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如月去投奔了她卫戍营的兄长,辗转找到了她的姑母陈贵妃。
但她没想到,那一向对她报以期望,在她幼时称她天资粹美可做皇妃的姑母,毫不留情地斥责了她。
她的兄长还听闻了陈贵妃的吩咐,命人将她关了起来,打算送回赣州。
在古代那种封建社会下,已经嫁了人的姑娘就该恪守本分相夫教子,竟然大逆不道地偷跑出来,陈贵妃只有恼怒和厌恶,恐她丢了自己的脸面。
她还为此写了封信给赣州的陈协领,斥其纵女成性,管教不严,荒唐至极。
但是她们低估了陈如月的决心。
她又一次跑了,而这一次,猪油蒙了心,去找了那位自幼青梅竹马的小齐王。
这小齐王也不是什么君子,送上门的女人不要白不要,就这么不清不楚地勾搭上了。
宁做外室偷情女,不为郡王正堂妻。
安崇松着实可怜。
事情到了这里,那场闹剧也应拉下帷幕了。
陈如月与小齐王的私情,不久闹得人尽皆知。
因为那位醋坛子齐王妃不是个善茬,宁愿打了陈贵妃的脸,也要出这口恶气。
古来女子为劣势,齐王妃派人当街殴打陈如月的时候,无一人阻拦。
甚至那位风度翩翩的小齐王,在茶楼悠然自得地饮茶,对一旁的侍从感叹了句——
「啧啧,女子真真是善妒,发起疯来着实可怕。」
茶楼下,孤身一人的陈如月,被一群人揪着头发扇耳光,乱棍打在身上,鼻青脸肿,凄惨至极。
茶楼上,小齐王悠哉饮茶,偶尔目光一瞥,看戏一般望过去。
街上那么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那鄙夷而嘲讽的笑,将陈如月的骄傲击得粉碎。
那时我也在茶楼看戏,而且刚好是与小齐王对街的窗口,我探头出去的时候,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挑眉看我,目光充满了趣味。
我嘴角缓缓勾起笑,抬起手,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小齐王愣住。
那日,失踪很久的安崇松终于出现了。
青石板路,长街一头,骄傲被粉碎的何止是陈如月,还有心灰意冷的山魈。
其实安世子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眼端正,论风流倜傥不输那位小齐王。
至少在温卿的记忆里,与安崇松初次定下婚约时,对那长身玉立的俊朗公子,她曾是心怀期盼的。
山魈输在动了情,而陈如月却不爱他。
洛邑山林它看到了七岁的陈如月,一路跟着到了赣州,附身成为安郡王世子,眼神炽热地望向那个姑娘,跪舔多年。
他可以为陈如月做任何事,在她疯了的时候不惜与父母决裂也要娶她。
赣州人人皆知,陈家小姐性情骄纵,心狠手辣,也人人皆知安郡王世子深情几许,乃世间第一痴情种。
他家中没有任何妾室,哪怕郡王夫妇后来认了命,老泪纵横地表示愿意接受陈如月入门,但她已经是个疯子,安世子必须纳妾绵延香火。
人类的传统和枷锁,对山魈来说虽然都是狗屁,但自他成为安世子,尚且算是个孝顺的儿子。
除了对陈如月的感情,容不得任何人亵渎。
感天动地,连与他家是政敌的陈协领都被感动了。
甚至,他后来为了她,饮下我的妖血,将死穴留给了我。
陈如月被打得满地扭滚时,她至今的家人视而不见。
而她的丈夫,赣州安郡王世子,从长街那头,一步步走向她。
我从未见过一只妖也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悲、哀、和绝望。
在此之前,陈如月应该已经无数次将刀子捅向了他,欲置他于死地。
可那日在无数人的围观下,唾弃和谩骂声中,他走了过去,蹲在陈如月面前,将她视若珍宝地抱了起来。
齐王妃的人不依不饶,铁了心要打死这个不知羞耻的贱妇。
安崇松身如寒松,后背挺得很直,目光冷冷地望向他们每一个人,只说了句——
「谁敢再动我夫人一下?」
山魈的眼睛,是幽幽的褐色,发怒时瞳孔敛紧,颜色渐深,透着精怪特有的诡谲。
我从茶楼上眯着眼睛看他。
果然,那帮人让出了路。
被打得一脸血的陈如月,就这么被他抱着,堂而皇之地离开。
