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案子,一开始看起来并不起眼,可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之下,竟然会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引爆成大案。
清朝雍正十年曾发生过一起案子,就是从小到不能再小的家庭纠纷逐渐发展为引发麻城政坛震荡的大案。
该案涉及的元素有家暴、杀妻、无名裸尸、屈打成招、亡者归来等元素,案情之复杂、过程之跌宕、牵涉势力之广,令人瞠目结舌。
女子离奇失踪
在雍正八年(1730 年)正月末,湖北黄州郡麻城县,开工不久的县令杨思溥接到一个无比棘手案子:年轻的姑娘杨氏失踪七八天了。
杨氏新婚不久,嫁给同城村民涂如松。但夫妻俩感情不和,经常吵架,涂如松脾气上来了,就动手打人。杨氏被打怕了,就躲回娘家,一住就十天半月。谁家的媳妇是这样的呢?涂如松亦是满腔怨言。
正月十三日,夫妻俩又闹了矛盾。杨氏像往常一样,回到了娘家。期间,涂如松的母亲生了病,需要人照顾。涂如松就叫人到岳父母家进行调解。调解过后,正月二十三日,杨氏回到了家。
——这是杨氏在麻城最后的活动。
此后,她便消失了。
丈夫涂如松怀疑大舅子杨五荣藏匿妻子。
杨五荣则怀疑妹夫涂如松谋杀了妹妹。
双方互相扯皮,互不相让。于是,就一起告上公堂。双方既是原告,又是被告。总而言之,情况是乱成了一团。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庭内部的事,本来就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十分难以定夺。
最让杨思溥头疼的还不是这,而是杨、涂两大家族剑拔弩张的姿态。杨家是麻城大族,出过不少举人,朝廷当官者亦不在少数。族长杨同范是名秀才,县里县外都有人脉。
封建社会里,宗族势力可是地头蛇。县官想要管好一个地方,必须要仰仗宗族的力量,要跟地方上各位宗族大佬搞好关系。不然,这官是做不长久的。
杨思溥的任务无比艰巨,就是如何找到杨氏,和平解决杨、涂两家的矛盾。
根据涂如松的说法,二十三日晚,他跟杨氏吵了几句后,杨氏就突然跑出家门,后来就不知所踪了。半夜里,他见妻子还没回家,就带着村里人去找。期间,他还到大舅子杨五荣家问过。接下来几天里,他都带着亲朋好友,到附近的村庄都找了一遍。为了能找到妻子,他还出了巨资悬赏。
但在杨五荣看来,涂如松这些做法,并不是真的在找人,而是掩盖杀妻的手段。二十三晚,涂如松到他家来要人时,杨五荣就已经起了疑心。
最为关键的是,杨五荣掌握了涂如松杀妻的证人。家住在九口塘的赵当儿,曾经就听人说过涂如松杀妻后,伙同陈文等人一起抛尸的事儿。
面对杨五荣和赵当儿的指控,涂如松矢口否认。
杨思溥见涂如松否认,就给涂如松上了「夹型+拷打」套餐。
酷刑一上,涂如松果然认罪了:
正月二十三日那晚,杨氏回家后。夫妻两人又发生了口角。很快,两人就扭打起来。涂如松回房拿出纺织车心使劲地击打杨氏的腹部。当时杨氏怀有身孕,很快便殒命了。
杨氏死后,涂如松慌里慌张地来到族叔涂方木家里,询问怎么办。
在涂方木出谋划策之下,涂如松叫来蔡三等人,将杨氏之尸体沉在家附近的池塘里。
有了抛尸地址,衙役们便开始干活,很快就将涂如松家附近的池塘水都抽干了。
出乎人意料的是,里面除了活蹦乱跳的鱼虾和烂泥外,哪里有尸体?
