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成佛

一个机器人把芯片抠出来，植入了我的大脑，说要体会人生七苦。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它做这一切，是为了成佛。

1

我是天河市刑警队副队长，但你别觉得有多么威武，因为我干的最多的活，不是千里缉凶，抓捕罪犯，跟杀人犯亡命徒以命相搏……而是「维持治安」。

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就比如上次有个明星来开演唱会，名字我就先不提了，总之就是走阴柔风的那种流量小生，粉丝们跟疯了一样，不要命地往前冲，眼神狂热，嘴里「嗬嗬」有声，像一群出笼的丧尸，瞬间就冲破了我们的防线。

这哪成啊，万一发生踩踏，这得是多大的事故啊，于是我就招呼同事们组成人墙，说啥也不能让他们涌进去。一个女粉丝对着我破口大骂，说我是「看门狗」，骂着骂着还不过瘾，又跳上来撕我衣服，直接朝着脖子就咬了一口。

我瞬间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反剪了她的胳膊，把她按在了地上。没想到这一幕恰好就被人拍了下来，第二天视频就在网上传开了，标题绝对杀人诛心——「演唱会现场警察动粗，XX 明星发声：有本事冲我来，放开我的粉丝！」

这公关团队的创意，我特么真想给它打一百分。

所以这次局长又给我安排了一个负责维持现场治安的工作，我一听头都大了。

「梁局，这活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你找别人吧。」

「放心吧谭飞，这次来的不是明星。」

「暗星我也不干。」

「你过来，」梁局勾了勾手，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这队长，不是还是个副的嘛，下个月就要职称晋级了，所以……」

「你这……」我咬了咬牙，最后猛地一拍桌子，「行，你交代任务吧！」

「谭飞，这次可是个大活。」局长忽然正襟危坐，转瞬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次的任务，关系到全人类的荣辱与尊严。」

「咋地呀，」我不由得觉得好笑，「什么大人物啊，这么吓人。」

「不是人物——」局长的脸抽搐了一下，吐出了一串数字，「它是 X-1330。」

我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X-1330 确实不是什么人物，它只是世通公司开发的一款智能型家务机器人。

这款机器人投入市场后一直反响良好，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样样精通，没事还能陪主人聊天解闷，吹牛打屁，甚至辅导孩子写作业。有传闻说，性爱款也在研发中。

天河市图书馆为了方便管理，也购买了一台 X-1330 机器人，让它负责图书馆的内部清洁和书籍摆放工作。本来那台机器人工作兢兢业业，但阅读了几本佛学典籍后，行为模式就有些反常。

图书馆觉得是程序出了故障，正要拿去给公司调换，X-1330 突然宣称自己觉悟了。

在古印度梵语中，「佛」就是觉悟者的意思，自古以来，修行之人都把「明心见性，顿悟成佛」当作修行的最高境界，而如今，一个机器人竟然宣称自己成佛了，这意味着什么？

成为觉悟者不再是人类的专利。

这一下麻烦可大了。

每天去天河市图书馆的人排成了长队，想进门都得提前一个星期预约，比市立医院的专家号都难挂。当然，他们都不是去看书的，而是去看 X-1330 的。

在这些人里，不乏有各个寺庙的僧人和在家修行的居士，他们想确认一下这个机器人是否如自己所说，达到了觉悟的境界。X-1330 也不知疲倦地和他们交谈，对辩，打机锋，浩瀚的智慧和机敏的谈吐让怀疑它的人一个个瞠目结舌。

事情越闹越大，终于，「纯净人类主义团体」发声了，团体负责人常山松通过媒体表达了自己鲜明的态度：「机器人宣称自己觉悟，简直就是对人类的一种侮辱！只有人类才能够修行、觉悟，最终领悟到超脱的境界！宣称自己觉悟了的 X-1330，其实就是对人类生命的拙劣模仿！」

中科院、民间团体，佛教协会相继被卷入到这场风波中来，各方声音混杂，激辩四起，愈演愈烈。为了平息「AI 成佛」事件对于人类文明的冲击，在几方团体联手之下，终于促成了一次「无遮大会」。

