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的男孩子,生命永远停止在了 2018 年的圣诞夜。
那一天,他原本是要准备跟我表白的。
可我没有等到。
准确地说,我曾在人群中和他擦肩而过。我看到那个头发凌乱穿着怪异的人,他逆人群而行,几乎被人潮淹没,我只是匆匆一瞥,没有停留。
而他不堪受辱,自杀在了当晚。
1
「她好年轻啊,有二十五吗就出来当咱辅导员?」
「长的小吧,不是说本校保研的吗?」
「……呵呵,保研,谁知道怎么个保法?」
我假装没听到下面那些轻蔑而细碎的议论,敲了敲手上的书本,道,「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实习辅导员兼心理疏导老师,我叫司茉,以后和胡老师一起负责咱们班,以后大家在班里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我辅导,我的办公室在……」
「怎么个辅导啊?」下面有人流里流气吹了个口哨,「我刚刚失恋呢,不如老师你单独辅导辅导我?」
一阵心照不宣又刺耳的哄笑。
我抿唇,用余光打量着说话的男生——一身潮流装束,挑染的银发,耳钉纹身一样不缺,就差将「纨绔」二字写在脸上。
教室门被文件夹粗暴敲了敲。
「吵什么?安静!」
站在门口的男人三十多岁,条纹衫包裹着微微发福的肚子,细框眼镜,嘴唇微厚,梳着整齐的油头。
也许对于很多学生而言,这不过是在学校里随处可见的、擦肩而过的男老师。
也许还有几分为人师表所特带的光环。
但只有我知道,他有多恶心,这双手曾从我的衣领缓缓滑进去,这双眼的凝视可以有多贪婪。
「司茉老师,出来一下。」
我喏喏应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这个男人,也是我大学时期的辅导员,胡照阳。
「哎呀,说实话挺意外的司茉,咱们从师生变成同事了。」他走进办公室,自然而然地在沙发坐下,拍了拍另一边,似笑非笑,「愣着干啥呢?老熟人了,坐。」
我身体发冷,绞着衣角,杵在原地。
他神色阴狠了一瞬,语气转冷,近乎命令,「坐过来!」
根植于心的恐惧让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忙不迭坐了过去,他这才转怒为笑,直接揽过我的肩膀,我都能嗅到他口鼻中喷出的烟臭气。
「对嘛,要知道你能保研,我可是在校长那里说了不少好话,整个年级名额有限,这你也知道的。」
我声音很细小,「谢谢老师。」
「知恩图报才是好孩子。」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脸,盯着我许久,说,「别急,谢的机会还多着呢。」
办公室电话响起,胡照阳瞬间变脸,笑呵呵地应了几句就出去了。
也在他关门的一瞬间,我缓慢打开掌心,黑色的随身监听正一闪一闪地发光。
而另一半已经在刚刚的亲密接触中,悄无声息安在了胡照阳身上。
空气中还弥漫着他残留下来的味道。
真令我恶心。
我起身,走到陈列柜旁边,看着一排属于 Z 大学校的荣誉奖状奖杯、名人介绍,手指逐一抚摸过那些西装笔挺、道貌岸然的领导……
最终停留在了最后一格。
Z 大的校长、教授兼知名慈善家。据说在本市商业界也有一席之地。
霍正堂。
来试试我的恨吧!
从深渊一步一步爬回来的,失去爱人的刻骨之恨。
2
班上有个女生找到我,要请假。
其实在刚刚进教室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了。规规整整地穿着洗的微白的牛仔背带裤,扎了个马尾,只看身高和脸型,和当初学生时代的我还有点像。
我接过了假条。
「叶蝶同学是吧?」
只是她神色更加漠然,一双眼黑沉沉地看着我,点头。
「我看一下……你们班周五有专业课啊。」我抬起脸温和地与之对视,「可以方便告诉老师,是什么事要请一整天的假吗?」
她略显憎恶地别开了脸。
「不方便。」
我沉默两秒,起身,顺势关上了办公室的门,又拆了一次性的杯子给她接好温水,微微笑了笑,「先喝点水,我是实习老师,只能批单节课的假。」
那张清冷甚至显得厌世的脸仍然没有转过来。
却吐出令我差点摔了杯子的答案。
「堕胎。」
我瞳仁猛地一缩。
「你说什么?」
她终于看向我,一字一顿,「我,去,堕,胎。」
说完瞟我一眼,近乎绝望地道,「抱歉啊老师,是你非让我说的。这么干干净净一个人,第一次听到这种话吧?难以想象对吧?觉得恶心是不是?」
语气无不讥讽。
「我可还是拿着国家奖学金的好学生呢。背地里却做着这种勾当。」她弯了弯嘴角,「别说是你了,我也觉得恶心。」
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迅速冷却。
看着眼前这张脸,这张比我年轻和我相似的脸,居然在下一刻在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不堪入目的画面。
