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齐赫出征前日,我回了一趟家,碰巧父亲携母亲出门去城外赏红枫。我便坐在湖亭闲摆了一盘棋,待到傍晚时分,父亲才回来。
「死局。」父亲站在我身后看棋盘。
我注视着父亲转走到对案准备坐下来,淡淡道:「死局么?」
父亲端坐凝视棋盘,须臾,抬头问道:「怎么是今日回来了?」
我垂下眼眸,抬手慢慢收棋子,「父亲,我记得,之前我问你,为什么要选谈祈,你第一次同我提到他的时候,说他和西夷君主一样,十分精明。
我怎么觉得,好像也不过如此呢?」
说罢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父亲。
关于那个想法我忍不住地思虑了很久,还是想得到父亲的确认,想听他告诉我,「不是」。
父亲深明于心我想说什么,从容地一笑:「你回澧都已经快两年了,看见了澧都所发生的事,为父……好像把该教的都已经教给你,今日就给你提一个提醒吧。」
我蹙眉微微歪头思量。
父亲语重心长,「你必须了解,一个局当中,你知道的,和你对手知道的。」
我又垂了眸,自己知道……
小蔺公子、江俨的死士、隐瞒身份和联手起兵。
小蔺公子死了,对外的消息只称他被派去了周朝,谈祈肯定清楚里面的乾坤。
江俨的死士……他应该不知道扈齐赫还会继续查死士的事,且查出了有用的消息。
我不解,「那又怎么样?」
父亲道:「既然已经知道这么多,推测出他另有目的,太子殿下怎么会没有防备?」
我紧蹙了眉,「父亲你明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就不觉得,」越想越觉得事实如此,心底惶恐又不敢细想,「就不觉得,谈祈的目的,可能是,是……」
眉头蹙得更紧,深吸了一口气,胸口憋闷,难以说出口,「扈齐赫!」
父亲不以为然,温声安慰我道:「你与太子新婚,他就要出征打仗,担心在所难免。」
我摇摇头,说出来后莫名地愈加肯定,「我觉得就是这样。」
父亲无可奈何,语气有点严肃,「从前想问题的习惯还没变,你也这样与太子说了?」
我又摇摇头。
父亲默少间,再次温和宽慰,「天色晚了,太子明日出征,你就舍得?」劝我,「早些回去吧。」
我垂着眸不住地想这件事,片刻之后,不安地点点头,低声答应,「嗯。」
回到东宫,才进殿门就发现宫人端着扈齐赫的衣裳出去,衣袖口沾染了血迹,我忙问太子是不是受伤了,宫人忙解释道没有。
我进内殿看见扈齐赫一如既往坐在图上,于是慢慢走过去,扈齐赫转头见我,向我伸手。
他拉着我在他身旁坐下来,他的手的确没有受伤。
原来是今日他的一个副将意外伤了腿,此战恐怕不能随他去。
「那怎么办?」我担忧地看扈齐赫。
扈齐赫看图神情如常,「没关系,出征打仗,意外常有,」转眸告诉我,「不用紧张。」
忽地像发现什么事,意味深长地露一个笑,「陪我坐在这里看了这么多日地图,看懂什么没有?」
我转过目光看一眼他已思数日的芜州,回眸道:「排兵布阵会样样按书上的来?」
扈齐赫微后倾身子,手搭屈膝,坐姿越来越不羁,笑意得令人费解,「我今天就教你一个兵法。」伸手敲指在地图上那两个字,道:「芜州。」
我跪坐着疑看他,他胸有成竹的模样。
扈齐赫坐直身体,站起来拿过指挥棒,点在芜州,慢沿向旁边山岭,「芜州城外,地势险峻且极为复杂。
因为十余年的战事多会牵扯此地,所以地势经过一定时日后会变化,常年镇守芜州或是领兵在此打仗的人,才能真正了解它。」
指挥棒沿山线划到一个地方,敲停下,「舆谷。」
边说边指地继续道:「芜州一线邻西夷,相连周朝墉州,两州都是要塞。芜州被破,直逼澧都,墉州被破,直逼京师,而因外险峻地势所以都易守难攻。
舆谷,或是取胜关键或全军覆没。」
点着这两个字,「里面,也大有乾坤。」
我认真地听,疑问抬首,看见扈齐赫神秘的表情。
扈齐赫提醒道:「接下来,仔细听了。」
他指着这个画着山谷形状的地方,「不到迫不得已,不会退进这里,内无补给,敌军只需加派兵力固守,就能将里面的人困死,而里面的人,只能等待援军。
突围,也是一种计策。」
点着山谷西,「这里有山壁间隔,从这突围很难,所以防守很松。但是如果人少,这里就会是个绝佳的地方,若刚好等到援军,就可解危局。
因为被困舆谷,敌军难免轻敌,一旦突围,有援军加持,攻势迅猛就可力压敌军。
如果敌方大将始终保持警惕,利用此地摆出偃月阵,形似弯月,可以暂时抵挡。」
