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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回之路

1

山魈疯癫地笑,声音尖利刺耳。

我静静地看着他,泼了盆冷水:「申周那种狗东西,也就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信他。」

笑声戛然而止,山魈目露凶光:「你说什么?」

「一个被逐出师门、坠入魔道的狗东西,怎会对你们感同身受,什么带领妖魔两界走向光明,用脑子想想也该知道,为的不过是一己私欲,利用你们成就他的野心罢了。」

实话说起来总是那么戳心窝子,山魈不爱听,阴狠道:「那也好过被人践踏,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前有公孙起坑杀屠城四十万人,百姓易子而食,析骸以爨,后赵皇帝剥儿子、烤妃子,种种行径,妄称天选之子,如此世道,不管申周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合该颠覆。」

「大义?」

我扬了下眉,本想反驳他几句申周这个孽障,可转念一想,立场不同,说得再多也是不对付。

于是幽幽一笑:「你如今口才倒是很好,出口成章,条条是道。」

山魈一愣,神情变幻莫测。

我继而道:「人是天选之子,那么自然有天的道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没用的,阴沟里的老鼠也觉得自己无辜,难道就因为它们藏身阴沟被猫追逐,就该把世间交给它们统治吗?」

「你们总说天道不平?回头看看,千百年来妖魔邪祟作的恶,桩桩件件可曾冤枉了你们?把世间交给你们统治?别开玩笑了,届时只怕鬼城酆都也没存在的必要了,大地即为无间,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山魈被我的话噎得半晌回不过神,最后愤愤道:「你这半路来的妖,自然是向着人类说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慕容昭的徒弟,注定我们是天生的宿敌。」

我也不恼,望着他笑:「看在你也是命运多舛的妖,我暂且同意跟你做交易了,所以先告诉我,你到底吃了多少人?」

狡猾的山魈不肯承认:「没有,我没吃人。」

「别装了,一只妖畜突然有这种口才,同我讲了那么多,我不信你没吃过人。」

「……我是吃过一个年轻的商贾,但并非是我刻意为之,是他苦苦哀求,我才勉为其难地将他吃了。」

山魈眼睛眯起,跟我讲起了另一段往事。

大约是明朝时期,妖力大增的它藏身于山野深林。

它说它没有害过人,因为那时对人有天生的恐惧。

说来也是,原本就是山中一普通精怪,当初莫名其妙被人捉了去,放逐牧野之战。

后来又被人捉了去,投入尸水河。

正因畏惧人类,它比任何人都想开启九鼎,与人泾渭分明。

长久以来的习性,使它即便法力大增,骨子里仍有见人就躲的毛病。

直到有一日,它在山林里见到了一个快死的年轻人。

那男人是个商贾,外出做玉石生意,返家途中遭同伙背叛,勾结山贼抢了他的货和钱财。

不仅如此,山贼挥手一刀,他腹部被划开,鲜血横流,白花花的肠子淌了出来。

深夜山林,幽幽鬼魅,夜风拂过,落叶纷纷。

天际一抹弯月,几只萤火虫落在他身上,随着残喘的躯体微微光亮。

山魈躲在暗处,试探着上前。

它闻到了腥甜气息从男人身上散发出来。

那个男人微微侧目,涣散的眼眸对上它,瞳孔骤然放大。

山魈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和祈求。

他在祈求神明救他,让他回家看一眼他的妻子。

外出三年,心心念念地归家,他无比思念他青梅竹马的爱人。

他以为山魈是神明的使者。

男人执念很重,眼中充满了渴求。

山魈滴溜溜的眼珠子打量着他,露出锋利的牙。

林子里没有神明,只有一只妖。

妖也可以满足他的愿望,带他回家。

但妖说必须吃了他,才能化作他的模样示人,将魂魄带回去。

男人苦苦哀求,求山魈吃了他,让他回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狡猾的山魈想要的却不止这些。

它还想要男人自愿将魂魄也给它。

山魈惧怕人类,也想了解人类。

它想要人的魂魄,将人的思想占为己有,存在脑子里。

它已经不甘于隐藏在山林之中了,不知何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去热热闹闹的人间走一遭。

为此他们在月下做了个契约,山魈带他回家,若她的妻子知道他已经是个鬼,还愿意接纳他,那么他该心愿已了,自愿将灵魂给山魈。

若她的妻子薄情寡义,不肯接纳一个鬼魂,那么山魈同情他,他的灵魂也可以离开。

商贾一心要回家,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月光洒在林子里,鬼火幽幽,一只魈蹲在将死之人身边,在他渴求的眼神下,舔了舔牙,将他给啃食了。

