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是宫里最特别的一个存在,身为妃嫔,皇帝却从没有召过她一次。
她自己也不同别的妃嫔来往。
她进宫也许多年了,依旧只和我亲近,因为她说,我像她的母亲。
到底就是一个孩子,小小年纪背井离乡的,我也不忍苛责她,无非就是贪恋母亲的温暖罢了。
这并不是大的错处。
翌日一早灿儿便来了,因着头一遭上朝,皇帝嘱咐他先来我这里问安方是孝道所为。
我看着他身上新作的朝服格外平展熨贴的样子心中甚感欣慰,我辛苦教养的儿子终于长大了,再不是学堂里的娃娃了。
我看着他笑道,「这衣裳看着不错,你如今穿着倒也颇有模样了。」
「自然了,这可是父皇亲自吩咐造办处为儿子做的。」郑灿十分高兴。
我想了想又看着他道,「这衣裳是好,只是不要辜负了你父皇的心意,把心思放在正头上才是,你父皇给你派了什么差事?」
「父皇说儿子刚入朝堂,先随着听政,待往后再做分派。」郑灿道。
我点了点头,「这才是了,你年纪轻,多同你哥哥们学习,一言一行需得慎重。」
「旁的话我也不说了,只一桩,你从小母亲便同你说,咱们身在皇家,受着天下人的供养,一举一动便要配得上这样的供养,往后你的心里头要先是朝廷和百姓,然后才能是自己,你明白么?」
「儿子明白。」
「明白就好,还有一桩,你师傅前儿个跟你父皇上书要乞骸骨,这事你知道吧,你父皇看着他年龄大了便在城西赐了他一套宅子,让他在京城养老,这两天正着人收拾呢。往后你得空了多去瞧瞧,方是你们师徒的意思。」
「儿子知道,待下回休沐了我便过去。」
我转身替他拍了拍衣领和袖口才道,「行了,你且去吧,头一回上朝,给各位大人们留个好印象才是。」
「儿子告退。」
我站在丹陛门前瞧着他远去,直到他出了宫门处看不见我才慢慢地踱回去。
1
「娘娘,周夫人昨儿晚上递了牌子,说有事要回禀。这会子在宫门外头呢。」我正恍惚的时候突然听见苏泽这样说。
我提了精神道,「你亲自带上两个宫人去请进来。」
周夫人这两年越发老成了,因着谨慎,她这两年鲜少进宫,但凡来了必然有要事,只是不知道这回又是怎么样。
「娘娘,夫人到了。」宫人道。
「请夫人内殿说话。」
周夫人这两年日子过的滋润,人倒显得年轻了,同我也熟稔了不少,也不像从前一般一见面就要三扣九拜的。
「臣妇自知娘娘宫务繁杂,旁的事也不忍来叨扰,只是前儿个去银碗胡同收账的时候见了一样东西,臣妇瞧着不是一般的,特带来给娘娘过目。」
她说着将一个盒子捧过来给我,我打开锦盒,赫然看见那枚再熟悉不过的独山玉佩。
莹润的质地上缠着明黄的流苏。
上头还用篆体刻着,「郑」字。
「银碗胡同那里有咱们的一间首饰铺子,我前天去那里查账,不想见了这物件儿,我瞧着不凡,便拿来给娘娘过目。」周夫人有些惶恐的道。
我叹了口气,道,「咱们的交情这么多年了,你直说便是。」
「娘娘说的是,我昨儿问了那铺子里的伙计,伙计没眼色,只说是个好相貌的公子留下的,我又仔细问了这公子的长相岁数,听着倒像是咱们四殿下一般,我这才赶紧送来了,若是咱们殿下的东西,万不能流落在外。」周夫人道。
灿儿的东西为何会到银碗胡同的首饰铺呢?
