵,至少有口饭吃。
哪怕是命换来的。
「棠儿,流放的路上,你藏过馊了的干粮吗?」
他问我这话时,我感觉很奇妙。
我面前,是富丽堂皇的侯府、玉食锦衣的侯爷。
他该是最无视我在谷底时的处境的人,如今却成了我身边唯一一个知我懂我的人。
我点点头,说有块炊饼,一直到换吉服前,我才舍得扔掉。
饿出急症了,所以成亲后,我偶尔会忍不住多吃几块肉,缺了些大家闺秀的得体。
但他从不恼我这样,端起盘子全部拨进我碗里,柔柔地对我说:「只管吃,吃剩下的本侯清扫。」
我感动得落泪,一边哭一边把糖醋小排往嘴里送。
他笑着帮我抹眼泪,让我哭完再吃,不然容易积食难受。
我拧着小性子不听他的话,夜间果然胃里绞着疼。
他依然不恼,隔着被子帮我推揉。我迷迷糊糊睡去了,他依然披衣坐在矮柜外侧。
他待我,算得上是极好了。
肖琰总是听不得我说流放路上的事。
所以他此时虽仍在笑,但微蹙了眉,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
他的掌心真厚呀,像温暖的锦被,将我整个人裹住,挡住了所有风霜雨雪。
「本侯入朝为官后,找过司天监,算了次命。监正说,正是本侯的一副孤命,才换了这满身功名。」
他说这话时,目光游离在珠帘后的一蹙烛火上。
我蓦地就有些心疼他。
反应过来时,我的双手已抱住了他另一只手。
「没家的人,才会不顾性命厮杀。可若能改命,谁不愿意一身功名换父母长命团圆呢?再者侯爷一副孤命,也不是侯爷自己求来的呀。十几岁上战场,无非是个孤苦无依的少年人罢了。」
「何况监正所言,全然抹杀了侯爷自己的努力。孤命的人多的是,又有几个能如侯爷一般青史留名呢?」
我半边右手覆在他的手腕上,只觉有崎岖疤痕暗生。
也不知是如何留下的伤,也不知疼不疼。
任谁听了都会笑我吧,我居然在心疼一个动动手指就能要了我的命的一品军侯。
肖琰转头看我的表情很错愕。
他凝视着我,薄唇微启,接而咬紧牙关,咬得额角青筋暴起。
「侯爷,你又在想什么呢?告诉棠儿好不好……」我心急,身子再往前探,几乎要伏在他怀里。
他原本放在我脑后的那只手,倏地搂住了我的肩。
如是,我彻底落进他怀中。
最怕无欲无求的人有所贪念,最怕游戏人间的人有所眷恋。
「棠儿,可我现在不是孤命了。」
「我现在有家了,我现在有你了。」
「倘你厉害非常、铁血手段,依附于谁都不受欺负便罢,可你这般……让我怎敢轻易豁出命去?」
他问得我哑然。
「侯爷,」我搜肠刮肚试图让他宽心,「我、我还有你的钱庄,我饿不死的。」
肖琰皱着的眉舒展了,轻刮我鼻尖,「夫君还没战死,小娘子已经想着要分钱了?」
「我不是——」
那一吻如月光覆落,轻柔至极。
他的吻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他担心我会畏惧。
难得的看透一次肖琰,我主动伸手环上了他的脖颈。
这下换他猛地瑟缩了。
他不可置信地注视我,睫毛微颤,目光闪躲。
「棠、棠儿……」
绵绵情意,尽数在他唤我闺名时。
堂堂卫国侯,孤身一人取敌首级,刀剑交锋眼都不眨,竟然在怕我一个小丫头片子。
我忍俊不禁,攀着他的肩,凑到他耳边,「侯爷,你的耳朵尖尖都红啦……」
7
我没想到,我好不容易决定豁出去了,却被肖琰拒绝了。
他给我的理由是:若他真的战死沙场,我一个寡妇带着孩子不好再嫁。
我敷衍地夸了句「侯爷好贴心」,他倒当真很受用,一脸「为夫应该的」,越过矮柜和衣睡去。
哼,信不信你没战死沙场,我也改嫁给你看……
他在我熟睡的夜里出发,只给守门的善儿留了句解释:「夫人爱哭,若本侯留到早膳后再走,她肯定会一边哭一边吃,又要胃疼的。」
善儿给我转述这话,我已然哭得不成样子。
我难过得连早膳都没吃。
三皇子从流放之路上派人来接我走时,我与父母宗族辞别过。
但有了三皇子相护的承诺,我并不那么担忧。
可肖琰不同,再百战百胜,万一呢……
我急急摇了摇头,拍了拍脑门,抹干眼泪带着善儿去了钱庄。
侯爷说过的,我有正事做的话,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可钱庄的事我已捋顺了,总有闲暇瞎想。
于是我索性多开了家茶楼,从选址、修建到挑人手,全数由我亲自包办。