扈齐赫缓缓道:「里应外合。」告诉我,「选取正确的地方,鹤翼阵,可反败为胜。」
我随他的后句重音抬眸。
扈齐赫放下指挥棒,坐下来,自信道:「这就是兵法。」
我似懂非懂,转看地图。
扈齐赫轻轻道:「来。」
我转回眸,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会意,伸手搭进他手掌,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扈齐赫垂下目光,落到相握的手,「战场局势多变,最重要的是熟悉和配合。」
看着他,这一刻我好像没有那样担忧了,甚至想的确是自己想多了,军营中长大的他,战场就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有自己的判断。
扈齐赫拉进我,抱起我走向殿内的床,轻柔的帷幔垂拢,不觉已进深夜,月光透帘缥缈,梳低而半月临肩,无力慵移腕。
他顺覆握手腕,继过十候低沉慵懒道:「我有时候,特别庆幸你是老师的女儿。」
帷幔内月光浅薄,我低眸靠他肩膀,茫然却没有心思想明白,夜深了,疲惫得很困倦,没有一丝力气,只想缩进他身体里。
静静地听他讲话。
扈齐赫略低头道:「有时候,又觉得缘分很恰如其分。我特别庆幸,你喜欢做的事,与我同道。」
他且进我睡意,「再也没有人,能同你比。」
我不自觉地「嗯」了一声,实在困倦,嘟嘟喃喃道了句,「有的。」
扈齐赫抚着我的发,「不一样。」
我闭着眼睛,在他温暖的怀里睡得舒坦,不自觉地再「嗯」了一声。
后面半梦半醒,他说什么我听不清记不得,只是跟着感觉「嗯」地回应他。
第二日扈齐赫身穿甲胄很有精神,我送他出殿,他抱了抱我。
靠在扈齐赫怀里的时候,迷迷糊糊想起昨晚,感觉他说了很久话,半入梦境听着很舒服,大抵是他停下来之后熟睡的。
又想到他要走了。
现在却十分疲倦,从来没有这样疲倦。
二
扈齐赫出征后不久就是中秋,宫中盛宴。
华灯初上时分,我和时溪一同走在去朝阳殿的阁廊,廊两侧间隔的精致宫灯明亮。
时溪颇随意地提了句,「回来之后,可能我就会成婚了。」
我侧首看她神情,很是讶异,她亦转目光看我一眼,淡淡一笑,笑中很确定,倒似乎没有说那人是谁的意思。
听闻近日,闻夫人在为闻州张罗婚事,许多有意的闺中小姐家中托人打听,闻夫人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儿媳。
闻府因往来拜访者,一时热闹。
不过热闹一阵后此事就断了后续,大家纷纷猜测闻州已有意中人。
监察司指挥使,身兼重责,平日接触的女孩中女犯人都比普通女孩多。谁都实在猜不到,这样一个人会喜欢谁?
我笑道:「平常总是看你穿官服,面对宫人的时候,表情不怒自威,真期待你穿嫁衣的样子,肯定很漂亮。」
时溪一笑,笑里好像隐含……幸福,「我也想体会,这世上所有的快乐。」
待到那日若是她和闻州,定会震惊到澧都许多人。
我停下脚步,面对她,由心高兴,她好像跨越什么沉重的障碍,「我想你能一直是这个样子。」
忍不住拥抱她,「时溪,祝福你。」
又走了一段后,看见父亲。
父亲和时溪同时行礼。
「太子妃。」
「中书令大人。」
我点头,「父亲。」
时溪便道自己先走一步,再次抬手拜礼。
这里其实已经离朝阳殿很近,我和父亲并肩而行,父亲逡巡我一眼,道:「怎么看着你有些瘦了?」
我摸了摸脸,「有么?」
我吃好睡好,扈齐赫不在,折子也没有得看。
父亲关切道:「过些日,找个时间回家一趟吧。」
「嗯,那我明日回去。」
进殿后赴宴的人已来得差不多,不一会儿,太后娘娘和圣上皇后驾临,殿中满座,起身道礼,宫宴开始。
有朝臣起身对太后圣上说敬语举杯,太后娘娘的笑脸仍然让人觉得女中豪杰,圣上自带威严,笑时和善。
现在除了扈齐赫出征,什么都是团圆的。
住着周人的几座城池,经嵇屿去那一趟后,再没出过问题。呈到圣上面前的奏折写到,百姓又一年秋收,年丰时稔,穰穰满家。
我小小喝了一口酒,想扈齐赫应该已经到芜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战报回来。
殿中鼓乐轻和,中央有司乐坊的舞姬正在献舞,无聊转眸看如云似水的水袖,缟羽裙摆犹如初绽的杏花。
又不由得垂了眼眸回头,想起扈齐赫,就想到谈祈究竟要干什么……比北临多两倍的兵力。
我不想他是什么希望,什么战神,死处逢生。只想,他不要将自己陷身险境。
越想越觉得这战委实太危险,扈齐赫到底在想什么?
