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燕赤霞一直嫌我技艺不精。
我,聂小倩,兰若寺最娇的那朵花,被一个臭道士评价「毫无女性魅力,宁抱树桩不抱你」。
真真儿气死个人。
2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庙,庙里有个天仙儿,名唤聂小倩……」夜色微凉,这山涧的妖鬼气混在一起,刮的风都带着股阴森森的凉气。
花楼的秀娘说了,要讨男人喜欢空有美貌是不够的,还得有才气。
琴棋书画好歹要会一个,诗词曲赋张口就能来两句,看人的时候要眼角含春,笑要笑不露齿,哭要梨花带雨。
我穿着件半透不透的白裙在四面环风的小凉亭里练琴,冷倒是不冷,只觉得尴尬到反复去世。
弹的人勉强,听的人看起来也不甚开心,彼此折磨说得就是我俩这样的。
「本姑娘不干了!」
我一甩长袖将案上的琴扔进水里,燕赤霞这个混蛋把我从桃木底下挖出来两年多了,什么如意郎君,转世为人,当初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净是些影儿都见不着的空头支票。
燕赤霞抱着剑倚在柱子上冷眼看着我作天作地。
他有的是钱,世家公子投身除妖事业,不在乎我糟蹋的那一瓜俩枣。
「彪悍成你这样的,别说勾引宁采臣了,采花大盗吓得都得退避三舍。」
我知道他是对我吓走王公子的事不满,可那家伙猪蹄子都摸我胸上了,想我到死都是黄花大姑娘一个,叔能忍,婶也忍不了。
燕赤霞紧皱着眉头,「这下可好,本就没人敢来这兰若寺,如今更是活人等不到半个。」
我最讨厌他这幅张口闭口都是宁采臣的样子,了解内情的知道那是我未来夫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燕赤霞的相好。
「聂小倩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警告你,要是因为你毁了本大侠得道的机缘,一定让你魂飞魄散……」
我瞪了他一眼,飞快的捂上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3
我和燕赤霞又吵架了。
据寺庙前的柳树精阿青说,这是我们本月的第六十八次不欢而散。
前六十五次我已经想不起是何由头了,只记得上次是因为屋顶那只掉毛的乌鸦,上上次是因为一条长了蘑菇的扫帚。
「小倩姐姐,你俩为什么总吵架,」阿青眨着眼睛问我,「燕大侠是不是喜欢你?」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阿青突如其来的提问让我打了个冷颤,「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顿了顿,「连师父都说我和他命里有仇,八字不合。」
阿青一脸娇羞,笑的我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小丫头,话本子少看点,故事里都是骗人的。」
这兰若寺的神经病可不能再多了。
4
这世间人多是些胆小鬼,当然莽汉也不少。
这不,竟然有人寻仇寻到了兰若寺。
燕赤霞和那叫夏侯的剑客打的热火朝天,我挂在桃树枝头看的不亦乐乎,趁着他们换招式的空当,还不忘用法术传音奚落燕赤霞两句。
「啧啧,还同门师兄弟呢,大侠,你这人缘可真够差的。」
「彼此彼此,你这死了这么久了,不也没人给烧一张纸?」
天杀的,这混蛋差点气的我从树上掉下来。
夏侯输了,手臂被燕赤霞刺了一剑,我还挺失望的,暴打恶人这种事靠别人果然是行不通的。
燕赤霞往上一跃,扯着我的脚踝把我从上头薅了下来。
「干嘛!」
他拍了拍我头顶上沾着的树叶,「去勾引他,师尊占卜过夏侯是机缘中的一环,你是他命里的死劫。」
惊呆我,我可算理解了那人打斗中怒吼的那句,「你算个屁!昆仑派算个屁!都是屁!」
5
我本是不愿和燕赤霞这种小人狼狈为奸,同流合污的,可他拿我的骨灰坛威胁我,我只好屈服了。
夏侯在湖边疗伤,岸边点着堆取暖的篝火。
我找准时机从水里冒出来,月光之下美人嬉水,媚眼如丝,莹白的肌肤半遮半露。我想本姑娘此刻一定是美的不可方物,因为那家伙看我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我努力回忆着燕赤霞带我逛青楼「取经」时的见闻,「哥哥来嘛……」
玉手一勾湿发,我还没来得及放大招呢,就被他恶虎扑食似的压在身下。
胳膊上顶着个血窟窿也不忘裤裆里那点破事。果然,一丘之貉,燕赤霞的同门能是什么好东西?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肚兜都要被撕开了,燕赤霞还淡定的躲在一旁,屁都不放一个。我胸口一起一伏,大口喘着气,纯粹是让他给气的。
想让老娘给你现场表演活春宫?门儿都没有!
