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三藏破戒了,十世未动的凡心一夕动了,然后一发不可收拾了。
如来震怒。碍于灵山的脸面,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
取经大业依旧向西,可佛祖之怒,如何平息?
凌云渡口,金蝉脱壳;佛祖算计,可谓高明。
西游梦,终成空。好在,梦醒时,还能再战一场!
1
陷空山,无底洞。
洞口丛生的杂草上不知何时已铺上一层厚厚的凝霜。
又到深秋了吗?这年岁……果然越来越不经用了。
自贞观十三年的深秋过后,我便格外留意这四季的更迭了。
每年第一场霜露到来,我都会带上自酿的米酒,去无底洞的某个出口坐坐。
不知是今年的酒太烈,还是我的酒量越来越差了。几口下肚,我便出现了幻觉。
只觉眼前,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一着锦澜袈裟的俊美僧人面色焦急地朝我奔来。
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齿白如银砌,唇红口四方。顶平额阔天仓满,目秀眉清地阁长。嘴里念念有词:「金作鼻,雪铺毛。无底船,凌云渡。」
突然,凭空一声「扑通」轻响,划破了陷空山的云雾。
我一个激灵,瞬间从千年的美梦中惊醒。
我等这一声响,等了一整年。
我如上弦良久的箭,「嗖」的一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路狂奔。耳畔不断传来阵阵嬉笑声。嗓音有的尖细,有的憨厚,有的雄浑,甚至还夹杂着拍手的欢快脆响。
「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
「那是你,可贺可贺!」
嗬,好一招金蝉脱壳之计!佛祖呀佛祖,你果然是我认识千年的好佛祖呀!
一切与我所料,分毫不差!
远远望去,汹涌的凌云仙渡上,漂浮着那个我心心念念近千年的人。
我喜极而泣,玉臂一挥,轻轻将已然没有温度的身体卷入了千里之外的洞府之中。
我颤抖着手,点上香花宝烛,拼尽全力将体内的精魂一寸、一寸注入到没有一丝气息的躯壳里。
三天三夜后,谢天谢地,他终于醒了。
望着眼前完好如初的心上人,我大松一口气,却故意赌气问道:「敢问长老,这一次……你是唐三藏,还是金蝉子?」
那人也不恼,一字一句道:「娘子忘了?唐三藏即金蝉子,金蝉子即唐三藏。」
我气极,故意刺痛他道:「哦?既如此,那此刻在雷音寺中加封的旃檀功德佛又是何许人也?」
他沉思良久,目视远方,缓缓道:「自然……是佛祖心中所想之人。」
「那……长老心中所想之人呢?」
那人双手合十,闭目道:「众生皆我心中所想。」
「……痴儿!」我轻叹一声。
「娘子又何曾不是痴人?」那人反问我道。
「那就做一对痴儿,可好?」我重燃希望,见缝插针地引诱道。
却不想,他又一次岔开了话题:「娘子所愿,一年前吾已悉数托付,如今这副残躯已再无可用之处。」
我无奈,只得恼了道:「一年之约已到,你输了!」
「是。轮回十世,不曾赢过半子。」
「噗嗤……好不害臊,明明是:十世轮回,日日为他人棋子。」
「娘子所言极是。以后……不做棋子,可渡众生?」
「你这痴……竟还想渡众生?」
「九死不悔!」
我望了望他破败不堪的身体,摇头道:「长老这般落魄相,打算如何渡这众生?」
「等!」
「等什么?」
「不知!」
「你!」
「如若等到,娘子可信我?」
呵……信你?
金蝉呀金蝉,天上地下,灵山人间,千年来,我金鼻白毛鼠何曾疑过你?