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能勉强压住狂乱的心跳,我给教秘处打了电话。
然后一把拉着叶蝶转身就走。
3
即便不是周六周日,医院走廊里永远不缺病人,叶蝶低垂着头坐在走廊上的绿漆椅子上,承受着每一个路过人的目光。
那样苍白的,长到望不到尽头的走廊。
消毒水的气味。
窸窸窣窣的指摘和非议。
而她坐在暗处,好像完全麻木地接受了这样的存在。
我走出诊室,在叶蝶身边坐下,絮絮地说着医生嘱咐我的注意事项。她接过药盒,「嗯」了一声,只是问我,「一共多少钱?」
「我不要你给钱。」我说,「叶蝶,我不问你为什么,跟谁,我也不会乱说,你可以放心。」
她看着我,忽然,慢慢笑了起来。
那种嘴角弯起而眼神漠然的笑。
「你是我什么人?」
「我是你的老师!」
她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出了眼泪。
「对我做这种事的也是老师呢!哈哈哈哈哈……太巧了,太巧了,他也说,让我听话,他是老师。」
心脏好像被一记重锤。
果然是预料中最坏的结果。
「谁?」
我问。
「就是跟你同一个办公室的,我的班主任。」她低头看了看药盒上潦草的医嘱,凑近我说,「我呀,不打算药流,我准备等上两三个月,等胎儿成型了打下来,我要当礼物送给他。」
「司茉老师,您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4
「……不可以。」
「为什么?」
「你扳不倒他的。」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胡照阳背后的保护伞有多大。
他老丈人家里面是做生意的,老婆家里有钱,何况,他是校长的走狗。
笑意迅速从叶蝶脸上淡去。
「一个胎儿不够,那再加上我这条命呢?」
她说完毫不犹豫转身就走,果决而不留一丝余地。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上去,甚至踉跄了两步才抓住她的手腕,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叶蝶,叶蝶……你听我说,别这样做,算我求你,不要为这样的渣滓赌自己的前程。」
医院的玻璃门旋转推开,大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下,我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
她微微仰头,伸出手试图触碰阳光。
用近乎天真的口吻说,「前程?我还有什么前程?」
「我妈妈,我朋友,还有你,都劝我算了。」
「说这件事闹大了没有用、说捅破了不光彩,要我拼了命地往下咽。有时候我觉得……」她转过头来,一大颗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我觉得是我错了。」
——「抱歉啊,司茉。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拥有无限光明前途的你。我觉得这件事太脏了,从我接过钱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是我错了。」
死去的他遗书里也这么写。
可,不是这样啊。
不是的。
「叶蝶。」我吸了吸鼻子,调整好了情绪,「你知道我为什么在本校升研,又调回自己曾经的学院当辅导员吗?」
她愣住。
「我最爱的人,死在五年前的同一个地方。」
「所以……」
「所以有些可能做了就再也不能回头的事,就交给我来做,好吗?」
5
我主动去找霍正堂,他刚刚散会,正在和赞助商从大会议室走出来,看上去衣冠楚楚,送走了客人才回到办公室。
今天,我刻意穿了浅色的 v 领针织衫,整个人就像锁骨间的那颗珍珠吊坠一样温婉无害。
「霍校长。」
他最喜欢这样看上去纯白无瑕的打扮。
反手关了门,霍正堂摘去眼镜,「小茉来了啊,工作还适应吗?」
我便极有眼色地走到他身后,缓慢替他揉着太阳穴。
「我的工作能力您不放心?只是……胡老师那边似乎出了点小意外。」我俯身低语了几句,霍正堂眉心浮出烦躁,「他怎么一天到晚地捅娄子?幸好,只是个女学生。」
——幸好,只是个女学生。
如果可以,我真想抄起桌子上的剪刀,戳进他的喉咙里,一刀、两刀……无数刀,让鲜血四溅,让他那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但不能。
我已经忍了四年半。
「您放心,我已经解决了。她不会乱说话的。」
他拍了拍我的手。
「我最近有点麻烦事要处理,你去转告他,少在这个节骨眼添乱。」
我说,「好的。」
霍正堂反而饶有兴味地看过来,审视地打量我,「我记得之前你提过,想替胡照阳分担一些事情,怎么你也不好奇问一句?」
我的确试探过,但那一次失败了。
胡照阳行事再不检点,也跟了他这么多年,两个人利益相关,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老家伙奸猾得很,不会轻易将身边人的位置易主。
