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贵如长公主,也有天塌下来的时候——我这个她疼爱多年的女儿,竟然是假的。她的亲生血脉沦落到在商户中长大,十五岁才被寻回,而寻回她的那一刻,我成了弃子。
——
我的母亲是麗朝长公主,是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荣宠之盛众人皆知。她和皇帝感情极好,虽然被冷落过一段时间,但皇帝到底也没有生气太久。
被冷落是因为长公主突然怀孕了。
听闻皇帝知道她和质子珠胎暗结时一度怒不可遏,然而在我的记忆中,皇帝舅舅是待我极好的,会抱着我去御花园玩,还会学着嬷嬷来给我喂粥,教我习字。
长公主母亲对我的照顾更是事无巨细,事事迁就,如果我用着的东西不是最好的,先生气的还是她。
长公主母亲方年至三十,就因为操心我的事眼角已经多了几道细纹,然而她还是很美丽,许多人都说我继承了她的美貌,她便会很开心地同我说其实我更像父亲。
可这些竟全是我偷来的,这整整十数年的恩宠,是我偷来的。
认亲的那日,我还在御书房里给舅舅磨墨,长公主母亲闯了进来,这个在我面前一向和煦的女子,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直对着我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你,出来。」
皇帝有些不解:「长公主,何事惊慌?」
长公主母亲带着哭腔对皇帝说:「错了,都错了,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我手中的东西哐当一声掉落地,有如五雷轰顶。
我自小长在宫中,养在母亲身边,以至于我反应不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皇帝的神色先是变得凝固,深沉的目光扎到我身上,一言不发。
「你吓着她了。」良久,皇帝缓缓地对长公主说。
长公主哭着笑了,语无伦次道:「怎么会呢?你知道吗?我竟然……爱护了她这么久,我竟然把一个野孩子当做是我的骨肉疼了十余年!!」
我从来没见过母亲这副模样,我战战兢兢地走近她时,她抬手掐住我的下巴端详着我的脸庞,咬牙道:「你不是我的孩子。」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母亲……」
长公主下意识松开手,眼里浮现出心疼,然而迅速就被恨意取代。
「好了,映月。」皇帝出声制止长公主。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像是梦一场,有些虚幻。
真正的郡主被迎入长公主宫中,戴金珠着华衣,习礼仪。
我一连数日躲着不出门,以为这样就不会有人来奚落我。
后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
无人顾得上奚落我,因为丧家犬的存在感实在低得让人很难察觉。
原先伺候我的人悉数被撤走,而我的包袱,全部被扔去了另一座偏远的宫殿,连带着两个随手指派的新人。
这宫殿许多年没人住了,平日也没什么人会过来这边。所以我的奶娘偷偷过来找我,也没人知道。
奶娘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事情原委。
当年长公主产子时,突逢宫变,她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带着刚刚出生的女儿从密道出去避难,但婢女被箭击伤,无法再行,慌乱中将孩子托付给赶着从京城出郊外的商贾,同他约定好明日将孩子抱回原地,然而婢女醒来时,男人并没有把孩子抱回来。婢女在绝望中又等了一日,却在四处游荡寻找自杀的途径时,发现了一个同样是刚出生的遗弃女婴。
出现被遗弃的女婴,不是件奇怪的事。
刚出生的孩子,都皱皱的,看不太清面貌。
婢女心一横,将弃婴抱回了已经风平浪静的皇宫。
那晚的稳婆因为惊慌逃窜,基本死在了无眼的刀剑下。
仅有一个成功逃出皇宫,可是精神却不大好了。那日长公主的凤驾出宫,稳婆不知怎的倒在驾前,见稳婆说话都不伶俐,长公主便没有计较,只叫人将她挪到一边。怎知那稳婆对长公主直笑:「小公主多大啦?身上的胎记有随她一起长大吗?」
婢女被拷着去到郊外,一家家地认人。稳婆跟着,一个个地认胎记。
最终,悬念落下,皆大欢喜。
奶娘说罢,叹着气同我说:「清禾郡主,以后要学着照顾自己了。」
郡主?
