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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雨送黄昏花易落

景效二十八年四月十七。

皇帝擢升吏部郎中苏子新为江南河道总督,派往浙江任职,并授皇四子郑灿为经略史令之随从赴任。

要交代的头天都交代完了,原不准备去送的。

后来还是去了,但也只是悄悄地在城垛上望下瞧了瞧。

郑灿一身甲胄,头戴银盔骑在马上含笑跟他的兄弟好友们道别,马后跟着同穿甲胄的一百亲兵。

子新乘轿,在队伍前头跟同僚们左揖右揖了会儿也上轿了。

待瞧着他们远远的一行人都出了城门,我还是兀自站着不肯走。

苏泽瞧了一会儿才道:「娘娘回吧,没的回头又咳嗽。」

1

话说,这边郑灿跟着他舅舅被皇帝外放,心里头最舒坦的莫过于郑焕了。

他如今不仅是布政司史还兼理着督察院,又是皇子里头第一位封王的。

儿子也争气,小小年纪便能去翰林院。

至此,他再不用像早年间那般日日腆着脸私下里结交大臣了。

他的郡王府虽说建了没多久,可也算日日都有高朋来访了。

往日里他总觉得父皇偏爱郑灿,如今瞧着,也没有多看重,小小年纪就打发那么老远,往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思及此,他都有些同情那个小子了。

可如今虽说一切都好,但是人总有不如意的,如今他唯一不如意的便是他媳妇了。

他这位媳妇是当年他母妃做主帮他娶的。

娶过来以后母妃又急着催生,孩子是生了,母子两人都险些没了命。

榕哥儿吧到底年轻,这两年身子也好了些。

只是他媳妇这两年却不曾好转。冬日里病着不说,如今都春日了也不见好转。

恒郡王府就建在皇城边上,郑焕自己溜达着回了家,进门便问道,「今儿王妃怎么样了?」

伺候的人忙回到,「早上来回说好了,不知这回怎么样。」

「行了,我自己瞧瞧去。」

郑焕这厢自己来到后院进了王妃的屋子,便看见王妃又靠在榻上做针线活儿。

见此,他忙亲自拿了毯子给王妃披在身上才道,「做这干什么,没的凉着膀子疼。」

王妃抬头温柔一笑道,「你回来了,不是说送四弟去了么,怎不多说会子话。」

郑焕随口道,「父皇催得紧,他们赶路程。说两句便完了,再者,我说的他也不一定听。」

王妃叹了口气道,「父皇这回怎么打发四弟走那么远的地儿,你去的最远的地儿也才到直隶。幸好是四弟,万一是咱们榕哥儿,我是不能同意的。」

郑焕道,「咱们又没犯什么错儿,父皇何苦来折腾咱们。要说四弟这回,都是咱们母后折腾的。」

王妃惊道,「这话怎么说。」

「还不是后宫那个鞑子,父皇嫌她碍事,要料理了她,原本都赐药了。谁知母后不让,还下了道欲盖弥彰的懿旨,这才把父皇惹恼了。」

「你瞧,漠北的人一走父皇便把四弟撵出去了,今儿个老四出远门,夫妻两个谁也没来送,那小子走的还怪可怜的。」

王妃这厢一听郑焕自己说的有理有据的,还真就信了。

她才道,「那往后你要忙了吧,二弟诸事不管,三弟是个糊涂蛋,父皇身边可用的只有你了。」

郑焕道,「可不是么。」

「榕哥儿如今在翰林院么,我也不担心,我只担心你,往后我若忙了不能来瞧你,你也要好好顾着自己。」

说着把那罗线筐子扔一边道,「这东西往后不要碰了,伤眼睛不说做久了颈子也疼。」

王妃听此,很温顺的依在自家相公怀里道,「我呀,什么都不惦记,就惦记你们爷俩,等咱们榕哥儿大婚了,我就什么也不管了。」

恒郡王妃原本是将门之女,刚成婚的那会儿也是个毛躁脾气一点就炸,但是经不住郑焕对她好呀,一个女子能得丈夫疼爱,还有什么怨怼暴躁的呢?

