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狼人杀的游戏规则成为真实世界的生存法则,玩家的策略会发生什么改变?
平民,狼人,预言家,女巫,猎人……
失败等同于死亡,首要目标是活下去。
1.
我是一个平民。
我一直觉得自己肯定会分化为狼人,为了保护自己最在意的人。
身份的划分无法改变,每个人只能忐忑的等它降临,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
然而,拿到身份牌的那一刻,我浑身冰冷,血液凝固。
狼人杀世界里,数量最多,却最弱小的平民。
这不是游戏,这是真实世界,没有温情可言。
同时也意味着,我将很难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下去。
平民的职责是夜以继日地工作,恪守温顺良善,绝不能伤害他人。
杀人是狼人的特权,他们能殴打杀掉平民,平民却不能还手。
他们通常身强体壮,力气惊人,各项身体机能都远胜平民。
平民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但平民难以反抗的根本原因,却不是因为力气,而是输给了规则。
2.
我窝在房间,姐姐和陆驰轮番来找我。
虽然看不见那张牌,但一看我这模样,他们便全明白了。
我曾和陆驰发誓,不论是谁当了狼,都一定要保护好对方和姐姐。
可结果我们谁也没能分化成狼人。
我们最终没能为这个家带来根本性质的改变。
姐姐摸着我的头,很久不曾说话。
如果没有姐姐,我和陆驰五年前早就已经饿死在污水横流的贫民窟了。
我被她摸得想哭,她温温柔柔地告诉我早餐多给我煎了个鸡蛋,劝我下楼。
姐姐当然不会明白我有多难过。
她从来没有想过成为平民以外的可能性。
陆驰和姐姐,都是最标准的平民的模样,温驯良善。
「狼的数量那么少,怎么轮得到我。」她是笑着说的。
的确,狼的数量还不到平民的五十分之一。
但平民一旦还手,就是违规。
平民违规超过一定限度,就会死亡。
在看到那张身份牌的一刻,我也看到了我尽处的人生。
3.
姐姐去工作了,陆驰陪着我。
他说:「平民也很好,很适合你。」
「也不用强行安慰我。」我冰冷地说。
「我是说真的,」陆驰说,「狼人也不一定那么好。」
我反问:「为什么?当了狼人就能保护你们了。」
「但是,狼人都是以伤害别人为生的。
徐珂你要是成为了狼人,除了保护我们,也必须伤害其他人。」
我说:「我专门打那些欺负平民的狼人,不就行了?」
陆驰摇摇头:「如果那样,你就成为了狼人中的异类。他们会先联合起来对付你。」
他一说,我也明白了。
原来在平民环境中成长的人,要当一个狼也没那么容易,这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我佩服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想明白的?」
4.
陆驰深深地看我一眼,告诉我,姐姐以前的事。
陆驰说,姐姐以前有一个爱人,收养我们之前。
但那个人,是一个狼人。
狼人与平民会有爱情?
我难以置信:「那他人呢……」
「他是个狼人。」陆驰趁机把我从被子里挖出来。
姐姐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也可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总之他们还是在一起了,瞒着邻居们那人的身份。
姐姐真厉害,我不由感叹。
要是我,光是住在一起就提心吊胆的,肯定没法装得风平浪静的。
「但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继续道,「毕竟要完成狼人的指标,日子久了,难免露出端倪。邻居们发现之后,害怕被伤害,说什么也不让姐姐继续住在贫民窟。于是两个人一同搬走了,过了一年,姐姐一个人回来了。不知是分开了,还是那人已经……」
陆驰没将话说完。
我沉默半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姐姐这样的人,在邻里间却少有交集。
她本来生活得就拮据,却还是捡了两个未分化的孩子回来。
是不忍我们死在街头,也是给自己捡回两个仅有的亲人。
我从未听说过这件事,陆驰心细,不知从哪偷听来的。
几天后,我去了姐姐所在的工厂。
虽然茫然又辛苦,但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姐姐在一起,还是令人开心的。
陆驰工作的地方离家更远,每天回来得也更晚。
5.