他也怕泄露。
「您不告诉我,就是我现在尚且没资格替您分忧。」我依依低着头,「不过我相信我的能力和您的眼光,自然会让东西发挥最大的价值。」
他这才露出一丝赞许的微笑,握着我的肥手微微用力,「你的确懂事。」
「正好胡照阳最近在忙学术研讨会的事,我也给你个机会。」他打开手机,报出一串电话号码。
我的身体在刹那间僵硬。
就像一桶冰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这串数字,早在无数遍重复中熟记于心。
在我的备忘录里,它被标记为「叶同尘的爸爸。」
我死去的,爱人的,父亲。
6
「记下来。」
「好的,请问需要做什么?」
十指紧紧掐入掌心。
「啊,你估计已经忘了……」霍正堂的语气轻描淡写,「几年前你们同届死了个学生,本来校方已经答应赔偿了,家属一直无理取闹。」
「本来消停了一阵子,但最近又闹起来,他妈得了什么绝症,哼,这男人估计还想再捞一笔。也不想想他儿子值不值那么多钱。胡照阳毕竟是学校在编老师,你去谈更方便。」
「五万,可以的话就拿钱闭嘴,不可以……」
霍正堂的手抬起,碾死了桌上一只小飞虫。那双三角眼中闪过转瞬即逝的杀意。
「你就回来告诉我,我来解决这一家子。」
7
我找到了路边的公共电话亭,拨号。
打了两遍才打通,听到那边苍老男声的刹那,我险些没忍住哭出声来。
我本来以为,过去这么久了,我应该能做到的。
可是偏偏会想起叶同尘跟我说,他爸爸厨艺很好的,在家一直给他妈妈做饭,将来如果我们在一起,他会和他爸爸一样给我做好多好吃的。
再也等不到了。
那边「喂」了第二声,我才压下汹涌的情绪。
「同尘的银行卡等一下会收到一笔钱,不要去查汇款方,也不用多问我什么,伯母的手术要紧。」
说完,我慌乱地挂掉电话。
把自己攒的钱和霍正堂给的一齐汇过去。
8
回到员工宿舍,我打开了电脑,将别在胡照阳身上的随身窃听取了下来。
一旦被发现就全盘皆输,所以我不能让它一直留着。
幸好胡照阳手脚也不安分,也算给我提供了可乘之机。
蓝牙连上之后导出记录,我转了文字一行一行地看着,很可惜,密密麻麻绝大部分都是他在课堂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可这些都没触及到关键点。
就在我有些烦躁准备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一段对话——
「哎,我听说校长千金也是今年高考啊,她成绩应该不错吧?」
「不错个屁,花瓶一个,进洛高那都是咱上头这位用钱砸出来的,知道不?进好学校也白搭,还不是请着家教呢?但霍如珠长得好看,随她妈,那脸蛋叫一个水灵……」
「胡主任喝多了不是,这话也敢说?」
「这有啥不敢的?」
我捕获到了关键词,忙不迭记了下来。
这么多年,霍正堂将女儿保护得倒好,尤其是叶同尘出事之后,办了转学,我怎么查也查不到消息,又怕打草惊蛇。
终于从胡照阳这里捕获到了信息。
霍正堂的女儿,霍如珠,高三,在省重点的洛高上学。
很巧,我高中也在洛高,对学校里的招生制度再了解不过——绝大部分都是好学生,一小撮是县城里拔尖的,但也有花钱走后门硬塞进来的,一般被安排在国际班。
如此一来,基本上已经能够锁定她所在的位置了。
我平静地登录了那个在角落里蒙尘的 QQ 号,在分组为学生一栏,找到了霍如珠。
点进去,打开聊天框。
如果一个人,忽然收到了四五年前就死了的家教老师发来的消息,会是什么表情呢?
——「在吗?如珠同学。」
9
我的家境很一般,叶同尘比我更糟糕一些,租来的学区房,多病的母亲。
但他仍然纯粹、乐观、优秀、温柔。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穿着普普通通的圆领白 T 恤坐在图书馆里看书,后来又在学校的花园里听到他背英语,声音很清朗好听。
他吃着食堂最简单的素菜,长年累月不变,偶尔会在周六周日给自己点一个十二块钱带一点叉烧肉的套餐。
我至今记得自己鼓足勇气第一次蹩脚地搭讪,我说,叶同学,你记得吗,我们一个年级的。我叫司茉。
他愣愣地应了一声。
我的第二句是,那个,能,尝尝你的西兰花吗?
他局促又茫然地看着我,眼神清澈得不像话,然后将自己吃过的一边转了个头推向我,我夹菜的筷子都在抖,在吃了一块之后飞快地塞给他一个便当盒。
「谢谢你,我用这个给你换!」
后来我们常常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比你更紧张。
他说我怕你发现我的窘迫,我点一个素菜吃觉得没什么,可我喜欢的女孩坐在我对面,我忽然觉得窘迫了。
后来他说,他要用像样的礼物向我表白,所以他去做兼职。那样内敛的性子,居然尝试推销自己去做家教。
后来……
后来什么都没有了。
10
我看到对面在显示「正在输入中……」。
周而复始,输入、停下、删除,输入、停下、再删除。
我揣测着对面霍如珠的神情。
惊惧?害怕?逃避?
