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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魈鬼怪

1

大头说的没错,池骋有点邪门,我说的也没错,他是我的福将。

他又来找我了,原因是他前女友失踪了。

那个在他家落难时,离开了他,准备嫁给有名富商的吴秀娜小姐姐,在婚礼前夕不见了。

吴秀娜的家人以为她来找池骋了,特意来问了他,结果这小子一脸懵。

因为前一晚他还接到了她的电话,他们俩的分手并不像外界传闻中的女方拜金劈腿。

事实上吴秀娜家境也很好,是个富家小姐。

在池骋家出问题之前,二人感情已经疏远了,分手是注定的事。

婚礼前夕,吴秀娜给他打了电话,如朋友一般寒暄几句,最后她说:「谢谢你池骋,是你让我明白了只有变得足够优秀,才能和爱的人站在同一高度,没有你,不会有我的今天,我就要嫁人了,而且我很爱我先生,希望你也能幸福。」

池骋说:「娜娜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我怀疑她被人绑架了,能不能帮忙找一下。」

「绑架这种事找警察啊,我的镜台可不是乱用的。」

「我可以给你钱。」

「……」

「王知秋,你可以随便开价。」

「滚!」

可能我平时太和颜悦色了,给他造成一种温善的错觉。

我是一只妖,妖是有邪性的,惹到了我,下场不会很好。

像我这样的妖,怎么会将钱看得很重呢,池骋以为我爱钱,那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是人类才有的执念。

用了人家的身子,就要为人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王知秋是孤儿,在福利院长大的,在我成为她的第二年,就已经开始给她长大的那家福利院捐钱了。

那家福利院的院长是个人才,在我汇了几万块钱的时候,给我打电话骂了一顿。

她说:「秋秋,你哪来的那么多钱,我可告诉你,我辛辛苦苦将你养大不是让你走歪路的,做人要经得住诱惑,大学生要有大学生的样,别整那么乌烟瘴气的事!让我知道了饶不了你!」

我好久没听到这么正义的话了,也好久没见过这么正义的人了,一时有些感动。

后来我终止了汇钱的行为,直到大学毕业开了这家殡葬店,有了正经的收入来源,又开始汇钱。

院长很感动,时常跟我打电话,深入交谈,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那些没家的孩子衣食无忧,人人都能像王知秋一样考上大学,有个好的前程。

我堂堂一只妖,被一个人类给洗脑了,感觉自己身负重任,任重道远。

每汇一次钱,就觉得自己金光闪闪,头顶万丈光芒,仿佛快要成佛了。

这种荣誉感让我开心,为此我专门给那院长打过电话:「我每年都捐钱,就不给个奖杯什么的吗,我打算摆一面墙用来显摆呢。」

「……」

后来院长又开了一家福利院,我仍是她们的 VIP 资助人。

她们真的为我定制了一批荣誉奖杯,每年都给我寄一个,就是质量不太好,有点掉色。

摸完奖杯再摸馒头,会掉金粉,我怕被毒死,全都塞进了柜子里。

池骋被我骂了,见我面色阴沉,仍不死心,他说:「王知秋,我不是那个意思,警察如果找得到,我不会来找你的,娜娜要嫁的人是韩治,韩家那样的势力,连他们都找不到人,我觉得情况不妙。」

「关我屁事。」

我轻笑一声:「你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吗,难道每个人出事我都要管一管?」

池骋没想到我这种态度,面上不太好看,沉默了下,又道:「王小姐是打定主意不肯帮忙了?」

「赶紧滚!走走走!」

把池骋赶走后,我静静地仰着椅子,把脚搭在桌上。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生过气了,有些迷茫自己为什么情绪会波动。

