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末班地铁,空无一人。
地铁即将关门时,一个微驼着背的矮小男人走了进来,跨过身旁无数空着的座位,挤在了我的右侧。
「帮帮我。」男人用平静得像是命令的语气,盯着我的眼睛,说。
男人歪戴着一顶保安帽,帽子下,乱糟糟的披肩长发已经打结,眼镜碎了一条裂纹,似乎也很久没擦过,破旧的保安制服隐约有些褪色,不太合身的袖子下面裸露出手腕上几道平行刀疤,看起来不像醉酒,浑身上下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劣质白酒气味,想必平时没少在酒精里泡着。
这多半是个疯了的流浪汉……或者其它什么的……也有可能是乞丐。
本市打击地铁乞讨很久了,没想到这么大晚上还有混进来的。也许我明天可以打一个电话投诉一下,赚点举报奖金,好几百呢,够我吃一个礼拜了。
但现在我并不很想理他,我把耳机戴上,声音开到最大。
「陆洋,李亦莎应该不想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晚吧。」男人用油兮兮的手拍了拍我的肩。
「?」
一)
陆洋是我的名字,李亦莎是我老婆,而我很确信我三十五岁的人生里从没见过这个穿着保安服的家伙。
「搞什么鬼?」我把耳机摘下,问。
「你叫陆洋,你老婆叫李亦莎,你们结婚十一年半了,每天早上八点你准时去上班,坐一个小时地铁去上班,晚上 9 点下班回家,加班到晚上 10 点,赶末班车回家,一周六天。而她在家写点东西,每天下午出门去菜市场买菜,给你做早餐和夜宵。你最喜欢吃的是猪肉枸杞汤,所以她每天下午都会去第 14 号摊买猪肉。你们每周日晚上 9 点左右都会拉上主卧窗帘……」
「你想干什么?」我连忙打断他。
这个男人可能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至少他一定有备而来。
「帮帮我吧,我生病了。」男人的语气如同一汪没有波澜的死水。
「我他妈当然知道……跟踪狂,窥私癖……或者什么别的鬼毛病?」我瞪了他一眼,努力克制内心的不快与慌张,「我告诉你——我活在一个法制完善的国家!我不管你是怎么知道我时间表的,或者准备怎么用我老婆威胁我,我现在就喊警察把你送进局子!」
我拿出手机,作势欲报警。
不过,报警能有多大用处,甚至会不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心里也没底。
「我可没用你老婆威胁你。」男人盯着我,「你自己心里清楚,她的死活完全取决于你,只要……」
「停!只要她安全就好说。我要怎么帮你?除了钱,对不起,我也没有,现在真的没有。别的都行。」
「你当然没有。」
「那你要什么?」
「一个能听我讲完故事的人,比如你。」
「故事?」我感觉自己就像遇见了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反派,这种事情怎么想都显得荒诞,「是什么谜语么?比如需要我记住什么细节,然后它有一个暗喻,能让我老婆活下来的那种?」
「冷静,冷静。你的反应不该这么激烈的……」男人的语气依然平静,「我只是想找个人听我讲故事而已,你要去终点站对吧。」
「的确。」
我家住在城市的远郊。城市发展几十年间,中心不断南移,我原本在市近郊的家也慢慢变成了远郊。政府前些年发好心在那设了一个地铁站,将轨道延伸到了那片早已被遗忘的土地,我才能每天拨出一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到三十余公里外的市中心工作。
「我的故事很长,长到这么多年都找不到一个能有耐心听完的人。」男人顿了顿,「我讲完就走,再也不打扰你的生活。」
用我老婆的性命来要挟我,只是想要给我讲个故事?怎么看对他而言都不像是一笔好买卖。
他的态度看起来却极其诚恳,使我由不得有半点质疑。
或者说,他给出的价码就像是伸向溺水之人的一根芦苇,明知它一触即断,却又令人无法拒绝。
「你得答应我,讲完就放过我老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男人不受控制地笑了起来。
我怎么会蠢到和这样的疯子谈条件。
「对,你老婆……哈哈哈哈哈哈!」男人的狂笑骤然收住,「行。我答应你。我们浪费了一些时间,不过没关系,足够了。从起点到终点还有很长时间,足够我把故事说两遍……我刚才从哪开始的?」
「你的病。」
「对,你想起来了。」男人的表情变得有点奇怪。「看起来你确实乖乖在听。」
「……」
「我很孤独。」
孤独?这算什么?