我虽猜了个大概,但还是道,「这倒的确是他的,只是他将这个留下做什么呢。」
「那伙计说,咱们殿下看中了一把镶着红豆的绿檀梳子,才拿这个抵了。咱们殿下实诚,原本便是自家的,何须如此呢?」周夫人笑道。
我也笑道,「买东西给钱是天经地义的,只是他也忒不讲究,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抵了去,还劳累你专门跑一趟。此番多亏了你,不然也不知要流落到哪里去呢。」
「娘娘休如此说,咱们姐妹们的娘娘照拂才有今日,娘娘在宫里好了,咱们在外头才顺畅呢!」
……
又说了一会儿,我才着人好生将周夫人送回去。
2
晚间的时候,我独个儿坐在窗前,握着手里的独山玉佩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
或许我这个母亲做的太过仁慈了,才让我的儿子这般懵懂不知事。
他的爱情那样不容于世,我到底该怎么同他说才好,我怎样同他说,才能让一切都回到正轨?
我叹了口气对外头的宫人道,「着人去前院守着,见着你们殿下回来了让他来见我。」
「娘娘,殿下适才派人传话说长孙殿下做生日,在府里摆了生辰宴,这会子一道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原该立时回禀的,只是奴才瞧着娘娘精神不好,这才迟了半刻。」
那宫人战战兢兢的,想是我真的脸色不好,吓着她了。
我转头瞧了瞧窗外,看见一轮圆月挂在乌沉沉的夜幕上,四周没有星辰。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3
数日之后,因着上书房里休沐,皇帝还是开恩给了他半日的假,让他来同我用午膳。
他虽同我住在一座殿里,但是他早出晚归,以至于如今早晚不能相见。
好容易他早来一回,我也亲自下厨做了他喜欢的糕点,他一边欢欢喜喜的吃着,我一边斟酌如何同他说那玉坠子的事。
「听闻前两日,榕哥儿作生辰了,你去了可有见什么好玩的,同母亲说一说。」
郑灿笑道,「不曾有什么,大皇兄一向行事简朴,这回并没有张罗什么,只是请了本家的兄弟们在一起热闹罢了。」
「母亲,您知道悯毓贵妃么,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一时愣住了,仿佛晴天里的一道响雷一般,让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我看着他脸上半是随意半是好奇的神情,突然有些悲切。
我承认自己这些年自私了,我贪图这样母慈子孝,母子合乐的时光,所以刻意的回避着他的身世。
暗自以为,这样便可永保无虞。
但是他终究有自己的亲娘,我不能因为这几年的对他的殚精竭虑和处处用心便不让他知道自己亲娘是谁,这对他不公平。
「母亲,您知道吗?」
我伸出手替他擦去脸上吃糕点时沾上的糖渍,缓缓地道,「自然是知道了。」
「你父皇年少时,曾经有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那女子容颜秀美,才华出众,率性而纯真,你父皇当时爱极了她。」
「可是你皇祖母不同意啊,以死相逼,坚决不让那女子入宫。」
郑灿疑惑道,「这女子既然样样都好,皇祖母为何不同意呢?」
「这女子是先帝那一朝李太傅的孙女,李太傅是旧党之首,旧党一派当时在朝堂上声望极高,先帝对他们也极为信任。只是他们同二皇子是一派的,就是后来的废闵王。」
「旧党为了扶持闵王登基,没少暗地里给你父皇使绊子。当时情况凶险,你父皇被他们弄得差点被废为庶人,是太后不顾尊仪,四处求告,甚至拿自己娘家的权势做交换,才让先皇息怒,保住了你父皇。」
「后来你父皇登基为帝,依旧放不下那个女子,那女子也忘不了你父皇,直言终身不嫁,要上五台山做姑子去,你父皇也是日日煎熬着,憔悴不堪。」
「我一旁看着心疼的不行,那会儿我瞧着朝堂上稳当了点,便自作主张向你皇祖母请求让那女子入宫,也好解了你父皇的愁绪。」
「皇祖母同意了吗?」郑灿问道。
「当时啊,你父皇一心想接那女子入宫,可你皇祖母不同意,俩人闹得不好,你父皇毕竟不是你皇祖母亲生的,你皇祖母那个时候也想缓和同你父皇的关系,我这么一请求她便同意了。」
「然后呢?」
「然后我便下了懿旨,亲自派人去将那女子接进宫来,册封为贵妃,至此,你父皇才终于如愿了。」
「那女子也欢喜,对我感激得不行,我在一旁看着,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打心眼儿里也觉得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啊,这女子入宫受宠了 朝廷里的新党坐不住了,他们当时舍了身家性命的扶持你父皇,自然不愿意看到你父皇如今同旧党牵扯不断的局面。」