好在他已经濒死,感知不到疼痛。

山魈化作他的模样,不远千里,带他回了故土。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商贾年轻的妻子,侍奉公婆,恪守本分,一直在等他回来。

哪怕午夜时分,回来的是个鬼魂。

青梅竹马的爱人流尽了泪,面对鬼魂苦苦挽留,不愿商贾离开。

鬼魂没有泪,商贾眼中泛着荧光点点。

心愿已了,他应该欣慰,也应该遵守承诺,将魂魄自愿交给山魈。

可是离开妻子之后,他便后悔了。

为了一个执念,他的鬼魂也将成为山魈的美食,再也无法踏入轮回。

最后时刻,鬼魂怕了,悔了,苦苦哀求。

可是,山魈还是吃了他,并且消化了他的魂魄。

从此,山魈开了七窍,懂了七情六欲。

我无法判别山魈做得是对是错,与妖结下契约的那刻,就注定了商贾的下场。

难不成他还真的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机会?

我问山魈:「那个商贾叫什么名字?」

山魈说:「孙南城。」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想必是目光太过古怪,让他十分不解,皱眉道:「你想说什么?」

我刚要开口,包间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怪我,与山魈聊得太过投入,竟没注意外面的动静。

许庭淮抿唇站在门口的时候,脸色极其难看,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们。

这架势,我怀疑是来捉奸的。

已经开了七窍的山魈,披着安世子的好皮囊,眯着眼睛看他。

突然转而温声对我道:「卿卿,今日相谈甚欢,本世子甚喜,还盼他日能有机会再见卿卿。」

说罢,含情缱绻地看我一眼,起身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许庭淮,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

被这畜生摆了一道,我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我那小相公许庭淮脸色更加难看,看了我一眼,像是坐实了我的罪名,转身也离开了。

古代女子注重名节。

温卿已经出嫁,如何能再与其他男人共处一室,况且那男子还是她之前有婚约的安世子。

更要命的是安世子唤她卿卿。

闺名可不是随便乱叫的。

我有些头痛,正想着要不要施个法术让许庭淮忘掉这段记忆,已经走开的他突然又回来了。

少年身如寒峭青松,后背绷得挺直,眉眼昳丽,眼圈却红了。

他静静地看着我,眼底波澜起伏,情绪不明,最终哽咽地唤了我一声:「娘子,回家。」

那样骄傲的少年郎,声音委屈、愤怒、难过……我心里突然不是滋味,愣愣地不知如何是好。

而他已经上前,牵住了我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带着我走出了茶楼。

一路无言,他的手力道很大,滚烫如铁钳。

直到回到许家,进了房,他坐在椅子上,拉我到怀里,按坐在他膝上。

我突然发觉,自新婚后,许庭淮展露的温文尔雅都是假象,我被他这副绝世美颜的妖孽面孔给骗了。

他个头很高,身材挺拔结实,力气也很大。

温卿在他面前,实际如小鸡崽一般,任他拿捏。

他也是有脾气的,比如此刻,他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漆黑瞳仁透着戾气,气息生冷。

我无奈地挣扎了下。

「你先放手,听我说……唔……」

话未说完,他突然吻了上来。

不仅强势,还很霸道,更像是在惩罚,恶狠狠的。

说实话,我真的懵了。

恍惚之间,脑子空白一片,竟不由得想起了我师父。

犹记那时,胤都司宫,慕容昭手捧竹简,支颐在榻。

我躺在他怀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看到他还在看那卷书,于是恶作剧地将手探入他衣襟里。

手指划过他硬朗的肌肤,被他一把握住。

他无奈道:「连姜,老实一点。」

「好吧。」

我撇了撇嘴,老实了那么一会。

见他真的沉溺在书卷里,目不转睛,又开始不甘心地去招惹他。

终于,他放下竹简,低头含笑看我,抓紧了我的手腕,顿时让我动弹不得。

然后他惩罚性地吻我,强势霸道,令我招架不住,连连求饶。

他修长漂亮的手指捏在我的后颈,逗小猫儿似的,玩味道:「再有下次,为师决不饶你。」

……

茫然无措,隔了千年,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开了口子……我贪恋着许庭淮的怀抱,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许庭淮察觉到了,停下动作,喘息着看我,漆黑的眸子蒙着一层雾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哑着嗓子道:「卿卿,你哭了。」