男人的表情看起来越真诚,反倒越让我觉得这个疯子在想办法愚弄我。
我的怒火已经压过了慌张,更不可能让我继续保持冷静。
更何况他搞错了一点:我离我老婆很远,离他却很近。
「孤独不是你拿我或者我老婆寻开心的理由。我的耐心很有限。」我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肘抵住他的咽喉,从咬紧的后槽牙中厉声挤出一句话,「我告诉你,要是我老婆没了,我会用我的余生让你生不如死。不开玩笑,我现在就想给你两拳。」
「我不太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说谎。」男人没有闪躲,他眼中的平静,像是一把尖锐的冰锥,以一种毛骨悚然的恶寒,直直刺入我内心深处,「你的耐心应该很充裕。你可是失业两个半月还有心思假装加班的人。」
「你怎么知道?」
男人没有回答,歪了歪头接着补充:
「你老婆李亦莎自己也没工作,她不会介意多等你一会的。更何况我其实也不耽误你的时间,一起坐地铁而已。她现在暂时还很安全,别这么激动,找个位置坐下吧。」
他知道的太多了。
两个半月前我被公司「优化」了,但部门主管勉强同意我在多余的工位上坐着,看起来和以前一样。
这件事情按理来说,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保安,又不是人事,怎么可能知道。
还有我老婆的事情。
这些消息可没办法靠跟踪观察搞明白。
他对我的研究,远比我想象的详细。
他还知道些什么?
他还能做些什么?
我的后背已是一片冷汗,脚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
男人看着我在他的正对面坐下,接着说:「我知道你刚才的大喊大叫是想吸引其它人的注意力。但别忘了,离你最近的是隔壁车厢那两个小女生,她们现在正为了自己喜欢的明星吵架,没心思管你。而再远一点的那位,刚刚和恋爱五年多的女朋友分手,耳机里放着歌,也没心情关心你家里的那点事情。整趟车没有更多人了。他们过几站就下车,别指望他们帮你。」
「我真的要报警了!」
「你大可以试试。」他的语气平静但坚定,似乎完全不把我的威胁放在眼里。
我叹了口气。
「你想做什么?」
「我只想你能听完我的故事,仅此而已。」
一只陷进蛛网的飞蛾,无论如何都不该对遥远的月光抱有奢望。
今晚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我别无选择。
我叹了口气:
「你说吧……」
二)
「说起来还是挺巧的,我们曾经见过好几次面……四次。四次对于两个陌生人之间已经算很多了。」
我们可并不陌生。我在心里暗想。按这个男人对我的调查深入程度,他肯定没少跟踪我。
再说了,两个陌生人如果上下班时间比较相似的话,见面次数也远远多于四次。
四这个数,怎么想听起来都像是他胡诌的。
「你可能会想,我对你这么了解,怎么能算陌生?」男人就像读懂了我的心思一般,「我平时不住在这,踏上这班地铁其实是专程来找你的。」
他在说什么?