「所以他们集体上书,请求严办旧党,旧党就是贵妃的母家。你父皇一面要维持朝堂里的平衡,不愿让新党一家独大,一面又不愿让心爱的女子伤心,只好拖着新党的折子不批。」
「可是新党着急了,朝堂上甚至出现集体附议的情况,你父皇无法,只好刻意的疏远贵妃,来缓和新党的逼迫。」
「可是贵妃不知,以为你父皇厌倦了她,爱上了别的女人,自此郁郁寡欢。不久便一病不起了。我虽时时照应着,到底不能解她心头的愁绪。她身子本就柔弱,在病榻上缠绵了一年多,便去了。」
「谥曰,悯毓贵妃。」
郑灿听完不说话,只自己怔怔地坐着。
我将他手里没吃完的糕点放回盘子里,耐心等着他回应。
良久他才道,「好一个痴情的女子,本就情深缘浅,何苦要进来受这一遭罪!」
我叹了口气,下定决心道,「这女子虽然早逝,但还是留下了自己的血脉,你知道这孩子是谁么?」
郑灿看着自己的母亲,她的话像一种预示的魔咒一般,让他不安,让他惶恐。
但他还是问道,「是谁?」
「是你,郑灿。」
4
他震惊至极,声音都变了调,「母亲,你说什么?」
我看着他,平静道,「你没听错,你是悯毓贵妃的血脉,贵妃去时将你托付给了我。」
「灿儿,你的娘亲是个极美丽聪慧的女子,她知书达礼,心性纯善,只是时事所逼她才不得善终。」
他看着我,依旧从这个消息中缓不过来似的,「母亲,我竟不是您亲生的么?」
我不说话,一眨眼竟觉得已然泪水盈睫了,但还是强自连袖从容。
「这些年我从不曾对你提起,不过是为着你年龄小,不愿让你知道以前的恩怨,徒增伤感。」
「二则,便是母亲自己私心作祟了,我怕你知道后同我隔心。自此母子疏离。更怕有奸人挑唆,说我生不出皇子,便谋害宠妃,杀母夺子,以便往后有了实权好坐稳寿康宫……」
说到此处我已泪流满面了。
但还是哽咽道,「灿儿,母亲当年抱你回来,一是为着你年幼失怙,我膝下无子,正好照顾你,二是当时朝政复杂,只有让你在我这,才能让新党不再紧逼。」
「母亲养你这些年,从没有对你图谋过什么,若是,若是往后你听信了什么人的话要同我疏远离心,我也绝不会拿这养育之恩要挟你……」
郑灿一听这话急了,忙跪下连声道,「儿子不敢,儿子不敢……」
我不说话,只兀自低下头拭泪。
郑灿见此才膝行至我跟前握着我的手道,「母亲不要伤心,不论儿子的亲娘是谁,您永远都是养育儿子成人的母亲,儿子今日发誓,往后不论怎么样,儿子永远不会背离母亲,不敢同母亲离心。」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他才接着道,「灿儿,我问你,是谁同你提起悯毓贵妃的,向你提起的那人可还说了旁的什么?」
「是,是上回去皇兄府上,同宗族里的兄弟们在一起闲话时,有人偶然提起的。」
「可有谁刻意同你说什么?」
「儿子好奇便多问了皇兄两句,皇兄只说贵妃含恨而终,可怜可叹……」
「还有呢?」
「夜晚回来时,皇兄倒是对儿子说,不要同母亲提起,母亲听见,『悯毓贵妃』四个字会不喜……」
我面无波澜,只敛眸低头替他倒茶。
待他支支吾吾的说完,我才压下心中的怒气缓声道,「你娘亲的确是含恨而终,只是这含的到底是什么恨,你不妨问问你父皇。」
「再一个,说我听见『悯毓贵妃』四个字会不喜,我为何会不喜呢?这倒奇了,我自己竟不能想通,你母亲我做了二十多年皇后,自问赏罚有度,问心无愧。」
「倒是同你说这话的人,到底是存着什么心思呢,你这么大了,也该好好思量才是。」
他低头不语,良久才道,「母后,儿子惶恐。」
我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默默转头看向窗外。
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我看着低头跪在我膝下的郑灿才扶起他缓声道,「罢了,不是你的错,是母亲这些年疏忽了。这事我本应缓着告诉你的,可是我又怕旁人同你说了什么别的,让你误会,这才一气儿的跟你说了这许多,是母亲的不周到。」
「你今儿若是累了,便自回去休息吧,待明儿下了朝就来我这里,同我一起上皇陵拜见一下你娘亲。」
「明日么,父皇可会允准?」
「这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同你父皇说的,那祭拜用的香烛供品什么的,你亲自准备吧,也是你做儿子的意思。」
「儿子遵命。」
「回去歇着吧!」
他愣了愣,才重又下来行了一礼,自己挑帘子出去了。
5
这厢,郑灿自己回了院子便一气儿扎进书房不出来了。
他看着桌上这些天收集的卷宗,想着母亲适才心痛委屈的神情,只觉得后悔不已,他怎么能听了别人三言两语就怀疑自己的母亲呢?