这样白天累坏了,晚上沾床就睡,也就想不了太多旁的了。
转眼夏尽,秋就凉了。
青枣转红了,我摘了些,跟着善儿学做枣糕。
善儿手艺很好,都城里知兰斋的糕点都比不上。
刚巧侯府南院里有一片枣园,我命家奴们摘下,请了些糕点厨子来和善儿学做枣糕。
我出了个法子,言说来茶楼的前一百位客人,都有侯府的免费枣糕吃,做了个噱头,倒是赶中秋前盈利不少。
肖琰不在府的日子,大家渐渐簇拥着我,拿我的话当令听。
我心里惶恐,发了不少赏银下去,只愿肖琰回来时,别家不成家、府不成府的。
「夫人,这盒善儿单独加了些养生食材,您好容易坐一会儿,权当赏脸,吃几口罢。」善儿看出我心力交瘁,还为我熬了碗热粥。
「善儿,我真是怕极了。」我抱着粥碗,手心里热热的。
却总不及他怀中温暖。
善儿安慰我,说我已经做得很好了,有几个女子十几岁就能操持好偌大一个侯府的呢。
眨眼已是八月十五,圆月从山头冒出一圈鹅黄的光晕来。
善儿做的枣糕上印了「团圆」二字,我看见那字的瞬间就酸了鼻尖。
我扑在善儿怀里哭,「可没有侯爷的府邸,算得什么侯府呢?」
「善儿,你说,他不会真的回不来了罢……」
善儿一连串好话哄我,我哭累了,最终在她怀里睡着了。
很深、很深的夜里,我闻到熟悉的无名清香。
清香里裹挟药草味,我似乎被一个很大的暖炉炙烤着。
一声轻叹,惊醒了我。
8
中秋的月又圆又大,清辉遍洒房中。
我看清那双杏眼的一刹,眼泪决堤,蹬开被子就扑了过去。
「侯爷!我、我又梦到你了吗?不准走!到棠儿醒之前都不准走!」
唯恐是梦中。
他被我扑得趔趄了一下,轻拍我后脑,笑得无奈而温柔,「本侯哪儿都不去,棠儿醒了也不走。」
我如是才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引得阖府灯火通明,以为进了贼人。
善儿闯进来看,惊呼一声后,识趣地带上门出去,告知众人散了。
肖琰抱我很紧,温柔地抚摸我逶落背后的长发,像在抚摸小猫。
过了良久,我哭够了,这才坐回榻上。
见他点了烛火,我立马掩住脸,只敢从指缝里看他。
他清瘦了几分,皮肤黝黑了几分,被我逗笑了,「棠儿这是做什么?」
「我、我眼睛哭肿了,很难看的……」我扯过枕巾,顺势绑成了面罩。
肖琰笑得前仰后合,似是牵动了伤口,他下意识用手扶住左边肋骨。
「侯爷受伤了?」我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我身边来。
他不想让我看,架不住我终于学会了——
我麻利地摸到他亵衣的衣带,两只手一起攥住,怎么也不松。
「棠儿,快松开,要扯坏了……」
衣襟敞开,板肋虬筋,纱布缠在胸膛下,左肋处渗着半指长殷红的血痕。
刚止住的眼泪又涌出来了,我拽着他的衣带又开始哭。
肖琰怕我磕到矮柜上,一只手垫在我脑后,另一只手钳住我双腕,却也舍不得用力。
我哭哭啼啼地喊:「侯爷要是嫌棠儿的手只会扯坏衣裳,那便命人剁了罢!」
他无可奈何极了,俯下身,只在我眉心柔柔一吻。
「好话不学,只学些混话……」
我一抹眼泪,和他并肩坐好。
瞧他此行秘密,我知道不能多问,只敢问他疼不疼。
「有点儿,就和蚊子叮了一下似的。」他打趣着说,帮我解开枕巾,还顺势帮我擦掉了鼻涕眼泪。
「什么蚊子叮一下需得纱布裹伤口!」我哭完就来了气,又气又委屈。
「走的时候就悄咪咪的,一封家信都不写给我,回来也和做贼似的,还拿我当稚童骗!」
我推了下他,他「哎呀」一声捂住伤口装疼。
「肖琰!我打的是肩又不是肋骨!」
「十指连心嘛。」他把我拉进怀里,把伤痛和凶险全部轻拿轻放。
我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从亵衣底下环住他宽厚的背。
我伏在他肩头,像哭闹过后累趴了的小猫小狗,听他说:「我只是想回来和你过个中秋。」
「这是你我二人第一个团圆的节令,我不想错过。我已没几个想团圆的人了。」
我哭得脑袋昏昏,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下侯爷总能安安心心和我等过年了罢?」
他不语,明月照镜,红叶飘零。
我咬唇,半晌才问:「还要打多久?」
他如实回我:「这才是个开始。」