「不过,找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其实我们之前见过好几次面。而且,每次见到你,我人生都即将发生重大变化。」
我耸了耸肩,示意他继续讲我听不懂的怪话。
「也许让你来听我讲故事,也是命运注定的安排。」
「你能不能别磨蹭?我和你说你要是敢……」
地铁开过第三站,隔壁车厢的两个女学生下车了,那个刚分手没多久的家伙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没有人上车。
车厢里只有我们俩,暂时。
于是我把剩下半截话吞到了肚子里,等男人开始。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关观。也许你曾听说过一个叫关逸舟的,那是我以前的名字。」
「关逸舟……那个神童?」
「对,是我。我弃用这个名字二十多年了。」
我记得这个人。
七岁在市电视台一档晚间综艺节目以「天才小词库」出道。
八岁夺下全国诗词大会第一,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冠军。
十一岁成为《超强大脑》节目特约嘉宾,在节目上,观众任意提一个五位数,他能告诉你这个数在圆周率π这个无限不循环小数内的位置。
十四岁以状元身份考入市内最好的高中。
他高中之后的事情我知道的就少了,就记得他似乎接了一个叫「强忆一号」的记忆强化保健品的广告,后来高考甚至没怎么考好,没去成北华。再之后的事情就更是完全没听说了。
我很难想象,为什么一个当初的神童会一步步沦落到籍籍无名,乃至一个普通的保安。
他的堕落该不会和我有什么关系吧。
我家早年确实因为某些原因和不少人结下过梁子,可无论如何也不该找我呀。
除非……
过去的回忆一点一点被挖掘,有一瞬眼前的身影突然和某个满脸鲜血的面庞重叠起来。
如果他是来为过去复仇的,那可就太不妙了。
不,不可能。
我摇了摇头。
过去这么多年了,那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三)
「我的病是我在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发现的。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超能力,一种天赋,一种祝福,但我觉得它是一种诅咒。」
「什么超能力?」
「我这种病比较奇怪,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它叫超忆症。」
「我倒是听说过……失忆症。」
关观眼睛里的光短暂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恢复了原来的那份死寂:
「差不多。失忆症忘记的是如何记得,而我忘记的是如何忘记。」
「什么意思?」
「从出生到现在,我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我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我的所见所闻所触所感,和我相关的一切。我都能清清楚楚得记得。」
「怎么可能!人的大脑空间不是有限的么!」
「并非如此,至少对我而言并非如此。
「发现自己有问题的那天,我和我的父母走失了。两个人贩子盯上了我,把我绑到了市郊的一幢小房子里——那时还没监控——我过了五天才跑出来。跑出来第二天那两个家伙和买家就被逮住了。
「他们怎么可能想像一个六岁的小朋友能记得这么多。被绑上车开始,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车牌号是多少,他们怎么开的车,路过了哪些地方,这五天里发生过什么,哪里可以逃出去。就连他们和买家之间用方言交流的对话,我都能复述得一字不差。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爸妈意识到了我的天赋。
「之后,从读小学一直到高中毕业,我在记忆力大赛、诗词大赛,等等等等比赛的出场就没停过。只要有记忆相关的奖项,冠军就一定是我。我神童的名号也是那个时候传出来的。」
「不错。」我敷衍一句。
我要有这能力,我也是神童,我也能呼风唤雨,但我没有,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很厉害,但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关观盯着我:「我第一次见到你是我被绑架的第二天。」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我摊手。
「很正常,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么好的记忆力。」关观笑了笑,「那时我被绑在那幢小楼一楼东南侧房间的椅子上,你从窗前走过,打量了屋里的我很久,然后走了。你是唯一发现了我被绑在里面的人,但你没有报警。」
「我很抱歉……」
那时的我最多三四岁,我没被一起绑走就不错了。
「没关系。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也还小。
「我在高中之前的时光过得其实十分愉快。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放学回家,一家三口在满墙荣誉证书和奖杯下吃着热气腾腾的晚餐。我很难忘记这么一个温馨的场面,直到……」
关观把身体直了起来,向我的方向前倾,我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并不矮小。
他把双手放在身前,摆出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姿势,冷冷地盯着我,像一个准备朗读审判的无情法官。
「你家一楼曾经租给了一间麻将馆,你知道吧。」
「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啊……所以那个人是……?」
「我的父亲。因为你家楼下那间麻将馆,他败光了全部家产,借了高利贷,也丢了命。」
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借了高利贷最后家破人亡,最后孤独死去,麻将馆开着的每个月我都能见着那么一两个。
四)
我家住的是以前大院里的老居民楼,每个住户楼下都有一个属于自己家的杂物间。
大概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家里也不知道是钱不够了,还是出于什么别的原因,把杂物间租了出去。
租客开了一间麻将馆,玩钱的那种,雇了几个彪形大汉当保镖。
估计是为了封口,除了租金,租客还答应每个月再给我家一大笔钱。那段时间生活条件确实改善了不少。
到我初三的时候,听说市里出了件人命案子,过不了多久来了几个警察,把麻将馆查封了。租客听说本来判好几年,后面发现他手上居然还有过往的案子,直接给他判了死刑。
这么一捋,这件事情和我关系也不是很大。
要是靠着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责任就来为难我,这人未免也太疯了。
就算是那些失心疯了非得把自己贪婪造成的后果归结到我家的家伙们,也最多在我爸去世的时候放了一周爆竹,头七的时候用大喇叭播了一天《好运来》,把我妈气得直吐血。
没有直接来找我麻烦的,一个都没有。
「你别紧张。」关观看出了我的疑惑,「我只是想和你讲故事而已。」
「喔……」
「我妈是个家庭主妇,我爸是小生意人。一开始我参加节目还能赚点奖金和出场费,为了我考个好学校,高中读寄宿学校之后就没让我出去了。这么一来,家里的收入就只有靠我爸撑着。
「高一那年,我妈结婚时的金镯子丢了。她把我打了一整晚。我妈那时是这么说的:养你这么大,养出个贼!