案子一下就复杂起来了,杨思溥将涂如松暂时收监。
壮年汉子、家中的劳动力平白无故地被关,无端背上人命官司,谁愿意啊。
于是,涂家人就到省城里的臬司衙门要求重新审理案件。
清朝的臬司衙门即是按察司,掌管所辖地的刑诉、治安案件。
涂母频频上诉,要求重新审理案件。
涂家的上诉很快就有了结果。臬司衙门批文给麻城县衙,要求重新再审。
此时,杨思溥由于久久没有处理好案件,被同行参了一本,离职走人了。
1730 年十月十七日,试用县令汤应求走马上任。他想不到的是,这则看起来并不复杂的失踪案,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劫难。他一度丢了官职不说,还险些丧失了性命。
汤应求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审理案件。
汤应求一番严厉审问后,证人赵当儿很快就露出了马脚,一会儿说是自己看见的,一会儿又说听别人说的。总而言之,赵当儿话里没个准头。
赵当儿的父亲跪地求饶,说自己的儿子是位街溜子,平时只会吹牛,他的话不能信。
结果不言而喻,赵当儿作伪证,涂如松杀妻纯属子虚乌有。
涂如松无罪释放。
可杨氏还失踪着,无论如何,汤应求得找到人。他将案件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后,其中隐藏的内情,更让案件扑朔迷离起来。
原来,杨氏在嫁给涂如松之前是王祖儿的童养媳。但还没来得及过门,王祖儿就病死了。不久之后,杨氏跟王祖儿的亲戚冯大勾搭成奸。
那,二月份时杨氏会不会逃到了冯大家,然后躲了起来?
汤应求找来冯大一问。冯大矢口否认,坚称自己没见过杨氏。
紧接着,汤应求下令衙役到杨氏家族搜索、找人。搜查老百姓家还好好的,问题出现在族长杨同范身上。
杨同范大门一锁,根本不让官差进门。
杨同范的理由非常充分、管用:我是秀才,有功名在身,谁敢搜查?
杨家是大宗族,官差们自然不敢得罪,搜查一事就此不了了之。
汤应求认为罪魁祸首是杨氏家族的族长杨同范。他仗着自己秀才的身份,唆使杨五荣买通赵当儿作伪证,诬告涂如松。他写了份报告给学政,革掉杨同范的秀才身份。
汤应求与杨同范的梁子就此接下。
不过,案件还没有终结,一切的关键都在杨氏身上。
汤应求重金悬赏,征求与之相关的线索。
结果,很让汤应求尴尬……重金悬赏没啥用。
河边突现裸尸
麻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1731 年(雍正九年)五月二十四日,麻城县亭川乡沙井区保正刘兆唐突然向县令汤应求发来一份报告。
有只流浪狗在赵家河摊上扒拉出一具无名裸尸。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腰间缠着些破布,周身都没有肉,丢失了脚掌骨,只有手背上尚有些皮包骨。
汤应求一听,赶紧领着仵作李荣前去验尸。可好巧不巧,走到半路时,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根本就无法前行。两人只好半途折返。
这雨,连下了两天。
与此同时,赵家河滩上出现死尸的消息也传到了杨同范的耳中。
杨同范敏锐地察觉到,杨氏案出现了转机了——自己秀才的身份不会被剥夺了。
杨同范叫来杨五荣,两人一商量,准备假认尸首是杨氏,然后借尸上诉。
这样,不但涂如松会再次入狱,就连县令汤应求也会担个枉法的罪名。
计划的关键在于仵作李荣是否配合。
仵作能在案件中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潘金莲鸩杀武大郎后,西门庆就买通何九,篡改了死因。
杨同范的计划太过冒险,要是事情败露,李荣可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李荣果断地拒绝了杨同范。
五月二十七日,汤应求带着仵作李荣以及官差们来到赵家河边,开始验尸。
尸体的特征表明,这是一具男尸。
汤应求将尸体收棺,用褐布盖住了它。
就在此时,杨同范、杨五荣率领数十名族人拥向赵家河滩,气势汹汹地向汤应求讨要说法。
讨要什么说法呢?尸体必须得是杨氏。
汤应求和仵作李荣表示很为难。
一, 尸体高度腐败,无法辨认;二,根据《洗冤录》的记载,尸体是男尸,而不是女尸。
验尸结果显然无法让杨同范、杨五荣等人同意。
汤应求说,要不咱们滴血验亲?