街上的人那么多,路边商贩恢复叫卖,酒肆茶楼旗帜飘飘,我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于人群,竟感受到了一丝孤独。
后来,陈如月死在了京城。
我曾以为她是挨了打,伤势太重去世的。
也曾怀疑过她死在山魈手中。
但是都错了,在她答应了安世子随他回赣州过安稳日子时,后脚就拿了根白绫,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可怜那只山魈,当时陈如月的丑事传遍了,甚至远在赣州的陈家和安郡王家都知晓了,为此安郡王妃气得昏迷,躺在床上虚弱得快死了。
安崇松没有在意过任何人,他找大夫为陈如月治伤,一如既往地温柔以待。
他以为陈如月吃到了苦头,撞到了南墙,会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结果她将自己吊死的时候,还不忘留下一封绝笔信刺激他——
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以其不见为之幸,深恶而痛绝之。
这句话太毒了。
饶是我这个局外人,太阳穴都突突地跳,可想而知山魈那个痴情种。
果不其然,他发了疯。
他不能接受,陈如月不仅不爱他,还对他厌恶至此。
最终结果就是嚣张了半生的陈家小姐,连一具尸体都不曾留下。
山魈为了收回自己那一半妖元,食了她的肉身。
故事的最后,他果然是同那商贾一样,悔了。
而那时距离他饮下我的妖血,还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要逃,而我自然是不肯放过他的。
半夜的时候,京郊鬼火幽幽,青草染着寒露,弯月如一把镰刀。
万籁俱寂,我与他谁都没讨到便宜,两败俱伤。
更准确地说,刚开始我略胜一筹,将他从安世子的尸身里打了出来,而那时我终于寻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山魈已非山魈,它的妖体已经扭曲,成为拉扯的人形。
发了疯的妖,杀红了眼,不惜祭出了九鼎神力,玉石俱焚,也要置我于死地。
后来他消失于山林,再也不见。
而我呈现了妖形,成为白发披身通体雪白的可怖老妪,蜷缩着尾巴,蛰伏于地。
我需要修整,动弹不得,于是眼眸幽幽地望着月空,陷入混沌之中。
那时节,风乍起,青草微动,寒露纷落。
夜幕悬着弯月,有一人踏草而来,撑着一把油纸伞,身姿缥缈,如梦如幻。
意识混沌之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可那人俯下身子,我闻到了好闻的苏合香。
微微地凝神,隐约看到那男子身着青衫,眉眼是熟悉的漂亮干净,但又是不熟悉的冷淡和深沉。
最终是他左眼睑下那颗小红痣,妖娆且鲜艳,唤醒了我。
他掏出一把匕首,割破了手掌,滚热的血流淌而下,滴入我嘴中。
然后他抱起了我,缓步离开,那把伞微微倾斜,遮盖在我可怕的妖身上。
自我与他成亲,便一直想尝一尝他的血是何味道。
结果就是他的血,如此香甜,让一只妖失了理智,陷入疯癫。
他抱着我,我却眼珠殷红,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臂,贪恋地吮吸着他的血。
许庭淮闷哼一声,不曾制止。
那个傻子定然不知,若不是我拼死克制住自己的妖性,回不到家中,他便会被我吸干了血,死在路上。
但他只是吸了口凉气,轻声唤了我一声——「娘子……」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晓了。
因为我清醒的时候,只有自己在房中。
那是我与许庭淮在京中的家,熟悉的房间。
因他的血,我得以恢复。
也是为妖千年,第一次插手了人类的生死。
我将温卿那一缕魂魄唤出,以妖灵加持,给了她二十年的阳寿。
温卿醒来,我蛰伏在房梁上,看着推门而入的许庭淮,托腮看他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脸色很苍白,那抹藏于眼底的深沉,让我突然明白,原来不止我给了他假象。