「我很委屈,那个镯子不是我偷的。我爸染上了赌瘾,就在你家楼下那个麻将馆。」
「我家只是把它租了出去……」我的声音一点点小了下去。
「你知道那家麻将馆其实是做什么的。」
我确实知道,这点是我不占理。
我低着头,用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和我爸妈说过,他们说小朋友不要多管闲事。」
「我爸在那里欠了整整一百六十七万。
「高三那年寒假,别的同学吃完晚饭去学校复习了。我被要债的堵在家门口,书包被他们一把火烧了。他们还说,过年前要是拿不出钱来,就把我一家都像这个书包一样烧了。
「然后,他们把我爸抬了回来,像丢一个烂麻袋一样丢到了我和我妈面前。
「我爸挨了一顿很重的打,腿被打折了,肋骨断了几根。就在你家楼下的麻将馆里打的,你说不定听见他喊了。
「我妈什么都做不了,一直抱着我哭。」
关观的语气很平淡,仿佛在讨论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人。
「我爸向我们保证,只要能把钱还上,之后再也不赌了。可我和我妈哪来的钱呢?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发现了我真正的能力。」
「你该不会真的能读心吧?」我惊讶地问。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我失业了的?」
「有很多种方法。
「比如,我楼下出门右转六百二十米的地方有一家廉价快餐,那家店的外卖小哥每天十一点半左右出门,一点二十左右回来。但是,两个月前他回来的时间平均晚了十五分钟。
「这家店味道很糟,胜在价格便宜,几乎是全市最便宜,便宜到能去那家店里吃饭的穷人根本不可能舍得多花叫外卖的配送费。也就是说,它的客户是比较固定的,基本就是那几个工地上班的,想攒点钱却走不开的大哥。
「多花的十五分钟去哪里了呢?
「我大致估计了一下,就在你公司那幢楼。你们公司食堂还挺不错的,我隔壁小区邻居三年前的五月发动态炫耀过。像你们这么高收入的公司,我很难想象有人会去点他们家的外卖。」
「我们公司又不止我一个人……」我试图回击。
「证据当然不止这一个。垃圾车上的快递盒标签、路人的闲言碎语……综合一下就知道了。所以,准确地说,我在那时发现的是我的才能:观察力,记忆力,加上一点点演绎法。」
「好吧……」
「其实不需要这么多余的间接推断,一看就知道你失业了。你们公司的着装要求是把工牌挂在胸口,出入都要刷卡。你的手机拿在手上,你的裤子口袋是扁的,那你的工牌会在哪里呢?你老婆这么久都没发现,我不太相信。」
「这……」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除夕那天下午,我终于把钱凑够了,一个人偷偷拿着装了钱的行李箱去麻将馆还钱。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你那时站在那间麻将馆门口望风。
「晚上,回到家里,我爸跪在我和我妈面前猛抽自己耳光,求我们俩保住他一晚,过完年就去外地打工,以后再也不赌钱了。我们答应了。然后他说,他想出去抽根烟,要我以后好好学习,永远不要碰赌博。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新年的钟声敲响,我和我妈坐在桌子前面,桌子上满满三大碗饺子已经凉透了。我们没等到他回来,只等到了他的死讯。」
「我好像听过这件事……」
借了高利贷的我确实见得多,因为没钱还高利贷被打死的也不在少数,但还清了钱还死了的,我们市确实只有一个。
关观苦笑了一下,继续说:
「那晚,他去麻将馆,求那群借高利贷的有什么事朝他来,以后不要为难我和我妈。
「放高利贷的笑了,把他又揍了一顿,朝他头上吐口水,然后告诉他,我把他欠的钱还清了。然后接着揍他。那群高炮玩累了,才把他一脚踹出门去。」
「然后他死了?」我问。
「都是些皮外伤,那群放高利贷的知道怎么打人。他死在回来的路上,一个流浪汉……一个乞丐看见了他,掏出水果刀抢劫,打斗中一刀捅在了心脏上。
「你知道后来在法院那个乞丐怎么说的么?他说得有点钱才能过年。我爸平时从麻将馆回来赚钱了还会分他一百两百的,一定是个有钱人。那天居然没有给他钱。有钱人嘛,杀了就杀了,一换一,不亏。」
「唉……」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
「那个乞丐在我家到麻将馆的路上露宿很久了,事发当天他却没躺在那。旁边小超市老板说过他店里被偷了一把水果刀。邻居姐姐抱怨过自己被那个乞丐跟踪过。
「要是我多想一点,我爸就能回来陪我们过年了。」
「节哀……」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是怎么搞到一百多万的?」我问。
