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儿,金蝉子转世,煮熟食用,可长生不老……」
我满意地放下笔,用咒音术将这个消息传遍了三界。
手上的佛珠发出不安的鸣响。
那声音却让我兴奋至极。
十世轮回,终该做个了断了。
(一)
「我是真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头上!」
春风渐暖,阳光和煦。
我却只觉得脊背生寒,犹坠冰窟。
孙悟空一步步朝我逼近,阴森的表情,充满了杀气。
「江流儿,这里只有我和你两个人,怎么我一醒来,头上就多了个金箍,你却毫发无损?」
我知道,如果我解释不清,他只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孙悟空,这一个多月,你那些好酒好菜是不是我给你送的?今天如果不是我揭下符咒,你这会儿是不是还被困在山中动弹不得?
怎么,重获自由了就翻脸不认人么,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该理你,由得你自生自灭才好。」
我捏着手中的半张符咒,努力做出倔强又委屈的模样。
孙悟空面硬心软,最是吃这一套。
算起来,他被关在山中也有五百年了,如此显眼的符咒在五行山的山脊上飘了五百年,竟从未有人敢动它。
这难道,是如来耀武扬威的小把戏么?
真是可笑至极。
眼见孙悟空眼里的杀意退却,狐疑却不减分毫,我只得凑上前扯了扯他头顶的金箍,而金箍纹丝未动:「孙悟空,传言说,金箍一旦戴上,就只有启动者才能把它拿下来,可见想害你的人,并不是我。
再者说来,刚刚天崩地裂的,连你这个当年在天庭呼风唤雨的人物都晕倒了,我一个肉眼凡胎的小和尚,还能给你戴金箍呢?」
不经意间流露的赞许果然令孙悟空很受用,即使仍然板着个脸,他似乎还是打消了怀疑,转而召唤出了这一片的土地公。
土地公巍巍颤颤地冒出头来,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土地老儿,你可看见是何人给俺老孙戴上了这金箍?」
「这……」土地为难地抬起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土地公,究竟是何方神圣想要操纵大圣,若是怕得罪不起,您说个大概也行啊。」
我一把扶住几乎快要摔倒的土地,紧紧地用力扣住他的手臂。
土地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撇了撇我,又抬眼瞧了瞧孙悟空,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是…是西天的人。」
说罢便用力睁开了我,慌张地遁地而逃,只留下我和孙悟空两个站在原地。
「土地公说的,可是西天佛门的那个西天么?」
我明知故问。
孙悟空眉头紧锁、神情严肃,似乎是在考虑对策。
「听说…金箍是个可怕的物什,戴上他的人会对启动者言听计从。」我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一边打抱不平:「这不就是变着法换了座五指山嘛……」
抓住时机,我在本已冒起青烟的火堆上又添了把柴火。
不出所料,孙悟空一听这话,立马激动了起来。
他没理会我,急匆匆地转头就想要飞身离去。
然而一向载着孙悟空云游四海的筋斗云,此时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召唤出来。
这一幕并不出我所料。
但我还是带着惊讶的语气,故作疑惑:「悟空,你的筋斗云呢?」
孙悟空浑身紧绷,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该不会,你的法力也被金箍封印了吧?」
在笼罩着的低气压中,我步步紧逼。
这次,出乎意料地,孙悟空竟然平静了下来,喃喃自语道:「不过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罢了……」
他转过头,看着西天的方向,朝山下走去。
夕阳余晖映在他身上,我竟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五百年前……
眼看着孙悟空渐行渐远,我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悟空,要去西天嘛?我陪你一起呀。」
五百年了,如来,我们很快就要再见了。
(二)
几天以来,我忽略孙悟空的白眼,无视他的警告,数次反侦察到他的躲闪,始终在他身后与他同行。
走过漫长山路后,一片热闹非凡的集市终于映入眼帘。
经过一家小酒馆时,我上扯住了孙悟空的胳膊。
「悟空,咱们去这家酒馆,填填肚子吧?」
他停下来,斜睨着我,用眼神示意我离他远点。
死猴子!
我手捂着肚子,一脸虚弱难受的模样。
「我饿得快不行了……」
「你饿不饿与我有何相干?」
他不屑道。
我愣住,看着他,挤出了两粒豆大的泪珠。
然后慢慢地转身,失落地独自向前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果然,走到第五步时,孙悟空在身后咒骂了一句:
「真麻烦。」
然后,一个跨步上前拎着我,走进了酒馆。
小酒馆里一向是有说书者来为酒客们助兴的,这家也不例外。
一只黑熊精,拿着块板砖,在酒馆中央的戏台子上讲得唾沫横飞:
「二郎神杨戬,多好的神啊,可惜啊,怎么就偏偏认识了我们的齐天大圣呦…」
果不其然,不管过去多少年,孙悟空的陈年旧事,永远都被妖精们津津乐道。
「话说当年,二郎神君的母亲因仙凡之恋触犯了天条,天上地下,那是没有一位仙官愿意前来惩治的。
只有他孙悟空,承蒙神君收留,一直以来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到头来却反咬一口,将恩人的母亲关于山中,以此作为献给玉帝的投名状。
不过这倒是也难怪,石头里蹦出来的泼猴儿,怎么会有心呢?!