要是母亲知道他真正的心思该多伤心呀!
其实,自从他上回从大皇子府上回来,便自己偷偷查了他亲娘悯毓贵妃的事,只是查的不详细。
卷宗上只说悯毓贵妃于景效九年四月产下皇子,便再没有别的了。而他的生辰正好就是四月十八。
依据卷宗上说,悯毓贵妃活着的时候极其得他父皇的喜欢,生子以后却圣眷不再,以致贵妃缠绵病榻而终。
贵妃死后,家族也随之凋零。
而他的母亲,当今皇后,在生妹妹阿烁以前,却没有一句有关皇后怀孕生子的记载。
更难以接受的是,他偶然间见了他父皇的起居注才知,景效十二年以前,父皇除了例定的日子基本不往母后宫里去。
而景效十二年贵妃死后,父皇在母后宫里的时候明显多了起来。
他心里疑惑只好从别的地方查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从前伺候过悯毓贵妃的老宫人,那宫人却告诉他,贵妃死前的脉案,汤药,甚至连炭火都是皇后亲自派人照应的,旁人一律不许插手。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底升起了一股难以接受的恶寒。
他查到的所有只言片语蛛丝马迹分明都指向一件事,那就是母后自从贵妃的离世后,在宫里的处境明显好了许多。
他不愿意再往更糟糕处想了,可是即便他不愿意,一团团的迷惑却将他折磨的夜不能寐。
最终,他决定对自己的母亲出手试探,他状似不经意的提出悯毓贵妃这件事,其实是想看看他母后的态度,到底是不是那样讳莫如深,又闪烁其词。
如今,结果却让他羞愧异常。
他看着桌子上放着的这些卷宗只觉的让他羞愧的都没地儿钻了。
这些玩意儿要是让母后看见了得多伤心难过呀!
他从小吃穿用度,习字练武,拜师交友,哪一件不是母亲亲力亲为的。
尤记得他前两年患风寒不好,母亲便自己研习岐黄之术,同太医讨论会诊,亲自在偏殿熬煮汤药,不眠不休的守了他几日才守得他有所好转。
如今他听了旁人的只言片语,便这样暗地里查探,怀疑自己母亲,当真是罪该万死了!
思及此他真是再不愿看见这堆玩意儿了,连忙称书房里头寒冷,叫内侍端了炭火来暖屋子。
待内侍放了炭火退下了,他才抱着这些东西一气儿烧了个干净。
6
待看着郑灿自己出去了,我才回过神来,低下头呆呆的看着面前釉色清润的白瓷杯子,巨大的感伤和难过像一股海水一般向我袭来。
我不知自己在难受什么,或许我应该庆幸才对,至少他没有被人误导,而是先来向我求证事实不是么?
