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霜降面带慌张跑进寝宫的时候,我正在逗笼子里的一只翘尾金丝雀。
「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我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眼睛微微朝边上看去。
「是出什么事了?快让本公主猜猜,是不是符离又想给我的长乐宫里塞男人?」
我性子懒怠,日上三竿方才睡醒。这会儿赤着脚靠在塌上,未梳洗施妆,十分像趴在某个犄角慵懒地晒着太阳的猫儿。
霜降支支吾吾:「回公主,陈庆刚刚来过一趟。说他今日辰时,偷听到摄政王正与皇上商议,送公主去瓜达尔和亲……」
陈庆是掌事阁的老太监,原先是我父皇的人,多年来都听我的指示。
「什么?」我瞬间清醒许多,怒极反笑,「本公主不收他送来的男人,他就开始把本公主往男人那儿送,不愧是摄政王。」
「不过这瓜达尔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大梁的手下败将,龟缩一角罢了,居然要本公主去给他和亲?」
瓜达尔部曾经攻打过中原边界,最终战败而归,那时大梁尚且不怕,如今国库充盈,粮马皆备,就算让那个什么老首领归降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便说真要和亲,也该是瓜达尔部最俊美最尊贵的男子,来大梁给我面首!」
我字字落地,这长公主驸马的位子,我看谁配?
屋里燃着暖炉,尚且温软,我身子骨天生娇贵,天再凉下去便不大出门。看来朝堂上的事,总要教自己人多盯得紧些。
想到这里,我又忙问:「七弟是怎么说的?」
霜降说:「回公主,陈庆说他也没听全,只听见摄政王口中’公主和亲’的字样。那时巳时巡视的卫队刚好来交接,他不便多待,容易招嫌。」
我蹙了眉,七弟向来夭懦,怕又是心里偏向着我,嘴上却只敢跟符离唯唯诺诺——我每回只盼着,他能多与符离打会儿太极。
符离行事言语总是剑走偏锋,虽然结果常令其反对者咋舌,但单看表面那模样,可真叫一个处处压制本朝天子,大逆不道。
这也便怪不得那些大臣们,一个个面上敬他,怕他,恭维他,称他年少有为;
背地里骂他,踩他,说他私养亲兵,握着半块虎符,迟早要造反。
2.
符离境地如此,但我这长公主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比他更差劲。
这宫里宫外,大梁长公主的轶事早就传遍大江南北——除了我出生那天,北斗七星连成一线,大梁久旱逢甘露达数月以外,就没做过一件好事。
十岁善妒,杀死了父皇赏赐受宠妃子的波斯猫;
十一岁恃宠而骄,因为菜品不合胃口,划花了御膳房小宫女的脸;
十三岁倒行逆施,将自己的亲弟弟扔进刑事部,直接给砍成了八块去喂了狗;
十四岁,因为私下与当朝摄政王的争执,将丞相府无辜的大夫人一把推进了井;
十六岁,荒淫纵欲,在府中养了一大群不知民间哪处找来的面首,夜夜笙歌,玩物丧志。
待到今年年初,长公主十七岁生辰刚过才没几天,先皇梁景帝便暴毙驾崩,年仅四十二岁。
此后梁成帝上位,长公主在朝堂之上更是作威作福,毫无礼法可言。
众大臣皆时常怨声载道,说当今圣上年纪尚小,身边一个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摄政王符离,另一个是任性妄为的长公主——
大梁怕是要保不住风华。
不过我看,大梁可是比去年的势头还要好——至少,在那帮老愚昧归西之前,是必然亡不了的。
我的确疯,但符离显而易见比我更加疯了十倍,他算计人的手段,有时连我都胆战心惊。
不过我卿平月,好歹也是堂堂大梁嫡系长公主,被他符离看得如此轻贱,任谁也咽不下这口气。
想到这里,我却又瞬间喜笑颜开,一双含水的眸子弯起来,未施粉黛也艳丽极了:
「霜降,立刻给我梳妆,准备好马车,咱们去见他符离一见!」
3.
我来到符离的办事处,轻飘飘忽略过门口说要先进去通报一声的小太监,直接推门而入。
符离身穿深玄色锦袍坐在案前,手边搁着砚台纸笔,似乎是在审核公文和密报。
他写得一手隽秀飘逸的好字,不过在我卿平月的眼里狗都不是。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每天不知道要杀死多少人,才能求得他在这朝廷之上的拥护和地位。
符离略微抬起眼皮,似乎是在表示对我擅闯寝殿打扰的不满,随即那双眼睫又垂下去:
「陈庆又偷偷跟你通风报信了?」
我听他的语气,真就像是在说:你等着,我迟早把陈庆弄死。
我走进几步,勾着嘴角,抽了他手中的卷宗,语气慢悠悠:
「关陈庆那老头子什么事?本公主的门路可多得是,单我养的那些个貌美面首,就不是光吃长乐宫白饭的。」
符离抬起眼盯着我,眼里有了些愠意,我丝豪不示弱:
「怎么了?你若是也喜欢,看着心痒痒,本公主今日回去便挑几个身子软又活好的,然后差人送到摄政王府上,让咱们摄政王开心开心。」
符离生得一双深暗的桃花眼,默然地凝视人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吸引。
宫里常爱传,长公主和摄政王二人单看长相,真是漂亮得非亲眷而胜亲眷。
符离没有理会我轻浮的言语,只自顾自道:「长乐公主,我如果铁了心真想要把你嫁出去。」
他缓缓站起来,高大的身形笼下一片阴影,又弯起那双勾人心魂的桃花眼,似乎是在戏谑:
「你又能怎么样呢?」
短暂的寂静,很快被我打破。
「那门路就多了!近在迟尺不就有一个?」我笑。
他一愣,我趁机离他更近一步,丝毫不避讳地将手腕搭在他脖颈,媚眼如丝:
「那我就从今天起,日日给你的茶水下媚骨散,给你的房间点迷情香,将你书房的文书都换成春宫图,再夜夜爬你的床榻。」
「摄政王府上谁若是敢拦,我便教谁人头落地,你说怎么样?」
符离皱起眉,而我偏要继续讲:
「我要上了你,然后昭告天下,大梁的先皇最受宠爱的长公主,怀了如今陛下身边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孩子。」
「瓜达尔部想要我,他们就算受得了,符离啊符离,你又受得了么?」
4.
说到这儿,我咯咯地笑起来,如银铃般清脆悦耳,还不忘冲此时脸色差极的他俏皮地眨眨眼。
符离手背青筋暴起,一把将我从他身上扯下来,眼里的暴戾和怒火丝毫不加掩饰,他狠狠攥着我手腕:「卿平月!」
「符离!」我声音亦拔高几分,「只要我活着一天,七弟还未站稳脚跟一天,你就别想让我离开大梁!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能不知道?」
「卿平月,你这种鱼死网破的想法,会牵连和害死多少人,你知道吗!」
符离眼睛充血,「你若是敢,那么你听好了,到时候凡事在这件事上帮过你的人,我符离,一个都不会留。」
「我卿平月说到做到!」我冷笑着,「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符离?本公主人都不在了,要旁人的性命又有何用,他人死活又与我何曾相干!」
符离的拳头攥紧得咯咯作响,我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于是准备再作一作,火上浇点油。
「当然,也有更方便的法子。」
我挣脱他,快步走到一边,拿起他的杯盏,盯着符离的眼睛,右手高高抬起,猛力朝地上一摔!
哐啷当!
上好的半透明琉璃盏,几十两黄金换来的一盏小小容器,顷刻间就碎成了无数片。
我垂下眼睫,低头弯腰拾起一块捏在手里,碎锋利的边缘立马割破了我的皮,再嵌进肉里。
血珠顺着伤口流下来,滴滴答答地砸在地板上又晕染开,好似一朵朵暗色的玫瑰。
符离瞳孔有一瞬间的涣散,他瞪着我:「卿平月!你又发什么疯,别再我这儿胡闹!」
「我胡闹?若是真屈辱地嫁去瓜达尔,又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掷地有声。
我笑起来:「但若是我现在死了,符离,你说我的七弟他这次,会不会敢下令杀了你?」
我捏紧碎片,手因为疼痛而颤抖,声音却又再无方才的笑意,转为冰冷而平静:
「瓜达尔部地处西北角,常年缺水缺粮,自古以来就打不进我们中原哪怕是一毫厘的封底!符离!你就算想牵制我,看我手上的人越来越多,你慌了,但你又不想杀我——」
「就算如此,符离,你要拿我去跟瓜达尔和亲,也属实太不聪明。」
无声的对峙,一秒,两秒,几分钟过去了,我就这么与符离站在一地碎片的两边,谁也不甘心朝对方服个软。
我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攥紧的拳头,在一瞬间突然放下了。
「卿平月。」
我眼神有片刻游离,听他喊我,又看向他。
这时我才发现,符离不知什么时候眼眶已经红了,他语气稍微弱下来:
「卿平月,你听话。你把手上的东西给我,然后就回去。」
我看着他,依旧倔强地一动不动。
他试着走进一步,我便立马退后一步,手里力道再更紧,鲜血已经红了我的衣裙。
我娇气,怕疼得很,气血从小便虚,回去大概是要躺上半月才得好。
良久,他终于叹了口气,似乎是很疲惫,好像是一身的力气都在刹那间用尽了。
「好,卿平月。」符离说。
「答应你,不和亲了。」
5.