「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我把我的灵魂卖了。」
「啊……」
关观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他没有继续补充更多的细节。不过我大概能猜到些许。
「我接着往下说吧。」
「嗯。」
五)
「我爸的去世对我打击很大,超忆症带给患者最大的痛苦就是无法遗忘。
「那时我脑子一空白下来就会回忆我爸去世前些日子的细节。那条路,路上的景象,路上那些人,他们说过的话。
「每天我都能从回忆里找到新的证据,一遍遍脑补我爸出事的现场,告诉自己只要再细心一点就可以把我爸救回来。
「然后,就是无限的懊恼与自责。
「也许因为如此,我的高考发挥并不是很理想。更何况能记住东西和能理解它们是两回事,靠题海战术终归还是有没见过的新题型。大学我去了南方的一所重点高校读文科,古汉语什么的。有一家自媒体听说了消息还专门写了篇文章嘲讽我,题目叫《当代「伤仲永」 北华大学将昔日的神童拒之门外的秘密》」
「我看过这篇,当时阅读量还挺高的,10 万+吧。小编为了流量连脸都不要了,说什么游戏早恋是毒药。你别说,中老年人就爱吃这套。」我试着安慰他。
「考上大学后,我放弃了关逸舟这个名字。我不想做个名人,不想与过去有什么纠缠。
「我也逐渐发现,在对我爸被杀这件事情一遍又一遍的复盘里,我隐约感觉我的才能正在突飞猛进:借助对现实的了解,有好几次,我发现我能小范围地预知一瞬间后的未来。
「我试着主动培养自己的两个爱好。一个是翻书,另一个是观察。
「下课去图书馆,找一本书从头开始翻,一般是文学作品,大概图书馆闭馆前就能翻完。然后这本书就印在我脑子里了,等之后有机会再从记忆里拿出来用。
「图书馆闭馆之后,我会跑到学校最高楼的楼顶天台,俯瞰整个学校,看看有没有值得关注的人,观察他的行动。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大二下学期,那时我差不多把图书馆里感兴趣的书背完了,也把学校里的人看了个遍。当然,还有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其他人——我在暑假第三次看到你,你来参加了我学校的夏令营。
「看到你的一天后,我发现了一个正从图书馆一蹦一跳地向宿舍走的女孩,她像一只自由、快乐的鸟儿。
「我觉得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想要去了解一个家庭以外的人。」
「到爱情故事的部分了。」我附和一句,表示我正在听。
我妻子也是这样性格很活跃的女人。
此刻的她,应该还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找到她没有花太多时间。我的侧写能力早已超越了刚毕业时的一瞬。如同一条训练有素的猎狗,循着她的生活轨迹搜索。打羽毛球时脱臼的手腕,小卖部缺少的一瓶酸奶,每周的外卖订单,移位的共享单车……用她与世界交会时留下的碎片,我一点点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她,也一点点爱上了她。
「她叫萧虹,正在读大二。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草莓蛋糕。她还有三个室友,和她在同一个专业。
「再然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我对她的了解甚至比她自己对自己的了解还深。
「她不经意间发现我为她准备了生活中所有恰到好处的惊喜。
「她不经意间发现那些追求她的男孩子私下里各有各的猥琐与龌龊。
「她的闺蜜在她面前提到的我,聪明、善良,有着极好的文学素养。
「她毫不意外地爱上了我。
「我也向自己发誓用自己的一生保护她,让她一直自由、快乐。」
「听起来很合理。你的童年经历决定了你的择偶标准,明智之选。」
我想办法组织着语言,避免在哪里刺激到他。
毕竟要是他真和萧虹在一起了,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个疯样。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他说他之前见过我四次,每一次都是他人生的转折点。
一次是他小时候被绑架,一次是他父亲的死,一次是他遇见他妻子,最后一次,多半就是在他和他妻子发生变故之前。
要么是离婚,要么他妻子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
会是什么时候呢?