虽然郑焕侧妃妾室的一堆,可是她是理解的。

宫门王府的哪个不是这般,再说郑焕也是真把她放心上,这就足了。

2

话说,自从郑灿走了以后我着实是伤心了好一阵子。

虽说面上不显,可心里头还是放不下。

日头好的时候,我担忧他穿着甲胄闷热,天气冷的时候,我担忧他自己不知道添衣服冻着。

阿烁吧,更别提了。

一开始说要在宫里陪我照顾我,后来又偶尔跑出去。

待到如今,竟再不回来了。

她哥哥今日远行,她竟连面也不露,想到此处我已有些不满,想着派人召她回来理论一番。

谁知,我还不曾召她回来呢,林漾便亲自进宫回我说,云朗那个小子跑了。

那个答应我,会一辈子不离京都半步的那个少年,留下一张字条说,山高水远,各自珍重。

然后深夜走了。

阿烁此时已经疯了,闹着收拾行李要出去找他。

我无语望天,我他娘的这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

我匆忙派人将阿烁带回宫里的时候,她正疯魔的厉害。

「母亲,女儿往后不能侍奉您了,您就当从没有生过女儿吧,此番我自己出去找他……」

我看着她这般疯魔的样子,只觉得头疼的马上就要炸了。

我尝试着同她讲理,让她安静下来。

「阿烁,你听母亲说,他若当真是个有担当的,怎么不当面同你告别?非要遮遮掩掩的半夜走?」

阿烁道,「母亲,我知道他有自己的苦衷。他头天晚上还带我去看烟花,说往后只为我活着的……」

我无奈,「你睁眼瞧瞧吧,他如今影子都没了,还为你活着……」

「母亲,你知道我此刻有多痛么,我的心都没了呀……」

我心疼她,可是又不得不让她看清楚。

你看,这就是一个没有担当的男人,一个浪子罢了,他不配,你也不值当。

事已至此,我只好先把这伤心的女儿安置在宫里,好言抚慰。

我的一儿一女,姻缘上都是这般坎坷,这是他们命定的劫数,还是我上辈子造下的孽?

灿儿不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事关朝政,我不能成全他,因此我便将这份亏欠弥补到女儿身上。

哪怕是一个浪子,只要她自己喜欢我也不说二话。

可是事到如今,竟是各有各的难处,两不能全。

阿烁一开始伤心了一阵子,一会儿闹着要出走,一会儿又闹着要求他父皇下通缉令,都被我拦下了。

不值当,真的不值当。

她毕竟也不是小孩子了,后来还是安稳下来,虽说依旧有些伤心,但总归不再吵闹了。

云朗为什么跑,我不知道,也无从查起,只知道他是半夜带着他的兄弟出的城。

可我料着终究是身不由己,也许是因为他们江湖上的事,或许因为别的。

总之一定是他自己权衡利弊之后舍下阿烁的,在他心里一定有比阿烁更为重要的事。

既如此,那便不配做我女婿了。

我看着安静读书的阿烁,心里一阵感慨。

她小时候最不喜读书,如今到肯安安静静地看会子书。

想是在外头见过了人间疾苦,突然明白先贤们要传达的意思了吧。

3

「母亲,幼时我读诗经上说,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尚不知其意,如今再看,竟深有体会。」

「我这么一心对他,他怎么就走的这么干脆呢?」

「那年,西街上来了一伙子人,他们衣衫褴褛,日日乞讨为生。听闻有时候还抢人东西。舅母说让他们在那里待着,有碍观瞻。不如请他们到悲田院去,做些搬扛的活儿。原是让涫彤表姐去请他们的,但是他们不愿跟着表姐回去。」

「我觉得自己厉害,自己能啊,因此瞒着他们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云朗,我同他这般那般的讲了许多,但是他一句都不回我。后来我才晓得原是他天生不能言语。」

「我问他叫什么,他只摇摇头,我觉得他真可怜,不仅不能说话,竟连自己的名字也没有。他虽不像哥哥那般长得清秀俊逸,可是眉目俊朗,让人见之难忘。」

「我将身上的桂花糕递给他,我告诉他,这是赠予,不是施舍。」

「我同他说,我读过很多书,为他取一个名字好不好,他竟然应了。我便叫他云朗。我觉得他的眼睛真好看,尤其是看着我笑的时候。」

「母亲,我知道你疼我,父皇也疼我,哥哥也疼我,舅母和表姐也疼我。但是你们都不愿意听我说话。」

「可是云朗愿意,不论我同他说什么,他都会特别认真地听着。我说的每个字他都会认真地听。虽然他的字写得不好看,但还是会努力回应我一堆又一堆的废话。」

「我知道,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比我优秀,我文不成武不就。弹琴下棋也一样不成,又不如涫彤表姐那样会打理庶务。我原本是姊妹里头最没用的。若不是做了母亲的孩子,哪里配得上这么许多的好呢?」

