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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天妃两百年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做过两件惊世骇俗的事儿。

第一件,是一百岁上,捏了诀下凡,给一位凡间的帝王当宠妃,弄得他色令智昏,一不小心亡了国。

第二件,是我两百岁生辰上,喝醉了酒,摔下凡去,拉着个衣衫褴褛的穷秀才死不放手,变了个戏法,差点跟人洞了房。

天界两百年,也出现过两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儿。

第一件,是那位与天妃有瓜葛的亡国帝君飞升了,成了六界之中人人畏惧的峒渊上神。

第二件,是那位与天妃有瓜葛的揭不开饭碗的穷秀才也飞升了,成了六界中人人倾慕的文曲真君。

当初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的峒渊,飞升的第一天,站在我天妃宫门口,冷漠淡然,「你院子里的杏树,该剪了。」

我当时眼含热泪,「峒渊,原来你还记得我最爱杏花。」

峒渊说,「它伸到我隔壁去了,碍眼。」

我隔着院子,看见峒渊用他那把心爱的长刀,削去了开得最盛的过墙红杏。

后来,我搬着杏花枝往门外走的时候,有人揣着袖子,从侧面走来。

一身儒雅,青衫玉卦,衣袖飘荡间拖着几缕氤氲水雾。个头高高,神色从容。

我没认出他,他倒认出我来了。

他站定,对着我颔首,微笑道,「令仪姑娘,别来无恙。」

我脚下一顿,怀里抱着的小棍啪嗒掉下去,咕噜咕噜滚去了他的脚下。

天宫的人尊称我一声娘娘,遇到平辈的,或是长辈,才会叫我令仪。

我皱了皱眉,这可真是失礼。

「你是新来的?」

那人弯腰,拾起木棍,点了点手心,变成着了一身红,一如当年我拽他进洞房时,顾盼生姿,「姑娘神机妙算,宋某一路过来,真是好一番坎坷。」

我大骇,手一松,木棍全散下去。

「宋……宋巍?」

「难为姑娘还记得。」他仍站在那笑着,笑得有些凉,如今凭着一身清冷寡淡,颇招小天女儿们喜爱的,除了文曲真君,还能是谁?

我后退两步,撞得宫门哐啷作响。

今儿是触了什么霉头,两任前男友都碰上了。

宋巍又变回了青衣玉褂的打扮,「令仪姑娘,宋某住您对门,多多关照。」

我赶忙赔笑脸,「不敢不敢。」

当初是我强上——额,逼迫他,八成叫他看透了世道,为了避免日后被像我这样强大的人玩弄于鼓掌,进而寒窗苦读,爬上高位,造福黎民,积德行善。

我怎好厚着脸皮逼他叫我天妃娘娘……

宋巍施施然进殿,关门。

随后司命便急吼吼过来了,一脸喜色,「听说了没?听说了没?你两个男人都上天了!」

我弯腰捡着树枝,也不看他,「听说了……」不光听了,还看了。

司命啧啧感叹,兴奋地来回走,「你是没看见他们面见天帝的时候,那叫个唇枪舌剑……一个冷,一个傲,说话绵里藏针,夹枪带棒!你说,这是为啥?」

我划拉了半天,司命给我越踢越远,索性也不捡了,恼火道,「为啥?」

「两男争一女!都喜欢你呗!」司命搓着手,「这可真是一出好戏!我得记下来!写个喜剧,写个悲剧,男主就让凡间那名角演,女主……」

司命眼珠子乱转,疯劲儿上来,眼看就要逮着我给他演戏,我果断闭了宫门,留他一个在外头一人分饰三角。

我想了想,其实我跟宋巍没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逼着他新婚洞房,还没洞成,就被司命带人追过来,据说那宋巍当时躺在床上,上衣被我扒了精光,还露着胸膛。

峒渊却不一样,为了我,他连国都不管了。

我堂堂天妃,去爬了墙头。

「峒渊啊,你在哪儿?我有事跟你说……」

路边,宋巍站在墙下,看着我骑在墙头,好笑地瞧我,「不巧,峒渊上神去了天宫与天帝议事。」

我有些做贼心虚,反问道,「你干吗去?」

「一起议事。」

我心里憋了话要对峒渊说,便一刻也等不及,忙从墙头飞下来,急急道,「我和你同去。」

宋巍看了看我的腰,后退了一步,「好。」

他不怎么喜欢我,连走路,都要离我远远的。

我耐不住尴尬,厚着脸皮与之攀谈,「文曲君,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宋巍脚下一停,转过头来看着我,俊雅的眉目夹杂几分疏离。

他刚要开口,我连忙接话,「当初是喝酒误事,我十分内疚,看你一直在凡间讨不到老婆,应是受我所害。现今咱们一同位列仙班,若是看上哪个了,我给你抢来?」

宋巍拢袖,盯着我看了半晌,我以为他会说,「不牢你挂心」或者说,「多谢。」

没想到他只是温温和和地启唇,「令仪,你很闲?」

我摸摸鼻子,讪笑,「倒也……不是十分闲。」

宋巍不领情,秉持一贯疏人千里的姿态,叫人挑不出错来。

天宫门口散了会,熙熙攘攘,跟赶大集似的。

妙龄女仙嘀咕耳语几句,佯装不经意地撞过来,宋巍左闪右避,犯了难,身边腾起淡淡的青雾,谁来,先沾一身水再走。

点了妆的女仙不敢近身,只用贪恋的目光看两眼,便咯咯笑着隐进人群。

我后退了两步,衣袖掩面,恐乱了妆。

好容易挤到大门口,就看见司命紧挨着峒渊站在末尾,心里一喜,丢下宋巍凑过去,「司命,你们在聊什么?」

司命左手执卷,右手执笔,「排戏,你也来?」

司命的手里没出过好戏,尽是虐得人肝儿疼的,眼下为了跟峒渊破镜重圆,我豁出去了,「本天妃屈尊降贵帮你一回,说吧,什么戏?」

他虚虚一指,破开一境,里头是位人间帝王与一妙龄女子花前月下,情意缱绻。少顷有人造反,他身中数刀,气绝身亡,那女子微微一笑,隐没山林。

我,「……」

这剧本有点熟啊。

司命刮了我一眼,「娘娘还演吗?」

我脸一阵红一阵白,偷偷去看峒渊,只见他亦是脸色欠佳,英气的五官分别表达着各种不悦。

司命说,「其实,那画中女子,是一山间狐妖,以贪食人心续命。如今她初涉凡尘,刚刚入宫,在她尚未蛊惑帝王,酿成大错前阻止,还来得及。」

我尴尬地轻咳一声,「人自有命数,何时轮到咱们干预了?」

司命意味深长道,「那帝王,是天帝的亲戚。本是下凡历劫,不可被狐妖中途打断,你们下去走一遭,别让人太早回来。」

我说,「噢,明白了。」

「小仙还得提醒峒渊上神一句,下界不比天界,贸然附身凡人,时间一久,便会伤及仙体。还望上神谨记,附在那帝王身上不可超过三个日夜。」

三个日夜,说得是天上。

换成人间,就是三年。

司命说完,拿着笔将峒渊的名儿和帝王辛夷的名儿连在一块。

连完,又道,「至于这小狐狸许听柔……」

我客气道,「哎……本天妃愿身先士卒,以身涉险。」

司命呵呵笑着,「真是不巧了,弦音先你一步接了这差事。」

我一愣,旋即狰狞问道,「什么?那个说话跑调的琵琶精?」

司命没说话,峒渊后头倒是默默走出一人来,行如弱柳扶风,眉眼带俏,委屈道,「天妃娘娘,您说我跑调是不是过分了?」

她眼眶一红,「峒渊上神与天妃两情相悦,自是愿意重温当年之境,弦音就不掺和了,祝您二位早日破镜重圆。」

我从见到她第一眼,怒火就已经窜起来,待她说完,一句话捣了三四回才从嘴里咬牙切齿磨出来,「本天妃不要了,给她!」

司命舔了舔笔尖,笑眯眯地连起了弦音和许听柔。

然后捏着笔,眺我一眼,「还剩俩职缺,你选一个?」

「啥职缺?」

「许听柔的丫鬟,和辛夷身边的太监。」

司命可真是抬举我。

我说,「不对啊,这就我一个,我选了,你上哪再找个人去?」

司命笑道,「天帝面子大,请来文曲君来助我一臂之力。」

听完,我面容古怪道,「怎么助?演太监?哈哈哈。」

话落,所有人都看着我不说话。

我笑容慢慢淡下来,想起身后还站着宋巍。

司命看了我一眼,缓缓说道,「都是心照不宣的事,你非得说出来?」

半晌,我说,「我还是做宫女吧。 」

司命对着宋巍遥遥拱手,「辛苦文曲真君下凡走一趟。天妃娘娘此番命数惨烈,还望您在其中斡旋一二,说到底还是个做天妃的,别弄得太丢人。」

宋巍点头,「司命星君客气。」

我抓住司命,惊恐道,「什么……我……惨烈?」

司命微微一笑,掰开了我的手,「当然不会惨过弦音和峒渊上神。」正当我舒一口气,他道,「不过是抽筋扒骨,死无全尸……」

我复又深吸一口气。

司命道,「你仅仅是丢了一条命,可许听柔失去的,是她的爱情啊……」

临行时,一人身上多了一道噬元枷。

琵琶精长得是有几分姿色在上头的,她的枷化成一点殷红的梅花瓣,锁在额头,娉婷袅袅间活了似的,柔弱动人。

峒渊我反复瞧了几眼,没看出长在哪,八成落在身上了。

我一回头,瞪大了眼。宋巍的眼尾凭空多了一颗泪痣,为他清冷倨傲的神态添了一份妖冶。

我掏出镜子,摸了摸耳垂,一颗红痣落在上头,像戴了颗玛瑙。

司命对着我们拱手,「昔日不少神仙下凡动了本心,改了人物命格,惹出乱子来。噬元枷便应运而生,若是强行扭转,便会被吞去一层神格。越是与天道背道而驰,反噬越重。直到形神具散,飞灰湮灭。望诸位在凡间,小心行事。」

我哼笑道,「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咱们这么干不是缺德吗?」

司命微笑,「许听柔本不该入世,此番实则为拨乱反正,但需记得,不可伤及无辜,枉顾人命……」

我挥了挥手,「行了,此事简单。让峒渊把弦音往深山老林一丢,不等三天,今儿傍晚就能回来,与你喝上一壶热酒。」

弦音柔声道,「天妃娘娘……并非如此——」

「走了走了。」我打断她,笑眯眯道,「我都不怕抽筋扒骨,你还怕深山老林?」

我只记得,我从望仙台上飞了下来,再一睁眼,就是昏暗的宫殿。人间不比天界,凡人不比神仙,身子弱得跟蚂蚱一样,初来乍到,殿中浓郁的香气熏得我一阵干呕。

四周纱幔飘动,烟香缭绕,灯影摇曳。

我晃晃头,有些发蒙,一会才想起我来干什么。

不远处,有一些奇怪的低吟,细听之下,似乎那么像……男女一度春宵时才能发出的动静,我一听,耳根子都红了。

「陛下……臣妾……好累……」

「乖,再忍忍……」

我本想悄悄的听,可怎么听怎么不对味儿。

我瞪大了眼,望着帷幔,好半晌意识到,这不是弦音和峒渊!还能是谁!

我拍案而起,「好你个琵琶——」

不到说完,嘴蓦地被人截住,被拉向门外。

这是一只修长的手,有浓郁的龙涎香,力道很大。

我扑腾着,发现法力全失,只能发出呜呜的叫声。

我想起了司命说的抽筋扒骨,说的命数惨烈,难道我辛苦下凡走一遭,就是来当炮灰的?

我张口,毫不留情地咬在他的手指上,破了皮,一股子铁腥味儿。

身后的人嘶了一声,继而服在我耳边道,「令仪,稍安勿躁。」

那声音分明陌生,可语气出奇地让人心安,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也是这般不急不慢地说话。

我停下来,他也松开了我。

我转过身,看见月光下站着一个身着太监服的人,面容清隽,眼尾有一颗泪痣,妖冶与冷漠交织,有种奇特地协调。

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看人的时候清清冷冷的。月色下,我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通过语气判断出他的身份。

「宋巍?」

他道,「司命的话你没听见?」

还知道司命,是宋巍没错了。

「什么话?」

他说,「噬元枷影响神智。深陷其中者,往往难以自拔。你刚刚来时,可有过一阵儿恍惚?」

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方才刚睡醒,蒙了一阵儿。

我舔了舔嘴唇,问道,「这么说,里头他俩……」

宋巍道,「不清醒。」

也就是说,里头的确是弦音和峒渊。

一股子火烧起来,焦躁难忍,我急得来回走,「有没有啥好办法让他俩分开!」

宋巍看着我,「只是两副皮囊。」

「有区别吗?」我一脚将地上的石子踢远,头疼道,「皮囊是别人的,快活是自己的!你看看我!当初跟峒渊好的时候,就是皮囊!」

宋巍突然不说话了,半晌,他道,「你喜欢峒渊什么?」

我一愣,「他好看啊。」

当年峒渊做皇帝时,杀伐果决,运筹帷幄。只有我知道他笑起来什么样,对着人说起情话来什么样。

峒渊说,这叫独宠,宫宴一百多道菜,独独我的小桌子摆满糖糕,半夜饿肚子,峒渊能偷着带我跑去御膳房。峒渊的御书房,整个后宫只有我能进。

他能陪着我,蹲在御阶上看星星月亮,也能为不小心翻了别人的绿头牌,在我的宫门前站一夜,肩头披满露水。

我记得这么多,唯独忘了峒渊跟我说的每一句话,他成了一个剪影,单薄又虚幻,一时间我心里被恐惧挤满,却不知道恐惧因何而来。

这些话没法说,一开头,就像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连司命都不爱听我这些陈词滥调,宋巍能听下去?