心里这么苦叹,我嘴上却淡淡道:「若等到,我便赌上这太乙金仙之身助你,如何?」
「如此,便谢过娘子了。」
望着眼前的痴儿,我竟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我苦笑着在香花宝烛下打了个盹儿。一切好像全都从头来过了。
2
千年前,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你是菩提树上身份高贵的金蝉,我是树底土穴中低到尘埃的白鼠。你在佛光普照下潜心修行,我在阴暗潮湿中抬头看你。你不知有我,可我眼里心里……全都是你。
一念成痴,再念成魔。这一望,五百年便悄然过去。
修行千年,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喜欢的年月,那一定是五百年前。
这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后来再看,几乎全是坏事,虽然当初都以为是好的。
五百年前,三月初三。
按旧历,王母设宴,大开宝阁,瑶池中做蟠桃胜会。三清、四御、五老、太乙天仙、普天星宿、圣僧菩萨、海岳神仙、注世地仙、宫殿尊神,几乎三界所有排的上号的神仙都应邀参加了。
西天那位新晋的佛祖一向喜欢刷存在感,这回却破天荒没有参加。
当年的我十分困惑,一度以为是不是送信的小仙童路上贪玩睡着了,误了时辰。后来才想明白:原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佛祖的算计,岂是我这种低等生灵能参透的?
而此后五百年的所有故事,皆从这里开始。
本该其乐融融的天庭年底分红大会,没想到被一只突然冒出来的石猴子给搅黄了。
听说,这只天生地养的野猴子是个暴脾气,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受委屈。因未受邀而恼,直接扛着一根棍子打上了凌霄宝殿。不仅吃了蟠桃,喝了仙酒,还跑去空无一人的兜率宫,将老君为丹元大会准备的五壶九转金丹吃了个精光。
这可都是能让神仙躲避三灾的宝贝,顷刻间竟全都被这石猴独享了!
只能说,这种野性中透着热血的灵物,简直是我妖界之光!我在心中默默给他点了 10086 个赞。
却不想,这猴头牛逼不过三刻,很快便被火速赶来支援的佛祖压到了五指山下,强行结束了精彩绝伦又诡异万分的表演。
3
修行得越久,这仙界的格局我越看不清了。
王母那边蟠桃大会的烂摊子还没收拾,玉帝这边为感谢佛祖出手之恩,反手就搞了个更隆重的安天大会。
瑞霭漫天竺,虹光拥世尊。
佛祖高坐七宝灵台,龙肝凤髓,玉液蟠桃,明珠异宝,寿果奇花,悉数安排。
王母佛前献舞,更大方奉上净手亲摘的最后数颗大株蟠桃;
寿星迟到,只为献上了紫芝瑶草和碧藕金丹;
赤脚大仙姗姗来迟,赔笑献上两颗交梨、数枚火枣。
正所谓,各路神仙,尽显媚态。西方佛祖,满载而归。
佛家第一次在道家的地盘大显神威,回来后,众佛却都眉头紧锁,愁容满面。
我在灵山参悟多日,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日,佛祖无意中从你身前走过。见你气宇不凡,金光万丈。佛祖慧眼,当即一笑。而我,借着你的光,在佛祖低头的刹那,用虔诚一拜同样入了他的法眼。
三百年前,七月十五,盂兰盆会上。
佛祖拿出一宝盆,将安天大会所得倾囊相授,引得诸天神佛、地仙之祖闻风而来。
你一袭锦澜袈裟,气质优雅,素手奉茶。在众神佛的见证下,佛祖含笑收你为座下二弟子,唤作金蝉子。
自此后,灵山宝殿上,愁容消散,梵音阵阵,佛法无边。
你是佛祖爱徒金蝉子,我是佛前灵物小白鼠。我以为五百年的痴望,终于修成你我之间的一段缘。
却没想到,一转身,你的劫数便到了。
4
那是一个寻常的夏日,雷音寺外,菩提树上的知了一直叫个不停。
和往常一样,佛祖高坐莲台,口吐莲花。你在殿前专心听着佛法,我在角落专心看着你。
突然,一向慈眉善目的佛祖毫无征兆地震怒不已,而你竟莫名其妙地就落了个「轻慢佛法」的罪名。
那一刻,来得太快,快到我都没完全从痴想中醒过来,你便被匆忙贬下了凡。
后来,我发了疯地打探你的消息。可灵山之上,竟无人知晓。
我只能守在雷音寺外,祈祷你能早日历劫归来。
我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人间寿命最多不过百,于灵山,不过三月。却不想,不过一月,我便再次闻到了你的气息。
我们鼠辈天生嗅觉灵敏,我又与你朝夕相伴近千年,心心念念全都是你,所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的味道。
是你。我很确定!可放眼望去,你在哪里?