扈齐赫能防备到谈祈的目的,此局也在他的计划之内?
可是对于谈祈,在我心里,唯一能解释通谈祈的,就是他也不是真正冲着周朝去的。
我愈想愈不安,想起身离殿,去外面吹吹风,此时殿中央一舞毕,舞姬准备退殿。
我又小饮一口酒,放下酒杯才要离座位,圣上身后的宫婢突然直直倒下去。
我转头惊得愣住,殿中的人同我一样反应了霎时,再瞬间殿内惶急大乱,方寸全无,内侍高呼,「有刺客,护驾!护驾!」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喊着保护圣上,第一声后又有两支程亮的银针飞刺到龙椅,都刺在圣上身旁。
「保护圣上!」
圣上的统领侍卫急步飞身到殿侧缩成一团的乐师面前,向其中一人拔剑出手,此时护驾侍卫急奔进殿,蓦见喊完命令的统领与刺客激烈交手到殿中央,招数变幻,刺客身手快如影,统领更胜一筹。
护驾侍卫层层拔剑站在台阶上保护圣上,部分往殿两侧挡在贵胄朝臣前,后进殿者与统领一道捉拿刺客,侍卫又很快被刺客解决,唯统领能不落下风。
我被挡在一群缩起身子的宫人和拔剑欲战的侍卫后,倏然间,有几支程亮的东西在来不及看清的情况下刺进圣上身旁——这次是短箭!
「啊!」宫婢大叫。
总管内侍忙伸手用身体护在圣上面前,尽管自己也发着抖。
刺客被统领伤了手,却还在向这边放着短箭。我看着眼前的场景震惊恐慌得脑袋一片混乱,紧张混乱中莫名浮现出一个念头。
护着朝臣的侍卫见状急忙更靠近主座台阶一点,我的手心顿然发凉。
刺客被打得退步,仍在竭尽全力挣扎与之一搏。
为什么?
为什么明明统领武功更好一些,第一支暗器飞刺过去他没反应?
同伙?
不,不可能……
为什么,到底是什么?
遽然间,编钟被什么敲得一声震耳地响,我猛地捂住双耳。
是乐声!刺客是个高手乐师,利用了钟乐。
那为什么,这么好的机会,刺偏了?
统领听不见,他可以成功。
我越想越惊惧,慌乱的脑海里只有一个人,「父亲,父亲……」
怔怔地连忙拨开颤缩的宫人跑下台阶,看见父亲站在台阶下。
千万不要是这样,千万不要!