「那一次我自告奋勇教云朗射箭,我同他说了好多的射箭要领,把师傅教给我的都同他说了,还亲自上场射了两把,自认飒爽无匹。他倒是一直凝神听着,也认真看着。」

「可是过后我才知,云朗才是射御高手,那箭法恐连哥哥都不能与之相比。」

「我自觉被他戏耍,因此数日不再理他,他不知做错了什么,只好日日跟着我,我做什么他也做什么。」

「直至一日在街上,我发愣不瞧路。不想碰见了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竟照着我身上就要窜过来,吓得我都忘了挪动。是云朗拉着我将我护在身下,他自己被车辕碾过,被马蹄子踩的背上鲜血淋漓的犹不觉,竟还心疼我胳膊上被撞到的乌青。」

「我见他身上伤的厉害,因此带着他去找人包扎。不想他见我愿意理他,又连连道歉不该叫我生气。」

「母亲,那时我是真心疼他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爱慕喜欢他,可是我想跟他在一起啊!」

「我不信,我不信他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不管我。他一定有什么难处,只是不便告诉我罢了。此番我也不追究。我只回去等着他。」

4

阿烁终究不肯放下,决定重回悲田院去,她说那里是他和云朗相识的地方。

她要在那里等他。

阿烁这样着实是让我心痛,可是我又不能过于干预,只能盼着时间长了她能自己想清楚,然后重新回到宫中,好生过日子。

待到往后年龄大了我再从苏氏本门中为她挑一个好男儿罢了。

阿烁的事还没让我缓过头来,景妃母子又赶着给了我当头一棒。

五月初五端午家宴,景妃当着满宫嫔妃和外命妇们,向我请旨为榕哥儿赐婚。

要迎娶中书大人的独女梁簌絨。

梁夫人也在,却并无推脱。

我微笑着沉吟许久才道,「梁家姑娘我倒是见过,是个好孩子。只是榕哥儿年少,正是好好儿读书的时候,何苦这样着急?」

景妃无奈道,「原是不急的,只是焕儿媳妇从去岁开始便一直不好,今冬去春来依旧不见起色。」

「臣妾想着或许是气运不利,正好榕哥儿也到年龄了,不若操办一场,也好冲一冲,到时新媳妇过了门,也好在侧侍奉,陪着解闷说话。」

景妃这个理由,真是让我始料未及。

我道,「既是如此,也是该当的,不过榕哥儿是皇上的长孙,本宫若一人定了也不好,不妨让我同陛下商议商议。」

景妃感激道,「那便多谢娘娘了。」

我拖了两三年解决不了的事,如今终于拖不下去了。

其实依着我的意思,成全景妃也没什么不好。

他们不知道,皇帝迟早是要除掉梁家的。

如若簌絨嫁到恒王府,皇帝顾念郑焕,梁家事败之时也不会殃及她。

此番,也算我替灿儿护她周全了。

只是这样的话,她便成了灿儿的侄媳妇,和灿儿这辈子都再无可能了。

灿儿必定会伤心,可那又怎样呢,至少两边都好,不用重蹈贵妃的覆辙了。

两情相悦是不容易,能修成正果的又有多少呢,只要彼此各自安好,也不一定非得相守不是?

我将此事告知皇帝的时候,皇帝明显不高兴了。

早年间他没少被朝廷里的朋党坑害过,因此最是厌恶大臣之间结党。

郑焕身为皇子私下结交大臣已让皇帝有诸多不满了,只是碍着他确有才干又能为朝廷办差这才一直容忍着。

梁家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他们此时又要和梁家结亲,让皇帝此番如何能不气?