就在我要变成一具白骨给身上的人一个大刺激之时,夏侯突然被藤蔓绞了脖子没了气息,顷刻之间失了血肉,化成干尸。
我嫌恶的把他推下去,一扭头看见了站在墓前的夜叉。因为刚吸了阳气的缘故,她的气色格外的红润。
我摆摆手,从地上爬起来,咧着一口大白牙朝她傻笑,「嗨,师父。」
6
我的师父——墨娘,是只盘踞在桃木根下黑蟒,江湖上称夜叉。
我还栖身在骨灰盅的时候常常听她在耳边念叨,「自古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
墨娘受过情殇,对书生厌恶至极,「若是他承认贪我美色,我便给他场共赴巫雨的欢好,可他要是给我论什么仁义道德,之乎者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生啖其血骨。」
墨娘扭着盈盈的身腰居高临下的教训我,「早知道你这么豁得出去,替我诱猎男人岂不是更好?」
她鲜红的长指甲戳的我脑门疼,「师父,我不是……」
「哼,」墨娘冷笑,竖线瞳孔里泛出青绿色的光,「不是什么,你就是鬼迷了心窍!」
如果不是燕赤霞过河拆桥,狼心狗肺,我也不至于凭白受这顿臭骂。
我咬碎一口银牙,又在心里记上他一笔。
绝交,必须绝交!
阿青溜到镇上去玩了,燕赤霞给了她一袋银锭子作为这两日装神弄鬼的报酬。
荒林里到处都是乔木灌丛,一年年枯荣的野草堆积成泥土的潮味儿,我含了块高粱饴,平躺着飘浮在水面上。
做人有做人的好,做鬼有做鬼的妙。
7
头顶有小片阴影落下来,我知晓是燕赤霞来寻我了,哪怕是刻意隐匿了脚步,我也能闻出他身上那股淞雪似的味儿。
「这位大侠,」我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开口道,「你在找什么?」
他不犯浑的时候还颇有几分斯文公子的气质,「打扰姑娘,在下找小倩。」
我扑呲一声笑,睁开眼睛,从湖中央站起来,「这儿有金小倩,银小倩,不知您丢的是哪个小倩?」
「聂小倩。」燕赤霞眼疾手快的冲上来揪我的小辫子,我顺势一躲,弯下腰掬起一大捧水泼到他脸上。
燕赤霞这人干什么都喜欢较真,这场泼水大战打的我心力交瘁,我被他钢铁一般的手臂禁锢着摁在水里呼吸不上来,魂魄都要被浸透了。
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疯子!我抬起腿来狠狠的踹了他一脚,趁他不留意拔腿就往对岸跑,「燕赤霞,你个仙人板板,我不和你玩了!」
我跑得太慌,不留神被水藻缠住绊了一跤,一屁股又跌进水里。
燕赤霞幸灾乐祸,乐得直不起腰来,清亮的笑声惊了林间的飞鸟。
8
我约了阿青夜里一起去乱葬岗抓蛐蛐,晚饭之后搁下筷子就要往门外溜。
「站住,干什么去?」
我被突然冒出来的燕赤霞吓了一跳,准备好的托词说的磕磕绊绊,「我,我去找师父,嗯,去学惑术……」
「不用去了,」燕赤霞嫌弃的瞥我一眼,「墨娘的风格你学不来,同样的动作人家做出来叫媚,你做出来叫俗。」
这话说的让我很不服气,「那夏侯,姓王的,还有那谁谁,见了我哪个不像饿狼闻见肉一样?」
「聂小倩,你还能不能有点追求了?你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货色?」他把寺门关上,「宁采臣和他们可不一样。」
「那我要怎么办?」我仰着头可怜巴巴的问他,心里的酸气咕嘟咕嘟的冒泡。
燕赤霞勾着我的脖子往床边带,「我教你。」
案上的烛火燃着,燕赤霞从怀里掏出两本工笔画本。
我拿起其中一册正要翻,就被他给撇开了,我长叹一声,「又怎么了啊?」
「先看这本,循序渐进。」
丫的,磨磨唧唧屁事儿真多。
燕赤霞把一张静坐的仕女图怼到我眼前,「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懂吗?」
「哦,」我心不在焉的回他,脑子里还惦记着后山那一窝的蛐蛐。
窗外的风呼呼作响,今晚没有戏要演,肯定不是墨娘他们,估计是变天要下雨了。
燕赤霞掐着我的后颈使劲,「低头,再低一点儿。」
他下手没个轻重,我眼泪都要出来了,「你轻点,疼!」
「放慢语速,再说一遍。」他没松开手,一双凤眼炯炯的看着我。
我让他弄的满头雾水,干巴巴的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再轻一点。」