没有清禾郡主了,褫夺封号是早晚的事。我要做的,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连滚带爬地离开皇宫。
我本来会在乱葬岗和死人抢衣服穿的,却在宫里过了十五年荣华富贵的日子,说起来真像长公主说的那样可笑又可恨。
我用仅剩下的三支簪子让运菜人同意将我带出宫里,可是那天晚上我等不来运菜人,先等来了皇帝。
明明失去的只是假身份,可我习得的礼数规矩似乎通通随身份而去了,我见到皇帝竟然在抖,连话都说不出来。
原来当天子不再是舅舅时,会有这样盛的压迫感。
「清禾?」皇帝一步步地走近,语气平静,「怎么了?」
无论我怎么吃力,嗓子里都蹦不出一个字来。
「回去休息吧,」皇帝伸手轻抚我的后脑勺,温和道,「明早还要过来请安。」
鬼使神差地:「我不……」
「你是朕的义女,是清禾公主,为何敢不来请安?」
数日来的接连惊吓,让我变得有些麻木,即使在听到皇帝这样说后,我也还愣着。
「萧淮,过来。」皇帝唤了个名字。
萧……本朝唯一的异性王萧远山的儿子。
我这才看到原来皇帝的身后一直站着一个男人。
男人走过来时,我看清了他。
姿态矜贵,五官有种出格的锐意俊美,身上透出掩不住的倨傲。
「萧淮,」皇帝对他说,「小公主现在不喜欢留在宫里,把她托付给你可好?」
「陛下,」萧淮没有看我一眼,直截了当地对皇帝道,「恕臣不能遵旨。」
皇帝的脸冷了下来。
我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龙袍的一角,「舅……皇上,皇上我哪儿都不去。」
皇帝没有回我,他缓缓地把手搭上萧淮的肩膀,「为什么不愿意?」
玉白的月光下,皇帝手上的玉扳指映出幽微的暗光。
「因为公主十分厌恶臣。」萧淮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得不想起一些事来,下意识低了低头。
长公主不喜欢萧家,因为她心爱的质子,我的「父亲」死于萧远山的三支冷箭下。虽知家国为重,可是她总是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
或许是受她的影响,我从小就觉得萧家生得一副篡位相。
原先只是在心里想想,直至在一年前,萧淮代父赴京,前来出席皇帝的三十三岁生辰宴。
我同他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但是我发现了一件事——萧淮在我的鲤鱼池边站了小半个时辰,我的鲤鱼就死光了。
皇帝告诉我查出来是有个太监因为受了宫里娘娘的委屈在借机泄怒,不关萧淮的事。
我觉得舅舅是在袒护他。
等到萧淮不小心在御花园踩了我一脚时,我让他给我擦鞋。
这事不是小事了,对于同样是天之骄子的萧淮来说。
萧淮当时一言不发,然而这梁子算是结得十分显然而见。
如今再见是这副情形,是我太过跋扈的报应。
皇帝接过萧淮的话:「清禾性子最好了,怎么会无故憎恶你?罢了,勉强无益。」
皇帝示意我跟他一起走。
一路寂静无声。
或许是可以听到我的心跳声。
借着月色,我无意间瞥见转角处有一抹熟悉的裙摆,可是它很快滑走了。
皇帝停下来,回头问我:「你要去看看你的母亲吗?」
我连想都不带想就摇头:「不必,不必的。」
「你也不必怕她,」皇帝说,「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善意的谎言我还是能辨别得出来的。
我回到自己的宫殿时,就听到后面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我回头,看到了长公主。
我双膝跪下,给她行大礼:「长公主殿下万安。」
长公主双目有些无神,她慢慢地打量我居住的宫殿,轻声道:「让他们给你先找个地方迁出去,怎么让你住这来了?」
因为离长公主殿越远越好。如要顾及新郡主寻珠的感受,就最好让她看不见我。
寻珠,是长公主给新郡主的封号。
「住这儿好,清静。」我小心翼翼地说。
长公主点了点头,想伸手拉我起来,却又缩回了手,道:「你好生照顾自己。」
长公主转身离开时,我突然很想攥住她的裙摆向她撒娇打滚不让她走。
不过我也只是想想。
我不是不敢,是不能。
册封我为清禾公主的圣旨下来时,合宫哗然。
按理说到了耀武扬威的时候,可是我依旧躲在殿里不出去,唯一不同的是,这座冷宫多了些伺候的人,每日送来的衣食也和从前做郡主时一样好。
但前呼后拥倒不至于,毕竟谁都知道我是个空心公主,徒有名号罢了。
别说让世子萧淮擦鞋了,我连见到他都要先低头。
我还真是这么做的。
萧淮不是领不领情的问题,而是他根本就当没看见我。
挺好的,我这时很适合当透明人。
但见到萧淮,我忽然想起他的来意,随之想起皇帝的生辰宴我是不得不去的。
生辰宴上,萧淮坐得离长公主很远,而我理所当然地也远离了她们母女。
我起先坐得端正,姿态如常。
但是后来吃东西时糕点没夹稳,掉地时鞋子被蹭到了一点。
我正在找帕子时,鞋面上传来轻微的触感。
「公主殿下,小心些罢。」
话音一落,一只执着白帕的手从鞋面上迅速离开。
我看向手的主人,他恰好直起身来,脸色平静,眼神无澜,细看之下藏匿着一缕深意。
「对不起。」我对萧淮说。
「你该道谢,为何道歉?」萧淮冷淡地说。