过了半个时辰,我起身去了孽镜台。

摸了下清澈如水的镜面,上面立刻白雾缭绕。

镜子似乎感觉到了我心情不好,没敢作妖。

我说:「小甜甜,跟我来人间一趟,你快乐吗?」

镜子哆嗦了下,缓缓地在镜面上打了一行字——莫要装逼,装逼遭雷劈。

我嘴角抽搐了下:「艹」

吴秀娜的经历,和大头有异曲同工之妙。

镜子播放她的人生轨迹前,我按了下暂停,去楼下拎了袋瓜子上来磕,准备好好追一追剧。

这小女孩比较惨,父母健在,但专注于打拼事业,生下她不久就把她送去老家给爷爷奶奶带了。

童年是幸福的,乡下农村,晚上繁星点点,弯月清亮,万里夜空美不胜收。

地里有青蛙和蟋蟀的叫声,门前桥下有潺潺的流水声。

春天瞧花开,夏天听蝉鸣,秋天捡落叶,冬天堆雪人。

爷爷奶奶很爱她,家里杀鸡,煮得油光美味的鸡腿,两只都是她的。

农忙时节,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半夜也要抱起来到地头,她在铺了毯子的谷场睡得香甜,爷爷奶奶连夜打稻谷。

山地里翻红薯的时候,一片绿油油,蓝天白云,她脖子里挂着奶奶用红薯叶子做的项链,手里拿着刚刚削好的红薯,咬上一口,脆生生,甜津津。

她有同龄的小伙伴,大家一起在谷场跑来跑去,在田野疯玩,去小溪抓龙虾……到了上学的年龄又一起去上学。

那时候的孩子不像现在娇气,上学的路很远,需要早早起床,小伙伴们挎着书包,三五成群,天不亮的时候就一起出发去学校。

到了学校天也就亮了,十里八村就那一个小学,学生很多,做早操,升国旗,早读……吴秀娜的成绩在班里最好。

每学期的三好学生都有她,奶奶把奖状贴了满满一面墙,笑眯眯地说等爸爸妈妈回来让他们看看。

爸爸妈妈,那是一个很生疏的词。

奶奶说他们在大城市打拼很不容易,为的就是给她更好的生活,等一切稳定下来,会把她接到身边生活的。

奶奶还说:「娜娜要是走了,爷爷奶奶肯定会伤心的,娜娜愿意离开爷爷奶奶吗?」

吴秀娜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每每听到这些,都搂着奶奶的脖子:「奶奶,我哪也不去,我舍不得离开你和爷爷。」

舍不得离开是真的,想爸爸妈妈也是真的。

谁不渴望生活在父母身边呢,从小到大,她见到爸爸妈妈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们很忙,有时候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回来了住几天,又匆匆离开。

他们的生意应该做得不错,给爷爷奶奶的生活费很多,有一次过年的时候回来,给她也包了个一千块的压岁红包。

妈妈很有气质,很时髦,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吴秀娜无意中得知那件大衣两千多,震惊了下。

小学五年级,爸爸妈妈又回来了,开着一辆奔驰,从车上下来一个抱着洋娃娃的小女孩。

女孩比她小三岁,穿着漂亮的公主裙,金光闪闪,那是她的妹妹——吴若涵。

妹妹是跟爸爸妈妈长大的,生她的时候据说家里生意已经步入正轨,请了保姆,因此平时是保姆带她,上的是双语学校,还学了钢琴,芭蕾舞。

妹妹回来的次数少,爷爷奶奶对她很疼爱,从前属于她的鸡腿先给妹妹挑。

当然了,爸爸妈妈对吴秀娜也很好,摸着她的头问她学习成绩怎么样,累不累。

只是妹妹与她并不亲近。

吴若涵是个娇滴滴的小公主,白白的皮肤,水灵灵的眼睛,说的还是普通话,声音像黄鹂鸟一样好听。

吴秀娜就不一样了,日常穿的都是半旧不新的校服,皮肤有点黑,还有两个红脸蛋。

因没有养在爸爸妈妈身边,性格有点扭捏,到了青春期身体发育的苦恼没人说,卫生巾还是同学教她用的,小背心也是自己偷偷买的。

因为害羞,走路习惯性低头驼背,姿态不好看。

妹妹一向不喜欢她,嫌弃她邋里邋遢,因此二人并不亲近。

奶奶说爸爸妈妈辛苦打拼是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可如今生活稳定了,却没有接她在身边的意思。