我这会骗人的小相公,也一直在给我制造假象。
我要离开了,再不走,我怕自己不舍得。
离开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京城和赣州。
时间对我而言,也仅是转瞬即逝。
如几百年后,我在 21 世纪开了一家殡葬店,忽有一日后知后觉地明白,我那小相公许庭淮,为了找我,步入一场不可回头的轮回之路。
2
殡葬店二楼,我从镜台看到后来的吴秀娜,与池骋渐行渐远。
也看到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韩先生,自吴秀娜离开,陷入颓废之中,醉生梦死。
直到他的助理高成,偷偷地去找了吴秀娜。
谁会相信呢,韩治那样的人,竟然也会爱上别人。
而他爱一个人的原因很简单,仅仅因为吴秀娜不爱他。
她不爱他,所以他爱上了她。
但是当她爱上他的时候,疲惫地将头靠在他的胸膛,闭着眼睛说:「韩治,我累了,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吧,不要再折腾了。」
是的,这位韩先生因得不到她的爱,痛苦不堪,将人类的躯壳折腾得脆弱不堪。
而当吴秀娜表示要跟他好好地在一起时,我从镜中看到他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瞳仁敛紧,不敢置信。
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样想起了遥远的记忆,那时有个叫安崇松的郡王世子,几近哀求地对心爱的女子说:「如月,别折腾了好不好,跟我回赣州,我们好好地在一起。」
可惜那个女人,至死都在说——祗辱汝之手,恶之欲汝死。
但吴秀娜不一样,她主动对他说别折腾了,我们在一起吧。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结局了。
如当初韩治喃喃呓语,对她说:「娜娜,你最好,永远都不要爱上我。」
爱上他的结局,他定然也是知晓的。
因为他是商贾孙南城。
商贾赶路,同伙谋财,客死山林,遭遇精怪。
月下交易,契约缔盟,魂归故里,妻悲而泣。
最后,是灵魂献祭。
鬼魂,本身就是一团由黑暗主宰的怨气,而商贾的鬼魂在被山魈吞噬之时,因他悔了、怕了,这团怨气被无限放大,凝聚成了消散不去的执念。
这执念便是,为何他的妻子还在等他?
为何她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为何愿意接纳一个归来的鬼魂……
若不是她的缘故,他又怎么会赌输,给了山魈吃掉他的机会。
怨念滋生,使他恨上了他的妻子。
恨她心里有他,恨她还爱着他。
他与山魈拉扯,合二为一,而那无限放大的阴暗,最终吞噬了他。
他会爱上一个永远不会爱他的女人。
而若这女人回头看他,深情凝视,会让他想到他的妻子,怨气凝聚的执念,致使他会报复这个女人。
半山别墅,乌云遮月。
与韩治定下婚期的吴秀娜,沉浸在幸福之中。
她在试婚纱。
那件昂贵的婚纱镶满了宝石,光彩夺目,刚刚由知名设计师送过来。
匠心独运,美轮美奂,试穿的时候她不知道,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美得不可思议。
摘下眼镜的韩治在看她,四目相对,褐色眼眸下流淌着暗涌的黑河,他笑了。
那晚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夜晚。
吴秀娜熟睡,韩治站在床头看她,长身玉立的身影,映在墙上的影子,狰狞而暗黑。
他眼眸幽幽地盯着她,手抚上她的脸,喃喃自语:「我说过了啊,你最好永远不要爱上我。」
「所以,为什么要爱上我,为什么?」
吴秀娜在睡梦中呢喃了一声,他听到了,她在说:「韩治,我在这儿……」
韩治,我在这儿。
那一向神情冰冷的男人,愣怔了下,接着用手抹了把脸。
他红着眼圈,片刻便落下泪来。
如几百年前一样,眼中有悲,有哀,也有绝望。
但有什么用呢,那双眸子只稍稍低垂了一下,再次抬起,怨念滋生,猛兽凶光毕现。