他听了这事沉默良久才问我,「既如此,你的意思呢?」

我有些难过,但还是道,「焕儿此举虽不合时宜,但也不是什么大错,梁家的姑娘若嫁到了恒王府,他日,她父亲获罪也不至于牵累。」

「此举一来算是陛下来日对梁家的顾念,二来,她是灿儿心底放不下的人,臣妾恳求陛下,为咱们灿儿留个念想吧。」

皇帝听了我的话,怔愣许久。

半晌才道,「如此,你看着办吧。」

5

我从皇帝那里出来的时候仰头望了望天上的云彩,然后说,「没事,都会好起来的!」

我把皇帝的意思告诉景妃后,意料之中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景妃眼底的笑意都遮不住了。

感恩戴德了一番又提议要召来钦天监,立时便要选日子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多说,全凭他们自己吧。

钦天监过来子丑寅卯的说了一通,给了四个好日子,分别是六月初五,七月初八,七月十九,八月初六。

景妃恐担忧夜长梦多,选了最近的那个,六月五,这才喜滋滋的回去了。

苏泽过来同我说,「毕竟是娘娘赐的婚,此番可要下一道懿旨到梁家?」

我道,「暂时不必了,此番你亲自带上人出宫,去将梁家姑娘请来。我好生同她谈谈。」

  「是。」

我知道我做了一件让郑灿伤心的事,但是我没有办法。

簌絨到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又下起了雨,不大不小,淅淅沥沥的打在我前两日刚栽好的白芍药上。

那芍药还不到最好的时候,只外层舒展了两三个花瓣儿,被雨水一打,竟全都落了。

我撑伞走进,亲手将那花瓣捡起,然后拿手帕擦干上头的雨水,想着将它们放进我的经书里。

「娘娘,梁家姑娘到了。」

「请进来吧。」

这两年我没见她,如今一见到是比小时候更有仪范了。

她着一身玉白色的交领襦裙,没有纹饰。

乌发垂在身后,面容温柔干净,笑起来的时候显得颇为贤淑。

打眼一看,是个干净好看的孩子,可见梁夫人将她养得很好。

只是往后,她要做别人家的媳妇了。

她进来见了我先是跪下见礼道,「臣女梁氏簌絨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起身吧。」

我让她坐到我左手边的杌子上,才缓缓开口道,「好孩子,我召你来的意思,你母亲都同你说过了吧。」

「你和灿儿的事我略有耳闻,你的想法我也知道,可是我成全不了你。」

她不说话,眼神像一盏泯灭的灯笼。

我叹了口气,接着道,「咱们女人呐,一辈子就是身不由己。不是为着父兄就是为着儿女,总归呢,婆家娘家,此生是逃不掉的。」

「你还年轻,好多事不能通晓,但好在你还有人惦记着。」

说到此处,她终于抬头看着我。

「我那个傻小子,是真惦记你啊。他外任的头天晚上怎么都不肯歇息,硬是跪在这里求我护着你,怕往后你爹获罪,让你受牵连。」

她忽地流下泪来,眼睛茫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轻轻道,「殿下……」

我接着道,「他一心念着你,可你父亲是怎么对他的呢?明知他担着库布令却故意让巡防营将兵械取尽,欺他年幼,这两年大大小小的在朝堂上给他使了多少绊子,你一定有所耳闻吧。」

「自然了,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可是灿儿又有什么错呢,他不过是喜欢你罢了。」

「如今,恒王府要求娶你,你父母怕是愿意的。以前的事我也不提了,既然此番陛下也同意,我便不说别的了。」

斟酌许久我终于道:「事已至此,你能不能也替他想一想呢。」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不再说话。

良久才下定决心道,「娘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是我不懂事拖累了殿下,既如此,请娘娘为臣女准备笔墨,我给殿下写一封信,好叫殿下安心。」

6

我让苏泽带她到文房处去,自己单坐着闭上眼,心里一瞬间难受遗憾的说不出话来。

这么好的女孩子,为什么偏偏有个梁启那般的蠢爹?