可惜啊,任凭怎么巴结,人家天宫到底是瞧不上他,只叫他做个弼马温,去养养马而已。这家伙还敢大闹天宫?真是不自量力!」
听到这里,我不由得抬眼观察对面的孙悟空。
已经过去五百年了,他还会为了这些闲言碎语伤心么?
大名鼎鼎,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孙悟空,会伤心么?
然而孙悟空却是面无表情,在黑熊精聒噪的声音中,他平静地用完桌上的酒菜,便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连饭钱也没有留下。
想必是算准了我会付账吧。
可惜,他算错了。
我不但不打算付账,还要唱一出好戏。
站起身来,走上戏台,我在黑熊精诧异的表情中夺过他手里的板砖,狠狠地拍在桌台上。
「齐天大圣去了天宫还能养马,你们,却连天宫的门都摸不到,就算是摸进去了,也不过只有当坐骑的份儿。」
我的狂言妄语使得整座酒楼瞬间鸦雀无声,在座所有妖怪的视线全部聚集在了我的身上。
许久,一只小妖打破了尴尬与沉寂:
「看他这模样,好像传言里的那个江流儿!」
听了这话,一旁的黑熊精马上凑近我仔细地闻了闻:「他身上有莲花的味道,金蝉子转世,错不了,他就是那个让人长生不老的江流儿!」
话音未落,群妖明显开始骚动起来。
我不以为意地用余光留意着酒馆的门口,等待时机开始我的表演。
不过片刻时间,孙悟空走不了多远。他听力素来极佳,必定能听到这里的动静。
能听到我的仗义执言,亦能听到我因此而身陷囹圄。
若是他来了,说明他被我感动认可了我,那我只管装作被解救的可怜孩子,借由他的使命感赖着他一起西行。
若是没来,我亲自解决这帮妖孽,再跟上他又有何难,以他的性子,必不好意思开口问我,连个慌也不必扯。
一切都是定局,唯一的变数,只有孙悟空的心。
台下群妖已蠢蠢欲动,即刻便要一拥而上。
我闭上双眼,静气凝神,等待着最终的结果。
黑暗之中,我感受到,自己的衣领仿佛被谁给勾了起来。
(三)
即使闭着眼,我也知道抓着我的是谁。
可是在睁开双眼,确认眼前正是孙悟空的时候,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会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喜悦油然而生。
孙悟空什么也没有说,他带着不容侵犯的气场,在群妖的注视下,一路将我拎出了客栈。
而此前还在议论孙悟空的妖怪们,竟是没有一个敢吭声。
出了集市,又是跋山涉水的一段路程。
孙悟空全程无言,我也依然还是跟在他身后。
我们两个就这样彼此别扭,却又互相陪伴着,一直走到天色渐晚。
幽深黑暗的山洞里,我用捡来的几支枯木努力想要架起火堆取暖。
而孙悟空则是优哉游哉地坐在洞口,扭头看着外面阴森森的无尽树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背影有些落寞,似乎承载了整片丛林的萧瑟,看上去那么孤独,又那么的无所谓。
而我却总是忍不住地去回想,在集市里,他救我出去的时候,我的心情。
明明只是一次精心策划的试探,为何我总是如此念念不忘?
惨白的月色渐渐铺满丛林,透过山洞口映得孙悟空身上一片明亮,而我则在黑暗中,在他的背后,注视着他。
手下的枯木生了烟,微弱的火光逐渐燃起,映得我脸上半阴半阳。
「看不出来,你还会生火。」
孙悟空不知什么时候回过头来看向我的火堆。
「是在对我说话么?」
听到山洞里自己的回音,我才意识到自己不经意间已经把心中的疑惑宣之于口。
然而孙悟空全然无视了我的提问,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集市里的那段说书,你是不是早就听过?」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借着月光看向孙悟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色太过苍白,他看上去有些脆弱。
而孙悟空似乎不需要任何答案,继续发问:「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到底是在同我说话,还是自言自语呢?
尽管分不清楚,我还是从他的最后一个问题开始回答。
「因为我也想去西天,可一个人上路太危险,」我顿了顿:「纵然从前不知晓,现在你总该知道,吃了我,就可以长生不老吧。」
面对这微妙的话题,孙悟空一时间似乎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复,只是怔怔地看着我。
「明知道只要吃了我就会长生不老,可是我们两个今天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一路,你也没有对我下过手,」我认真地回望孙悟空的眼睛,回答了他想问又没问出口的问题:「悟空,我相信你不会伤害二郎神。」
说完,我便不再理会孙悟空,继续忙活起了手中的柴火。
孙悟空也只是自嘲地笑了笑,叹了口气,继续扭过头去赏月。
就在我手中的火势逐渐稳定之时,一阵不寻常的风声沿着哗哗作响的树丛袭来,吹得我的火苗东倒西歪。
孙悟空立刻直起后背,向洞外张望。
我知道,那是他警觉时的表现。
「是有山间的野兽奔着火光而来么?」
我爬到孙悟空身后,歪着头向外面张望,却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是我的老友罢了。」不知何时孙悟空将他的铁棍拿在了手上,站起身来。
老友?