我正要说话,掌事公公就过来俯身问道:「公主,陛下问您给他备了什么礼物?」
皇帝还年轻,怎么也老糊涂了?我明明昨夜就送过去生辰礼了,是我躲起来这么些天绣好的鲤鱼图,他还夸我绣得活灵活现,要挂在御书房,不过他看见我伤痕累累的手指时,又转口说他觉得这礼物乏味了些。
就因为手还疼着,所以我今日连筷子都拿不太稳。
我怔愣间,公公突然直起身,正经地对皇帝说:「陛下,清禾公主说给您的礼已经备好在外头,还请陛下移步前往。」
若不是十数年来的教养束着我,我能在这一瞬间吓趴在大殿上。
皇帝面带笑意道:「那就去看看。」
我每一步都走得很僵硬。
我不明白公公为何要让我出洋相。
走到殿外的那一刻,我的眼睛被满天的流光溢彩给闪得好一会才睁得开。
我顿悟。
我悄悄地对身旁的皇帝说:「陛下要给自己送礼,怎么还借我的手?」
皇帝低声问:「烟火好看吗?」
「绝顶漂亮,上次放这个还是因为母……长公主生辰,我记了好久,如今能再看一次真是好得不得了。」
「下次你生辰时也可以再来一次这样的。」
「谢陛下好意,不过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皇帝没有说话,反是四周称赞声不绝,在热闹中,我不动声色地回过头去找长公主的身影。
她们母女站在一起看,模样都很开心。
「朕先回去,折子没看完。」皇帝忽然说。
我转回来,看着皇帝把萧淮一同带走,然后就仰起头来看满空烟火,直至眼睛酸了才静悄悄地离开这喧闹之地。
皇帝在过生辰时还在想着折子的事。而我在他的生辰宴上想的是,我要如何开口说我依旧想走。
我不知不觉就踱到了御书房外。
御书房内挺立的身影穿过透光的窗纸映入眼睛里时,我停下脚步。
等身影移动,我立即躲在一旁。
我看着萧淮出来,走远。我一边盘算着哪个借口没那么拙劣,一边走向御书房。
刹那间,一阵风在我身后掠过,御书房离越我越来越远。
萧淮的气息如人一样清冷,裹挟着我的时候一度让我窒息了片刻。
「你干什么!」我握住他的玄袖,用力想挣开钳制,却依旧在远离御书房。
萧淮攥我走到动作没有任何松动,「你皇舅舅刚才下的全是杀人的命令,戾气正重,公主觉得这时进去撒娇买乖合适吗?」
「你也还记得叫我公主,那还敢这么放肆?」
萧淮蓦地松开手,「臣冒犯了。」
话音一落,萧淮转身就走。
「你刚才说,圣上心情不好。」
萧淮嗯了一声。
「多谢。」
萧淮停下步伐,回头的时候流露出一丝惊讶。
很惊讶吗?可我以后必须不能像开始那样还大摆公主郡主的郡主,免得被人心里笑话。
「你明日再去陪圣上吧。」萧淮说。
「我只是找他说点要事,既然心情不好,那我过几天再来。」我低着头,匆匆地从萧淮身边走过。
确实是走得匆忙,途中我还磕碰了一下。
宫婢替我更完寝衣的时候,见我一直揉膝盖,细心地帮我把裤子挽上去,后小小地皱了皱眉:「公主是磕到什么地方了?膝盖都出血了。」
「摔了一下。」
宫婢起身:「奴婢去传太医。」
「不用,」我叫住她,「小事,拿些药粉来。」
「如果怠慢了,长公主殿下可是……」宫婢缓了缓,转口道,「万一伤口发炎了怎么办。」
「太医来了也是洒药粉。」
宫婢拗不过我,只能依我的做。
夜已经很深了,但我睡不着。脑海里时而映现那场惊艳的烟花,有时是寻珠郡主的笑颜,又有时是萧淮问话的情景。
静寂中,有人坐到了我的床榻上。
我最察觉到有人在是因为一阵我熟悉无比的香气。
反应过来时,我笔直地从床上挺起来。
我错愕地看着长公主。
心跳得快而乱,甚至忘记了要开口问安。
长公主抬起手,似乎想碰我,我不由自主地忆起那日她绝望地掐着我的脸庞分辨我的面貌的时刻,害怕得往角落缩了一下。
长公主美眸微红,她颤着声音说:「禾儿,你别怕母亲好不好?」
我忙不迭地点头:「好。」
我越殷切,就越暴露出我和她此刻的疏离。
「禾儿,你……」
我的指甲不受控制地往指腹上用力地掐。
长公主大抵是被我的反应惊到了,话都说不完整。
她伸手摸了摸被褥,问:「冷不冷啊?」
「不冷,不冷的。」
「我怎么闻到有药粉的味道?」
「杏儿刚才收拾东西,可能洒了什么东西出来。」
长公主默了默,缓缓起身道:「那就好,我先回了,你睡吧。」
又是彻夜难眠。
皇帝传唤我时,我往眼下扑了很厚的粉脂。
「萧家的说你好像有事找朕。」
「我……」没犹豫太久,我就说,「我想……」
皇帝打断我的时候,说得很坚定,一点余地都不留:「清禾,你应该知道没有公主要流落民间的道理,要出宫也只会是因为招了驸马。」
「所以,」他继续说,「你要招驸马吗?」
我哭笑不得。
皇帝看着我道:「你既还小,又不喜欢萧家的,那就再等等。」
我疑惑道:「为什么非要是萧家的?」
皇帝:「思来想去,觉得他最好,比起京中其他的勋贵子弟,可谓良配中的良配。」
「可要人家不觉得我好呢?」
其实根本用不上疑问句。
皇帝不假思索道:「他的婚事由朕做主,你的也是。」
我可怜兮兮道:「陛下一定会顾及我的感受的,对吧?」
皇帝挑眉道:「朕做事难道常不顾你的感受?」
「怎么会?陛下天下第一好。」
皇帝满意地点头:「去吧,偏殿有点心。」
我有种错觉,恍惚一切都还是从前。我依旧是围着陛下和长公主母亲打转的清禾郡主,而陛下确实也还把我当侄女看,只是我和长公主却回不去了。她如今已经冷静下来,想起自己对我的养育之情,可我每每见到她,却在害怕无须多久,连那点情分都会被时间磨灭。