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这厮是以身作例让我勾引他。
9
不知什么时候起,呼啸的风已经停了,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檐角上,我最喜欢这样的夜晚,无月,无星,最主要的是那只黑漆漆的臭乌鸦不会在树梢上乱叫。
「公子,」我轻咬着唇瓣注视着燕赤霞,一点一点贴近他的面颊,与他好看的薄唇堪堪擦过,然后停留在他的耳廓旁,「你轻点儿,我疼……」
燕赤霞逃了。
大概是被那疼字九曲十八弯的尾音给吓走的,连佩剑都忘记拿了,径直推开我,跑进了茫茫夜色。
我在床榻上坐着,压不住一个劲儿向上翘的嘴角。
白日里燕赤霞湿身的模样在我脑海里反复的晃荡,他的那道服雪白轻薄,沾水后紧紧的贴在身上,透出孔武有力的麦色腹肌。
我咂咂嘴,摸了摸自己羞的通红的小脸,心道,呸!不要脸。
我可能是个小色鬼。
10
再见到燕赤霞是三天后,他能不好意思这么久也着实是我没想到的。
一个能在烟花之地流连数月,近距离目睹各种世俗男女这样那样仍面不改色的冷情男子,竟然纯情至此!
我还没来得及打趣他一番,就被拉到湖边的小亭子里。
「你这两日先不要回寺里,有什么事我会去找你。」
我呆愣愣的从他手里接过自己的骨灰盅,「出什么事了,你怎么了?」
燕赤霞匆匆的向我摆手,「宁采臣到了,我先走,你做好准备。」
看着他渐远的背影,我半天没回过神来,手一软,骨灰盅掉在地上,咕噜咕噜的滚了好几个圈。
我从来没相信过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宁采臣这么一号人物,即使燕赤霞每句话都把这个名字挂在嘴边,我也只当他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我不相信。
如此说来,昆仑山师尊预测的未来都是真的,我将会和这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成亲,生子,就这么过一辈子。
今天没有雨,乌鸦在我坟头一通乱叫,真是讨厌。
11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燕赤霞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到宁采臣的屋门外,「手怎么这么凉?别紧张,一千次一万次,他注定要爱上你的。」
「我才不紧张呢,」我提着裙摆越过他去敲门,明明紧张的人是他才对,紧张到都忘记我是鬼了,鬼的身体本就是凉的。
宁采臣是个很俊朗的年轻人,燕赤霞的确没诳我,他一身灰白色的长衫布衣,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浓郁的书卷气。
宁采臣看到我很是诧异,大概是想不到这荒郊野岭的竟然会有位独身的柔弱女儿家,「不知这位姑娘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我怯怯的看他一眼快速低下头,「我是来金华寻亲的,与仆人走散了流落此地,劳烦公子让奴家借住一宿。」
宁采臣瞧着有些为难,「可我这里仅有一间房,一张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恐会坏了姑娘名节。」
在袖袍的遮掩下我用力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泫然欲泣,「附近没有人家,南屋那人带着剑,小女子实在是害怕……」
他欲开口说什么,我赶紧打断,「不愿公子为难,奴家还是告辞了。」
墨娘的妖风吹的及时,隐隐约约还能听到几声飘来的狼叫。
「姑娘留步,更深露重,怎能让你待在外面,」他退到一侧,拱手让我进屋,「快请进吧。」
宁采臣把床让给了我,自己抱着张薄被倚坐在门板上睡了。
月光斜射进来,窗外立着的人的剪影清晰的印在窗纸上。我烦躁的转过身去对着墙,眼不见心不烦。
12