可是此刻我还是难受,我害怕郑灿知道他不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以后同我离心离德,更恨景妃他们一拨人竟将主意打到这上头来,拿以前贵妃的事来挑唆郑灿。
如果郑灿真的按着他们的思绪来,往后会怎么看我,我都不敢想。
思及此,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巨大的愤恨来,抬手便将面前的矮桌掀翻在地,那套清润的白瓷霎时便四分五裂了。
苏泽在院子里听见动静便连忙进来收拾,见我阴着脸不说话她也不多言,只安静的将碎瓷片收拾了,才道,「娘娘且息怒吧,早晚都有这一天的。」
我道,「本宫知道早晚有这一天,只是断不该让旁人来置喙,苏泽,你去查一查,榕哥生辰那一天都是哪些人去了大皇子府,本宫到要瞧一瞧,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到底有多少能耐是我不知道的。」
「是。」
晚间的时候皇帝倒来了,我还是照常迎接,同他用膳就寝,等身旁没了旁人的时候,我才斟酌再三同他提起了今日的事。
「陛下,灿儿今日问起了早年间悯毓贵妃的事」
皇帝没什么反应,也不知到底听见了没有,只愣愣的盘腿坐在窗前的矮桌前一语不发。
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情绪。
仿佛过了许久,过了足够回忆年少美好记忆的时间,他才缓缓道,「那你,是怎么同他说的。」
我叹了口气,「自然是实话实说了,如今孩子大了,再不能让咱们随意打发了。」
也许是想起了贵妃,此刻皇帝显得异常低落。
他想了想道,「子润,这些年辛苦你了。」
我笑到,「有什么辛苦的呢,灿儿懂事从不叫我操心,我心里是有数的。嫔妃们也一向和睦不生事。这都是拖了皇上的福,细细想来,这几年唯一让我辛苦不已的便只有咱们的阿烁了。」
我知道他情绪不好,便刻意的转移着话题,想让他不要这么难过。
他听了我这样说,才弯了弯嘴角道,「也不知阿烁如今在外头怎样了。」
「都好着呢,陛下且不必担心,上回灿儿还专门去瞧她了,说如今可比以前懂事多了。」我道。
「眼看着临近年关了,不如把她接回来吧,老在外头不是那么回事。」皇帝思量再三才如此说。
「阿烁的事好办,只是我擅自做主了一桩,只盼着陛下不要怪罪。」我低下头道。
「什么事?」
「我今日同灿儿说,明儿要上皇陵祭拜贵妃,陛下允准么?」
他想了想才道,「该当的,你领着他去吧,有什么要提前铺排的,你只管说,到时候朕让禁卫军护送你们。」
我道,「那到不必,我们只悄悄的去,免得被人知道了再起什么风浪。」
「也好,你自定吧,只是要带两个可靠的人,免得伤了碰了的。」
「往后,你要想出宫办事,不必这般斟酌再三的,虽说内命妇不得出宫,但你同她们不一样。只同我说一声便是了。」
我伸出手主动握着他的手暖暖一笑,道,「那便多谢夫君了。」
7
悯毓贵妃的园寝并不同其他先去嫔妃们在一块,当年,贵妃仙去,皇帝伤心不能自己,头一次在群臣前任性了一回,给悯毓贵妃单独建了园寝。
皇贵妃园寝在妃陵寝的东侧,两边宝城,明楼,东西并列。
宝城上竖着大大的朱砂碑,上书,「悯毓皇贵妃园寝」七字,字体上贴着金箔,远远看着熠熠闪光。
我领着郑灿穿过陵寝门,又走过前面的单檐享殿,才到了最后面的正间祭所隆恩殿。
我率先进去,对着明间神龛上供着的牌位弯腰拜了拜才对着身后的郑灿开口道,「灿儿,这是你母妃的牌位,你来给你母妃上炷香,同她说说话儿吧。」
郑灿道是,才转身弯腰把早已准备好的冥钱提溜出来,放到供桌下的焚帛炉里,兀自点了火折子燃了。
我瞧了瞧不再说话,兀自转身出去了。
郑灿跪在地上,嗅到了元宝高钱燃烧的味道,他说不清自己现在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看着神龛上尊贵清冷的牌位,那是他娘亲的牌位。
可是他想不起来娘亲长什么样子了,他娘亲如果现在活着是不是也同他母后一样为他操心惦记呢?
他想了想还是张口对着牌位道,「母妃,儿子来看你了,儿子知道您生前受了许多委屈,但是父皇身处高位,许多许多的事,他是真的身不由己。母妃,这些年,母后待儿子很好,请母妃在天上放心。」
「若,若母妃听见儿子的话,可否晚上到梦里来见一见儿子。」
「母妃,儿子很想见您……」
我自己吹着冷风在享殿前的陛阶石上愣愣的站着,兀自思量,灿儿会同他母妃说些什么呢,他说的,贵妃真的能听到么?