五百多年了,孙悟空还会有老友么?
「不会是地府的人来了吧?」我站起身来,扯了扯孙悟空的衣服,将我十世修行的经验之谈告诉给他:「阳寿已尽之时,地府钦差会化作生者最想见到的人,渡他去地府来着,不管你有多思念这个老友,可千万不能跟着走。」
「生死簿上早已没有我的名字,老友就是老友,好久不见,倒真是该叙叙旧了。」
孙悟空的语气毫无波澜,话却是说得怪里怪气。
只怕这位老友看到他手中的武器,是不会感受到重逢的喜悦了。
胡思乱想之际,风终于停了下来。
朦胧月色下,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不远处伫立着。
(四)
「齐天大圣,别来无恙。」
那身影缓缓走近山洞,借着月色,我隐约看到他的头顶上似乎还有一只若隐若现的眼睛。
是二郎神。
孙悟空在集市露面才不过半天,他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无视我的存在,二郎神径直向着孙悟空走去。
「你来做什么?」
孙悟空杵在洞口,没有半点让二郎神进来的意思。
「去五指山探望故人,却发现不仅故人不在,连山都没了,你说我能不忧虑么?」
二郎神倒也不恼,淡定地绕过孙悟空,走进山洞里。
「我问你有何贵干。」孙悟空拽住二郎神的手臂,没有让他继续向前走。
「如果我说,我有事想请你帮忙,你会愿意尽绵薄之力嘛?」
二郎神停下脚步,半戏谑半认真地问。
「帮忙?」孙悟空的音调瞬间高了一个八度:「上一次我帮完你的忙,被压在五行山五百年;这一次,你觉得我还会帮你么?」
「上一次请你关押家母,害你背了黑锅还失去五百年的自由,并非我的本意;不过这一次,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个一雪前耻的机会。」
二郎神此话一出,我不由得有些吃惊。
我当然能想到以孙悟空的个性,断不会伤害二郎神,却想不到一向声名远扬的二郎神君,竟还有这样一面。
「呵,不必。」
孙悟空没了耐心,短短几个字,想打发二郎神走人。
而二郎神却是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们这一来一回,兜兜转转,未免进展太慢。即使二郎神来得比我预计要早,但是既然来了,就不能放过机会。
看了看孙悟空,我转头拿起一根枯枝填进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更盛的火光照得整个山洞亮亮堂堂,映得那金箍上星星点点。
果不其然,这光影吸引了二郎神的视线。
「孙悟空,你头上戴的可是金箍?」
孙悟空摸了摸头顶,转过身去背对着二郎神,没有说什么。
「看来我其实根本无须费心劝说了。」二郎神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表情却是逐渐变得放松:「我们做个交易如何?只要你愿意出面用这宝莲灯劈开华山,救我妹妹出来,我便开启天眼,助你找到金箍的启动者。」
宝莲灯。
看来传言不假,留存着天地间第一缕光的圣物果真就在二郎神手中。
宝莲灯虽已残破无法重现当日辉煌,但是劈山开路,绝不成问题。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现在就稍稍透露给你一点小信息,」二郎神再接再厉:「金箍的启动者,是一个有仙力的孩子…」
「够了!」孙悟空厉声制止了二郎神:「杨戬,我是不会和你交易的,你走吧。」
「孙悟空,这可是你扭转口碑的好机会。浪子回头比好好先生更受推崇,难道你要一直过着这种,世上无人信你,你亦相信无人的日子么?」
二郎神斜倚在山洞的壁沿上,漫不经心地抛出最后的诱饵。
孙悟空闻言,抬眼看了看我,见我也在瞧着他,很快便转移了视线。
他沉默了片刻,说道:
「你怎知世上无人信我。」
语毕,他便扬长而去。
只留下我和二郎神面面相觑。
「你就是金蝉子?」二郎神率先打破沉默:「你故意引得孙悟空去集市抛头露面,究竟是何用意?」
「路过罢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二郎神君,听说你的母亲最后在山下郁郁而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想念过她么?」
虽是为了反将一军,但百年来我也确实忍不住地好奇。
就算是有千年修为的神君,难道就真的可以自如地斩断七情六欲?
哪怕是关于自己的母亲。
二郎神没有回答我,只是沉默地盯着那团火焰。
许久,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对着什么作出妥协。
「怎能不想啊…」
他说。
(五)
「孙悟空,去西天的路,好像不经过华山吧。」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位置从孙悟空的身后,挪到了…距他身后更近一点。
孙悟空一向嘴硬,自然放不下身段来和我并行,但他却会时不时地留意我的方位,有时甚至刻意放缓脚步怕我跟丢。
我知道,这是他心里认可我的表现。
也是我一直以来努力想达成的结果。
只是,我心里始终充斥着一种琢磨不透的情绪。
那种隐隐的喜悦,究竟在为计划达成而得意,还是,因不再孤单而温暖呢?