霜降捧着狐裘披肩,早站在门口等了多时,一见我出来,连忙上前给我披上:
「方才那一声脆响惊动了侍卫,奴婢想必应是公主摔东西了,情急之下便说是摄政王的命令,除非亲召,否则不得打扰与长公主的谈话,那些侍卫才没有闯进来。」
「嗯。霜降,按你这私自发令,触犯宫闱的频率,多少人头都不够你掉的。」
霜降没理,一边帮我系上披肩,一边轻嗔:「摄政王府内怎么这么凉?公主,看您脸都白了。」
她又闻着味道不对,猛然低头:「公主!您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奴婢马上去唤太医!」
我很累,轻声跟她说:「别声张,先回长乐宫再说。没什么大事,只是割破了手。」
霜降脸上忧色并未散去,我勉强笑了笑:「我自己扎的,有分寸。符离终归是舍不得我身上留疤,这点自信本公主还是有的。」
霜降点点头:「奴婢回去马上给公主热上汤药,去去寒。」
我的手腕隐隐作痛,却不坐轿,就命她扶着我慢慢往回走。
我要走回去,我偏要作践自己,让符离看着,让他心疼。能疼几分我不知道,三分总是有的。
长安城今早落了场大雪。
我穿着一身雪白,手掌伤痕间落下的血,沿着我和霜降浅浅的脚印,从符离的殿外滴到长乐宫。
殷红藏进又软又细的雪里,转瞬即逝。
回到长乐宫,回春房的老太医到了,盯着我的手深深皱起了眉:「公主今夜可能要受些苦头。」
「琉璃盏的粉末和碎片太细,挑出来要费些功夫,公主且忍忍。」
我疼得脱力,昏迷又醒来几次后,命陈庆给太医送去了两箱白银。
听霜降说,太医当时连忙跪下来道不敢收长公主的钱,为长公主医治是他的福分。
「陈庆怎么回的?」
「按公主的吩咐,同太医原话说的。」霜降应。
陈庆笑眯眯地对太医说,公主让他尽管收下,今天公主受伤的事,烦请老太医务必烂在肚子里。
若是保密得好,那这便是应得的封口费。
若是保密得不好,那就是你的买命钱,足够为你九族买风水上好的坟地。
我点点头,放心睡下。
6.
我还是发了高烧,昏昏沉沉睡了两天,醒来时身上烫得要命,恍惚间全身一直在出汗。
半梦半醒间,意识有一瞬间应该是醒着的。
我感到夜里似乎有一只冰凉的手,贴在我额头上,热意瞬间散去了大半,舒服了许多,可我就是睁不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人是不是霜降。
深夜之间,窗外似乎又一次落了大雪。
我感到身边似乎又有人来了,依旧是与昨夜同一个人。那个人身上冰凉舒服非常,将我整个人抱在怀里,似乎还来回了好几次。
我的意识当时模糊到不行,只片刻便尽数消弭,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未时。
「公主您醒了!」
第一时间映入我眼帘的,是正在拧毛巾的霜降。
她急忙将手贴上我额头:「公主您终于不烧了,都已经第五天了,您急死我了。」
说着她就红了眼眶,连忙拿衣袖擦了眼角,起身要拿毛巾给我擦脸。
我笑笑:「只是发个热,死不了。俗话不是说说祸害遗千年么,我这样的,若是活不过万年,老天爷都对不起我。」
说完我突然神色一滞:「五天?那先前的和亲之事结果怎么样?」
「皇上每天都来公主府上看公主您,从没提过这事儿,大概是不会再提了。」
我松了口气,七弟他这回总算是争了口气。
想到他,我不禁神色和缓起来:「七弟今天来了没?」
「还没呢,公主醒了的事,我立马叫人去传给皇上!」
霜降起身又坐下:「对了公主,摄政王前几日送来了不会留疤的药,您看……」
「扔了。」我不假思索。
「公主三思,摄政王也是好意呀。」霜降小声道,她总会劝我,对摄政王的敌意稍微小一些。
我点点头,认真思索之后,加了一句:「那就扔在摄政王府门口。」
霜降:「……奴婢晓得了,奴婢现在去喊皇上。」
7.
霜降叹了口气,刚刚起身,端着盛满水的盆出门,转角便「哎哟」撞上了一个人。
「谁呀!是没看见我正端着公主的——皇上!哎呀!皇上恕罪!奴婢该死!皇上万岁!」
我在屋里听着动静乐了,稍微提高了些说话音量:「霜降,皇上若是哪天真要砍了你的头,记得知会我一声,多稀罕的事儿呢。」
卿成一身黄袍,撩起门帘:「阿姐!你醒了?」
我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些人气:「七弟。」
我私下里并不爱喊他皇上,还是七弟叫的顺口。
其实,当今圣上的名字卿成,还是当年我父皇一时心血来潮,让我这个仅四岁的长公主起的。
我当年可没亲眼见到哇哇哭的七弟,只是在殿外听见了父皇的提议。那时候尚不识几个大字儿的我,觉得十分新鲜,便给七弟择了一个比较好写的字——成功的成。
父皇没有亲自给他起名,只是因为七弟的母妃不受宠,但这也恰好让我对他倍加关照。
大概是七弟到了五六岁年纪,也就是他在瓜达尔部当了两年质子再回来的时候,我与他见面次数多了,就日渐熟络起来。
他年龄最小,可是长得居然比另外几个兄长还高一个头——但奈何,性格实在是软趴趴的,总被别人欺负,我这个长姐便老得替他撑腰。
真是物是人非啊,那几个年长他几岁的皇弟,无一例外全折在了十多岁,一个人最好的光景。
父皇驾崩的时候,独留一个七弟,临终前嘱咐符离,让符离务必尽全力辅佐七弟,给大梁一个安稳的太平盛世。
卿成掀起袍子,坐在我床边:「阿姐的身子,现在可是感觉好些了?」
我点点头,忽然想起些什么:「前些天夜里,可是七弟你来看过我?」
卿成笑意丝毫未变:「是啊,阿姐记得?我还用手贴了阿姐额头,烫的朕心里可着急。」
我叹了口气:
「七弟你看,大梁的朝堂之上,四海之内,宫墙之下,再过两年还有后宫。」
「天下之大,国土无垠,要你去管的事情太多了,阿姐的这种小事,你真不该如此费心。」
说实话,卿成的谈吐举止,属实没有什么王者风范,倒像是个无忧无虑,没上进心的小王爷。
我总是担心,某一天符离真会对他不利。
但七弟似乎很喜欢符离,大小事务都很依赖他。
卿成低下头,像是同我认错一般:「朕知道了。阿姐,那你休息吧,朕……就不打扰你了。」
我没留他,让霜降送卿成上了轿。
霜降回来后告诉我,符离生病了。
我一愣:「什么病?能死吗?什么时候会死?」
「应该不能,摄政王同公主前些日子一样,也是着了风寒,发了热,说是……昨日冻着了。」
「冻着了?那真是稀罕,他符离八百年不生病,还能冻着。」
我嗤了一声:「他先前送的药,你丢在摄政王府门口了没有?」
「丢了的。奴婢听公主的话,没敢耽搁,还是当着摄政王府门口那两位报事太监的面丢的。」
霜降的语气听起来后怕得很:「公主,我真怕哪天摄政王要杀了我。」
我打了个哈欠:「若是我不找个机会把他上了,他杀你便是迟早的事。」
霜降:「公主,您还是再睡会儿吧,奴婢不怕掉脑袋,只怕您身体不好。」
刚好我头还有些疼,便又躺了下去。
8.
我好像做梦了。
梦里我一下子跌回好多年前,符离曾经背着我,走过夜色里的大街小巷,去买沁蜂堂的蜜酿桂花糕和椰蓉杏仁酥。
那晚我趁着守夜侍卫打瞌睡,偷溜出宫墙外,揣着几块银钱想上街买点夜宵。
夜已深,白昼的暑气早散了,头顶上的星子散漫又稀疏,肌肤表面生寒。
我自小便是个娇气包,兜兜转转地找不到路,心下的委屈便一股脑全冲上鼻尖。
符离就是在这个时候捡到我的。
年龄不过十四岁的少年,手中撑着火把,跳动的火光照在他脸庞,熠熠生辉。
他蹙起眉:「长乐公主?」
「你是谁?」
我心下一紧,怕不是公主府的人发现我不在寝殿,派人来寻我了。那可不行,我还没靠自己买到椰蓉杏仁酥和蜜酿桂花糕呢!
符离的声音淡而疏离:「回公主殿下,在下丞相府庶子,符离。」
符离这个名字我晓得,是父皇下朝时常同我聊起的,那个骑射礼乐,天文书术样样精通的丞相府庶子,符离。
父皇还总爱笑话我,全身上下没一点长公主的样子,琴棋书画样样不精通,以后可怎么找驸马。
我恃宠而骄道:「这不是有父皇在,天下的好夫君,岂不是任月儿挑选了?」
父皇便会叹口气道:「只可惜,符离是个庶子。」
9.
想到这里,我又抬眸细细打量他。
符离身着一身藏青色鎏金丝长袍,站立的姿态掩不住贵气。
面相不同于我几个同胞弟弟般如兰俊秀,他轮廓生的要硬朗许多,且显出几分不同于他这个年龄的深沉。
我将视线别开,退后一步:「你是来寻我回公主府的么?」
符离微微一怔:「符离并不知情。只是天色已晚,公主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
我心下听着一喜,扯高气扬起来:
「本公主要吃沁蜂堂的糕点,你带我去,我便早些回。作为回礼,我也帮你保守晚上偷溜出来的秘密,如何?」
我提的置换条件明着耍赖,符离似乎不想与我起争执,只叹了口气:「那走吧。」
我得寸进尺:「我走不动了。」
他停下步子回头看我,像是在询问我怎么办。
符离生得高而清瘦,才不过走几步,便同我拉开了不小距离。
他修长的影子在火光之中影绰着跳跃,片刻之后他缓缓蹲下身。
「上来吧长公主。只是,切勿同他人讲起。」
我十岁,也知道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但依旧立马跳起来趴在他背上,因为我走得属实累了,腿都软得在颤。
白雾皑皑,符离背着我走了好几条巷子,终于买到了我想要的几袋吃食,而我早已经在他背上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来已经是在公主府,房间的桌上还放着两个木色纸袋子,上面印着「沁蜂堂」的红章。
那是我与符离的初见。
而自那以后,我几乎月月都能见到符离。有时是在靶场和跑马场,有时是在公子月试的擂台上,有时是在举办宫宴的后花园。
更多的时候,只要我偷偷从公主府中溜出来玩,就像冥冥之中注定似的,总能碰上符离。
那个长相和举止皆漂亮的,实在令人艳羡,甚至能遭人嫉妒的那个少年郎。
10.