呵。
她霍家手上沾的人命官司,一辈子洗不干净的血,害怕也是应该的。
「叶老师,真的是你吗?」
我微愣。
「你是叶老师吗?你回来了吗?!」
霍如珠的反应,怎么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咻」的一声,对面发过来一个语音条。
我赶紧带上了耳机,四处检查确认同住的实习老师都不在,才关好了门。
霍如珠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叶老师,我……我很想你,我甚至不敢跟其他人说我很想你,爸妈会骂我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不管你是不是叶老师……我真的希望你是,我希望他们都是骗我的,你只是觉得我太笨了不想教我了才消失的……」
霍正堂让女儿守紧牙关我是能料到的,毕竟叶同尘曾经当过她家教,这件事如果真的抽丝剥茧查下去,也许就不能轻易摘干净了。
但,霍如珠的反应却不像是很排斥,也丝毫不害怕这个「死去了的叶老师」和她对话,甚至带了点焦急的哭腔。
她是在伪装吗?
还是真的无辜?
如果是前者,那未免也太逼真了。
「我一直失眠,睡不好,有时候梦到你,我……我想抱抱你。但是我看不清你的脸。」
霍如珠还在絮絮说着。
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可是叶同尘就是在结束家教的时候自杀在寝室里的!
因为他性格太软,从来没有发过脾气,又长得清秀白净,有时候也会被一些夹带着似是而非的恶意调侃,说他假清高,说他小白脸,说他每次那么晚回学校指不定在外面做点什么。
但这些我会逐一安慰他,有时候也会怼回去。
这种程度的言语羞辱,不该到将人逼死的程度。
叶同尘本身是坚韧而隐忍的性格,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得积攒了多少痛苦,那些我所未知的痛苦,才让他下定决心在圣诞夜自杀啊?
我沉下心,打下一行字。
「见面说,可以吗?」
11
霍如珠答应了见面,在我约定的时间地点。
我坐在东方二中的奶茶店内,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为七点,距离中学生放学过去了二十分钟,也可能是一天店里最吵闹的时候。
最喧闹的地方,有时候反而最安全。
耐心地听着两个女生兴致勃勃讨论最新的明星,听店员大声叫号,以及突然进来认识的男生,然后一群人莫名起哄。
全是臆想,全是无聊的边角料,全是我完全没有过的青春。
我没有见过霍如珠,但是当她走进奶茶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一定是她。
纯白色的裙子,花朵水钻发卡,披散在肩膀上藤蔓一样茂盛的黑发。
她捧着两杯奶茶,开始四处张望。
然后,口袋里的手机响起。
我坐在二楼,看着她循声望过来,迟疑着走上楼梯。
「你是……」
我看着她被保护得完美的一张脸,忽然间就像被嫉妒侵吞了所有的理智。
凭什么她能站在无数挣扎痛苦之上,活得岁月静好?
毁掉她。
想毁掉她。
指甲掐进掌心,我缓慢送出一口气。
「不害怕吗?接到一个死人的消息。霍大小姐。」
她张了张口,垂下眼睛,「我……我一直不敢相信叶老师他……不在了的事实。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来的。」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霍如珠着重咬着「很好」两个字。
是啊。
就是这样一个很好的人,毁在了你们霍家手里。
我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恰到好处的悲伤,「因为这件事情,出在霍校长的管辖范围内,所以他不想事态发酵,我是能理解的。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找到你,霍如珠,你能保证我接下来说的一切,你都能守口如瓶吗?」
那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眸看着我。
「能。」她郑重点头。
「叶同尘的死,根本不是校方给出的通告,服用安眠药过量。」我将手机里模糊的监控照片展示给她看,声音不自觉地颤抖,「我买通了校门卫部,这是已经被删掉的监控截图,他穿着裙子,于凌晨一点四十上吊自杀,就在男寝那个走廊的拐角。」
霍如珠手中的奶茶一抖,泼洒出来大半,她慌乱地擦拭着。
我死死盯着她的表情,观察着细微的变化。
是完全震慑到的恐慌和不知所措。
「怎么可能……怎么……爸爸不是这么说的。」
「他是怎么说的?」我追问。
「说叶老师,家境不是很好,也许是压力太大了一时间想不开,他已经打了钱抚慰家属,说,这件事……不要我管……」霍如珠咬着下唇,却忍不住眼泪一直往下掉。
不知道为什么,仇恨忽然被眼泪扭曲成了莫名的悲凉。
原来霍正堂这种人面兽心的畜生,居然也知道自己做的肮脏事,也怕自己的亲生女儿知道啊。
之前收集的七零八落的线索渐渐拼凑出近乎完整的残忍真相。
但还不够。
「霍如珠小姐,我找到你其实是寻求帮助的,」我从包中取出医院开的化疗单,「叶同尘妈妈重病,你可能不知道,她现在维持生命的每一天都需要大量的钱,我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找到你。」
「我可以继续替你辅导功课,你帮帮他的家,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可以吗?」
12
走出奶茶店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路边的灯照亮玻璃橱窗,照出我阴暗又漠然的脸。
就在刚刚,霍如珠给我打了二十万,是她两个月的零花钱。
当初叶同尘死讯传出,他父母跪在校长办公室的走廊里嚎啕大哭的时候,也只得到了一张轻飘飘的支票,买他的命,也只要二十万。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叶蝶给我发了消息,什么内容都没有。
一行空格。
然而,我的头皮却在瞬间发麻。
就像是冥冥之中某种要命的直觉,一下子触及到了神经。
她在,求救。
13
浑身的血液在刹那间直冲向大脑。
我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
冷静,司茉,冷静。
飞快地从手机里调出了霍正堂的行程安排表,今晚他有个会议,胡照阳是要陪同的,不会是他们……是谁?是谁?!