我钻遍灵山所有角落,都不曾发现你的踪迹。最后才发现:那一日,众佛喜笑眉开,集聚雷音,不为听佛法,竟是为了吃肉!
我躲在大殿的墙角清晰地感受到整个大殿之上到处都弥漫着属于你独有的气息,却始终不见你的人。
我的心,在那一刻,没有来由的,慌乱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恐慌,但我知道,一定与你有关。
那日,我从天亮一直守到天黑。直到大殿之上众佛家笑意盈盈地兴尽而归,属于你的最后一丝气息也消失殆尽,我才悻悻地回到昏暗的洞穴里。
我动用我鼠辈的所有灵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一日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只能安慰自己:不过一月,在人间你也不过三十而已,应该……还不到时候。
5
就这样,在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之中来回切换多次之后,又过了一月,我再一次在雷音寺的大殿之上嗅到了你的气息。
这一次,我再次无比肯定:就是你!却仍没能见到你。
更让我觉得惶恐的是:这一日,众佛又一次喜笑眉开,集聚雷音,不为听佛法,竟还是为了吃肉!
相同的气息,相同的场景,甚至连装肉的盘子都不曾变过!唯一不同的是坐在盘子前的佛,已然换了一批。
我大骇!隐约猜出了关于你的消息,可我不敢信,也不愿信!
那一日,我趴在隐秘的角落里红着眼睛盯着佛光普照下的众佛,眼泪浸湿了我温暖的洞穴,爪子也被我不自知地全都挠断了,我却并不觉得痛。
不知,大殿之上的你,痛不痛?
一想到这里,我只觉心痛难抑,再也不敢靠近大殿分毫。
可……让我奔溃的还在后头:从此以后,每隔一月,灵山之上,这样的事便会发生一次!
我震惊不已!我痛心疾首!我寝食难安!我恨得牙根痒痒!
可我一介低等鼠辈,能为你做什么?我甚至连分餐你的资格都没有。于佛祖而言,我不过是一只弹指间灰飞湮灭的畜生,连正眼都不配拥有一个。
我无能,我没用,我该死!
我心里早已将漫天神佛撕碎了千万遍,可眼前却只能任由这样诡异可怖的事在灵山上发生了整整九次。
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你最敬重的佛分吃了九次,感觉仿佛自己也被这样凌迟了九遍。我痛到不能正常修行,可还是强迫自己多留一个心眼。
终于,我隐约发现了问题:大殿之上,属于你的气息越来越弱了。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却不知道,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我在痛苦中蛰伏,期待有一天自己能等到一个契机,拥有一次救你的机会。
这一天,让我等到了。
我听说: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石猴要来灵山取经了。领头的是一个十世修行的和尚,吃了他的肉可长生不老;得了他十世未动之情可飞升太乙金仙。
我反复琢磨着这条信息,内心由震惊,转而惊慌,最后暗喜。
结合百年前的般般种种,我一下子全都想明白了。
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是「预谋」,制服石猴是「手段」,明争暗斗的道佛相争才是「真相」!
三百年前,轻慢佛法是「托词」,下界历劫是「假象」,倾尽十世肉身帮佛家渡劫才是「真相」!
看来,佛祖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终究还是来了。而这……也是我能尝试着救你的唯一机会。
在第九次闻到你的气息时,我便知道:历经九世,你作为金蝉子的长生功效几乎要耗尽了。
佛门之中,没了利用价值,会怎样?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可如今,轮回十次,你早失了法力,连记忆也没了。要如何反抗?
好在,你还有我。我要救你!九死不悔!