大梁三十五年,父皇致力于巩固外交,西域的新鲜物件宫里进了不少。
其中不乏有华美的丝绸和陶器,最稀罕的属是那一只异瞳波斯猫。
那猫儿通体雪白,毛发蓬松柔软,一只金瞳掩在较长的绒毛间,另一只瞳孔色是冰透蓝,谁见谁喜欢。
最稀罕的物什,父皇自然是第一选择留给我。
奈何本公主没那福分,我自小便对猫咪过敏,一靠近身上次日便要起红疹子。
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父皇总是晓得的。
我只好红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父皇将那波斯猫赏给了新晋的妃子。
那妃子笑意盈盈地看了我一眼:「这波斯猫可爱非常,不如叫它雪团。
雪,是称赞此物雪白,团,则有团团圆圆之意,再往上便是祝陛下事事圆满了。」
这么一说,我更气了,宴席上饭都没吃几口,喝了点汤,便要回去。
那天一同在朝堂上的还有众臣家属,符离难得地也在宴会主座。
大概是一个月以后,我记得那夜素月分晖,宫墙之下,青石板路面潮湿朦胧。
我经过回府的必经之路,想起早晨去看学堂月试时,符离告诉我,鲤鱼池今夜会新晋一批红鲤。
想到这我心血来潮,便立马要霜降跑去御膳房取些碎糕点喂鱼,自己则先一步往御花园赶去。
刚走进御花园,我便看见一团雪白在鲤鱼池边抽搐,口中还泛白沫。
我从小连杀鸡都没见过,十岁的年纪第一次望见生灵在眼前将死未死的模样——我瞬间吓坏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心一横,抱起那波斯猫就往外跑,迎面猛地撞上一个温热的胸膛。
待看清来人,我哭喊:「符离!你快救救雪团,它好像不大好了!」
符离抬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我的泪,带我上了他的马,赶去回春阁找太医。
一路上他都在安慰我:「不怕,不怕。长乐公主,符离一直陪着你。」
他那一双水波荡漾的桃花眼可真是好看,我渐渐地也没那么害怕了。
「太医能不能救猫儿?太医是不是只会救人?那先前公里的兽类都上谁来医治?」
十四岁的符离安抚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太医会尽力。即便是救不回来,也不是公主你的错。」
「公主,你很善良,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11.
当夜,符离将我送回了公主府,第二天起来,我觉得身上奇痒难忍,才想到昨夜摸了猫。
父皇的那位爱妃哭得好凶,父皇答应了她一定会彻查此事,将掐死雪团的人揪出来后,定狠狠加以处置。
直到父皇看见被公主府侍卫匆匆送至回春阁找太医的我,他的愠怒凝固在脸上,转化为疑问。
那位妃子在旁边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陛下,长公主她年龄尚小,或许是见那波斯猫陛下赏给了臣妾,心中感到不平,才……」
我那一瞬间真的很想问:
那猫怎就会是被掐死的?
我遇着它的时候,看起来分明像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怎会死因是被掐死?
但我脱口而出的是:「符离在哪儿?」
符离能替我作证,我什么都没做。
父皇神情严肃地问我:「月儿,你什么时候同符离在一起?符离今日早早便启程去西域商道边研学,昨夜也一直该待在丞相府里。」
我闭了嘴,心想不该将符离牵扯进来。
旁边的女人哭得我心烦,我莫名地委屈,干脆什么也不解释,就这么瞪着父皇。
「罢了。朕累了,大家都散了吧。」
父皇顿了顿,「月儿,身为长公主,不注意自身言行,罚你禁足半月。」
我当时铁了心就是想知道,父皇会怎么选。
很明显,我没有得到该有的偏心,我赌错了。
第二天父皇找到我,同我温柔地说:「月儿,朕知道你没有做那样的事。」
「但太医方查出她有孕,胎像不稳,为了你的弟弟或是妹妹,委屈一下。」
「等到半月结束,父皇带你去民间集市,月儿,你说可好?」
我能说不好吗?
我大梁长公主的名声,也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发臭的。
堂堂大梁长公主,竟如此善妒,掐死无辜生灵!
想想也真是好笑,那些个大人,怎么总爱揪住一件事莫须有的事不放,还偏偏要赶着同下一件不太令人高兴的事情,强行连起来?
父皇驾崩以后,我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位从头到尾在本公主这儿都没有过姓名,只会哭哭啼啼的烦人妖妃。
我禁足期间,陈庆来通报,说符离回来了。
当晚我从公主府翻墙出来,符离在月色下站着等我,手里提着沁蜂堂的袋子。
清隽的身影,在光里绰绰。
「公主恕罪。」
「符离来晚了。」
刹那间我的委屈喷涌而出,冲过去死死抱住他:「符离,他们不信我!」
我哭得那么凶,悲伤像是要将符离的胸口烫出洞来。
我低低地对符离说:「符离,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信我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说:「符离发誓,永远站在公主殿下这一边。」
12.
恍然间,我的回忆碎了。
梦醒了,我睁开眼睛,身边居然坐着符离。
他闭着眼,一手支着额角,另一手搁在腿上。再细看,符离眼下还有细微的乌青,像是很疲累的模样。
符离习惯浅眠,估计是我睡醒后多少有些动静,立马睁了眼。
「醒了?」
他音色沉郁,毫不含糊,好像方才闭目小憩的,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我没好气:「你没长眼睛,这也要问?」
符离默然地看着我,似乎不想同我争吵。我才想起来,霜降说过,符离也病了。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脱口而出。
没过脑子的话我一向不爱说,所以这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
他抬起眼皮,一双桃花眼盯着我:「公主不过生了场病,眼神莫非也跟着身体遭了殃?」
我一下子怒火中烧:
「擅闯公主府是大忌,符摄政王既然身体有恙,还请多多回府歇息。霜降!」
「奴婢在。」
霜降从门口探出脑袋:「公主可是要霜降送客?只是,摄政王今日寅时便在了,说有国事要与公主商议……」
寅时?
我一愣。
看这窗外的天色,此时怕是已经过午时了。
符离在这儿候了三个多时辰?
霜降见我面色稍缓,微微笑道:
「霜降伺候公主穿衣吧,摄政王可先至偏殿休息,稍后在公主府用个便饭,也好同公主共商要事。」
我与符离都还未表态,霜降连气都没换,又紧接着趁热打铁:
「公主,御膳房的宫女方才送来了蜜酿桂花糕,还有椰蓉杏仁酥。听闻是陈庆方才出宫办事时,在老字号的沁蜂堂顺路采买的。」
「奴婢想着公主向来喜食甜品,应该会喜欢,待会用午膳时,也一同为公主热上一盘。」
我额角突突地跳,感觉头都听得疼:「行了行了,给我闭嘴,就听你的安排罢。」
符离冷着张脸,起身时什么话也没说,理了理袖子便信步走了出去。
我在他出门前叫住他:「符离。」
他停了步子,并未转身,只微微侧过脸:「长乐公主有何吩咐?」
「你要同我商议什么事?」我冷脸盯着他背影,「若是提不起本公主的兴趣,你也不必候着了,早些时辰回府养病,总比在我这儿干坐着好。」
符离沉默片刻,淡淡吐出几个字。
「吞并瓜达尔。」
我一怔。
再抬头,门口只留下符离转身时,掀起的墨色衣角,屋里似是还有他身上余香。
不知不觉窗外有了声响,五天前下了场大雪后,连着几天一直晴空万里的长安城,似乎开始下起了毛毛细雨。
我问霜降:「外头下雨了?」
霜降点点头:「是啊公主。
这大梁的长安城,就要变天了。」
13.
霜降帮我梳起了发髻,细细描好了眉,额间用染指花的花汁画了花钿。
我点上绛红色的口脂,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
「似乎比先前瘦了些?」
「可不是,咱们这些下人都看得出来,公主前些日子发的那场烧,脸孔面颊一下都尖了不少,可叫人心疼了。」
霜降瘪瘪嘴,又笑起来:
「不过咱们公主,可真好看。霜降这辈子见过最顶顶绝美的人,便是我的主子啦。」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颦一笑的确曼妙动人,不禁轻嘲:「是啊。」
「本公主姿色过人,也怪不得那些大臣们曾私下里说,本公主若是生在普通门楣,再到年纪被选入宫去,那可便真叫一个’狐媚偏可惑主’了。」
霜降又气得跺脚:「公主别瞎说。」
我笑出了声:「你呀,人家这就是在夸我呢。美得遭人嫉恨,才叫真的美。」
「哦……」
霜降有些心不在焉,换了个话题:「公主,奴婢现在扶您去用午膳吧。」
我与霜降来到主殿,见到了符离,我回头同霜降说:「你下去吧,记得把门掩上。」
「好,霜降在外头等着公主。」
等到四周安静了,我率先坐下来用膳,符离却是先开的口:
「卿平月,你手怎么样?」
「挺好的。」我心思不在这个话题上,准备一言带过,还不忘呛他一句:
「摄政王该喊我长公主,没大没小地叫谁呢。」
谁知对面却不依不饶,语气还加重几分,似乎每一个字都是咬着牙说的:
「卿平月,是你让霜降在摄政王府邸面前,扔我给你送的东西?」
「不然还有谁?」
我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符离,我说过了,我手挺好的,那便不需要你的药。因此,你的东西,我让霜降来物归原主,有何不对?」
符离深呼吸,似乎是压着怨气。
若是在平时,他越气我便越开心,不过今天显然重点不在与他互呛,于是我清了清嗓子:
「嗳,本公主睚眦必报惯了,你也不是一天两天见我这样。」
「符离,咱们没什么好叙旧的,不如说说,有关瓜达尔的事,你要找我怎么个商量法?」
符离握紧的拳头似乎更用力了几分,他听到我这句话,便也不和我绕弯子:
「你有多少兵?」
我「噗」一声,差点噎着,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符离,你不会觉得,我愿意借兵给你吧?」
他目光一沉,我便得了意思:「摄政王,你想打瓜达尔,这事儿居然没与七弟说?为何?这本公主就不懂了。」
符离指尖敲击着桌面,似乎是在思考怎么跟我解释,最后他轻声吐了句:
「我有自己的想法,不便与你明说。」
「那就等于没说,放什么屁。」
我笑了声,身子往椅背上靠去,毫无长公主之规章礼仪:
「你不同七弟讲,我不想管为什么。但你要知道,你若私自拿了半块虎符,调走一般军马突然离了长安城——那便是越俎代庖,违背天子。」
「符离,掉脑袋的事儿啊,你真敢!」
我笑的放肆,「你还缺多少兵?本公主想想,要让你付出什么好。」
世人皆知,符离有半块虎符,另外半块在天子手里。
但其实不然。
虎符被我父皇命工匠打碎,当年将半块亲手交给了摄政王。
还有剩下的那半块,父皇再次将其一分为二,半块给了七弟,另外半块则在我手中,我一直交于霜降保管。
「你要什么?」符离眸光沉沉。
我最受不得他拿这双桃花眼看我,明明眸子里泛着慎重和心机,可即便这双眼睛布满杀意和阴暗的时候,也依旧笼着一股色气。
我双手撑上案台:「若攻打瓜达尔部,我要与你一同去。」
「不行!」符离声音顿时拔高,眉目深深地蹙着:「卿平月,你别胡闹!」
「不能去么?」
我兴致恹恹,冲他两眼水光潋滟地瞧着,咬了一点下嘴唇,看上去委屈得很:
「那么,尊贵的大梁摄政王符大人,您还能许给本公主什么呢?」
14.