我进御书房前是惆怅,出来时是万分惆怅。
六神无主之下,我想起宫中有一棵柳树,大家都说它通灵,许愿很准,是棵神树。
我在神柳下,一愿长公主心里还有我。
二愿:「皇上指配驸马时不必总是盯着世子,我不太消受得起。」
我觉得身后有一阵冷风嗖嗖地吹过来。
我回过头,看见萧淮静静地坐在后方,脸色平静无澜,眼神很专注地看着这边,不过看的不是我,是柳叶。
我很尴尬地问:「都听见了?」
萧淮嗯了一声。
「你是要在这里作个诗还是……好吧,我还有事。」我提脚就要走。
萧淮突然说:「要摘柳叶。」
我不懂:「什么意思?」
萧淮:「北地习俗,在返程途中,会摘柳叶放在荷包里随行。」
「你要走了?」
萧淮:「等祭祀一过,就启程。」
「北境有战情?」
萧淮怔了怔,道:「我家在那里。」
差点忘了,萧远山是定北王,将来萧淮是要继承他的王位的。
我伸手摘了几条长长的细叶,递给萧淮:「祝你平安。」
萧淮接过:「多谢。」
我觉得萧淮没那么讨厌我了。
在回宫的路上,我远远地看见了寻珠郡主,特意绕了一下路。不过像祭祀那样的大场面,该遇见的还是会遇见。
我和寻珠一直都很默契地没有搭过话。
后来皇帝让我站到他身边去,缓解了我不知该站到谁那里去的局促。
这场祭祀不止是为祭祀,还要引狼出来。皇帝事先同我暗示过,让我不必太过慌乱。
但天坛变得混乱时,我还是很害怕。下意识地看向长公主,她正在将寻珠护到身后。
我愣了下神,差点被剑划到,若不是有人在背后拉了我一把。
本来是有侍卫在我身边的,可都不知道被冲到哪儿去的。
我甚至主动抓住萧淮:「你帮帮我,求你了。」
「禾儿!」长公主唤了我一声,语气担忧。
我回头朝她笑了笑,然而依旧攥着萧淮:「长公主护不住两个的,你……」
「走。」不等我说完,萧淮就带着我离开。
我紧贴着萧淮,小声同他说:「鲤鱼池的鱼死光那日,是段沉声的忌日,段沉声,你记得的吧,我以前一直把他当父亲的,因为所有人都这么同我说,所以我那日心情很坏。」
「我知道段沉声,也记得他死在哪一天。」
我怔怔地哦了一声。
「我没有因为那天的事记恨你,」萧淮说,「我只是觉得你有些烦人。」
……倒也不必这么开门见山。
「萧淮,」我突然问他,「你为什么也把段沉声记得那么清?你还记得其他东西吗?我问过很多他的事,可是没人肯跟我说。」
刀剑撞击声渐远,萧淮索性停了下来。
萧淮在思索的时候,我继续说:「长公主唯一提过的就是我像他,但现在看来是只是因为她当时视我为宝珠,满心欢喜之下才会那样觉得。」
「你确实不太像段沉声,」萧淮垂眸细看,「不太像。」
我一惊:「你又知道?」
「家父当日那样决绝地箭杀他,是因为我在他军的手上。」萧淮说得平静,像在描述一件听来的事。
我怔愣片刻,「万一圣意并非如此呢?」
「圣意?」萧淮似是听到了笑话,「圣上只恨不能亲手了结他。」
「我……寻珠的存在就那么不堪吗?」
「家父说是天大的丑闻,除非段沉声死。」
长公主一直以来什么都知道,可她只能憎萧远山。如今连段沉声的骨血都要流落在外十数年,她大抵很难再原谅自己了,尤其是我常常在她眼前晃的时候。
我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萧淮还在凝视我。
「我脸上溅到血了吗?」
萧淮:「你像另一个人。」
「这话谁也能说,我再也不信了,我当初真以为我长得像段沉声呢。」
萧淮思忖一会,对我说:「你要跟我去北地吗?」
我不得把在神柳下的许愿抛之脑后,「皇室定亲都要权衡利弊,利弊我自己能想到,但我想知道,有没有除了利弊以外的东西。」
萧淮不是个花言巧语的人,他缓声道:「可怜。」
可怜?
可怜。
这大抵也可以是很牢固的感情了。
我明日就去和皇帝说,没有比萧世子更好更合适的驸马了。
到了第二日,我没有多等,在早朝过后就已经出现在皇帝面前。
我试探道:「陛下,你一向属意萧家世子当我的驸马,这想法如今还作数吗?」
皇帝反问道:「你希望它作数?」
我小声说:「也不是不可以。」
如此关键的时刻,皇帝反倒不言语了,他支着头,静静地看我,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
「陛下反悔了?」
皇帝幽幽地叹了口气,开口道:「朕没有反悔,但是赐婚的事要暂且搁置下来。早朝上传来最新的军报,北境有新战情,萧淮这两日就得走。」
我有些懵。
皇帝继续说:「定北王上一次作战受了伤,现在还在休养,所以此次是要萧淮回去领兵的。」
「我明白了,这会子不适合大张旗鼓地办喜事。」
「不全是,」皇帝道,「他是首次领兵,容易出意外,等确认他不会缺胳膊少腿,朕才能将你交给他。」
帝王心事一一摊开来时,我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力。
见我沉默,皇帝问我:「不高兴?」
「是惊讶陛下为我思虑那么多东西。」
「清禾,朕还是希望你是因为思慕萧淮才决意跟他去北地,而不是因为急着离宫,随意应下来。」
「我想好了。」
皇帝顿了顿,「等事情都定了下来,我亲自去同映月说此事,你不必烦忧要如何开口。」
「我当然要同她说。」
皇帝想了想,「依你。」
「陛下,北地是什么样的?」
「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和京城很不一样,你也可以去文华阁找些藏书来看看,之后你会发现每一页都有萧家世代的痕迹。」