我没目击过什么杀人案件,父亲走得早,母亲生病躺床上也有点年头了,工作以来一直没怎么出去旅行过。
基本两点一线的生活,家和公司都在地铁站旁边,活动范围小得很。
在哪遇见关观人生的转折,我实在想不到。
他的故事到底和我到底有什么关系?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
破局的关键就在这里,我必须引导他把故事说完。
至少我得拖住他。
六)
「大学毕业,我和萧虹一起留在了那里。之后不久,我们结婚了。
「她是个很温柔的人,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真的……很快乐。」
关观的语速慢了下来,每说一句话都像正在经受折磨。
「有我在,她也一定很快乐。
「我能一直引导她过着美好的生活,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用一点偶然事件影响她和她身边的人,在她觉察之前扫清她面前的障碍。
「她的工作一帆风顺,也没有经济上的压力,我在股市上赚了一点钱,足够我们一家开销。
「生活中的一切都完全在我的预测之中。
「我原以为这样的生活能一直下去。她最有可能被人伤害的一次是在……」
天……这是什么控制欲。我在心里暗想。
那个叫萧虹的女孩真的快乐么?
换个角度想,如果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呢?
在精心编制的美妙天堂之中,保持对现状的无知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又想起了我的妻子。
我工作任务比较重,常常加班到差点错过末班车,但她却总会为我暖一锅热汤,等我回家。
即使相见的时间不算很多,我们最开始也是快乐的。
可随着时间推移,我们常常因为不能相互理解而吵架,常常因为缺钱的事情感到烦躁。
我妈生病之后不久,她也辞职了,在家做自由职业,写点影评什么的,最近电影市场不太景气,缺钱的问题也就更甚。
我们的吵架频率在我失业之后骤增,失去收入的我为了让她不至于太难受,把失业的事情瞒了下来,脾气却一天天往上走。为了掩盖失业,我不得不编出更多的谎言,这难免引发了她日益炽烈的疑心。
终于吵架演化为了搏斗,用拳头、家具,最后到刀子。几天前她甚至把一碗热汤直接往我脸上泼。从失业开始,公司的人对我愈发冷淡,家里也被暴力充满,我的生活下坠着,目标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关观还在说着些什么,我得停止乱七八糟的瞎想,专心听他说。
「……再然后,那个骚扰她的家伙第二天被公司开除了。
「高管又怎么样?认识大人物又怎么样?一个名头而已,代表不了什么,只要是人就会犯错误。
「他透露的越多,给我的线索也越多。
「于是我简单调查了他。
「他犯的错误可不小。在他升任高管之前的两个月前,他为了自己的升迁,把商业秘密透露给了对手公司,再栽赃给他的前上司。
「事情干得很漂亮,没有人怀疑过他的忠诚。
「但做过事,就会留下痕迹。
「你知道我在找一些我没见过的事情时会怎么做么?排除法。
「也许你听过六度分隔理论——一个人和另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而在一座城市里,针对一个特定的人,这个数字会更小一些。
「调查一个人的行动,难免会牵扯到另一个人,再牵扯到下一个人,最后,无数的轨迹交错成一张网,过去的历史,不,就连曾被认为无法被触及的盲点,也无比清晰。
「一间高档酒店有两百个客房,排除掉空房和已经知道有谁在那里的房间,剩下的哪一个就是我的目标。
「再之后,我只不过是把他曾经犯下的那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恰到好处地透露给了他公司的董事们。
「那个叫嚣着法律都无法约束自己的醉汉想跪在我家门口,请求我原谅他,他连我家在哪都不知道。」
「厉害厉害。」我称赞道。
「可是不幸还是发生了。
「结婚的第三年,她提议我们一家出去转转。
「我们去了另一个城市,一个有海的城市。在那里我第四次看见你。