最后,那眉目俊朗的男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戴着金丝框架眼镜,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清冷。
他好像永远是这么冷静和斯文。
……
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踏入酆都了。
在与大头结束用餐后,他果然醉得一塌糊涂,一边发酒疯说:「姑奶奶,你回不去了,知道吗,秦时的胤都已经没了,两千年就这么过来了,时空是不可逆转的,神仙也无能为力。」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我面前,双手捏着我的脸,微微用力:「在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告诉我,不要依赖你,不能依赖你,总有一天你是要离开的,你要回秦朝,回胤都,你在做梦,你师父慕容昭已经死了,城灭人亡,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皱着眉头看他:「张润泽你找死吗?」
这小子并不怕我,傻笑一声,眼眸漆黑地盯着我看,映着店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光,声音软了下来:「所以,不走行吗?」
我忍无可忍地给了他颈部一记手刀。
张大头倒地。
安置好他之后,我便带着小甜甜去了罗酆山。
吴秀娜刚死不久,鬼魂尚在往生盘,没有投胎。
我进了往生盘。
于三界六道中的生死轮里寻到了她的魂。
无常死主头顶「三世佛」,面目丑怪,蓬头獠牙,对于我的到来,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轮回之路黄泉翻涌,起起伏伏,腥味扑天。
生死受胎的摆渡船上,站满了目光呆滞的鬼魂,阴风阵阵,行尸走肉,像飘渺虚无的暗影。
我在那艘鸟头畜尾的鬼魂摆渡船上,揪出了还穿着临死时那套睡衣的吴秀娜。
她披散着长发,脸很白,很小,下巴尖尖,神情也很呆滞。
这种地方待的时间越长,前尘往事会逐渐忘得干净。
我问她:「你还认识韩治吗?」
她茫然地看着我,思考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认识。」
「想不想报仇?」
「不想。」
吴秀娜不曾犹豫,眼珠子缓缓地转了转,对我幽幽道:「无常说,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天理报应轮回不爽,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酆都对鬼魂的洗脑功夫,向来是一流的。
但是说得也没错,他的报应马上就要到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就帮我个忙,过后我送你入轮回。」
无常死主前拜了拜,我便将吴秀娜的鬼魂带回了阳间。
将韩治引入异妖册,没有费什么波折,一个不爱他的吴秀娜往他面前一站,那位冷静的韩先生便慌了神。
他痴迷地看着她,红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唤她——
「娜娜?娜娜你怎么在这儿?」
吴秀娜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韩治,我一直在这儿。」
说完,她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身后是跟着她出来的韩治。
在那所别墅后面,午夜时分,吴秀娜将他引了出来。
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漠然,那是不含任何感情的冷意。
韩治惊慌失措,不住地跟着她,喃喃道:「娜娜,对不起,你原谅我,我不想这样的……」
对不起如果有用,要警察干吗?