回过神来,我摸了摸湿润的脸,抬眸看他,赶忙解释:「相公,不是你想的那样,安世子去茶楼找我,为的是陈家小姐,闺中时我身体不好,我爹请遍了天下名医,安崇松是想我们温家出面,帮忙找几个高人给陈家小姐看疯病。」

谎话信口而来,但许庭淮信了,他眸光温柔地看着我,摸了摸我的头:「娘子不必解释,我知道你的为人,当然信你。」

「那你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他唤你卿卿,还因为,你曾与他有过婚约,我很嫉妒,很生气,想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

许庭淮提到安崇松,眉头皱起,神情又变得冰冷,抿着唇,浑身都散发着寒意。

我想起山魈那条又长又细的红舌,也觉得有些恶心,一本正经地对他道:「下次,我把它的舌头拔下来送给相公。」

许庭淮一愣,再没了方才的阴寒气息,忍俊不禁,捏了捏我的脖颈,很快又正色起来:「没有下次,卿卿以后不准再见他。」

说罢,又认真地补充了一句:「还有陈家小姐,不准帮她找大夫。」

2

我忽略了一件事。

许庭淮对安崇松和陈如月极其厌恶。

讨厌安崇松自然是因为温卿的缘故,厌恶陈如月就不知道什么原因了。

难道仅仅因为陈如月扬言要嫁给他?

我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一再的追问下,果然触了许庭淮的某根神经,他冷着脸,半天憋出一句:「那等厚颜无耻的女子,疯了才好,只当世间少了个祸害。」

我若有所思,然后从他这里听到了一个令人发指的事。

陈如月十三岁那年,险些奸污了许庭淮。

目瞪口呆,我简直不敢置信,十三岁,这么猛?

许庭淮脸色极其难看,我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陈如月这个疯批,果然没有她做不出来的事。

说起来,此事还与温家有关。

众所周知温家是茶商,在赣州不仅有千亩茶庄,还几乎承包了整个南方的茶楼生意。

温老爷是乡绅豪杰,平日广行善事,口碑甚好,自然人人乐意结交。

作为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茶庄买卖打理得很好。

每年六月,夏茶采摘,温家还会在庄子里举办一场铭茶礼。

此时就彰显出了温家的好人缘,即便是面和心不合的安郡王和陈协领一家,也会很给面子地应邀捧场。

温老爷是个好面子的人,每年的铭茶礼都会提前几日去请德高望重的许老先生前来主持。

是以那年,十三岁的陈如月和十五岁的许庭淮皆跟着家人前来。

隆重的三茶六礼开始时,大人们都在品茶交谈,唯有陈如月,悄悄地拉了拉许庭淮的衣服。

陈如月直言自己方才在茶园里丢了方帕子,请许庭淮陪她一起去找一找。

许庭淮自然是迟疑的,但陈如月小小年纪,演技了得,当下落泪:「那帕子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许哥哥就陪我去找一找吧,茶园太大了,跟迷宫似的,我也不敢让丫鬟陪着去,怕待会我们俩都绕晕了头。」