俗话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我佯做客气,也问道,「文曲君也有喜欢的人?」

宋巍说,「有。」

我一抖,强撑着脸皮试探,「在我轻薄你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

这可怎么是好……珍贵的同僚之谊,如昙花一现。

我看着宋巍,「……」

宋巍也看着我,「……」

我说,「对不住。」

宋巍的目光不凉,却仍感觉不到暖意,他的眼睛像波澜不惊的深潭,是死水,看不到希望,连笑都是含蓄的,像微不足道的风刮过去,在厚重的水面上吃力地掀起一点点涟漪,很快消磨干净。

我问道,「她知道了?」

他说,「我命苦,喜欢谁,便也害了谁。实在没太大必要让她知道。」

我心底五味杂陈,半晌,拍了拍宋巍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改日我请你喝酒。」

宋巍嗯了一声。

里头弦音的喊声娇柔绮丽,我仰头望月,突然高喊道,「叫叫叫!夜猫叫秧子呢!」

说完,殿内突然没了生息。

过了一会儿,更高扬的喊声传出来,带着挑衅。

我一脚踹在树上,「你看我不整死那琵琶——」

宋巍一把拉住我,「你不要命了?」

「你放开!」

我与他撕扯起来,拽着袖子,某一个瞬间突然卡上他的小臂。

一道斑驳且狰狞的伤口就这样露出来,自手腕一直蜿蜒进袖子里,像一条剥了皮的蛇,丑陋可怕。

我手一松,见了鬼似的后退两步。

我不是没见过疤,只是没见过这样骇人的疤。当年天上有人渡劫,九十九道天雷劈下来,劈得皮开肉绽,也没见长成这样,况且神仙仙体受损,多半能自愈。

我看宋巍若无其事地松开我的手,拉下袖子来,八成是这副身子原带着的。

我气急败坏地对宋巍道,「你就烧高香吧,没在他受苦受难的时候下来。」

听着屋里没了动静,我心中有种为时已晚的悲凉,抱膝蹲在长廊下,抹了把泪,把上个月切破的还没长好的伤口重新搓开,疼得呲牙咧嘴。

这伤说不得小,那日广陵君得了一把上好的兵器,我一时好奇碰了利刃,结果被割得血流不止。

我含住伤口,血腥味儿散进唇齿。

我咂摸着,忽然凝眉,拿出手指来看看,指指我自己,又指指宋巍道,「不对啊,这伤口是我的,那道疤难道也是你的?」

宋巍瞥我一眼,没说话,这会殿里辛夷的声音沉沉传来,「备水。」

宋巍看着我,我也看着宋巍。

「你去。」

「不,当是你去。」

「凭什么是我?」

「你不想看看?」

眼神几度交锋,我败下阵来,「您可真是少爷下凡,一点苦都吃不得。」

提起早就热在灶台上的水,我一步步挪进寝殿里去。

甫一进殿,浓郁的香气夹杂着古怪的味儿呛得我咳嗽几声,便听里头辛夷说道,「你这丫头好不懂规矩。」

「陛下,您管她干吗呀……你快摸摸臣妾,心跳得厉害……」

「哦?那是为何?」辛夷充满玩味的声音传来。

「因为陛下您在臣妾心里呀……」

辛夷低笑两声,「好你个小坏蛋……就会哄朕开心。」

我拎着木桶,克制住上前撕开他俩的冲动。

谁能告诉我,一个是对谁都不吝辞色的峒渊上神,一个是唯唯诺诺不敢见人的琵琶精弦音,到了这里怎么通通变了样?

还有这老掉牙的调情,早几百年的画本都不这么写了。司命自制吧?

想我当年和峒渊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这么丢人过。他当时什么样来着?我苦思冥想,对啊,他什么样来着……我拎着木桶一时呆愣在原地,竟然忘了。

我只记得我喜欢峒渊,他也喜欢我,我害他亡了国。可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我竟一点都不记得。短短几刻,像喝了杯忘情水一样……

我走神之际,许听柔说,「兑好热水就出去吧。」

说完,里头继续响起轻声妙语。

伴随着女子娇笑。

辛夷说,「小坏蛋,朕给你看个宝贝。」

我,「……」

合上殿门,我挽起了湿漉漉的袖子,仰头猛吸一口冷气,强迫自己压下胃里翻滚的情绪,生怕一个压抑不住就地吐出来。

宋巍立在阶下,仰头看月。清冷的月色一半打在他的脸上,一半打在他身侧的地上。留下的一半暗影爬上宋巍的脸,看不清情绪。

我走到宋巍跟前,「当初咱俩拜堂,我先迈的左脚还是右脚?」

宋巍顿了顿,说,「不记得了。」

这个问题实在没什么价值,可能他本就不记得。

我又问,「咱俩在哪成的亲?」

他说,「我忘了。」

他看我瞪着他,说,「之前我该是没忘的,到了这里以后,忘了。」

他也发现了不对劲。

不过从大殿里出来,又打了个来回,我和宋巍就失去了一部分记忆。若是任由其发展,最后能不能完成任务倒是其次,到时候谁还想着回去?

附在人身上,浑浑噩噩过三年,最后呢?神格受损,困在角色里,入了六道轮回,再难脱身。

我说,「宋巍,来不及了,天明之前必须把弦音送走。」

「怎么送。」

「指望辛夷是不可能了,我来烧一把火,把许听柔『弄死』。」

天干物燥,几堆木棍,一丝火星,足以让势头窜上房顶。我站在宫殿门前,周身是宫人惊慌大乱,端着水盆来来往往。

不顾满手油灰,我擦了把脸,对着人群喊,「快!先救陛下!」

人们一听我带头,哭天抢地地冲进去,半晌,抬着一个只穿裤衩子的年轻男子出来。他被人举在头顶,睚眦欲裂,声音惨烈,「朕的柔儿……朕的柔儿啊……」

「去你的柔儿!」我冷笑一声,又泼了一桶油,火势瞬间如巨兽出笼,咆哮着拔地而起,腾起的火苗舔舐我的衣角,烧得焦黑。

火势凶猛,热浪翻腾。

宋巍这时候,应该已经把许听柔救出去了。

想到任务很快完成,峒渊恢复正常,我也能重拾记忆,心里长舒一口气。我不是个爱折腾的人,喜欢一切保持原样,就像我喜欢一个人,便是长长久久的喜欢。

「快快快!贵妃娘娘救出来了!小李子!快!接宋公公一把!」

我脑子发蒙,目光迟钝地望向烧得通红的殿宇,倒塌的房梁下,宋巍肩上搭着许听柔,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出来。

该死的!我冲过去,扯住宋巍的领子,压低声音一副被人坏了好事的语气,「你怎么从正门出来了?」

许听柔的手臂焦黑一片,像一根枯枝支棱在肩膀上,人整个晕了过去。

宋巍的衣裳被烧烂了,露出手臂来。疤泛着红,像滚了岩浆,将皮化开,露出白森森的手骨,

反观他脸色煞白,像鬼一样。

我神色复杂,「你不会也喜欢她吧?」

我刚才站在殿外,一脸惆怅,宋巍也是一脸惆怅,突然电光石火间想通透了,这不就是两个丧偶之人的互相慰藉么?

宋巍拖着许听柔一个劲儿往外走,我掏出了刀,「宋巍,你把她抱好,我来捅死她!」凡间的刀杀不死精怪,只会让她现出原形。

宋巍徒手截住我,「看到我的胳膊了吗?」

我说,「看到了,恭喜你,残废了。」

宋巍说,「你别忙着恭喜,待会你一刀子捅下去,换全天庭的人去你府上吃酒。」

我,「?」

「这反噬会死人的。」宋巍松手,任许听柔咚一声,头朝下撞在地上。

许听柔烧焦的手臂下,突然冒出点点金光,被焦痂覆盖着,看不真切,渐渐的,焦痂被什么东西顶开来,下头的皮肤粉嫩光滑,宛若新生。

反观这头,宋巍的伤正不断扩大,大有剔肉除骨的架势。

我明白了宋巍的意思。

一旦主角伤及根本,我们这些炮灰,将会付出百倍的代价来弥补。

所以强行送许听柔出宫根本行不通,需得辛夷心甘情愿才行。也就是说,我和宋巍,得想法子把他俩搅和黄了。

我担忧地看着宋巍的胳臂,着急道,「还能不能保住啊?万一废了,辛夷把你一换,你我奸计如何得呈?」

宋巍也低头看着,好在,胳膊即将枯烂之际,突然停止,随后,便如春回大地般,飞快地复苏,先是骨,后是肉和筋,最后一丁点皮愈合,那道丑陋的疤痕修补完整。

我惊奇道,「这样也行?既然死不了,我捅她一刀便是。待破了人身,丢回深山老林回炉重造去。」

宋巍说,「你当噬元枷是摆设?这伤疼起来要命。」

我看他脸色恢复如常,狐疑道,「有那么疼?」宋巍除了脸色苍白一点,看起来并无大碍。

「令仪,我和你不一样,我习惯了。」

我终是放弃了掳走许听柔的打算。

「还有什么办法?」

宋巍欠身让过忙碌的宫人,缓缓吐出八个字,「栽赃陷害,挑拨离间。」

此话由他一个大内总管说出来,多多少少有点乱臣贼子的味道。

我笑道,「行啊,宋巍,以前在人间没少干缺德事儿吧?」

宋巍微微一笑,「总是看得多,干得少。」

我摩拳擦掌,「本天妃活了二百多年,还从没干过这样刺激的坏事儿。」

我在脑海里翻遍了司命的画本子,想着那群挑唆事的人都是怎么干的。

最后我俩一合计,不如将弦音变成第二个杨贵妃,逼着辛夷杀人,让许听柔彻底死心。

最后再由我俩偷着将许听柔送出去。

宋巍说,「此事倒是容易,找钦天监在别人面前说几句妖妃降世,往后的事便由不得辛夷了。只是……」

他一顿,我着急道,「只是什么?」

「那附在辛夷身上的是峒渊。你忍心看他痛不欲生?」

我紧紧扭着袖子,把袖子揉成乱糟糟一团,终究还是舍不得让峒渊受苦,我说,「赶天明儿再看看。峒渊若是醒着,再好不过。」

宋巍叹了口气,「也好。」

第二日一早,我趴在大殿窗外,里头静悄悄的。

「你说怎么还不醒?」

「昨晚折腾到后半夜,醒不早。」宋巍不咸不淡道。

我恼火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宋巍静静看着我。

我才想起,是我先开口问的。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焦躁,抹平散乱的鬓角,讪笑道,「今天挺冷啊……」

宋巍不说话。

我干笑几声,「本天妃许久不下凡,想不到红墙绿瓦是一点没变。」

宋巍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

他不接话,我只好横着迈了几步,靠到宋巍身边去,问道:「文曲君,你当年穷得叮当响,都有姑娘愿意嫁你,为何后来飞黄腾达了,却没成亲?」

我隐约记起初见到宋巍时,他一身大红嫁衣,正要娶谁,我喝醉了,半路截胡,拉着他进了洞房,疯狗般抱着宋巍喊峒渊,差点把婚事给他搅和黄了。

「难道你对我一见钟情?也不能啊,当年我醒了酒,便将你们一群的人记忆统统抹掉了……」话说一半截住,看向宋巍。

宋巍挂着疏离的笑,一副你做了坏事,就不要说出来的表情。一个简单小咒,自然在他飞升时就失去了作用,我对他做的猪狗不如的事,全印在他脑海里。

可这并不代表他想被人提起。

宋巍淡淡瞥了我一眼,半晌道:「我们是两情相悦。」

我摸了摸鼻子,「后来呢?她嫁给别人了?」

宋巍语调平平,「没有,是我做了些不好的事,不配娶她。」

我心照不宣地哦了一声,老本子了,秀才高中,衣锦还乡时,蓦然回首,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妇。

没什么能安慰他的话,半晌只能道,「虽然无佳人作伴,可你活得长啊。」

宋巍眉头微微蹙起,「令仪姑娘,此话听起来不大像宽慰。」

我拢袖作揖,「你将就听一下吧,有人安慰总比没有好。」

少顷,殿内传来一声哀号,辛夷紧张地对外头喊,「快!传御医!」

宋巍早已唤了御医在殿外等候,御医闻言提了药箱进去。

我一看有了机会,柳眉倒竖,哭哭啼啼,「娘娘啊……您不要丢下奴婢啊!」

我一边哭,一边往里头冲。

可能几百年都是飘着过来的,乍一脚踏实地,我踩着裙摆倒腾几步,被门槛一绊,结结实实栽进去。

辛夷盘腿坐在床下,仅披了一件白色袍子,形容缟素,攥着许听柔的柔夷,满眼深情。

许听柔气息微弱地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绷带,听见动静瑟缩一下,辛夷便紧张地抱住了她。

我心一沉。

还是没醒。

御医小心地绕过扑倒在地的我,提着药箱小步走到床前,问过安,给许听柔把脉,少顷,他脸上一喜,「陛下!大喜啊!娘娘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一道天雷在我脑海中轰然落下。

狗血这个词用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真是绝妙。

就在我以为辛夷会欣喜地将许听柔拥进怀里的时候,他缱绻眼神慢慢冷下来,淡漠道,「知道了,出去。」

许听柔初始的喜悦僵在脸上,慌乱一闪而过,抓住了他的衣袖,怯生生道:「陛下……」

辛夷向我看过来,招手,「令仪,过来。」

我身子一颤,瞪大了眼。

他知道我叫令仪。

峒渊醒了!

