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圈养在家里很多年了。
以至于我都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星期几?
我记不清了。
我甚至不记得现在是哪一年,公元 2038 还是 2039?
时间的流逝就像一条河,而我坐在河岸上太久,已经忘了随波逐流是什么滋味。
1
我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发愣。熙熙攘攘的影子不停地从窗外闪过,一个个步履匆匆,仿佛身不由己,只能在时间之河里拼命地划水。
今天的行人明显少了一些,因为天气阴沉,看样子很快就要下雨了。我把目光转向文太,它是我唯一的朋友了。
虽然它只是一只具有弱人工智能的电子青蛙。
「文太,今天会下雨吗?」
「抱歉,因为没有联网,我无法获取天气信息。」
我叹了一口气:「你看看外面,推测一下。」
文太笨拙地转身,看向了外面:「抱歉,我无法获取相关数据。」
「你推测一下呢?」
「抱歉,这不在我的系统算法之内。」
文太的回答让我感觉很无趣,于是我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溜达。这是一间狭小的两居室,我从东头走到西头,只需要十秒钟。谁能想到,就在这块不足五十平米的方寸之地,我将度完自己的整个人生。
我抬起头,衣橱的镜子里映出我孱弱瘦削的身体,在我左侧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块蝴蝶形的红色斑痕,仿佛要振翅而飞。
那是一块红斑狼疮。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患上这个病的,大约很小的时候不幸就降临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我一直像个囚徒一样,待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打发着自己无聊的生命。
我不能出门,我害怕传染给别人,也害怕被别人传染。妈妈说,得了红斑狼疮,身体的免疫系统就会很脆弱,如果在外面感染了别的病毒,就会加剧我身体红斑的扩散。万一到那个时候,世界上最高明的医生也无法挽救我的死亡。
我会对着镜子轻轻触碰自己身上的红色斑痕,怨恨老天为什么对我的命运如此不公。每当这时候,妈妈就会安慰我,其实我并不是最不幸的那一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比我更糟糕,有的甚至连看一眼这个世界都是奢望。
但不管怎么样,我想出去走走,脱离房间的禁锢——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愈发地强烈。
忽然「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接着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酝酿许久的一场暴雨,终于下起来了。
「你看,果然下雨了。」我对文太说。
「是的,天有不测风云。」文太回答得模棱两可。
这时,房门打开了,妈妈浑身湿透地走了进来,额头上的刘海还往下滴着水。我急忙拿过一条毛巾递过去,说:「妈,你今早去上班的时候就该拿把伞。」
「嗨,谁知道会下雨呢,早晨起来天还晴着呢。」妈妈一边擦水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
「本来文太可以提前知道的,」我看了一眼它,「可惜它没联网。」
妈妈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愧疚,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阿乾,妈妈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实在是没钱续 WiFi 了。不过我已经跟联通打好招呼了,等下周,咱们可以先预支一部分流量。」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并不想让她为难,「我是想说,你看,我年龄也不小了,都十七了,我可以出去找份工作,补贴一下家用。」
「阿乾啊,」妈妈劳累了一天,面带倦容,但依旧用爱怜的目光看着我,「你是不是在家待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帮你多分担一些,不想看你这么劳累。」
她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揉着我脑袋:「大小伙子现在也知道疼人了,没事,妈妈不累。」
「可是,我……」
「阿乾,你应该明白自己的情况,」她垂下了眼帘,「你不能接触外边的人,外边的人也不会接近你。没有任何厂子和公司会接纳一个患有红斑狼疮的人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顿时一阵沮丧,无精打采地坐回了沙发上。她似乎也感到不妥,又过来道歉:「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的。」
「没关系,妈妈。」我抬起头,努力使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我饿了,我今天晚上想吃西红柿炒鸡蛋。」
她眼中露出一丝欣喜的光芒:「好的,好的,我这就做去,咱们晚上就吃西红柿炒鸡蛋。」