我笑了笑:「功名千载,陛下的确为我寻了个好夫君。」
皇帝垂眸,藏起复杂的眼色:「朕不想你同长公主一样因婚嫁被耽误一世。」
想起长公主和段沉声之间的种种流言,我有些不自在,于是匆匆向皇帝告别,但也无事可做,便琢磨着去文华阁一趟。
我没走多远,就看见了一袭华衣。
「禾儿,过来。」长公主朝我招手。
我第一反应是先张望四周,然后再走向她。
长公主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我的身子,问道:「昨日天坛祭祀,可有哪里伤着了?」
「都还好,左不过是腿脚跑得酸麻了些。」
「是萧淮吗?我似乎看见是萧淮在保护你。」
「他奉命保护皇上,我刚好离皇上不远,顺带就护我一下。」
长公主犹豫道:「你舅舅有意将你指给萧淮?」
我下意识道:「若长公主觉得不妥,不喜欢,我立刻去和皇上说不要萧淮了,我……」
「禾儿,」长公主打断我,「别这样,别这样好吗?母亲没有要干涉你的意思,大人的事归大人,不干你们小辈什么事的,我只是想提前知道,好为你准备。」
我压抑着涌上来的欣喜:「谢长公主。」
长公主一怔,开口时语色中带着恳求:「禾儿,你可以还叫我母亲的。」
「母亲……」
「母亲!」
两声叫唤几乎是同时响起,寻珠郡主的声音里带着雀跃,而我则转了口:「清禾告退。」
我抱了一堆典籍回宫,被调过来照顾我的奶娘见状,连忙上来帮忙揽过去:「公主,小心伤腰。」
奶娘把典籍放到案上时,疑惑道:「咦?公主好端端地找这些陈年旧书干什么?还都是北地的记载。」
「好奇,好奇那里。」
奶娘回忆道:「可惜从前的丽妃娘娘不在了,她是从北地过来的,否则能同公主说上许多那里的事。」
「丽妃?我没听过这个娘娘。」
「丽妃娘娘的运气不如长公主的好,同样是受了惊吓早产,她却因为难产,不仅胎死腹中,连自己的性命也没保住。」
我感慨道:「做母亲的总是不易。」
片刻后,我僵僵地看向奶娘:「她们是同一天产子?」
「是啊,那是很不好的日子。」
「都是女娃娃?」
「不错。」
我又接连问了数个问题。
我甚至把丽妃的画像翻出来看了好久。
当我跌跌撞撞地跑到养心殿时,已经入夜了。
养心殿的公公拦着我说:「公主,夜深了,有事明日就说吧。」
「你去通报陛下,他一定见我。」
大概是见我眼睛红得欲要滴血,公公终是没有拦我,低声道:「只放这一次,公主快些出来,被旁人知道不好。」
被旁人知道……是因为近来宫中暗传的一些流言吗?都道皇上对我有特别的情愫。
他们不知道,皇上自然是该待我特别的。
我,清禾,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公主,骨子里流着当今天子的血。
走到内殿时,我的步伐越发缓慢。然而远远就看到在幔帐后半坐半躺着的男人。
我的嘴唇几番颤抖,后来终于艰难地开口:「父皇,你有过半分的于心不忍吗?」
我凝视着我的父亲,记得他时年三十四,还是相貌英俊的年纪,有数不清的女人前仆后继地爱上他,可他却罔顾人伦,为着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属于他的女子生出执念,困住自己的前半生。
那个女子,是我的养母,长公主映月。
「于心不忍吗?」皇上掀开幔帘,披上薄衣缓缓走出来,「是朕给你取名,教你说话,陪你习字,也是朕让你拥有他人不可及的荣宠,连夫婿都挑的都出色的那一个,还有什么于心不忍的?」
「我知您已经尽到父亲之责,清禾十分感念,」我哽咽道,「那作为兄长呢?」
「都猜出来啦?」皇上的语气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你是唯一一个猜出来的,我们清禾真聪明。」
「乖,你不习惯跪着的,先起来。」皇上伸手想拉我起来,不料我刚一动就瞬间无力得摊坐在地,他无奈,顺势坐在我面前。
我怔怔地看着这个变得陌生的男人一会,开口道:「当年追杀寻珠的根本不是叛军,是您的人,对吧?」
「朕没有要杀她,是要杀那婢女。否则朕没办法把孩子夺过来。」
「然后呢?」
皇上淡声道:「送走啊,真要留着段沉声的孽种在宫里的话,朕是疯了吗?」
「不巧,」他继续说,「那婢女赶在前头把孩子送了出去,也好,也好。」
「女儿该说父皇狠心呢还是心软呢?」我笑起来时,泪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你决心要让寻珠消失,可是又怕长公主伤心欲绝,不惜让自己的孩子成了那个恰好能被找到的弃婴。」
「一丝不差。」
「是您故意让我知道的。」
皇上叹了口气,无奈道:「无论朕怎样宠爱你,你都依然觉得自己在宫里是个外人,还不如让你知道,好在朕身边安心待着,患得患失总归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一点点地抓住他的衣袖,使他不得不看着我的眼睛,「父皇,您后悔过吗?」
「有过,」皇上自嘲地笑,「认亲那日,有人骂你杂种,朕气得要命。」
「长公主寻亲是瞒着朕的,」他说,「否则寻珠根本不可能回来。」
「您就一点都不顾惜她吗?」
皇上蹙了蹙眉,冷冷地说:「朕当年对她那么好,甚至是求她不要跟段沉声搅在一起,她倒好,连孩子都有了。她真是被蒙了心,段沉声有着那样的心气,怎么可能真心爱上敌国长公主。」