杨家人一顿乱喷。
总之,就是不认验尸结果。
封建社会中,县衙官员们日常工作除了征税之外,最大的工作就是防范地方发生群体事件,如叛乱等。明清时,麻城人武德充沛。尤其是在明末,麻城人在当地乡绅的领导下,建立圩寨,长期地抵抗清兵。相比于其他地区,麻城彻底归顺清廷统治,至少要晚二十年。
杨氏一案很快就被湖广总督迈柱得知。
作为能力突出的地方大员,对麻城人对抗清兵的历史自然是耳熟能详的。同时,也唤醒了他对武德充沛的麻城人的恐惧。
杨氏失踪一案,定要妥善处理,做到公平公正。于是,他派有干练之名的、也是自己的爱将——广济县令高人杰前去重审案件。
此时,汤应求的暑理知县因未能处理好案件而去职。接替他的是举人李作室。
涂如松屈打成招
此时,杨氏失踪案已然失去了控制。
它不再是简单的民事诉讼案,而是涉及到波诡云谲的官场权斗。每个人都想在这场官司里攫取利益。
接替汤应求审理案件的高人杰想要政绩,才不辜负总督迈柱的培养之恩——他觊觎着麻城县令的职位。
杨同范想要恢复秀才的身份。
杨五荣则想要坐实涂如松杀妻的罪名。
十月二十四日,高人杰不等李作室到任,就重新安排了黄冈县的仵作薛必奇验尸。薛必奇生财有道,收受了杨同范、杨五荣的贿赂。
顺理成章地,验尸结果是女尸。
薛必奇出示的验尸报告中,竟然写着女尸肋骨处受了重伤。结论跟首任办案人杨思溥的审案结果形成了完美的闭环。
与此同时,杨同范、杨五荣等人趁机诬告汤应求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弄墨、仵作李荣作假报告。
信任麻城县令李作室上任之后,高人杰跟他一起对涂如松进行长达九小时的审讯。
涂如松、李荣、汤应求遭受了「满清十大酷刑」套餐。
拷打、夹棍、跪链、烙铁……涂如松生等人生不如死,屈打成招,承认了罪行。
仵作李荣不幸成为了杖下冤魂。
高人杰、李作室拟判涂如松杀妻罪,暑理知县汤应求疏于检验。可是,想要定死涂如松杀妻罪,没有那么容易。
无名裸尸身上还缺乏关键元素,说服力稍显不足。
况且,这本是具男尸,没有女性的特质,想要坐实女尸,还有些难度。必须补上其他元素,如缠脚而变得畸形的脚掌、案发时的血裙、头颅上的长发,等等。
可这些东西哪里找?只能跟「杀人凶手」涂如松要。
涂如松哪里交得出来?可高人杰等人可不会心慈手软,酷刑套餐安排。
被打得神志不清的涂如松,实在没有办法,胡乱地指认无主坟墓,说你们要的东西,在坟墓里。
官差们前去掘坟,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几块烂木板。接连挖了几座坟墓,都是男尸。最后一座呢,棺材里有足弓鞋。
官差不由大喜,以为终于可以交差了,可棺材里出现的头发,却是白如霜。
是老妇的尸体。
失望之下,官差们将涂如松押回牢房,对着他又是一阵烙铁。
涂如松只求速死。
涂如松的母亲许氏看儿子受苦,求死不能,心如刀割。她含泪剪下自己的头发,将里面的白发挑掉,做成一束长发。
李献宗的妻子也不忍丈夫受苦,割伤自己的手腕,血染了一件裙和一条裤子。她又将自己死去孩子的坟墓挖开,取出脚趾骨,凑成尸体缺失的部分,埋在了赵家河滩边。
次日,两人领着官差前去挖掘。
官差终于获得了完整的证据。
1732 年(雍正十年)七月,经过漫长的审讯与整理,高人杰与李作室给黄州府报告了涂如松杀妻详情:
雍正八年正月十二日,回母家拜节,因值雨阻,至本月二十四日氏兄杨五荣伴送而归。是日如松外出,其姑许氏责其违限归迟,杨氏辄回言抵触。如松至晚归家,许氏告知其情。如松向氏规责,许氏又争嚷骂詈,如松将右手批其左颊,即将纺线车举手向前殴打。如松夺取回击,致伤杨氏不致命右后肋。氏又回身扭结,如松忿激将氏推开,随取纺线车打去,适中杨氏致命小腹,因有四月身孕被殴伤胎,旋即殒命。时方昏夜,其邻人皆不知殴毙之情……
暑理的黄州府蒋嘉年通读文书后,发现诸多无法解释的疑点:涂如松杀妻时,为何邻居没听到一点动静?帮忙抬尸的蔡三等人,又老又瘸,怎么可能做得到?