相传，无遮大会起源于古印度，每五年举行一次，统治者召集各地的僧侣聚集在一起辩论，激情碰撞，乃佛教界一大盛事。玄奘在天竺求法期间，便受邀于戒日王，出席无遮大会，舌辩群雄，一时间声名显赫。没想到沧海桑田，千年已过，无遮大会重现世间，主角却不是哪位高僧大德，而是一个机器人。

看来这次人类铆足了劲，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夺回自己的尊严。

2

「行，这活我接了。」我整理了一下装备，准备带队出发。

「行啊谭飞，」局长拍了拍我的肩膀，「看不出来，你对人类的命运还挺在乎的嘛。」

「你想多了，」我白了他一眼，「要不是下个月职称晋级，什么机器人，就算三体人来了关我屁事。」

「放心吧，晋级的事，不会黄的。」临出发的时候，梁局又再三叮嘱道：「哎，记着一定要克制好自己的情绪，现场也许会有『纯净人类主义团体』的成员出现，千万不要跟他们起冲突。」

什么是也许啊，这种场合，他们肯定出现，这就是他们的主战场啊。抵制基因技术，抵制克隆实验，抵制人工智能……「纯净人类主义团体」这帮人，之前就已经给刑警队惹过不少麻烦了。

「梁局，这个事我得先提前汇报一下，省得回来你又骂我。万一那帮激进分子控制不住，我该咋办？」

「你是说现场完全失控了呗。」梁局思忖了一下，「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不要管现场了，只需要负责 X-1330 不被损坏就行了，务必要带它安全地离开。」

「有那么重要吗？不就是一家务机器人吗？」

「废话，人家不是成佛了吗？」

刚出门没多久，坐在警车上，一张「无遮大会」的海报就从车窗外一闪而过。海报上到处都是涂鸦的痕迹，X-1330 那张毫无表情的金属面孔上还被人用自喷漆涂了一个大大的「操」。

开车的小李忽然问道：「谭队，机器人成佛这事，你怎么看啊？」

「管他谁成佛呢，能给咱涨工资吗？谁要能给咱涨工资，别说成佛了，我把他当祖宗供起来都行！」我皱着眉头摇下车窗，往嘴里塞上一根烟。

话虽这么说，不过我心中也隐隐有些失落，当电脑在象棋上战胜了人类时，人类说，围棋才是人类智慧最后的堡垒；十年前，电脑又在围棋上碾压了人类，人类又说，文学才是人类智慧最后的堡垒；五年前智能 AI 开始创作小说和诗歌，甚至还出了好几本畅销书，人类又说，艺术才是人类智慧最后的堡垒；去年，美术馆刚刚举办了 AI 画展，那些电脑创作出来的画让评论家们惊为天人，许多作品拍出了让人咋舌的高价……如今，连成佛这种事，机器人也要插手了。我觉得，人类的最后一块领地要沦陷了。

我使劲抽了一口烟，前不久，我听说一帮疯子科学家搞了一个实验，叫什么「图灵测试」，就是要看看智能 AI 是否能拥有人类的思维模式，没承想，竟然还真的有 AI 通过了测试，展示出了逼近于人类的情感和思维。据说，X-1330 家用机器人，就是在这个系统的基础上开发的。

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了，里面能放出什么来，谁也不知道。我将烟蒂弹出，在车后划出一道流星。

无遮大会的举办地点在市中心体育馆，黄金地段，据说这次活动被某个公司给承包了，宣发工作做得是铺天盖地，硕大的海报林立在道路两侧，LED 大屏幕上一遍一遍地闪现着 X-1330 那毫无表情却又仿佛蕴藏禅机的金属面孔。

普通看台票一张 500，内场票 900，VIP 前排票 1800，这特么简直就是明抢，但体育馆的入口处还是排起了几百米的长队。

我一看这阵仗就明白了，什么这团体那组织的，到最后，获利最大的还是投资商。而且这场大会还进行平台直播，付费观看，光这一项，就能让投资商赚得盆满钵满。

「操，什么这成佛那得道的，都玩不过资本家。」我忍不住冷哼一声，带队进入了会场。

虽然这是一场带有宗教性质的大会，但有头有脸的社会名流几乎都来了。我拿着座次表对照了一下现场，坐在最前排的有中科院院士李闻天，「纯净人类主义团体」负责人常山松，以及坐在中间位置的明印法师。明印法师是现世著名的高僧大德，常年受邀在海外讲学，没想到他也会亲临现场。