从前,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对我招手时,也是冷着脸,生怕被人发现他对我的情谊。我走过去,他又会牵住我的手,偷偷在我手心挠痒痒。

我没有犹豫,爬起来急匆匆地走向他,在许听柔难以置信的眼神中,牵住了峒渊的手。

这次峒渊只是简简单单握住,没什么其他动作。我心中难免失落,转念一想,许是我当年闯的祸太大,害他亡国,他还是介意的。

峒渊冷冷地瞥了许听柔一眼,举起牵着我的手,「朕身边换人了,你自己走,还是朕送你?」

这语气,可真是渣得彻底。

他大概也明白此事棘手,继续拖下去对所有人不利,干脆快刀斩乱麻,绝了许听柔的心思,赶出宫去。

许听柔眼眶一红,「陛下……她只是个婢女……」

「你也只是个小妖。」峒渊毫不客气,「人妖殊途。」

我一怔,当年,我也曾对峒渊说,「人仙殊途」,最后死在他面前,以为没了我,他那个皇帝能稳稳当当坐下去,末了回到天上,才知道峒渊在强撑几年之后,终究没能活着走出来。

自此,我走遍阴曹地府,皆寻不到峒渊的影子,听说入了六道轮回的人,便是针如大海,再难寻得。

直到听闻下界有人以「峒渊」的名号飞升了,我打翻了手里的茶,多世轮回,若无执念,为何偏偏以「峒渊」为号?

一晃眼前,峒渊冷着脸,将许听柔吓得缩进墙角。

我轻咳一声,凑到峒渊耳边,「那个峒渊啊……小狐狸精涉世未深,吓唬吓唬得了,别伤了小姑娘的心。万一想不开抹了脖子,弦音跟着倒霉啊……」

我倒是不心疼那个琵琶精。

她修为太低,半用不顶,若是一睁眼发现自己身首异处,回头补好身子去天帝面前哭哭啼啼,说本天妃欺负她,岂不败坏了我的名声。

谁料许听柔是个烈性子,狐狸眼一眯,寒光一闪,猛地扑过来抓住了我的领子,「贱人!我倒要看看你是凭着什么歪门邪道把陛下勾去的!」

我法力全无,猝不及防地被她一拽,顿时领口松散,露出大片肌肤来。

她一个劲儿地顺着领子里头瞅。

我慌忙抓住,「你可别污蔑我啊,我可不是凭着这玩意取胜的……」想当年,我对峒渊,那是掏心窝子的好。

许听柔疯了似地,「陛下!你看!你往里看!她不如我!」

「你个女儿家家的,怎么如此低俗!」在天上体面惯了,骂人都骂不出花儿来。

峒渊先忍不住了,胳膊抓上许听柔的纤细的手臂,狠狠一掰,她痛呼一声,跌坐床头,我的领子还被她攥在手里,被她一拽,踉跄地栽向峒渊。

峒渊身子微微一偏,侧过去,眼疾手快地伸手将我扶正,「令仪,小心些。」

「陛下……您……您竟然为了她……」她开始啜泣,眼眶红着,泪珠子断了线一般。

若是放在话本里,我现在,就是十恶不赦的坏女人。可一想到司命笔下的老套路,便学着奸妃的模样,上前几步,坐在床边对着她狞笑,「哟,谁哭得这样可怜,我都心疼了。」

许听柔瑟缩在床里,拼命的摇头,

我笑道,「识相点,别等着我亲自赶人。」

峒渊的手扶上我的肩膀。

我回手拍拍他的手背,感激于他对我支持。

「陛下,送她走吧——」

下一刻,我被连人带被掀到地上去。

被子盖住了我的脸,我愣了好一会儿,只听见峒渊焦急道,「柔儿怎么了?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

我扒开被子,看着男人一脸痴情地捧着许听柔的脸,为她拭去泪痕,脸色慢慢僵住。

辛夷又回来了……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冷冽,辛夷扭过头来,目光在我的身上逡巡一圈,定在我的领口,瞬间怒火升腾,「你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是想给谁看?」

我冷着脸,「给你看的。」

「竟敢当面勾引朕,是你自己走还是朕送你走?」

我哼了一声,「自己走。」

许听柔躲在辛夷怀里嘤嘤出声,「陛下,她这样,我好害怕啊……」

辛夷握着她的手,温声哄着,目光突然落在许听柔的手腕上,指着他自己掐出来的手印咆哮起来,「该死的,你竟敢伤她!」

我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辛夷彻底被我气疯了。

他厉声唤了一群穿黑衣的公公进来,冷眼道,「拖下去打四十板子,叫宋玉看着,少一板子,他提头来见。」

宋玉,是宋巍在人间的化名。

我被人拖出来时,迎头撞见宋巍进殿。

黑衣公公中途截住他,不卑不亢道,「宋公公,陛下让您监刑。」

宋巍脚步一顿,回过身来,「多少?」

「四十板子。」

他看了我一眼,垂下眼去,「好。」说完,收了脚,往我这边走来。

功败垂成,我丧气地耷拉着头,「宋公公,四十板子多不多?」

宋巍随着人群走在一旁,「不多不少,足够要你命了。」

我一惊,「我死了,你自己能行吗?」

「大约是不行。」宋巍实话实说。

旁边人听得一头雾水,生怕宋巍跟我有交情,警惕道,「宋公公,陛下亲口下的旨,容不得马虎啊!」

「陛下说不准别人替?」宋巍反问。

那人一怔,「倒是没有。」

宋巍的背影高大清瘦,步履平缓地走在人群中,处变不惊道,「那便先打着,快死的时候,我来替她。」

「……」我抿了抿嘴唇,宋巍与我患难与共,感动是挺感动的,可谢谢这俩字,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

他们见宋巍坚持,不好再辩驳。板子挥四十下,你管他打在谁身上呢。

我趴在小木凳上,宋巍则被人请进椅子里,他坐得挺近,就在我跟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衣角。

这会儿还没开打,我趴在胳膊上,对他道:「宋公公,我不是个怕疼的。待会未必用得着你,别紧张……」

宋巍嗯了一声。

我又道:「我当年为了峒渊,被绑在柱子上烧了三天三夜,都没喊一声疼……」

宋巍敷衍道:「令仪姑娘好气魄。」

「你信我……我——嗷!」

话还没说完,板子就落下来,我发出一声杀猪般地惨叫,眼泪一下子就盈满了眼眶。

不是说打屁股不疼的吗?一板子下去差点把我打得魂飞魄散,直接去地府做野鬼去了。

「宋巍!宋巍!让他们轻点儿!」我吸着冷气,身子抖作一团。

宋巍往我身后递了个眼神,「轻点儿,她不能死。」

第二板子落下来,力道减了一成。

我苦着脸,咬着牙,「能……能再轻点儿吗?疼啊……」

我四处乱抓,抓到了宋巍毫无温度的手,一下子攥紧,涕泗横流。

宋巍叹了口气,「令仪姑娘,换我。」

我想起他看着自己白骨森森的胳膊面无表情的样子,起了心思,可很快又被压下去,宋巍也是人,是人就会疼。要怪就怪我自己急功近利,巴不得拽着峒渊赶紧回到天上去,四十板子是我活该,何必麻烦他人。

我攥得宋巍手发了白,满头的汗滴答往下落,「别……就这么打吧……大不了回去把司命打一顿……」

宋巍胜在性子寡淡,我说什么,他都不跟我争。

我絮絮叨叨,眼前发黑,也不知道打了多少,耳朵嗡嗡作响,最后连板子落下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只知道外头天色擦了黑。

心里暗笑自己越活胆子越小,当年烈焚之苦咬着牙挺过来,早就尝过「死」的滋味,现如今被小小的板子打得鬼哭狼号,实在丢人。

隐约听见有人冷声喊「够了」,接着一阵沉默后,手忽然被人松开。

我撑开眼皮,隐约看见有人趴在那儿,身后有人扬起了板子,在空中划过圆满的弧度,结结实实落在那人身上,敲打声密集沉顿,那人一声不吭。

我趴着,动了动手指发现使不上力气,我想说「宋巍,改日请你喝酒。」却只能呜呜咽咽地说出几句含糊不清的话来。

门被推开,有人冲进来,跪在地上将我紧紧抱住。

辛夷的脸遮住了身后的场景,我看见了峒渊的眼睛,愧疚,不安,懊悔,他脖子上破了个口,血从里头一股一股地涌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峒渊的噬元枷藏在领子里,一个腥红的小痣,蜘蛛般伸出触角,向颈部蔓延。他脸上血色全无,蓦地吐出一口血,血顺着修长的指骨、指尖淌下,滴在地上。

他在衣服上擦去血迹,小心地攥住了我的手,狼狈地颤抖道,「令仪,对不起。」

我抬手摁在峒渊的伤口上,跳动的血脉一下下搏着手心,有力炽热。

「疼吗?」我问。

峒渊抿着唇,问我,「令仪,你疼吗?」

我吸了一口冷气,道,「疼。」

峒渊粗糙的指尖抚上我的脸,在我唇畔停住,凝视很久,我耳根一红,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宋巍,你疼不疼?」

旁边插进一道不咸不淡的人声来,「劳令仪姑娘挂心,不疼。」

我一噎,循声望去,宋巍拢袖站在阴影里,淡着一张脸,面对着我,也看不见伤在哪里。

峒渊撤去了手,冷哼一声,抱着我迈出门,门外已经备了轿子,我有些难为情,扑腾两下,「我……我还是下来吧。」

峒渊不明所以。

我难堪道,「现在有伤,坐不了……你若愿意……就、就陪我走走……」

峒渊浅浅嗯了一声,放下我。

我回头,出于礼貌,问道:「文曲君,一起?」

宋巍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温温和和道:「令仪姑娘有话与上神说,宋某就不掺和了。」

宋巍一向识趣,我笑了笑,扶着腰一瘸一拐地扭回头去,心中欢腾。

「你确定能走?」峒渊看着我半身不遂的姿势皱起眉头。

我伸长胳膊,「劳驾,扶我一把。」

峒渊顿了顿,我以为他会拒绝,谁知道还是乖乖伸出手,托住了我的胳膊。

漫长宫道上,我和峒渊慢慢走在一起,肩挨着肩,脚步声回荡错落,明月悬空,洒在峒渊肩头,一如往昔。我伸手从他肩膀上拂过,扑了个空。

峒渊低头不解地看我,我察觉到失态,轻咳一声,时过境迁,这些朝夕相处的默契,峒渊哪里还记得,于是转移话题道,「我一副凡胎肉体,打就打了,你何苦冲破噬元枷损了修为?」

峒渊一副跟我没什么关系的样子,生硬道,「我愿意。」

我语塞,低着头跟他走,视野里,峒渊步履很稳,为了配合我特意放慢了脚步。

「当年我走以后,仗没打赢?」我吞吞吐吐地问出心中所想。

峒渊脚步不停,冷淡道:「强弩之末,覆水难收。」

「是、是……」我点点头,道歉的话塞着喉咙口,只觉得说出来也是恶心人,不如咽下去。本以为和峒渊在一起是件高兴的事儿,如今却半句话都说不下去。

后背的伤口黏着衣裳,一走一扯,疼得我直冒冷汗,我不好开口,慢慢也就驻了脚。早知道这样尴尬,就强行拉着宋巍一起了。

峒渊发现我不在身边,停下回过身子来,想说什么,身后便有人淡淡道:「峒渊上神,此番冲破噬元枷,可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宋巍温润的声音适时打破了僵持,我第一反应捂住了屁股,不着痕迹地侧过身,看见宋巍缓缓走来,挂着疏离的浅笑。