慎重起见,蒋嘉年暗中查访,察觉到涂如松的冤情,不肯转呈给上级。
同时,蒋嘉年重新派仵作重新验尸。得到的反馈,都说是男尸。
高人杰与李作室恐惧无比。面对上官的质疑,两人以一个近似无赖的理由搪塞:仵作所验的尸体被人换了。
双方僵持中,一场暴雨成为了意外的因素。
1734 年(雍正十二年)五月二十三日,麻城暴雨如注,爆发了山洪,放置在赵家河边尸体很有灵性地被洪水冲走。
仅剩下八块骸骨。
没有尸体,仵作们也就无法再去检验了。
可案子尚未结案。涂如松杀妻案,已然成为牵动湖北官员们神经的答案。不可能停滞在半途之中,成为悬案。尽管黄州府、麻城县等各方分歧非常大,无法统一意见,但最终总督迈柱以涂如松杀妻、汤应求玩忽职守定性,将涉案人员拟了罪名,上书了雍正帝。
其中,涂如松以斩首绞死的罪上报给刑部。
事实上,麻城人都清楚涂如松是被冤枉的,一时之间,舆论汹汹。
可杨氏不知所踪,麻城人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自然也无法为涂如松等人鸣冤了。
此时,案件已经进行到第四个年头。
涂如松、汤应求等人是在劫难逃了。
杨氏突然现身
1734 年十二月,新任麻城县令陈鼎到任。
此时,麻城大旱。陈鼎开启了求雨的工作——古代没有人工降雨,遇到大旱,只能求助于城隍、龙王等神仙。
尽管陈鼎苦求,老天爷却傲娇得很,没有任何下雨的意思。
「这是老天爷在警告我们啊。」这时,县丞对陈鼎说道,「麻城里有冤情,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涂如松一案,陈鼎早有耳闻。其中内情,也非常熟悉。可要推翻案子,势必得罪一大批官员,这是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其中最关键的人物杨氏失踪已久。找不到杨氏,就注定无法推翻的判决。
既然老天爷的意思,那陈鼎就开足马力,开始暗中查访。
可时间不等人,1735 年(雍正十三)年七月初七,雍正皇帝下令命将李献宗、汤应求、涂如松绞监候,秋后处斩。
正在涂如松、汤应求命悬一线之际,案子突然来了个惊天逆转。
失踪五年的杨氏,突然亡者归来,重现人间。
发现杨氏的人,是一位接生婆。
接生婆是杨同范的邻居。
一天早上,她看见李荣血肉模糊地冲进杨同范家。正在惊惶疑虑间,杨同范的婢女慌里慌张地跑过来:「娘子就要早产啦,请您帮忙接生。」
接生婆火急火燎地赶到杨同范家,为杨同范的妻子接生。不料,杨妻生产遭遇难产,胎儿头大、脖子扭着,需要有人掐腰才能生产出来。
杨妻痛哭喊道:「三姑救救我。」
话音刚落,杨氏便从夹皮墙中走了出来。
杨氏一见到接生婆,顿生悔意,可想要躲避也为时已晚了。
杨氏只好跪在接生婆面前,乞求不要泄露她的秘密。
杨同范也拿着十两银子,放在接生婆的袖子中,想要收买她,让她不要说出去。
接生结束后,接生婆回到家,跟儿子说:「这就是天意,让我帮忙雪冤啊。」
于是,接生婆的儿子拿着银子,来到麻城县衙,将杨氏的情况报告了陈鼎。
陈鼎即可差人赶往杨同范家,但不敢声张。
陈鼎怕杨同范心狠手辣,将杨氏杀死。若是这样,案子仍无法逆转。
陈鼎借口杨同范家中的窝藏娼妓,率领官差冲进杨家,拆掉夹皮墙,揪出杨氏。
让陈鼎意想不到的是,杨氏失踪的内情,比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原来,当杨氏与涂如松吵架后,就离家出走。走到半路时,遇到曾经的奸夫冯大。她就跟冯大回了家,躲了一个多月。期间,发生了丈夫涂如松和哥哥杨五荣互讼的事情。
眼看事情越闹越大,冯大的母亲怕惹上祸,就想去告官。可冯大心中害怕,因为再怎么辩解,杨氏也是在自己家里,要是被涂如松告勾引人妻或通奸,搞不好要浸猪笼。
所以,他就把事情告诉杨五荣,并送上了六两银子,希望杨家帮忙善后。
杨同范一听,妹妹还活着,脑袋瓜子也嗡嗡的,告涂如松杀人一事,就成为了诬告。在封建社会里,是有「诬告反坐」律法的——诬告的罪名相应的惩罚会反弹到诬告人身上。
也就是说,反弹到杨五荣身上的惩罚是杀人罪。
杨五荣赶紧找杨同范商量对策。
杨同范贪图杨氏的美色,又自恃生员的身份,跟杨五荣说:「藏在我家,我是生员,谁敢来搜查?」
于是,杨氏藏进了杨同范家的夹皮墙中。
这一藏,就是四年多。
那赵家河滩上的裸尸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在 1731 年(雍正九年),有位麻城人黄某将他死去的儿子埋葬在河滩边。由于埋得比较浅,被野狗扒拉出来,啃着吃。加上又被雨水浸泡,尸体高度腐败,这才让杨同范、杨五荣有可趁之机。
翻案难于登天
既然杨氏找到了,案子真相大白了,那么涂如松、汤应求等人就可无罪释放呢?