我脑海的想法忽然越来越清晰,急在聚成一处的朝臣里跑向父亲,终于要到他面前,愈是接近脑子似愈要空白。
我跑出最后一步,回头看了一眼打到殿侧的一群人,停下来的瞬间左肩被一道尖刺的力猛推一下,同时手被身后人一拉。
好疼——
「昭阳!」
我看见刺客被彻底拿下,在四周的剑指下嘴角流血倒下去。
身旁有朝臣惊慌大喊:「太子妃!」
殿里面的人跟着朝臣反应过来,吵吵急惧地叫着。父亲支撑地扶抱住我,惶急颤抖地喊着我的名字。
这一瞬间我所有的事都明晰了,确定了,快要瘫软倒下去的时候,抓着父亲的手,「是你,是……他。」
我疼得闭上了眼睛,好像恍惚听见一句悲恸的「我知道」。
三
我的身体仿佛沉进幽深的潭水,隔绝世间纷扰,万物在此寂静,缓慢柔软地下沉,没有力气与心思挣扎,过往的画面模糊地浮现水中,随着微微的波澜又消失,一点一点坠往潭底。
像那天夜晚一样,无论痛苦的还是开心的记忆都在面前远去。
这一次,我看清那个女孩长大后的模样了,是我。
当一切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梦里所有的场景相融,最后一张张画面完整起来,融进我的脑海。
「爹爹,我是纭纭啊,你不要忘记我。」
我的爹爹不记得了我,他不记得我了。
……
「你不要害怕,爹爹会永远在你身后。」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是我错了。」
「不必,执着往事。」
……
我的心里还是会哭泣,所恐惧的,绝望的,都曾是事实。
那张脸明晰起来后,梦境里的事一如既往,我没有从前那般拼命地想逃避,只是觉得好难过,难过得要窒息。
原来,这就是从前的事。
他明目张胆却又笨拙的爱我从来没有看懂,他给了我他认为最好的,纵容着我很多行为,我想得到他极致的偏爱,想他有个安安稳稳的晚年。
可是我们之间,隔着那不同心境的七年。也就,从未真正体会到对方的心。
那个梦境在我脑海不断重复,缓缓地,轻和地。
原来,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偏向我。
我闭着眼眸,拂过我衣袖的波澜像有裙尾小鱼慢慢游过,游绕在我身边,尾巴微微摇动,记忆随浮。
没有关系了,一切都没有关系了。
……
这无止深潭流着世外的清幽,深水里的鱼儿游绕一圈手腕,慢慢吮啄我的手指,恍然间带给我那个人。
笑得让我恐惧又向往,怎么可以有人那样自信狠戾又无畏?
「不如跟我回北临……」
「跟我回北临如何?」
「曾经有个人,因为一件事,慢慢长成了本不属于她的性格,有人不愿其这样度过余生,想让她回到那件事之前,或者说拥有新的身份,不一样的命途,重新活一遍。」
他那时候,是这个意思。
话里的人,是我。
那小鱼儿一直游在我周身,尾巴像在深水中飘然,慢慢地,带动的波澜很柔和。
我的记忆一直慢慢漂浮,什么都散了。
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又做了个很长梦,梦里又在从前活了一遍。
在那个局势里,因为他的存在,我惶恐着一切,那样明朗的笑,笑得那么狠。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害怕他会破坏一切。
他故意撩拨的样子,真烦,真讨厌……
可是从一开始,就被那样的笑深深吸引着。
在那个黑暗的地方,我没有勇气,就像我恐惧害怕,没有勇气走向任何一个人,内心深处对任何人都躲得远远的。
「不会真的那么傻,喜欢他吧。」
「做我的世子妃。」
心口忽然一痛。
我不禁蹙眉,看见他提着长枪,满脸血迹,杀红了眼,甲胄上都在滴血。
他要死了!
……
肩膀麻木,我紧蹙着眉,终于挣扎着缓慢睁开眼睛,看见月白柔幔床顶,是躺在寝殿里。
「小姐,你醒啦?」尔尔跑过来,激动道。
我轻轻地问:「我睡多长时间了?」
尔尔心疼道:「快半个月了。」
半个月……
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吗?
我又问:「父亲呢?」
「我马上让人去请老爷。」
尔尔起来转身要走。
「不,」我说话声音略微大一点,肩膀便一痛。
好在尔尔听到了,转回来问我还想见谁。
我虚弱地道:「战报,我要战报。」
尔尔犹豫,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知道,战事的情况只有太后娘娘和圣上知道。」
我缓慢地伸手,紧紧拽住她衣袖,焦急命令她,「说。」
她知道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尔尔很认真地轻声告诉我,「太子殿下很好,很快他就会回来了。」
我不肯放开,艰难扯着她的衣袖质问道:「怎么好了,拿下了哪里?和西夷攻到了周朝什么地方,为什么快回来了?」
尔尔的表情愈显为难,眼眶微起水光,「小姐你别问了。」
我的心顿然一凉,良久,才问出口,「出事了……对不对?」
尔尔注视着我,不语。
我收握回手,眼泪就到了眸底,隐忍住地问:「损失惨重,还是被困,还是……」不敢说出这四个字,「全军覆没?」
尔尔低头终于道出口,「舆谷,是舆谷。」继续道:「西夷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太子殿下,芜州交战,太子殿下退至舆谷,现今,消息全无。」
又道:「不过,太后娘娘已经在派援军前去了。」
我急要坐起来,掀开被子,肩膀阵阵地疼痛,「回家,备车,我要回家。」
尔尔连忙阻拦我,我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对她道:「快去啊!」
肩膀疼得我躬身一阵咳嗽,咳起来如同扯着半身筋脉。
四
月光清冷,凉意侵袭,我跑进中书令府,我希望湖亭里的那个人告诉我,这只是他们的计划,他早就知道西夷会这样做,早就料到了这一步。
这不是谈祈的局,是他的局。
我不停地向湖亭奔跑,这条路的冷风吹进我的身体里面,痛得快要麻木,踏上栈道急奔进亭廊。
湖亭的灯盏下,父亲就坐在那里,矮案上放着棋笥,他垂眸全神贯注地看面前棋盘。
我跑进亭子顿停下来,棋盘上的局面遽然刺进我双目,是那盘棋!