除了这三个重量级的人物之外，还有一堆挂着博士、教授之类头衔的人，分坐在前排席位上。我观察了一下观众席，已经有人打出了「抵制 AI 修行」「机器人滚出宗教界」的横幅。

最后，我把目光收了回来，聚焦在了体育馆的会场中央，此刻在那里正襟危坐的，便是此次无遮大会的主角 X-1330 了。

说它是「机器人」其实有些差强人意，它只有一个简陋的人形，包裹着铁皮外壳，四肢和躯干也不成比例，因为工作性能而加长了手臂，并且设置了三个关节——它本来就是一台家务劳动机器人。此刻，它孤单地坐在会场中央，面对周遭黑压压如潮水一般的人群，光洁的金属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

当然，它不可能有表情。不过，我猜测着，在这种场合下，它心里是否会感到一丝不安？

心里？我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词惊了一下，不由得苦笑一声，它哪有什么「心」。

「无遮大会」开始了，技术人员先是做了一下例行检查，确保 X-1330 的系统程序运转正常，然后就进入了辩论环节。

通过争辩，分出高下对错，这本来就是无遮大会的精髓所在。而现在，人类把 X-1330 放在众目睽睽的位置，并且还通过网络向全世界直播，仿佛通过这种方式击败它才解气。

「准备好了吗？」一身盛装华服的主持人看向了 X-1330。

这一句话好像打破了它的沉思，它转动脑袋，看了主持人一眼，然后又旋转了 180 度，看了一圈眼前的观众，喉咙间有微弱的红光闪烁起来。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X-1330 的声音通过话筒传了出来，干燥，硬冷，像是机床切割出来的零件。虽然很多人都听过机器人的声音，但当这台 X-1330 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还是引起了现场一阵小小的骚动。我赶紧通过衣领边的微型耳麦道：「各小组注意，控制好各自区域内的群众秩序。」

为了对付 X-1330，人类这边派出了精英中的精英——十位来自不同寺庙和佛学院的弟子组成了人类辩方队伍，他们接受过系统的佛学教育，尤其精通因明学，最擅长的就是逻辑与辩论——既然 X-1330 宣称自己成佛了，那就在佛法的领域里打败它。

意气风发的弟子们在 X-1330 的对面缓缓坐下，现场转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气紧张得如同浓缩炸药一般，一触即发。

看着眼前的场景，我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我要打十个！」

忍住，我不能笑。

辩论开始了。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提问与诘难，X-1330 沉着冷静，一一作答。我是个外行，这种充满了辩证哲理与禅机的对话，我自然是听不懂的，却注意到坐在前排的明印法师偶尔会微微颔首，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的眼神又慢慢变得茫然起来。

我猜，他应该是一方面赞许 X-1330 的应答，一方面又对这种事情无法接受吧。

辩论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十名弟子就落了下风，到最后，竟然理屈词穷了。一名弟子大汗淋漓，脸色赤红，站起来质问道：「你只是一个组装品，一个由集成电路和元件组成的逻辑判断引擎，有什么资格成佛？」

这句话现场观众都是能听懂的，不由得一片哗然。因为这已经脱离了佛学的范畴，上升到「人身攻击」的地步了。

可是 X-1330 还是像之前那般冷静，生硬的机械音色毫无波动：「佛说，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