生活在有条不紊的前行,虽然没能成为狼人,也很令人满足了。
养我们两个孩子不容易,为了补贴家用,姐姐就去集市里梁姐的摊子帮忙。
梁姐对谁都热情,是这条街上难得一直照顾姐姐的人。
她家里有个病重的男人,时不时把脸上摔得青紫,身上不分四季的穿长袖。
我小时候不懂事,多嘴问了一次,她告诉我说年轻时候遇到狼人,险些死了,留下还不完的债、终生的残疾与许多她不愿露出来的疤。
听陆驰说了姐姐的旧事后,我对她更加感激。
毕竟姐姐曾经包庇过狼人,梁姐该是最痛恨狼人的人,却还肯这么与姐姐亲近。
去叫姐姐回来吃饭的时候,我常给梁姐多做一份饭菜送去,算是聊表我的感激。
我和陆驰学徒期结束后,拿到了正式的薪资,家里终于摆脱了吃个鸡蛋都奢侈的日子。
有那么两年,我甚至彻底放下了当一个狼人的执念。
直到,一天我回到家,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那时候胆子好大,一把推开门吼了声:「谁?!」
正在翻箱倒柜的人,被我气势如虹的一声喊吓得一哆嗦。
他转过身,随即恢复了泰然自若的样子,目光像一条阴冷的毒蛇:「好久不见啊,徐珂,怎么没长个呢?」
我看他眼熟,他一开口我就想了起来。
这小子是个惯偷,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提起时都管他叫「鸡窝头」。
他比我小几岁,也是个流浪儿,经常偷东西。
刚开始姐姐觉得他可怜,还接济过两次。
谁知他反倒变本加厉,越偷越狠,被我揍了几趟才消停了。
两三年没见着他,那头「鸡窝」也没了,都差点认不出了。
「你给我放下!」我正要朝他走过去。
他倒施施然自己过来了:「还是这么凶。凶有什么用呢?」
我伸手去抢他手里的东西,猛地被他反手一推,「咚」地摔倒在地。
后脑重重磕在门槛上,我眼前一阵发白,一时没能动弹。
半是由于这一跤着实不轻,半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一撞而愣怔住了。
疼痛与眩晕中我朦朦胧胧地捕捉到什么——让我的心沉得更深。
我太久没打架了。换作十四岁以前,我一定不会被他推倒的。
听说每个人身份牌的选择虽然基本随机,但还是有其合理性在。
因为证据就是人们往往都能很好地适应各自的身份。
我那时觉得自己自己很稳,肯定会分化为狼人。
是因为我出了名的能打,这街区没一个孩子打得过我。
可从拿到平民身份牌的那一刻,我就再也没有跟人动过手了。
鸡窝头得意洋洋地抬起手,尽管明知我看不见,他还是扬起手腕炫耀道:「想不到吧?我分化成狼人啦!」
果然。
——杀人是狼人的特权。
我踉踉跄跄爬起来。
鸡窝头继续说:「你这种脾气,学会当平民也不容易,这次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一定没想到会有那一拳。
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他的目光。
在那么短的一瞬间,我应当是看不清的,可我就是记得。
我记得他眼里的惊愕、恐惧,记得我的指节隔着脸颊砸在他牙齿上的触感,记得我自己的心跳强烈如鼓点。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记住的是自由。
6.
「徐珂!」
我又倒在地上。一点也不疼。
我还沉浸在刚刚那一拳的欣悦里。
陆驰压在我身上,他身形高大,把我整个人笼在他的影子里。
他喘得比我还厉害,仿佛我打的不是鸡窝头,是他。
陆驰低声喝道:「你不要命了吗?!」
我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挨打的明明是那个人,我怎么会没命?