我整个身体都僵住,不敢相信地死死盯着棋盘,冰冷瞬间延向四肢百骸,手微微颤抖,眼泪涌满眼眶,恐惧道:「死局么?」
父亲的表情从未如此凝重,缄默得让人窒息,叹息,「自己的局,解法在自己手上。」
「还有解法么?」
父亲叹息缄默,好像摇了一摇头。
我的眼泪随之掉落,身体无力瘫软下来,坐在地上。
「昭阳,昭阳。」
母亲跑过来担忧地抱扶我,我脑袋一片空白,接着慌乱,抬头怔怔地盯着案上棋盘。
伤口流出血来,母亲惊惧地叫人去请太医,我已经彻底麻木,为什么会这么痛?痛得要感觉不到伤口,为什么?
扈齐赫,你真的要死了吗?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到的房间,自己好像变成一个提线木偶,脑海里只剩下那个梦。
那个梦难道要成真的?
他浑身都是血,好可怕……
我艰难地喘息着,身体里的血一直往外流,冰冷中温热温热的,房中人慌慌乱乱,在说着什么,好吵,好吵……
胸口一阵堵闷,腥味忽上喉咙,我捂着胸口急吐出一口血。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身边的人更加慌乱。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眼前渐渐模糊不清,不要,我不要再做起那个梦。
什么都不受我控制,一瞬间面前黑下来。
我好冷,好疼,四周变得白茫茫的,这次谁也不在了。我伸手抓那一片天光,怎么都抓不到。
不要,他要活着!
画面刹那向前,在一幕停下。
「我从来没有怕过什么,却要被你吓死了……」
他俯下身来抱我,我抚着他的背在他耳畔说话。
「其实……我知道是你抱着我,我一直一直,都能感受到你。」
是他要让我想起来,是他给我的药令我被困梦魇。
连骗都不想骗我。
现在梦里的惶恐,变成他,却没有人带我走出来了。
我不停地想闯出这里,闯得精疲力尽,最后连自己也失去意识。
……
夜晚寂静无声,我忽地睁开眼睛,回到了寝殿,一动身体,还是好疼。
父亲是不是骗我的?
可那是扈齐赫,万一万一是真的怎么办,那是他的命。
这场局还是扈齐赫的吗?他的解法是什么,连父亲都没想明白。
他一定,会有解法的!
战场局势多变,只有常年在那里打战的人才真正了解,现在怎么能放心。
舆谷,又是舆谷。
同样的地方,谈祈算死了要扈齐赫死,在三年前困住他的地方,他杀疯了的地方。
援军哪里有那么容易到?进舆谷的必经之路肯定早已设下埋伏。
只有拖足够长的时间,外面的人救不了,他就死了!