原来他一直跟在后头,高高瘦瘦的身影,月色如华,清辉落了满身。

峒渊冷冷道,「文曲真君有何见解?」

宋巍在我斜后方站定,「以上神之修为,绝不会沦落到任辛夷摆弄的地步,身不由己的时间,未免太多了些。」

峒渊飞升之日,曾用一柄青刀劈开了九十九道天雷的最后一道,震得九重天颠簸大乱,自此天宫人人畏惧。

他一身本领摆在那儿,如今却连觉醒都无比困难。且临行前,司命神情轻松,虽怕我受苦,却并不担心我们一行人有来无回。而眼下的情形,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我们牢牢锁在这里。

事情出了岔子。

我拧起眉,看向峒渊,突然出声,「许听柔有问题。」

峒渊和宋巍都没有反驳我。

也许,我和宋巍保持清醒,不是因为我俩存在感太弱,而是与许听柔接触太少。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弦音从未醒过来,无关修为高低,许听柔一开始,就对她用了某种手段,将其神识禁锢体内,峒渊下来时,正躺在许听柔的床上,更不用说。

情况有变,恐怕不是我们四个人能解决的。我皱着眉道,「得递个信回去。」

峒渊闻言,简短道:「发出的消息,被人截断了。」

我心一沉,事情越来越糟糕,许听柔不光身份诡谲,还有帮手。以往我下凡,司命总能通过各种办法找到我,可今夜我挨了四十板子,他一声不吭,连句揶揄都没有,不应该。

他应是早就发现了异常,却无计可施。

「司命的人,或许被堵在了外头了。」我说出了最坏的情况,「何人有这样大的本事?」

宋巍低垂的眼睛缓缓抬起来,古井无波的眼底骤然闪过一丝罕见的厌恶,「阴司府,鬼族。」

一阵凉风席卷而来,悬月挂上了一层冷霜,变得模糊不清。

鬼族,一个生于幽冥河畔的种族,靠着地狱的鬼气占据了一方世界,喜欢吸纳天地间戾气最重的恶鬼来壮大族群。

阴司府就像我们的天庭,其中皆是鬼族的佼佼者,多年来,天庭与阴司府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不知为何找上门来……

若是往常,动手开打也就罢了,如今噬元枷在身,许听柔受此庇护,让我们更加弱势。

「这要死的天规!」我扶着腰,试着催动法力,很快就察觉到一层禁锢,再发力一冲,耳垂突然滚烫,尖锐的刺痛闪电般从耳垂传进心脉和神识中,一时间神魂激荡,气血翻涌。

我晃了晃,血腥气涌进喉咙里,弯下腰剧烈呛咳起来。

一只大手抚上我的背,有章法地捋着,我泪眼模糊,差点把肺咳出来,一扭头,宋巍站在旁边,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皱着眉头看我,「令仪姑娘,你这样做,实在有些蠢。」

我摸了摸耳垂,拿下手来,指腹殷红,丧气道,「我、我只是不想让屁股那么疼……」

捏个小抉就能治好的毛病,非得让我站在这儿硬生生挺着。

峒渊刚才往我这儿走了几步,站在几步开外,冷淡道:「文曲真君似乎对阴司府颇有了解。」

宋巍笑笑,掏出手帕替我擦去唇边的血迹,「宋某有幸,与他们交过手。」

很难相信,宋巍一副斯文模样,竟然与穷凶极恶的鬼族有瓜葛,想起他手臂上狰狞可怖的伤疤,心生好奇,我直起腰来,从他手里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问道:「打赢了没?」

宋巍目光落在乱糟糟的手帕上,后退一步,重写拉开了距离,淡淡道:「没。」

我绝望地叹了口气,「既然不能动武,便只好按照原计划来了。峒渊,给我个皇后当当,对付她的事交给我。」

有了实权,才好把许听柔弄出去。不然我和宋巍两个无权无势的宫女太监,要成事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峒渊身子一僵,脸色白了白。

我知道他为何如此,当年的封后大典,我由着一把火烧死了自己,死状凄惨可怖,是人都得留下阴影,峒渊此生,怕是都不想与「皇后」这个词扯上关系了。

「你想好了?」他问。

宋巍忽然道:「幽冥之火霸道,若有阴司府的人从中作梗,还望令仪姑娘小心,远离火源。」

合着当年我被一把火焚了的事整个天庭都知道了……

我底气不足道,「放心……我、我又不傻。」

峒渊脖子上的痕迹突然泛出淡淡的红光,我不及反应,一柄青色长刀被祭出,刹那间,杀伐之气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尘沙四起,枯叶纷飞。

他握住了刀柄,神色森然,修长的手指抚过刀刃,轻轻用力,殷红的血滴滴答答落在刀身上,被慢慢吸进去。

饮饱了血的青刀发出嗡鸣,渐渐缩成手掌大小,乍一看像个小巧的匕首。

青刀躺在峒渊手心里,被递到眼前,「若有危险,不必犹豫,杀了她。」

这是峒渊的刀,捅死人的果,便理所应当由峒渊来偿。他将自己的刀给我,亦是将自己的命给了我。

我没有伸手去接,讪讪道:「都是做神仙的,谈命多伤感情啊。」何况论起资历,我堂堂天妃,哪有让别人护着的道理。

峒渊见我不领情,站着不动,脖子上的血又顺着细纹淌下来,一副我不接着,他便站在这里流血至死的样子。许是当年受过伤,峒渊较当初多了一份霸道和执着。

我扭头,想让宋巍劝劝他。

宋巍神色有些冷地看着峒渊,却对我道:「令仪姑娘,他愿意给,你就拿着。」

我左看看右看看,两人沉默着,态度出奇一致。难不成本天妃在他们眼里,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我叹息了一声,从他手心捡起青色的小刀揣进怀里,「罢了,待此间事了,我再还你。」

峒渊撤回手,讥诮道:「册封一事,有劳宋公公拟旨,尽快办妥。」

宋巍道,「好说,必不会耽误陛下寻觅佳人。」

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峒渊脸色沉沉,冷笑,「宋巍,异位而处,你未必躲得过。」

宋巍淡笑道:「也未必躲不过。」

「好话谁都会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峒渊反唇相讥。

「试试就试试。」

我伸出两只胳膊在两人之间胡乱倒腾,「打住打住!大敌当前,咱们别内讧。」

两人都看向我,宋巍冷冷道,「与你有何干系?」

我一噎,峒渊也道,「令仪,你别掺和。」

我额角跳了跳,弱弱道:「这不等着当皇后吗……诏书下晚了怕鸡飞蛋打啊。」

耳边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遥遥对望,眼神中满是明枪暗箭,几个来回便能将人捅成筛子。

「哼!」

峒渊拂袖,抬步离去,给我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我和宋巍站在风中,风一吹,我抖了抖,莫名觉得身边发冷。

「刚才你一直在后头?」我打了个哈哈,准备缓和一下气氛。

「是。」

我仰头看他,五官都皱起来,将裙子捂在屁股上。

宋巍冷色褪去,叹了口气,难得没对我发脾气,「令仪姑娘,我都看见了。再晚点就全沾上了。」

我不服气,一瘸一拐绕到宋巍身后,后面干干净净,连条褶子都没有。

我拽着他的袍子左看右看,「不对啊,你伤口呢?」

「挨得少,没出血。」他站在原地任我摆弄。

「你是不是藏了什么法宝?」我狐疑地打量他,「别藏着掖着啊,给我也治治。」

「转过去。」宋巍低头对我道。

我说,「这……这不太好吧……」

宋巍微微一笑,轻轻一搡,我便转过身去,下一刻,嗤啦——

我惨叫出声,「宋、宋、宋巍……疼、疼、疼……」

裙子沾着血,早风干了,被宋巍骤然一带,脱离了皮肉,火烧火燎地疼起来。

「别动,还有一点。」

「哎哎哎……轻点轻点……我受不了了……嗷……」

当啷!

一声脆响振开了浓郁夜色,在红墙之间错落回荡,余音嗡鸣。

循声望去,一个铜色的小盆扣在地上,水洒了一地,人早已不知去向。

与宋巍对视一眼,我咽了口唾沫,「那人没误会什么吧?」

宋巍无视我的话,撤回拉着我裙摆的手,道:「回去上了药,好好养着罢。」

 

我要做皇后了,宋巍成了宫里的常客。

桌案上各式纹样一字排开,从凤冠到凤服,甚至封后大典那日,屁股底下坐的软垫,都得我亲自挑选。

我看得眼花缭乱,少顷叹息道,「你直接替我勾了吧,选个你喜欢的。」说完将画册一推,七零八落地全部推到宋巍面前,将手里的朱笔递到他眼皮底下,左右他一个文曲君,生来就是拿笔的。

宋巍坐在矮桌前,老神在在地接过,「也好。」

说完,在摊开的画册上,慢悠悠地圈出了第一个。

随后,第二本上,又圈出了第一个。

第三本,还是第一个。

第四本……

「哎哎哎……这个不行,这个绿簪子不吉利。」

「那是玉。」

「管他是什么,不要绿的。」

宋巍勾了第二个,转下一本。

「对了对了,还有坐垫,凤凰的不行!晴阳君喜得一女就是凤凰!」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轻咳一声,「上次生辰宴,不慎踩了那小凤凰的尾巴一脚,与他家结了仇……若是叫他知道我的坐垫上绣了他闺女,岂不是……仇上加仇?」

宋巍,「……」

下一本,我刚要开口。

「要不你自己来?」宋巍又把笔递回来。

我摆摆手,讪笑道:「你来你来。」

宋巍不再搭理我。

我趴在案头上,戳戳他,「今儿又是哪位大臣要我弄死许听柔啊?」

自从宋巍赶在辛夷醒来前,将封后诏书盖上了玺印,朝中大臣便沸腾了,隔三岔五托宋巍递来口风,说要投诚。

我算是看明白了,辛夷专宠惹了众怒,现在就是找个王八来当皇后,他们都乐意,什么玩意儿不比狐狸精强?

我将这话说给宋巍时,他眉头皱上了天,「令仪姑娘,我活了许多年,没见过姑娘家说自己是王八的。」

我说,「那是你活得不够长。」

眼看封后在即,宋巍一忙,总也见不到他。峒渊更不用说了,回去后再也没醒过来,由着辛夷跟在许听柔后面,柔儿长柔儿短。我想这没出息的样子,他看着应是挺糟心的,是我,早该气得英年早逝了。

宋巍看我一副不正经的样子,不知是气笑了还是被我逗笑了,眼尾的泪痣莫名多了一份妖冶,「口风放出去了,你我静待便可。」

等到祸国妖妃的帽子在许听柔的头上扣结实了,我便点点名,把放言跟我混的大臣们凑到一块,写折子逼辛夷废了她。

一切准备得井然有序,不多时,门突然被人从外踹开,一群黑甲侍卫鱼贯而入,位列两侧,末尾,给一个人让出条康庄大道。

辛夷迈进门来。

「皇后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刚从慎刑司出来,又想进去了?」辛夷站在门口,冷笑着看我。

宋巍性情寡淡,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如今更是不搭理辛夷。

在他眼里,辛夷和峒渊一样不招人待见。我暗道一声年轻,忙站起身来,辛夷是天帝的亲戚,将来百年之后重归仙班,都是同僚,打了照面,总归要说几句客气话。

我客客气气道,「不知陛下驾到,有失远迎。」

辛夷哼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宫中皆传你和宋玉有染,朕原本还不信,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怎么狡辩?」

宋巍缓缓站起来,转身面对着辛夷,「敢问陛下,人证在哪,物证又在哪?」

辛夷一副抓住宋巍小辫子的模样,急忙道:「带证人!」

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太监突然被人推出来,他佝偻着身子,怯生生的,目光在所有人中逡巡一圈,最后眼神猛地定在宋巍和我身上,颤抖着抬起手,指着我,「是……是他们……那天我在巷子里,看见……看见……」

「你看见什么?」辛夷满眼阴谋诡计,得意洋洋。

「看见宋公公掀娘娘的裙子!」

我脸上笑容一僵,想起了那个倒扣在地上的铜盆。

宋巍的背影也僵了僵。

所有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深远而不可描述。

辛夷咬牙,「继续!」

小太监快哭出来了,「娘娘说……说……」

「你闭嘴!」我的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小太监受了惊,声音猛地拔高,叫破了嗓,「娘娘说……轻点疼!」

「轻点疼……轻点疼……轻点疼……疼……疼……」他中气十足地一吼,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来回飘荡,如余音绕梁,大有三日不绝的架势。

「扑哧……」不知道哪个人没忍住,先笑出来。

我在侧面,蓦地看见宋巍不知何时闭上了眼,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耳根子泛了红。

我就知道凡人的脑瓜子里,总会装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物证呢!」我抖抖衣裳,两袖清风。

辛夷冷笑,「验身!」

「验……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眼看着两个老嬷嬷来抓我,急得后退一步,踩到了桌案上,气得破口大骂:「辛夷,你怎的一点脸面都不给!」

「我为何要给?」

我一噎,总不能说,将来你上天,大家都戳着你脊梁骨,说你在人间让人脱了天妃娘娘的裤子。

如此不雅之事,真是低俗!