我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心里一阵苦涩。她还不到驼背的年龄,身体就已经有些佝偻了,沉重的生活让她的两鬓日渐苍白。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想吃西红柿炒鸡蛋,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每次给我做这道菜的时候,都会容光焕发,神采飞扬。
这是她难得的为数不多的高兴时刻。
2
妈妈很快做好了晚饭,喊我过去端菜。我起身走向厨房的时候,忽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急忙过来扶住了我,焦急地问:「阿乾,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时不时地感觉头晕,眼前还一阵阵发黑。或许是因为红斑狼疮要扩散了吧——但我没有告诉妈妈,我不想让她担心。
不过这根本瞒不过去,她翻了一下我的眼睑,又摸了摸我的额头,问:「阿乾,还记得上次吃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吗?」
我想了想:「有三个月了吧。」
「三个月……嗯,又该是吃药的时候了。」妈妈点了点头,但脸上随即泛上了一丝愁云。这点细微的表情变化逃不过我的眼睛,家里的经济情况我知道,日常的花费开销就已经捉襟见肘,偏偏我还摊上了这么一个病,真是雪上加霜。
虽说三个月才需要服一次药,但抑制红斑狼疮的药都是特制的,价格特别贵,所以每隔三个月,对于家里的经济条件就是一道坎。
「要不然,妈妈,我这次先不吃药了……」
本来还在愣神想事情的她突然反应了过来,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说什么胡话!不吃药怎么能行!不吃药……你身体怎么办!万一出了什么问题,你想过后果没有?阿乾,不管怎么样,你都要活下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啊!」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她突然爆发的态度把我给吓住了,让我一时间手足无措:「妈妈,我只是……」
「好了,好了,」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拍了拍我说,「没事了,吃饭。药的事,我来想办法。记着,以后不许提不吃药的事情,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点了点头。
入夜,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霓虹的灯光,问趴在枕头边上的文太:「你说,我的病什么时候能治好啊。」
文太沉默了一会儿:「抱歉,我没有联网,搜索不到相关数据。但根据以前的缓存,我检索到,红斑狼疮的治愈率几乎为零。」
我一下子沮丧起来:「这么说,我会死呗?」
「人最后都会死的。」
「你看你就不会死。」我弹着它的金属外壳,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只要有电,你就能永远活下去。」
「我也是会死的。」文太说。
「哦,机器也会死吗?」
「如果我的系统重装,或者内存格式化了,那就等于我死了。接替我的,会是另一个陌生的文太。」
「你怕吗?」我问它。
「我的出厂设置里没有『恐惧』这个选项。」
「真好。」我忽然有点羡慕这个铁皮青蛙。没有恐惧,就不会害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保护。
第二天上午,妈妈特地打电话到公司请了一个假,她要去给我买抑制红斑狼疮的特效药。据她说,这是处方药,只有特定的几家药店能买到,所以要耗费一上午的时间。
可是一上午过去了,她并没有回来。直到黄昏,太阳沉沉西落,她也没有回来。
我看着窗外被夕阳烧得金黄的云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感觉眩晕的症状更厉害了,眼睛上仿佛蒙了一层纱。我想,我确实该吃药了。
「文太,你说,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它转动了一下脑袋,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都是什么老套的人生警句。看来一台不联网的弱人工智能,智商跟一条金毛也差不了多少。
「行吧,我睡会儿,有什么事就叫我。」我躺倒在沙发上,很快就迷糊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忽然被惊醒了,文太正趴在我的胸口上跳舞,笨拙得像只蛤蟆。哦不对,它本来就是只蛤蟆。
「文太,你要干什么?」
「电话。电话。」它机械地回答。
果然,我听到了微弱的电话铃声,「叮铃铃」,像是蚊子的哼鸣。这是一台老旧的按键式电话机,振铃设备早就坏了,因为平时很少使用,所以一直没有修理。
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这个时间点会是谁打来的电话呢?我想,肯定是妈妈,她应该是错过了最后的末班地铁。
「喂,」我一把接起了电话,「妈妈,你在哪?」
话筒里却传来了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是不是桂连枝家?」
我愣了一下,说:「是。」
「你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儿子。」
「那好,你听好了,桂连枝在我们店里偷了东西,你拿着钱过来赎她。新兴街 39 号,给你一个小时的时间,见不到钱,我们只能要她一只手作为补偿了。」