一番思量之下,我偷了佛祖的香花宝烛。
我这身手,一出手,便被逮了个正着。
可我知道:在佛祖眼中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低等生灵,毫无威胁可言,以佛的尿性,他大可放心地以宽大为怀,全了他慈悲的好名声。
果不其然,他嗤笑我「本性难移」,不仅饶恕了我,还让我拜入李天王门下,成了挂名半仙。
我救人心急,胡乱谢了恩,便偷偷下界了。
听着身后响彻苍穹的佛音,我知佛祖还在为宽恕我而发表感言,心中不禁冷哼一声:好一个「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
这虚伪的灵山,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
6
西天取经,丛山峻岭,劫劫杀机。
我在西行的必经之路上等了你十年。你每走一步,都宛若踏在了我的心尖上。知你要来,我连夜将黑松林精心布置。
东西密摆,南北成行。藤来缠葛,葛去缠藤。背阴之处千般景,向阳之所万丛花。千年槐,万载桧,耐寒松,山桃果,野芍药,旱芙蓉,一攒攒密砌重堆,乱纷纷神仙难画。
果然,你一入林,便被我献上的美景吸引,没有辜负我的一片美意。
只听,你对石猴道:「徒弟,一向西来,无数的山林崎险,幸得此间清雅,一路太平。这林中奇花异卉,其实可人情意!我要在此坐坐。」
我心下一动,化身一妙龄少女,将自己上半截用葛滕绑在树上,下半截埋在土里,嘴里嘤嘤的哭喊着「救人」。
你果然慈悲,连忙上前问道:「女菩萨,你有甚事,绑在此间?」
我见你来,克制不住,默默不语,泪如泉涌。
你又开口问道:「女菩萨,你端的有何罪过?说与贫僧,却好救你。」
呵……救我?金蝉啊金蝉,你总是如此,自己十世泥潭深陷却不自知,还总以为自己能救人、救妖、救众生。
可……放眼整个仙界,痴傻如你,赤忱如你,坚守如你,又有几人?
叫我如何能不敬你、护你、爱你?
罢了,你渡你的众生吧,我只想渡你!
我随口编了个故事。你真个慈心,也忍不住掉下泪来,声音哽咽。
你将我救下,又怕那石猴把我丢下,自己下了马,陪着我走路。
一路上,我只顾痴痴地看你,很快便来到了镇海禅林寺。
你嘱咐院主安排好我的住处,我安心去做了会儿准备。
夜深了,我悄悄将你带进我的房中,当着你的面点上从佛祖那里偷来的香花宝烛。
烛光摇曳,星眸流转。
你以为我和其他妖怪一样,一心想要的是你十世未动之情。可我……却只想恢复你的记忆,唤醒你属于金蝉子的灵魂。
我的确想和你再续前缘,可我更想要的是:你活着,完完整整地活着。
虽然我不知道这第十世等待你的究竟是什么,但至少我要让你明白自己究竟在经历着什么。即使是死,我也希望你能明明白白地赴死,不要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做了别人的盘中餐,桌上棋。
烛火闪烁,星光跳跃。
我知道……你什么都想起来了:灵山被贬是前奏,西天取经有预谋。以身饲佛挡三灾,十世成佛成虚妄!