「咳咳!」符离似乎是想说什么,胸口却突然一闷,咳了起来。
我皱眉:「你怎么着的风寒?」
「并无大碍。」符离显然不想与我谈这个话题,他歇了片刻,问我:「那你想要什么?」
我与符离对视着。
他皮肤白,因为方才的咳嗽,倒是微微有了些人气在脸上。
我眼里是戏谑,他眸子里是冷漠。
我们都知道,全是假的。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就在下一秒,符离就要忍不住吻我了。
但他最终还是轻轻开口:「本王不才,许不了公主什么。」
「只是大梁的江山,不可因外族而动荡。如今百年来打不进中原的瓜达尔部已然犯了边界,不去压制实在有违先王之遗德。」
符离看着我说:「想必公主也不希望,这太平盛世某天沦落到临渊在侧,虎狼在外的地步。」
「不好意思,本公主家国意识实在不强,摄政王不必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
我举起纤纤玉指抵住唇珠,笑道:
「兵符,你想都不要想。本公主真是害怕得很呢,心想着符大人若拿了我的兵符,大梁四分之三的兵到时候便都在你的手上,黄袍加身岂不是轻而易举?」
符离怒极反笑:「卿平月,再疯,说话也该注意些分寸。」
「注不注意用得着你说?我偏不。」我再近一步,勾他下巴:
「但我可以为即将出征,为我出一口恶气的这位摄政王,帮些其他的忙。」
「谁要帮你出气?」符离捕捉到我言语间的戏弄,不满道。
「你呀。」我眨眨眼,非常无辜:「符大人,您不爱我么?」
寂静。
「我真想杀了你。」符离将我一把扯到他面前,灼热气息喷在我脸颊和唇齿间。
「你舍不得的,除非一起死。」
我轻蔑一笑,拂袖起身:
「时间不早了,本公主现在便屈尊去一趟摄政王府,勉强看看你房间的路线图。」
我推开门,外头的天光大亮着射进屋里,我才发觉刚刚屋里有多么暗,我和符离却一点儿也没察觉。
15.
符离的房间很大,也很简洁。
我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我从不知道这儿有间这么大的密室——
说得不太恰当,应该说,我从不知道符离的密室在哪儿。
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不在家放个密室?
我的密室主要与金钱和防止意外挂钩,而符离的密室,我并不懂许多军理,但一眼看去,能看得出四面墙壁尽是各块封地的城防图,还陈列着许多稀奇的火枪和刀剑。
我边看边啧啧称奇:「到底什么时候反?准备工作做的这么好。」
他瞥了我一眼:「你人已经进来了,咱们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谋反也得带上你。」
我眯起眼睛:「好你个符大人,感情你一开始就没想问我借兵吧?」
「猜的不错,可惜晚了。」符离推开密室的又一扇门,偌大的沙盘图呈现在我面前:
「你的七弟不赞成打瓜达尔,这回我和他没法打成一致意见。」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了一丝多年对我未曾有的认真:「长公主,你觉得,到底打不打?」
「打!」
我不假思索地信步走进门,又蓦地站住:
「顺便确认一下,瓜达尔上月犯了中原边境,然后提出了要我和亲的条件,你没有第一时间拒绝,是么?」
符离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说些其他什么。
我盯着他,终于开口,说了一个字:「是。」
我一点头:「好。那么,符离。」
「你说。」
「瓜达尔以下犯上,要求无理,我们身为大梁的主人,没有第一时间进行镇压,这是于大梁国不忠。」
「而你身为大梁的摄政王,圣上性子怯懦,也未第一时间拒绝和亲,反而与圣上商议拿长公主和亲的可能性,此为对本朝公主不公。「
「所以,这一场仗是你欠我的。」
「好好打,本公主就在这里候着,等你凯旋。」
16.
「这条道为何不走?」
符离指着我推翻的旗子,似乎对我在他布局上的否定不太赞同。
「你以为瓜达尔真不善水路,就要走河道?书上都是骗人的,听本公主才是真。」
我将旗子移至大路:
「现在是隆冬,瓜达尔的主力聚集在中原边境以北,气温比中原更加寒冷。我问你,瓜达尔哪来的河?全是冰!」
「马蹄钉在出发前全要更换一遍,粮草务必防潮,所有相关措施做三遍,只多不少。」
「瓜达尔部靠山吃山,现在是寒冬季节,他们铁定认为我们中原人一向不恋战,原地休整再出发,就算要打也是夏季,草场最茂盛,马最强健的时候。」
「那咱们偏不让瓜达尔部如愿,下月就出发,春天就到那儿,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符离静静地听我喋喋不休,只偶尔提出询问,我不喜解释,大多数情况下给与的回应都是:
「我去过那,你去过么?你没去过,便快些闭嘴,听本公主的。」
符离便会挑眉,不置可否。
这长公主娇气起来,可万万听不得忤逆的。
不过我也的确有底气,谁叫曾经七弟去瓜达尔做质子,我可是硬生生求了父皇半月,才许得让我送他到瓜达尔啊。
可惜我当年一去瓜达尔,便因水土不服生了病,昏迷醒来时已经在返程路上,都没来得及与七弟见最后一面。
我嘴皮子上虽是不依不饶,心里想起来些事儿,这会儿还给奇怪上了。
记得那个时候,我在路上给了尚且四岁不足的七弟一个香囊,千叮咛万嘱咐他,待到两年后回大梁来时,记得采些瓜达尔特有的紫心草给我瞧瞧。
听闻中那紫心草只在瓜达尔的高地生长,极为耐寒耐旱,剥开来的草心有异香,还能解世上神医难解之毒。
不过七弟回来,面孔变成熟了些,个子也是长了不少,性子也没怎么变……却是再未提过此事,可七弟从不把我嘱咐的事忘记的。
我摇摇头,不再去想,毕竟谁没有个特殊情况呢,那时七弟才多大,应该是忘了吧。
不知不觉便到了夜里,霜降在摄政王府左等右等不见我出来,急的在门口团团转。
我是真忘了时间,尘封的记忆随着我的口述,在脑海中一帧帧地闪过。
符离提醒我:「公主,天色晚了。」
我头也不抬:「那本公主便宿在这儿。」
身旁的人很久没说话,我瞟他一眼脸色,不禁笑的花枝乱颤:「摄政王是怕?」
「随意。」他转身走开几步:「若是确定不回,我便让侍卫给你那侍女霜降也安排个落脚地方。」
我应了一声,听符离脚步离去又回来。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方,略有些哑:
「长公主若是乏了,去歇息便是,这些明日再议也不迟。今日的要点本王都已经记下,已经安排人在准备当中,多谢公主了。」
我抬起头,刚好对上那副桃花眼。
这一回,我没走出来。
「我是困了。」我笑得美艳,「我要你抱我去塌上睡,就现在,本公主一步也走不动。」
出乎我意料,符离没有拒绝,直接走进将我横抱起来。
符离主动的贴近,和我平日里带戏谑成分的小动作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感到一丝餐足,自然想要更多的肌肤之亲。
月色皎皎,媚声娇娇。
17.
我勾着符离脖子不放。
我与他此刻都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血汗泪隔在我们的脉络里,痛不欲生。
符离,你也活在痛苦里吗?
你的心,在颤抖着哭吗?