这一次,只要能除掉他,调遣更多的兵力围堵又有什么关系?解法在他手上,与外界断了联系,内无补给,将自己陷进绝境。
我闭上眼睛,深深叹息,良久,睁眼又动了动身子,还是决定起来。
伏在床边的尔尔被惊醒,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小姐。」
她扶着我坐起来,见我要下床,忙要阻拦我,「小……」
我微微摆手,执意下了床,慢慢走到窗边,伸手缓慢地推开窗,抬头见皎皎的月亮,清晖落满地。
谈祈的局果然不是小小的几座城池,现在的周朝已不是威胁,根本不用忌惮。
真正可能对西夷造成威胁的,是北临。
上次的战让谈祈忌惮起扈齐赫,有他在,北临难保会变得和南楚一样不能妄动。
如果没有了扈齐赫,不过几年,北临就会变得和周朝一样,不用担心。
本来一开始周朝强盛,现在好不容易被北临打下去,为了长远着想,趁现在北临刚刚起来,太后掌权,又与扈齐赫政见多有分歧,是个好机会。
谈祈并不希望,再出现一个能与西夷一样的国家。
所以有这次机会,定要铲除关键之人。
扈齐赫设局引他入,他又设局引扈齐赫入。现在,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入了谁的局。
我难受地咳嗽了两声,尔尔立即上来给我披上披风,默默地守在我身旁。
我垂了眸子,抬手轻触左肩,咳嗽牵扯的余疼微微,既然谈祈还有个白得来的厉害死士未用,肯定棋要落在重要的一步。
除掉父亲,斩断扈齐赫后路的根源。
后路的根源……
我忽然一怔,咂摸着刚刚想到的这句话,扈齐赫有危险,父亲就是他的后路,如果父亲受伤,那扈齐赫的后路就断了。
我屈指回握自己的手,想起那日扈齐赫坐在图上握我的手的时候,垂下目光落在上面。
他缓缓道:「战场局势多变,最重要的是熟悉和配合。」
熟悉,配合……
这是扈齐赫的局,他一开始也没想和周朝动手,如果他故意退到舆谷,这个决定,只能让父亲知道。
现在,不是父亲。
扈齐赫的笑出现在我脑海,笑意得令人费解,「我今天就教你一个兵法。」
芜州,舆谷。
扈齐赫对我说:「接下来,仔细听了。」
他拿着指挥棒一直和我讲,和我分析局势,什么时候该怎么办,难道?
我感觉连呼吸都沉重,难以置信,他那日想跟我说的是这个吗?
——是我?
「如果敌方大将始终保持警惕,利用此地摆出偃月阵,形似弯月,可以暂时抵挡。里应外合。选取正确的地方,鹤翼阵,可反败为胜。」
我忙走向他平日看图的殿侧,取下卷好放在墙上的羊皮图,将它像扈齐赫平日做的一样,整齐铺在地上。
跪坐在图面低头看芜州这个地方,伸手沿着山线到舆谷,要选正确的地方配合,哪里是正确的地方?
我盯着这个地方四周,手指急急地寻找,哪里才是可以里应外合的地方?
解法,这是不是他的解法?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到现在才让我来猜?
他说那句话,「利用地势……」
舆谷里面需要利用地势,外面是不是也要用?
我来不及想其他的,只知道忙跑去他平日批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跑到他的书架前,巡过一排排一列列,拿下一书卷又扔放下。
不是,都不是。兵书,兵书在哪里?
「小姐你在找什么?」
我蹙着眉边找边喃喃:「兵书,我要找兵法。」
「我帮你找。」
我找到另一书架前,拿起一本书卷翻开,看见上来写着什么镇敌方法,什么破解方法,心中一提,就是这个了。
抬首拿起这一角的书,都差不多,扈齐赫说的兵法在哪里,在哪本书卷里面啊?
援军现在已经从澧都出发,太后娘娘派的兵是太后娘娘的人,如果没有事先计划好的里应外合,肯定会走正常的路线去,要来不及了!
我命宫人把这一角的书全都搬到了寝殿去,堆在图面上。
我跪坐图面焦急地一本一本地翻找,找不到,有些都不是,拿错了。
翻过书页让我想起扈齐赫那天晚上对我说的话,他略低着头讲了很久很久,我半梦半醒地回应他,他后面抱着我说什么……
我后面记不得,记不得了,我竟然记不得。
我忍不住掉了眼泪,滴在书页上,被翻过去扔下,拿起另一本,眼泪还是掉下来。
脑海他和我说话的画面挥之不去,他就站在这个地方,告诉我要怎么做。
我抬手抹了一把泪,继续翻着书,低低骂道:「混蛋,混蛋,你最好别回来了。」
可我还是找不到,「我要怎么才能配合你,你以为我很聪明吗?笨蛋,笨蛋,这次怎么这么笨,选个这么不靠谱的后路。」
这个什么破兵法到底在哪本书上?
「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我帮你看?」
我告诉她那个兵法的名字。
夜晚在这一堆书中,许是情绪太不稳定,我不知怎的靠着旁边的架子睡着了。
第二日天光入我眼,我醒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书,心底惊了一下,忙拿起看。
尔尔忍着困倦,举起一本书给我,「找到了小姐。」
我如得希望地接过来,鹤翼阵,积极攻击的阵形状,要形成左右包围圈才适合,地形宽敞,两支鹤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