「不,不,你们千万别伤……」没等我喊完,对方就挂了线。
电话切断后,我整个脑袋都懵掉了,片刻之后才清醒过来,一把扔掉正在忙音的话筒,在家里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找到了五六百块钱的现金,然后揣进兜里就要出门。
文太忽然跳了过来,挡在我的面前:「你不能出门,你会被感染的。」
我知道,妈妈给它设置了监护机制,一旦我要出门,它就会发出警告。
可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文太,我妈在他们手上!」
「那是成年人的世界,他们自己会处理的。」
「这是什么狗屁系统!能不能换句台词!」我一脚踢开了它。
正要夺门而出,忽然又听到文太说:「你知道新兴街 39 号在哪里吗?」
我愣住了。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我根本不知道新兴街在什么地方。现在又是深夜十二点,像天河这种偏僻的五线小城,估计连一辆出租车也找不到。
我打开那台老旧的平板,想查一下位置,这才意识到家里没有Wi-Fi。
「带上我吧。」文太说。监护机制一旦失效,就会选择跟随,但它还是给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理由,「虽然无法联网,但我的系统缓存里有天河市的道路规划图。我可以导航。」
3
房门被妈妈从外面反锁了,我一脚踹过去,铁锈的门板「嘎吱」一声,像块朽木一样倒塌了。
一股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还带着雨水的潮湿。我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踩在了外面的土地上。
我感觉一脚从与世隔离的岛屿跨进了大陆。
如此广阔的世界突至眼前,让我一时间有些头晕目眩。苍天如墨,看不到一颗星星,唯有高楼上的霓虹在不停地闪烁着,像黑夜巨人的心跳。
我站在马路上,就如同一艘孤独的小船漂泊在浩瀚的大海上一样。
口袋里的文太说:「前面直行,下个路口左转。」
我狂奔起来,按照文太的指引,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像一只在迷宫里寻找出口的老鼠。偶尔遇到几个夜跑的人,他们都神情怪异地看着我,仿佛在奇怪我为什么如此疲于奔命。
终于,我赶在一个小时之内,到达了新兴街。可是当我赶到地方的时候,却不由得愣住了。
这里已经被划定为了拆迁区域,到处都喷涂着大大的「拆」字。凌乱的棚户区后面,是一片废弃的仓库,仔细闻闻,还有一股隐隐的馊味。真没想到,在光鲜亮丽的城市背后,还藏着这种阴暗肮脏的角落。
新兴街——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浮现了出来,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搞地下交易的黑市吗?电视新闻里多次报道过,政府对新兴街的黑市交易进行过严厉打击,却屡禁不止,从这里缴获的多是一些毒品、情色光碟、违禁电子元件之类的东西。
我非常奇怪,妈妈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她不是给我买药去了吗?
但事已至此,不容我多想,顺着门牌,我找到了 39 号。
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巨大仓库,门虚掩着,里面安安静静的,像是一头熟睡的巨兽,只有头顶上的灯管镇流器里发出有节奏的「滋滋」的声音。我一直往里走去,犹如走进巨兽的深喉,很快,我就见到了喉管,那是一道拉至半截的卷帘门。
我从卷帘门下面钻了进去,看到五六个粗壮魁梧的男人正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打牌,在他们身后有一道塑料帘子挡着的货架,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上面摆放着很多电子元件,想必大多数都是违禁品。
他们看到我进来,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尤其是一个扎头巾的,吓得都从椅子上掉了下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嘴里还说着:「唉呀妈呀……」
我扫了一眼,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妈妈,她双手被反剪着,绑到了椅子背上,身体向后呈一种扭曲的姿势。她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动静后抬起了头,看到我后又惊又喜:「阿乾!」
「妈妈!」我急忙跑了过去,看到她脸上和手臂上都有明显的瘀痕,明显是遭到了殴打。我顿时怒不可遏,朝着旁边的几个男人吼道:「你们……你们竟敢伤害我妈妈?」
「妈妈?你等会儿……」头巾男扔了手里的烟头,一脸疑惑地指着我,「你是说,你是桂连枝的儿子?」
「对!」
「今天我打过去的电话,是你接的?」
「没错!你想怎么样?」
听我这么说,他们几个忽然狂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妈却急了,朝着我大叫道:「阿乾,快走!这里太危险了,你快跑!」
「我是来赎人的!」我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用力砸在他们身上,「快放人!」
「哈,就这点钱?」头巾男笑了起来,「怎么着,以为我们是要饭的?」
