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喉咙里很难受。
大概是那奇怪的自愈能力在起作用吧。
我嘴角泛出血沫,终于能够艰难地发出些许声音,微弱不清。
助理看出了我的心有不甘。
「其实,你们离答案很接近了。
「但是,你们搞错了立场。
「我们并非邪恶。」
他说着,留意到地上的香烟早已燃尽,我的左眼再一次褪去。
他摸出烟盒,抖出了一根烟。
他说:「让死亡考试降临人间的人,就是我父亲。」
2
「潘多拉,古希腊传说,她因为好奇心,打开了神赐予的盒子。」他安静地诉说着,「于是,世间降临了灾厄、恐惧、杀戮、贪婪、仇视……」
「很多人,会因为这些灾厄死去。」他仰起了脑袋,像是在默哀着什么。
我突然发现,在他的身后,马记者不知何时,变换了位置。
大概是播放录像的时候,从地上悄悄爬行过来的。
此刻,他抓着藏在袖管里的榔头,已经离助理很近了。
「但这是值得的,这是必要的献祭。
「只有打开盒子,我父亲才能拿到深藏其中的的宝藏。
「在神的寓言里,那宝藏叫作希望。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你说这个,可能是,想起我姐了吧……
「她说父亲献祭旁人的生命,就是为了换取权力和财富。
「她当然不能理解父亲的伟业。」
我艰难地挤着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我……」
助理俯下身,倾听我在说什么。
「……我是无神论者。」我说。
同一时间,马记者已经爬到了他身后。
榔头向上抡起,结结实实砸向了他的裆部!
3
伴随着一声惨叫,助理一个踉跄。
但只是转瞬间,他竟稳住了身形。
他忍痛转身,躲过了马记者再次向上抡来的榔头。
马记者脱力,榔头从手中飞了出去。
下一秒,助理一记正蹬,马记者整个人像打开的弹簧刀般,重重砸在地上。
糟了……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马记者被一脚踩住了胸口,那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的胸腔踩碎。整张脸通红窒息,眼珠也微微鼓起。
而我断裂的胸椎,根本动弹不得。
突然,我的视线注意到了耳旁燃尽的烟头。
陈南死的时候,地上也是这样,落满燃烧殆尽的香烟。
那时候,我是亲眼看着他一寸寸皮肉膨胀,沦为丑陋的怪物的。
我用尽了所有力气。
终于将脑袋转动,将眼睛沾上那些烟灰。
这是第几次了?
忽然想起。
今天,是圣诞节。
曾经也和玉嫣隔着学校的窗户,贴着额头,眼睛对视。外面是圣诞节的莹莹灯火。
4
助理发狠地踩踏那个英魂不散的记者,后者无力反抗,嘴里涌出的血瞬间染红了口中布团。
「我给了你们足够的仁慈!我给了你们最大的善意!」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
四枚钢钉。
上面钉住的人已经不见了。
只有残留的血迹,证实那个人是硬生生拔出了四肢。
我四肢的洞形伤口,因为肌肉的膨胀,挤压消失不见。
当他回过头。
我已经捡起了地上的榔头,姿态扭曲地站在那里。
视线相对,他看见了我那只漆黑的眼睛。
几乎是立刻,他的手指抚向了自己的左眼。
但是来不及了。
「时停。」我说。
5
眼前猩红一片。
手臂上的血管浮现在表皮,甚至能看见血液的飞速流动。
时停。
时停。
时停。
在无限的时停当中,他所有的动作都成了慢动作的默片。
马记者喷出的碎布片,还在空中缓慢地飘动。
我弯下腰,榔头撬动了一枚钢钉。
我像是一个濒临爆炸的水气球,仅仅是走动,小腿上鼓起的血管就爆裂而开。
血溅在地上,留下了歪曲的线条。
跌跌撞撞,钢钉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榔头重重地砸下。
6
时停解除了。
助理轰然倒塌在地,整个身体不停地颤抖。
我跌在地上,爬行着,抓住了马记者脚腕的绳子。
这躯体膨胀带来的力量,不会持续太久,我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地方都在发出哀鸣。
我扯断了他脚腕上的绳子,手臂上的血管崩裂。
彻底倒了下去。
7
我望着地上的助理。
有一点,我想不通,他没有想过随着仪式进行,我会有余力挣脱钢钉吗?