陆驰没解释,他迅速地起身,把我拉进房子里,反锁上房门。
鸡窝头的捶门声紧随其后。
「徐珂!你他妈有种!」他咬牙切齿地吼着,「你出来揍老子啊!看看咱俩谁先死!」
我这时才感到手腕内侧剧烈的刺痛。
抬手一看,代表身份的卡牌图案染上了一抹细小的红色。
又是这该死的规则,这是对我伤人的警告。
鸡窝头在门外踱了几步,阴恻恻地笑了笑。
「你们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我还能怕你们么?明天……明天我就把这儿烧了。」
他的脚步声去远了。
7.
陆驰握着我手臂的手收紧了。
我以为他害怕,刚想安慰几句,却发觉是我自己抖得厉害。
陆驰的另一只手也覆上来,抱住我,反复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他的声音很低,与其说是说给我,不如说是说给他自己听。
我们都安静了许久。
然后我倏地抬起头:「姐姐!姐姐快回来了……正好撞上他怎么办?!」
陆驰咬了咬牙:「我出去,你在家里等着,我带姐姐回来。」
我一把拉住他,急道:「不行!太危险了!」
「难道要留姐姐一个人在外面吗?」陆驰沉默了。
我默然片刻,深吸一口气:「……我去杀了他。」
「别说胡话了……」
「我没有!」我说,「不是有这种说法的吗?!平民杀了狼人,就能继承他的狼牌!只要杀了他,我们就不用再……」
陆驰打断我:「你也知道,这只是个传说。」
我几近偏执:「传说总是有道理的!」
「平民和狼的力量相差太悬殊了。」陆驰冷静又悲悯地看着我,「而且你知道恶意伤人是多严重的违规吗?就算你能伤到他,在他重伤之前,你的身份牌就能要了你的命。」
陆驰轻轻握住我的手腕。
他看不见那张牌,但也知道它就在那个位置。
他用拇指摩挲着我那片皮肤。
「我知道你没有放弃成为狼人。」他说,「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不能用自己的命去赌。」
8.
我怔怔地看着他松了手。
陆驰按了按我的头,安抚我似的笑了一下:「放心,我一定把姐姐安全带回来。」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门「吱呀」打开,漏了一道光在我脚边,又「吱呀」关上。
我被脑中叫嚣的声音锢在原地,动弹不得。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狼与平民之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狼?
陆驰没有食言。
他在一个多小时后把姐姐带了回来,在我的感受中他仿佛离开了一天一夜。
瞧姐姐的表现,似乎是只知道家里失窃,不知道我动了手。
陆驰也帮我圆了谎,说我的伤是发现家里进过贼,太慌张摔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沉默。
临睡前陆驰又检查了一趟我的伤,问我在想什么,是不是担心明天会被报复。
我说:「我在想……也许人们不是适合被赋予的身份,而是不得不适应。」
适应了,才能活下去。
可那鸡窝头竟然再没出现过。
我提心吊胆好几天,终于确信他毕竟是没有他话中那么大胆,或者总算还保有一丝良知。于是生活又回到正轨。
可我和陆驰都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和他共享着一个秘密,也都隐隐有了预感——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也不会是最危险的一次。
而陆驰总是醒悟更早的那方。
9.
步入雨季,梁姐的身体愈发差了,收摊比以往早了半个小时。
我更频繁地去帮衬,劝她身子要紧,但我知道她不会听。
她家里还有病人要照顾,从前欠的债也还未还清。
直到那日实在是不行了,稍稍一动就浑身打颤,她才勉强同意先走。
我跟姐姐要送她,她起初也是不肯的,后来拗不过我们,被我们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家去。
梁姐家离集市不太远,是一栋普通不过的矮房。
姐姐上去敲了两下门,梁姐忙道:「不用敲,我兜里有钥匙。」
然后便哆哆嗦嗦地摸口袋。
我帮她掏出钥匙,打开门,被正门口站着的男人吓了一跳。
大概是正巧要来开门,但晚了两秒。
梁姐急急地道了谢,我连那男人的脸都没看清,门便匆匆阖上了。
我感到有些怪,但没有多想,只觉那男人看上去病得并没有那么重。
我转身准备走,发觉身后姐姐的神情也有些古怪。
我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自己累了,想快点回家。
10.