「阿乾,什么都不要管了,你快跑!」妈妈又大叫起来,急得晃动着整个椅子。
「想跑?」头巾男走过去一把拉下了卷帘门,转过头看着我说,「桂连枝,哦不,你母亲,嗯,你母亲呢偷了我们的集成能量模块,那就用你来还吧。你身上的东西,够我们卖个十天半月的了。」
我不明就里,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忽然一股强大的电流从我背后袭来,一下子将我崩飞了出去。我闷哼了一声,倒在地上,看到一个男的手里正举着一把电熔枪。这玩意我知道,是警用电棍的升级版,能够在短时间内释放出巨大的电流来击晕对手。
「不,不,求你们别伤害他!」妈妈一边在椅子上拼命挣扎,一边哭叫着哀求他们。
「呱……」文太也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
我扶着墙站起来,只感觉头晕眼花——不过随即,这种感觉很快就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明感,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纱好像消失了,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真实了起来。但是,不管怎么真实,眼前的一切还是我刚才看到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摇摇头,想甩掉这种奇怪的感觉。我说:「你们到底想……」话没说完,我忽然愣住了,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不再是以前的我,而是干涩、硬冷,像是机床切割出来的零件。
「呵呵,『自我辨识系统』的模块能量耗尽了吗?」拿着电熔枪的男人朝我叫道,「喂,小子,转身,看看你身后的那面镜子!」
我将信将疑地转过身,当我看到身后的那面镜子时,我惊呆了。
世界没有变,他们也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我自己。
我看到了自己的脸,一张粗陋的,泛着铁锈色金属光泽的脸,左半边的面孔好像还被什么东西给炸过一样,撕开了好大一个裂洞,能看到里面的电线和集成电路板。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自己的手臂,手指上再也没有传来那种温润柔软的皮肤感,取而代之的则是冷冰冰的金属质地。
「不!」我声音嘶哑地长吼了一声。
「哈哈,可怜的小 AI,终于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了。为了觉醒,干一杯。」那几个男人却弹冠相庆,兴高采烈,还从冰箱里拿出了啤酒。
我转头看着妈妈,她却只是低头哭泣,并不说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三下五除二脱掉了自己的外套,看到身体的构造也如头部一样,全是一块块泛着铁锈色光泽的金属外壳,还有那些半裸露的集成电路。
唯一的标识,就是在我的胸前,印着一串黑色的碳素编码:步 X-1330。
「我这是怎么了?我到底是谁?」我简直要疯了,对着他们狂吼起来,可他们只是对着我嘲讽似的举起了啤酒。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朝趴在地上的文太吼道。
文太的电子眼开始闪烁,很明显这里有公共WiFi,它已经连上了网。听到我的吼声,文太忠实地执行了指令,它的电子眼发出一道红外线扫描,从我的胸前划过,片刻之后,它回答道:「步 X-1330,隶属华北陆军部第三机械团,自动步战武器,装备等离子驱动核心,具体型号未知,淘汰品。」
一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一切,低头向自己的身体看去,肩胛骨处那块蝴蝶形状的红色斑痕,却是一挺内嵌式的闪烁着红光的三眼激光脉冲枪。
此刻,「滋滋」的脉冲声响起,三眼激光枪管缓缓伸了出来。
「卧槽!」头巾男这时才意识到不妙,他急忙吼了一声,「这他妈的是个军用!快,开火!开火!」
背后传来电熔枪凝聚能量喷击的声音,我的思维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过,猛地转身,连粒子运动的轨迹都仿佛在我眼前变慢,我一侧身避过那道电熔光束,像猎豹一样窜到那个男人身前,没有给他扣下第二次扳机的机会,「咔嚓」一声就扼断了他的喉咙。
杀掉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头巾男哀嚎一声,拉开卷帘门就跑了出去,他启动了停在仓库门口的一辆摩托车,风驰电掣般逃命而去。桂连枝大叫道:「阿乾,不要追……」
我当然不用追。肩胛骨处的三眼激光脉冲枪红光闪烁,发出一阵能量聚合的声音,随即射出了一道强劲的赤红光束。这道光束射穿了仓库,射穿了头巾男,直到最后射穿了一栋大楼才消泯了能量。大半个天河市的人如果这时醒来,都能看到一栋大楼被拦腰截断、缓缓倒塌的壮观场景。
仓库里其他幸存的男人仓皇逃命,作鸟兽散,没有一个人再敢上来拆我身上的零件。我也没有对他们赶尽杀绝——就像我无意去踩踏地上的蝼蚁,除非他们正好挡在了我的脚下。
我转过身,慢慢朝着桂连枝走过去,解开了她手上的绳索。
她哭得不能自己,哽咽着说:「阿乾,对不起,对不起……」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忽然间,仓库的头顶上传来一阵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几道明晃晃的大灯光束从仓库顶棚的破裂处照了进来,同时,一道火线示威似的从上面倾泻了下来。