我远远的瞧着,簌絨握着笔,眼里还在流泪。

纸上写一句,便拿着袖子上去擦一下。

待到烛火将要燃尽时,方才将信写完。

她将信交到我手里,「娘娘将此信交给殿下,殿下瞧了会安心的。」

「臣女与殿下,自此一别两宽,各不相欠。臣女愿殿下娶得,娶得贤良王妃,往后……往后夫妻和睦……安乐无忧。」

待她强忍着泪水说完,我的眼睛也湿了。

将她搂在怀里道,「好孩子,你跟灿儿有缘无分,别再想着他了。往后嫁到恒王府要好好过日子,咱们女人家到哪儿都得靠自己过日子,好好儿看护自己的身体,别让自己受委屈。」

她终于强撑不住,窝在我怀里哭的厉害,「娘娘,我舍不得啊……」

我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道,「没事儿的,都会好的,往后我给你撑腰,定不叫他们磋磨你,你自己也要好好过日子,明白么。」

她点点头不说话。

我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道,「回去吧,莫要再哭了,让你娘瞧了担心。」

这般才派人将她好生送回去。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个,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7

因着那日淋雨受了寒,第二日便不能起身了,因此我也不多揽事。

召了景妃来,将榕哥儿大婚的事交给她来办。

景妃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只是碍着我病了,方隐藏了些眼底的欣喜。

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由想起了远在淮南的郑灿,他走了数月了。

不知如今好不好,差事办的顺利么,淮南有没有下雨,若下雨了,他有没有记得给自己添件衣裳?

我的阿烁呢,她在宫外好不好,有没有碰见什么糟心的事,何时她才能觅得一个温柔体贴待她好的驸马?

景妃喜气的样子落在我眼里不免让我有些伤感。

她的儿子一直在身旁,如今孙子也要成婚了,我的儿女却至今没有着落。

不知他们将来会作配什么样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日子……

五月快完了的时候我的病终于好多了。

景妃前前后后忙了十几天可算把榕哥儿的婚事忙明白了,因这一日将册子拿来给我过目。

我瞧了半日竟觉得很有些不妥之处。

按说榕哥儿他父亲是郡王,他自己并不曾受封。

因此婚仪只按寻常的宗室子来办就行了。

进一步说,他是皇帝的长孙,便按着世子的仪制来也无不可。

可是景妃这一份册子可不是世子的仪制啊,这比他父亲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因此我问道,「这仪制规格看着不像王府的,不知妹妹参照的哪一份样例?」

景妃道,「并不曾参照王府的,不过是按着前头成祖皇帝的长孙婚仪上的规制。」

我都给气笑了,人家那长孙他爹可是太子呢,举行婚仪前已受封过皇太孙了。

你们家这榕哥儿他爹虽说是皇长子,可也不过只封了二等郡王。

这般迫不及待了吗?

我思量许久道,「本宫瞧着这一份不好。待我同陛下商议了,看能不能就着榕哥儿大婚册封个世子什么的,到时也好看些。」

景妃大喜,「臣妾多谢娘娘体恤。」

我看着她出去的背影不免思量。

「景妃这是高兴糊涂了,还是人老了脑袋坏了?」

8

果不其然,我把这事跟皇帝一说,皇帝便摔了我宫里一个青白釉的杯子。

最后还是我好言相劝,皇帝最终答应册封榕哥儿为郡王世子,将榕哥儿的婚事交给礼部操办。

虽不能按照景妃的想法来办婚仪,好歹得了个世子的名分。

又够景妃乐一阵子了。

六月初六,榕哥儿大婚以后带着梁簌絨进宫请安。

按着规制先来拜见我,榕哥儿瘦瘦弱弱的,也看不出有什么喜色。

簌絨还是那样不喜不悲的,像是在发愣,又不像。

「孙儿郑榕,拜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岁在千秋,长乐无忧。」

「孙媳梁氏,拜见皇祖母,愿皇祖母千岁安康,福寿绵延。」

我笑道,「起身吧。」

苏泽在一旁扶起他们,才带到我跟前来说话。

我看着他们道,「往后要夫妻和睦,互敬互爱。这日子才能过好。夫妻一体,这心要往一处使才行,你们记住了吗?」

郑榕道,「孙儿谨记。」

后来又说了些别的,我才拿了些东西赐给他们,打发他们上景妃处去了。

我看着簌絨的身影,心里也不免遗憾。

多好的孩子,要是能叫我一声母后该多好。

9

自从榕哥儿大婚,景妃的心事算是了了。

一向不喜热闹的她也开始去别的宫里串门,跟着别的嫔妃一起搓叶子牌。

我便不同了,自从榕哥儿大婚后,宫里虽说再没有什么大事让我操办,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如今刚入秋火盆便不能断了。唯一让我欣慰的便是,因着我如今身体不好,阿烁愿意常常进宫看我了。