吴秀娜是嫉妒妹妹的,她也很想跟爸爸妈妈同住,可是她不敢开口。

一来是怕奶奶伤心,二来是有一次她偷听到奶奶跟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原本打算接她到身边读初中,但是家里出了点变故,公司也忙,顾不上她了。

后来她知道所谓的变故是爸爸出轨了,和家里的保姆搞到了一起。

被妈妈发现后,保姆被辞退,爸爸为了挽回婚姻,主动上交了财政大权和公司股份。

妈妈原谅了他,但从此家里不再请保姆。

原本打算把吴秀娜接过来上初中,但妈妈说再等等吧,如今家里没保姆,她又要忙工作又要照顾妹妹,分身无术,兼顾不了两个孩子。

吴秀娜很想说,她不需要照顾,她可以自己洗衣服刷碗,可以自己去上学,只求能在爸爸妈妈身边。

她不知道的是,爸妈因保姆一事吵着要离婚时,妈妈说她要妹妹,姐姐她不要,留给他们老吴家。

妈妈爱她吗,自然也是爱的,她说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叮嘱爷爷奶奶给她报补习班学英语,该买的学习资料都要买,不要怕花钱。

每次回家也会给她买新衣服新鞋子。

她的爱,全部体现在物质上。

2

初中学校在镇上,吴秀娜开始住校。

那三年,爸妈只来看过她一次,当班里同学说:「吴秀娜,你妈妈好漂亮啊,真好看。」

心里那点虚荣心使她无比高兴。

爸爸妈妈说:「等你初中毕业,可以来我们身边念高中。」

盼啊盼啊,终于初中毕业了,放假的时候她第一次坐上飞机,跟爸爸妈妈去了大城市的家。

原来爸妈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有钱,家里住的是别墅区,小区干净又漂亮,房子雕梁画栋,院里还有鱼池,五颜六色的锦鲤在里面游。

她的房间十分整洁,床单四件套是一样的颜色,有暖暖的香味,真好看。

妹妹长大了,对她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虽然仍旧嫌她是个乡巴佬,但好歹肯叫一声姐姐了。

妈妈带她和妹妹去商场买衣服。

妹妹挑了粉色的洋装,顺手给她也挑了一件连衣裙。

可是二人站在镜子前,面对导购的夸赞,妹妹肤白貌美,自信阳光,神采飞扬。

姐姐皮肤黝黑,神情扭捏,目光闪躲,还有点驼背。

更重要的是那粉色连衣裙衬托得她更黑了,穿在身上说不出的怪异。

果然,妈妈见了直皱眉头,亲自挑了几件衣服给她。

衣服都是高档好看的,但是穿在她身上仿佛就变了味,于是勉强挑了两件能看的。

回去的路上,妈妈训她:「女孩子不要小家子气,要像妹妹一样大大方方的,走路抬头挺胸,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吴秀娜诚惶诚恐,妹妹自然是光彩夺目的,小小年纪钢琴已经过了六级,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在少儿小主持的比赛里是第一名。