恍然间想起了贵妃在时的日子。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正是精神十足的时候,什么人我都觉得有趣,什么事我都不觉得累。
我遇见了一个纯洁的像白睡莲一般的女子,她好看,明媚,直道。
跟她说话不必斟酌再三。
因为我说什么她都信,尽管她有时候冒着一股傻气。
但我还是很喜欢她。
我对不起她。
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郑灿从隆恩殿出来,正往我这边走,我让他自己先下山等着,我要见一见园寝里守陵的管事们安置一些事情。
见我这样说,他才自己下去了。
看着他走远了我才重又回到正享殿里,因着四下无人,我也不顾形象的跪坐在地上用火叉子拨着焚帛炉里尚未燃烧殆尽的高钱。
「妹妹,姐姐今儿来看你了。」
「还带着咱们的儿子,你看,他到底是你生的,长的多随你呀。」
「姐姐对不起你,不仅很少来看你,也从没跟灿儿提过你,姐姐承认,姐姐是有点儿自己的私心,可是你也看在姐姐这些年对灿儿视如己出的份上原谅姐姐,好不好?」
「灿儿真是随你呀,不仅长的,连性情都随了你,那痴心重情的心思,跟你以前一模一样儿。」
「他如今跟梁家那个丫头牵扯不清的,真让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若是不成全他,他那样重情的人,我怕他一辈子遗憾不快乐,若是成全了他,朝廷里这样复杂,往后不知又要惹出什么乱子来。我真是怕呀,你若是有灵,便点化姐姐一番……」
8
虽说还不到冬月,京都里还是够冷了,天气灰蒙蒙的仿佛要下雪了。
景妃坐在自己寝殿里的条炕上就着旁边铜炉里的炭火,慢慢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
那是一床百子被的锻面。
景妃绣了一会儿,又觉得样式不太妥当。便让身旁的宫女去找内务府新进的样式来瞧。
正找着的时候,外面有人来报道,「娘娘,大殿下请安来了。」
正说着,郑焕便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内殿。
按着礼数行了礼,才径自坐到景妃对面的矮桌前喝茶。
景妃道,「怎么只你来了,榕哥儿呢?」
郑焕重重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他昨儿闹腾了一夜,又是咳嗽又是发热的,吓得他母亲也是跟着熬了一夜。」
景妃一听便慌了,连问如今怎么样了。
郑焕低头道,「天亮时倒是好些了,至少退了烧,只是还是咳个不停,想来是外头那些郎中不顶用,儿子今早才赶着进宫请太医过府瞧瞧。」
景妃听了这话更担忧,不免埋怨道,「不是母妃说你,你为了遮掩榕哥儿身子弱的事,总不肯让宫里太医查看,可是孩子身体不是小事,瞒了旁人事小,耽误了榕哥儿调理身子事大呀!」
「母妃,儿子不能叫父皇以为,榕哥儿是个不能担事的病秧子,这几年,瞧着父皇对四弟的态度,儿子心里是越来越没底了。」
「父皇原本就不甚重视儿子,只是前两年为朝廷办了几件不错的差事这才肯对儿子委以重任。」
「如今在子嗣上,我这一脉至少眼前看着是诸位兄弟里头最为兴盛的。只盼着这一点能讨了父皇欢心才是。」郑焕有些无奈。
景妃听了儿子的话心里更担忧了,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无比心痛,都是因为托生在她肚子里才让儿子不受父皇重视的,要儿子如今这样艰难的算计维持。
都是她的错,她不受太后皇上喜欢,连带着儿子一家也不受重视,只可怜了她的孙子,明明身体不好却不能明目张胆的请太医诊脉。
明明先天不足,却每次都要强撑着同兄弟们骑马射箭。
郑焕这厢看见景妃又在做针线活便皱起眉头道,「母妃怎的又做这些了,前日里眼睛才好了的。」
景妃叹道,「不妨事,我给咱们榕哥儿做一床百子被,这东西要的精细,大婚的时候再做便赶不上了。等明年开春了,你便向你父皇请旨,到时候准备准备,正好能用上。」