「二郎神说,金箍的启动者是个有仙力的孩子,除了红孩儿不做他想。」孙悟空难得地回答了我:「听说红孩儿最近就在华山。」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是啊,红孩儿就在华山,二郎神的妹妹也在这里。
孙悟空也在这儿。
都在这里了。
正想着,一股妖风袭来,神秘的力量将我乘风托起。失重的感觉让我有些惊恐,下意识地,我叫了声走在前面的孙悟空,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我发现自己双手被吊了起来,悬在山崖之上,脚下便是万丈深渊。
「你醒了?」
一个穿着赤色肚兜,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悬空立在我对面,邪魅的表情和这张纯洁的脸放在一块显得有些分裂。
想必眼前就是那个,自小在火焰山旁,靠着三昧真火修炼长大的红孩儿了。
真好,不用我亲自去找。
「你就是江流儿吧,传言中那个可以让人延生延寿的转世金蝉?」
「谣言不可尽信。」
「呵呵,」红孩儿似乎被我的回答逗笑:「我管谣言是真是假,反正你现在落在我的手上,就当是有道下酒菜也不吃亏。」
见我没再言语,只是苦笑,红孩儿语气里又平添了几分得意:「我知道,你身上有高人布下的保护咒,我暂且动不了你。但是呢,我已经广发英雄帖,明日一早群妖聚集,谁破了你身上的结界,我便将你的肉分他一半。」
保护咒?
会是谁意图保护我。
是如来么?
还是…孙悟空呢?
意识到自己竟然对孙悟空心存期待,我不由得在心里骂了一句不中用。
逢场作戏罢了,下棋的人岂可对棋子有依赖之心。
「今晚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味道才够鲜美,晚安啦~」
红孩儿打断了我的自怨自艾,在临走之前留下一句道别。
「传言里,说是要煮熟了吃吧。」我望着他,低声说道。
「想不到你还会主动提醒我?」红孩儿回身露出爽朗的笑容,显得十分惊喜:「放心吧我的食物,锅我早就架好了,明日我亲自点火,送你上路。」
(六)
明日很快来临。
这次聚集的妖怪是上回在小酒馆里的数倍,密密麻麻铺了半个山坡,远远望去像是一片黑压压的蚂蚁。
我的双手被吊在两根木桅搭起的支架上,下方就是一口冒着热气的铜锅。
锅底熊熊燃烧的火光,映得我眼里一片猩红。
「各路英雄们,」见声势已足够浩大,红孩儿高喊道:「正如请帖所言,诸位谁能破的了金蝉子身上的保护咒,谁便可与我分食这美味!」
此话一出,群妖骚动起来,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终于,一只孔雀精第一个走到我的跟前来。
只见她优雅地起步,在空中翩翩旋转。
漂亮的屏羽尽数展开,数道羽毛化作利剑带着疾风向我扑面而来。
就在那些凌厉的孔雀翎步步逼近之时,一道金黄色的光圈顷刻间从天而降,在四周形成结界,将我完完全全包裹其中。
而那些羽毛则仿佛突然被卸了力,倒逼回去直指孔雀精,刺得她满身伤口,屏羽残破,重重地摔了回去。
见到这样一幕,刚刚还拍手叫好的妖群瞬间鸦雀无声。
而我也不由得有些诧异。
熟知如来的招数,我深知这不是他的手笔;而孙悟空法力受封,纵使施了保护咒,也不会有如此威力。
究竟是何人,能够在我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布下如此强劲的保护咒?
在我默默思考之际,一个又一个前来挑战的勇士落败而归,个个伤亡惨重。
一时间,竟是无人敢再站上前来。
整个华山陷入了空前的寂静,只听得到落叶和溪流的声音。
红孩儿的脸色愈发玩味儿,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能不能长生不老,单纯只是想要取乐。
「我来试试。」
熟悉的声音打破死寂,我抬眼望去,果然是孙悟空。
他仰着头,一步步地走近,手指一转,便隔空割断了我手上的铁链。
难以置信地,我重重地一头栽进下方的锅里,若非是有结界护佑,只怕会被烫掉一层皮。
「孙悟空,你疯了?」
我急匆匆地爬出来,站到铜锅旁,炙热的真火烤得我不禁有些出汗。
孙悟空并未理会我的不满,他转过身去,似笑非笑地看向红孩儿。
「孙悟空?」红孩儿笑了笑:「你就是传说中的齐天大圣?」
孙悟空没有言语,他走到我身边,将我一把拽去了身后。
见此情景,红孩儿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齐天大圣,你非但没解开结界,还来抢我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待孙悟空回答,一座巨大的莲花台从天而降,将红孩儿困在其中,五个金箍也随之而来套在了他的身上。
红孩儿愈是挣扎,便越是逃脱不出,整个山林都回荡着他的怒吼。
「红孩儿,你屡次三番聚集群妖,挑拨是非,犯了大忌,现在我奉命前来降伏你,你可知错?」
圣光显现,观音现身。
听到观音的声音,红孩儿似乎放弃了挣扎。
见他已冷静,观音放柔声音,继续说道:「便是如此,你父亲也不会回心转意与铁扇公主重归于好,不如跟在我身边,潜心修行。」
父亲?