9
我以为他是为与我过个中秋偷跑回来的,照顾他睡下后,我始终辗转反侧,自责得难以入眠。
直到他翌日晨起,瞧我眼圈乌青,才对我解释说:「为夫若是这般不顾大局之人,你也不必倚靠了。」
原是他须得此时回来一趟,只不过想赶中秋见我一面,所以快马加鞭提前到了。
他早上出了趟府,我没问,携了善儿去照看钱庄和茶楼。
午后有家奴来报,说肖琰回来了,我急忙交代了几句就往回赶。
我几乎是跳进大门的,提起裙摆往厅堂跑,刚绕过影壁喊了句「侯爷回来啦」,就被脸生的侍卫持刀拦下。
「别吓着她!」肖琰的声音从正厅里传来,他走出来向我说有贵客莅临,让我去后院等他。
他顺势瞪了眼拦我的侍卫,大抵凶名在外,吓得两人立即向我叩头请罪。
「且慢。」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响起,走出来站到肖琰身前,遥遥看了眼我。
「怪道肖侯爷赶中秋回府,原是春宵难待啊。」
虽是便装,但一身名器,还压着肖琰说话,我当即便推测出了是谁。
我忙欠身行礼,「臣妇失礼,还请殿下恕罪。」
是太子。
不过大腹便便的,全然没有三皇子的气度。
太子夸我聪慧,拿我和他的妻妾相比。
我总觉着别扭,趁肖琰的话头离开了。
晚间肖琰才来后院,他看了眼桌上凉了的饭菜,只是问我:「不是让人传话来,许你自己先吃吗?怎的还在等本侯。」
我双手绞着帕子,低垂着脑袋,「我、我错了……不该扰了侯爷议事,还耍小聪明,惹得太子殿下那样讲话……」
半晌不言,我这才颤巍巍抬眸看他。
只见肖琰神情平静,他反问我:「为什么太子对你出言不逊,你会觉得是自己的错?」
我怔住,被他轻轻拉过一只手握住,「传言纷纷,说我卫国侯肖琰得一美妾,珍之爱之,铁树开了花。」
「我今日对太子说了,此传言属实,我的确看你很重,见不得你受委屈。」
所以他否了太子想邀我一同用晚膳的提议,只让我自己安心在房中吃饭。
不是没有过为巴结太子、把自己的娇妻美妾偷偷送进东宫的朝臣。
毕竟当今太子好色,人尽皆知,多少没名没姓的芝麻官,就是这么平步青云的。
可肖琰不会这样做。
若将来是这位太子登基,我想史书上对于肖琰的赞誉,都会比这代帝王多。
「棠儿,这事错的是太子,不是你,你不必向我认错。」
闻言,我伏在他怀里,说了句掏心窝的话:「出嫁那日棠儿有多不情愿,今日便有多心存侥幸。」
「侯爷,棠儿当真嫁得很好,很好很好。」
那晚,是我主动褪了他的衣衫,拉上了帷幔。
我环住他的脖颈,用亲吻堵住他的嘴。
「我不怕孤儿寡母的。我经营的茶楼和钱庄够我好好过一辈子了,侯爷也该信我。」
我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衫,「棠儿被侯爷教得很好,不再只会哭哭啼啼的了。棠儿无需再攀附哪个男子,即便带着孩子,也能过得很好。」
咫尺前,他呼吸急促极了。
我拉着他的手,游走到我背后的衣带结上。
秋凉如水,我却只觉燥热。
「侯爷,帮棠儿宽衣罢……」
此话一出,肖琰眼中最后一丝理智消散,他腕子一转,我身上最后一件衣衫便也落下了。
肌肤相亲,唇舌相抵。
那是我与一品军侯的战场……
10
肖琰是三天后再度离府的。
只是这次不同,他接了兵符,带了三万兵马出发,帝都长街上人群熙攘,全是送别将士的。
依然是去西南,那个数次让他功成名就的战场。
我猜测他前一回只是打探虚实去的,掌握了敌情,这才带兵出征。
我只在侯府门口送行,他始终未回眸。
「棠儿,别吃螃蟹了,今晚肚子疼可没本侯帮你揉了。」这是他临行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答应了不哭,站在门边狠劲咬着唇。
一直到队末最后一个小兵的身影都望不见了,我才忍不住簌簌落下泪。
我从未想过我会这样挂念一个人。
而在我将要转身回府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轿辇。
枣红银铃官轿,轿帘上绣着一朵海棠花。
是秦文彦向他父亲秦太傅讨要的,说是海棠花对应我名字里的「棠」字,我就能一眼认出他的轿辇来。
若非他父亲,他哪坐得了官轿。
哪和肖琰一样,凡所想要,皆由自己争取。