我气得满脸通红,挤出几滴眼泪,抛起白绫搭在横梁上,「陛下若不相信臣妾,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辛夷说,「请。」

我呜咽两声,想了想,败下阵来,「那还是验吧……」

宋巍突然道:「陛下要验,就验我。不必折辱皇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宋巍的身上。

辛夷冷笑,「朕早怀疑你是个假冒的!来人,拖下去,给朕验清楚了!」

我一惊,连忙拽住了宋巍,他回头,面色如常,「此等屈辱,宋某早就习惯了,令仪姑娘无需在意。」

我神色复杂,靠近了他,仰起头,看进他幽深的眼睛里,「你……」

他眸光温和,疏离也不见了。

我心乱如麻,「宋巍。」

「嗯。」

「你……你确定自己不是个完整的男人,对吧……」说完,我担忧地朝下瞥了一眼,「我能确定自己是个完整的女人,你要是不确定,就让我来……别、别搞砸了……」

宋巍的温和瞬间像被冰层凝固,对我道:「令仪姑娘,我但愿你从没长嘴。」

辛夷带走了宋巍,只剩下我独守空门,等候发落。

从前我和峒渊好的时候,后宫的脏水从没泼在我身上过。

慢慢地,就连纳进来陪着演戏的宫妃,都被峒渊找了各种理由弄出皇宫,后宫那些花花肠子我还真没见识过。如今见识了,只觉得无趣。隔了一日,我翻墙出去,踱步到宫人休憩小坐的地方,猫着听他们聊天。

「听说宫里最近十分不太平,大家干活都得小心些。」

「是皇后和宋公公的事儿?」

「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八卦了。」

我挑挑眉,这才两天,怎么我就不是红人了?我揣着袖子,往前凑了凑,侧过耳朵去。

「……那天晚上,小桃路过盛宇宫的时候,四周忽然刮起了一阵怪风,接着,旁边的小舟子就不见了。现在还没找见呢!」

「小舟子深夜怎么出现在盛宇宫?」

「小舟子和小桃好上了,懂的都懂。」

先前讲故事的那人摆了摆手,打断他们道:「你管他们呢,都说,宫里住着妖女,吸人精气,魅惑君主。小舟子就是被捉去,吸成人干了。」

我一想,就是宋巍的手笔。

「到底是谁啊?」

「钦天监说了,是宠妃!」

「钦天监着实不厚道,话说一半儿,剩下一半让人自己猜。」小丫头不满地嘟哝。

我不耐烦道,「这还用猜吗,许听柔呗。」

宫人被神出鬼没的我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惊叫地从地上弹起来,蹦出二尺远去。

他们看清是我,一脸死灰,呼啦跪了一地,喊着娘娘饶命。

我摘下身上的树叶儿,从草里走出来,和蔼道:「别害怕,我就是路过,听个热闹。」

「没、没有热闹。」小太监壮着胆子回道,「都是奴才胡诌的。」

我说,「哪里是胡诌的,本宫就亲眼看过。」

他们好奇地抬起头来,我表情阴森,对着小丫头勾了勾两个指头,「许贵妃是狐狸精,不光吸人精气,还抠人眼珠子吃。」

「啊……」小丫头吓得跌倒在地。

「到时候被抠了眼珠子的人,会到处顶着两个血洞找人替死。」

「我……我好像看见小舟子了,他……他就是没有眼睛……」旁边的一个小太监吓得跪坐在地上,安知不是那天做梦睡迷糊了,自己吓自己。

看着一群人脸色发白,我心满意足,阴恻恻道,「晚上可千万——别落单啊。」

要说宫里除了八卦传得快,还有什么传得快?当然是鬼故事。

转眼间,宫里人都知道许听柔喜欢吃人眼珠子,一到深夜,盛宇宫门前就会站满无眼之人。一时间,许听柔的盛宇宫前门可罗雀,连前朝的大臣都派了人来隐晦地向我打听,是否真有此事。

许听柔正午的时候来了,彼时我沉迷于研制迷药,只觉得人间这些小玩意儿有趣极了,无需法力,就可迷倒一头大汉。我正要抱着一堆瓶瓶罐罐送去慎刑司,试试看能不能将宋巍救出来。

许听柔站在小树底下,满眼阴鸷,「听说你到处跟人说我喜欢吃眼珠子?」

我动作一顿,转瞬笑道:「许贵妃耳聪目明的,想必眼珠子滋养人,一定好吃极了。」

许听柔跨步拦住了我的去路,「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一定要拆散我和辛夷!」

我眼下忙着救宋巍,哪有功夫管她,「辛夷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败他气运?」

许听柔一听,眼底戾气横起,「我从来没这么想过!」

「没这么想,你却这么干了。」我虽法力全失,可一双眼磨练了多少年,并不妨碍我一眼看出辛夷身上的死气,也难怪天帝急吼吼地将我们四人赶下凡来,救他这倒霉亲戚。

「辛夷快死了,你不知道?」

许听柔脸色一白,难以置信地尖叫:「不可能!他们明明告诉我不会有事的!」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眼睛一眯,「他们?」

许听柔惶恐不安,「不会的!当年峒渊上神和天妃相恋,如今不还是好好的!到最后……到最后我走就是了……这里没有战乱,没有造反,辛夷能好好地活下去……」

她对当年的事知之甚详,我逼近了她,冷声问道:「谁告诉你的?」

许听柔红着眼,「一个女人……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她告诉我,只要将天妃和峒渊的真身引下来,借着他们的命数重走一遭,她便会帮我躲开必死的局面!辛夷能活下去,我也能生生世世陪着辛夷。」

所以许听柔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和峒渊被人附体了。

她一直以为,体内的琵琶精,是我;辛夷的体内,是峒渊。

「你不觉得此话漏洞百出?」我问,「他们二人如今各自安好,再无纠葛,哪有命数可借你?再说当年,两人的下场,可不怎么好。」

许是许听柔与我太过相似,我一时放松了警惕,一双幽蓝眸子突然冒起光来,对上了我的眼睛,脑海深处的神识被猛地一牵,记忆便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眼前瞬间多出了一些东西,有些陈年旧事,有些则发生在昨天。

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那是狐族的摄魂之术。我催动法力猛地一撞,枷锁清脆的响声在脑海中传来,耳垂的小痣开始发热发烫,喉咙口一阵腥甜。

该死的,偏偏在这种时候,动不得法力。

记忆在眼前飞速略过,其中一些细枝末节连我都无法回忆出来,在许听柔术法的催动下,竟清晰如昨。

「你有种别让我醒过来!」我低声咒骂,再次尝试催动噬元枷抵抗她。

许听柔察觉到我的反抗,加快了速度,「我会找到你最怕的东西,让你为我所用!哈哈哈!」

直到一个画面切进来,倏地停住。

「哦!找到了!」

我隐约听见了许听柔兴奋的尖叫,眼前的景象却让我浑身抖起来。

「看得出你挺害怕嘛!」许听柔心情大好。

画面中,木质立柱高耸地屹立在长空之下,围满了木头、枯枝。再往外,是偌大的圆台,四周燃着熊熊炉火,黑烟升腾,圆台之下人山人海,朝臣百姓皆衣着久远,正亢奋地呼唤着什么,眼神欣喜充满渴望。

不远处是高擎的火把。

火把之下,一个身着明黄的男子正被人压在龙椅上,单薄的身子如秋日落叶,他眸光森凉又绝望,死死盯住了祭台。

少顷,一个白衣少女赤着双脚,头戴枷锁,于万千注视中缓缓走上去。

男人忽然动了,他开始剧烈挣扎,差点让摁着他的中年人栽下高台。

少女的脸颊白皙透明,寻觅许久,终于找到了他。

她对着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微微一笑,人们打开了她的枷锁,推着她,走上了柱子。绳子一圈圈捆在她身上,最后一道,勒过脖颈,逼得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笑着,咳嗽着,眼泪淌下来。

龙椅上的男人被人拉住了胳膊,一刀锐利的匕首刺下,他手心里的血汇聚成股,滴进碗里。

许听柔突然惊声尖叫道,「这是峒渊!这是峒渊!你怎么有他的记忆!」

我说不出话来,看着那碗酒被人端走。

仪式开始。

火把开始在人群中传递,人们的目光随着火把渐渐转移,眼神虔诚而喜悦,似乎那就是救命良药。

虽然听不见声音,峒渊凄厉的喊声似乎刺进了我的耳膜,我跪倒在地,彻底跌进幻象里。

我又站在柱子上,冷风萧瑟,人声如潮,猛地撞进我的脑海,跳动的火把从远处缓缓传过来,人们高亢的呐喊,「处死妖妃!还我太平!」

时隔多年,当记忆以这种方式重现时,我还是害怕地发抖。

当年,我只是刚刚修成三层神格的小仙,我怕死,也怕疼。

峒渊太远了,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感受到他的眼神绝望森凉,他好像哭了。

「不……」我心里发酸,即便知道是幻象,仍喃喃道,「峒渊,我还活着……别哭……我死不了……」

四周飘荡着煤油的气味,火把落下的一瞬间,参天大火拔地而起,风声怒号,火焰噼啪炸裂,当年的痛无比真实,我闷哼一声,隔着火焰,隐约看见远处的高台上有人不要命地跑下来。

他提着剑,杀了好多人。

只要挡在前面的,统统做了剑下亡魂。

「令仪……我来了。」声音远远的,温凉平和,像是在抚慰我。

一行血泪淌下来,我惊惧道:「峒渊,别过来!」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这么害怕,我摇着头,「停下!不要继续了……」

刚一开口,火苗窜进了我的口腔,灼伤了嗓子。

许听柔像是死了一样,一言不发。

在周围百姓排山倒海的欢呼中,我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杀上高台,他形容枯槁,高瘦的身子一步步,踉跄着走到我面前。

烈焰灼伤了我的眼,我的喉咙,我的肺腑,我看不清那人样貌,也说不出话,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低哑的音节。

「令仪……」峒渊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在地上,长剑拄地,「令仪,你别死……」

我摇头,心中恐惧大胜,只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嘶鸣着,发出不成字的声音:「关掉!不看了!我不看了!」

耳边突然传来许听柔惊恐的叫声,「不对!不对!你的记忆不对!救命!救命!我错了!不!不要抹杀我!我错了!啊啊啊——」

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眼前的画面突然爆裂,碎成星光点点,我吐出一口血,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剧痛席卷了我的全身,饶是受过烈火焚身之苦,我仍没忍住惨叫出声。

还是那个祭坛,还是那场大火。

一切都变了。

看到身影的那一刻,我脸色煞白。

分明是宋巍的脸!

他一身单衣,浑身染血,眼神阴鸷而孤绝,身后是尸山血海,和接踵而来的侍卫。

他没有退路了,他背叛了自己的臣民,什么都不要了。

「令仪……」他又唤了一声,「别害怕,我来陪你。」

说完,长剑提起,青峰过颈,漫天血雨。

他跌进了大火,最后,手搭在我的脚上,攥紧。火苗舔舐而上,疯狂将他的衣裳化成灰烬,他的身子伤痕冷冷,深可见骨。

我想起来了,我的峒渊死了,死在了当年那场祭典上,和我一起烧死在大火里。而非别人所说的独活于世,兵败被囚,自刎于宫室。

我猛地睁开眼,哇地吐出一口暗红的鲜血,捂着头,凄厉地惨叫。

前世今生,记忆重叠,那道单薄的身影终于在我记忆里丰满起来,当年的御书房,当年的石阶,当年百官面前牵过我的手,当年站在城墙上温声说:「卿如明月盈盈,揽照山河」的,全都是宋巍的脸,宋巍的声音。

自始至终,当年的峒渊,就是宋巍的模样!

轰!