你什么都懂,却什么都不愿信,只顾着低头念叨着毫无用处的「阿弥陀佛」。
望着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你,我悲痛欲绝,千言万语却只问了一句:「敢问长老,你是唐三藏,还是金蝉子?」
你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说自己是唐三藏,却又禁不住脑海里翻涌而出的前世记忆,终究没有回答。
我知你心中苦,却还是含泪步步紧逼道:「金蝉子脱胎轮回十次,还是金蝉子吗?」
你眼中流露出短暂的困惑,却依然没有说话。
我不管不顾地问道:「你可知,前面九次取经,你为何全都无功而返?」
我知你在逃避,也不待你答,便苦笑道:「因为……他们要吃你!一次不够吃,便分了九次。」
见你脸上的痛苦越来越深,我狠下心来,只顾着自问自答道:「那你可知,为何这次取经,连齐天大圣都为你保驾护航?因为你金蝉子长生不老的功效差不多耗尽了。你……没用了!他们不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怎么甘心?怎么办?那就最后再利用你一次!靠着那只石猴的名声和你肉身功效的噱头,去富饶的东边儿讨点香火!毕竟……没了你金蝉子可吃,人间浓郁的香火气也是渡劫的良方呀!」
你心如明镜,自然明了我所言非虚,可你仍执拗地不吭一声。豆大的汗珠从你白皙的两颊悄然滑落,我知你心中必定苦痛不堪,可我不能停下,继续正色道:「这一次再被吃,这世上便再也没了金蝉子,亦没了唐三藏,你……可甘心?」
被逼迫如此,你依旧牙关紧闭,闭目不言。我彻底怒了,厉声道:「金蝉子,醒醒吧!你这一世唯一的价值便是以身饲佛,帮最后那批神佛渡一次劫。顺便燃烧一下自己,为佛道相争添一把柴!所以你注定成不了普渡众生的佛,充其量只能算一株能结十次果子的蟠桃树,吃完便没了,连桃核都没有的那种!」
一口气骂完,我只觉血气上涌,心痛到无比附加。可我知道,自己终于成功触碰到了你的软肋。
因为你突然停下了嘴里的念叨,红着双目,对我笑地孱弱又绝望。
你终于开口和我辩解了。
「休要妄言!我佛慈悲,不杀生,断不会破了佛家这千年戒律清规。」
我含泪苦笑:「在灵山,我可是亲眼看着你被一批又一批的佛分吃了整整九次,这还不够吗?」
「不得胡言,佛祖所作所为,皆是一片苦心,乃考验贫僧之禅心。逝者已矣,休要多造妄言。」
我气急反笑道:「呵,果然是圣僧,连自己被一刀刀凌迟、煮熟、分吃都不计较!我还能唤醒你吗?金蝉子!」
面对我近乎疯狂的质问,你以退为进,轻声道:「前九世……都过去了。这一世,成佛……便可渡众生。」
这样的痴言妄语,我感觉自己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哈哈大笑不止,边笑边问道:「成佛?哈哈……欺瞒你九世的佛,你还敢信?」
「我信!」
你答得干脆,我却还是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趁机厉声细数道:「你信他!可你那锱铢必较的佛却未必信你!」
「宝殿饯行,一杯唐王御酒,只因不敢不受,便犯下酒戒;荒郊野岭,一顶嵌金花帽,收了石猴顽心,却犯下妄戒;西凉女国,一口落胎泉水,化了血团肉块,已犯下杀戒;五庄观中,一颗颗人参果,纵容偷盗之心,就犯下盗戒……你自己数数,一路走来,你犯得戒还少吗?这样的你,在一口一个清规戒律的佛祖面前,早就失去了成佛的资格。你若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此去灵山,不过一年。一年之后,你且看,雷音寺上成佛之人可是你?」
我口若悬河地将你的痛处如倒豆子般全都倾倒在了你的面前,让你无处可逃。我的声音不大,威慑却极强。
你大惊失色,仿佛瞬间失了魂魄,直直地盯着我,嘴里振振有词道:「不成佛,如何渡众生?」
可转念间,你突然癫狂道:「若能渡众生,不成佛,又何妨?」
见你如此决绝,隐约有了疯魔的征兆,我只得放弃了劝说,泪眼婆娑地对你说了两个字:「别去!」
想不到,你却笑了:「不去?众生谁来渡?」
这样的痴言妄语,除了笑对,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所以我也笑了,无力又绝望。
佛祖,你真是个洗脑高手。我呸你个正果,那就是个碎果!
可你偏不信!我能耐你何?
良久之后,你对我挥了挥手,轻声道:「请容贫僧静静。」
我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只得偷偷抹泪回了洞府。
然后,我便听说,你病了,一病就是三日。
病后,你竟真的写了一封书信,要向唐王辞去这一身的担子。
可佛祖想要你做的事,你如何拒绝得了?