陈家夫人于前几年去世,这是众所皆知的。

但许庭淮定然不知,陈家对女儿骄纵至此,陈如月嚣张跋扈,发起疯来连父亲房里的几位姨娘都敢拿鞭子抽。

她是陈大人膝下唯一的女儿,而且那位已故的陈夫人,还给她生了两个哥哥,均因她姑姑陈贵妃的提拔,在京中领了官职。

据说她大哥还是京中卫戍军营的人。

陈如月泫然欲泣,小小年纪梨花带雨,果真令许庭淮动了恻隐之心。

然后领着她去了茶园子里,认认真真地找帕子。

温家的千亩茶园,无边无际,置身其中,个子高挑的尚能分辨东南西北,矮一点的便要绕糊涂了。

帕子还没找到,许庭淮先昏了头。

倒不是因为他个子矮,少年身姿挺拔,方向感不会差的。

关键是他领着陈如月来找帕子时,先喝了一杯茶。

那茶是经陈如月的手端给他的。

许庭淮浑身发软,瘫倒在地,怎么也爬不起来。

他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淋淋,希望自己清醒一些。

如他所愿,他清醒地看到陈如月一脸得逞的笑,先是脱了自己的衣服,又伸手去脱他的。

陈如月身穿小衣,肌肤外露,笑嘻嘻地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

许庭淮涨红了脸,手无缚鸡之力,闭着眼睛不去看她,结结巴巴地骂她不知羞耻。

陈如月将手放在他的唇上,嗔笑道:「先别骂,这叫什么不知羞耻,待会我家丫鬟领人过来的时候,再说不迟。」

许庭淮直接懵了,浑身冒着凉气:「你,你想干什么……」

「自然是想得到你呀。」

陈如月一本正经地看他,勾起嘴角:「赣州的姑娘家谁不喜欢许哥哥,我自然也是喜欢的,我父亲有意攀亲,但听说你祖父不太能瞧得上我,那我可太不高兴了,定然要先下手为强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在他身上乱摸,嬉笑:「待会有人看到这番场景,你们家想赖也赖不掉了。」

许庭淮自幼读圣贤书,家风极好,陈如月这番操作,完全是在挑战他的心理防线。

可惜他被下了药,浑身都动弹不得,气急之下,为了清白之身,连咬舌自尽都想到了。

关键时刻,是温卿救了他。

茶园绿影绰绰,温卿的声音隔着老远,隐约传来——

「我的小猫方才就是钻进了茶园,应该就在附近,你们分开找,一定要帮我找到。」

温卿使唤的都是茶庄的茶农,男女老少都有。

茶农在自家小姐的吩咐下,赶忙地应声,四下分散寻去。

陈如月懵了,从许庭淮身上爬了起来,抓起衣服胡乱地穿,看都没看许庭淮一眼,自顾自地跑了。

茶农都是贱民,她堂堂的陈家大小姐,怎可被贱民之流看了身子。

那日堪称是许庭淮的噩梦。

最后是温卿先看到了他。

少女红着脸上前,别过目光,唤过一名老茶农,帮他穿好衣服,背去了庄舍里休整。

老茶农是个哑巴,比比划划说他像是中了毒,寻了一包味道古古怪怪的土方药,混在茶水里给灌了下去。

休息了一个时辰,闻讯而来的许老先生就过来了。

应许庭淮的要求,温卿只道是他中了暑,被茶农背到这里睡了一觉。

不过此事给许庭淮留下的心理阴影太过强大,之后几年,他对所有的女孩子都产生了抵触。

到了议亲的年龄,家里开始相看合适的女子,均被他以读书为借口,拒绝了去。

直到十九岁这年,温老爷找上了门。

许庭淮对温卿印象还是极好的。

他还记得那少女认真的表情:「许家哥哥你别怕,邹老伯是个哑巴,而且又是我们家的老仆,此事不会传出去的。」

少女眸光清亮,羸弱苍白的脸上,透着一丝红晕。

……

我搜索了下温卿的记忆,果不其然是有这事的。

说起来温卿真的是个极好的女孩子,自幼乖巧,性格良善。

那年铭茶礼,她无意间看到了陈如月身边的丫鬟,悄悄地在茶水里撒了点东西,又经自家小姐的手,端给了许庭淮。

后来陈如月拉着许庭淮去了茶园子。

温卿心思聪颖,察觉不对,犹豫了下,便带着茶农跟了过去。

要不说,陈如月如此嫉恨温卿,不惜痛下杀手,捅死了她。

听闻这些过往,我有些自责,悔不该答应山魈放过陈如月,我这小相公的仇,怎可不报?