脑子里忽然间浮现出了一个人。
可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叶蝶会至于连打字都没有机会吗?
在极度危机的压迫下理智反而更加明晰,我冲进了路边就近的网吧,将钱包拍在了前台上,喧闹的环境刹那间安静了很多。
「处理点事,我出高价,谁来?」
角落里几个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男生瞬间朝我走过来。
「多少钱啊老板?干吗去?」
我飞快地扫一眼,这群人大概是街边混混常客,甚至有的人身上都带着甩棍。
所有钱包里的现金被我拍在了领头的黄毛手上。
「钱好说,跟我来。」
那黄毛吹了个口哨,嘿嘿笑着跟我出了网吧,他周围的人携带着一股子烟味,「诶,老板,你总得告诉我们去哪儿吧?」
「Z 大,有办法进去么?」
「翻墙倒是能进。不过,那可不是随便办事的地方,管得很严,」黄毛收敛了笑意,「姐姐,你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怎么,你男朋友劈腿了?那也别闹到学校里啊,我们倒无所谓,主要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啊。」
「人命关天了我管他好不好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叶蝶要是真出了三长两短,我要他秦远拿命来偿!」
14
叶蝶在一家窄巷的宾馆被找到,黄毛和他带来的人,和秦远那帮子打成一团。
我从混乱的殴打中穿过。
幸好,幸好。
少女蜷缩在角落一隅,外套被扯落在地,衣服还是完整的。
她忽然一下子抱住我,死死地,用力抱住我。
「老师。」她的声音喑哑而低微,像呜咽的小兽,「你来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叶蝶那张清冷倔强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就像是绝境里死死抓着光的人。
我缓慢而轻柔地替她穿好外套,将她挡在身后。
那边几乎已经是单方面碾压,黄毛正骑在秦远身上,眼看着甩棍要朝着头砸下去,我喝道,「停下!」
秦远那张原本还算帅的脸此刻被揍得鼻青脸肿,嘴角高高肿起,他布满血丝的眼死死盯着我。许久,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笑声。
「可以啊,司茉,小看你了。」
黄毛又给了他一耳光。然后后知后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老板,没忍住,这巴掌算免费赠送。」
啪,又是一巴掌。
黄毛打的理直气壮。
秦远带着一嘴的血,笑得癫狂无比,「好啊,好,你还有司茉,你们等着吧……」
「等什么?」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播放刚刚录制的全程。
「秦氏的金恒集团发布会在周末,你说如果在这之前爆料给各大杂志社,老总的儿子带人强迫女学生,你猜这报应先轮到谁?」
秦远带来的其他三个男生立刻反水,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是被怂恿。
我一偏头,「你看,你还是主犯呢。」
秦远的脸色变化堪称精彩。
「大家喝了点酒,一时糊涂……」
「司茉老师,我知道错了,你要多少钱?」
其实,仅凭一段录像能不能在树大根深的秦氏掀起风浪,各大媒体敢不敢报,我并不确定。但现在看来,秦远比我更不敢赌。
我微微笑了,示意黄毛放开他。
「老师知道,年轻气盛嘛。」一面说一面在手机上调取之前对胡照阳的录音,「你女朋友出轨自己班主任,你一时间生气,也很正常——」
秦远猛地夺过我手机。
「你说什么!?」
我恰到好处漏了几分惊诧,「原来你不知道啊?胡老师跟我们谈论你女友这件事,整个办公室的老师,连我都听说了。」
他咬牙切齿,纨绔子弟的阴狠一点点充斥在脸上。
随即带着人夺门而出。
叶蝶去洗手间草草用凉水洗了脸,我松了口气,把地上的手机捡起来,抬眼看见黄毛似笑非笑。
「什么表情?」
「转嫁矛盾,以黑吃黑,一举两得,」他笑得肩膀耸动,「啧,看着斯斯文文的,憋了一肚子坏水,原来我们才是群二傻子呢。」
我将头发别到耳后。
「别贫嘴,还要多少钱?阿黄?」
他瞪着我正要反驳,身后传来叶蝶清清冷冷的声音,「同学,今天多谢你们,剩余的钱我来给。」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梳洗好了的叶蝶,就跟这辈子没见过美女一样。
「倒也……不用。」黄毛掏出手机递我面前,「这我电话,再有事找我。还有,什么阿黄?我叫魏风。」
15
叶蝶和我肩并肩走在路上。
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她数着脚步走到路灯下,停住了脚步。
「司茉老师。」
「你要做的远不止这些,对吗?」
我刚要说话,却被她打断。
少女眼睛亮晶晶的,和当初第一次来找我迥然不同。
「就算是很危险也没关系,我也想像老师一样,做那个撕裂黑暗的人。」
16
到了我和霍如珠约定的补课时间。
我带她到郊外近乎荒凉的地方的住宅区。
她提了一句地方怎么这么偏僻,我说,学校附近的房子实在太贵了,住员工宿舍又不习惯。正好这栋房子因为一些事空了下来,就被我便宜租来了。
霍如珠没有追问「一些事」具体是什么。
我也就照常讲课。
看着她低头认真做笔记的侧脸,我忽然有种撕裂的痛苦——
我希望她是帮凶,这样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推行原先的计划,可她毫不知情地一脚踏入我布下的局,我利用她的无知善良,和那群渣滓有什么区别?