明明她也不差的,从小到大成绩都很好,老师和同学都很喜欢她,初中时她也参加过学校的朗读比赛,作文还得过一等奖。

她的班主任最喜欢她了。

可不知为什么,到了大城市,站在更加光鲜亮丽的她们面前,仿佛让她原形毕露,不知所措,无所适从。

从商场回来后,进了小区妈妈去停车,她和妹妹拎着购物战利品先行回家。

小区景观很美,花坛种满了四季青,修剪得漂漂亮亮。

脚下的青砖板路转了个弯,妹妹忽然把东西往她怀里一塞,高兴地跑开了。

「池骋哥哥,你们在干嘛?」

吴秀娜抱紧了怀里那一堆商品袋,目光顺势望去,有些呆愣。

前面不远处,几个少年正在玩滑板。

阳光灿烂,绿植青翠,不知谁家在做饭,飘来一阵诱人的排骨香。

她艰难地咽了下口水,看到妹妹奔去的那个少年穿了件白 t 恤,深蓝短裤,黑短发,光洁额头被汗浸湿。

少年俊美,身板挺拔,面部轮廓干净,眼睛黑白分明,异常清亮。

那男孩叫池骋,吴若涵说他家是这片别墅区最有钱的,哦不,这片别墅区都是他家盖的,他爷爷叫池昌海,是有名的房地产大亨。

这些都是后话,总之吴秀娜见到池骋那年,十六岁,怦然心动。

可惜初次相见,十分难堪。

几个玩滑板的少年,其中一人肆意挥洒地踩着滑板向她冲来,没刹住板儿,直接把她顶在了地上。

东西撒了一地,她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膝盖火辣辣地疼。

闯了祸的少年赶忙道歉,妹妹吴若涵也听到了动静,跑来二话不说就开骂。

骂的是吴秀娜。

「你傻了吗,看到别人冲过来不知道躲开吗,站着一动不动跟个木头一样,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她艰难地爬起来,低头去收拾地上的东西,不敢抬头看。

因为那几个少年都围了过来,闯祸的那个想帮她捡东西,刚弯下腰又站了起来。

地上散落着妈妈给她买的内裤和文胸。

都是很漂亮清新的款式,吴秀娜从来没见过。

她的脸涨得通红,飞快地将东西捡起塞进袋子,听到一旁有人笑嘻嘻地问妹妹。

「吴若涵,这是你家新来的乡下小保姆吗?」

吴若涵的脸黑了,牙尖嘴利道:「你别胡说,我们家才不会请这样的保姆。」

「那她是谁?」

妹妹顿了顿,目光飞快地躲闪过去:「一个远房亲戚。」

说罢,手脚麻利地帮她捡起剩余的几个袋子,嫌弃地拽着她的胳膊:「赶紧回家吧,好丢脸哦。」

那一刻,吴秀娜被她拽着,感觉自尊被人按在了地上摩擦,眼眶一热,难堪得差点落泪。

离开时,经过那个叫池骋的少年面前,吴秀娜听到他说了一句:「回去用红花油揉揉膝盖,不然明天会很痛。」

她愣了,完全不敢相信这话是对她说的,抬头对上他清亮澄净的眼睛,心跳停了几秒。

那个暑假,她只见过池骋一面,记忆尤深。

假期结束,她又被送回爷爷奶奶身边上了老家的高中。

原来爸爸妈妈根本忘记了说过要接她来身边上学的事,但吴秀娜松了口气。

大城市很好,房子漂亮,衣服也漂亮,妈妈好看,妹妹也好看,但终究不是她该有的生活。

她更喜欢老家,同学和老师热情,爷爷奶奶疼她,一起长大的伙伴亲密无间。

她放弃了去爸爸妈妈身边生活的梦想。

可是当她完全放弃的时候,上天给她开了个玩笑,高一那年,奶奶因心肌梗塞去世了。

出完殡,爸爸妈妈就给她办理了转学,将她带回了曾经梦寐以求的家。

这是爷爷的意思,爸爸说要接他们一起走,爷爷不愿意,说:「把娜娜带走吧,我一个土埋半截的农村老头,过不惯城里人的生活。」

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她的意愿一向不重要。

回大城市生活,对她来说像一场梦。

从前在班里成绩名列前茅,到了新的学校一落千丈,班里每个人都比她聪明。

在家时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了什么惹妈妈不高兴,而这副模样却使得妈妈更来气:「吴秀娜,把背挺直,跟人说话的时候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你看看你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哪里像是我付娟的女儿。」