彼时我正坐在树上,手握异妖册,叫了他一声。
「喂,孙南城。」
韩治抬头,看到我的瞬间,脸色大变。
「连姜!」
我没有跟他废话,异妖册展于半空,一个结印,将他收入囊中。
故人相见,本该闲聊几句,但我近来心情不佳,实在不想给他气我的机会。
送吴秀娜离开之前,我又试探着问了句:「你要不要见一下池骋?」
「池骋啊……」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苍白脸上难得地怔了下神,但仍是与之前无异,摇了摇头。
「池骋,不见了。」
「其实他没有背叛你,他只是,被人抽了情丝,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罢了。」
「不重要了,送我回去吧,我要赶着去投胎了。」
人死债消,前尘往事,皆不重要。
但我知道,来生,她还会来这世间。
她会轮回成为飞禽,兴许是一只鹰,也可能是一只山雀。
那只鹰展翅高飞,翱翔在天际,最终会立于悬崖之巅,与同伴睥睨崖下山林。
也可能会是一只山雀,在空谷幽幽的林子里,站在枝头,仰望月亮。
它们都不会知道,千年以前,也是这样的一片林子,有只山魈也在抬头,它跟它们一样,看的不是山月,是自由。
可惜,时间的齿轮在推进,这世间的路,从来都是走了,便不能回头。
人是这样,妖也是这样。
如朱牧,如乔箬,也如两千年前的连姜,和曾经的许庭淮。
3
我坐在了池骋家楼下,如多年前活着的吴秀娜一般,目光沉沉地看着楼上的窗户。
他家里有人,灯亮着,光亮映在我眼睛里,像十年前波涛起伏的东海,一望无际的海面,漆黑夜幕下游轮上发出的光。
那时我刚刚从大头的姑奶奶张红霞身体里出来,孤魂野鬼般蛰伏在人世间,因为不急着找新的宿主,于是在海里待了一段时间。
潜伏在海底的时候,我的头发随着水草飘动,身子游过毫无止境的珊瑚丛,各种奇妙的小鱼环绕着我。
这场景让我心安,我肆无忌惮地伸展着蹼状的爪子,看黑白色的水母游动。
而我之所以觉得心安,大概是因为我重生于尸水河底时,意识混沌,单纯又快乐的蛰伏,与普通生物无异。
只是,再也不会有慕容昭提前安排好的大龟,在七月七日来驮我出来。
很久之前我不会知道,我师父曾经离我那么近。
胤都覆灭之后,我在尸水河下,他在尸水河上。
整整七年。
东海位于黄海之南,波涛汹涌,风光秀美。
巨大的黑潮暗流奔腾而来,波浪拍打海岸,悬崖高耸。
深夜的时候,黑色海面一望无际,我经常在这个时候冒出头,像一条白色的大鱼随意畅游。
但我从未想过,池骋所说的大一那年,出海夜游,于游轮上拿出望远镜,看到的海怪是我。
海上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压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发现过望远镜的窥视。
又是什么时候浮出海面,冲游轮上的人幽幽一笑,露出满嘴利齿。
妖的眼睛,看到的是黑白色的世界。
而我经历了太漫长的时间,自动摒弃过太多微不足道的记忆。
直到通过镜台看到了吴秀娜的一生,池骋深夜醉酒,呢喃着:「青青,别走……」
吴秀娜心灰意冷,肝肠寸断。
只有我知道,他唤的是「卿卿」,不是「青青」。
池骋,是我那小相公许庭淮在生死轮里几经轮转,终于与我相遇的灵魂转世。
事实上很早之前我便一直在想,许庭淮到底是怎么知道我不是人的,究竟是哪里露了破绽。
不可能有破绽的,一个凡人,我完全可以糊弄得很好。
直到我从镜台幻境之中,看到他活在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传闻中文曲星下凡的男人,到底还是我小瞧了他。
庄生晓梦迷蝴蝶。
那个梦确实迷惑了他。
很长一段时间,他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但他很聪明,善于洞察人心,也善于观察细节。
他更善于伪装自己。
在我觉得我那小相公是个干净纯粹的少年郎时,少年已长成男人模样。