手机里,叶蝶发来视频。
秦远比我想象中更按捺不住,他找人收拾了胡照阳,并将那些事在媒体上大肆传播。
我不在学校的下午,胡照阳的老婆带着家属闹到了学校里,闯入大会议室,把现场弄得一团乱,口口声声指着他痛斥不要脸,几个家属又上去连打带踹,校方只敢象征性地劝阻,胡照阳一个劲儿求饶。
狼狈的像条落水狗。
叶蝶说:他老婆已经上诉了,要让他净身出户,立刻滚蛋。现在能不能保住他在学校,只等霍正堂的意思。
我调出了当初胡照阳猥亵我的照片,手指轻颤,给自己脸部打上马赛克。
「匿名发到校长信箱,给他开五十万。」
「这种勒索,他会答应吗?」叶蝶疑惑。
「不可能答应,胡照阳没什么价值了,他会选择弃子,这才是我要的。」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扳倒霍正堂之前,必须一根一根斩断他的爪牙。
桌子的另一面,霍如珠叹了口气,撑着脑袋,「我好笨啊,还是没太懂,这一段应该怎么翻译?」
我微笑,递给她一杯温牛奶,「小歇一下吧,没关系。」
她喝了牛奶,我拿过笔,将知识点挑出重点,重新给她讲解了一遍。
墙上的挂钟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九点半。
「哎呀,到下课时间了。」霍如珠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全然没有察觉地笑,「果然,我一学英语就犯困。」
我不置可否,只是走到客厅玄关处,关灯。
「如珠,」遥控器开启了液晶屏电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冷静到极致,甚至透出锋锐如刀的残忍,「你想不想知道,这栋房子里发生过什么,才会被那么低价转让?」
大屏幕的白光透着我的脸,大概是森然而冷酷的,她有些惶恐地想要站起身,「我,我不想……」
我笑了。
「怎么会不想呢?」
「主角是,叶老师,和你亲爱的父亲啊!」
17
霍如珠,如珠似宝,还真是契合她这十七年一帆风顺的人生。所以看到自己的父亲的那些罪恶的行为,会是什么反应?
画面一帧一帧地播放,那些痛苦的叫声和表情被放大了千百倍,撕扯着神经。她从不可置信到捂着耳朵尖叫,「停下!你骗我!停下!」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永远温柔带笑的叶老师,穿着陌生的裙装,跪在她所坐的椅子边。
——「我有喜欢的姑娘了,我想结束这一切,求求您。」
她公正、慈爱的父亲缓缓露出恶魔的獠牙。
——「好啊,那你就,这样走回学校吧。」
痛苦、绝望、坍塌、不可置信。
她放声大哭,我狂笑不止,两个女子的声音交织成诡异之至的乐章。
我喜欢的男孩子,生命永远停止在了 2018 年的圣诞夜。
那一天,叶同尘原本是要准备跟我表白的。
可我没有等到。
准确地说,我曾在人群中和他擦肩而过。我看到那个头发凌乱穿着怪异的人,他逆人群而行,几乎被人潮淹没,我只是匆匆一瞥,没有停留。
18
我收走了霍如珠所有的衣物,包括她的手机和钱夹,把她锁在了公寓里。
交给叶蝶的时候,她开始担心了,「司茉,你——你这已经是犯罪了,你知道吗?」
「知道。」我平静地将纸袋递过去,凑近她,「一会儿记得看邮箱,现在,打电话给警局,找陆队,举报我。」
她瞳孔巨震。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走廊的另一端传来老师的喊声,「司茉老师,校长找你!」
我朝她最后一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相信我,好吗?」
19
我以为,霍正堂终于开始手忙脚乱了,他自己断掉了胡照阳这条线,就等同于将这个败家之犬彻底绝路,谁知道疯狗会不会反咬一口呢?