付娟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自然看不惯她的扭捏。

生活习惯的不同,蹩脚的普通话,羞怯的性格……没有了距离,朝夕相处,终于让妈妈一次又一次爆发了。

吃饭吧唧嘴她会说,吸鼻涕她会说,经期弄脏了床单她也会说。

甚至连在卫生间拉屎味道太臭,都成为她不高兴的导火索。

「你怎么回事啊,上完厕所记得开通风扇,多冲几遍马桶,太臭了!」

妹妹捂着鼻子接话:「姐姐你要每天都洗澡哦,一天不洗身上就有股怪味,早晚记得刷牙,多刷一会,你有口臭知不知道?」

吴秀娜惶然地躲在屋子里哭,好想回家,好想爷爷奶奶,老师同学。

从前在家里,地里收获番薯,奶奶都会直接削一个给她吃,津甜又解渴。

当她在家里厨房发现有番薯,用刀子削了一个,刚咬一口,妈妈已经脸色铁青地过来夺下,扔进垃圾桶。

「这是生的你知道吗,家里有那么多水果,为什么要吃生的番薯,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我真搞不懂你整天在想什么,受不了你。」

本就生疏稀薄的母女情分,支离破碎,吴秀娜哭了,鼓起勇气抽泣:「妈妈,我想回老家上学,能送我回爷爷身边吗。」

妈妈的失望显而易见:「我托了那么多关系把你塞到一高,你以为学校是你家开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也就这点出息了,遇到点挫折就想回老家,有本事你自己走,我管不了你。」

后来,自卑环绕着她,童年天真烂漫的吴秀娜不见了。

在学校也并不好过,长得土气,成绩跟不上,连普通话都带着一股乡下味,英语被大家嘲笑是——尼古拉斯味的口语。

皮肤黑,衬托得牙齿白,因此被同学起个外号叫「黑妹牙膏。」

一高的初中部和高中部是一个校区,但妹妹在学校见了她从来装作不认识。

因为怕妈妈和妹妹嫌弃,她自卑到不敢在家里上厕所。

在学校上厕所也是个心理阴影。

每次下课铃一响,总有男生三五成群地站在教室外的走廊,别的女同学都是手拉着手、挽着胳膊,大大方方地结伴去卫生间。

只有她,每次都是低着头从他们面前紧张地走过去,被那些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如芒在背。

终于有一天,有个调皮的男同学突然跳到她面前,大吼一声:「嘿!黑妹!干啥去!」

她吓得险些尿裤子,抬起头,脸色惨白,周围一阵哄笑。

瞬间天旋地转,无所适从,她的眼圈红了,隐忍着泪水低下头去,慌忙离开之时,听到有个熟悉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林寒,你神经病啊,无不无聊。」

那男生是池骋。

3

吴秀娜愈发自卑了,并陷入了长长的抑郁之中。

那个叫池骋的少年跟她同班,相貌好,性格好,成绩也优异。

老师喜欢他,同学也喜欢他。

不,他在整个年级都是有名的人物,在学校打篮球,挥汗如雨,光芒万丈,给他送矿泉水的女孩可以排到大门口。

那样阳光干净的男孩,有时候放学路上会见到,他穿着白衬衣,戴着耳机,蹬着自行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她只有这个时候才敢抬头看他,从那群同样骑车的少年中寻到他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羡慕和欢喜。

后来有一次,体育课上她不小心崴了脚,又不敢说,怕同学们说她装,放学时等大家都回去了,才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回家。

那天池骋因打篮球回家晚了,半路从她面前穿过,如一阵风。

她习惯性地抬起头看他,忽然看到他车子拐了个弯,又回来了。

吴秀娜吓得立刻低下头,却不料那自行车停到了她面前。

少年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嗓音也莫名地好听。

他说:「来,上车,我送你回家。」

吴秀娜脑子懵了。

那天的事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坐在后座上,少年后背挺直,白衬衣干净耀眼,还有好闻的清香。