好巧,我也是这样啊。
我笨拙地啃咬他嘴角:「我恨死你了。」
「那你恨。」
符离强势地反客为主,压得我疼得喊出声,却在下一秒封住我的唇舌,教我想呜咽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被他咬得疼,嘴唇破了皮流了血,却忍不住快乐起来。
见他那副摄人心魂的眼睛此刻是猩红色,透着疯狂的情欲,像是濒临死亡的森林狼,我开心,只有现在看起来,符离才像是活着的人,而非行尸走肉。
「我恨你,符离,哪儿都恨!你设计我曾经的轨迹,欺骗我的感情,毒死了我的父皇,你迟早,死无葬身之地!」
我咬牙切齿地回应他,二人近乎疯狂地欢爱,被液体浸透的衣衫落了一地。
月色照在上边,波光粼粼像山泉的水面。
符离不说话,我便笑着替他说:「床笫之欢,怎么也不同本公主叙叙旧呢。」
「符离,你是不是,想说,你也,恨死我了,嗯?是不,是?」
我被他用力撞得,连说话也只能断断续续。
「你是不是想说,卿平月,你好不要脸。你先是杀了我母亲,又诬告了我全家,诛完了我九族,却独留我一人在这破烂的世上,还要假惺惺地天天辅佐你支持的那个弟弟,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和你殉情——」
「说说看,符离,我这想的是不是同你心里,至少是八分相似?或者……全说中了?」
我说着,笑起来,然后声音被符离压回去。
「闭嘴。」
符离用力地亲吻我:
「再说话,我明天就砍了你的七弟,再将你那群面首全部诛杀,陈庆霜降也一个不留。」
「卿平月,你别总是激怒我。」
「我若是真造了反,你这辈子还能好过么。」
「我就是个疯子,长公主你以为,自己能看见得了我几分?」
「我在想的东西,远在你能想到的范围之外,你想不想试试看?」
「所以,长乐公主,念在旧情,别逼我。」
后面符离说的什么,我渐渐地听不清了。
我好像睡着了,又被符离再弄醒。
眼前有十四岁温柔的符离,还有现在狠狠要我的符离,眼前的脸孔交错变换着,似乎是指着我的太阳穴在提醒我,我爱的人早已经变了,而我也早就变了。
我在现实与回忆之间,脱力地哭出声来。
爱和恨交合起来,居然是这样疼的。
我和符离,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是什么,让我们两个从最初的模样,变成了现在这个病态的样子。
只能维持着明面上藕断丝连的情感,在权利和金钱的暗涌离沉浮,在爱与恨中永生。
18.
我又做梦了。
这次是在我的十二岁,符离十六岁,七弟仅有九岁。
那年天花盛行,民间并不太平,父皇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各地的物资粮食人手都很紧缺,哪儿都等着他他做主张调配。
宫里的吃食自然是少不了我的,我那时虽然小,也有了些来钱的路子。
于是便偷偷让陈庆带些银钱和干净米粮出去赈济灾民,不留名地帮父皇做些事。
回春阁的太医说,此次天花的源头在于被污染的大块田地。
由这田地产出去的粮食,多多少少都带些传染性质,轻则皮肤泛红,重则表皮溃烂。
所以御膳房的宫女和厨子便担起了重任,平日里用的新米和瓜果蔬菜,全都得在前一天亲身试一试,才能用作原料,第二天为主子们制作菜品。
那日我与七弟跑到御膳房,刚巧碰见一小宫女在猫着腰试菜。
我多留心了几眼,发现她吃的明显已经超过了该为主子们试菜的量,顿时心下不爽:
「你在干什么?怎么看起来年龄也有十五六了,这偷吃和试菜的区别,是不是还要本公主一个小几岁的人来教你!」
我的声音吓了她一跳,那宫女一个激灵,将手中刚端起的莲子羹打翻在地,烫伤了我的脚踝。
我疼得大哭起来,七弟立马跑去喊人。
霜降赶到后直接气得红了眼,立刻替我让那宫女去刑事部自行领罚,杖责十五,罚俸禄半年,以示警戒。
本来这事儿便过去了。
可万万没想到,当夜那小宫女的脸上皮肤便开始溃烂,痒痛难忍,次日清晨已经面目可憎,再无回春之可能。
刑事部找到她时,小宫女已经上吊而亡,手里拿着把带血的刀,还攥着一张纸,上面赫然用血写着:
大梁长公主!你拿什么还我的脸!
据陈庆说,那小宫女的脸上不止是腥臭的脓水,而且还皮肉翻飞。
「一看便不只是因为感染,分明是有人为刀划的痕迹啊!」
陈庆跪在地上:「陛下此时在南巡接济灾民,宫里的流言蜚语难以平息,这几日公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只歇在公主府便好,其余的事由老臣操办,公主您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那几日我宿在公主府,下人们每天进进出出,我也不闻不问。
随他们说去。
我心想,那些个嘴碎的人,不配我的解释。
但我依旧是委屈的,想着若是说我的人都能死了便好了。
冒出这种想法时我吓了一跳,随即又很坦然,似乎觉得也并没有什么不对。
你诬陷我,莫须有的事,那便该死。
我卿平月生来是大梁最尊贵的公主,谁都不能踩在我的头上。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有了具体的杀意,尽管单单只说话不过脑子的人,远远不足以死。
而符离先行我一步。
他杀光了所有当着他的面指责我的人。
我听到这事儿时,立马吓得哇哇大哭,但符离轻轻抱着我说:
「符离只是受不了公主有一丁点委屈。」
月色下,符离的脸孔漂亮极了,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我杀了人,公主,你怕我吗?」
我摇摇头:「不怕。」
「杀了人,也不怕么?」
「不怕。」我斩钉截铁,一字一顿,盯着他的眼睛,尚且幼稚的声音认认真真:
「只要是符离,月儿都不怕。」
19.
我又醒了,我恨做梦,恨得要死。
最近好像一闭眼,总能梦见两年前的那一晚,符离就站在眼前,冲着我的方向弯起了眼睛。
「长乐公主,符离以后,就叫你阿月可好?」
他的笑,毫无棱角。
我呸!
说回正事,我其实知道符离不会反的。
——尽管七弟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他也会安安静静尽一辈子摄政王的本分。
但我就是依然怕他突然哪天发了毛病,对我的七弟不好了,毕竟人都一直在变啊。
我此时睁开了眼睛,符离的胸口是温热的,紧紧贴着我的脊背,很安全的感觉。
我动了动,翻身去看他。
符离醒的比我晚,应该是才被我的动静弄醒,睁开眼看见我之后,又慢慢闭上,并且将我拉的与他更近。
他声音沙哑又迷离:「……再睡会。」
那声音很温柔,代表着毫不设防的亲近。
可是听到他这声音,我瞬间浑身僵硬。
而在我身子僵硬的同时,符离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放开了我,起身下了榻。
他的声音在瞬间就变得冷起来,一边穿衣,一边道:
「我大概下月初便出发,你就在长安城好好待着,哪儿都别去。」
我窝在被子里看他结实的后背,系衣带的那双手修长又骨感分明,不禁想起昨晚也就是这双手,在我身上游离时的冰凉刺骨。
符离动作一顿:「长公主可以再睡会。」
我清醒了,不忘笑他:「摄政王大人,今日您脖子好红啊。」
符离的皮肤一向白,那几道被我又咬又挠的红印子,不光消不掉,还明晃晃地招人眼。
符离没理我,径直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
「卿平月。一个人在长安城,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好自为之。」
「我能有什么事儿?」
我挑起一边眉毛,说着说着直接笑出了声来:「符大人衣服都穿上了,本公主也不至于再累着。」
符离的怒意不看他脸色我都知道此刻多有盛,他最后也没再说我什么。
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弄清楚一件事。
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嗳,你等等。」我笑着喊住他。
「嗯?」
「你过来,」我嘴角微微勾着,叫谁也不忍心拒绝,「我有句话同你讲。」
符离默然地走回几步,我看着他走近,突然牵住他的手,将他手背往额头上一贴。
符离下意识地似乎想将手抽走,但他抽到一半,又没有继续。
我松开他,笑意不变:
「好了,你去吧。」
符离出门的时候,刚巧与霜降擦肩而过。
霜降唯唯诺诺点了脑袋,朝他喊了一句「符大人早」。
符离轻轻「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窗棂明亮,长安城的雨停了。
20.
真是晦气死了。
本公主才好的风寒,与他睡了一夜,又给他符离传染上了。
我头重地厉害,可我很怕做梦。
这一次我没有梦到符离,梦到的是传闻中,被我扔进刑事部大卸八块喂狗的三弟。
说是三弟,其实年纪只比我小了四个月。
那天他带我去柴房,说是捉迷藏时发现一窝刚出生的小兔子,浑身粉嘟嘟的,要我去选一只最可爱的,带回符上养。
我平时便看不惯三弟,可耐不住想要看看肉粉色的小兔子。
谁想三弟反手将柴房门一关,便开始宽衣解带:「我的好姐姐,咱们来玩点新鲜的吧。」
我慌乱之下更多的是愤怒,拾起手边砍柴的斧子便扔了过去,砸中了三弟的脚背。
符离听见柴房的动静,赶过来将三弟打晕,边收拾残局,边语气平静:
「阿月你听着,三弟是被我失手伤了,你没有做任何事,若是皇上问起——」
「杀了他。」我开了口。
符离揉揉我的脑袋:「兄弟阋于墙,还需外御其务。阿月,冷静,你的亲弟弟,不可以动这样的心思。」
我边用力地拿拳头打他,一边哭:「我知道,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符离,你若是不来,若是不来……」
三弟这时醒过来,看见符离怒火中烧:「好你个符离,居然——」
「咚。」
符离将其敲晕,又把我扶起来:「今日之事,如实禀报皇上变好,但怕是要压下来的。」
「那便丢进刑事部,套个麻袋,先教下人教训一顿再放出来。」
「听你的。」符离依然那么温柔。
我发现几乎每一次,我心上和身上的伤痕,都能被他给尽数治愈。
三弟也就是在那时出了事,也不知为何,狱卒将其与死囚弄混,凌迟处死。
我被禁足半年,外头风声四起。
那一年我十四岁,符离已十八岁。
在我这些年同重臣极父皇面前的次次极力推荐下,符离已是长安城里数一数二的才俊。
他同镇国大将军一并上过战场,也能在文试前舌战群儒。
符离仕途平步青云,手中权力越来越大。
那一年,我确信我爱他。
他也令我确信,他爱我。
大梁四十年,我十五岁,父皇的身子日渐弱起来。
太医说,大概还剩下三年时间,只少不多。
父皇人才刚到中年,身子内却已经像是七老八十般,太医说是积劳成疾。
父皇只剩一个儿子,而那时七弟才只十二岁。于是他想了很久,最后宣符离入殿。
符离在那一年被封为了摄政王。
众臣哗然。
史无前例,在当朝皇帝还未驾崩之前,竟已定下了摄政王。
我本是为他开心的,但世界上最疼我的父皇,他快死了。
雪上加霜,政令颁布的那一天,七弟求见。
我听见七弟说,丞相府要谋反,证据确凿。
他站在我面前,字字掷地有声:「阿姐,你信不信我?」
窗外风雷交加。
21.