噬元枷轰然破裂,修为如潮水疯长,填满经络。

四周屋瓦被高高掀起,天昏地暗,狂风呼啸,小树嘎吱作响,发出即将断裂的呻吟。

「啊——」

我要死了。

浑身烫得要死,疼得要死。

天帝当年的话如在耳边:我乱了天道,干扰峒渊的命数,天劫变作枷锁,锁住了我的记忆,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来日若是破了,天道的报复便会接踵而至。

他要派一个人,继续做峒渊没做完的事,他要我忘了峒渊,乖乖回天上做神仙。

如今,天枷破了,噬元枷也破了,我全身都在流血,躺在血泊里几乎爬不起来,天上天雷滚滚,一场大劫很快就会降下。

门开了,有人闯进来。

下一刻,我被揽进一个怀抱里,「令仪,别睡。」

声音温凉悦耳,处变不惊,仿佛一切有他在,谁不都会伤我分毫。

我睁开眼,熟悉的面孔让我心神激荡,眼尾的泪痣殷红,透出几分惊人的血色,分明就是如今的宋巍……我死死攥住了他的袖摆,「峒——」

一声天雷轰然在上空炸响。

我浑身瑟缩,松开了他的袖摆,猛地推他,凄厉如恶鬼:「宋巍,快走!」

他抱着我没有动,耐心替我擦去嘴角的血迹。

「令仪!」有人自远而近,冲到眼前,一把将宋巍推开去。

我晃得头晕眼花,回过神来,是现在的「峒渊上神」,重拾记忆,眼前的面孔竟是无比陌生,自始至终,他只有一个名字,是跟当年的峒渊扯上关系的。

「你是谁?」我攥紧了他的衣领,用劲全身力气凑到他耳边,颤声问道:「为何要抢他的名字……」

「峒渊」身子一僵,抱着我的手坚硬如石,眼底露出痛苦之色。

「松开我。」我命令道。

他顿了很久,才哑着嗓子道:「好。」

许听柔早在我记忆苏醒的那一刻,便不知去向,琵琶精的身体软在不远处,生死不知。大家都恢复了本来的面貌,却没达成想要的结局。

「天妃娘娘,大劫将至,不考虑去阴司府坐坐?」一道悠缓慵懒的女声缓缓响起。

我缓缓睁开眼睛,空气里弥漫出曼陀罗的香气。

宋巍听到声音后,重新将我抱起,转身就往外走。

那女人倏地拦在宋巍眼前,一双媚眼上下打量,「小宋大人,许久不见。妾身为了找你,可真是费了好一番功夫。」

「让开。」宋巍音色冷淡。

那女人置若罔闻,笑道:「若非我拿魇魔阵替你们拦住天劫,天妃娘娘和诸位的劫数加起来,只怕要将方圆三千里的生灵轰得渣都不剩。」

她逡巡一圈,犹自说道,「敢问在座各位,哪个叫彦初?」

彦初……

这个名字,我记得不甚清晰。

有一年,我元夕夜偷跑出宫,于混乱的巷子里,救出一个骨瘦如柴的少年,后来便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授以诗词武道。十载情谊,末了我被绑上祭坛前,只顾得上叫他快快逃命。

宋巍站着不动。

良久,身后有人苦涩道,「是我。」

我盯住「峒渊上神」的脸,脑海中的记忆尚不分明,只看他冷着脸,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叫我失了颜色。

「我叫彦初。」

我慢慢回忆,脑海中彦初那张稚嫩的小脸,终于与眼前的「峒渊」重合。

女人勾唇一笑,「那就没错了,三位都在这儿。当年小彦大人夺走了鬼族的酒,抢了宋大人的命格,如今这『峒渊上神』做得可舒坦?」

我想起幻象里,有人曾用匕首划破了宋巍的手心,血混进酒里,被人端走。

只怕那时候,宋巍的帝王之运,已经被人觊觎,最后阴差阳错,没落尽鬼族手里,反而让彦初喝了下去。

女人笑了带了几分不甘,「就差一步,鬼族便可成就一位鬼仙。这次,可不能再让小彦大人跑掉了。」

彦初道:「酒是我喝的,我跟你走,放过他们。」

女人面容古怪,「与鬼族有瓜葛的,可不仅仅你一位,对吧,小宋大人?」

她说完,素手划破长空,一道幽长的甬道浮现在空中,尽头是无边黑暗。

「鬼族宦娘,恭迎诸位光临。」她笑着,勾勾手,四周光线起伏波动,天幕慢慢撤下了一层帷幔似的金边,天雷声就在头顶。

死劫很快就会落下来。

宋巍不作他想,对我道:「令仪,信我。」

说完,一步迈进了幽长的甬道。

四周登时变得阴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剩下宋巍炙热的身体紧紧贴着我,心跳声清晰可闻。

率先闻见的,是湿漉漉的水腥气,我睁开眼,幽暗的天幕下,星星都是墨绿色的,晦暗不明。

我们站在一条河旁边,河水浑浊不堪,望不到底。河面上,不时翻滚过可疑的肢体残害,偶尔冒出两个眼珠子,漂浮着打着旋流远。

身边蓦地出现两人,一个是「峒渊」,也就是当年的彦初。

另一个,是宦娘。

河边有人摆渡,船向我们靠过来,近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对着宦娘拱拱手,「公主,可是有贵客来了?」

宦娘笑道,「是顶天的贵客,去阴司府。」

说完她对着我们伸出一只手,「诸位先请。」

宋巍直接踏上船去,宦娘笑道,「一别多年,小宋大人还是这么轻车熟路。」

彦初也跟着上船来,只是适当地与我拉开了距离,坐在不远处。

当着宦娘的面,我心中有万千疑惑,不好直接去问,只能在心中慢慢梳理。

当年,峒渊死后,天帝说,要人代替他继续守着大楚的江山,这个人应当是彦初……

他从鬼族手里抢走了那碗酒,喝下去,继承了「峒渊」这个名字,也继承了峒渊身上的天命。天帝为了修补天道,保我性命,顺水推舟,将彦初认作峒渊,并替换了我的记忆,宋巍的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彦初的脸。

将来彦初完成使命,飞升成仙,做了峒渊上神,便能与我「琴瑟和鸣」,应了天帝那句话,要我乖乖留在天上做神仙,没事少折腾。

难怪每每我想起与峒渊的过往,总觉单薄,总觉惶恐。想抓紧什么,却又无从抓起,从一开始,我就找错了人。天帝将宋巍的过往,彻底抹杀,他要我生生世世,不再和宋巍扯上联系。

可惜,彦初并不是真的峒渊,大楚国之将破,他守不住。

也许天帝也没想到,宋巍凭着自己的本事飞升上来,只不过「峒渊」这个名字已经不属于他。

宦娘见我们都不说话,靠近了宋巍,委屈道,「小宋大人,当年你狠心抛下妾身一走了之,可是让妾身沦为了鬼族笑柄。」

我抬头看着宋巍,心中有些吃味,宋巍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又是怎么飞升的,我一概不知。唯一与他有交集的一回,还是他在凡间,要娶别人。

宋巍对上我复杂的目光,缓缓道:「令仪,你信我。」

宦娘受了冷落,也不介意,「前面马上就是『冥河剐阵』了,诸位可要坐好,别掉进去。」

别看她言笑晏晏,实则目光一直在我身上打转,我相信如果不是宋巍护着我,她早就将我丢进这劳什子剐阵里去了。

船夫蹒跚的走了几步,道,「冥河上,起风了。」

话落,一阵哀戚幽咽的声音缓缓传开,哭泣声愈演愈烈,最终,竟化作凄厉鬼叫,震得船左右摇晃。

宦娘勾了勾唇,冷笑道,「蠢货。」

船夫道,「公主莫恼,这已经本月第八个了。」

我问,「什么第八个?」

宦娘欣喜道,「原以为天妃娘娘伤了嗓子,话都不会说了。」

她刚要继续开口,宋巍忽然出声道:「冥河剐阵送阵人。令仪,不听也罢。」

宦娘委屈道:「小宋大人好生偏心,妾身不过与天妃娘娘说几句话。」

我好奇道:「何为送阵人?」

船夫说:「冥河剐阵,又名鬼仙阵。入阵者受万道剐刑,熬得住,便可飞升为鬼仙。一年到头,总有几个不死心的想试一试。」

我看向宦娘,「你们族那个万年难遇的大才呢?」

宦娘噘嘴,「您尽会说笑,若是轻而易举就成了,还用——」她风情万种地瞥了宋巍一眼,「还用去偷小宋大人的命格么?」

「正道远比歪门斜道好走。」宦娘掩嘴笑道,「这个道理,即便在鬼族,也同样适用。」

「莫不是怕疼吧?」我冷笑。

宦娘嘴角僵了僵,别过头去不与我说话。

我望着幽幽的冥河失了神,慢慢地抱紧了宋巍。

船夫疑惑道:「公主,不是说当年咱们族中,曾出过一位鬼仙么?」

宦娘轻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只知道剐阵那日红得吓人,可见杀孽甚重,把咱们鬼族都比下去了。后来谁知道是死了还是没死,反正我没看见。」

船靠了岸,我拍了拍宋巍,「让我下来吧。」

他依言将我轻轻放下,后退一步。

我猛地攥住他一角青色的衣袖,不想松开。

他抬眼看我,「令仪姑娘?」

我这才意识到,他并不知道我恢复了记忆,兴许,他自己也未必记得多少。

如今在他眼里,只是「峒渊上神」突然变成了一个叫彦初的人。于是我慢慢放开了他的衣角,搓了搓鼻子,没有说话。

宦娘目光在我俩之间流转,咯咯笑出声来,「诸位,鬼君有请。」

在这处阴沉沉的幽冥河畔,屹立着一座府邸。不同于天宫的明艳宏伟,鬼族常年幽暗的环境让四周变得无比压抑,只觉得多待一刻,都会产生一种来自灵魂的战栗。

入阴司府,众鬼目光落在宋巍的身上时,皆是畏惧,落在彦初身上时,却是贪婪。

鬼君生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虽在阴暗之地,却着一身白衣,着实风骚。

他坐在上头,上下打量了彦初几眼,「就是你小子坏我好事?」

彦初冷声道,「不然呢?坐视鬼族为祸人间?」

鬼君猛地立起身子,「我鬼族常年幽居于此,冥河之上,尽是断肢残臂,我的子民,却要常年以此为生。我难道不该领着他们,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鬼族并非没有机会,冥河剐阵在那摆着,是你自己不进去,非要夺别人的命格。」彦初哼了一声。

「哦?你难道不是夺别人的命格?」鬼君笑着,嘴角泛起冷意,「如今咱们这位苦主,可还在殿中站着呢。」

彦初脸色发白,第一眼却是看向我。

「令仪,无论你信与不信,『峒渊』这个名字,我自始至终不愿背负在身上。」

鬼君说,「那更好办了,你给我,我愿意。」

宋巍轻笑一声,「阁下似乎从没问过我的意见?」

我心底一震,目光倏地落在宋巍脸上,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他分明知道自己是谁!

鬼君脸色冷下来,「宋巍,当日你满身杀孽,差点魂飞魄散,别忘了是谁救的你。」

我想起当年,宋巍几乎屠了整个皇室和御林军,屠了在场所有试图阻拦他的人,身后尸山血海,心中隐隐作痛。

鬼君仍在不知疲倦地诱哄,「宋巍,我不知道你是如何混到天上去的,将来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以为天道能容得下你?不如乖乖回到我身边来,继续为本君做事,天帝有的,我都有,且会比他更加敬重你。」

宋巍不为所动,凭空抽出了一柄暗灰色的长剑。宋巍飞升以后,我从未见过他的剑,不承想,还是当初那把。

众人闻言脸色皆是一变,齐齐后退一步,恨不得离他远远的。

鬼君皱起眉头,清隽的脸上浮现阴鸷,「宋巍,你别给脸不要脸。」

宋巍淡淡道,「宋某别无他意,一路劳顿,想借鬼君的地盘打个尖儿。」

宦娘僵着脸,「打个尖儿你用着拿剑吓唬人?」

鬼君这才缓过来,干笑几声,「好说好说,此事以后再议,诸位先行住下来。」

阴司府的人也不愿贸然开打,宦娘领着我们,在阴司府的地界里兜兜转转,才来到一处庭院。

「诸位好好歇息,宦娘就不叨扰了。」说完她给宋巍抛了个媚眼,留下一阵香风扬长而去。

院子里,只留下我们是三个。

场面尴尬无比,我轻咳一声,「我……我先进去了。」

一溜小跑,我随便推开一扇门躲进去,转身就要关门,一只手突然伸进来,将门卡住。

我愣在门口,宋巍站在门外,「令仪姑娘,开门。」

我怯生生地把门打开,他垂着眼,看了我好一会,突然问道,「你记起了多少?」

我没站稳,后退了一步,让开了门缝,宋巍走进来,靠近我,「令仪,你,记起了多少?」

他的眼底有我看不懂的情绪在涌动。

我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哭道,「我、我全记起来了——」

宋巍猛地将我拉过去,低头堵住了我的嘴,跨越了数百年的思念尽数宣之于口,泪水淌进了两人的唇齿,咸涩却充满柔情。

我哭得更加厉害,宋巍临死前的那一幕,天庭我骑在墙头,盼着和隔壁「峒渊」重修于好的那一幕,甚至下凡后,为了「峒渊」和狐狸精吃味,追在「峒渊」身后笑得柔情蜜意的那一幕,纷纷浮现在眼前。

宋巍始终都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他将秘密压在心底,压得心发了疼,却无法说出来。

我抱着宋巍,号啕大哭,「峒渊,我、我不是东西……我是坏蛋……」

他最终叹了一口气,放过了我的唇,转而来哄我。

「令仪,别叫我峒渊,这个名字不吉利。」他搓了搓我的脸,替我拭去泪水,「叫我宋巍。巍峨万丈与天高……而天上有你。」

他的话太过深情,我不仅没笑出来,反而哭得更加厉害,「呜呜,宋巍,你好有文化……我好喜欢听你讲话……」

宋巍笑了,亲了亲我的眼睛,「令仪,以后我会一直讲给你听。」

直到我哭够了,泪将将含在眼眶里不滚下来,我便抽抽搭搭问道:「你、你是什么时候记起我来的?」

宋巍抱着我,眼底带着笑意,「自始至终,我从没忘记过你。」

我心一动,再度有落泪的趋势,分明不是个矫情的人,却总也忍不住。

「鬼君说,你当年满身杀孽,差点魂飞魄散。」我喃喃道。

宋巍嗯了一声,「你死那天,我杀了不少人,怨气不化,无法入轮回,便被带到了鬼族。」

「那……那我当年,下凡遇见你与人喜结连理……」

宋巍沉默了,好半晌,他道,「令仪,我曾跟你说,我做过许多不好的事。」

我手忙脚乱地捧住他的脸,抢着道:「宋巍,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无论你做了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只因当初他说完这句话,又接了一句「我不配娶她」。