他心思深沉,头脑敏锐,京中开始盛传状元夫人异于常人时,他就已经确定了我不是温卿。
直到我回了赣州,许家派过去的那个叫明丽的姑娘,红着脸爬上他的床,尚未礼成,人已经被他一把推开。
当时他的脸苍白无比。
那一刻,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后来我追随陈如月和安崇松来了京城,自以为藏得隐秘,其实那个聪明的家伙已经顺着陈如月这条线,悄无声息地盯上了我。
难得的是,他知道我是妖,仍出现在了京郊原野,将油纸伞遮下,抱起了呈现妖体的我。
我从来没有回去过京城和赣州。
二十年对我来说转瞬即逝。
然而却有那么一个人,相思成疾,病入膏肓。
他与真正的温卿相敬如宾,恪守做丈夫的本分,但也只坚持了几年,便因病去世了。
没人知道,最后的时光,病入膏肓的许庭淮回了赣州。
他去了那座半山腰的老庙,见到了老道祢尔。
他跪在那罗刹像的酆都大帝面前,跟鬼君说:「我命不久矣,祈求往生路上,还能见到我家娘子,再续前缘。」
昏昏欲睡的祢尔睁开了眼,好笑地看着他:「求姻缘,该去月老庙。」
许庭淮笑了:「我家娘子,可不是普通人。」
「哦?那是何人?」
「她是妖,一只很丑很可怕的妖。」
「那你为何还要见她?」
「世人独爱皮囊,唯我爱那皮囊下的灵魂,我家娘子,妖形之下,藏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这么多年,她在我眼睛里,也在我心里。」
祢尔哦了一声,许庭淮起了身,朝他一拜:「老师父可曾见过她?」
「不曾见过。」
「老师父撒谎,她曾和家母一起来过,还给庙里添了香油钱。」
祢尔哈哈大笑,指着他你啊你了半天,叹息道:「读书人太聪明,知道来求鬼君,你当真知道这世上除了鬼君,没有第二座庙敢成全你,你又是否知道,为此你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许庭淮笑了,苍白脸上漾起梨涡,朝他又是深深一拜:「望老师父成全,任何代价,小生无怨无悔。」
……
是我错了,我看走了眼,那一脸慈悲的凡人老道,是酆都大帝遁入轮回,在凡间的肉体凡胎。
当初在赣州,我因陈如月被治好一事去找过他,过后我又见过他一次。
因许庭淮的母亲信佛,自我回赣州,作为儿媳曾陪她去过很多的庙。
她是个很虔诚的妇人,所求之事无非是盼着那入了京的明丽早日为许家开枝散叶。
香油钱给得还挺多。
直到有一次,我问她,武阳那座半山腰的黄墙庙不是据说挺灵吗,为何不去拜一拜?
许母道:「那庙里供的是地狱神,前去的多是祈求消灾消难,恶病不生。」
我道:「听起来也是值得拜一拜的。」
索性都出来上香了,也不差多走一处庙,许母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于是顺道去了那黄墙庙。
庙是真的庙,老道也是真老道。
许母上香诵经时,我倚在庙门口,目光看着那罗刹大帝的神像,开口对一旁的老道说:「人有贪嗔痴慢疑,鬼神也会造作恶业,你的话让我想起了经文里舍卫国的佛,人蟒毒杀七万两千人,造作极恶罪孽,却因临终一念慈心,被佛指引往生善道,积山之罪因向善之引冰消,老头你告诉我,这是何道理?」
祢尔佝偻着背,坐在功德箱前,昏昏欲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人蟒在天福享尽后,会到人间修行学佛,当他在树下入定时,会有七万两千名大军路过,将他误认为是金子打造的人像,用斧头砍杀割取,待他们发现砍割的是人肉,丢弃离去,人蟒方得涅槃,因果毋庸置疑,鬼神所造的罪业,也是要偿还的。」
我冷笑了一声:「所谓向善之引,因果自受,说来说去是坏人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好人为何没这样的机会?」
祢尔睁眼看我,叹息:「人之性也,善恶混,你可知孽镜台前无好人?」
魂登孽镜现原形,偷文减字暗补经。
曾经的阴曹地府,秦广王殿有一座孽镜台,只可惜,那座镜台被我哄去改名「小甜甜」了。