「父皇,如果不是段沉声,是李沉声张沉声 您还会让那孩子留在她身边吗?」
「这样吗?」皇上想了想,坦然道,「不会吧。」
「被您用扭曲的心思算计她,她一定很痛苦。」
「清禾,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咬着唇说:「仗着自己是您最疼爱的外甥女,更是亲女儿,在胡说八道罢了。」
他抚了抚我的脸颊,动作很轻很温柔,「那听话,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了,朕也不会次次都不生气的。」
我却还在问:「您爱我的生母吗?」
皇上避而不答:「她是个很贤顺的人。」
「您不怕我越长越像她吗?」
他摇摇头,说:「女儿像父亲,你已经有一些像我了,所以朕才要萧淮带你离开这里,很久之前朕就想好了,还特意让萧淮赶过来给你相看,怎知你一上去就不喜欢他。」
原来无论是我的出生,还是婚事,都是被布好的棋局。
皇上用别样的眼神看着我,缓声道:「你会告诉长公主吗?」
「我不想她从城楼上跳下来,」我顿了顿,「可是父皇,我现在好怕你。」
「所有人都怕朕,」他的眼眸在泛红,声音沉沉,「只你不可以,父皇最疼你了对吗?」
对。
对。
父皇让人送我回去,我偏不要,硬是要自己走回去。
我绕来绕去,最终停在角楼上。
萧淮过来的时候,我正踩在角落的边檐上慢悠悠地走。
「下来。」萧淮脸色凝了凝,用命令的语气对我说话。
我对萧淮笑:「你对我礼貌一些,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清禾,先下来。」萧淮慢慢走近我。
我突然急切道:「你又不叫我公主了吗?我告诉你,我真的是公主。」
「我知道。」萧淮平静道。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知道?」
「在祭祀的前一天,皇上告诉我的。」
我很委屈:「他为什么先告诉你?」
「皇上觉得这样我就会尽力保护你。」
「你是挺尽力的。」我喃喃道。
「交代与否,都没什么区别。」
我用手指着萧淮轻轻地笑:「你也骗人啊。」
萧淮竟也跟着笑:「那我说什么,你才会觉得我说的是真的?」
我想了想,说:「你说你可怜我,我知道是真的。不过你可怜错啦,我一点都不可怜,我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我的父亲从我出生起就陪着我,哪怕我这一生都没办法在别人面前那样喊他。」
我开始自言自语:「但我觉得我的生母可怜,养母也可怜,一个为他生了孩子却还得不到一丝怜爱,另一个被算计到至今蒙在鼓里。」
萧淮淡声道:「所以错的是他,你下来。」
我瞪大眼睛盯着他:「你疯啦?这话都敢说。」
「你说了一晚,不就在说他吗?」
「我不一样,我即使触怒他也没关系,」我指了指萧淮,「你不一样。」
「皇上信我,是他让我来接你的。」
「奉命而为吗?也是,因为你不来,这宫里明天就会有流言,她们私下说皇上对我的偏爱已经很不正常了,还有些话说得很难听,只有你来接我,才不会被人胡说。」
「你为何不信是我也愿意过来呢?」
我刻意地冷下脸来:「萧淮,你脑子糊涂了?我都说了不用可怜我了。」
萧淮慢慢收回想要抓住我的手,摇了摇头:「早知你记那么深,我就不说了。」
「你收手干什么啊?」我突然觉得角楼上很冷,「我想下去。」
萧淮连礼节都不顾了,直接掐着我的腰把我弄下来。
本是没什么的,但我在不远处看见了长公主。
她走过来的时候很生气地凶我:「禾儿,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深夜与人私会也是你该做的?」
我磕磕巴巴地说:「他……他是那个……那个谁……」
长公主继续骂我:「本宫管他是谁,谁也不能同你这样,对你清誉不好。」
「母亲。」我一反常态,走上去主动抱住她。
长公主的身子僵了僵,转而去问萧淮:「她怎么了?」
「公主要随臣一同回去北地,不舍殿下。」
长公主:「可禾儿此时并不走啊,是你一个人先走。」
萧淮不禁蹙眉:「什么?」
我比萧淮还惊讶,原来全世界只有萧淮不知道我不和他一起回去。
后来仔细想想,寻思是皇上也不好说出「怕你回不来,怕公主未进门就守寡」这样直白的话。
我本要同萧淮说些什么,却被长公主拉走:「母亲先带你回去,否则被人看见如何是好。」
走远时我回头看了萧淮一眼,他仍站在原地想,背影冷清。
长公主带我回到公主殿时我仍心神不定,被连叫了好几声清禾,才如梦初醒过来。
「母亲陪你睡好不好?」长公主绝口不提萧淮的事。
「寻珠呢?」
「她今晚早早就睡了。」
我点点头,乖巧地陪她宽衣下榻。从前我们便常常一起睡,如今倒有几分世事如常的味道。
长公主像哄孩子睡一般轻轻地拍我:「禾儿,母亲还想说,其实我和你舅舅都待你如初,你不要因为心结非要去北地好不好?」
「可是不说什么心结,我也是要嫁人的啊。」
「太远了,那儿太远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她:「母亲,假若当年你有随……随他离开的机会,你会握住吗?」
长公主怔了怔,眼眸里瞬间噙满眼泪:「我不知道,我没有这个机会。」