那一晚我跑出公主府,雨刚好开始下起来。
丞相府离长乐宫不远,但我跑了很久,中间险些被裙摆绊倒数次。
丞相府门口小厮见着我,忙给我开门:「长乐公主,咱们二少爷不在呀!」
「他在哪儿!」
门口小厮忙道:「似乎是出宫了,前脚刚走呢!长乐公主,眼看这雨是越下越大了,奴才去准备马车,送您回公主府吧!」
我立马丢下他往外跑。
「公主!起码奴才给您拿把伞呀!」
小厮的声音渐渐离我远去,消失在暴雨里。
我想起来,今早我才同符离说过,又嘴馋,想吃沁蜂堂的糕点了。
我跑到沁蜂堂时,早就整个人湿透了,发丝贴在脸颊上,狼狈得不成样子。
符离急忙将伞撑在我头顶:「阿月怎么回事?什么事竟着急成这样?」
我狠狠将他推了一把,委屈瞬间冲上鼻腔,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
「符离,你给我说实话,你有没有骗过我?」
符离露出诧异的脸色。
我心头狠狠往下一坠。
他很快平静下来,甚至还微微笑:「哪里的事,阿月别淋着雨,过来。」
符离伸手想够我,我又朝后退了一步:「蓝金瞳的波斯猫,为何喝了老鼠药?」
「为何那晚你本该在丞相府,准备次日一早的游学,偏偏在鲤鱼池边遇见了我?」
符离似乎张了口,却说不出缘由:「阿月……」
「你别过来!」我红了眼,大风将符离手中的伞也猛地吹去,我与他二人在雨中湿透。
「符离,我再问你,三弟意欲对我不轨,那天他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为什么是刚刚好就是那一天,你要我去御膳房看看,那一日宫里吃什么好东西?」
「你手下那些人命,是为了我取走的吗?」
「为什么啊符离,我从未想过,为什么我每每有事,你总能刚好出现?」
「我一直以为,这是我的运气。」我嘴唇颤抖着,「但若是,这些厄运的源头,是你呢?」
「是卿成与你说的?」符离看着我。
「这重要吗!符离!」我毫无形象地冲他大叫,「你为什么不反驳,为什么不跟我说这是假的!」
「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少说也有十几次!你五年来,护了我这么多回!现在你是要承认,那些全都是一个局吗?」
「为什么?」一滴泪从我的眼角落下来,「符离,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啊?」
「为了往上爬。」符离低着头看我,这次他没有帮我擦眼泪。
「凭什么,凭什么是我?」
雨水似乎是灌进了耳朵,周遭的声音都空洞起来。
「因为我只是个庶子。但是阿月,符离不甘心一直如此啊……」
「庶子,便难吗?」
「是,庶子,便难。」符离的声音被雨点打碎,分成碎块砸在青色石板上。
所以,便要一次次地设计圈套,一次次地让我受伤,再一次次地假装「刚好出现」,来安慰特定时刻下特别需要安慰的我?
然后令我产生依赖和情愫,在百朝文武以及父皇面前极力偏袒,求得自己步步高升?
符离那双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此刻看着我的神色教我不敢认:
「你知道吗公主,我若是不如此机关算尽,哪里能有今天?」
「怎么不能!庶子又如何呢!」
我两眼通红:「即便你是庶子,只要我想,你也能做我的驸马,不需要你节节攀升,更不需要你做什么预备的摄政王!」
符离闭了闭眼睛:「公主,你不会懂的。」
他手里的沁蜂堂袋子还被紧紧攥着。
「我是不懂!你要我怎么懂!你骗了我五年!整整五年!」我冲他大喊大叫完,又突然害怕地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符离,你……怎么不叫我阿月了。」
「公主自重。」
我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渐渐止住了抽泣声,反倒是笑起来:
「我懂了。符离,你从一开始,便没想要做我的驸马,是不是?」
符离眼神一凛,似乎想开口,但到最后他只是盯着我的眼睛:
「符离区区丞相府庶子……从不敢妄想高攀。」
那天我才知道,或许高高在上,气质如山岭顶峰之花的符离,在内心深处,也一直是自卑的吧?
阶级的尊卑,导致的刻在心底的自卑,真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和想法啊。
22.
我那天终是没有问他丞相府是否反叛的事。
即便符离骗了我,我也不想去怀疑丞相府对我父皇的衷心。
那个时候的我,只想着符离对我的感情,想不到家国情怀那么深刻。
卿成给我的证据,被我悄悄烧了。
我当时并不知道,卿成是哪里来的这些消息。我只是太累了,其余的,便算了吧。
回去的路上是大雨倾盆,符离站在原地,目送着我边淋雨边淡出他的视线。
大雨滂沱,视线皆看不清了,我也不知走了多久,在御花园看见一个身影。
虽然模糊,但我认得出,那是丞相府的大夫人,先前因为风言风语一直对我不满。
她在那儿做什么?
但只在下一刻,身后突然一个黑影,将她往前一推——碰咚!
我腿软得不像自己的。
下一刻,那黑影居然转身,朝我跑来!
我立刻转头就跑,一边大喊:「杀人了,杀人了,杀人了!」
我没命地跑,终于远远地瞧见抱着伞东张西望的霜降,感知到安全之后,立刻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丞相府的大夫人死了,长安城都在传,长公主似乎与丞相府庶子吵了架,将大夫人沉了井,还边跑边喊自己杀了人,怕是疯了!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丞相府要造反的折子送到了父皇手上,我父皇当即被气得咳出一大口血,而这折子正是公主府呈上去的,上面还有长乐宫的亲印!
我听到这消息时,呆若木鸡。
我想同符离说,我没有做。
可判决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丞相府一夜间血流漂杵,符离的性命,还是七弟跪在父皇的床前,磕了一晚上的头求来的!
我与符离皆被禁足,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自此,我与符离再无瓜葛,既然大家都觉得我错,那我卿平月便将错就错,日渐放纵,豢养面首,荒淫无度。
只有七弟,从始至终陪着我。
父皇走的那天,他当着众臣的面,撑着对符离说:
「摄政王!帮卿成守着这大梁,替你家做过的赎罪!」
符离叩首:「臣不敢辱命。」
我望着他背影,却从他挺拔的身躯上盯出其他的字眼。
他好像是在说:
丞相府堂堂正正,从未有过叛国之心。
可依旧有言论,说是符离给我父皇的汤药里下了东西。
我听一个,杀一个。
此后,我在宫墙之下,朝堂之上,既与符离处处计较,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又明着勾引符离,毫无礼义廉耻之心。
都要我如此,那我便如此。
都道长公主杀人不过头点地。
那我便遂了你们的愿。
总不能,白费了你们这玷污。
23.
我这一回醒来时,感觉脸上湿湿的。
一摸,竟是满脸泪痕。
我自嘲:怎么倒是回忆起过去了。
日子,也一天天过得很快。
符离要出发了。
他将手里的兵分成数百支小队,分批次地从长安城出发,他自己最后带着一队兵马走。
今夜的月色淡得很,我站在城楼顶端,一会儿便连符离的轮廓都望不到了。
他没有回过头,但高大坚挺的背影似乎是在让我等他归来。
我想,真好啊,本公主便在这里等你回来。
七弟近日似乎受了些风寒,几日没有上朝。
符离走了,我在长安城日日没什么事儿干,不知不觉便过了一月。
陈庆今早来我府上同我下棋,一边喝茶闲聊着说,一个月前,符离对皇上是称自己要出发去邻国外交的。
我应了一声:「他倒是会说。」
陈庆下了一枚黑子,对我说,皇上当时还顺带问了一句话的。
当时卿成说:「符离,你觉得是否要带长公主同去?阿姐自幼便善于交际,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符离答:「不必。」
我抬起头问陈庆:「你当时在旁边?」
陈庆点点头,说他在。
我听完暗自愤愤,立马不想下棋了。
真是提上裤子便不见人,说不带我,还真就不带我去了,一点情面也不讲!
然而,当夜我睡着睡着,猛然惊醒!
我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脸皮上微微发麻。
不对啊,七弟那话不对!
一来,我自幼伶牙俐齿,极度以自我为中心,根本不是外交应该出面的人物,且先皇在世时,更是从未与使者同去外交场合过!
二来,作为十七岁的未嫁公主,若是同去外交场合,怎么看都像是在与他国暗示些什么……但以七弟的性子,必然不会主动将我往外推,毕竟还有上一次,与符离商量瓜达尔和亲之事的前车之鉴!
与其是建议,听起来……倒更像是试探。
能不能换一种说法,七弟其实就是在问:符离,你要带卿平月一起走吗?
后背猛然间出了一阵冷汗!
我差点叫出声来,立马抬起双手捂住嘴!
可是即便如此,我的两只手,依旧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符离不会反,没有人比他更爱大梁,他为什么瞒着七弟?
他为什么教我一个人在长安城务必小心,不要随意乱跑和走动?
卿成,我的七弟……
七弟他真的不知道符离去瓜达尔了吗?
冷静!
我告诉自己,卿平月,动动你的脑子,最近是太放松了,你现在好好理一理。
先是符离带兵进攻的隐瞒,然后是七弟在我发烧时面不改色的欺骗,再往前是他对先前和亲之事的闭口不言。
不对!还不够!卿平月!再往前推!