早有耳闻,红孩儿的父亲牛魔王舍弃他们母子二人有了新欢,看来红孩儿在这华山种种胡作非为,无非是想吸引父亲注意罢了。
看似玩世不恭不可一世的圣婴大王,原来心底一直压抑着对父亲的思念和不甘。
只不过,纵使是跟着德高望重的观音大士修行,难道就真的能涤尽如此强烈复杂的情感,从此无欲无求么?
即使红孩儿没有应答,观音还是挥一挥手,打算将他带走。
「等等,」一直沉默的孙悟空突然叫住了观音:「红孩儿,摘去我的金箍再走。」
「金箍?」
红孩儿脸上悲恸的神色转为疑惑。
「二郎神说,是有仙力的孩子给悟空带了这金箍,除了你还会有谁?」我抢过孙悟空的话头,借由二郎神的权威,将矛头再次引向红孩儿。
「启动。」
红孩儿没有解释,只是轻声念出两个字。
然而孙悟空头顶的金箍却是依旧稳稳地戴着,没有一丝动静。
「孙悟空,给你戴金箍的另有其人,我不便明说,只靠你自己找寻了。」
观音留下这话便带着红孩儿离开了。
见主事者已经离去,群妖也一哄而散。
只剩下孙悟空呆呆地伫立在原地。
看着他失落又绝望的背影,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偷偷炼取了三昧真火的火种,收入囊中。
(七)
「悟空,你曾经法力高强,可能看出是什么人给我布下了保护咒?」
下山路上,我若无其事地试探孙悟空。
「是红孩儿,」孙悟空的心情似乎好转了不少,极其耐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他借着这个由头,戏弄群妖打发无聊罢了,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样做了。」
红孩儿?
真若是他,倒也真的合乎情理。
我扭头看了看孙悟空,想要从他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然而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庞没有一丝破绽。
或许,这就是事情的真相吧。
可我心里却不知为何生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
不知是因为证实了孙悟空没有挣脱金箍的可能性而卸下警觉,还是,因为这保护咒并非是为了保护我而生。
就在我低着头沉心思索之时,孙悟空的脚步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不解地抬起头看向他,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前方的二郎神。
「我妹妹就在华山,」这一次,二郎神没有摆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而是一副诚恳和卑微的姿态:「就在这儿…就在这里。」
上一次,他摸准孙悟空的脾性,用虚假的恩情与利益骗了他,将亲生母亲关入山中,只为了巩固自己的官位。
而如此相似的这一次,同样是对着孙悟空,他卸去所有伪装,放低身段,求他挥挥手救了自己的妹妹,同样也是为了不触犯天条,不动摇身份。
看着他谦卑的模样,我不禁想起那一日在山中,当我问起他是否思念自己的母亲,他回答说:怎能不想。
想必他也一样不想妹妹重蹈母亲的覆辙吧。
可惜,没有想要到,放弃虚名与荣华。
这世上何来的无欲无求,不过有些事,非我所求而已。
「你故意暗示我,启动金箍的人是红孩儿,就是为了引我走到这儿?」
孙悟空眯了眯眼,语气里透着冷意。
「拜托你了,就在这里,只要你劈开这山,我就告诉你,金箍的启动者是谁。」
二郎神没有气馁,自顾自地掏出黯然无光的宝莲灯,想要递到孙悟空手中。
「二郎神,无论你的天眼看到了什么,真真假假却全在你一张嘴。」孙悟空摇头:「我不会再信你。」
说罢,便绕过二郎神,径直向前走去。
不行,我不能让他离开。
急忙跟上前,我拽住孙悟空:「悟空,二郎神君这次看起来确实是真心的,他……」
孙悟空停了下来,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冰冷凶狠,让我不禁一怔,松开了手。
与孙悟空同行不觉已是数月,我一直以为自己对他已经足够了解,可以凭借这了解将他左右。
却不曾想自己这一路,在他的面硬心软中,在他流露的脆弱中,在他对不公与伤害的漠然中,渐渐生出他好相处的错觉。
此刻他冰冷的眼神,似乎在提醒着我,在做齐天大圣之前,孙悟空,可是万妖之王。
而我,终有一天,会面对他的狠戾。
诡异的沉默蔓延开来,孙悟空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步履匆匆。
「二郎神,不如我来担这罪名,帮你救出你妹妹吧。」
我没有急于去追孙悟空,而是对身后的二郎神伸出援手。
二郎神却是摇了摇头:「你的法力早已大不如前,即使这宝莲灯已因破损而威力大打折扣,亦非你能驾驭。」
听了这话,我除了苦笑,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
是啊,五百年前的金蝉子,无需任何外力,凭一己之力便可点燃完完整整的宝莲灯。
可是今时今日,今非昔比,我连一盏破碎的残灯,都驾驭不住。
「听说你妹妹在山中生了重病,你才会如此急切,」我笑了笑:「如今各路神仙妖怪都不愿忤逆天规,我有心与你交易却是无能为力,只怕事情,是真正无解了。」
留给二郎神一个节哀的眼神,我转过身朝着山下走去。
想要宝莲灯,只怕需从长计议了。
我加快步伐,想要先追上孙悟空,不料没走几步,眼前突然一片雪白,随即便是一声巨响伴随着地动山摇一起袭来。
我回头看向身后,只见二郎神腾空而起,宝莲灯在他的手上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他面前垂直陡峭的壁沿正在分崩离析,到处都是飞溅的碎石和尘土。
二郎神…竟是亲自出手救他妹妹了么?