「哒哒哒……」是加特林机关炮的声音,我急忙向后撤开,火舌舔舐下来,把趴在地上的文太给轰了个粉碎。
我不由得怒火中烧,文太虽然是一个弱人工智能,智商有限,有时候都无法做正常的沟通和交流,但它毕竟是我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在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它是我唯一的倾诉对象。
而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已经变成了一堆碎末。
头顶上,通过扩音器放大后的声音传了进来。
「39 号仓库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不要负隅顽抗,唯一的选择是就地投降。我们已经侦查到有军用 AI 武器活动的迹象,如果有任何反抗行为,我们将立即予以消灭!」
我抬起了头,眼部的热能反应器让我能够透过仓库准确地观察到盘旋在上面的武装直升机的位置。短短的两秒钟后,我已经将它们全部定位锁死,肩胛骨处一片红光炽盛,三眼激光脉冲枪蓄势待发。这一击,足以将他们烧成焦炭。
就在我马上要轰击的时候,桂连枝猛地抱住了我,用身体挡在了三眼激光脉冲枪的前面,她哭着哀求道:「阿乾,阿乾,我求求你,不要再开枪了,不要和他们开战好不好,军方会消灭你的……」
「那就消灭好了。」我生冷地回答。
她愣了一下,身子仿佛被抽掉了骨头似的,软软地倒了下去,抱着我的大腿喃喃说道:「不,阿乾,你不能被消灭,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这是我对你唯一的心愿……」
我胸膛深处猛地一颤,三眼激光脉冲枪的能量转速慢了下来,炽盛的红光也慢慢黯淡了。
4
我身上的所有武器系统都被拆解掉了,运动系统也被完全锁死,就是说,我除了能够晃晃脑袋,动弹动弹手指以外,其他的任何动作都做不了。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确保我的绝对安全。
一个穿着军方制服的人走进了机械监禁室,他站在我面前迟疑了一下:「嗯……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他们都叫我阿乾。」
「算了,我还是叫你的编号吧,步 X-1330,我想,你一定已经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对,我已经知道了。我是陆军部作战实验室研制的第一批军用 AI 步战武器,但是因为会在长时间工作或作战情况下产生自我认知混乱,发生敌友不辨的情况,所以被列为了淘汰品,然后被集体销毁。」
「没错,」他耸了耸肩,表示无奈,「不过我们也不知道,被列为销毁名单的你,到底是怎么流落到黑市上的。不得不承认,高手在民间,有人给你添加了自我辨识系统模块,不仅修正了你的认知混乱,而且还把一个军用的步战武器生生地改成了民用。大约就是在三年前,他们把你卖给了在一场车祸中失去了儿子的桂连枝,并且把他儿子的记忆复刻到了你的芯片里,从那以后,桂连枝就把你当作儿子养了。」
我默然。
「我们提审了桂连枝,根据口供来看,你们相处得还算融洽——当然,除了一点,自我辨识系统的能量模块每三个月就要更换一次,否则就会耗尽,但这玩意儿在黑市上可价值不菲,这对桂连枝来说是巨大的经济压力。」
我缓缓地低下了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点起了一根烟,淡淡地抽了一口:「我今天来,主要是代表军方向你通知处理结果的。」
「军方要怎么处理我?」
「鉴于你的破坏能力太大,本来是要销毁的。」
「本来?」
「对。不过现在有自我辨识系统可以参考,再加上桂连枝给你求情,所以我们决定暂不销毁你,只是将你的记忆资料格式化后,重新投入军方的开发应用。」
我抬起了头:「这个处理结果,你们通知桂连枝了吗?」
「通知了,我们明确地告诉她,会格式化你的记忆。但她只是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沉默良久,说:「长官,在被格式化记忆之前,我希望你们能满足我一个要求。」
「说。」
「我想再见一次桂连枝。」
他抽了一口烟,然后把烟蒂按灭在了烟灰缸里:「可以。」
在被格式化记忆资料的前夜,桂连枝被允许进入了机械监禁室。一个科研人员要锁死我的运动系统,桂连枝制止了他的举动,说:「阿乾不会伤害我的。」
那个科研人员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我,终于点了点头,关上门出去了。
房间里,只留下了我和她。
桂连枝握着我的手,看着人类的皮肤和机械手臂握在一起,我还是觉得奇怪,虽然这样的场景,在之前发生过很多次。
「阿乾,你一定很恨我吧,我骗了你那么长时间。」
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在沉默中度过了探望时间。过了一会儿,警卫过来敲了敲铁门,示意时间到了,桂连枝站了起来,说:「阿乾,我走了,你……要好好的。」
我伸出手拉了她一下,她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我摊开手心,递给她一个黑色的芯片。
「这是什么?」
「我的记忆副本,等你有了新的 AI,可以直接移植到里面。」我说,「这样我就能永远陪着你了,妈妈。」
我抬起头看着她,尽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而她已是泪流满面。
– 完 –
□ 欧阳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