一年前,丞相府要谋反的证据落在了我的手里。没过几天,丞相府一夜间被灭满门,仅剩下符离一人。
再往前,那个七弟告诉我所谓真相的夜晚,
还可以再往前,两年,三年,数年!
一直到被七弟忘记的那个香囊和紫心草。
七弟去做质子那天,我抓着他的手,七弟还那么小,三四岁的年纪,便要离开长安城。
他当时朝我咯咯地笑,为我擦去离别的眼泪,腰间系着我的香囊:
「阿姐放心,七弟一定会与阿姐再见面的。」
那一年,我哭着说:「一定!」
我连忙爬起来,想下床去见七弟,想想又不对,不能轻举妄动。
我甚至,连我自己到底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应该只是我多心了吧,但最近幼时七弟的笑颜,怎么老在我梦里散不去呢?
霜降轻轻推开门:「公主可是做了噩梦?」
「没有,只是醒了。」我让霜降继续去睡,自己则抱膝养神。
这一夜,怕是睡不安稳了。
24.
又过了几日,我都没有见到七弟。
陈庆倒是偶尔来,说符离给他住处发了密信,道战事一切顺利,即将反回。
本是高兴的事儿,但我午睡起来头疼得很,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又说不上来。
大概是屋子里太静了。
好生奇怪,平时那翘尾金丝雀,总爱在我睡醒时叫唤两声,今日倒是消停。
我自己下了榻,朝外走了几步,突然站定。
那翘尾金丝雀,侧躺在金丝笼子里,静悄悄的,一动也不动。
它死了。
我蹙眉,有些被吓到,还来不及叫霜降,霜降的声音便从外传来。
「公主!公主!长公主!」
霜降一路跑着来,脸颊亦染上了灰尘,一个踉跄绊倒在门槛,趴在地上气喘吁吁。
我从未见过霜降如此慌张,一股不祥之兆涌上心头,连忙跑过去扶起她:
「别着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陈庆被皇上以偷听皇室机密扔进了刑事部!」
我瞬时发抖:「那还不赶紧去提人!」
「不能去!」
霜降拦在我前边,「奴婢早已经去过了,被带刀侍卫拦在外边,说这是皇上的命令!陈庆犯了大忌,谁也带不走!」
她在我面前跪下来,磕了两个头:
「奴婢不敢欺骗公主,陈庆用我们专属的暗报,从牢房的狗洞传了消息给奴婢,译出来是——陈庆在御书房看见,皇上亲笔批了公主去瓜达尔和亲的奏折!」
我倒吸一口凉气。
为何又是此事!
一个可怕至极的念头从我的脑海中浮现。
甚至不断地往前推很多年,似乎一切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而我却一直如同一个活在沼泽堆里的人,从未觉得其他地方才是天堂,也从未觉得虎狼可以就在自己身边。
我当机立断:「去叫公主府所有下人,什么都不要带,立刻去密室!」
「霜降,拿上兵符,我们立刻走!」
「好!」霜降转身向外跑去,没过多久便回来,手里还提着个小包:
「公主,我们去哪儿?」
我刚想开口。
车马铁蹄声,此刻声声入耳。
带刀侍卫闯进公主府,跪地朝我行了个礼。
「长公主万福金安。」
「陛下有旨,请您过去。」
「霜降,我们走。」我面孔淡淡,随即又对那侍卫蹙起眉,道:「还不让开!」
「陛下只让我们带长公主去,其余人……」
我反手抽了他腰间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我卿平月要带谁,轮得着你们说三道四!信不信我再一句话,你们今夜通通能掉脑袋!」
所有人噤了声。
侍卫们默默朝公主府两边让开,给我与霜降腾出一条道。
我昂首挺胸,霜降也不给我丢脸,扶着我上了轿子。
「霜降,你怕吗?」
「奴婢心里是怕的,但长公主在奴婢身边,奴婢既然身边有主子,便不能害怕。」
25.
霜降最后留在了屋外。
我以为我不会怕的。
可当我推开门见到一地老臣尸体时,差些便呕了出来,双腿一软就整个人跌在地上。
卿成立在大殿中央。
明明脸还是那张温顺的脸,可周遭的气质却全然与先前不同,散着杀气与病态,看得我脊背发凉。
「阿姐,好久不见了。」
卿成提着剑,剑刃拖在地上,发出刺刺的声响,在地毯上划开一道道血口子。
我颤抖着跪在地上,猩红带泪的眼里充斥着不甘和难以置信:「七弟,真是你,要让阿姐去瓜达尔部和亲么?」
我一直以为是符离!
陈庆只听见二人商议此事,我想当然就直接将符离放在了我的对立面!
剑划在地上的声响,停了片刻。
我颤着声:「当年,也不是符离给我父皇的汤药下了毒吧。」
「其实是你,你杀了我的父皇,对么?」
卿成垂眸看着我,他的眼神不再温软,冷得像铁,令我生出一阵恶寒。
「丞相府的大夫人,真是如你所说,误喝了符离私藏的蒙汗药,失足落进井中的吗?」
「还是因为大夫人对我的不满——那天我看到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丞相府私藏各类奇毒是真,但那些谋反的证据,条条框框,你当年又是哪里来的?我明明将你口中所谓独一份的证据烧毁,为何参丞相府的奏折上,还是公主府亲印!」
「阿姐,你还是先别说了吧。」
卿成终于舍得开口。
「我要说!我就要说!」我大口喘着气,泪水不停地沿鬓角往下掉:
「父皇自登基以来,便对于林木水源田地注意非常,凭空哪里来的土地污染?古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天花病发源于瓜达尔部!」
「当年三弟尽管意图对我图谋不轨,但他贵为堂堂三皇子,刑事部为何将其错认成死囚,不顾纲常伦理直接处死?」
「二弟贵为皇后诞下的真龙太子,自小善于骑射,为何两年前秋猎会从马背上摔下,找到他尸首时,已经被野兽啃咬得不成样子?」
「四弟和五弟是双生胎,天真无邪又自小影形不离,为何一同沉于水中溺亡?」
「六弟在靶场试新进贡的火枪,为何我试火枪时好好的,他用便突然走火!」
「还有未出生的八弟!胎死腹中,连带着我的母后一尸两命!」
「我至今都觉得蹊跷,安胎药明明经过重重把关,当年我甚至常亲自在御膳房。何来的麝香与马齿苋混入其中!」
「我查了那么多年,杀了那么多人,唯独忘却了跟在我身旁的你!」
我哭喊得嗓子已经嘶哑,指甲狠狠地抠着地毯,我从未如此后悔过对一个人好,从未!
我脱力地撑着地面,抬起头对上卿成曾经温润此刻令人厌恶的眼睛。
「我在想,」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便微微笑了,「你,真的是我的阿弟卿成吗?」
头顶传来很长的一声叹息。
「阿姐,你怎么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卿成蹲下来,温柔地抚摸我的头:「我当然不是你的弟弟,否则怎么会想娶你呢?」
我如遭雷劈:「瓜达尔!你是瓜达尔的人!我的七弟在哪儿!」
卿成笑起来,挑起我的下巴:「阿姐真是好聪明啊,七弟太喜欢阿姐了。阿姐就听七弟的,来瓜达尔和亲好不好?」
我红着眼,一字一句:「你。做。梦。」
他望向远方:「大梁就要亡了,区区一个符离,仅凭那半块兵符,又哪里拦得住我?想必,他不会再有命从瓜达尔回来了。」
卿成说着,身后却突然被一旁冲出的人拦腰一抱,整个人往旁边摔去!
与之同时发生的,还有霜降的喊声:
「长公主快跑!去找符大人!符大人不可能死在了瓜达尔,他一定快到了,他一定能撑得住大梁!」
26.
我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要爬起来,腿却跟不上心力,算麻得根本站不起来,更别说跑。
「别走啊,阿姐。」
回眸已经是卿成的冷笑,霜降脸上都是血,正被卿成掐着脖子。
我呆在原地。
「阿姐,曾经你说过的,哪天皇上真要砍霜降的头,记得要知会你一声。」
他语气慢慢悠悠:「阿姐,七弟平时便最听你的话。现在,霜降是真的要掉脑袋了。」
他高高将剑举起。
「不!你等等!你别动!」我撕心裂肺,不停地哭喊着:「卿成!我求你!别碰我的阿降!你放开她!我嫁!我嫁的啊!」
「公主!」霜降怒目圆睁,「不能——」
卿成眼里的冷意瞬间有了温度,语气还变得小心翼翼起来:「阿姐,你当真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我嘴唇早已被自己咬出了血,满嘴的腥气令我想吐。
我感到浑身虚弱,但依旧撑着将每个字说清:「卿成,你放了霜降,我跟你走。」
卿成将霜降掼在地上,朝我走过来,拥住我:「我就知道,阿姐疼我。」
他亲吻我,然后咬破我的嘴角,将一颗苦涩的药丸逼我吞入口中。
「等到阿姐同我回到瓜达尔,七弟再将解药给阿姐。」
卿成和符离的吻不同,他的吻令人恐惧。
我突然一阵恶心,似乎并不是因为那颗药物,我恍惚间想起来一件事。
似乎符离走后,一直到现在。
我都未有来过月事。
27.