阿青这两天在外头玩疯了,镇上卖豆腐的小哥儿给她编了许多的小玩意儿,她把新捉来的蛐蛐放进竹笼里,「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宁采臣好上了?燕大侠怎么办,那天晚上你俩不都圆房了?」
「哪有,小小年纪胡说什么?」
我把手里的石子投进湖里。燕赤霞那个王八蛋,长着张情深不寿的脸,干的却是老鸨的勾当。
「你喜欢宁采臣吗?」
喜欢?喜欢是何物,我一个女鬼哪里懂得。
一切都尽在燕赤霞掌握之中,宁采臣果真是对我上心了。
倒也没什么奇怪的,一个身处异地的寂寞男子,整天被善解人意的娇娇陪着读书研墨,红袖添香,破庙烂房也是温柔乡。
小鬼头们连着几夜在寺院里闹腾,宁采臣就算再迟钝也察觉出异样来了。
女人的脸变得比翻书还快,前一秒浓情蜜意,后一秒就冷酷无情。
我把他给我画的画像扔在地上,「就让缘分到此为止吧,以后我们都不要再见面了。」
受燕赤霞熏染,我惯会戳人心窝子,伤人的话一大堆。
读书人最看中气节,听不得穷酸这种字眼,话音刚落,宁采臣便背着行囊愤愤然离开。
真好,我可算是能松一口气。
13
墨娘远比阿青那个小丫头片子老辣许多,她一眼就看穿我心里的症结。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愿意配合着姓燕的作这场戏吗?」
「为什么?」我蔫蔫的问,这段时间的虚与委蛇耗费掉了我太多的心力,嘴里的高粱饴都不甜了。
墨娘摘了朵芍药,撕碎放进嘴里悠悠的嚼,「他承诺了,事成之后,予阿青千金,予我阳气。」
「哦。」
她勾唇又是一笑,「我说这些只是为了告诉你,不论妖还是人,行事作为总是意有所图,燕赤霞当初把你从桃树下放出来,是图他师父口中的机缘,那你呢?你这么帮他,又是为了什么?」
「我白得了一个夫君啊,多划算的买卖……」
「你真是这么想的?聂小倩,你敢发誓吗?半句假话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哈哈,」我假笑两声,打算逃之夭夭,「师父你这人一点情趣都没有,还不是他拿骨灰盅胁迫我吗,这个臭不要脸的……」
「撒谎!」她抓住我手,断了我要逃跑的后路,「那东西早在你手里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墨娘情绪一有大的波动,脸上就会浮现出鳞片。但对于我来说,此刻她说的话远比她的模样让我惊骇的多。
「我害怕,是我害怕行了吧,」我终于受不住了,蹲在地上抱头大哭,「我害怕毁了他的机缘……」
14
我病逝之后,被埋在了兰若寺前院的一棵桃树下。
落英缤纷洒满坟头,看起来挺唯美的,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桃木有驱祟辟邪之效,它的根系缠绕着我的骨灰,犹如一道屏障似的隔开了我与外界的联系。
是祸也是福,若是没有这棵桃树我大概也存不了多久,就被外头虎视眈眈的妖魔鬼怪给分而食之了。
墨娘最开始时就有过这种主意,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看这俊俏的脸蛋儿,斩获男人的一把好刀。」
我离开桃树的距离远不过一米,看得见吃不着,慢慢的墨娘也就歇了这心思,只是在来来回回路过看见我荡秋千的时候骂我声蠢货。
直到某天她被一群妖道绞杀,衣不蔽体的倒在树下,我给她摇了满身的桃花。
从那之后,她就不再骂我了。
15
如果没有燕赤霞,我可能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可他到底是来了。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下着小雨,他拿着剑笨拙的把我的骨灰盅从土里挖出来,「喂,吱个声啊,你是聂小倩吗?你是不是叫聂小倩?」
墨娘还没回来,我藏在花丛里不敢说话。
燕赤霞对着个坛子叫的烦了,撸起袖子就开始晃树。
粗鲁!我没抱住枝干直愣愣的从上头掉下来,摔了个狗吃屎。
「你是聂小倩?」他盯着我看了半响,叹气道,「笨成这样可怎么办啊,还好本大侠来了。」
后来我问燕赤霞什么是机缘,他思考了一会儿,解释道,「就比如说,上天注定你夭折在十八岁,如果有人在这年杀了你,那这就是顺应天命,是机缘,只不过是坏的机缘;再比如说,你命中注定要和宁采臣结善缘,而由我促成了这桩喜事,那我就得到了这份好机缘。」