看到那个已有些陌生的熟悉面孔向我走来,我忽觉得有几分可笑。
可笑我从前什么都不懂,拿这样只顾风花雪月的懦弱书生当个宝。
他见我,先行礼,神色微动,说想与我说说话。
我在自家茶楼设宴,家奴四立,窗户大开,问他想说什么。
看得出秦文彦是真心担忧我,他问我近况如何,肖琰可有苛待我。
善儿见我懒得回答这个是个人都能看得出答案的问题,审时度势为我斟茶道:「夫人请喝茶。」
「夫人?」秦文彦怔怔地复述了一遍。
善儿把那日肖琰对老嬷嬷说的话,给秦文彦一字不差说了一遍。
秦文彦看了看善儿,又看了看我。
他很年轻,比之肖琰,细皮嫩肉的。
而且脸皮浅、兜不住风浪,才闲谈了没几句,就嗓音发颤了,「小棠,你可怪我当日舍弃了你?」
「我当然怪你。」我直言不讳,永远无法忘记我父亲求完秦太傅回来后,那满脸的绝望。
我是家里最后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和秦文彦不仅指腹为婚,还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前两年秦太傅甚至打趣说,让我私下里直接唤他「秦爹爹」。
拿我当孩子的人、沾了我父亲这么多年光的人,说不认便不认了。
而我父亲甚至没有过分请求,只希望他家能收下我,以妾室或家奴的名分都好,只要让我免遭流放路上被糟蹋的祸事便可。
可秦太傅不帮,秦文彦也一句话都没有。
甚至知我回都城做了他人妾室,他还只敢在肖琰走了之后来见我。
「秦公子胆子既这样小,当初又怎敢许我一生安宁?还是话怎么好听怎么说,全然没有半点真心呢?」我问他,心下没有委屈,只觉荒唐。
他大概想不到我会变成如今这样,想不到我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满脸错愕,他永远别想听到我说原谅或者思念。
那个沉溺在甜言蜜语里的傻姑娘长大了,她的夫君告诉她:要自己多做事,要看别人做了什么事。
千万别把人生耗费在无用之事上。
我等来了秦文彦一句道歉。
「不过倒也感谢你秦家不收之恩,」我放下空了的茶杯,下了逐客令,「不然我不会嫁给卫国侯,更不会有今日的好光景。」
见秦文彦满目的难以接受,我补道:「若说侯爷只比你好万倍,那都是在折辱他,明白吗?」
他魂不守舍走出去,踩空了,三级石阶便摔折了腿。
想起肖琰横刀立马的英武模样,我不禁更叹:「善儿你说,他除了比侯爷晚生了十几年,年轻些,还有什么比得过的呢?」
善儿坏笑着小声说:「年轻又如何呢,没有侯爷的体力也无用。」
思及前几日夜间我与肖琰响彻阖府的动静,我立时便羞红了脸。
我拈了帕子打她,不意间听到隔壁雅间有人议论肖琰——
「想收复西南九城,这得是绝户仗啊。才带了区区三万兵马,卫国侯九成是回不来了……」
11
风言风语,自打肖琰出征后就没断过。
全都在说,此仗凶险,即便他再如何用兵如神,也难逃一死。
我惴惴不安,食不下咽。
酒肆、乐坊、绸缎庄,能想到的我都学着去开、去经营,想去寺庙求佛,又怕被有心人看到了编排。
至少他的枕边人,不该也如此看轻他。
如是,有达官贵妇登门拜访,心怀鬼胎说起此事,我也装得很气定神闲。
尤其刚晋升了二品官阶的武英将军的夫人——本朝叫得上名号的武将不多,她的夫君算一个,更是阴阳怪气了。
我定睛看她,「愚以为,能打败侯爷的将士,还没出生呢。」
她半晌才反应过来,我指桑骂槐说她夫君也是个废物,脸上青一片红一片,还无话辩驳,最终讪讪走了。
善儿说,这些妇人,整日圄于四方的深宅里,从没有哪个当家老爷如肖琰一般,鼓励她们出去做事、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所以只能出来嚼舌根了。
我抱着暖手炉,日子已到了暮冬。
雪簌簌落下,我让人及时清扫,怕肖琰深夜归家时雪路难行。
我望着门前被烛光映得暖黄的一方雪地,「说她们可怜,但有的是连饭都吃不上的穷苦人。说她们不可怜,但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闺秀,终其一生却没几个遇得到良人。」
「不仅要良人,还要两情相悦,那便更少了。」
善儿帮我再披一件大氅,她劝我早些回卧房里。