如果那时陆驰在,他一定能看出些什么,比我看得更深,更透彻。
可我不是他。
我的眼睛向来只顾眼前。
我以为自己明白这个世界如何运作,却从没有想过为何如此、应当如何。
那么多人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我也从不曾多着一眼,去窥透他们表层的皮囊。
我错过了那么多。他们留给我那么多线索,而我浑然不知。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梁姐。
那之后两天我下班回家,路过那栋矮房时看见屋外三三两两围着人,都在窃窃私语。
我挤到一张熟面孔身边,问她怎么了,她告诉我死了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是有预感的,但总还存着线希望:「谁死了?」
「就住里面的那对夫妻啊,都死了!」
我的心一下跌下去:「怎么死的?怎么会都死了?」
「女人……当然是被男人打死的。」
「……那个男的呢?」
「一起死了。那位大姐的身份啊不是普通平民,是猎人。她用她一生一次的能力,把那个男人一起带走了。」
在平民中,还藏了一些特殊的能力者。
「预言家」能看见其他人理应仅自己可见的身份牌。
「女巫」拥有杀一人的权限与救人一命的能力。
「猎人」能够在自己濒死的时候爆发出足以与狼人抗衡的力量……他们被称为「神职」。
11.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一遍一遍回忆和梁姐相处的细节,她常年遮掩身体的长袖,她脸上偶尔的伤,她从来不带到外人面前的丈夫……
我回到家,看见姐姐坐在桌边,满脸的泪,目光散得不像活人。
我冲上去抱住她,嚎啕大哭。
我从那一天确信,灾祸有一天必然也会降临到我的身上。
没有依据,仅仅因为我是平民。
我要变内敛,变沉默,变无害,变得小心翼翼,变得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因为我没有能力伤人,我只能祈祷人不伤我。
儿时的宏愿变得具象——我要安全,要平稳的生活。哪怕没有自由。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灾祸不是先降临在我的身上。
而先找到了我身边的人,找到了姐姐。
后来我想,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我们都是平民,都承担着同等的风险。
我不是不曾想到,而是不敢去想。
可灾祸不会因为任何人不接受它而止步不前。
我站在人群外围,就像我站在命运的门口。
我心里有声音喊着「不要去,不要去」,但我不可能不去,我别无选择。
我不上前,现实也会砸向我。
实际上,我当时什么也没听到,我的大脑嗡嗡直响,仿佛我是一台故障的机器。
我推开人群冲进去,看见浑身伤痕的半赤裸的姐姐。
「……谁干的?」
12.
我也许说出口了,也许没有。
我自己听不见任何声音,因此也无法确定。
但这个问题是无需问的,有能力这样伤害别人的,只能是狼人。
我自己只穿了一件衬衫,没有多余的衣服能给姐姐。
我望向周围,狼人早就走了,留下的都是原本就住在这个平民窟的人。
几乎都是男人。
没有人试图帮助我们,在我来之前,甚至没有人扶她起身。
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狼人强暴了一个女性。
其他人在暗处注视着,在暴徒离开之后现身,围观着,议论着。
我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些放肆笑着的脸。
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平民。
他们笑得就好像这种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
13.