「那既然是会既定发生的必然,你为何要刻意来寻我?」
燕赤霞敲了下我的脑门,「笨,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一个燕赤霞,没有我也会有别人,好东西当然要吃进肚子里才放心。」
「机缘有什么用处?」
「能得道。」
我爬上他身边的木桩,「得道又是什么?」
「得道就是,就是,」他白我一眼,「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当然是好东西啊,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和尚抢着做得道高僧?」
他这么说我就明白了,我不懂道士,可我懂和尚,我娘活着的时候信佛,书上写了,得道高僧圆寂后,骨灰能化成舍利子。
16
十天后,燕赤霞带着宁采臣一起回来了。
在小亭子里站着,他俩什么感觉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挺紧张的,毕竟我还没想好往下的剧情怎么走,怎么坦白身世……当事人就冷不丁的回来了。
打了我一个猝不及防。
「小倩,是我不好,你的事燕兄已经都和我说了,」他面上愧疚,「这两年你过的很辛苦,一个姑娘家孤苦伶仃,担惊受怕,还受恶鬼欺凌……」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望着燕赤霞眼眶渐红,原来我曾无意间的每句抱怨他都还记得。
燕赤霞于我来说有多重要呢,曾经我以为在我心里骨灰盅排第一,他排第二,到这时刻我才明白,原是他还要更重要一点。
我情不自禁的向他走过去,泪水一滴滴的滑过脸颊。
许是这幅模样吓到了他们两个,宁采臣也停下了说话的声音定定的看着我。
我站在燕赤霞跟前迟疑了两秒,倒底是没敢伸出手去抱他。
微微侧了身体,抱住了一旁并排站着的宁采臣。
「乖啊,别哭了……」
17
事情到这儿本就该结束了,不过墨娘不乐意,她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天经地义的事,既然订了我的戏,那我就得唱,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宁采臣是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墨娘使了法术把他缠在树上就不管了,重点对付我和燕赤霞两人。
她戏唱的认真,一招一式都下了死手,这不像是来帮忙的,倒像是真的想把我弄死在这儿。
我被她的蛇尾卷起来又扔到地上,毫无还手之力,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换了几个场地。
「师父……」我被震的吐出血来,这滋味难受的像又死过一次。
燕赤霞从远处追过来,把我扶起来,浑身散发着逼人的寒气,他一剑刺过去,墨娘终于停下进攻变回人形。
「夜叉,你是做妖做的不耐烦了吗?」
我握住燕赤霞将要抬起来的剑,不想让这情况更混乱下去。墨娘白了他一眼,捂着伤口转身走了。
燕赤霞神色慌张的把我上下前后都检查了一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疼不疼……」
「燕赤霞,」我忽然觉得很委屈,不答反问,「你非得要得道吗?我非得要和宁采臣在一起吗?」
这世上默默无私的奉献者果然是少数,至少我聂小倩不是,归根到底还是不甘心呐。
燕赤霞垂下来的手掌握成拳,他抿抿嘴,只是说,「宁采臣是个好归宿,况且我这么做不也是为了你好吗?」
「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我爹,他死了一年多了,」我快要压制不住自己的哭腔,「你也是我爹吗?我是问你,我非得和宁采臣在一起吗!」
「……」,他轻吐一口气,「你能不能别使小性子,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聂小倩只能和宁采臣在一起,这是命定的好姻缘。」