并不。
翻案比登天还难。
杨同范、杨五荣等人并没有坐以待毙。他知道,总督迈柱并不希望案子翻案。
杨同范很快就找到反击的办法——夹皮墙中的女子是娼妓,并不是杨氏。
杨同范眼神坚定,无所畏惧,让人产生他没有说谎的错觉。
杨五荣是跟他拴在同一绳子上的蚂蚱,自然也否认女人是杨氏。
但这种狡辩是无效的,因为涂如松还活着。陈鼎叫官差押来涂如松,令之辨认杨氏。
被折磨得没人样的涂如松出现在公堂上,杨氏瞬间泪奔。她没想到丈夫遭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折磨。
「是我害了你啊。是我害了你。」杨氏大哭不已。
这时,已经是 1735 年(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离杨氏出走涂家过去差不多五年了。
杨氏的身份已经确认,看起来终于可以结案了。
陈鼎只是一介小小的县令,根本就无力推翻朝廷的判决。他把涂如松、汤应求的情况跟上司吴应棻详细地报告了。
吴应棻,雍正、乾隆年间的名臣,以廉洁著称。雍正十三年,他任湖北巡抚。接到吴应棻的报告,把情况跟总督迈柱说了。
迈柱看到自己一手主导的案子,竟然出现如此多的错误,第一反应不是纠正,而是无法接受。他百般掩饰与阻拦,试图让案子盖棺定论。同时,他也希望秋后处斩的进程加快。
八月八日,一书刑部的公文到达湖北。内容正是迈柱期待的,那是雍正皇帝复核后的秋后处斩的谕令。
斩首大刀悬挂在涂如松、汤应求等人的头顶之上。
看来他们是非死不可了。
1735 年(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雍正皇帝突然在圆明园行宫驾崩,享年 58 岁。死因离奇,有人说是中风,有人说是丹药重读。更有野史说,是被吕四娘刺杀。
仓促之间,乾隆皇帝继承大统。封建社会中,新皇帝坐上龙椅,都会大赦天下,以昭示新君的恩德。
这也给了涂如松、汤应求活命的机会。
迈柱担任两湖总督长达八年,同时也是吴应棻的上司。吴应棻不好直接参他,他写了份密折,快马加鞭地上奏给新皇帝乾隆。密折上写的是高人杰的恶行,以及涂如松一案的惨状。
乾隆接受了吴应棻的说法,命令他写「题本」。
题本,是明清时高级官员向皇帝报告政务的文书之一。有了新皇帝的加持,吴应棻就不再有什么顾虑,狠狠地参了一本高人杰。
在多方势力的拉扯之下,再加上吴应棻与迈柱矛盾重重,乾隆皇帝只好下令召两人回京述职,另派新任总督史贻直继续审理案件。
自此,涂如松一案就此进入尾声。
1736 年(乾隆元年)六月,史贻直给乾隆皇帝上了折子,内容是杨同范拟斩立决,杨五荣拟绞监候,高人杰拟杖一百、流三千里,薛必奇、冯大、杨氏等各拟罪名上奏定罪,迈柱、黄奭中、李作室等大小官员也因为承审定案「失入」,开列职名,等候处分。
这些罪名看起来很重,其实并不然,因为案子是发生在大赦天下之前。根据律法,涉案人员的罪恶也应该得到相应的罪责。
杨同范、杨五荣两人由于罪大恶极,维持了斩立决、绞监候的原判。
至于大小官员,高人杰作为案子的直接负责人,杖一百、流三千里的处罚并没有实行,而是被赦免了,只遭到小小的处分。至于总督迈柱等相关的承审人员,连处分都免了。
那位躲了四年多的杨氏呢,则交回给丈夫涂如松,任其处理了。
自此,麻城涂如松「杀」妻案落下帷幕。
封建社会中的冤案