我搀起姐姐,尽力遮挡住她的身体。
我想带着她逃走,逃到这个世界之外的地方。
可我们能去的地方,也只有那个破旧的家。
陆驰回来晚了,但他显然在进来之前就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我从未见过他的脸色那么难看,像是大病一场。
姐姐的神智一直半清半醒,我帮她洗了澡,处理了伤口。
她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坐在床头,眼睛睁着,空洞得可怕。
陆驰回来了,我便往门外去。
陆驰一把拉住我:「干什么?」
「去找他们。一定有人见到了那人长什么样……」
「然后呢?」
「杀了他。」
「冷静点,徐珂。」
「你要我冷静什么?」我甩开他的手,「这都能冷静,我这辈子还图什么?!」
「这是我的报应……」姐姐忽然开口了,声音如同蚊鸣,「我那时候没有救她,所以,所以也没有人会救我……」
我一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梁姐,忙跑回床边:「不是啊!那怎么能怪你?!你也想不到会发生那种事啊!」
姐姐摇摇头,咬紧了牙。
陆驰没有再说什么,反手锁上了门。
14.
陆驰即便拦住我一时,不可能拦着我一世。
何况我知道我该去哪。
前段时间,贫民窟附近搬来了一帮狼人。
都年轻,似乎是一伙分化为狼人的弃儿,不知是不愿加入还是没能找到狼人的聚集区。
自成一帮,靠掠夺周围几片平民窟过活。
这类消息总是传得很广,我们要自保,就需要知道危险来自何处。
至少这一大片区域是不会再有平民造访了。
但更精确的位置,与具体人数长相等等,就不是我能探到的了。
我又想起「鸡窝头」,不知他是否也是他们的一员。
出事的第一天晚上,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也没去。
陆驰在脚步声在我房间门口走过几个来回,后半夜才完全安静了。
他在想什么?拦着我不去报仇,他就真的能不恨吗?
第二天晚上,我等他和姐姐都入睡后,留下了一封信,和我的全部积蓄。
我知道我此去极可能是回不来的,得不留遗憾才好,可提笔才发觉我也没太多事情好交代,于是只花了十几分钟便写完了,带上家里切肉用的刀出了门。
我离目的地越近,心里越烧得发烫。
一定有什么要在今夜终结,我的生命或者我的仇恨——
我那么渴望一个终结,甚至大于渴望成功。
这让我陡然意识到我最恨的不是伤害姐姐的人,也不是狼人这一群体。
我恨的是我的身份,是赋予我身份的这个世界,是无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我自己。
15.
后来的事情我应当想到的。
陆驰那么了解我,甚于我了解他,因为他更聪明也更敏锐。
我怎么瞒得过他呢?
陆驰的手碰到我的一瞬间我便认出了他。
哪怕抓住我的是一个狼人,我也不会挣扎得那么剧烈。
我知道我快到了,前方树林尽头已经显出房屋黢黑的轮廓,可陆驰就在此刻找到我。
「别出声!」
陆驰把我按倒在地,夜幕遮住我们两个人的身形。
他压在我身上,死死捂住我的嘴。
我猛地挣扎起来,却没能从他铁箍一般的桎梏中挣脱。
我与他生活了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竟有那般大的力气。
我一时发了狠,几乎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上,好从他身下挣脱。
陆驰低声说:「有人来了!」
我于是停下动作,可仔细听了半天,也没听到声音。
正当我以为他在骗我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一群人从距我们不远处走过。
我辨别着他们的声音,有六七个……或许更多。
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
我压低了自己的呼吸声,凝神听着。
16.
「……还没回来?他不是说好就出去浪一天么。」
「那家伙说话哪能算数啊。」
「他不是经常夜不归宿嘛,有啥好担心的。」
「指定上哪找乐子去了!没准是看上哪家的漂亮姑娘……嘿嘿。」
「他死性不改,也不长记性。」
「别说他了,你看秦子这消失了都几个月了,半点消息都没。」
「这片儿好像是不太平。」
「秦子指定跑路了。那小子不就这德行?搁哪儿都待不过一个月。」
「都是贫民窟,能有啥不太平啊。在狼人区我们才要被欺负呢!」
「可不嘛。」
「操那种东西的心?还是省省吧!」
「……」
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交谈声也听不见了,应该是回到了那几栋屋子。
陆驰又等了好久,直到确认野地里再没半点声息,终于松开了手。
我们两个身上都全是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汗。
陆驰贴着我的时候还有些温暖,他一离开,风再吹来,我便不禁一抖。
陆驰躺在我旁边,大口喘着气。
17.