说来也是奇怪,她的衣服和妹妹用的都是同一个牌子的洗衣液,妹妹的衣服也有一股好闻的香味,她的却没有。

吴秀娜有点紧张,一颗心跳得飞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他干净的衬衫。

少年戴着耳机,毫无察觉,她心里如春风拂过,灿然生花。

池骋把她送到了家门口,她红着脸没有回头,在他的注视下走进院子。

身后的少年突然喊了一声:「吴秀娜,干嘛总低着头呢,抬起头来。」

她脚步怔住,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又沸腾了,灼烧了她滚烫的脸。

吴秀娜攥紧了衣角,紧张地回头去看他,那少年却已经蹬着自行车扬长而去,潇洒自如。

那天晚上妈妈回到家,看到她肿得发亮的脚踝,皱着眉头开车带她去了医院。

路上果然又发了脾气:「吴秀娜,你就不能让妈妈省点心吗,妈妈不求你学习成绩和妹妹一样好,但你最起码要和妹妹一样懂事,你知道吗,妈妈每天在公司忙里忙外,还要为你们操劳,真的很累……」

吴秀娜坐在后排,眼睛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街,将自己陷入阴影之中。

妈妈说得对,在大城市打拼不容易,想要站稳脚跟更不容易,她和爸爸整日早出晚归,交际应酬,将一家原材料公司开到两家,又在郊区建厂房,承接工程,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家里如今没有保姆,每天都是钟点工准时过来打扫卫生、做饭。

妹妹虽然嫌弃她,不喜欢她,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吴若涵就是比她省心比她优秀。

她很自律,也很努力,不用任何人督促,学钢琴,学英语,各种补习班,安排得满满当当。

闲暇时就和同学一起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偶尔也会偷偷做个颜色浅浅的美甲。

吴若涵积极向上,阳光自信,对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好,唯独对她苛刻,常在背后骂她「乡巴佬」,从来不肯在外面承认她是姐姐。

当然更不肯和她一起出门。

吴秀娜因脚伤在家歇了两天,第三天早上出门上学时,刚到小区门口,看到了池骋。

天还很早,东方泛起鱼肚白,池骋穿着白衬衫,双手插兜,百无聊赖地靠在自行车后座上。

他像是在等人。

吴秀娜心里一紧,脚步迟疑,手心都出汗了。

池骋看到了她,冲她笑了笑,眉目干净,惊鸿入眼。

少年风华正茂,灿如阳光,她一时恍惚,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后来发现真的是一场梦,池骋等的人不是她。

在她迟疑之时,身后有个女孩跑了过去,兴奋地喊了一声——「池骋!」

那女孩她认识,是她的同班同学,班长杨思菱。

杨思菱扎着干净利索的马尾辫,皮肤白皙,眉眼如画,笑起来有浅浅的梨涡。

她和池骋站在一起,少年少女相视一笑,无比耀眼。

然后她坐上了自行车,池骋笑着说了句:「坐稳了啊。」

然后她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巧笑倩兮地对不远处的吴秀娜挥了挥手。

「吴秀娜,我们先走啦。」

吴秀娜受宠若惊,呆在原地。

那天上课,她心不在焉,目光偷偷地打量着杨思菱。

她长得真好看,皮肤好,睫毛长,像个洋娃娃。

成绩也优异,班会上唱歌跳舞,落落大方,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种学生。

这样的女孩,才配和池骋站在一起吧。

晚上她失眠了,三更半夜地起了床,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打量自己。

厚重的刘海,皮肤黑,脸上有雀斑,牙齿不整齐,头发干枯分叉……

没有气质,走路低头含胸,眼神忽闪,畏畏缩缩,像只小鸡仔。

杨思菱在名字上就已经赢了她一大截。

思菱,思菱,多么好听。

可是,她真的也很想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站在池骋面前。

吴秀娜开始了长达几年的自虐。

她用积攒的压岁钱去戴了牙套,买了护肤品、面膜。

每天早早起床,跑半个小时的步,然后回来学英语单词、背课文,努力纠正自己的口音,寒来暑往,一直坚持。

只要有空她就去学瑜伽,学跳舞,从最基础的开始练,虽然四肢僵硬,掰得眼泪汪汪。

因为被妹妹嫌弃身上有味道,她每天早晚都洗澡,恨不得拿钢丝球搓一搓,把身上腌入味了。

吃饭不吧唧嘴了,也不会习惯性抽鼻子了……妈妈看到她戴了牙套,一开始有些惊讶,最后还拿了钱给她。

她剪短了头发,认认真真地开始用护发素,定期做护理。

变美真的很难,坚持喝牛奶,吃维生素,防晒,泡澡……效果几乎没有。

吴秀娜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天生的皮肤黑,改变不了。

周末放假,她去上瑜伽课,去逛街,去商场,去任何人多的地方,与陌生人交流,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