这则案子,出自袁枚《小仓山文集》,名为《书麻城狱》。在封建社会之中,两家争讼的现象很是常见。争讼的原因,基本上涉及人口。确切地说,涉及到女性,男人怀疑妻子遭人拐带,或岳父家怀疑女婿杀妻。也有像《红楼梦》第四回中,薛蟠与冯渊争讼的目的,就是强夺香菱。在小沙弥的提点之下,贾雨村也就给贾家与薛家送了顺水人情,为自己的前程加了码。至于冯渊与香菱,注定是牺牲品。
本次所讲的涂如松冤案,是明清时期著名的冤案。除袁枚记录外,当事人汤应求《自警录》中都有记录。1993 年版《麻城县志》中亦有相关传说。
对麻城冤案的记录,相比于袁枚,汤应求更加翔实,且细节有不少差异之处。其中最大的差异是,杨同范扮演的角色。在原文中杨同范是罪大恶极的首犯。在汤应求笔下,则是同犯,被家族夹裹着,不得不帮杨五荣的忙。杨氏在杨同范家躲过一阵子后,便送回了杨五荣家。此后,一直住在杨五荣家的仓库里。
杨氏与涂如松的情感纠纷,为何逐渐走向失控呢?
一个原因是宗族势力。在封建社会里,有个说法叫做「皇权不下乡」,意思就是在广袤的乡村地带,朝廷的势力非常薄弱,统治不得不依赖于乡绅和宗族势力。大的宗族,往往会让县衙投鼠忌器。据民国版的《麻城县志》记载,明清时期,麻城县衙里的官吏人员保持在五十人左右。官府对家族之间的械斗,往往是无能为力的。
杨家作为麻城大家族,可以说在前期主导了案子的方向。他们不断罗织证据,置涂如松于死地。与袁枚的说法不同的是,其中关键证人,其实是杨同范、杨五荣用酒肉收买的作假证的小孩。最为关键的是,杨同范阻挠官差搜寻失踪者杨氏,人为地制造失踪假象,以致于覆水难收。
其次,古代社会中,没有科学知识,面对着不明死尸,想要侦查出身份,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影视剧最常用的「滴血认亲」,并不科学,几乎不能免于出错。而这,也给了官吏们非常大的操作空间,也可以让原告、被告不断地扯皮,相互否认验证结果。因此,破案要么求助于幽冥,要么求助于酷刑。
《书麻城狱》中,涂如松、酷刑之下,必然会屈打成招。这给了涉案人员舞弊寻租的空间。在原文中,杨同范是被判了死刑,似乎是遭受了法律的制裁,但民国版的《麻城县志》透露,杨同范并没有被执行死刑,而是通过手段运作后,成功地脱罪。
最后,在封建社会中,女性在婚姻里是无自主权的。很多女性惨遭丈夫家暴、精神虐待,有的在绝望之余选择自尽,有的则跟其他男人跑了,最终沦落为娼妓了。涂、杨两人的婚姻状况,若是发生在现代,早就到民政局里扯离婚证了——生活在现代,是件幸运的事。
当然,这并不是为杨氏的过错开脱,而是案件自杨五荣诬告涂如松杀人后,案情便超出所有人的控制了。在「诬告反坐」的法律之下,杨同范、杨五荣等人无论如何都要把涂如松杀妻的罪名坐实,不然他们就反受其罪。
原文
麻城涂如松,娶杨氏不相中,归辄不返。如松嗛之而未发也。亡何,涂母病,杨又归,如松复殴之。杨亡,不知所往。两家讼于官。杨弟五荣,疑如松杀之,访于九口塘。有赵当儿者,素狡狯,谩曰:「固闻之。」盖戏五荣也。五荣骇,即拉当儿赴县为证。而诉如松与所狎陈文等共杀妻。知县汤应求讯无据,狱不能具。当儿父,首其儿故无赖妄言,请无随坐。汤访唆五荣者生员杨同范,虎而冠也,乃请褫同范,缉杨氏。先是杨氏为王祖儿养媳,祖儿死,与其侄冯大奸。避如松殴,匿大家月余。大母虑祸,欲告官。大惧,告五荣;五荣告同范。同范利其色,曰:「我生员也,藏之,谁敢篡取者!」遂藏杨氏复壁中,而讼如松如故。