年后二月,许庭淮一行学子启程去了京师。

我在赣州百无聊赖,每日就是茶楼逛逛,听听评书戏剧。

有时是跟我那婆母一起来,包间雅座,只能听到说书先生的声音,看不到人影。

有时是我自己来,那就相当洒脱,坐姿都豪放起来。

赣州很多八卦可以听。

比如陈家小姐害了疯病,安世子每日入府探望,不离不弃。

连陈大人都被感动了,也不顾两家政治立场了,扬言要把女儿嫁给他。

但安郡王家可就翻了天了。

郡王夫妇家法伺候,把安世子打得半死,不准他再出门一步。

深宅大门,如何关得住一只魈。

我在茶楼听戏曲的时候,有一次碰到安崇松,竟大摇大摆地带着陈如月出来逛街。

山魈的脑子果然不一样,为了个陈如月,不惜跟郡王断绝父子关系。

我在茶楼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礼貌地微笑,模样还有点小骄傲。

陈如月畏畏缩缩地在他怀里,一双忽闪的眼睛警惕地看着周围。

好一对脑子有泡的痴男怨女。

五月,许庭淮殿试高中状元的消息传到赣州。

我那富家一方的温家老爹,比许家还要高兴,从城门口开始摆炮仗,噼里啪啦放了一天。

那一天,我和山魈应该都躲在自家屋里没有出门。

天知道,妖怪最讨厌听到炮仗声。

又过了两个月,许庭淮回来了。

刚刚平静下来的赣州又沸腾了。

温老爹第二次摆了炮仗,噼里啪啦又一天……

再后来,我就跟许庭淮去了京城。

原本是不想去的,我还想着留在赣州看山魈的笑话。

但许庭淮不肯,执意要带我去京中赴任。

于是我们便收拾了行囊,告别公婆和祖父,离开了赣州。

接下来的事就颇具戏剧性了。

我在京城过得相当精彩。

首先许庭淮状元之才,如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吸引了一众京中贵女的目光。

升官发财死老婆……许庭淮对我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发觉有人想让我死。

那人是宰相家的小姐还是将军家的千金,时隔太久,我已经忘记了。

我懒得跟她们计较,掺了砒霜的茶水,端起来就喝,在她们兴奋的目光下,突然两眼一瞪,闪着奇光异彩,赞赏道——

「好茶,再来一杯!」

后来又有跟我攀关系的女眷约我泛舟湖上,中途水里突然伸出一只大手,猛地将我拽下河。

外面是呼天喊地的喊救声,水底下我踩着那人的头,在他惊恐的面色下,硬把他往下按。

最后是我潇洒地飘出水面,「水鬼」不见了踪影。

……

反复几次异样,直到京中流传出状元夫人不是人的消息,我才赶忙收敛。

并且入夜时分潜入嚼舌根的那些人家中,来了个七窍流血,倒挂金钩。

我在京中还探听到了一些陈如月小时候的事。

陈家曾是在京中为官的,祖上称得上显赫。

旧时皇城,陈如月的祖父跟老王爷交情甚好。

两家经常走动,导致陈如月从小就有一个关系不错的竹马哥哥——小齐王。

这位小齐王可了不得,能文能武,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得他皇帝堂哥的信赖。

我估摸着陈如月所说的做皇妃,兴许就是想嫁给他。

但她晚了,前不久小齐王刚刚娶妻,是户部侍郎家的千金。

听说原本陈贵妃是打算将侄女接到京中来指婚的。

谁知道陈如月疯了,一年都没见好。

如此,错过。

3

陈如月的故事我只当了个趣事来听,原是未做他想。

因为我答应了山魈不去动她。

但我没想到,她后来会主动来找我。

我在京中待了三年,后来又回了赣州。

原因无他,我与许庭淮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

彼时许庭淮仕途顺利,在京中做了个不大不小的修撰官。

人人都道许修撰丰神俊朗,潇洒不羁,手持一把白玉扇,笑的时候明眸善睐,眼睑红痣分外妖娆,迷倒京中万千少女。

别的我不知道,在他高中及第后,有位御史府的小姐,一见许郎误终身,自此不肯再嫁旁人。

眼看那位小姐都二十了,再拖下去真的成了老姑娘。

她爹爱女心切,不惜亲自找了许庭淮,直言做侧室,自家女儿也是愿意的。

但许庭淮不愿意,他委婉地拒绝了。

人人皆知,许修撰与夫人感情甚好。

在外沉稳自持的许大人,回到家中率性如孩童,多年如一日,最喜欢缠着我,待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他穿着一身松散的白衣,懒洋洋地趴在榻几上斗蛐蛐儿,一脸开心的笑。

「娘子,你捉的这只蛐蛐果然厉害,勇猛至极,又打赢了一场。」

「那是自然,如今秋分,天气渐凉,这几日正是拿蛐蛐儿的好时节,你只要记得挑头圆牙大腿须长的蛐蛐儿,一定能拿到战斗力强悍的。」

我手握一本书卷,抬头一本正经地指点他。

我这拿蛐蛐儿的本事,说起来自在胤都就成才了,今日认真指点了他,是因为明日我就要回赣州了。

许家来了信,婆母病了,要儿媳回去侍疾。

古人重孝道,这是无可避免的。

许庭淮舍不得我回去,但他又着实记挂他娘,于是对我道:「卿卿,你放心,我之前已经朝家里寄了书信,若我娘无大碍,你侍奉几日替我尽尽孝道即可,若她病得厉害,我自然也是放心不下的,打算接她来京中请胡老先生瞧一瞧。」