我也没想到自己还未真的跟人干起来,便先被他累得够呛。
一时间,两个人都只顾休息,谁也没先说话。
望了半晌夜空,我开口了。
「……你还记得那个鸡窝头叫什么名字吗?」
陆驰道:「你怎么想起他了。」
「你是不是记得?不许骗我。」
「……」陆驰默然片刻,道,「秦虹。不确定是哪个字。」
微冷夜风的吹拂下,我的意识异常清醒。
「你是女巫,是不是?」
陆驰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对不起,一直瞒着你。」
我摇摇头。
「你『毒』死了那个人,现在还剩一瓶救命的药。」我们用「毒」和「药」指代女巫杀一人与救一人的能力,「存好。就算我回不来了,你也要保护好自己和姐姐。」
陆驰道:「你非要去吗?」
「我非要去。」
「你就那么……想当狼人吗?」
「你不是一直知道吗?」
陆驰的声音轻了些。
「……不计代价吗?」
「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如果一直当平民,我根本什么都不可能做到。」我侧转头注视着他,「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你不是也知道的吗?」
陆驰今晚好像总是要思考很久,才能回我一句话。
他又沉默了,双眼望着天,像我刚才那样,留给我一个很是年轻端正的侧脸。
「我知道了。」他说。
18.
我从地上爬起来,向着那几栋屋子的方向跑去。
我没有说再见或永别。
来的时候我根本没做计划,于是我现场制定了一个:杀死我见到的第一个狼人。
进入他们的家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
他们这种人,睡觉都不需要锁门。
我随便挑了最边上的那栋,脱了鞋,悄无声息地摸进屋里。
房间的布局相当简单,卧室里并排放着三张床。
我的心跳声响得令耳膜震颤。
他们离我那么近,我等这一刻仿佛已经等了一生。
我靠近了近门的床铺,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我知道他就是我要杀的人。
我的刀不带一丝犹疑地猛扎下去。
猝然间,床铺上被褥一抖,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我相信那刹那他一定露出了一个自得的笑,而后迅速转为惊愕,因为他没有想到我的力气会那么大。那只手只是稍稍拦了一瞬,刀依然下落,捅进了他的身体。
可因为那一瞬的阻拦,刀尖错过了他的心脏。
我的手腕内侧一阵剧痛,但我还是强忍着拔出了刀。
完了。
我想,全完了。
我没有机会给他第二刀了,凭狼人的体质,我也等不到他失血而死。
灯「啪」地亮起,房间里另外两个狼人也都起身,其中一个抡起椅子向我砸来。
我闪身躲过。
那个狼人「咦」了一声,随后骂道:「靠,一丫头片子给你捅成这样,你是废物吗?」
床上的狼人已经虚弱至极,依然为自尊辩解道:「她……她是狼……」
「屁,我刚刚看到她掐手腕了。这个疯女人来找死的。」
19.
我太天真了。
狼人的敏捷与听力都远胜平民,我只是力气大,在其他方面却依然不能相比。
在我进屋的时候,他们一定已经听到了,只是把我当做寻常小偷,打算像猫玩耗子一样慢悠悠抓人,却没成想我是来要他们命的。
「哗啦」一声,居室的窗玻璃从外面被人砸碎。
我当机立断,攀上窗台跳了出去。在下面等我的当然是陆驰。
后面两个狼人大声嚷嚷,陆驰抓住我的手,朝夜色的另一端狂奔。
然而其他狼人已然赶来了。
我们不熟悉地形,论体力速度更远远不及,根本不可能逃脱。
他们的数量足够包围我们。
狼人们显得很愤怒,那种愤怒不仅是因同伴受伤,更是因被轻视而产生的。
为首那人狞笑着:「什么玩意?私奔也不用来这儿啊。」
我看着陆驰,刚看见他时那点高兴已全成了懊恼:「你来做什么?!」
「我来帮你。」
「你傻了吧!这下你要一起死了!」
「我的『药』还在,我能自保。」陆驰说着,一拳砸向他面前的狼。
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一起打架,他会是出手更快的那个。
我一时竟然想笑。紧随其后,我的刀也砍向另一个狼人。
20.