千年的修为,神君的荣华,无边的法力,翻云覆雨的权势,他竟是就这样全部舍弃了?
大地逐渐停止了颤动,灰烬与烟尘之中,二郎神抱着妹妹缓缓走出的身影逐渐清晰。
「你……」
我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知道你想要这个,拿去吧。」
在二郎神的示意下,他怀中苍白虚弱的三圣母将宝莲灯递给了我。
我默默地将灯接了过来,拿在手中。
明明是几百年来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宝物,此时此刻真拿在手中,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金蝉子,五百年了,你数次轮回费尽心思一心想要回西天,真的值得么?」
二郎神微笑着问我。
我知道,他是在报上次山洞里我问他是否思念母亲的怨仇。
而我向来不甘示弱:「二郎神,依照天规,你和你妹妹都会被废除法力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位列仙班,你这样做,不会后悔么?」
「方寸之地一呼百应,却连阖家团圆也是罪过,这仙班,不位列又如何。」
二郎神从容又坚定,他向我点了点头,便抱着妹妹飞往天宫,去接受天庭的制裁。
我收起手中的宝莲灯,失魂落魄漫无目的地向着山下走去。
在人间逗留十世,这还是我第一次真正集齐所需的所有宝物,然而没有想象中的欢欣,我像突然失了方向似的迷茫。
自从被如来封了法力扔下凡尘,我一心想要回到西天与他轰轰烈烈地斗一场,拿回本属于我的修为和地位,甚至也不是没想过篡位谋权。
在曾经那样漫长的修行中,我无数次被如来提点: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只有真心追求天理,摒弃人欲,最终才能成为真正的集大成者。
如果说这天地间,有谁与我最为相像,那必然是二郎神。
千年来,他潜心修炼,心无旁骛,秉公做事,未有差错;为了修为,他可以舍弃亲情,利用友情,绝缘爱情,只想走到最高的境地。
而今天,无计可施之际,他宁愿放弃一切,只做一个忧心于妹妹的兄长。
他做出抉择后的淡然与超脱,令我不得不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理念。
这世间,山水石碑,花开花落,日升月沉皆为永恒不变,而万物的存在与之相比却是如此渺小。
若非有人欲,那我们,究竟是在活什么?
如果说,贪慕荣华、思念亲友、爱慕伴侣皆是欲望,那么想要修至大成,探索真理,难道不也是一种欲望么?
天人交战,我的心绪一路起起伏伏,却都在山脚处看到别扭等待着我的孙悟空时平静了下来。
修行千年,轮回十世,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
纵使是错的,这条路,也非走完不可。
(八)
剩余的旅途平静又漫长。
孙悟空与我都沉默了很多。
然而我们谁也没有抛下彼此,仍然一前一后地越过丛林,走过山涧,路过集市,最终走到了这片广袤无垠的大漠。
而大漠的尽头,便是西天。
在这无数日日夜夜,我时常望着孙悟空的背影,反反复复地想着,这场旅途究竟是否有意义。
那么冗长的修行时光里,我怀揣着修至大成探索真理的信念,一个人度过每一个落寞的清晨与夜晚。
纵使被贬入凡间,我也只是路过人间烟火,一心想要回到西天继续修行。
直到这一世遇到了孙悟空。
我的第一个朋友。
无人问津的街道,山谷盘旋的冷风,都不再是我一人踽踽独行。
每当他在前方不远处用余光偷偷回望,等我跟上去的时候,我心里总会流过一阵暖流。
这样心绪已经不再坚定的我,真的还能继续修行么?