「咱们榕哥儿同旁的孩子不一样,他母亲生他时尚且年幼,身子不足,榕哥儿如今身子骨弱些,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当年,他母亲是受罪了,落了一身的病,自从有了榕哥,便再没有个一儿半女的,想来往后也是不能够了。」
「榕哥儿是你的嫡子,身子又弱,咱们万事都该十二分当心才是。」
景妃兀自说完停了一会儿又问道,「焕儿,你同中书大人家说得怎么样了,要是彼此都满意就在年前把事定下来吧。」
一提这事更让郑焕糟心了,他叹了口气道,「母亲糊涂了,这事哪里是儿子来商议的,平日里都是他母亲同梁家来往,原本听着梁家像是愿意的,只是前日里听说他们家的女儿不乐意,仿佛是恋上了四弟,正跟家里闹别扭呢,怕不是中书大人两头都想攀着。」
「你四弟?」
「可不是,那么个小毛孩子真是被父皇给惯的没边了,父皇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事必躬亲的指导教诲,让儿子在一旁看着情何以堪?」
「这便罢了,如今早就同梁家说好的婚事,四弟也要来插一杠子,刚上朝待了几天呐,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母妃且瞧着吧,往后有他闹腾的。」
景妃深知自己儿子的性子,连问他,「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他了?」
谁知郑焕轻描淡写道,「我能怎么着,我不过跟他提了一嘴他亲娘李氏,让他自己好好琢磨去吧,免得以为自己是嫡子,真比咱们高一等呢。」
景妃大惊,痛心道,「焕儿,你糊涂啊,满宫人都知道的事,你见着谁同你四弟说了,偏生你要在他面前提,万一把你母后惹恼了,你从今往后还有什么前程?」
郑焕不以为然道,「母后莫急,儿子只不过推波助澜罢了,怎会自己同他说呢,那是惠亲王家的小子说的,赖不到我头上。」
顿了顿又接着道,「母妃只怕惹了母后,怕什么呢,不惹她便有前程了吗?」
「儿子这几年算是看清楚了,不论怎样,母后的心永远也偏不到我头上来,既如此,与其眼巴巴等着别人可怜咱们,倒不如自己放开手脚搏一搏,兴许便有出路了呢?」
景妃此时只觉得心乱如麻,怪到前一阵子皇后领着郑灿上皇陵去了,想是母子两个把事挑破了,皇后惯会做人,这才到皇贵妃园寝里头认祖归宗去了。
思及此她对郑焕道,「你真以为凭着你三言两语便能让你四弟同皇后隔心,未免想的简单了些,便是你四弟年纪轻,你母后又在宫里待了多少年?」
谁知郑焕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只道,「母妃还是不了解人心,亲骨肉尚有吵架拌嘴的时候,只要种下了疑心的种子,迟早有一天会找到缝隙生根的。」
9
苏泽办事还是一贯的靠谱,没两天便把榕哥儿生辰那天赴宴的宗亲少年们查了一遍,连宴席上的玩笑都一段不落的呈给了我。
果不出我所料,看着仿佛是不经意,却处处都是精心安排的。
事已至此,我不免觉得我同皇帝着实是大意了,惹得郑灿这样被人惦记,只想着急匆匆的培养继承人,却忘了掩人耳目,收敛锋芒,如今才让人这样使了心思。
如此,我只好私下同皇帝进言道,「陛下劳心栽培灿儿是好,可是即便有心扶持郑灿,也要顾及其他皇子和大臣们,年少固然得意,只是太过耀眼,到时候盛极而衰便得不偿失了。」
皇帝听了沉默良久才道,「子润,你知道的,自从母后去世,朕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了,朕实在是太过着急了。」
他的话让我有些伤感,但还是道,「陛下最近劳累,不过是政事繁杂所致,如今,陛下龙体安康,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何至于作此想呢?咱们且不急,一步一步稳稳地看着咱们的儿女才是。」
皇帝握着我的手,良久才道,「朕本拟定了旨,等过了年,让灿儿到兵部锻炼锻炼,既如此,便暂且搁置吧。先让他在朝廷上多长长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