「他也像你爱他一般爱你吗?」
长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他爱我,正如我爱他一样。沉声当时不知我已经有孕,以致我至今想到就难过。」
「是因为养着你,」长公主继续说,「才让我又活过来。」
「禾儿对不起,找到寻珠的时候我疯得不像话,让你无故受苦。」
「不过,还好有你就舅舅清醒着,他关照了你许多。」
长公主仍有许多话想说:「你舅舅,我的哥哥,其实是个心热的人,他当时知道我怀了孩子,差点就要掀了长公主殿,可是后来他却对你很好很好。也还好有他靠着,我总觉得日子是有些盼头的。」
长公主提起皇上对她的眷顾时,我就开始隐隐地抽泣,最后哭得越发狠。
长公主哄了我一夜,而我的眼睛也红肿了一夜。
所以世子出京,我也没去送送。
我常常会去打听北境的军情,但总是什么都打探不出来。
直至有一日我照常去御书房和皇上说话,却在门外听见长公主正在和他争吵。
是长公主的声音:「我知道萧家的子弟都很有出息,可像萧淮这样让你发数道上谕都不肯撤军的,你放心把禾儿交给他?」
「朕放心。」
「皇兄你何时这么不可理喻了?」
「向来如此。」
长公主气呼呼地从御书房出来时,我正好躲在一旁,等她完全走远,我才踏进刚刚息战的地方。
皇上正在自己研墨,可是许久也不写一个字。
「陛下,别累着那砚台。」
他闻言,停下动作,「刚才被吓到了?」
「原来你们会吵架,」我意有所指,「我以为你该是处处迁就的。」
「这事同朕的女儿有关,不得不争一争。」
「长公主也是一片真心。」
「朕知道,」皇上道,「谁待你不是真心的呢?」
「那陛下觉得,萧淮要娶我,是因为圣意还是因为真心呢?」
皇上看似在答非所问:「朕记得一件事,去年办生辰宴的时候,萧淮似乎像朕提起过你,朕随口提一句你最近喜欢养鲤鱼,他就去池子看了一会,不过,你们后来关系好像不太好。」
因为我说他杀我鱼。
「清禾,别担心,」皇上道,「朕即使被长公主抽筋剥骨,也会遂你的心愿。」
「父皇,你何必为了我与长公主对着来。」
皇上轻声笑了笑,缓缓道:「怕连你也同朕离心啊。」
连……也……
我该如何告诉他其实长公主一直未怀疑过哥哥对自己的真心。
不过我还是选择闭口不言。
本就是互相折磨,我何苦插上一脚。
一转眼就是开春后,寻珠已经定好夫家,而我还在认真地思索为什么糊里糊涂就指定了萧淮当未婚夫。好像是那日我跟他说自己不讨厌他,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同他走。略想想,怪草率的。
我如今对长公主不再患得患失,却将那份不安转移到萧淮身上。
我决定等萧淮回来,好好问他一回。
于是我天天跑到皇上那去,问萧淮可有断手断脚,几时回来?
「手脚俱在,三月回京述职,」皇上边说边笑,「你在人前,不许这样急切,否则朕也和映月保持相同意见。」
「我不是急着嫁人,」我红着脸道,「我是有事要问问他,在信上也不好说。」
「回来再问,往后的日子还长,」皇上揉了揉太阳穴,疲乏地说,「倒是朕,最近总是头疼,以后怕是心力不济。」
「您才三十四,怎会心力不济?长公主说了,要靠您护我长久。」
「父皇一定。」
我卖乖道:「那父皇就把前天进贡上来的那幅画借我吧,我绣一副给长公主。」
皇上想了想,说:「朕借给太子了。」
我去到东宫的时候,宫人很自然就把我迎进去了,似乎没有通报。从前我还是清禾郡主时,和太子的关系是不错的,毕竟我们年龄相仿,但是认亲之后,我们就不怎么来往了。其实也能猜到原因的。
只是不好让皇上察觉,我才硬着头皮说去跟东宫借一借。
没想到我来的时机真的不对——
太子正在殿中独酌,似乎还喝醉了。偏偏他还已经看到我,我不得不上前请安。
「殿下万安。」
「清禾,是清禾吗?」太子的声音里充斥着浓烈的酒意,「你就是那个我父皇很喜欢的清禾,你知不知道父皇为什么这么疼爱你这个野种啊?不对,是他只疼爱你。连我这个嫡长子,也只能同我的母后一样,被放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里自生自灭。」
「太子殿下,」我有许多话闷着,却说不出口,只能道两个不痛不痒的字,「慎言。」
酒意驱使下,太子的话越发露骨:「我不谨慎吗?我早就知道父皇不爱我们母子,所以我处处小心行事,这还不够谨慎吗?」
「清禾,你也叫他父皇吗?你可知道他是个绝情冷漠的人?不过你怎么可能知道。」
太子现在是喝醉了,如果这些言语是他在清醒时还选择说出来的话,我会被干脆利落地解决掉。
我陷入浓重的惶恐之中,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东宫的。
这段日子,长公主除了忙寻珠的婚事,就是在照顾我,她总是早早就发现我的不妥,问起来时,我隐去一部分,只说太子似乎对皇上颇有微词。
「我知道了,还有,我见你舅舅近日神思倦怠,你多去看看他,他可是把你当亲女儿呢。」
我心虚得不敢看长公主的眼睛。
可长公主却突然抚过我的脸颊,让我看着她:「禾儿,母亲再嘱咐你一次,不管何时何事,都要亲近你舅舅,这世上只有他愿意护你,你才能安全。」
我下意识地问出来:「那你呢?」
长公主笑:「他是我的哥哥,我当然会不会疏着人家了。」
我木木地点头。