「悟空,」眼看着入口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我终究还是叫住了孙悟空:「我们不去西天了怎么样?」
孙悟空回头看了看我,露出一抹好看的笑:「这一路想甩你都甩不掉,怎么佛门近在眼前,你又不想去了。」
「我……你斗不过佛祖的。」
我满腹心事无从说起,只能随意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哼,斗不过又如何,我不能永远都带着这金箍!」
孙悟空回过身去径直走向了佛门。
而我,亦是不能永远在这凡尘间轮回。
罢了,没有退路,便不要回头。
佛门还是一如五百年前一样,到处一片安静,只听得到阵阵梵文诵经的声音,压抑得可怕。
我熟门熟路地带着孙悟空悄悄地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
「看来你果然对这里很熟悉呢。」
孙悟空跟在我身后,小声说道。
我没有理会他,只是伏着身在前面带路。
七拐八拐,终于来到了如来平日修行的大殿。
「就是这里了。」
我直起腰来,看着眼前五百年未见的厚重大门,心不由得砰砰地跳了起来。
为了重回此地,面见如来,我孤苦伶仃地流浪了五百年,兜兜转转,终于又站在这座大殿前。
「就是这里?派头可真不小。」
孙悟空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
如来显然对我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他高高地坐在宝座之上,面带微笑地看着我和孙悟空:「你们到了。」
本是愤愤不平的孙悟空在看到如来的刹那却反而安静下来,一言不发。
而我看着这五百年音容未有更改的佛祖,心绪复杂。
「金蝉子,心念不正,欲念难除,褫夺封号,削去法力,贬下凡尘,永世轮回。」
被莫名扔出西天时,如来所说的话我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可是我耿耿于怀那么多年,今日重逢,他竟是没有半点情绪。
那数千年未有任何改变得平静如水,似乎在向我昭示,这五百年,他从未将对我的伤害放在心上,我却还一个人念念不忘了五百年。
「为什么?」
纵使如此,跨越百年,我还是问出了当时没来得及听到答案的问题。
为什么将那样的罪名加诸我身?为什么要我在人间受尽苦楚?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可如来依然挂着那个面具一般的微笑,没有回答。
「如来,摘掉我的金箍。」
一直沉默的孙悟空突然发难。
可惜如来依旧只是笑着看了看他,不言不语。
这种睥睨众生的无视,难道就是佛家人最后的大道?
我忍无可忍,顾不得许多,用尽全身仅存的法力,召唤出宝莲灯,点燃三昧真火的火种,并最后转向孙悟空,说道:
「启动。」
(九)
孙悟空的眼里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随即便痛苦地栽倒在我面前。
他的手死死地按住金箍,用尽全力挣脱,却是毫无办法。
是的,是我。
从相遇开始我便是不安好心。
我不是企图在孙悟空的庇护之下来到西天,而是要将他带到西天,带到如来和我的战场之上。
纵然我曾经法力无边,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如来的封印,回到天宫与他一战。
唯有借用承载天地间第一缕光的圣物才有希望与如来匹敌。
可惜宝莲灯在三圣母被抓入华山之时内耗过重,油尽灯枯。
唯有摘采一颗不惨杂质的真心作为灯芯,再借以至阳至热的三昧真火,方可重新点亮这残灯中的天地之光。
而这颗真心……
是要孙悟空把他的心摘来给我。
十生十世,生生死死,我终于凑齐所有,站在如来的面前,与他一战。
只要我命令孙悟空,摘下他的心来给我。
宝莲灯再次亮起,即使是如来也绝不可能抵挡得住,到时候,法力重回,这天地之间,便只有我一人可承接大统。
百年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如今一切近在眼前。
只差这最后一步。
只一步之遥,
我便可坐在那大殿之上,以胜利者的姿态,重回西天。
可我的眼前还是没出息地浮现起和孙悟空一起走过的日日夜夜。
从来,我的人生里,只有我自己,和那至高无上的大道。
可是当孙悟空宁可自己挨饿也佯装不喜欢把食物留给我的时候;当他按耐住急躁放缓步伐频频回头的时候;当他默默地挡在风口注视着我架起篝火的时候,我感受到了一种悄无声息的陪伴与美好。
孙悟空是我的第一个朋友。
而我却要他摘出心来给我。
纵使我这儿的打败了如来,剩余往后那漫长得可怕的时光,我将会在无尽的悔恨中度过。
泪水划过眼眶,冰冷地在我的脸颊上蔓延。
这还是我,第一次,真心地感到伤悲。
明明距离成功只有一步,可这一步竟是那么远又那么难,我终究无法跨过。
(十)
正当我想放弃一切,弯下身为孙悟空摘掉金箍的时候,熟悉的金黄色结界出现在我眼前。
只不过这一回,它正朝着我,步步紧缩,直至将我牢牢捆住。
刚刚还在痛苦呻吟地孙悟空拍拍衣服站了起来,冷漠地看着我,目光一如那天在华山看我时那样森寒。
「你……」
眼泪风干在脸上,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原来,他真的早就挣脱了金箍,布下结界。
而这结界也并非什么保护咒,而是注入了他至高法力幻化成无形的金箍。
我一路恍恍惚惚,犹犹豫豫,竟是在不知不觉间由猎手变成了猎物……
「江流儿,谢谢你为我集齐宝物,」孙悟空挥挥手变出一把华丽的匕首放在我手上:「轮到你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还是从一开始就是?」