我一边劝自己进屋,一边又忍不住望向漆黑的夜色里。
肖琰走路实在太快。
每每他在府时,我望着那院门边,只要他忙完公务,总会踏风而来。
一眨眼便能从院门前走到几棵海棠树边,三两步跃上石阶,将我抱个满怀。
好几次我眨眼时都在想,会否眼睛睁开时,肖琰就会出现在海棠树旁。
我只求他有命回家。
哪怕缺胳膊少腿、缺耳朵少眼睛。
我养得活他。
而距他出征,堪堪便杳无音信的过了四个多月。
这场仗甚至绝密到一丝战况也没传出来。
一直到除夕我与善儿守完岁,四下里烟花染红天际,我忽而地慌到四肢战栗。
我紧紧攥住善儿的手,牙齿都在打颤,「善儿你说,如此密不透风,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是圣上、怕我朝骁将陨落之事传出去会引发动荡,才这般秘而不泄的?」
善儿虽年轻,但是肖琰亲手调教出来的人,和他一样老成稳重,所以凡事儿我很依赖她。
可没想到善儿听了我的话后,直接落泪了。
她也反攥紧了我的手,有几分六神无主,「夫人,你需得当好这个家。」
「若侯爷真回不来了,夫人需得撑起这个侯府,不教世人蔑视卫国侯的威仪。」
我难受到胃里绞着痛,俯下身去,窝在善儿怀里,手脚冰凉到麻木。
可即便是我这战战兢兢的日子也不容清闲,正月初七方过,我便被传去了东宫。
正月十六才开朝,宫中现下正是没什么人走动的日子。
我心慌,进宫前让心腹小厮亲自去一趟三王府。
我请三皇子出手相助。
如若太子当真敢动我的话。
12
东宫、东宫,在明月宫城里的最东边。
传话的小太监说,是太子妃念我一人独守侯府,又正值正月里,所以邀我进宫小住几日,互相做个伴。
我连太子妃的面都没见过,纵便是为贤德的名声,这话也牵强了些。
太子妃相邀,善儿扶着我踏进东宫、却只见到太子一人时,我就知事情不对了。
他把话说得很好听,若肖琰回不来,我这遗孀依附于他,便是最好的去处了。
明面上还能为他得个好名声,让肖琰的死最后助他一次,真是样样都要占尽。
我捕捉到重点,忍着恶心问他:「太子殿下,听您的意思是,侯爷还没死?」
太子拍拍自己满是肥油的肚子,想让我死心:「虽则未有死讯传来,战事正危急,凶多吉少,本宫也是为夫人着想。」
看他样子,甚至是想让我万念俱灰之际,主动投怀送抱。
我冷哼一声,起身看了眼身侧的柱子,「夫人?臣妇是卫国侯肖琰的夫人,可不是太子殿下的夫人。」
说着,我猛地冲向了那栋柱子。吓得善儿连滚带爬来扶我。
额角鲜血直流,我攀着善儿,晕晕乎乎瘫在地上,看着太子的重影,忍着痛道:「我已命人通传三殿下,若我今日不能活着走出东宫,便扬话出去说是你太子殿下意图不轨、逼死命妇。」
撞柱、跳井,只要你敢碰我,我就死在你的东宫。
他见我真敢豁出命,当即便往后退了几步。
那双要来扶我的手悬在两侧,他劝我不要寻短见,只是闲话几句,自然要好生送我回侯府的。
真是色厉内荏极了。
但我不能完全撕破脸,挣扎着向他叩拜,「臣妇福薄,好容易来趟东宫,还在下台阶时不小心磕破了脑袋,冲撞太子殿下了。」
他见风使舵,说只怪雪天路滑、小太监躲懒,要让太医跟着去我府邸治伤,恨不能立时把我这个煞星送走。
我在东宫门外遇上了三王妃。
她说太子做了万全准备,谁来都不准进,她正打算去搬皇后或者太后,便见我出来了。
顶着远亲的名儿,虽一同求学朝晖堂,我与她并未讲过几句话。
她搀扶我上了她王妃的轿辇,支开善儿让她先回府备好饭菜,任我百般推辞,还是亲手帮我擦拭血污。
她授意我,如若肖琰能活着回来,务必将此事添油加醋说给他听。
三王妃和三皇子一样,拿我流放的家人压我,「只这样委屈的事,文大人夫妇听了得多心疼呢。」
这些皇子、王妃们,各个都有贤德的名,但做的事儿一件比一件腌臜。
我又不可抑止地想肖琰了。
独他恶名遍天下,却是世间最贤德的人。
可这般贤德的人,正生死未卜。
他们都在各怀鬼胎,想着肖琰回来后如何、回不来又如何。
而我一点都不敢多想。
怎么想,都让我肝肠寸断。
13
消息是在春二月传来的。
我正试新茶,惊得手抖跌了茶杯,白玉碎了一地。
善儿命府兵慢点说,别吓着我。
「夫人!是捷报!捷报!侯爷大胜归来,收复了丢了足足三朝的西南九城啊!」