「好个鬼!你知道什么!」我眼睛酸疼,早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燕赤霞你知不知道他家中有妻,你知不知道他已定妾侍,你知不知道我根本就不喜欢他!」
我竭嘶底里的发泄一通就跑掉了。
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呢。他这人视道如命,我又能指望他些什么。
他从来对我就没有什么别的情谊,我早就知道的。
当初我俩最后一次「取经」回来,一起坐在花街的围栏上吹风,燕赤霞跟我说,「聂小倩,以后我们不来这儿了,你不要学她们。」
「哦,那我以后只和师父学。」我乖乖的应了,罕见的没和他顶嘴,我去世那年才十六岁,是还没来得及议亲的年纪。
对于我来说,青楼里的一些事儿的确让我大为震惊。
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人来人往。
我和燕赤霞靠的很近,近到似乎能感受到他手臂上的热温。
「人的欲望而已,就跟动物交配繁衍一个道理,有的人能控制住,有的人控制不住,控制不住的,你就只当是一堆皮肉罢了。」他又说,「不过你和宁采臣不同,聂小倩。」
我没管他下半句,低声问他,「那你呢,你能控制住吗?」
他答的斩钉截铁,决绝的打碎了我的所有侥幸。
他说,「我没有欲望。」
人没有欲望,何谈爱人。
18
我随宁采臣归家那天,阿青把我送到山下,墨娘伏穴不出,大有和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燕大侠怎么这样啊,」阿青对燕赤霞不辞而别的做法仍是耿耿于怀,「连个招呼也不打,好歹相识一场。」
「随缘来随缘去,能遇见就已经很好了。」我宽慰她道,「那家伙许你的报酬可曾给了?燕家庄富得流油,千万别手软,宰他一笔便是。」
「给了给了,」阿青捂着嘴咯咯的笑,「我要开间茶铺,在山下柳扬豆腐店对面……」
19
秋白桂香飘江南。
过了梅雨季,阴郁多日的天空终于开始放晴。乌邯镇的气息也渐渐鲜活起来,十里八村每隔两条小溪就有几户张灯结彩要办喜事的人家。
我喜欢两情相悦,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局,听说了哪家要嫁女迎亲,就一定要去凑这个热闹。
夕阳照晚,我装了满口袋的吃食从隔壁村回来,宁采臣已经在院子里等了我多时了,「玩的可尽兴?一会儿功夫没注意你就又看不见人影了。」
我借花献佛挑了颗喜糖送他,「没法子,野惯了,要不你在我坟头种棵桃树?」
想我聂小倩本也是娴静淑女一位,做鬼之后竟堕落至此,跟什么人学什么样,老话诚不欺我。
「又胡说!」宁采臣的确是个好人,哪怕是我坦白了心迹后也未曾苛待过我一分。
他招呼下人把箱子抬进来,掀开一看全是些红烛剪纸之类的东西,我挑眉看向他。
宁采臣眉眼里透着温柔,「母亲答应我们的亲事了。」
「啊?」我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会松口的,毕竟正妻李氏离世不久,再娶个新妇暴毙,她儿子克妻的帽子可就背定了。
宁采臣笑笑,「她找算命先生卜了一挂,我俩八字相合,你能助我中举。」
怪不得,我又忍不住感叹,有的人就是命好,不用煞费苦心的经营,一句话就能得来一份机缘。
宁采臣是个做官的好料子,一双眼睛能看透人心。李氏下葬那晚我陪他借酒消愁,他目不转睛的看了我良久说道,「你不喜欢我,可你想嫁给我。」
他说的一点儿没错,我的确是想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俩总得有一个圆满的,既然燕赤霞不能让我美梦成真,那我就大方一点帮他得偿所愿。
燕赤霞把我当成棋子,我又把宁采臣当成棋子,果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宁采臣喝醉了,但说的话却很清醒,他把怀里捂的温热的玉佩放进我手心,「小倩,和我成亲吧,之后就安心去投胎。」
20
婚期定在十月份,难以想象半年前我还在兰若寺跟着各路妖孽鬼混,转眼的功夫就要迈上人生另一个新台阶。
花轿从城南颠到城北,再往前走走就是荒林了,我在这片儿逛的贼熟,自然知道这不是通往宁家老宅的路,难不成老太太变卦,要找个道士把我给偷偷收了?