我知道的太晚了。
符离早就发现了,七弟是有问题的,可他没有足够的证据,更不可能在私下里偷偷游说满朝文武。
他也发现了,七弟爱我。
所以,他想要保我。
符离扛下了一切风雨,形单影只地做着人人惧怕的摄政王。
只有与我针锋相对,七弟才不会太早对他下手,他便还有机会,搏一搏大梁的江山。
卿成的实际年龄根本不是十四,而是十七,与我同岁。
再瓜达尔人天生比中原人长得更高大,所以他一直在吃抑制生长的药物。
即便如此,他依然长得比同岁少年应有的样子成熟不少。
是啊,从小七弟就比同龄人都要高的。
只是因为性子太孬弱,才从没人将此事耳提面命,或是往心里面去。
符离啊符离,你该告诉我的。
你告诉我,两年来,有些相互的搀扶,也不至于过得这么痛苦。
我眼角滚下一滴泪来,被卿成吻去。
「瓜达尔多年以来养精蓄锐,虽现在时令不太适宜攻下大梁,但谁让符离如此着急。」
「仅一半大梁的兵,他也敢去?」
卿成笑了:「阿姐,七弟要谢谢你,没有将自己的兵符交于符离。」
「而且,我在长安城的兵,阿姐不会以为都是中原人吧?」
我浑身像是坠入冰窟。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听到了吗?阿姐,外头跑马的声音,是瓜达尔进大梁了。」
我从未如此想去死:「你闭嘴!」
卿成掐住我的脖子:「阿姐,七弟不想对你动粗,你也千万别教你的七弟我为难。」
我哭着喊着,声音小下去,七弟笑了:「闹些可以,我的阿姐就是闹腾的才灵动可爱。」
宫外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厮杀声越来越近,似乎从宫外到宫内只用了片刻。
符离,你在哪儿?
你当真还活着么?
28.
「卿平月!」
我听到这声音一惊,立马抬起头!
也就是在这刹那间,卿成突然面色变得扭曲起来,朝后退了好几步!
我惊了,仅仅在分秒之间,他的肩膀上居然已经插了一只箭!
那箭尾羽毛锃亮,箭身上面刻着公主府的标记,是我的兵!
他们怎么会来?
而且刚刚我分明是听见了符离的声音!
霜降强撑着睁开眼,声音嘶哑,但带着欣慰的笑意:「主……主子,您终于回来了啊。」
「霜降……幸不辱命。」
我又惊又喜地回头,几乎是见到符离的刹那,就立马滚下热泪来。
不只有符离,还有符离身后的千军万马。
大梁还在!
瓜达尔部并没有打进来!
卿成的眼里满是不可思议,捂着肩膀的那只手渐渐放下来,似乎是在极度的难以置信中短暂忘记了生理的疼痛。
我看见符离在猎猎寒风中站直身体,脸颊上带着些细小的伤痕,薄唇紧抿。
桃花眼里不带一丝先前的疏离或是戏谑,尽是刀鞘般的寒光与冷冽。
他比先前瘦了许多,瓜达尔部以北的烈阳将他的皮肤蒙上一层麦色,就像是逆光而来的神明给人带来以救赎。
符离皱着眉快速上前将我捞起:「一个多月不见,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不是让你别乱跑,怎么不听话。」符离抬起手指,如多年以前一般,将我一绺碎发搁到耳朵后面。
卿成急红了眼:「你不许碰我的阿姐——」
「咻!」
符离扔出一枚银镖,深深刺进了卿成的大腿根,快的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我从不知道,符离的武功有这么好。
我只知他善于骑射,没想到还有这些精于细节的功夫,先前我从未见过。
「陈庆已经救出来了,」符离安抚性地摸了摸我的头,「你的七弟,我也带回来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哭。
我已经很久没有落泪,这些天像是开了水闸一般,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我原来就是这么能哭的一个人啊。
「阿月。」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符离提醒我。
「瓜达尔要反,多亏了阿月你的意见,我们反败为胜了。」
「还剩下最后一个人要处理,阿月,我把权利交给你。」
符离递给我一把剑。
我转过身,卿成坐在地上,盯着我微笑。
我想到四个字,成王败寇。
「阿姐。」
卿成看着我,眼神还是那么柔和:「阿姐,你是要杀了我吗?」
我怎么能不恨他?怎么能?
没有犹豫,我将剑刺入七弟的胸膛。
鲜红的人血,蜿蜒着朝四处流淌。
但我其实悄悄偏了些,没中他要害。
我是往他胸膛右侧刺的,伤不到心脏,最后能不能活下去,便看他的造化吧。
我却没想到,他摇着头说:「阿姐,你想留我半条命,可惜我留不住了。」
我一怔。
卿成笑了,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回忆过去,说话也开始断断续续:
「阿姐,还记得么?我数年前曾在一场皇子夜猎时,被麋鹿角刺中了左胸口。」
「换做是他人,必然活不下来,可那时我捡回了一条命——就是因为我的心脏天生长得往右偏了,才侥幸躲过那一劫血光之灾!」
我闭上双眼:这就是天命吗?
卿成嘴角的血已经止不住了,他努力地在说:「阿姐,今日死在,你的手里,我,心甘,情愿,了……」
卿成闭上了眼睛。
偌大的殿堂外,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
沁蜂堂依旧蒸着糕,青石板路依旧淌水。
起风了。
风吹过屋檐和翘瓦,偶尔听见鸟雀啼鸣。
今年的冬天,似乎是要提前结束了。
29.
真相大白。
我的那块虎符,早被霜降在一个多月前,偷偷拿去给了符离——所以,符离才能带走本该属于我的兵。
因为霜降最开始,就便是从丞相府被符离选中,送到我身边的人。
多年来,她听从符离的话,一直在保护我。
卿成杀了我父皇,推符离的娘入了井,将祸国之罪嫁祸于丞相府,引起众怒,教先皇不得不赶尽杀绝,只留了符离一人。
那晚卿成又同我说出,当年种种事件皆与符离有关,让我与符离生出嫌隙。
符离的确做过那些事不假,但最后将每一件事逼到死地的,都是看起来纯良得不能再纯良的卿成。
他登基后,借符离的手段和势力,将国家治理的安康顺遂。
借我的怜悯,充作了保护伞。
卿成计划的最后一步,是想借符离对我的爱,逼符离交出兵符,然后自尽——从而换取我一生平安喜乐和荣华富贵的保证。
而真正的大梁太子,我的七弟卿成,还依旧在瓜达尔部以北。
他信了瓜达尔部的话,我会亲自来接他。
即便是不信,他形单影只也逃不出瓜达尔,更无法真正与我通信。
于是,他便一直留在原地,一厢情愿等他的阿姐,某一天来寻他回家。
我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可我亲爱的阿弟,温柔地给我擦了眼泪,只是说:「阿姐,那不是你的错。」
其实,因为常年喝抑制生长机能的药物,卿成的身体也早已经染上剧毒。
我先前很久没有见到他,他也的确是病了,在榻上半月没起来。
他生来的用处,就是用自己的性命换瓜达尔的荣耀。
可他机关算尽一生,却算不到他在某一天会爱上我。
他这一辈子做尽错事,却用了一整颗真心来爱我——可惜方式错了。
30.
我叹了口气,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瞬间没了意识,眼前一片漆黑。
我醒来时已经是七天以后。
我中了毒,无药可解。
我在榻上醒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
我快要死了。
卿成喂我吃下的那颗弹药,是瓜达尔的巫女用九种蟒蛇的胆汁提炼。
而解药根本无处可寻——瓜达尔已经败了,真正的七弟很快就要上位了,怎么可能会有叛徒,愿意给大梁的长公主解药呢?
符离握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他整个人在颤抖,我笑他:「打仗流血都不怕,你看你现在吓得跟什么似的,窝囊废。」
「我窝囊,就能让你留下来吗?」他的语气,像是在求我。
我立马眼眶红了,朝他背过身去:「符离,你别用这种语气跟我讲话。」
七弟站在一边,突然倒吸一口气:「或许还有机会!」
符离立马起身:「你说!」
七弟朝他摆了摆手,低头将袖中一个香囊拿出来,将其内胆挑开,取出几颗干枯的草。
紫心草!
他从没忘过我们的承诺!
我笑了,哭着笑的。
最后我的阿弟救了我。
他说:「阿姐,不是七弟救了你。」
「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七弟说:「阿姐,你再送我一个名字吧。」
我说好。
他那双眼睛,十多年过去了依旧清明澄澈。
我笑笑:「这一次,叫作卿明,好不好?」
我服用了三天紫心草熬制的汤药,身体比以前更好了,似乎还能上房揭摄政王府的瓦。
太医说,我体内已经没有任何余毒了。
符离对他点点头,松了口气:「辛苦了。」
太医还说,我怀孕了。
符离眼睛一亮,回头看我。
我朝他弯起眼睛。
正如多年前一样。
根本藏不住,眼里和心里都是他。
以后也一直是这样了。
长长久久,年年岁岁。
恍然间,我好像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符离对我温柔地说:
「符离永远在公主这一边。」
「符离去买沁蜂糖的糕点,公主莫太贪嘴。」
「符离来了,公主不用怕。」
「符离觉得,公主做得真的很好。」
「符离就站在原地,等着公主。」
「符离为公主撑伞,公主莫要淋着雨。」
「符离永远相信长乐公主。」
「符离叫公主阿月,好不好?」
他说了,便做到了。
礼尚往来,我便将身心都给予他。
符离,你听外边。
长安城又起风了。
春天要来了。
【后记】
史书记载:
大梁开国皇帝梁景帝,享年四十二岁。在位期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梁二世梁成帝,夭懦无能,无心朝政,在位一年期间,摄政王符离及梁一世嫡系长公主联袂鼎力相助,大梁方圆万里,江山依旧。
梁三世梁明帝,年方十五,于大梁四十四年登基。在位期间,颁布新政,整顿军风,开辟粮马道,仅用数月收复边疆以瓜达尔为主等十四部族,开大梁极乐安康之盛世。
大梁一世长公主卿平月,于大梁四十五年,诞下一子,名为符越。
梁明帝封长公主之子符越为淮璟王,划江南风土最佳一带,为淮璟王之封地。
梁三世梁明帝在位期间,追封长公主为镇国安定公主,并将大梁一世年间红极一时的丞相府叛案平反。
此案翻过,过往沉冤皆得以昭雪,数千条冤魂终可瞑目,民间庶人皆称本朝天子为万年难遇之明君。
后长公主同大梁二世摄政王,于大梁四十七年,远离长安城,大隐隐于市。
亦有野史记载,长公主与摄政王二人,于大梁七十一年,小隐隐于山林。
自此——
大梁千家灯火,山河依旧。
万年江山不老,世世太平。
庄停郁/著【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