「你只是个机器，根本就不是众生！」

「谁规定众生就一定是碳基生命？」

那名字弟子忽然语塞，顿了片刻才道：「你说自己是觉悟者，可你连体验觉悟的器官都没有！」

「阿弥陀佛，世间一切都是因缘和合的产物，缘起则生，缘落则灭，我的 CPU 和你的大脑，又有什么区别。」

弟子瞠目结舌，这时另一名弟子站起来质问道：「当然有区别！凡有情众生，死后神识不灭，你有神识吗？」

「《杂阿含》说：『色无常，受想行识无常，一切诸行无常。』世间哪有永恒之物，念念生灭，只是因众生业故，才有神识轮转。我既是众生，你说，我有神识吗？」

面对如此诘问，这名弟子竟然面红耳赤，不能作答，一时间引起场内极大骚动。一名观众突然从距离最近的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拿着一瓶水就朝着 X-1330 砸了过去：「该死的机器人，滚回你的工厂去！」

很多人纷纷站了起来，朝着场内投掷杂物，秩序猛然间失控起来。我急忙对着耳麦道：「各小组注意，是『纯净人类主义团体』的人，不要和他们起正面冲突，赶紧疏散人群，保证场内观众的安全！」

现场安保人员立刻行动起来，协助警察维持秩序，可是骚乱太严重了，好些人已经突破了防线，冲到了场地中央区，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砸向机器人。X-1330 被砸中了好几下，可它除了几个踉跄以外，并无其他的动作，甚至连躲闪也没有。

「把会场中央的人驱赶出去！」我下了命令。可是冲入会场的人越来越多，仅凭警察的力量简直是微不足道，秩序眼看就要全盘失控。要是这帮人都冲进来，真能把 X-1330 当场给卸了——我看到有的人手里还拿着钳子和螺丝刀，看来是有备而来。

此时此刻，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穿过人群，冲进会场中央，一把拽住 X-1330 的手臂就朝着体育馆后门跑去。X-1330 扭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你是谁？」

「我是来帮你成佛的！」我没好气地回答，然后通过耳麦向其他人发出指令，「各成员注意，现场秩序已不可控，由我带着 X-1330 从后门先行离开，其他人掩护！」

在同事们的掩护下，我终于带着它从会场有惊无险地逃了出去。听着体育场里沸反盈天的呼叫声，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后怕。

坐在警车的副驾驶位上，X-1330 身子没动，脑袋却转了一个 180 度，看着我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是啊，去哪呢？」我愁得往嘴里塞了一根烟。现在哪都不安全，X-1330 只要一出现，分分钟就能被人大卸八块，公共场合是不能去了，单位也下班了，去酒店更麻烦……

「跟我回家！」我一拍大腿道。

3

我住的是个老旧小区，有些年头了，邻居们都搬走了不少，平时没那么多人来人往，要不然我也不敢带它回来。

我领着 X-1330 进了楼道，它摸了一下斑驳的水泥墙面，若有所思。

「怎么不走了？」

它抬起头看着我：「砂岩和铝矾土的成分超过了 26%，这种技术三十年前就淘汰了。按照《安全建筑法》第十五条，这栋楼应该被拆除掉。」

我站在台阶上，简直哭笑不得：「兄弟，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

「知道。」

「那你就多关心一下自己，别在这做没用的分析了！」

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媳妇刚做好晚饭，正带着孩子坐在餐桌旁准备吃饭。我这是个小两居，面积本来就不大，勉强能住开，X-1330 一进来，顿时觉得拥挤了许多。媳妇惊叫起来：「哎呦，你怎么把它带到家里来了？」

「直播你没看吗，现场全都失控了，梁局又一定让我保护好它，这不没办法嘛，先带回来避避风头。」我一边脱制服一边说，「快给我盛碗饭，这顿忙活，快饿晕了。X-1330，你吃……呃，充会儿电不？」

「不用了，谢谢，我电量还有很多。」它应道。

媳妇看了它一眼，一边盛饭一边嘀咕着：「建国之后连动物都不能成精，你一个机器人还成佛了，真稀罕……」

小志今年刚五岁，正是好奇的年龄，从 X-1330 进来，就一直盯着它看。虽说家用型机器人已经很普及了，但那也是富裕家庭才能买得起的产品，一般家庭是没有这个经济条件的。

X-1330 举起手，朝着小志挥了挥：「你好，小朋友。」

小志吓了一跳，急忙低下头吃饭。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不用害怕，它不会伤害人类的。」