最重要的当然还是学习成绩。

吴秀娜不笨,从前在老家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调整心态适应新学校,又上了补习班,费了一番功夫,总算不是倒数第一了。

如此过了一年,步入高三,学习氛围愈发紧张,也没太多别的心思了。

有一天老师在课堂上夸赞她作文写得好,并且当众朗读了一番:

「生命是小桥流水中奋力前行的鱼,是秋风呼啸的田野下深埋的番薯,是枯萎树杈上萧索的鸟窝,是无人问津的荒漠开出一朵小花儿……」

期中考试,她的成绩一跃而起,虽不是班级前几名,但也在二十名之内了。

更重要的是她作文满分,语文成绩全班第一。

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毫不保留地夸赞她,喜欢她。

老师夸她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而大家诧异地发现,那个总是披散着头发、用厚厚的刘海遮住眼睛,性格畏缩的女孩,竟然抬起了头,冲大家腼腆一笑。

与池骋坐在一起的林寒,愣了几秒,用胳膊碰了碰他:「我是不是瞎了,我怎么觉得黑妹有点好看,我得去医院看看眼睛。」

池骋抬头,倒没觉得吴秀娜有什么太大变化。

皮肤还是黑,但细腻不少,头发剪短了,扎了个干净利索的低马尾,刘海用一枚樱桃发夹卡起来了,露出饱满圆润的额头。

有点可爱是真的,况且她的五官很秀气,并不难看。

变化还在于她没了那种自卑感,成绩好了,性格自然开朗些,同学们也逐渐愿意跟她一起玩。

大家还是会叫她:「黑妹。」

但她会大方地一笑,眼眸弯弯,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答应一声:「哎。」

吴秀娜变了,变化是悄无声息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照镜子时,还是会苦恼自己皮肤黑,然后给自己贴一张美白面膜。

坚持穿背背佳,走路会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偶尔松懈,就掐自己大腿。

自信许多是真的,当你愿意与自己和解,全世界仿佛都会爱你。

一年,两年……磨合期过后,互相都在改变,吴秀娜朝着妈妈期待的那个样子,越走越远。

妈妈对她也没那么苛刻了,高三夏天学习紧张时,从公司回来给她煮绿豆汤,放在她桌上。

一切都在变好,连妹妹也态度缓和许多,告诉她洗完衣服要用柔顺剂,这样穿的时候味道香,还不起静电。

吴秀娜觉得苦尽甘来。

只是爸爸妈妈的感情一直不太好,他们总是吵架,每次吵完都是爸爸摔门而去。

有一次晚上九点多,妈妈给她电话,让她把放在家里桌子上的文件袋送到锦江饭店。

那天其实爸爸也在家,但妈妈绝口不提他,而是选择让她来送。

吴秀娜随便套了件外套,骑着电动车就出门了。

锦江饭店很有名,装修富丽堂皇,菜品高档,是有钱人交际应酬经常选择的场所。

她匆匆停好车,按着妈妈说的找去了二楼牡丹堂。

房门推开,灯光刺眼,金碧辉煌,恍如仙境。

是场觥筹交错的酒会,小提琴曲调悠扬,人不多,三五成群。

吴秀娜目光四下寻找,终于在大堂一隅的越南黄花梨案桌上,看到了妈妈付娟。

妈妈年轻时就很漂亮,如今穿着一身得体的礼服式旗袍,头发烫成大卷,妆容精致,一丝不苟。

但到底是不再年轻,眼底有淡淡倦色和细纹。

准确来说,那是一张谈判桌。

付娟看到她,眼前一亮,赶忙将那文件夹拿了过来。

「韩先生,这是我们厂房当初的租赁合同,还有今年的产量标准,请您看一下。」

吴秀娜顺着目光看了一眼坐在妈妈对面的男人,心里一惊。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人,西装革履,夹着雪茄,跷着二郎腿,慵懒地靠在背后椅垫上。