他终是败下阵来,缓缓道:「那是我在鬼族待的第一百个年头,每日浑浑噩噩,心里除了你,便只有无边杀意。那日,我原本是要将新娘杀掉的。」

「没有缘由,鬼君让我做,我就去做。」宋巍眼底浮现出一丝愧疚,「那时候,我手上沾满了血,抱着从天而降的你愣了好一会儿。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神志不清了,或者要死了。」

「可你抱着我,喊峒渊。」宋巍眼眶发了红,「令仪,世上只有你会这么喊我。你喝得醉醺醺的,辨不清南北,一个劲儿往我怀里钻。那一刻,我忽然醒过来,你还在天上,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你。」

我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猛地撸起宋巍的袖子,那道狰狞的疤痕赫然暴露在空气中,充满戾气。

我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你去了幽冥剐阵?」

「是。」

我呼吸一滞,心底撕裂般的剧痛让我难以喘息,瞬间泪如雨下。

鬼族那位传说中的鬼仙,便是宋巍。

他只是见了我一眼,便甘愿做了幽冥剐阵的送阵人,我不知道阵里有多可怕,只知道,幽冥河上,鬼声凄厉,鬼族人人谈之色变,鬼君即便修为大成,仍避之不及。

宋巍就这样走进去了。

我疯了般扒开他的衣裳,当年洞房里,他光洁的胸膛早已被密密麻麻的伤痕取代。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我捂住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宋巍遮住了我的眼,声音干涩:「令仪,你别怕我……」

我想起第一次看见宋巍身上的疤,避之不及地后退了几步,知道是伤到他了,反手抱住他,「宋巍,只要是你,不论变成什么样,都是我最爱的人。」

宋巍很久都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我带着哭腔,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你傻啊!万一死了呢!万一没成功,魂飞魄散了呢!宋巍!你要吓死我!你真的要吓死我……」

宋巍任我发泄,抱着我笑道:「可是我成功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

这句话下,却是世人难以窥得的腥风血雨。

当初宋巍总是对我说,一点疼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他习惯了。

走过幽冥剐阵的人,有什么疼是受不住的,这并不代表他不疼啊!我抱着宋巍,抚着他的背,他的脸,他的胳膊,一寸寸的,视若珍宝地抚摸,似乎这样就能抵消他的痛楚。

他捉住了我的手,有些无奈,「令仪,睡吧。你太累了。」

我腻歪在他怀里,一刻都不想离开。

「有些话,我该与彦初说明白……」我闷闷道。

宋巍嗯了一声,「是我对不起他,我来说。」

「不行!」我生怕两人碰到一起,会发生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忙自告奋勇,「我去!」

说完推开宋巍,兀自去找了彦初。

鬼界的天空一向绿幽幽的,没什么看头,可彦初站在窗前,仿佛要把天盯个窟窿出来。

我停下脚步,走上前,轻轻唤道,「彦初?」

他眼神一震,向我看过来,干涩的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说出什么来。

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我想问他这些年的经历,想问他一个人背着天道,默默走了这么久,累不累?话到嘴边,还是咽下。

许是他觉得不该这么僵持下去,才开口道:「令仪,你倒不如不来看我。」

「天帝让你一直做峒渊,对吗?」我轻轻问道。

彦初苦涩的闭上眼,一行清泪骤然滑落。

「令仪,你在天宫,叫的每一句峒渊,对我来说,都无比刺耳。」

我垂下头,难怪每回我叫他名字,他都不爱搭理我。

峒渊这个名字,是被所有人都厌弃了。

剩下的无须再说,我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小的青色匕首,物归原主。

彦初脸色白了白,最终,手心的匕首化作一道流光,没入体内。

他盯着我的脸,仔仔细细的看着,「令仪,我——」

「对不起。」我说出的话干涩苍白,「彦初,对不起。」

心中的愧疚难以开解,却不好再说什么。

我对彦初,不过是人间短短十载的相处之情,亦师亦友,却不成想,他能背着天道走下去。我不敢听他去说,不敢想他要说什么。有些话太沉重,不如一开始就不说出来。

彦初低着头,忽然淡淡笑开,「令仪,我愿意的。为了让你不违背天道,好好活下去,我愿意抛弃姓名。你不欠我什么。当年,你能救我走出深渊,便是对我最大的恩德。」

他立在小窗里,一身玄衣,眉宇深深,脸上还带着一如既往的冷和傲,他仍是天上人人畏惧的峒渊上神,可这对他来说不公平。

「彦初,名字,我会还给你。」我允诺道。

 

这是我在鬼族的第三天,除了日日黏着宋巍,什么都不干。

宋巍叹息道,「令仪,你不困么?」

我昨夜抱着他入睡,宋巍一睁眼,便看见我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笑得一脸痴样。

「我是神仙,不用睡觉。」说完,我打了个哈欠,凑上去亲亲他。

不得不说,宋巍还是长得很好看的,不然怎会让天上的仙女乱了心,一个劲儿对他抛媚眼。还有宦娘,隔三岔五来撩拨宋巍,真是讨厌得很。

「令仪,我该把你送回天上去了。」他摸了摸我的头,突然出声说道。

我思绪被打断,缓了一会儿,才慢慢问道:「什么叫把我送回天上去?」

宋巍清隽的脸上满是温柔,「你的死劫还在,需有人替你去顶。」

我倏地从床上爬起来,「不可能!宋巍,你想都别想!」他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无坚不摧的铁人?他还有几条命能替我扛下天劫?

他道,「是鬼君。」

「不管是谁,谁都不行——」我忽的顿住,「鬼君?」

宋巍坐起身子,衣衫被我揉的发皱,青丝微乱,带着刚睡醒的慵懒。

「令仪,你的死劫,非幽冥剐阵不能抵。」他声音低哑,捧着我的脸颊细细摩挲。

我紧张道,「你的意思,是将他骗到幽冥剐阵里,然后破开鬼族的结界,引天雷下来,以毒攻毒?」

天劫必须落在一个人身上,说白了,就是需要一个替死鬼。

「鬼君为了扩大势力,不断在人间作恶,造出无数冤魂,他死有余辜。」宋巍探身过来,为我理好了头发。

我心神一动,「难道当年……」

宋巍眼底闪过一抹厉色,罕见地浮现出怒意,「当年的烈火里,融进了鬼族的幽冥鬼火,差点将你的神格烧毁殆尽。他们为了夺我命数,怂恿皇族宗室作乱犯上,将你逼死。令仪,打一开始,坏我气运的是他们,违背天道的,也是他们。」

鬼君伤了我的宋巍。

还真当我这个天妃半点脾气都没有?

「宋巍,若是不亲自尝尝那冥河剐阵,我枉做天妃两百年。」

宋巍眼底闪过一丝犹豫,他并不愿意我以身涉险。

我说,「天劫不瞎,我在冥河还是在天上,它看得出来。倒不如一直跟在鬼君身边,让他尝尝被雷劈的滋味。」说完,我笑着看宋巍,「权当,是给他替我照顾夫君多年的谢礼。」

宋巍的耳根忽然泛了红。

他这个寡淡的人,即便当年与我花前月下,也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他惯会说情话,偶尔一句,便能撩拨得我心肝乱颤,如今没想到竟是一句「夫君」惹得这位宋大人动了情。

「夫君?」我又叫一声。

宋巍不自然地别过头去,却是抓紧了我的手。

指尖被攥得发了麻,可见他用了不少力气。我痛呼出声,宋巍意识到自己失态,蓦地罢了手。指尖还残留有他的余温,麻意不减反增,我此刻又希望被他握着,便舔着脸重新将手塞进他宽阔的手心,笑道「骗你的」。

当年宋巍是个帝王,我是个小仙,两人算不得青涩,却绝不如今日老成持重。

那时,宋巍早已学会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永远一副不问世事的圣人模样。

我初次下凡,一眼看中了他的矜持,捏了个诀落在他床上。

心思深重的帝王哪里容得了来历不明的女人接近自己,他抵着我的脖子,差点将我杀死。

许是后来,他见我实在蠢,不知银子为何物,烦琐的宫装也穿得七零八落,甚至连宫斗也斗不明白,别人害我,我还当人家好,这才渐渐对我上心。我不懂人间的说法,只知道在仙界,喜欢的人叫仙侣,从没唤过夫君这样腻歪的称呼。

可以说,今儿是两百年来头一回。

谁知道,一叫,就叫得宋巍无法自处。

他还是喜欢的。

 

第四日,我们去见了鬼君。

鬼君懒洋洋地横躺在人骨头堆砌的椅子上,一副料定我们逃不出去的神态,「什么?你要去幽冥剐阵?」

我纠正道,「是我们,你、我、他。」

鬼君剔掉牙缝中的人肉,「本座看起来不傻,可为何你总将我当傻子看?」

「鬼君想得道成仙,幽冥剐阵非去不可。」

鬼君啧了一声,指指彦初,「本座杀了他,一样能飞升天界。」

我拿出了对待天帝一般的客气,「或许……您不行。」

鬼君脸色沉下来,「你敢说本座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我微笑道,「彦初是人,受天道庇佑,有帝王之运加持,飞升乃水到渠成。可您是鬼,鬼有鬼道。」

鬼君沉默了。

「若强行剥夺人的气运,您飞升之日,天道未必肯饶你。」我敛衽,神在在笑道,「不如问问宋巍,在破幽冥剐阵上面,他颇有一番见解。」

鬼君幽深的眼眸抬起,锐光犀利慑人,「早该猜到的,像宋巍这般罪孽深重之人,不受尽万剐之苦,怎能忝列门墙。」

「罪孽深重的是你们。」我牵住宋巍的手,攥紧了,「宋巍没错。」

鬼君大笑起来,「没想到天妃娘娘还是个护短的,怪不得宋巍对你念念不忘,就连本座的公主,都撼不动他的凡心。」

宦娘娇羞一笑,「天妃娘娘可介意与妾身共侍一夫?」

我说,「介意,十分介意。」

鬼君细细摩挲着下巴,「宋巍娶了本座的公主,本座才敢信他。」他怪异地笑着,表情令人作呕,「至少是洞房之后。」

宦娘忸怩一笑,偶尔瞥我几眼,得意之色十分明显。

「宋巍,你娶不娶?」鬼君慢悠悠问道。

宋巍胳膊一动,被我拉住。

我知道他要掏剑,甚至可能就在此地,与鬼君决一死战。

「娶。」我目光锐利地射向宦娘,「本天妃亲自,将贵公主送到床上去。」

鬼君拍手大笑,「好好好!天妃大度!宋巍,日后你可要并享齐人之福了。」

「何时?」我问。

「今晚!」宦娘迫不及待,高兴得要跳起来。

鬼君笑着摇头,「本座就一位公主,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宦娘含羞带怯,喜不自禁。

我冷笑一声,拽着宋巍出了阴司府。

「令仪。」他任我拉着,跟在后头,冷不丁叫了我一声。

我说,「没事,又不是没跟人一起过。当年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哪个不比她漂亮。」

话说出来,已经带着酸味儿。

宋巍一扯,我便被他扯进怀里,大手贴上我的脸,淡淡道,「你抢什么?」

我一肚子闷气,「怕你先答应,我听了难受。」

「鬼君爱女,嫁娶之仪却一笔略过,你不觉得他太仓促了?」宋巍循循诱导。

我拧起眉,突然明白自己关心则乱,答应得太过着急。

「鬼君等不及了!」我答道。

宋巍奖赏般摸摸我的头,淡淡笑开,「你能想明白,我很欣慰。」

我两手止住他的动作,懊悔不已。明明我才是活得最久的,可在他面前,总是什么都慢他一拍。

「这可怎么办!我都答应了!」其实拖一会儿,鬼君便会兵行险着,直接对彦初下手,而彦初早已在今早我和宋巍出门时,施了障眼法,随着我们一起,出阴司府,去了幽冥剐阵下。

真是让鬼君占了好大的便宜。

宋巍说,「原本不答应,鬼君恼羞成怒,便会直接派人去将彦初捉来,当他发现彦初不在阴司府中,便能猜到彦初去了冥河,因为那是离开鬼族的必经之地。」

我丧气道,「到时就可趁机将毫无防备的鬼君引入幽冥刮阵。现在不成了,他为了稳妥,会先看着你和宦娘洞了房,成了自己人。彦初不见的事儿,不知道猴年马月才会传进他耳朵里。偏偏我们又不能主动告诉他,因为会提高他的警惕……」