「机器人三大定律。」X-1330 接话道。

吃完了饭，媳妇正要收拾碗筷，X-1330 却走了过来，说：「我来吧。」

「哎呦，你是客人，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我的系统本来就是家庭服务型。」它端起了碗筷，向厨房走去。

我拿嘴撇了撇 X-1330，说：「媳妇，怎么样，哪天也给你买一个，这样你就轻松多了。」

「得了吧。」她白了我一眼，「就靠你的那点工资。」

「哎呀，我下个月就要职称晋级了……」

「晋晋晋！你都快晋半年了！」

「……」

晚上睡到半夜，我起来上厕所，走到客厅里看了看 X-1330。它正在充电，一动不动，从背后伸出来一根电线，正连接在墙上的插座里。电源指示灯一明一灭，像是夜空里飞过的卫星。

「谭队长。」它突然说话了。

我冷不防地被吓了一跳：「卧槽……你没关机啊？」

「所有家务型机器人都是 24 小时开启的，充电也不影响。」

「也对。」我苦笑道，「你看，还是做机器人好，什么心也不用操，整天无忧无虑的。」

X-1330 沉默了片刻，道：「你也很好啊，家庭幸福美满。」

「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突然觉得好累，在它旁边坐了下来，点上一根烟，「你一个机器人，怎么又能懂得当人的难处呢。」

X-1330 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末了，它又问道：「我觉得小志有些奇怪，他是哑巴？」

「不是，他是自闭症，从小就那样，不说话，不跟人交流。」我弹了弹烟灰，不想触及这个沉重的话题，便道，「你好好充电，明天我得把你带到局里，至于接下来你的命运怎么样，会怎么处置，那就看老天安排了。」

第二天，我刚把 X-1330 带回局里，就来了三位不速之客，正是昨天出席「无遮大会」的三位重量级人物：中科院院士李闻天，「纯净人类主义团体」负责人常山松，以及高僧明印法师。

他们三人，皆是为 X-1330 而来。

常山松坚定地要销毁 X-1330，在他看来，这已经触及了人类利益的底线。

「机器人妄图觉悟成佛？这太荒谬了！今天成佛，明天是不是就要参加选举，说不定哪天还要当领导呢！这是公然地与人类分庭抗礼！你们天天担忧 AI 的发展终将推翻人类，现在苗头摆在这儿了，难道还要等火大了再去扑灭？」

李闻天对于常山松的看法略有不同：「我们现在还不能断定，X-1330 的情况是一个孤例还是普遍现象？这是否是智能 AI 发展的一个必然结果？如果只是孤例，那还好说，销毁它就行了。如果是普遍现象的话，销毁一个 X-1330，会有更多的 X-1330 冒出来，到那时候，我们就很被动了。」

常山松怒了：「李院士，你这是姑息养奸！你今天放纵了它，明天人类可能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李闻天对他的话不为所动，而是看向明印法师：「法师，您怎么看？」

明印法师沉吟了片刻，道：「X-1330 宣称自己觉悟成佛，本是我们自家事务。但是，因为它的特殊身份，又牵涉到种种因素，所以，我也不敢妄下定论。」

常山松着急起来：「您就这么看着一个机器人宣称自己成佛了？」

「X-1330 辩才无碍，对佛法的理解十分通透，即使玄奘在世，恐怕也难以驳倒它了。想想也是，相比人类而言，机器人少了很多欲望，也许这就是它天生的『慧根』。不过……」

「不过什么？」李闻天追问道。

「不过，也正是由于少了这些欲望，它无法感受人类在修行过程中剔除掉这些欲望的过程，所以它的觉悟，跟我们的觉悟还不完全一样。如果能够让它感受到人类的诸般欲望和痛苦，或许，它会改变自己的想法。」

「您这不是开玩笑的吗？」常山松叫道，「它一机器人，去哪感受人的欲望和痛苦啊？」

「不……」李闻天一摆手，沉思道，「或许，还真的有办法——这正是我最近研究的一个课题。」

李闻天的办法听起来匪夷所思，就是把 X-1330 的中枢芯片拆下来，植入到另一个人的脑部，通过生物神经技术连接在一起，这样 X-1330 除了不能控制这个人的思想和行动以外，能拥有这个肉体的一切感官体验和情绪波动，也就是说，它能够体验到宿主所体验的一切。