我浑身都在抖,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整个人仿佛霎时被抽空了气力,不由自己地瘫坐在了地上。
善儿急忙蹲下,查看我被碎杯子划破的手。
我一把捏住她肩头,看她同样喜极而泣,「善儿,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似是一霎昏天黑地,又似是一霎云销雨霁。
天旋地转的。
太子的慰问先到,一并封来数十箱厚礼。
呸,什么东西。
我原封不动摆在西苑里,只让养条狗在门房上。
「瞧瞧,狗都不乐意看。」我指着想挣脱铁链的大黄狗,对善儿说道。
善儿问我,打算何时对侯爷说此事。
我其实很犹豫。
我怕不讲,委屈了自己,怕讲了,我与他皆成了三皇子的棋子,他若因此与太子为敌,那就要生大事端了。
沉默良久,我让善儿多扑些粉在我额角,只说:「走罢,侯爷该奏报完出宫了,我们先接他回家。」
大概是思念太盛,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
夕阳缱绻,他坐在高头大马上,没来得及更换的盔甲遍布刀痕剑痕。
他的马停在我身旁,他向我伸出了手。
故人明眸善睐如旧。
纵一身的伤,他的力气也还是那样大。
他一把就把我抱在了怀里,大手揽过我身前,那熟悉的安稳感终于袭来。
我想过很多次,再相见时,我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沐浴春晖,打马河畔,我忽而觉得什么都不必讲了。
清风起处,草色遥看近却无。
他在一个避风的斜坡上停下,抱我下马,拉着我一起躺在枯草上看橘红色的晚霞。
他摘了头盔,连颊上都有伤口。
但他一脸闲适,双手抱臂枕于脑后,被阳光耀得微眯了眼。
他侧过头,微笑着对我说:「棠儿,我有个副将,说他在你经营的茶楼,吃过你亲手做的枣糕。他说很好吃,本侯也想尝尝。」
我亦侧过身,本想枕他怀中,却怕碰了他的伤口,便只敢枕着自己的手臂,「那是善儿做的,我可不会。」
「那还是喝酸萝卜老鸭汤罢,本侯突然不想尝那劳什子枣糕了。」他急转话锋,我说他是墙头草,目光对视的一瞬,俱笑逐颜开。
我问他身上的伤可多,可疼。
他眨着眼——暮色四合,他那双眼睛便是最亮的光点,「若我说这次是被几十只蚊子叮了,你肯定又要说我在骗你了。」
我坐起身,不似上一回哭哭啼啼,「不怕,我明儿再开个医馆,凡侯爷所用得到的,我就能包圆了。」
听到我肚子饿得咕噜响,肖琰起身,抱我上马回府。
他说,得妻如此,也是他之幸事了。
我乐开花,自夸道:「有棠儿在,侯爷以后只管颐养天年罢。」
「倒也不必用这个词儿,本侯才三十七岁……」
14
回到侯府,我兴冲冲去小厨房给他亲手做饭菜。
他换衣梳洗罢,也端了茶碗陪在灶台边。
我说哪有进灶房的一品侯爷,他说哪有亲自做羹汤的侯府女主人。
正笑闹间,他忽而正色,疾步走到我身前。
我拿着汤勺,瞪大眼睛迷惑地看他,却见肖琰伸手碰了下我额角。
我疼得瑟缩了一下,这才惊觉他发现了我的伤口。
见弄疼了我,他忙缩了手,把我手里的汤勺交给嬷嬷,拉着我去了前厅里。
他问我怎么回事。
我转了转眼珠,「我」字都没说完,他便召了善儿来。
「一看夫人便要编瞎话,善儿你说,夫人额上的伤究竟从何而来?」
他眼中有怒气,我知是在气我想瞒他。
「坐到里边避风的椅子上去,」善儿答话前,肖琰瞪着站在一旁的我说,「本侯最烦你站着与我讲话。」
好嘛……
我坐定后,他还气呼呼地把自己披着的大氅铺到我腿面上,「还没立夏呢,本侯不准你穿这么少。」
哦……
善儿最听肖琰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说起太子对我有歹念时,肖琰的脸就已经铁青了,说是我自己撞柱以死明志才得以逃脱时,他立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命府兵把他的剑取来。
我着急了,冲过去拦腰抱住他,「侯爷,您不能杀太子,那是掉脑袋的罪啊!」
肖琰亦心急,却也没忍住被我气笑了,「纵便我敢以命换命,这种诛九族的大罪,我总得考虑考虑你吧?」
长剑取来,我怯怯松手,他转头看我一眼,只说让我安心。