北境战事已至尾声,皇上最近总是很忙。想去见见他吧,也总是抽不出空。终于能见上一面,还是他腾出午休的空来。
「清禾,明日把嫁衣送过去给你看看好不好?」
我惊讶道:「做好了?什么时候?」
「父皇近日偷闲,和画师商量过数十个图样,敲定之后就立刻让绣娘们动手,现在已然做好了。」
「您不是很忙吗?」
皇上微微笑道:「倒也不至于连你的嫁妆都来不及备,明日朕就去公主殿看你换上,瞧瞧合不合身,衬不衬你。」
我有些恍惚,太子口中的皇上,和我眼中的皇上,似乎不是一个人。
我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见太监通传太子要进来议事。不经犹豫,我对皇上说:「陛下,我进偏殿呆一会。」
「好。」
正殿安静下来时,我悄悄地趴在墙边,想看看太子离开没有。
就是这一瞥,足以让血液瞬间凝固住,它仿佛不再流淌,浑身僵硬又冰寒无比。锥心的痛使心头一阵一阵地颤麻,我绝望地看着父亲倒在桌上,手边是倾倒的酒杯,他的眼睛已经合上,侧颜苍白。
「父皇,你累了,歇下吧,」太子在很轻很轻地同他说话,「酒没毒,但好像有以父皇目前的身子来说碰不得的东西,儿臣对不住您,可儿臣也是真恨您。母后说有我们有地位和权力就已经够了,可儿臣觉得不该这样。」
「你忙着清禾的婚事,疏忽了儿臣的一些动作,真是唏嘘啊。不过您别担心,儿臣不杀清禾。」
可我要杀了你。你弑君,弑父。
我强撑着从偏殿的窗户里出去,结果却在回到公主殿听到噩耗时,晕了过去。
我明明亲眼目睹,可在举世皆知的那一刻才反应过来,我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世上唯有我最知道他曾经的错处,可我还是还是很痛。甚至因为我的「野种」身份,问连把真相说出来都没人信。
可长公主没有哭,她只是对着父皇的棺椁说了一句「即使都知道,我也还是恨不起来」,然后她在角楼上坐了许久,人呆呆的的。
我当时在想如果她跳下去了,去很难忍着不跟着跳。
不过长公主没跳,她从角楼上下来,强忍着失落反过来安慰我。
「是太子,母亲,是太子。」
「我信你,萧家也会信你。此前陛下并非毫无察觉,只是他想不到,也没想到能做得那么……」长公主冷笑。
太子的确没有杀我,但他把我关起来了。不让我见人,也不让人见我。
等到太子愿意亲自来见我的时候,我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我狼狈地扯着他问:「你登基了吗?」
「快了,」太子从容地说,「先等定北王和世子过来,登基这样的大事,没有萧家表忠心,武将们未必服气。好在你是萧淮的未婚妻,起先萧家如何都不肯进京,甚至我下谕训斥他们是否起了拥兵自重的心思时,都还不肯,后来我在信中提及你,结果世子就答应进京了。」
「清禾妹妹,新婚快乐。」
我连咬牙切齿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红着眼死瞪着他。
可是我一转头,看见了藏在枕边的还未被收走的金簪,那是我最喜欢的一份嫁妆,藏得很严实。
我突然就有力气了。
见血的时候,门被猛地踹开。
我以为是抓我去五马分尸的,却看见了萧淮。我顿时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萧淮的神色在瞬间变得惊愕。
我所有的强作镇定都变得不堪一击,慌乱地说:「我杀人了。」
外面忽然变得很吵,更让我心烦。
萧淮的目光缓缓落到太子身上,居高临下地说:「我回京,也是来杀人的。」
「没关系,」萧淮用袖子擦掉我手上的血,把金簪收入他囊中,一字一字地说,「我杀的。」
我清醒过来:「你疯了?这是灭九族的。」
「先帝早前送过来的密函写着,若有意外,扶新君上位,」萧淮把我的手翻来覆去地确认,直至一丝血都被拭走,「新君未起,还不到诛我九族的时候。」
「他们不信你的。」
萧淮按住我微颤的肩膀,平静地说:「别怕,有遗旨在,先前定下的皇位早就换人了。」
我却还是紧张,紧张萧淮随时会失望,「对不起,我不跟你去北地了,我要陪着我母亲,不能再走一个了。」
「我不是说过了吗?」萧淮缓声道,「我要扶新君上位,可二皇子年纪还小,我要辅佐他,我不回北地,我就在京城。」
我难掩惊讶:「可北地才是你的家。」
「萧家还在那儿,但我回不去了。」
我怔住好久。
一朝天子一朝臣,大抵萧家也已经料到下一任君主不会像我父皇一样,会百般信任拥兵在北境的他们了。
前朝的腥风血雨刮了很久,可萧淮的确没有被诛九族。
我已经不那么患得患失了,所以并没有缠着萧淮问什么,反是萧淮自己说如果不是知道我那时讨厌他的话,婚事应该会在他第一次进京时定下来,毕竟他开口求娶过。
又是一个被美色蛊惑但是被我行事吓跑的人。
不过,后来是父皇坚持定下来了。
国丧期间,我们没有行礼,但是我瞒着长公主给萧淮看我的婚服,得瞒着她,不然要揪我耳朵。
不仅给萧淮看,我还穿上身。
萧淮有些说不出话来。
但我还是要问他,因为我想起了父皇同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于是想让萧淮答:「你觉得合不合身,衬不衬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