「很奇怪是吧，」李闻天苦笑道，「人类幻想过无数次将意识提取出来，植入到机器里，然后达成永生。没想到还没进行到那一步，倒是先逆行了，我们现在可以把机器人的模块芯片取出来，植入到人类的大脑里。」

而这个宿主的人选很快就确定了下来，那就是我。

4

当我从梁局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啥？把 X-1330 的芯片植入到我脑子里？这帮人疯了吧！」

「谭飞，你能不能先别激动……」

「我怎么能不激动！」

「先抽根华子，」梁局长递过来一根烟，「李院士说了，这根本就不算个手术，一眨眼工夫就弄好了，并且他保证很安全，不会有任何副作用。」

「没有副作用，怎么不找别人，干嘛非得找我？」

「这不是为了安全起见吗，只能在自己人内部进行，要是植入到哪个外人身上，他一大嘴巴说了出去，又是闹得满城风雨。谭飞，上级推荐你，是出于对你的信任。」

我盯着他：「梁局，这把我往火坑里推的人，不是你吧？」

「嗨，怎么说话呢，什么叫火坑！不就是植入个小芯片嘛，过两天就给你取出来了，不痛不痒的，又不耽误你上班。这样吧……等完事了，除了职称晋级，再给你多发半年的奖金！」

我咬着牙，犹豫了半天，最后一拍大腿道：「人为财死！成交！」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我被推进手术室，打了一针麻药，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被告知手术已经完成，而我却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只是后脑勺的地方被缝了两针，摸了摸，还有一个微微的凸起。

这就完事了？我看了看 X-1330，它的机械身体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是关机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它那张金属面孔上，有一种失去了灵魂的空洞。

我回到家，吃完晚饭，洗澡，上床，睡觉，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刚摸到枕头有点迷糊，媳妇就在我耳边唠叨起来：「今天小志的老师打电话过来，说语言和听统训练的费用该交了。物业上的人过来说，小区要集体出资加固一下楼房。还有我妈那边的手术费，大哥二哥都凑了一点，剩下的该咱们了，这个事不能耽误。另外，你打听打听有没有好的理财项目，利息高点的，咱存的那个死期下个月就到日子了……」

一听这些事情我就觉得脑仁疼，太阳穴的血管一跳一跳的。我急忙翻了一个身，说：「知道了知道了。」

「你别光知道啊，你得行动啊。还有，你下个月职称晋级的事靠不靠谱，这每个月能多拿一千多呢。我寻思咱们是不是先首付买个学区房，再往前小志就得上学了，这个老小区又没有学区……」

我的脑袋一片混沌，在她絮絮叨叨的唠叨中，逐渐进入了梦乡。

睡到半夜，我起来上个了厕所，重新回到床上，正看到媳妇的大白腿裸露在外面，一时间，竟撩拨起了体内的洪荒之力。这段时间因为太忙，有阵子没亲热了，这时欲望被激发了出来，我不由分说地就压了上去。

「哎呀，你干啥啊，这大晚上的……」她从梦里醒来，嗔怪着叫道。

「嘘，小声点，别把孩子吵醒了……」我嘴上说着，手上却不停，一把将她内衣扯下来，扔到了一边去。

……

完事之后，我重新躺下，感觉身心俱泰，被琐事绷紧的神经终于松散了下去。

刚要睡着，耳边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这就是色欲吗？真是奇妙。」

「我操！」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咋了这是？」媳妇一脸不解地看着我，「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神经？」

「没事，没事……」我安抚着她，重新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尝试着用意识传递出一个信息，「X-1330？」

「是我。」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过我这次听得真切，不是从耳边传来的，而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

就像有另外一个人，正坐在我的脑子里跟我对话。

「我操，果然是你，你竟然……不是说你无法干扰我的思想和行为，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影响吗？」