有一瞬,我似乎在他眼中看见了他于阵前睥睨大敌的狠厉。
他出去时不长就回来了,我查看一番他未添新伤,这才长舒一口气。
不及我问他,他便让我给他更衣。
竟是要换朝服。
我更好奇了,但不知是否又是机密事,咬着唇不敢问。
帮他系衣带时,他唤了声我的名字。
「棠儿。」
我刚抬起头,便被他轻轻吻了一下。
眸底藏着坏笑,偏生一本正经,「再咬可就咬破了,咬破了棠儿自己会觉得丑,就不愿亲本侯了。」
我「哎呀」一声,握起拳想捶他,又不知哪里无伤能捶。
最后我的拳头被他握在手心拉到面前,低头又是一吻。
我只觉得我的拳头也该羞红了,像是伸进沸水里,烫意直往脸上涌。
无论何时、无论多亲密,他总让我心动不已。
「本侯连夜端了太子私下培植的一窝心腹死士,顺手造了点势,闹得人尽皆知了些。」
他一整前襟上马,玉带上的玉珠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有的人得鱼忘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稳在那把椅子上的。本侯这就提醒提醒他,好让他知道,有的是别人能坐。」
15
肖琰天明时分回来,两道圣旨一同颁布——
一道关于太子:私养兵将是重罪,太子被废,迁出东宫,虽由皇后求情仍留在都城立府邸,但再与储君无缘了;
另一道,没想到是关于我的。
肖琰此战收复失地,已是遮天的功劳。皇帝本欲赐皇后嫡女给他做正妻,被他一口回绝,言说想自己讨个赏赐。
他要皇帝赦免我文氏全族的罪名,择一四季宜人之城建府,一应恩待如我父亲做户部尚书之时,好让我父母颐养天年。
我已不知该做些什么,才能回报他如此盛情了。
「侯爷,棠儿不值得您这般……」
我垂着头,却被他小心翼翼捧起脸。
他让我看着他,「棠儿,你是我的妻,如何不值得?」
我问他,当初为何要娶我过门。
「起初是为了感念你父亲当年的引荐之恩,是他把我推给青云将军的。他都找上门来恳求我护佑未出阁的七小姐了,我自该知恩图报。」
父亲挨个幕僚、门生相求,连他自己大概都想不到,最后竟是感念区区饭桌上举荐之恩的卫国侯帮了忙。
我这才知晓,并非是三皇子使手段把我塞进了侯府,而是肖琰本来就愿意迎我入府。
「可三皇子——」
我惊得不行,舌头打结,一时不知该怎么讲。
但只提三皇子,肖琰便知我想讲什么,「本侯从不近女色,三殿下探听到那会儿我在留意一个小姑娘,他便有了这么个心思。提前救你回来,让你从三王府出嫁,好卖我个人情。」
肖琰一挑眉,「我卫国侯的人情,可不是说买就能买到的。」
「是呢,我的好侯爷,」我顺他的意,钻进他怀里,「侯爷一开始便该告诉我的,我便不需提防侯爷那么些日子了。」
「这事儿的结果,原是他三殿下先我一步救你回来,我本无话可说。」
他轻抚我后脑,「那些劳什子『我本想着』、『我差一点就』,都是哄小姑娘的情话,本侯不愿意讲。」
「我真正做得到的、能对你好的,你看到了,才能打消你心中所有的恐惧。」
他拈起我的下巴,唇已凑了过来,「只要你能慢慢当这里是你的家,经年累月也无碍,本侯不急。」
那一吻即将覆落时,我蔫坏着推开他,眨巴眼睛问:「侯爷不是不急吗?」
明明一身的伤,但毫不影响他的兴致。
他一边褪掉衣衫一边拥我入怀,「好棠儿,该急的还是要急一下的……」
此一战大捷,只要他活着,就能保边境和平无战事。
所以皇帝要他安心在都城里领个闲职逍遥度日,而他自己也有成个家、子孙绕膝的愿景。
我发现肖琰也学坏了,只管拿冠冕堂皇的话来哄我——
「为夫一身伤病,当然累了,只是想抱着棠儿入睡罢了,初夏尚凉,为夫怕冷……」
「瞧这暑热的天,棠儿连被子都不盖了。只是总得遮点什么护着肚子,以免着凉罢?为夫的手掌就很好,刚好能覆住,还暖和……」
「为夫征战沙场都不累,每晚和棠儿一起活动活动筋骨,怎会累呢?还是棠儿累了?棠儿累的话,就别动了,为夫来……」
哼,坏透了的卫国侯,只想将我吃干抹净……
16
肖琰的生日在六月里,我早早便着手准备了。
只是不知秦文彦发的什么疯,都城有传言说他思我成疾,整日抱着和我定情时互换的簪子不眠不食。
他送我的那一支,当初抄家时被拿走了。
我一气之下便亲自订做了一支一样的。
工匠送上门时,肖琰正陪我喝茶。