逾年,乡民黄某墐其童河滩,滩浅,为犬爬啖。地保请应求往验。会雨,雷电以风,中途还。同范闻之,大喜,循其衣衿笑曰: 「此物可保。」与五荣谋,伪认杨氏,贿仵作李荣,使报女尸。李不可。越二日,汤往,尸朽不可辨,殓而置褐焉。同范、五荣率其党数十人,哄于场,事闻总督迈柱,委广济令高仁杰重验。高,试用令也,觊觎汤缺,所用仵作薛某,又受同范金,竟报女尸肋有重伤。五荣等遂诬如松杀妻,应求受贿,刑书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总督信之,劾应求,专委高鞫。高掠如松等,两踝骨见,犹无辞。乃烙铁索,使跽,肉烟起,焦灼有声。虽应求不免。皆不胜其毒,皆诬服。李荣死于杖下。然尸故男也,无发,无脚指骨,无血裙袴。逼如松取呈。如松瞀乱,妄指认抵拦。初掘一冢 ,得朽木数十片;再掘,并木无有,或长髯巨靴,不知是何男子。最后得尸,足弓鞋。官吏大喜,再视髅髑上鬖鬖白发,又惊弃之。麻城无主之墓,发露者以百数。每不得,又炙如松。如松母许氏,哀其子之求死不得也,乃剪己发,摘去星星者,为一束;李献宗妻,刓臂血染一袴一裙,斧其亡儿棺取其指骨。凑聚诸色,自瘗河滩,而引役往掘,果得。狱具。
署黄州府蒋嘉年,廉得其诈,不肯转,召他县仵作再验,皆曰男也。高仁杰大惧,诡详尸骨被换,求再讯。俄而山水暴发,并尸冲没,不复验。总督迈柱,竟认如松杀妻,官吏受赃,拟斩绞奏。麻城民咸知其冤,道路汹然。卒不得杨氏,事无由明。居亡何,同范邻妪早起,见李荣血模糊,奔同范家。方惊疑,同范婢突至曰:「娘子未至期遽产,非妪莫助举儿者!」妪奋臂往。儿颈拗,胞不得下,须多人掐腰乃下。妻窘,呼:「三姑救我!」杨氏闯然从壁间出,见妪大悔,欲避而面已露,乃跪妪前,戒勿泄。同范自外入,手十金纳妪袖,手摇不止。妪出,语其子曰:「天乎?犹有鬼神,吾不可以不雪此冤矣!」即属其子,持金诉县。县令陈鼎,海宁孝廉也,久知此狱冤,苦不得间。闻即白巡抚吴应棻。吴命白总督。总督故迈柱,闻之以为大愚,色忿然。无所发怒,姑令拘杨氏。陈阴念拘杨氏稍缓或漏泄,必匿他处,且杀之灭口,狱仍不具也,乃为访同范家畜娼,而身率快手直入,毁其壁,果得杨氏。麻城人数万,欢呼随之至公堂。召如松认妻。妻不意其夫,状焦烂如此,直前抱如松颈,大恸曰:「吾累汝!吾累汝!」堂下民皆雨泣。五荣、同范等叩头乞命无一言。时雍正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也。吴应棻以状奏。越十日,而原奏勾决之旨下。迈柱不得已,奏案有他故,请缓决。杨同范揣知总督意护前,乃诱杨氏具状,称身本娼,非如松妻,且自伏窝娼罪。迈复据情奏。天子召吴、迈二人具内用,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督湖广,委两省官会讯,一切如陈鼎议。乃复应求官,诛同范、五荣等。
袁子曰:折狱之难也,三代而下,民之谲觚甚矣!居官者又气矜之隆,刑何由平?被枉滥者何辜焉?麻城一事,与元人宋诚夫所书《工狱》相同。虽事久卒白,而轇轕变幻,危乎艰哉!虑天下之类是而竟无平反者,正多也。然知其难而慎焉,其于折狱也庶矣。此吾所以书麻城狱之本意也夫。
——《书麻城狱》(袁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