没有悬念的战斗开始了。
不知谁喊了声:「先别弄死女的!」
可他们哪来的选择权呢?如果有谁不抱着杀死我的意识攻击我,他就会是先死的那个。
他们也很快觉察到了这点,没有人再留情了。
每刺中一刀,我的右手就更痛一分。但我不在乎。
我从未感到如此轻松,仿佛背负了十几年的担子被远远甩在身后,再也追不上我。
一个狼人的刀向我砍来。
我没有躲。
我看到他露出了好大的破绽,我的刀能完美地对准他的心脏。
于是我挥刀。
我心底又升起隐秘的希望——如果这一刀杀死了他……
更快到的是我的刀。
在刀锋刺破他皮肤的那一霎,我的手传来一阵断腕般的剧痛,甚至在瞬间失去知觉。
我用尽浑身力气握住刀不让它掉落,却也无法让它再前进分毫。
在最后我想,我毕竟还是没有输给狼人。
我输给规则。
而对方的刀也没能劈中我。
陆驰的背挡住月光,影子落在我身上。
骨头断裂的声音清晰异常。
又有人喊起来:「别打了!留活的!」
——啊,他们又赢了。
21.
刀被抽走,陆驰笔直地倒向我。我接住了,满手温热浓稠的液体。
可他还是在继续往下滑。他那么高,我抱不住他,只能拖着他的身体倒在草地上。
「你的『药』呢?!快用啊!」
我的声音不像我了。
陆驰极其微弱地摇摇头。
药没有了?怎么会没有了?
我不明白他的摇头是什么意思,却说不出半句完整的句子。
陆驰张着口,似乎要说什么。
我忙低下头靠得更近。
血腥味冲进我的鼻腔,令我头晕目眩。
「……杀……」
他口中吐出一个音节。
我现在还杀得了那些狼人吗……即使我有能力,我的身份牌即将全红,只要我攻击他们中任何一个,我就会和他一起死去。
那样也好,那样也……
「……杀了我……」
陆驰艰难地颤抖着手,覆上我握刀的手。
他嘴角一如既往挂着微笑。
我完全怔住了,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刀。
他是希望我结束他的痛苦,然后与他一起死去吗?
「是我自愿……不是,不是恶意违规……」
他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
什么啊,这种时候,谁还在意那狗屁规则?
……比起被那些狼人折磨至死,因陆驰死去,确实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用刀猛地插进他的胸口。
周围的狼人都因这一幕骇得呆住了。陆驰没有叫痛,抽搐着咳出一口血。
他张了张口,更多的血溢出来。我抹了把眼泪,将耳朵靠到他唇边。
「对不……起……」陆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就让我赌一把吧……」
他阖上眼,唇角留着未冷却的弧度。
从他的手腕内侧浮现出一张金黄的身份牌。正欲上前的狼人们停住了脚步,面露愕然。
我愣愣地看着那张浮空的牌飘向我,融入我的身体,而后消失不见。
我的脑中混乱无比,又好像一切都在此刻通顺了。
那些我没有读懂的陆驰的目光,陆驰的言语,他所隐瞒的不为人知的一切……我都明白了。
我拔出陆驰心口的刀,缓缓站起身。
狼人们竟然往后退了几步。
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也会恐惧,也会有这种神情。
我想所有人都看到了——
融进我身体的那张牌,画着狼头的形状。
作者:蘑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