你成不了佛,却还是得亲自向佛走去,因为……还有一批佛,需要你饲养。
7
见你心灰意冷,我将你卷入洞府之中,想要好好抚慰你无处安放的灵魂。
我挽着你,行近草亭,柔声道:「长老,我办了一杯酒,和你酌酌。」
这一次,你道:「娘子,贫僧自不用荤。」
我欣喜若狂,柔情似水道:「我知你不吃荤,因洞中水不洁净,特命山头上取阴阳交替的净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
你一共叫了我 11 声娘子,我的心愉快地要跳出来。
我趁机继续劝你道:「取经何用?」
你答:「普渡众生?」
我问:「若渡不了呢?」
你答:「那便再修。」
我说:「可你……已经修了十世,马上便要灰飞烟灭了!」
你答:「无妨,可以再重新来修。」
我急了,向天怒问一声道:「痴儿!你修的佛根本就渡不了众生!所以你修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全都无济于事!」
见你还要反驳,我知靠「辩」是说服不了你的。看来,不带你亲眼看看这取经之路背面掩藏的肮脏真相,你是不会动摇的。
于是,情急之下,我堵了你的嘴,一阵风携你夜游西牛贺洲,厉声道:「当日身在局中,你视而不见!如今故地重游,你可看好了!」
忽闻前方,虎啸惊人胆,斑豹苍狼把路拦。凶险万分之中,竟有一座寺院,禅光瑞蔼,凶气滔滔。
「此寺名为小雷音,莲花座上装佛祖者乃黄眉大王,是弥勒佛祖的童子,在此假装佛祖,吃人为生。如此罪行,佛祖可曾伤他分毫?」
且看那边,骷髅若岭,骸骨如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是个尸山血海。
「此山叫做八百里狮驼岭,中间有座狮驼洞,洞里有三个魔头,最厉害的是佛祖舅爷——金翅大鹏雕。五百年前,他吃尽了这城的国王、文武官僚及满城大小男女,将方圆八百里变成了无人区。这样的恶行,佛祖可曾为难他半分?顺便提一下,当日雷音寺分肉,这大鹏也是有席位的。」
再看这边,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看不尽繁华气概,但只见家家门口一个鹅笼。
「此国原是比丘国,近有民谣,改作小子城。三年前,老寿星之坐骑白鹿精到此,称国丈。又言有海外秘方,单用着一千一百一十一个小儿的心肝做药引,煎汤服药,服后有千年不老之功。这些鹅笼里的小儿,俱是选就的,养在里面,供其享用。如此这般丧心病狂,佛祖可曾怒而降罪?」
「你看,这就是西天佛祖的管辖之地!这片天下,神佛豢养的妖怪什么都敢做,假装佛祖,骗人,骗钱,害命,无恶不作,最终可有丝毫惩戒?这样的人间炼狱,能称得上极乐之地?而你……竟还想着将这样的佛法引渡东方,去普渡众生,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心中的愤怒、屈辱、怨怼和苦闷全都倒了出来。而我身边的你早已如脱了线的风筝,摇摇欲坠。
最后,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我终于用你最在乎的众生浇灭了你对佛家最后一丝赤诚。
你悲痛欲绝,痛哭流涕,发了疯般对着西牛贺洲的方向叩拜不已。一声声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重而响亮。
我知道,我终于用你的众生唤醒了你。
你一步一叩首地将这片罪恶又深情的土地吻了百遍之后,才声嘶力竭地含泪对我喊道:「以身饲佛,佛却不渡我。罢了,渡不了众生,渡了你这一片苦心,也算还了你百年的筹谋。」
就这样,在我漆黑的洞府里,你给了我你十世未动之情。
我一夜飞升,成为太乙金仙,顺势将你金蝉子的魂魄留在了我的体内。
因为我知道……灵山之上被加封的一定不会是你。
因为……他们还要吃你第十次。
8