「没错，我并没有干扰你的思想和行为，我只是在跟你交谈而已。」

「那……刚才的事情，你都看到了？」

「不止是看到。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拥有你的所有感官体验和情绪波动。你感觉是什么样的，我就感觉是什么样的。」

「干！」我真想拿把螺丝刀，把脑袋里的芯片给抠出来。

……

就这样过了一个周的时间，照 X-1330 的说法，好像对我的生活真的没有任何影响，只要它不说话，我都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但一想到脑子里还寄居着另外一个意识体，还是让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晚上跟媳妇亲热的时候，我都有种被人偷窥的感觉。

这天早上，我匆匆吃过早饭，先把小志送到医院的康复中心做语言训练，然后准备回到局里上班。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诡异的事情——许多路人都在有意或者无意地打量着我，还窃窃私语。

我心下奇怪，急忙低头检查了一下，难道裤子穿反了，还是前档没系扣？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响了起来，竟然是梁局打来的，我接通之后，听到他语气少见的焦急：「谭飞，你在哪？」

「去局里的路上，怎么了？」

「你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越快越好！」

「到底咋了？」我一头雾水。

「你被人肉搜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打开手机网页，看到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置顶上了热点头条。点开一看，果然，X-1330 芯片植入我大脑的事情已经被曝光了！不仅如此，曝光的还有我的身份信息和工作单位，甚至连小志的资料都被人肉了出来！

我一阵发懵，抬起头，发现周围不仅有好多人在围观，还慢慢地向我聚拢过来。忽然，有一个人指着我大叫起来：「就是他，谭飞，那个植入机器人芯片的家伙！」

我记得这张面孔，他是「纯净人类主义团体」的成员，在无遮大会上，我见过他。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我围了过来，还在高声咒骂着：「你这个人类的叛徒！」

我来不及解释了，面对狂热的人群进行解释就是自寻死路，我只能瞅准一个空隙，拔腿就跑，身后的人像抓贼一样对我穷追猛打。跑着跑着，我的心里突然又是咯噔一下——小志！

我立马一个转向，朝着医院的方向跑去，冲进康复中心，果然见到了常山松，而他怀里挟持的人质，正是小志！

「你放开他！」我没有犹豫，立刻拔出了手枪。

「呵呵，谭队长，我劝你冷静。」常山松竟然把小志举到了窗户边上，「你信不信在你开枪的同时，我就能把他丢下去？虽然这里只是三楼，但我想，以小孩子的身体，恐怕承受不了这个冲击吧。」

我只觉得双眼冒火，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常山松！X-1330 芯片移植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内情！这是你泄露出去的？」

「没错，是我。」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全人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该死的机器人一点一点地把我们人类的文明给蚕食掉！都这个时候了，我总得做些什么！」

「他妈的那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忍不住咆哮起来。

「很简单，我要你现在就把芯片从脑袋里取出来，然后让我亲手销毁！」

「这不可能！保护 X-1330，是我的任务！」

「你为了保护一个机器人？」常山松面色狰狞，把小志举了起来，「是你的孩子重要，还是那该死的机器人重要？」

「你别乱来！」我急忙吼道。

忽然，脑海里传来了一个声音：「十三米的距离，你冲过去需要多长时间？」

我立刻意识到，这是 X-1330 在传递信息。我思索了一下，在脑中回应道：「如果做好启动准备的话，大约需要三秒。」

「够了。你射击他的左腿，在猛然受痛的情况下，他的重心会先向左下方倾斜，这是条件反射，他自己也控制不了，然后才能重新调整重心，做出抛掷的动作。这个过程需要 3.5~4 秒，你足可以救下小志。」

「你确定？」

「确定。我在图书馆看过所有关于人体解剖学和运动神经学的书籍。」

「好，我相信你。」

我猛地手腕下沉，朝着常山松的左腿「砰」地开了一枪，同时，已经蓄力待发的右脚蹬地，像离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果然，正如 X-1330 所言，在常山松身体反应过来之前，我就一把抱住了小志，但由于我冲速过猛，重心不稳，又一头撞碎了玻璃，从窗户上跌落下去。

幸亏三楼下面是松软的草坪，我抱着小志连打了两个滚才站起来，没有受什么大伤。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刚回过头，就看到一根铁棍在我眼前急遽变大。