「从排除了红孩儿开始。」
孙悟空一如既往地耐心回答了我的问题。
而我也在听到它的答案后恍然大悟。
是啊,凭孙悟空的法力,金箍都束缚不了他多久,又怎么会察觉不到我身上的仙力呢。
二郎神一个暗示,他早就生了疑心,这才悄无声息把金箍套在我的身上。
孙悟空时刻留心我的一举一动,我以为是在等我,实则却只是暗中观察着我。
而我不知死活地为二郎神说话,更是坐实了身份。
往后种种,不过互相利用罢了。
「真希望不是你。」
孙悟空一脸冷漠地对我说道。
我不知道他内心是否也会像我刚刚那样摇摆不定,饱受煎熬。
是否也会如同我一般,回忆起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山水,和无言的陪伴。
或许,那只是他的伪装吧。
可与我而言却是从未有过的美好。
我缓缓闭上了眼,等待着孙悟空的指令。
如来一向对世间万物冷眼旁观,断然不会救我。
而封印未除,我仅存的法力根本挣不脱金箍。
今日,只能赌孙悟空的一颗心。
「你也很震惊吧?」出乎意料地,孙悟空转头对着如来说起了话:「你最为得意的弟子,终究还是败给七情六欲。」
如来却没有应答,仍然静静地看着孙悟空。
「五百年前,我曾经问过你,你洞悉一切知晓万物,为何明知天规有违万物本性却仍然要固执地成为它的捍卫者?」孙悟空继续说道:「可你 却告诉我什么,你抛却一切放弃所有,无欲无求才因此悟道成佛?如今你一手培养起的得意门生,都败给人欲,你还有什么可说。」
「不是来杀我的么?」如来开了口:「何必纠结前尘往事。」
「金蝉子是你一手养大,他就此消失,难道你就真的不伤心?」孙悟空回头看向我。
如来没有回答。
诡异的沉默蔓延开来。
存天理,灭人欲…
天理,人欲…
痛苦之中,我的意识逐渐模糊,眼前逐渐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当我醒来的时候,孙悟空已经不见踪影。
只剩下如来独自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劫后余生的喜悦袭上心头。
「你醒了。」
见我转醒,如来随口问了一句。
「是你救了我?」我试探着问道。
如来摇了摇头:「孙悟空到底是无法违逆本心,放过了你。」
亲耳听到是孙悟空放过了我,我不由得松了口气,随即心中却又翻涌出阵阵惆怅。
孙悟空他…只怕不会再愿意见我了吧。
唯一的朋友,终究还是归零。
「我一直认为只要没了心中欲望,便可百炼成钢,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如来语气平淡:「你们都因放不下朋友而有了弱点,失去机会。」
「如果我真的殒命,你也不会伤心么?」我看着如来的眼睛问道。
「我的确不会伤心。」
如来没有避开我的视线,而是缓缓地为我讲述我这五百年轮回的缘由。
「我并非一日修至大道,无数年来,我为了探索真理走遍三界潜心修行,终于在饱尝世间冷暖后参悟成佛,而那参悟的真理,便是……」
「灭人欲?」
我忍不住接上了如来的话。
如来果然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万物遭受的一切痛苦,都是因为心中的欲念,只要无欲无求便可无坚不摧无往不利。
所以,我忍住剧痛,从心念中彻底剥离出了自己的七情六欲,安置于人间,而那七情六欲是如此顽强,渐渐竟有了生命的迹象,炸裂了我的封印,从石块深处焕发新生……」
听到这里,我心里渐渐生出惊恐。
这天地间,从石块中崩裂而出,突然拥有生命的,那不就是…不就是……
「没错,就是孙悟空。」
如来肯定了我的答案。
从欲念有了生命,他便不断质疑自己,是否此前一切修行都是误入歧途。
于是他故意让孙悟空在天地之间受尽苦楚,意图将自己的欲望彻底磨平,谁知孙悟空非但没有陨灭,反而搅得天翻地覆。
纵使如来亲自出马,将自己的欲望镇压于山下,可在欲念本身的质询下,他的内心却再也无法如成佛之初那般坚定。
所以才会将我扔下人世,想要看看自小便开始修炼佛道的金蝉子,能不能斩断所有欲望。
可惜啊,万物的本心无可更改,正是因为有了欲望生命才会存在。
我笑了笑,一时也不知道该和如来说些什么。
兜兜转转五百年,他没能解开心中的困惑,而我,也终究无法留在西天。
潮水退了又回,海鸟绕着低空不断地盘旋。
海风带着淡淡的腥咸拂过我的发梢。
我未曾读懂这风,因为我始终醉梦。
时光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一晃我已是在这海岛待了十数年。
从少年到中年,这恐怕,是我在人间逗留的最久的一世了。
这十多年,我都在原地默默地等待。
等孙悟空愿意再见我一面。
我告别佛祖,离开西天,如今已成了彻彻底底的凡人,在每日的忧思之中,身体愈见衰退。
而这一世只怕是最后一次的轮回。
这一世,等不到的……
只怕就是永远等不到了。
日复一日,我于孙悟空蹦出原石的海边等待,不敢稍离,希望还有机会能最后对我唯一的朋友,表达歉意。
可惜岁岁年年,他都没有来过。
「江流儿。」
恍惚思忖之中,似乎有什么人在叫我。
我循声望去,竟是看到孙悟空在光影里向我走来。
「江流儿,跟我走,我带你去地府,从生死簿中勾掉你的名字。」
孙悟空一步步朝着我走近。
我不知道,那究竟真的是我的朋友,还是来自地狱的使臣。
可我已经等得太久了,无论是什么,就这样跟着去吧。
这世上,这一世,有过我作为江流儿活着的痕迹。
足矣足矣。
我站起身来,第一次站在孙悟空的身侧。
与他并肩而行,向地府走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