「聂小姐您放心,都是照主家的吩咐,不会弄错的。」轿夫大哥粗犷的吆喝隔着帘子传过来。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索性闭上眼睛由着他们折腾。
一觉醒来花轿不知已经停到何处了,耳边有潺潺的溪水声和清脆的云雀叫。
头顶的琳琅压得脖子疼,喊了好几遍也无人应答。
「这哪啊?」我扯了盖头,猫着腰伸长手臂掀开帘子,明亮的光线照进来,正好与站在轿前的燕赤霞对了个正着。
我心口一颤,很快平静下来,打趣道,「多日不见,燕大侠别来无恙啊,银子带够了吗就敢来喝我聂小倩的喜酒?」
燕赤霞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面上讪讪,磨蹭了半天从身后抱出来一个坛子。
我眯起眼睛看,这坛子瞧起来极为眼熟,白陶雕花,坛底边还有没擦干净的新鲜泥滞。
这这……这特么的是老娘的骨灰盅!
我一股怒气从丹田直涌天灵盖,冲下花轿和他扭打在一起,「燕赤霞你姥姥的!贱不死你!」
我都决定要好好投胎忘记他了,干嘛还要千里迢迢跑来招惹我。
燕赤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于是演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习武之人身上没有一处软和地方,我打得累了还得倒在他身上大口大口的调整呼吸。
燕赤霞环起胳膊轻轻拍着我的背,我越琢磨越憋屈,恶从胆边生,朝着他的脖子凶狠的咬了下去。
燕赤霞倒吸了一口冷气,忍着疼没叫出声。
血的滋味并不怎么样,他的血灼烧得我的喉咙难受,我发泄够了低垂着眼眸盯着他的伤口看。
燕赤霞抬起手,指腹轻轻抹去我嘴角的血迹,「今年昆仑山的海棠花开的特别好看,从宗门前望过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跟火烧云似的。」
他又说,「我还带了师娘酿的果子酒呢,一回到寺里就找不到人了。」
明知道这些都是臭男人狡猾的套路,可我还是可耻的心软了,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这辈子我注定要栽在他身上。
燕赤霞单膝半蹲在地上帮我把甩掉的绣花鞋穿上,「聂小倩,咱们回兰若寺吧。」
「不急,」我折了根谷莠子拿在手里晃悠,故意挤兑他,「拜完堂再说吧,你是我们的大媒人,给你安排上上座。」
「拜什么堂?一女不侍二夫懂不懂,不许拜!」
「你不是特别看好宁采臣吗?瞎,那可是你亲手给我牵的姻缘线。」
燕赤霞咳嗽两声,不满的嘟囔,「他一个二婚,有什么稀罕的。」
得,好赖话全让他说了。
他拉着我的手往前走,声音带着低沉的喑哑,「聂小倩,我不要机缘了,也不想得道了,那些都不重要。」
那什么是重要的呢?他没继续说,我也没再追问。
21
比我们先到宁府的是燕赤霞丰厚的谢礼。
酒席照常办着,只不过把迎亲改成了娃娃酒,宁采臣的侍妾有了身孕,老太太喜的合不拢嘴。
不说别的,这段日子宁采臣如兄如父待我极好,临行之前我郑重的敬了他一杯,「采臣哥,愿你前程似锦,儿孙满堂。」
他笑着接过我盛好的酒,一饮而尽。
「好,一路顺风。」
回程途中燕赤霞不太高兴,一路上像个葫芦似的跟在我后头,时不时的还用一种难以言状的眼神瞟我两眼。
我心里咯噔一下,颠了颠手里的翡翠玉佩。原本临行前是想退给宁采臣的,奈何推了几回,他都不愿收。
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收着。毕竟值了不少钱呢。
难不成燕赤霞一个大少爷,缺钱缺到把主意打到了我的玉佩上?