衣领下的衬衫扣子敞开两颗,神态随意又桀骜,金丝框架的眼镜下,一双眼睛犀利、幽深、且阴郁。

大堂灯光璀璨,映在他脸上无比清晰,五官立体,皮肤冷白,无一瑕疵。

这样年轻的男人,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周遭却充满了生人勿近的冷寂气息,莫名地给人压迫感,令人不敢直视。

吴秀娜觉得自己错了,这哪里是谈判桌,对方神态高傲,身后保镖林立,黑压压的一片肃穆。

平日里雷厉风行的妈妈,在男人面前低下头去,卑微恳求:「韩先生,求您高抬贵手,给我们精准一条生路。」

精准,是爸爸妈妈一手创办的公司,在本市也是数得上的工业原材料大厂。

吴秀娜呆愣愣地看着妈妈低三下四的祈求,对面年轻的韩先生将文件随手一放,轻笑一声:「他们也是按政府规矩办事,付女士不该来求我。」

「精准的年产量仅差一点点达标,请韩先生给我们一次机会,现在原材料价格不断上涨,厂房堆积的那些货,是我和我先生倾尽所有……」

「高成,你现在是越来越放肆了,什么样的人都敢带到我面前来。」

妈妈话未说完,那位韩先生已经很不耐烦,冷冷一句话使他身后的那位黑衣男人变了脸,慌忙道歉:「对不起先生,我以为今晚来酒会的都是您的客人,没想到有人借机混了进来。」

说罢,示意一旁的保镖上前将人拖下去。

吴秀娜心里一慌,赶忙上前抱住妈妈,制止那些人的行为。

「我们自己走,请你们不要动手。」

一个高三的学生,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腿在抖,声音也在抖,却强撑着扶起妈妈,想给她依靠。

吴秀娜从未见过妈妈这个样子,她捂着脸,最后一点体面的妆容也花了。

她被女儿扶着,丧失了所有力气,绝望地哭。

「娜娜,妈妈尽力了,咱们精准完了。」

吴秀娜倔强地扶着她,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肩膀,想让她清醒:「妈,回家再说,不要让人看笑话。」

年轻女孩的自尊尤其可笑,那位韩先生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玩味的笑。

付娟失声痛哭:「我已经是个笑话了,还怕什么笑话,你知道吗,你爸爸就是块臭狗屎,他存心在恶心我,跟公司的财务搞到了一起,我到现在才发现账目有问题,我辛辛苦苦为这个家,换来了什么!」

吴秀娜咬着牙,抱着瘫倒在地的妈妈,无论如何都扶不起她。

酒会上的人都来围观,指指点点,她急了眼,双手捧着妈妈的脸,让她看着自己。

「妈,听我说,你还有我,回去咱们就跟爸爸离婚,划清界限,我马上毕业了,我可以去找工作,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种情况,崩溃的付娟如何听得进去,保镖已经等得不耐烦,上前开始动手。

吴秀娜被他们拉开,看着他们动粗地去拉妈妈,奋力挣扎。

在她心里美丽优雅的妈妈,被人当块抹布拖在地上,拉扯之中,旗袍下露出白花花的大腿,被周围人嘲笑轻视。

不能忍,无法忍,她狠狠地咬了拦着自己的那名保镖胳膊,疯了一般地上前,冲的是那位韩先生的方向。

顷刻之间有人上前阻拦,被韩先生制止了。

吴秀娜跪在他面前,手拉着他的裤脚,近乎绝望地求他。

「你可以不帮我们,但请你不要这样对我妈妈,求求你,韩先生。」

那男人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眸掩在金丝眼镜下,幽如深渊,阴寒刺骨。

吴秀娜在这样的目光下,浑身一激灵,一点点地松开了手。

但意外的是,他突然笑了,眼眸有一闪而过的精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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