胡老先生,是皇城里退了休的老御医,很有名气。

许庭淮冲我笑,眉眼温柔,皎皎如明月,灿烂干净。

他哪里知道,许家这次唤我回去是另有目的。

短时间内我是回不来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赣州的温家老爷,早早地便给女儿来了信。

道是许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他们家打算给许庭淮纳个妾,传承子嗣。

即便是温卿本人嫁给了许庭淮,以她的身子骨也很难生养。

温老爷明显心里有数,作为一个传统思想根深蒂固的老封建,他也认为女儿没有给许家诞下孩子是理亏。

所以他来信也是劝我回赣州。

他们知道许庭淮与我感情好,故而两家安排了以侍疾为借口,让我回去。

然后许家会派遣得力的婆子,带着他们一早相中好的看起来好生养的姑娘,去京中照顾许庭淮。

温老爷宽慰自家女儿,等那女子有了身孕,诞下的若是女孩,让她继续生,若是男孩,你便可以回京,将孩子养在自己名下。

这也是许家赞同的主意。

我们都知道,唯独许庭淮那个二傻子不知道。

他还一脸愁容地看着我,闷闷不乐道:「京中为官不易,无圣上特许官员不可私自离京,否则我也可以与娘子一同回去了。」

我好笑地看着他:「日后又不是见不到了,相公不必如此。」

他闻言点头:「也是,横竖不过一冬,届时陌上花开,卿卿可缓缓归矣。」

与我成亲四载的少年郎,已然是自持稳重的男人,可他望着我的眼神,一如初时清澈干净。

这澄净如鹿的眼神,总能让我心里发痒,忍不住舔一舔牙床。

控制住吃人的冲动,我转移注意力,对他道:「母亲说担心我回去之后,你这边缺人照料,所以从家里指派了知根知底的丫鬟和婆子过来,倒不必让她们干粗活,只负责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即可。」

许庭淮不甚在意:「京中不乏佣人,这么做是多此一举。」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最漂亮的那个丫鬟叫明丽,是许家精挑细选的,凭她的本事,很快就会照顾他到床上。

我看着他笑,看得他满心疑惑:「我脸上有东西?」

「有,春色荡漾。」

「……娘子都要走了,我如何荡漾。」

在他幽怨的目光下,第二天我回了赣州。

我初回赣州,发现陈如月的疯病竟然好了。

打听之下才知,不知何时武阳突然火出圈儿了一个老庙。

庙宇破败,里面只有一个老道叫祢尔。

治好陈如月的,正是这个老道。

我有了些兴趣,想去会一会这人。

于是我便去了那座老庙。

武阳大大小小的庙宇,没有一处像这庙一样,在半山腰的位置,黄墙黑瓦,处处奇怪,但又处处安详。

庙里供奉神像是一尊罗刹。

凶神恶煞,头有犄角,颧骨凸出,眼珠凹陷,徒留眼白,没有瞳仁。

乍一看如地狱恶鬼。

一个老态龙钟、佝偻身子的老道正守着功德箱,昏昏欲睡。

听到脚步声茫然抬头,一张极其苍老的脸。

他说他就是祢尔。

他的庙供奉罗刹,他却长了一副菩萨像。

脸上每一道沟壑深刻的褶子,都透着慈悲。

我很不客气地看着他,指了指罗刹像:「这是谁?」

祢尔回答:「北太帝君。」

我像听到了笑话一般:「你不老实,酆都大帝是中天北极紫微大帝在幽冥界的化身,怎会是罗刹像、恶鬼状?」

老道指了指神像手中捧的玉板:「你看,板上写着北罗酆。」

下笑世上士,沉魂北罗酆。

罗酆山,确实是天下鬼神之宗统治之地。

鬼城酆都正在此间。

我皱眉,问他为何将紫袍神像的酆都大帝铸成罗刹恶鬼。

祢尔道:「谁说鬼君一定是紫袍神像,世人见的画像,难道一定是真?」

一把年纪的老道,声音沙哑,神情莫测。

「人有贪嗔痴慢疑,皆藏于心造作恶业,鬼神难道就没有他们的恶业?」

进庙之后,我察觉到老道确实是肉体凡胎,除了身上的老人味,周身气息看不出任何异常。

若非如此,我定然要跟他掰扯掰扯了。

我虽未见过酆都大帝真人,但我去过酆都啊,悬在五方鬼帝府的大帝画像,紫袍神目,端的是神态祥和,威赫凛然。

老道非说酆都大帝是罗刹像,那我也是无话可说。

跟一个没常识的凡人较真,有辱斯文。

我白了他一眼,问他陈家小姐是怎么治好的?