这副死样子,只有在我爹脸上见过。通常是淘到假古董或者想要休掉某个小妾的时候。
我怀着满腹疑惑捱到夜里,直到燕赤霞冒着黑,偷偷摸摸翻我脱下来的外衫时,终于爆发出来。
「不是说安歇了吗?」我不动声色的飘到他背后吓了他一跳。
「燕赤霞,今个你要是解释不清楚,咱们也不用回兰若寺了,就在这儿决一死战吧,」我冷笑「你若是敢骗我一句,就算是魂飞魄散,变成厉鬼,我也要把你拖进十八层地狱里去。」
我俩无声的对峙着,气氛有些僵。
就在我受不了要转身离开时,燕赤霞猛得拉住我,大手按住我的后脑勺吻上来。
他吻得很凶,这人一向是心不对口,死鸭子嘴硬,末了还咬了一口我的唇珠,「聂小倩,我不会骗你,更不会害你……我喜欢你。」
我被燕赤霞抱在怀里,伸手紧紧的拦住他的腰,眼睛里噙着泪,假装没有看到他往口袋里藏东西的小动作。
我对燕赤霞没出息的很,就冲这句话,别说他没骗我,就算他真的要我魂飞魄散,我也心甘情愿。
一介孤魂,身无长物,只有一颗尚还有情的真心,也全然给他了。
22
芙蓉帐暖,红浪翻滚,鸳鸯交颈眠。
我轻咳了下干痒的嗓子,突然想起了那擦肩而过的昆仑山果子酒。
燕赤霞用手指缠弄着我的长发,「我没喝,都给你留着呢,全埋桃树下面了。」
我满意的点点头,又遗憾道,「师父是个酒鬼,回去怕是一滴也剩不下了。」
「这倒是不会,」他一本正经,十分淡定,「我在里头加了几滴雄黄。」
墨娘狠是真狠,燕赤霞损是真损。
兰若寺的进山口处挂了一块醒目的木牌,上面写了大大的一行字——穆青阳、燕赤霞与狗不得入内,算是报了那雄黄之仇。
如今的北郭已经不再是我离开时的北郭了,原本人烟稀少的乡野小路变成了宽阔的阳关大道。
我坐在阿青的茶水店歇息,更好奇的不是突然繁华的市景,而是这比燕赤霞还要让墨娘愤恨的穆青阳是何方神圣。
阿青给我泡了茶,一脸的无可奈何,「你可曾听说过七十年前金銮殿上一举成名的穆状元?」
这太过久远的事情我闻所未闻,不过阿青既然提了就肯定是与墨娘有渊源。
我恍然大悟,举一反三,「这姓穆的就是当年伤我师父至深的相好?不过他应该高寿九十余岁,到耄耋之年了吧?」
这样一个要入土的老头,又怎会来招惹墨娘。
「那老家伙早死了,这是他孙子,穆青阳是那穆状元的孙子。」
我大吃一惊。
负心人临终之际,不忘心口那颗朱砂痣,留下兰若词一曲驾鹤西去。孙儿来祖父定情之地游历,遇佳人一见倾心。
造化弄人啊。
阿青八卦完墨娘,又来八卦我,她笑眯眯的贴过来,「你和燕大侠和好啦?我早就看出来你俩有一腿。」
我面上含羞,心底软软。
燕赤霞要带我回师门,让我以魂魄之身修行,自从重逢以来,他那榆木脑袋就如同开了窍一般,嘴比蜜还甜,「我们已经结成道侣,要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
23
穆青阳的出现扰乱了墨娘的清净,毕竟除了这个不怕死的冤家,没人敢追她追到北郭山下安家落户。
墨娘进出寺庙万分堵心,后来干脆离家出走,躲了个无影无迹。
皇上不急太监急,我对他俩这孽缘万分担忧,竟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你师尊不是晓天机吗?能不能给她……」
「无用,人定胜天,就像我们,」燕赤霞一边解我的裙带一边回我,「再说结果不已经显而易见了吗?」
他说得有理,墨娘是蛇蝎美人,不是玉面菩萨,弄死一个普通人轻而易举,可她却逃了。
曲中意,戏中人。
夜里我做了一个无比真实的梦,梦里我与宁采臣结了亲,相夫教子,操持家务,一大家子平平淡淡的过了一生。
宁采臣寄来的信还在桌前放着,如若不是这封问候信,我怕还没有注意到裙裳上挂着的玉佩早就被某个傲娇鬼给替换掉了。
想来应该是当初客栈那夜。
晨曦微薄,燕赤霞还在我身边静静的睡着,鼻息之间发出细微的呼吸声,我轻轻的埋进他肩窝,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我终究是没有错过他,他也没有放弃我。
真好。
(全文完)
作者署名:青青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