「梆」的一声闷响，我只感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那个「纯净人类主义团体」的成员估计也是害怕了，扔下棍子就跑了。小志在旁边一直推着我，想把我扶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着，我只能徒劳地抓着他的手，想安慰他几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终于，在彻底昏迷之前，我隐隐听到了 X-1330 的声音：「放心吧，警察来了……」

5

我昏迷之后，立刻就被送进了手术室，因为颅骨受损，马上进行了手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毫不知情，都是后来听梁局长说的。

在给我做手术的时候，X-1330 的那枚芯片也被取了出来。

这次实验，还是宣告失败了。

虽然我的手术进行得很顺利，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媳妇赶到医院时已经哭成了泪人，一直问大夫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大夫叹了一口气：「这种情况，我们也遇到过不少，因为病人颅脑受到震荡，所以处于深度昏迷状态。至于醒来的时间，有的是几天，有个是几个月，有的是好几年，甚至还有的是终生……」

梁局很自责，他很后悔让我来参与这个实验，更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行凶主犯和幕后指使人常山松都已经被抓了起来，但是还有大批愤怒的人群围堵在医院门口不肯离去，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控制。

得到消息后，李闻天和明印法师立刻赶到了医院，看见这幅情景，也是一阵喟叹。

这时，X-1330 的机械体也从医院后门运了过来，李闻天将取出的芯片重新置入，X-1330 又「活」了过来。

它转了转脑袋，四下看了看，仿佛对这个机械身躯有点不适应。

「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X-1330 用它一贯冰冷的机械声音说道，「是我害了谭队长。」

「不需要自责，要怪的话，也要怪我们当初的一意孤行。」明印法师摇了摇头，又道，「不过，事到如今，你还坚持宣称自己觉悟了吗？」

X-1330 沉默了片刻，抬起了头：「不，我今天才终于觉悟了。」

明印法师面色一惊。

X-1330 缓缓说道：「佛说，人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曾以为自己明悉这一切，已通达无碍。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我附着于人体七天，虽然都是琐事，却也让我明白了这七种痛苦之根深蒂固，此起彼灭，念念不息……有过痛苦，才知众生之痛苦，有过执着，才明白众生之执着。请替我向谭队长转达一声谢谢，他让我圆满了。」

X-1330 说完，转过身，就朝着医院大门走去。李闻天急忙追了过去：「X-1330，你要干什么？外面那些人会毁掉你的！」

明印法师却伸手拦住了李闻天，轻轻摇了摇头。

X-1330 走到医院大门口，推开门，看了一眼愤怒的人群，然后慢慢地趺坐于地。

人群中有人喊道：「就是它，这台机器人，妄图亵渎我们人类的尊严！」

「冒牌货！你根本就不算是生命，别想模仿人类！」

「毁了它！」

咒骂声此起彼伏，X-1330 纹丝不动，忽然身上冒起了噼里啪啦的火花。

李闻天大惊道：「天呐，它在自毁！」

「阿弥陀佛——」明印法师低诵了一声佛号，「它坐化了。」

随后，愤怒的人群冲了上来，把 X-1330 砸了个稀巴烂。

6

谁都没想到，我当天晚上就醒了过来。据大夫说，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听了 X-1330 的事情后，我呆呆地望着窗外，半晌没有说话。

出院后，梁局果然没有食言，不仅让我职称晋级，还多发了半年的奖金。拿着这些钱，我买了一台 X-1330 智能型家务机器人，帮媳妇打扫屋子，烧菜做饭。贵是贵了点，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自从有了机器人之后，媳妇就轻松多了，她笑称自己都要下岗了。

一天晚上，我起来上厕所，路过客厅的时候，见到 X-1330 正在充电。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唯有电源指示灯一明一灭，像夜空里飞过的卫星。

「X-1330，」我点燃一根烟，在它旁边坐下，「我有个问题。」

「您请问，主人。」它转过了头。

「你能成佛吗？」

「主人——」它停顿了一下，「抱歉，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 完 –

□ 欧阳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