「那天天气很晴朗,阳光亮得刺眼。海滩上很多和你一样的人在海边晒太阳,人群吵吵嚷嚷,我们一家在海里泡着,互相泼水。水珠在阳光下展现出水晶般的颜色。
「我们玩得很开心,大家都在笑。
「然后,意外发生了。
「意外怎么可能发生呢?天气预报说天气会很好,天气也确实很好,海上也没有海啸。没有任何大灾难的预兆。
「就来了一个小小的,让人站不稳的浪花,把她和我妈一起卷走了。
「我再怎么眼疾手快,也只够抓住离我最近那个人的手。
「我妈被我送回了岸上,她却消失在海的深处。
「再一次见面,她苍白的脸上,曾经清澈的眼睛腐烂了,躯体已被海水泡胀,她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人生很长,离别也是常有的事……错不在你。」
「是的。
「大概是我经历过更糟糕的分别,失去萧虹的第一个月,我的悲痛还没有超过刚失去父亲的那段日子。
「我妈因为萧虹的离去受到了惊吓,没过多久也因病离世。
「在这个世界上,我终于孤身一人。」
七)
「最早出现问题的是我的梦。
「我无法控制自己不梦见萧虹,不梦见和她在一起的日子。
「我会梦见阳光斜斜照下来穿透百叶窗投下的阴影,会梦见灰色餐桌上的红色蜡烛与摇曳的烛火,会梦见河流与草地的清香,会梦见她的眼睛,她的笑容。她和我开着俏皮的玩笑,仿佛我还在过去的欢乐中活着。
「然后我醒了,独自一人躺在大双人床上,呆呆地看着餐桌上她留下的,已经枯萎发霉的插花。
「我渐渐开始抗拒睡眠。我害怕再梦见她,我更害怕再也不梦见她。
「我的病,远超常人的记忆力,一种永恒的恶毒诅咒,让我永远无法从过去逃离。
「对世界的不了解,让我失去了我的父亲。
「从此我开始努力观察推理,却又永远失去了我的爱人。
「我终于意识到,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
「人越是工于心计,反而越容易陷入意想不到的困境。
「我能算到她一天都会遇见谁,发生什么故事,却连一个浪花都控制不住。
「在意外面前,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世界太大,而自己又是何等的渺小。
「所以……我决定了。我要放弃做人类。」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放弃做人类?」
关观点了点头。
「是的,从我做出那个决定起,我已经不自认为是人类的一员。
「所谓放弃做人类,并不是放弃这具躯体。
「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最关键的不在于这具身体,在于社会性。
「人类不是因为长成这样就被叫作人类的,而是因为他是社会的一员。
「我决定放弃自己的社会性,游离于现实之外,做一个旁观者。」
「呼……我还以为你成了一个吸血鬼。」
关观摇了摇头:「比吸血鬼还要远一点。」
「怎么说?」
「吸血鬼和人有交流,但我不想交流了。
「我辞去了原先的工作,回到了这里,我出生的地方。
「不希望和世界发生交集,对世界的掌控欲望却与日俱增。
「比起推理出错,我更害怕在命运面前做一个瞎子。
「我比之前更想要信息了。我想知道一切,以满足我对未来的绝对掌控。
「只要知道就可以了,不需要做任何改变。
「命运的方向是确定的,我任何的干扰都会影响万物的流动,然后失控。
「因此我隐瞒了我的身份、我的学历、我的专业,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每天盯着监控,缓解灼烧着我的饥渴。
「以最低限度干涉这个世界的我,开始感到孤独。
「这就是我的故事。
「如我所说,我本无意干涉世界的自然发展,自然也不会对你爱人产生威胁。
「我的目的一直都很简单,只想找一个能听完我的故事的人。」
「可是……你现在正在和我交流呀?难道这不算正在干涉命运?」
关观的故事说完了,但他的话实在有点怪异。
还有三站就要到家了,我感觉这场奇遇很快就能结束。
「很难说,这个方案的影响已经最小了。」
「什么?」
八)
「你的计划里,你老婆能不能活下来并不重要,对么?」
「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就不知道!」