陈如月这疯病不好治,她中的是我的妖气。

凡人老道茫然地看着我:「啊?什么陈家小姐,我不知道啊。」

我略一沉思,起身去了安王府。

我那温家老爹告诉我,确实是安世子带着陈如月去了一趟山庙,回来后陈如月就正常了。

这个该死的山魈,借老道之名,逆天改命,把自己的妖元吐了一半给一个凡人。

我此番去找他,不为别的,此刻他妖气大伤,正是将他收入异妖册的良机。

结果在安王府,他一看到我,就跳了起来——

「你,你,你不是在京中吗,怎么回来了!赶紧走!」

山魈看起来与凡人无异,只有我知道,他妖力大不如从前了。

天助我也,我拿出异妖册。

他很没骨气,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袾子,你不能出尔反尔,说好的休战,说好的让我陪着如月度过这一世……」

「谁跟你说好了。」

我一脸正气:「妖跟妖讲什么信用,现在不收你,难道等将来陈如月死了,你拿回那一半妖元?」

山魈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对我恶语相向,苦苦哀求:「连姜,求你,我只要这世间短短几十载,一切结束后,我自愿入异妖册。」

我能信他吗?

答曰,不能。

见我不为所动,山魈又使了一招:「连姜,你也是爱过人的,当初你师父为你,魂魄为引镀身,拼上性命也要救你,我对如月也是如此,我虽是妖,从无害人之心,而我所求的这几十年,对你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给我个机会,将来我愿意入异妖册,你若不信,咱们可以歃血为盟。」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要跟我歃血为盟?

但我没有犹豫,随手取过桌上的碗,匕首一划拉,手掌割开,放了半碗妖血给他。

妖血是有毒的,尤其是对另一只妖而言。

山魈在我的注视下,长舌嘶舔,举起我的血,一饮而尽。

我嘴角勾起笑,看他一滴不剩地喝下去,意味深长道:「你这行为,跟当初那一心要回家见妻子的商贾一模一样,但愿执念过后,你不会像他一样出尔反尔。」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出尔反尔倒也不怕,商贾逃不过,你也逃不过,真有意思,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夺了他的魂魄,竟然也走上了他的老路。」

山魈愣了一愣,也不知为何,瞳孔之中闪过一丝恐惧。

我很满意,看着他情绪不稳,又给了一记重击:「所以,我很好奇,你现在到底是一只魈?还是那商贾?」

很早之前,我就在怀疑。

当初在尸水河底,五浊河童将我吃了,我与它融为一体,最终凭借更胜一筹的能力,在意念上完全取代了它。

那么山魈呢?

怕是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谁。

我在语言上重击了下他,原因无他,纯粹是看不惯他那傻 X 样。

若是喜欢上个正常女子,我倒是愿意成人之美。

陈如月那种疯批,他竟然用一半妖元治好了她。

山魈当然是傻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感天动地牺牲自我救治了的陈如月,半年后来找了我。

她胆子倒是大,开门见山,直言道:「温卿,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杀死安崇松?」

我惊讶了下:「你要杀他?为何?」

陈如月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厌恶,愤恨道:「他纠缠不放,令我恶心透顶,我爹竟还在我意识不清时将我嫁给了他,我要嫁的自然是京中真正的权贵,他一个小小的郡王世子,异想天开,简直做梦。」

可悲可叹,山魈心心念念要治好的姑娘,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嫌弃了他,并一心要杀他。

她当然也是尝试过动手杀他的,但她很快意识到,她杀不死他。

就如同当初她杀不死我一样。

陈如月恐惧、惊慌、最后化为漫天的恨,不惜求助到了我身上。

我当然不会理她,只幽幽地叹了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

没过多久,陈如月就跑了。

又没多久,安王府的世子安崇松,也失踪了。

紧接着,我也离开了赣州,偷摸着去了京城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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