他看了眼之后,神色怪怪的,甚至还立马配了剑说要去校场。
他还说他什么都没瞧见,让我专心做自己要做的事。
我一头雾水,急着想和秦文彦撇清关系,当天就派人把那支玉簪送去了秦府,带话说从此两不相欠,莫再纠缠不清,以免家夫不悦。
肖琰下午回来,听说了此事,把刚摘下的佩剑再次挂了上去,风风火火又出府了。
我召来他的心腹小厮问怎么回事,小厮为难地说:「侯爷以为夫人早上订的玉簪,是送给他的生辰贺礼,没成想夫人转头送给自己的青梅竹马了……」
真是……好大的醋味。
肖琰回来时,一派神清气爽。
没几天,秦家的变动便传到了我耳里。
我没忍住问他:「听说你把人家秦公子打哭了?」
「天地良心,本侯可没动手。」肖琰把玩玉扳指,一脸无辜。
是没动手,他轻飘飘一句话,就降了秦家老爷三级官阶,恨不能一个眼神就把秦小公子流放了。
「侯爷,您都快四十岁了,何必与小辈见识——」
肖琰卸甲,覆身而来。常年习武带兵,宽肩窄腰。
话锋一转,他笑得不怀好意,「所以本侯该是享子孙福的时候了……」
如是,白天有各处账簿要看,晚上有肖琰如狼似虎,我好不容易才背着他缝好一套金丝软甲。
他的生日宴上,我被他拉着手,破格坐在侯府正妻的椅子上。
没人敢说不是,连亲自赴宴送礼的三皇子也没说什么。
每每碰上与三皇子有关的事儿,我都格外心虚。
尤其在肖琰当着众人的面,穿上我做的软甲,笑得比封了卫国侯那天还开心时,我便更愧疚了。
宴会散去,知我爱看烟花,他安排后南街站满整整五十车烟花,通宵达旦地放给我看。
我无奈地笑问他:「这是侯爷的生辰,又不是我的。何故全照着我的喜好来,做这样大的阵仗?」
「本侯乐意!」他咧着嘴笑,眼睛弯成弦月。
少年没了家,一朝就变成了持重的军侯;军侯终于有了家,一夕便又有了少年心。
我蓦地眼眶一酸,泪如雨下。
「侯爷,我当真不配你这样盛情好意。我是三皇子的细作。」
「你该休了我,另娶与你更相配的好姑娘。」
一霎烟花消逝,肖琰的笑容瞬间僵在了嘴角。
17.尾声
可他旋即就笑开了。
亦或者说,如同初见时,他先是茫然一怔,再是爽落一笑。
「你当细作,都对本侯做了什么呢?」
我思来想去,老实交代:「我听三皇子的话嫁给了侯爷,然后——」
「然后你为我洗手作羹汤,为我成宿的掉眼泪,为我操持好了偌大一个侯府,还要与我儿孙满堂。」
他头一次不顾我挣扎反抗,紧紧抱住了我。
「我掀了太子私兵第二日,就听说那天你是和三王妃一同出宫的。但那又如何?太子在我危急之时欺我妻是真,你怕毁我锦绣前程因此委屈自己瞒着我也是真。」
「文锦棠,你要是再敢提什么『不值』、『不配』,本侯、本侯——」
他握住我的肩,想了一圈威胁人的狠话,最后却只是放软了眉眼,「本侯若哭给你看,可有用吗?」
惹得我破涕为笑,踮脚搂住了他的肩。
笙歌方歇,烟花半醒。
「侯爷当知,你说什么棠儿便信什么。既如此说,那我可要赖上你一辈子了……」
肖琰于翌日进宫请旨,抬我为正室。
一直到终了,他都只有我一个妻。
我们膝下育有三子两女,年老时同迁我父母旧邸居住。
肖琰后来专心家事,退出了党争,最终是三皇子登基为帝的。
三皇子向来看重名声,于是很厚待功臣及其家眷,给了我们的子女不少封赏。
江南水软风清,而肖琰似是不会老。
至我缠绵病榻时,他都还能在庭院里舞一套流枫剑来给我看。
季夏风清,微雨连绵。
很像我嫁给他的那个夏天。
「侯爷,棠儿没了力气,再不能为你宽衣了。」
他握住我双手,满目含泪,却强扯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问我:「棠儿可是因为怕本侯,所以不敢亲近?」
视线已开始模糊了,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连连摇头。
在他心急如焚接连唤我「棠儿」的声音中,我似乎听到有缥缈的人声在唱一首旧词: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侯爷莫哭。
得遇你,棠儿这一生,已然很好了。
棠儿从不求神拜佛,只此时想迷信一回:
唯愿来世相遇,我仍能做你的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