菩提树下,炊烟袅袅,一僧人正在准备斋饭。
树上一金蝉,薄如纸的翼已破碎不堪,在叶子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树下一白鼠,痴痴地望向树盖的方向,也不知是在看树,还是看物。
「开饭啦!」僧人清喊一声,白鼠宛若大梦初醒,懒懒地望向树下的石桌。
一人、一桌、一汤、一饭。
四方桌前,明明只有一人,另外三方却各自都放着一副碗筷。
「菩提叶炒菩提果,菩提花煮菩提芽。照你这个菜谱,这树怕是没几日便被霍霍秃了!」小白鼠眯着眼嘟囔道。
僧人听了也不恼,笑答:「不怕,就快好了。」
「好?都快大敌当前了,如何好得了?」小白鼠忍不住翻着白眼道。
「小点声,灵山的金刚怕是要来拿人了。」僧人有些调皮地朝树底探身道。
「那你还不躲起来,在此作甚?」小白鼠愤愤道。
「等!」僧人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
「等什么?」小白鼠一脸疑惑问道。
「故人。」
嗯……三千揭谛,五百阿罗,八大金刚,四大菩萨……全都是你的故人!小白鼠暗想道。
突然,「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我等的人,来了。」僧人露出浓浓笑意,脚步轻盈地起身开门。
小白鼠好奇心重,趴在院墙上的洞口往外张望。
只见,门口一猴、一猪、一罗汉正在粗暴地敲着门,嘴上一个劲地喊着:「还我师父!还我师父!」
很快,门便开了。里面的人,很自然地应了声:「悟空,八戒,悟净,你们来了。」
「师父!」三个不同的嗓音以不同的音调,异口同声地喊道。
「师父」明明只有两个字,却仿佛带着千种万般情绪:有心酸,有委屈,有惆怅;有惊喜,有振奋,有希望……这两个字,配上这三种声音,真是悦耳呀!
小白鼠忍不住贴在门缝继续偷看。
突然,那只精瘦的猴子暴怒起来,奋力撕扯下身上明显宽大很多的袈裟,露出里面短小精悍的虎皮裙,大喝一声道:「如来老儿,果然欺我!」
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温柔似水道:「八戒,你一定饿了,过来先用斋饭。」
只一声,便让门前那只唯唯诺诺的猪瞬间破防。顷刻间,泪崩不止,伏地长跪不起,嘴里哼唧道:「谢师父!老猪很久不曾「先」用过饭了。佛祖诓我,什么净坛使者,老猪不过是个吃剩饭的,呜呜呜。」
僧人微微有些动容,刚要开口安慰,却听一憨厚男声响起。
「师父,放心吧,大师兄来救你了。」
那么自然,那么笃定,那么让人心安。
望着门前的三位故人,僧人笑了,笑得气定神闲,意气风发。
他等到了!属于他的西行团队集结完毕!
四人很有默契的围坐在四方桌前,将一顿普通的斋饭吃出了满汉全席的热闹和丰盛。
忽然,亭亭如盖的菩提树上方乌云压顶。
刹那间,方圆三百里的陷空山被漫天神佛四面围绕。
三千揭谛、五百罗汉、八大金刚、护教伽蓝……息数出动,布下天罗地网。
僧人望着门洞边已成太乙金仙的白鼠,灿然一笑。
瞬间,便与树上静卧的金蝉合二为一。
他独自上前,立于门口,徐徐灌入的凌冽寒风,将他身上的锦澜袈裟吹得猎猎作响。背后是直冲云霄的参天古木:菩提树下,一念成魔。
下一秒,手中九环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紫金钵盂,光摄大千世界。
「悟空,当日大闹天宫,可曾有今日这阵仗?」
挣脱斗战胜佛的桎梏,齐天大圣环视一周,目光依次掠过金鼻白毛鼠、天蓬元帅、金身罗汉菩萨,对天大笑三声道:「不曾有过!」
「师父意欲何为呀?」
「踏灵山,碎雷音,战佛祖,渡众生!」
「嗐……若一不小心再压五百年?」
「为师……再轮回十次,去救你!」
「一言为定?」
「九死不悔!」
(全文完)
作者:狐尾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