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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墅里。
陈南的尸体,因为异化而变得奇形怪状。
A 组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工具,将尸体分成了几大块,装在尸袋里,放进装满干冰的玻璃器皿里,从地下室一块块地运出来。
还有小组长模样的人,在指挥人员装车。
很熟练。
那个肥胖的中年人,最后打了个招呼。A 组的人陆续地离开了。
别墅渐渐安静了下来。
我说,「除了陈南,还有谁?」
陆羽说,「什么意思?」
「方建、洪易庭,那两个学生,他们难道也……」
「安啦,那两个我实验过了,他们没有得到眼睛,大概是不够资格……把他们留在那了,A 组的人应该早就过去处理了。都是没成年的小孩,不会为难他们。」
陆羽说着,转过头,「反倒是……」
「我想,先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开口向我提问。
「谁?」
他说,「你的舍友,何玉嫣。」
1
这是靠近北湖的别墅区,空气很潮湿。
能听见窗外黑暗的空气中,有被鱼虫惊扰的水声。
我们坐在那夸张的真皮沙发上。
陆羽神色倦怠,但仍然强打精神。
这个看面相已经三十了的男人,总是给我一种他在赶时间的感觉。
「玉嫣,是一个怎样的人?」陆羽问我,「性格方面,平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她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我望着那监控「死亡考试」数据的几台笔记本。
我说,「不应该是我向你打听吗?你是干这行的。」
他说,「现在你也是。」
「她以前……」我正要开口,突然反应了过来。
「等一等,和我一起考试的人……」我转过头看向他,「有小甜、雯雯、小马,这些人里,你为什么唯独要问起她?」
「因为你以前向我问过她的下落。」陆羽浑然不在意。
「不对,不对……」我愈发感觉到那是他的搪塞,「你问的是性格,问她有没有说过奇怪的话……」
「我懂的不多。」我说,「但这明显是警察调查嫌疑人的问法。」
我望向陆羽,「你都知道玉嫣多少事情?」
「有多少,是我被蒙在鼓里的事?」我说,「还是说,我应该这样问你……」
其实到现在,我都不能确定,玉嫣还活着没有。
但,如果她还活着。
想必和我一样,也是作为一名考生吧?
一名身不由己的,人不人鬼不鬼「考生」。
今天晚上,这个叫陆羽的人,跟我说了一大堆的大道理,听得我脑壳生疼。
可我唯一亲眼见证的,只有一件事。
他们用熟练到可以称之为标准的流程。
杀死,并肢解了一名考生。
「你们想要对玉嫣做什么?」我直视着陆羽,此刻手脚微微发寒。
陆羽有些意外地看着我。
许久,他却笑了,「果然。」
什么?
我从咄咄逼人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经历了这样的考试……陆女士,让你变得敏感了。」他说。
我愣了愣。
是呀。
几个月前,我还只是一个苦恼学业的学生。
现在,却坐在这里,思考每一句话背后的生死分量。
2
「但是,还不够敏锐。」陆羽评价着什么,「光有猜疑是不够的。」
我疑惑地看向他。
「如果我确定要抓她,我什么话都不会问你。只需要告诉你,我们接下来的收容目标,就是这个何玉嫣……」
我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因此在听见他说起这个话的时候,身体还是不自觉地微微顿了一下。
陆羽笑笑,接着说:「就足够诈出很多有意思的反应了。」
「他是想告诉你,他没和你使心眼儿。」
这时候,楼上传来了关山月不耐烦的声音,「他在讽刺你应激过头了。」
「幼稚鬼,被人识破还要暗戳戳地讽刺回去。」关山月幽幽地揭穿他。
陆羽明显有些挂不住,白了她一眼。
陆羽转头看向我,「我确实是知道她的一些事情。」
他继续说:「但事实是,当我把这些事情组合到一起,这个叫何玉嫣的女生,对我来说仍然是个谜。」
「一个让我夜不能寐的谜。」他补充到。
谜?