但,坐在办公室里的男人面无表情,甚至看到我来还略微笑了笑,「司茉来了啊,过来坐,正好有话要问你。」
——应该是让我接收你的烂摊子吧。
我从容上前,却被他猝不及防一巴掌扇了过来!
那一掌几乎是十成十的力气,我没站稳,头咣当一声撞倒了玻璃杯,整个人摔倒在地。
温热的血,慢慢从额角往下淌,我刚擦了一下,便被他恶狠狠地抬起下巴,「司茉,」霍正堂近乎怨毒地咀嚼着我的名字,「司茉,你为什么不去死?!」
果然。
他发现了。
虽然不知道哪一环出了问题,但逆向倒推,排除其他可能,捅娄子的只能是我。
「哈哈哈哈哈,不光是我,所有人都被你骗过去了,你是真能忍啊,其实和那个死了的倒霉货早就勾搭在一起了吧?我也觉得他长得不错,可惜啊,还没玩够就死了!」他摁下我剧烈的挣扎,近乎狞笑,「知道我是怎么玩他的吗?」
「知道。」
我仰起脸,缓慢笑了起来。「但没关系,因为,这些,我会悉数还给你女儿。」
霍正堂猛地抽出桌子上的水果刀将我摁在地上,眼神里只剩下杀意。
「贱人,去死!」
他办公室的门是被踹开的。
走进来的陆队长拉开了他,四五个警署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
「霍校长。」陆争鸣出示了相关证件,「您的太太在一小时前报了令千金失踪,而就在刚刚我们接收到匿名举报,司茉女士需要带走协助调查。」
「还有您涉嫌蓄意伤人,也请跟我们走一趟吧。」
20
我和陆警官,在时隔四年多之后,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当初叶同尘的死,在第一时间就被学校封锁了消息,他那时候还只是个协助的实习警员,我也不记得自己跪了多久,说了多少话,才看到的监控视频。
当时我失魂落魄地走出警察局,陆争鸣冒着雨赶出来。他跟我道歉,说自己做不到更多。
「恭喜啊,陆副局长。」我看着他的警徽,微笑。
陆争鸣却没有半点笑意,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几乎将我洞穿,「司茉,那通电话是你让人打过来的吧?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食指骨节叩打着文件夹,「我不管你想干嘛,你的行为涉嫌绑架,绑架!现在立刻告诉我,那个女——」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急促击打地面的声音,还有警员再三的劝阻。嘈杂和凌乱的喧闹打断了陆争鸣的质询,他刚刚打开审讯室的铁门,一个女人就冲了进来。
原本精致整妆的脸因为愤怒至极而扭曲,红唇开合间像是沾满了血般狰狞。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她口中迸发出羞辱和恶毒的诅咒,如果不是警员限制了她的行为,她大概想冲上来将我拆吃入腹吧?
「霍太太,请您冷静,并配合我们的工作。」
「你们问出来了吗!一群废物!我女儿才十八岁啊!那是一条命啊!绑架犯就在你们面前,为什么不严刑逼供她!」
直到这句,我才忍不住猛地站起。
「你孩子的命是命,别人家孩子就不是孩子,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近乎疯狂地往前扑,我看了一眼腕表,却冷静下来了。
「你还有两分钟时间离开警局。」
提醒只有一遍,她大概率是不会听的。
那也在预料之内。
我近乎怜悯地看着她,警局外的喧嚣声越来越大。
准备好吧,霍太太,既然你真的自己送上门,就该准备好接受所有蜂拥而至的媒体。
知名慈善家校长借机长期猥亵学生、模糊死亡事实威胁死者家属,还有他此刻生死未明的女儿……
这些秘闻的证据连串在一起,足以让舆论彻底疯狂。
至此,好戏才算开场啊。
21
外头下雨了,猝不及防的暴雨。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一到下雨天就头疼。
此刻看着头顶惨白的灯光,只觉得眼前发黑。
也许是,精力快要耗尽了?