她如今还在悲田院里,兴许见的多了,性子沉稳了许多。

听说已经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涫彤去了慈幼坊看顾。如今悲田院里上下全指着阿烁来安排。

我摸摸她的脸,真好,终于能替为娘办事了。

我的身子,这两年尤其不好,一到秋日里便一丝冷风也见不得。

外头的铺子,慈幼坊,悲田院什么的,我已经很久不料理了。

她这般有长进着实让我欣慰。

倘或,倘或我不能长久,至少她能替我看着。

能替我,给这京都的孤寡们一口饭吃。

灿儿这两年不仅给皇帝写平安折子,也常常写信给我。

只是报喜不报忧的,尽说他在外头做了什么能事,艰难险阻一概不提。

偶然见了他给皇帝写的请安折子,我才知有一次他替他舅舅巡视河堤,不想碰上暴雨,他自己险些被江水冲走。

是他的亲兵拉着他不肯撒手,这才拾回来一条命。

我见着那字迹便狠狠的哭了一场。

真恨不得立时让他回来。好好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了……

皇帝见我伤心不免多番安慰,我知道皇帝的日子也不好过。

自从梁家跟大皇子家结了亲,两家简直好的像一家似的。

正经差事不好好办,尽行专横独断之能事,如今瞧着竟颇有先帝时旧党的模样来。皇帝也是一忍再忍。

不为别的,田老大人已经快不行了。

皇帝派整个太医院去照料,也是续着一口气罢了。

10

田老大人是皇帝的恩师,皇帝年幼时不为先皇所喜,连进上书房这么点小事先皇都拖着不肯准。

直到后来到了太后膝下教养,皇帝才进了上书房。

奈何他启蒙晚,年龄最长却课业最差。

当年的太傅就是贵妃她爹,也不甚瞧得起他,只日日跟着二皇子鞍前马后的。

那时,皇帝遇见了他一生的恩师,田先生。

官居太子太保,是上书房进讲的师傅。

田先生对皇帝很好,让他跟自己的儿子一道学习,传道授业,答疑解惑从不懈怠。

闲时还陪着自己儿子和皇帝一道玩耍,二人名为师徒,情似父子。

后来夺嫡的时候,田老大人更是坚定不移的支持皇帝,以至于他的独子被旧党大臣迫害致死,他自己也是落下一身伤病。

待皇帝坐稳了朝堂,田大人便自己退隐了,退隐前举荐了自己年轻时的徒弟,山东太守梁启。

皇帝这才将梁启从山东召到京城,对他委以重任又多番提拔。

梁启也没让皇帝失望,一开始办差也是尽力的,素有清廉正直的名声。

因此皇帝后来才将他戳升为中书令以示嘉许。

谁知近几年也不知怎么了,尽想着掺和皇位继承人这档子事儿,掺和就掺和吧,皇帝开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奈何这两年越来越出格。

景效二十七年那回,他瞒着旱情不报,以致酿成了蝗灾,致使良田受损,百姓遭难。

往后这几年也没消停过。皇帝看在田大人的面子上,一边给他收拾烂摊子一边忍着不发作。

谁知,这梁启自从跟恒郡王府结了亲那真是彻底飘了,竟在酒宴上当众说自己有做承恩公的命。

这下真是让皇帝彻底厌弃了。去年皇帝就想料理他,奈何那时田老大人正好病重,皇帝一直拖着不办。

此番,任谁都知道,田老大人也就这几天了。梁府还能兴盛多久,我瞧着也真是不好说了。只是不知,若是梁府败了,簌絨在郡王府能不能好过呢?