随后我反应过来。
他也是考生。
如果不是马记者的突然杀出,他大可以在他的时停当中,对我完成剩下的仪式。
哪怕我最后沦为怪物,在暂停的时间里,也只能任他宰割。
「好险……」
马记者抠出了嘴里的布团,还想扯开勒住两腮的绳子,却根本扯不动。只能咳嗽着上来搀扶我。
没等走出两步,他脚步一软,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
我说:「你快走吧。」
我看出了他的有心无力。
我说:「他快不行了,考试马上要来了。」
我说:「那种杀人的考试。」
8
马记者迟疑着,他望了望助理,又望了望我。
最终他爬了起来。
他沉默着,从我手里取走了榔头,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
一些书本被,他摇晃的身体碰落。
坠落的书本越来越多,逐渐,露出了半面被掩盖的墙体。
与此同时,马记者几番落锤,砸开了上锁的门锁。
他走了出去,始终没再看我。
9
房间里,陷入了寂静。
只听得见助理那微弱的抽搐声。
又要进到那个该死的考试里了……
还是跟这么一个棘手的人一起……
我还能不能活着出来,恐怕只有鬼才知道了。
我倒在地上,任凭怎么用力,都再无法移动一点。
苦笑地抬起头。
裸露的墙面上,是一副诡异的壁画。
那是地狱般的图景。
10
尸体。
无数尸体,脖子上锁着铁链,垂吊云层之下。
地面之上,有许多怪物,在仰天跪拜。
由人体膨胀而来的巨大蜘蛛,白骨作腿,合十祈祷。
而在地面的中心。
有一个仰望天空的人。
分不清男女。
TA 脖子上的铁链解开了,TA 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类。
有魔鬼的巨手,穿破云层,朝尸山血海伸下来。
TA 抬起了一只手,与魔鬼的食指相触碰。
……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
画中的那个人,给我的感觉,很像何玉嫣。
就在这时,从外面,轮子滚动的声音传来。
11
声音越来越近,我惊诧地看到,马记者竟然又折返了回来。
还推着一辆取快递的推车!
他弯下腰来,用肩膀把我顶上了车。
「油道搞牙额(楼道搞来的)……一个老太,太,不样用,外面骂,听见没?」他两腮被勒着,发出的声音浑糊不清,颇为滑稽。
我说:「你不要命了。」
他只是吃力地推着我。
「你要,就这样使了……」马记者说,「我妹,妹的朽(仇),向谁报?」
12
我被他用推车推着。
如此挥霍自己的身体,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有车钥匙……汪教授的车钥匙,落在最开始的卧室里……
「你应该,记得他的车……你是坐他的车来的……
「不能报警,会被 A 组发现……那就白逃了……
「还有,我得,我得救关山月……」
我心知不论如何,必须保持清醒。
可我的眼皮,还是变得越来越沉。
「她是被我落在那里的。」
13
黑暗中,我听见了车流声。
混乱无章的梦境。无数次,我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只记得看见无数的尸体,悬挂在云层之下。
一个酷似玉嫣的人影,站在大地之上,与空中的魔鬼手指相交。
忽然间,她回过头。
那是怎样的眼神啊,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仿佛通晓了世间的一切公理,超然万物。
……
消毒酒精的气味。
我在晕眩中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面包车的内部。
担架,轮椅,简陋的急救设施。
我在新闻里看到过,这是面包车改装的黑救护车。
车停在路边,车门洞开着。
能看见夜幕已然降临这个城市。
14
这时,马记者出现了。
他拎着空了的汽油桶,身上草草包扎。
胸口绑上了固定用的钢板。混合着酒精和汽油的味道。
我也好不到哪去,全身上下,打满了渗血的绷带。
「不怕炸死你?」我说。
「有什么办法。」他两腮的绳子解开了,留下了两道清晰的血印。
「这是在哪?」
「去电视台的路上。」
听他解释,我才知道,他推着我离开公寓的时候,我就昏死了过去。
他记着我的警告,关上了那间公寓的门。
谁知道那个烦人的老太太,唠叨骂个没完,引得邻里出来。见我们那副样子,又是指点又是质询。一直到他把周围居民都喝退,好容易才把我送上汪教授的车。
但他不知道,那些居民会不会报警,保险起见,他在半道上联系了他本要追踪报道的医院,换上了这辆救护车,给我们简单进行了救治。
「去……电视台?」我说。
「嗯,做记者,也就这点权力了,我答应他们,把台里所有他们的负面报道压下去,让司机和医护打车走了,车留给我们。」
断掉的胸椎,似乎已经恢复了。
但一动弹,还是尖锐的疼痛。
「等等,你要干什么?」我忍痛问他。
「数据盘,还在台里。」他说,「我要把死亡考试,报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