我舔了舔嘴唇,一股血腥味。
「霍如珠在哪?」
「……」
「司茉,你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对不对,现在立刻让你同伙停下,否则你就彻底走上不归路了你知道吗?」
我无谓地耸了耸肩。
「我本来也没打算回头。」
陆争鸣猛地抓着我的衣服领子,似乎是被我油盐不进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司茉!」他在我耳边暴喝,余光甚至能看到男人暴突出来的青筋,「我不跟你谈利弊,我就问你,你也是经受过这种事的人,你怎么能将同样的痛苦再施加给另一个女孩子?你怎么能啊?!」
一秒。
两秒。
审讯室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迟钝地抬起脸来,寻找着双眼的聚焦,盯住他。
「是啊,陆警官,我也是经历过相同遭遇的人。」
「那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办?」
「我忍了快五年啊。我很清楚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另外一个人了,我唯一深爱的少年就被他们折磨致死,上千个晚上我每天抱着他的照片,有时候看着流着泪睡着了,有时候从梦里哭着醒来,而这群凶手在我眼前享受着声名荣誉,他们过得逍遥快活。陆警官,我多恨以暴制暴,可我还能怎么办?!」
审讯室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你可以等待司法的裁决,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我闭眼,苦笑。
「陆警官,或许我可以相信你,相信律法。但,我等不了了啊。眼睁睁看着一切罪恶周而复始,看着她们无能为力……你熬过五年没有?」双手撑着脸,我将头完全埋下去,「我实在熬不下去了。」
「所以你选择变成恶人。」
「不,我根本没有选择。」
……
22
2022.4.25 日,一则新闻以山崩之势侵袭了所有媒体。
知名高校校长兼当地慈善家霍正堂公开道歉,对警方所控「猥亵学生、威逼利诱」数罪名供认不讳,经彻查确认,共计受害学生二十余名,均为男性。
日前,霍某已被罢免所有职务并羁押,等待开庭审理。因重大过失,法院同意女方离婚诉求,并剥夺霍某抚养权。
而关于此事在网上的舆论则反转更多,不乏有人补充细节,对于该高校的整顿也在教育局部署下全面展开。
其中,贯穿事件始末的 Z 大政管系女研究生,被网友称为——「饲魔者」。
23 番外:和光同尘
致我亲爱的少年:
阿尘,我已经好久没有梦到你了。书上说,这是在渐渐淡忘一个人的标志。我不太相信这个,但我想了想,还是记下来吧。
前两天我回到了一高,对,就是你的高中。
学生和老师都走了,阳光照射在深灰色的大理石板上,空中飘浮着细微光尘。
真是安静啊,我一面走路的时候就想着,这一会儿高三的学生应该已经毕业了吧?某些角落甚至还可以看到被撕掉的书的碎片。
仅仅凭借这个就可以想象到盛大的狂欢。
当初高考完的你,是不是也在众星捧月中,希冀着美好的未来呢?
我走过当年你在的 A 班,也走过自己所短暂待过的班级,走廊的玻璃橱窗内照常展示着本学年优秀学生的照片,我没想到过去这么久,还能看到你——仪容清朗、笑意温暖的你。
同尘,没想到吧?
其实我认识你,比你想象中还要早很多。
我们是高中的校友呢。
不过那时候我肥胖而平庸,自卑又怯懦,我是整所学校里最不起眼的存在。我很喜欢周一和周四,周一可以在升旗大会上见到你,周四我们共同值日,有时候会在走廊上擦肩而过。
那次你路过我,停下来,说:同学,你一个人倒垃圾?
说完你就抢过那个又大又沉又脏兮兮的大红桶,朝我笑了笑,说正好自己也要下楼。
我当时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哭了。
我知道自己走路畏手畏脚,下楼梯浑身的肉都会一颤一颤,那样拎着大桶的样子又多么滑稽。我留到那么晚是怕遇到同学,他们笑着叫我母猪。
我没想到会有人当我是个女孩子,没想到是你打破被孤立的局面。
你笑起来真的很温暖。
阳光照进洞穴,黑暗就不再是洞穴的宿命。
所以我想试试接近你,可人总是贪心的,就像一开始我只想远远看着你就好,后来怎么就表白了呢?
爱让人丧失理智,又让人一往无前。
关于那一天的回忆不算美好。
我被众人的哄笑和嘲讽携裹着,杵在那里拼命压抑着眼泪。
——不自量力。
——自己都不看看镜子吗?肥母猪。
——太倒霉了吧……遇到这种事。
我和我的少女心被钉在耻辱柱上,扎了一刀又一刀,直到你用微微责备的目光平息了围观的躁动,然后说,「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谢谢你的喜欢,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啊,至少我不敢跟喜欢的人主动表白的。」
「我听说,有勇气的人一定能心想事成,咱们趁现在交个朋友吧?你好,我叫叶同尘。」
抱歉,我想当时我的确给你带来了困扰。
所以我转学了,我花了很长很长时间,将过去那个平庸丑陋的自己一点点剥离。
然后追上你的脚步,装作不经意地重新站在你面前。
「同学你好啊,我叫司茉。」
你还是那样善良又温和,可为什么我那样珍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在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是了?
你跟我说,没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关系?你也曾经是那样骄傲优秀的少年啊。
我其实有发誓过的,这次换我保护你。但是我还是没有做到。
抱歉啊叶同尘,我还是没能做到。
你应该不会忘掉我吧?用西兰花搭讪的奇怪女生。要记得,一直一直都记得哦。
如果真的有轮回记忆这种事,从第一次相遇开始,我绝对不会离开你了。
(全文完)
作者:蓝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