「我查过你的第一场考试。」他说。
「从 A 组的后台里,我能查到考生里面,有你,有你说的小马,小甜,雯雯……」
他说,「那场考试的名单里,唯独没有玉嫣。」
我一时没能理解,「什么叫没有……」
他说,「这么说吧,你们一起参加了考试,一共五个人。但是,在后台的数据里,这是一场只有四个人的考试。」
「那么……那个和你们一起考试的何玉嫣。她到底是人是鬼?」
我怔住了。
脑海里,浮现的是何玉嫣的样子。
汗水打湿了她好看的长发,脖子上牢牢拴着的铁链,胸脯因为呼吸而轻微鼓起。
还有那对我温柔的笑。
我说:「这不可能,我们一起生活了四年。」
陆羽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沉吟着:「对的,对的,她是一个大活人……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说,「何玉嫣,你跟她一起吃饭,一起念书,一起睡觉……」
「可我查了她的身份信息,家庭、户籍、学籍、体检报告……全都是伪造的。查遍了信息库,到哪里,都是查无此人。」
「她上了大学,考上了研究生。凭她这样一个小姑娘。怎么骗得过这一系列审查背调?安然无恙地和你们生活四年之久?」
「有没有联想到什么?」陆羽饶有兴致地问我。
我迟疑着:「有人,在帮她作假。」
他继续追问:「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只能是,公权力系统里……」
陆羽与我对视:「哪个公权力?」
我望向桌面的那几台笔记本。
我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陆羽说:「A 组的技术原理没有公开,但,既然是五个人的考试。即便有一名在信息库里查不到。显示出来,也应该是四个人的身份信息,与一个人的信息乱码。」
「你是说,A 组……篡改了数据。」我接上了他的话。
一个结论,竟就这么被摆在了明面上。
陆羽看着我,像是在欣赏我的反应。
他说:「A 组,抹去了这个女孩的全部痕迹。」
他说:「不论是现实里的社会痕迹,还是考试里的参与痕迹。全都被抹除了。
「他们把这个活生生的女孩,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人。」
我脊背发凉。
3
「可是……为什么?」我说,「他们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我只能说,这是我的判断。」陆羽望着桌上的几台笔记本。
「哪种,判断?」
他说:「人越是想要隐瞒一个秘密,那个秘密,就越是见不得光。」
「有些秘密,不见光,不及小指长。见了光,能把天都捅穿。
「你的这个舍友,很特殊。
「特殊到,她身上的秘密,足以让很多站在高位的人受牵连。
「甚至是,让整个 A 组,轰然倒台。
「这才是原因。」
陆羽的语气里,带着些许的兴奋。
他说:「A 组成立了五年,如果他们什么真相都没查到,早该被问责重组了。我在 A 组里有线人,但级别不够,远远不够……我知道他们查到了许多真相,但是我的手够不到。」
他看向我,说:「陆子宁,你的这个舍友,会成为我们的把柄。」
「把『死亡考试』」所有真相,都撬出来的把柄。」
陆羽的声音,仿佛始终有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
他说,「从明天起,我们只做一件事。
「不论何玉嫣,现在是一具尸体,还是一个活人。
「找到她,带回来。」
我想,或许这才是陆羽费尽周章,也要留下我的原因吧。
像是某种宿命的既定注脚。从大学时代起,就一直是这样。
特别的人,从来都不是我。
而是她。
4
头顶上传来了关山月的一声口哨声:
「这不是挺敏锐的嘛。」
她冲我眨了眨眼,「小姑娘,你前面都算准了,他就是嘴硬不承认。」
陆羽无奈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那倦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脸上。
「啊!」我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我我我得赶紧回去了,这个点再不回去,我爷爷能把房子点了。」
「你会开车吗?」陆羽突然问我。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把车钥匙。按动按钮,从茶几上滑到我面前。
同一时间,别墅的窗外。一辆车应声而响,车灯闪烁了一下。
借着外面亮起的声控灯。
我看见的,是一整排的豪车。
无论哪一辆,都是我一辈子都很难挣到的那种。
「你的了。」陆羽说。
5
夜深人静在车窗上倒退,发动的引擎声嗡鸣作响。
一辆豪车从街头疾驰而过。
尾气散去,我在后面崩溃地踩共享单车。
念书那会光顾着兼职了,哪有时间考驾照。陆羽和关山月又都喝了酒,最后我被送出别墅区,在偏僻的北湖走了好久,才找到这辆。
有一件事,陆羽没有明说,其实我是明白的。
他努力向我表现得温和,他肯就这么放我回去。
其实是算准了,我看到了陈南叛背叛他的下场。
他是知道我还有一个爷爷要照顾的。
该怎么形容——他想要拯救世界,可他绝不是什么好人。
6
后来,我终于骑到了手机可以叫车的地方,停在路边,气喘吁吁。
一天下来的汗,工装黏糊糊的。
有寒冬的枯叶被我踩碎,发出微弱的轻响。
不经意抬起头,才发现我记得这里。
大一的暑假,我和玉嫣跑到市中心看电影,《海边的曼彻斯特》,讲什么的都快忘光了,就记得主人公最后还是生活惨淡,
我这个人挺没有艺术鉴赏能力的,我们讨论着剧情,我说:「是不是在告诉我们日子就得凑合过啊?」
玉嫣忍不住笑了一下。
那时候天气很热,我们打着一把遮阳伞。
她发现我注视着她的手腕。
那上面,有淡淡的红色痕迹。
她把手腕上的文身洗掉了。
以前我在她手腕上见过——那是一朵绽放的花,每一片花瓣,仔细看,又好像都是眼睛。
我好像还评价过,有一种邪乎的美。被她吐槽没学好语文。
「怎么洗掉了?」我说。
她转过头,犹豫了一会。
她说:「给我文身的人,是个骗子。」
「啊?文身师吗?」
「他跟我描绘过一个地方,有一艘船,冬天雪会跑进靴子里,和这个电影拍得很像。我为了去那个地方,筹备了很久。」她说,「可他后来告诉我,那个地方是假的,是他捏造的。」
「听不懂……」我想了想,有些幼稚地说,「谁啊嘴这么欠,我帮你揍他。」
那时的街头,车流涌动。
人们都穿着清凉的衣服,她一笑就会有可爱的酒窝跑出来。
如今站在这个冬夜的街头,只觉得,心中空空落落。
她好像总是藏着心事。
那都关于什么?
我像感情里笨拙的一方,不敢找寻,也找不到一丝蛛丝马迹。
倘若我能像今天这般敏锐一些。
我们还会不会走到那间教室里,面对面地以命相搏,
以至于我今天回忆起她,只看一个又一个,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谜。
我坐在终于叫到了的车上。
久久地凝望着手机里,那个怎么都打不通的号码。
我给玉嫣发去了短信:
「玉嫣,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