很难用一种词形容我此时的惊讶。
那种感觉类似小时候的暑假,父母出去工作,自己在家看电视,在他们回来时假装自己学习了一整天,却被无情拆穿。
「我不太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说谎。不过没关系,我见得太多了。」关观叹了口气,
「在我见过的这么多计划里,陆洋,你的计划是最拙劣的。
「我知道你和你老婆关系现在很差,你手上和脸上烫伤的痕迹,创可贴下隐隐透出的伤痕,因为长期大声吵架导致声音略微有些沙哑,
「对,也许你可以反驳我,说你很爱你老婆,最近在学着给她做饭,因此被蒸汽烫伤了,也切到了手。
「但不是的。你的邻居因为你们在家打架的声音太大上门投诉过,你老婆好说歹说才让邻居相信这段日子是暂时的黑暗,最后终将过去。
「这段对话被邻居在跳广场舞的时候转述给了一个舞伴,恰好被我听见了。
「两个月前,你因为失业焦虑导致的失眠去看了医生,医生给你开了些安眠药,每天一颗。
「十一天前的那一颗,你放在了水里,等你老婆喝了以后,你记下了她睡着的时间。
「她睡得很熟,熟到你的邻居开始奇怪她是不是搬走了。
「然后是今天。你把药溶在了水里,和她说你要加班。
「你知道她会为你准备一碗汤。
「她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已经开始谋划了。
「你们明明可以一起渡过难关的。
「锅里的水很不久会被煮干,然后会着火。
「房子着了,一笔巨额的保险费,对母亲生病卧床,老房子卖不出去,又迟迟找不到工作的你,是一笔不少的钱吧。
「至于你老婆的死活,她能及时醒来最好,醒不来算她倒霉。
「而你想的是拖住我,让我不要打电话把你老婆过早叫醒。
「你是这么想的么,陆洋?」
「我……我真的很缺这笔钱……我……」
「冷静,冷静。我只是想找个人听我讲故事而已,和你说完我感觉好多了。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的,我保证,我这一站就下车。」
「好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嗯?」
「你说你不会干涉这个世界,可你还是和我说了一路。这么一来,我的未来一定会被改变,会把你的故事讲给其他人也说不定。你刚刚说影响已经最小,是什么意思?」
列车停在了倒数第二站,地铁发出即将关门的急促滴滴声时,关观走了出去,站在了站台里。
「我没说过你能活下来。」
「什么?」
我往车厢深处缩了几步,怕他突然暴起回到车厢把我放倒。
「前两天一个施工队提到,这辆地铁在检修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小问题,它的紧急制动按钮坏了。
「出于某种不明原因,可能是忘了,或者什么别的,他们隐瞒了这一点。
「但很不巧的是,这辆地铁在上一次运行的时候出现了一些故障,在运行到最后一段时,一定会出现意外。
「也就是说,就算我不在这里,不提醒你,你的生还几率依然是 0。
「当然,你的家人会因为你的意外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前提是她们还活着。」
关观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急促的滴滴声停止了,我跑向已经无法阻止关闭的安全门,发疯般敲打着。
地铁启动,向着无尽的黑暗奔驰而去。
这是关观第五次遇见我。
第一次,他发现了他的能力。
第二次,他知道他可以预测世界。
第三次,他以他的能力改写现实。
第四次,他选择了彻底的掌控,代价是做人的资格。
第五次呢?
他选择了自闭,找到我倾诉,他变化了,他成长了。
与我何干?
他说的是真的么?我不知道。
也许这次在骗我,逼迫我自己做选择也说不定。毕竟,地铁有这个故障,不被发现还自由自在地跑了这么远,本身就不太合理。
也许我注定命丧于此。
我拿出手机拨通那个熟悉的号码。
「李亦莎」。
不论如何,在我死之前,请让我赎清我犯下的罪行。
(完)
□夏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