他说得对,人性使然,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好人。
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懂。
我沉默了下,知他是个肉体凡胎的人,还是道:「我知道一个人,他端正自持,心系苍生,论迹遏恶扬善,踵事增华,论心守的是大义,怀瑾握瑜,我认他是亘古长青的君子,佛说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亡,可就是这样的人,造业不亡,他却永永远远地亡了,我不知他的果报在哪里?」
接受慕容昭形神俱散,对我来说并不容易。
在我游历过四海,入过地府六道轮回,哪怕寻不到他存在的痕迹,私心里我仍是不愿接受他陨灭的事实。
但事实就是事实,两千年后,我终于知道,他是真的不在了。
接受之后,我便经常觉得天道不公,慕容昭这样的人,一生从未做过坏事,杀申周更是为了天下大义,为何偏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祢尔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酆都大帝的凡胎,若我知道……
若我知道,也没办法逼他回答的。
酆都大帝有个很有名的绰号——北帝大魔王。
执掌三十六狱的鬼君,莫说那十恶不赦大奸大恶之人,再厉害的鬼怪魍魉但凡落于他手,永不能超生天界。
即便传闻中他已经遁入混沌,我对他仍是一百个敬畏之心。
也正是他,面对许庭淮的诉求,随手抽去了他魂魄里的七情六欲丝。
许庭淮生死受胎时坐的是龙头人尾摆渡船。
池骋是他在人道轮回时的第三世。
从没有什么吸妖体质,怪事频繁发生在他身边,只因他算不得是个完整的人。
灵魂缺陷是很容易招惹邪祟的。
譬如他的前两世,皆是死于非命,无一善终。
这便是酆都大帝所谓的成全。
以汝之躯,生生世世,吸引妖魔邪祟的注意,总有一世,你那为妖的娘子,也会被吸引而来。
这种成全的方式,也算让我明白了北帝大魔王的称号从何而来。
4
罗酆山阴曹地府,我去过十方阎王殿,也去过五方鬼帝府,便是东岳大帝宫和地藏王菩萨宫,我也是偷溜过的。
唯一没有踏足过的地方,是酆都大帝宫。
之所以没有踏足,如前文所说,是因为敬畏。
但这次势必要去一趟了。
茫茫地府,巍峨宫殿,四面暗黑阴沉,漫无边际。
殿外高耸的石柱上,缠着一条大蛇。
那是黄泉之魔——篁蛇。
巨大的蛇身缠绕石柱,黑得锃亮。
蛇头从高耸的石柱上探头,眯着诡谲的深瞳,死死地盯着我。
我立于帝宫门口,看着它吐信子。
好在它仅是眯着眼睛看我,眸子幽幽,并未作出多余的举动。
于是我摸了摸它的身子,表示友好之后,进了帝宫。
如我所料,一身紫袍的酆都大帝,正在此间。
与五方鬼帝府上悬着的画像大抵一致,但又比画像上更加威严神明。
传闻帝君已身陷混沌,却不知他是何时归来的,支颐在幽暗不明的长椅上,身形明灭如远山。
在他面前,只让人感觉周遭是寒冰烈狱般的冷。
我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讲明来意,讨要许庭淮的七情六欲丝。
帝君也未多言,闻言睁开眼睛,挥了下手,一团淡蓝色泛着幽光的东西便飘落在了我手里。
「多谢帝君。」
拿到了东西,谢他之后,我却并未离开,抿唇看着他。
帝君目光沉沉,眼底像是融着千年寒冰,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幽幽冥府,久不消散:「可是要问本座你师父的果报?」
「是,还望帝君解惑。」
「你可知你一介小妖,为何能三番五次地进出酆都?」
「不知。」
「何谓五仙?」
一个问题未解答,突然又问别的问题,我皱了下眉,老实回答:「鬼仙,人仙,地仙,天仙,神仙。」
问世间谁人无忧,唯神仙逍遥无忧。
世间万物,皆想成仙,神仙的种类,也便是这五种。
帝君看着我道:「你可听闻过蝉蜕,尸解仙。」