11

景效二十九年冬月初七

田老大人歿了。

因着田大人没有后嗣,皇帝便让梁启带领田大人的一众门生充当孝子,为田大人扶灵。

谁知葬礼上,梁启这个玩意儿不忙着为师父哭丧,竟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挤兑同门,看不起田大人早年间的寒微弟子。

当着田大人未入土的棺椁,因为一件小事对田大人的一个寒门弟子实施杖刑。

杖刑便罢了,谁知那个挨打的是个倒霉催的,竟没受两杖便被打死了。

事情传到皇帝这里的时候,皇帝被气的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

当即便着人将梁启革职,并押入大理寺细审。

原本该交由督察院的,谁让监理督察院的是郑焕呢。

事已至此,连我都不得不感慨。

那句老话怎么说来着,上天若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梁启这一进大理寺,恐怕是出不来了。

原本我想着,皇帝就算要动他也不好连根拔起的,大不了发回山东。

再者,他这回当孝子去给田大人哭灵,若是哭的情真意切让人动容了,让皇帝把他留在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田老大人往后的四时祭奠还是要有人主持的。

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局。

草率了,草率了。

这边,梁启一进大理寺的消息还没传遍京城呢,已经有人上折子弹劾他了。

罪名不用罗织,都是现成的。

郑焕慌得不行,摸不清是该袖手旁观还是要同气连枝了。

最终也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想法,郑焕带着儿子来求情了。

皇帝震怒不已,原本就忌惮恒王府和梁启结党营私,霸揽朝政的事。

此番,不仅撤了郑焕的布政司史,连督察院也交给太后的小儿子裕亲王了。

责令郑焕在家闭门思过。

原以为,此事到此为止了,谁知正月十五元宵节上,郑榕当众作诗,夸赞皇帝为父慈悲,体念子孙。

皇帝夸郑榕诗文学的好,在翰林院有长进。

因此一道圣旨要把郑榕派到闵州做刺史去。

到此,景妃终于知道自己做了一场什么样的春秋大梦。

圣旨宣到恒郡王府的时候,王妃当场便急的晕厥了过去。

12

宫里这边,景妃冒着滚滚春雷在我宫门前长跪不起。

「娘娘开恩啊,请娘娘帮臣妾求求陛下吧,榕哥儿不能去闵州啊,他自小身子孱弱,不过是用药吊着才活了这么几岁,闵州湿热,榕哥儿又有咳疾,他怎么受得住啊……」

「请娘娘救救臣妾吧,臣妾知错了,榕哥儿是臣妾的命根子呀,娘娘……」

不是我故意在里头看着她哭嚎,实是我这两日病的重,已在榻上躺了数日了。

我派苏泽亲去请她进来,她不愿意。

实在无法,我撑着身子勉强到了门口的时候,皇帝的内侍也到了。

「奉皇上口谕,景妃失仪,禁足寝宫不得出。」

「娘娘且回去吧,您扰了皇后娘娘养病,皇上正生气呢。」

这般说着景妃还不肯走,总管见此,便让身后的内侍扶着才回去了。

我在门口静静瞧着。

转眼间,总管便来到我跟前行了一礼道,「娘娘回去歇着吧,陛下早有令,任何人不得扰了娘娘清静。娘娘且不用管这许多的事。」

说完又亲自上来扶着我进了内殿。

此刻,哪怕我与皇帝做了三十年夫妻也不免感慨。

怪道别人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几日之前恒郡王还是朝廷人人巴结的红人。

不仅是手握实权的皇长子,又是头一位封王的。

儿子出息,同朝廷的中书省做了亲家。可谓文有中书令,武有荣都尉。

外人看来,即位东宫也是水到渠成。

怎料得,一夕之间,繁华倾覆。

不过一道圣旨的事。

正月过完了的时候,皇帝下了旨,「原中书令梁启草菅人命,霸揽朝政,结党营私不知侍上恭谨,原应赐死,上念其早年有功,因革其职务,收其家产,令其与妻文氏流与幽州。此生不得重返京都。」

皇帝重罚了梁启,却终究顾念着郑焕,只是将其手上的差事交给了旁人,令其居家养病。

原该立时将榕哥儿派往闵州的。

此时也下旨道,因他母亲病重,榕哥儿可到四月里再启程前往闵州,并携其妻梁氏随行。

捎带的,景妃的禁足令也解了。

事情到了这儿,也算是告一段落了。

我只担心簌絨,她不过是靠着母家才嫁到恒王府,如今母家没了,恒王府也受了不小的牵连。

只怕往后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我虽有意庇护她,却又不敢太过明显,让恒王府觉得她和皇后关系密切,对她往后在王府的日子没有好处。

毕竟如今,恒王府才是她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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