「听闻过,但似乎很少有仙人以这种方式飞升。」
尸解仙,便是得道之后可遗弃肉体仙去,不留遗体,假托一物便可遗世升天,这个过程道教谓之尸解,也叫蝉脱。
我不明所以,冥府暗沉,似乎看到帝君笑了下:「你师父慕容昭,原是可以尸解成仙的。」
我身子一顿。
「可惜,他魂魄为引帮你渡劫,形之散也,自然无法飞升,只能陨灭了。」
若地府光线再亮一些,我想酆都大帝一定能看到我苍白的脸。
是的,慕容昭只此一生,守了胤都,镇了尸水河,创了异妖册,杀了申周。
每一件事,本都该是他的功德和果报。
可是,帝君说:「你之前说,人蟒因向善之引,往生善道,你师父何曾不是那引善之人,他的果报早已在你身上了,连姜,如今大业已成,你也可尸解成仙了。」
我也可尸解成仙了……
原来,兜兜转转,我也是那得道的人蟒……
尸解成仙,脱离这妖体,恢复连姜从前的样貌……
成仙……多么美妙的词。
我低笑了一声,难过的情绪如排山倒海,只轻声道:「他都不在了,我做这神仙干什么呢。」
酆都大帝诧异道:「你不想做神仙?」
「不想,我只想要我师父慕容昭。」
「你师父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
「你能尸解成仙,也是他之所愿。」
「知道,但我不想。」
「你可想清楚了,即便你不愿飞升,也不能改变什么,错过这次机会,你便永远是妖,永不能得道。」
「帝君,这些都不重要。」
我抬头看帝君,神情是平静的:「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长生对我来说是孤独的,做妖和做神仙,对我来说都一样。」
「连姜生于战国,承蒙师父不弃,长于胤都,也亡于胤都……我出来太久了,因我造的恶业,如今已然还清,但凡最后需要一个结局,那么我想去的地方,是不周山下。」
帝君摇头叹息:「你这小妖,执念竟如此之深,岂非辜负了你师父的心意。」
「是,那就只能对不住他了,渡我成仙是他的心意,却不是我的心意,为人也好,为妖也罢,连姜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归宿,他没有走出胤都,那么,我便要回到胤都。」
帝君大概是没见过如此不识好歹的妖,眼中有怜悯:「你如今还未成仙,有执念属实正常,待你飞升便会顿悟,世间万物皆可放下,神仙是无忧的,没有七情六欲可言,前尘往事只是过眼云烟……」
「那就更不行了,因为,我不想放下。」
我朝帝君深深一拜:「帝君莫要再劝,连姜心意已决。」
离开大帝宫时,柱子上那条篁蛇在看我,眼神与酆都大帝无异,不解又怜悯。
如曾经的祢尔老道所说,鬼神大都有自己的恶业,脱离凡尘束缚,得道成仙,是何其幸运的果报。
可这世上,竟还有我这种傻 X,属实费解。
他们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我将许庭淮的情丝还给了池骋。
顺便抹去了他脑中关于王知秋这个人的记忆。
从此之后,他会是一个正常人。
会懂得去爱别人,关心别人,会跟喜欢的人成家,幸福美满。
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他虽是许庭淮的轮回转世,但他确实不是许庭淮。
冥界的往生盘,生死轮走一遭,下一世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人。
几百年前的许庭淮,其实早已如同我师父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递给我秦糖,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连姜是姑娘家。」
也不会再有那么一个人,在弯月如钩的郊野青草地,拦腰抱起一只妖,任她咬伤了手臂,仍愿小心翼翼地带她回家。
他们,都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