我声音越来越低,最后闷闷道,「宋巍,我办了件糊涂事。」

宋巍叹息一声,「令仪,你不糊涂,是乱了心。」

乱得生怕宋巍跟鬼君动起手来,受伤丢命。

好长时间,宋巍没说话,我以为他生气了,一抬头,就看见他满眼笑意,「令仪,好久没人这么护着我了。」

想起鬼族那群人畏惧的眼神,他们对宋巍避之不及,正应了宋巍当年的恶名,我心中疑惑,「你飞升时,威风的仙号多了去了,为何偏偏取个文绉绉的文曲真君?」

宋巍没想到我思维跳脱到这儿,只说道,「我怕吓着你。」

与他重逢之后,我确实喜欢跟在宋巍耳边喋喋不休,屡次冒犯,若一早知道他是个满身杀孽,从幽冥剐阵里爬出来的神仙,定连宫宇都搬走了。

我懊恼地抓抓头发,「难道真的要跟宦娘洞房?」

宋巍温醇一笑,「人质送到手里,哪有还回去的道理。」

我瞪着眼,好一会儿才对宋巍道,「妙啊。」

鬼族的婚礼,办起来比人间还热闹。

纸扎的人抬着小轿,吹着送人走的调子,摇摇晃晃把宦娘送进准备好的洞房里去。

鬼君连拜堂都免了,请了我坐在堂中喝喜酒。

宋巍则一身红衣,被人拉去了新房。

「天妃娘娘,男人嘛,三妻四妾,总有习惯的那天。别绷着脸,喝酒,喝酒……」鬼君笑着对我举起杯子。

我看了眼绿幽幽的酒水,里头还飘着几缕可疑的头发丝,僵着脸笑了笑,「本天妃喝醉了喜欢耍酒疯,为保公主大婚之日稳当,还是算了……」

鬼君见我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天妃娘娘能想明白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席间觥筹交错,鬼族的栋梁们脸上热情洋溢,我却度日如年。

鬼君看了看外头绿幽幽的天,也不知道从哪知道的时辰,唔了一声,「想来这会子,小两口当是开始了。」

众人哄笑,有些则挑衅的看着我。

我缩在桌子下面的手攥起,头一回觉得畅快的打架是件好事。

酒里的发丝沉浮几个来回,我终于等来了外面的动静。小鬼一路打着滚,哀号着冲进来。

「鬼君!宋巍劫了宦娘!」

话落瞬间,我躲在桌下的手猛然射出一道寒光,直逼鬼君咽喉。他并未防备,只来得及侧身,脖子上多了道伤口。

我凝聚法力,化出一柄和宋巍相似的长剑,向着门口爆射而去,沿途未来得及反应的鬼族,皆被斩于剑下,死气升腾,惨叫四起。

鬼君怒喝一声,紧跟而来。

「黄毛丫头,受死!」

我转身横剑,当!

隔开了鬼君的杀招,震得手臂发麻,后退几步,几个小鬼不幸被我的剑挨到,尖叫着化作齑粉。

鬼族人逮住机会,将我团团围起,封堵了去路。

我提剑,横在右侧,剑尖直指鬼君,冷笑,「老匹夫,我好歹是个天妃,虽是保一方太平的神仙,却不代表我不会杀人,也不代表我杀不死人。」

我眼风一扫,「不想死,尽管试试!」

鬼君脸色沉得可怕,「本座无暇跟你兜圈,先杀了你,再杀宋巍,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他化作一道诡异的黑气直逼我面门。

我手腕一震,一剑变千剑,流光漫天,尽数在我面前围城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法力如泄闸洪水,疯狂灌入轻剑中,剑发出一声铮鸣,银光闪烁,身边的鬼族开始一个接一个被撞成黑雾,灰飞烟灭。

鬼君发出怒吼,「混账!本座要你的命!」

剑势瞬间合拢,对着鬼君的脖颈飞过去,在空中擦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刺拉……

我的袖子破了。

鬼君的胸膛上留下一道伤,流出墨绿色的液体。

我握住剑柄,横着劈开,剑意如涟漪,疯狂而剧烈的波荡开,没了天枷,两百余年的修为,将阴司府瞬间夷为平地。

天空突然剧烈震荡了几下,鬼君立在废墟中,脸色大变,四周飞沙走石,他怒吼道,「该死的!该死的!偏偏这个时候!」

我冷笑,「原来有天劫的,不止我一个。」

一道死劫,正在鬼域上方猛烈地轰击结界,鬼君的劫数,也如期而至,两劫加在一起,鬼域撑不住了。更别提其中,还有冲破噬元枷带来的天罚。

「带彦初来!快!」鬼君无暇与我战斗,开始四处闪避,向门口冲去。

我跟在后头,轻而易举扫去了碍眼的跟班,穷追不舍,好几次,都差点将鬼君斩于剑下。

刚杀到门口,就听有人对鬼君说,彦初不见了。

我加快了攻击,逼得他狼狈逃窜,最终追至幽冥岸边。

刮阵的场面更加可怖,绿色天幕下,似乎有个透明的屏障顶在那儿,屏障之外,两道通红的闪电交替有序地轰下,来势汹汹,震得鬼域地动山摇。

阴风怒号,鬼声戾戾,幽冥剐阵内刮起了风,打着旋,平地而起,与天幕相接。

修为差的小鬼进来,便瞬间化作齑粉。

宋巍一身红衣,剑比在宦娘脖子上,神色淡漠,「鬼君,宋某送您入阵。」

鬼君咬着牙,阴沉道,「宋巍,把宦娘放了!」

宋巍剑稍一用力,宦娘的脖子上便多了一道伤痕,「阁下当知道我的脾性。」

宦娘本就是鬼,脸色没有惨白一说,可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她害怕到极点,「爹……宋巍说……要把我丢进阵里去。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鬼君睚眦欲裂,一掌拍向我,「宋巍,你既然不想要我女儿活,天妃娘娘,便也不用活了。」

先前鬼君忙于逃命,才叫我有了可乘之机,如今殊死一搏,我很难再占上风。

几个来回,我累得气喘,发丝凌乱,若是这时候向宋巍跑去,无疑将后背露给了鬼君,此乃大忌。

鬼君没给我喘息的机会,眼看利爪要钳住我的脖子,只听身后宦娘惊叫一声。

鬼君攻势一顿,飞快向我身后冲去,下一刻,背后突然贴上一人,是宋巍。

他揽住我的腰,将我带向了另一侧,我回头,看见宦娘半只脚已经被幽冥剐阵吞进去,已经不会叫了,无声地挥动着双手,到处乱抓。

鬼君什么都不顾,赤脚趟进河水里,抓住了宦娘。宋巍一挥手,青气撞在鬼君后背上,将他二人推下阵眼。

宋巍抱住我,「别急,等彦初。」

话落,天空咔嚓一声,我抬头望去,透明的屏障从中间开始,逐渐向四周裂开,蜘蛛网一般,飞速的蔓延方圆数里。

天幕破了。

天劫马上就要降下来。

彦初的身影出现在半空,如一颗黑色的流行,飞快地向我飞来。

「宋巍,事不宜迟。」他冷静的声音响起。

宋巍攥紧了我的手。

「令仪,你信我吗?」

我点头,「信!」

说完,宋巍带着我腾空而起,向幽冥剐阵的阵眼飞去。

一靠近,我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吸入中心。

我闭着眼,咬着牙,等了许久,并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睁开眼,只见宋巍抱着我,四周的飞刀如蝗虫,密密麻麻将我们围住,刀光贪婪,想把我身上的肉一寸又一寸地剜下去,它们飞射过来,却在触及宋巍的那一刻,仓皇逃窜。

宋巍是当年的破阵之人,这些飞刀自是不能再伤他分毫。

飞刀发出不甘的嗡鸣,转瞬间直直向下方飞去。

低空下,一团黑雾紧紧聚的那儿,飞刀气势汹汹地扎进去,扎到一半难以再进分毫。万千飞刀就那样围在周围,不断蚕食,不断进攻,黑雾很快呈现劣势。

宋巍说,「令仪,天劫来了。」

瞬间,轰!阵中的气流大乱,震得人气血倒涌,一道粗壮的红色闪电如毒蛇,霹雳乍响,飞速向下,留下一道血红残影。

宋巍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虚虚一指,飞刀突然像被什么力量阻止,强行从黑雾四周撤去,转而向天劫围去。

天劫被拗偏了。

宋巍呼吸有些沉,额头浮现冷汗,操纵剐阵裹挟天雷,向下一指,天雷失去了阻力,擦着我的后背,骤降,轰在了黑雾上。

啊啊啊啊……

鬼君和宦娘的惨叫此起彼伏,剐阵飞刀突然疯了般发出铮鸣,突然开始不要命地到处攻击,宋巍的脸倏地出现一道血痕。

他吐出一口血,身边腾起青色水雾,将我护在里头。

我心一突。

头顶天色乍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宋巍,你杀孽无数,本该以死谢罪。此间你助吾诛杀鬼君,毁剐阵,吾法外开恩,准你入轮回。」

我睚眦欲裂,抬头死死盯住天色那道熟悉的身影,天帝!

我挣扎着,突然发现自己被水雾锁住。

「宋巍!你到底在干什么!」我心底发慌。

天帝道,「令仪,该回去了。待剐阵破了,吾送他入轮回。」

宋巍站在外头,身上出现了大大小小的血痕,剐阵开始反噬,他目光带着歉意,「令仪,对不起。」

我被他目光击中,红着眼怒喝,「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

从一开始,宋巍和天帝就达成了协议。

宋巍替他灭了鬼族,他准宋巍入轮回。若不是我中途觉醒,宋巍需处心积虑替我抵消死劫,借鬼君自己的劫数,能更轻松一些。若我不想起他,宋巍是不是就打算不声不响地死在剐阵里,再次离我而去?

宋巍说,「令仪,这具身子太脏了。待我洗脱罪孽,干干净净地来找你。」

我挣扎着,「宋巍,你知道要成仙多难吗?要多少轮回,你才能记起我?」

很难。

罪孽深重之人,即便入了轮回,也是生生世世不得善终。天帝袖中飘出一道列满符文的黑色枷锁,盘成一圈,像宋巍飘来。

诅咒。

一旦落在宋巍身上,轮回变地狱,尝尽万千苦楚,永世不得超生。

我仰起头来,看向天帝,眼底满是疯狂,「天帝,令仪愿自毁神格,替他抵债。我不做神仙了,我只要宋巍好好的,无病无灾,生生世世,平安喜乐。」

天帝皱起眉头,厉声道:「令仪,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三番两次栽在他身上,真是糊涂!」

我举起右手,虚空一划,一道血花飞散,豁然逼退了青雾,剐阵余威尚在,四周强大的压力压得我肺腑生疼,我的手高高扬起,任血随风弥散开来,诅咒被血雾侵蚀,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感觉全身的骨头在发紧,紧到极致,发出了恐怖的咔嚓声,咬紧了牙,「天帝,令仪愿以毕生修为,渡此间恶鬼皆入轮回,所积功德,抵宋巍之过。」

宋巍浑身是血,他耗费了太多的力气,此刻我散尽修为,他被我威压挟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搭在我腰上的手,紧紧扣着我,想将我重新裹挟。

「宋巍,别费力气了。」我脸色惨败,仍死死看着天帝,谁都阻止不了我。

我在逼天帝,逼他答应。

司命赫然出现在旁边,「令仪!你疯了!快过来!」

我是疯了,我赌天帝对众生的垂怜,赌司命对我的昔日之谊,我赌上两百余年为仙,兢兢业业,行善积德,孤注一掷,只想为自己和宋巍搏个破镜重圆。

此时阵中,只有我和宋巍两人。

我撑着双手,竭尽全力抵抗诅咒的压制,眼睛淌出血来,眼前腥红一片。

周围泛起了光,是我的修为在消散。

幽暗之地,光之所及,花草丛生,数万条黑影被光包绕,黑色褪去,露出一条条无智的面孔,那些被鬼君胁迫的,堕入鬼道之人,如今楞楞地站在那儿,神情迷惘。鬼域的天空,开始泛起明光,人间的太阳从云层之后穿出,照进了不毛之地。

我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天空,诅咒仍不见消散。

我回身,抱住了宋巍,满嘴是血,声音发颤,「宋巍,我挡不住了,你别怕,诅咒我替你扛……我不怕疼,不怕苦,我有过好日子……我不遗憾……」

宋巍低头,将我死死压在怀里,「令仪,我来。」

他扭转了二人的姿势,背对着天帝,神情温柔,黑色的诅咒一道道缠上了他的颈,他的手腕,他的双眼……

我歇斯底里地哭着,「天帝!你罚我吧!我求求你!求求你们所有人!别动我的宋巍!我不入轮回了,是我不知好歹!我愿意死!我愿意飞灰湮灭!」

我手扒在宋巍的脖子上,一次次穿透诅咒,徒劳地想把它扒下来,灵力倾泻,磨不动黑枷分毫。

天帝说,「令仪,你两百年神格,早已残破不堪,念在你此番善举,吾只能许你二人,生世不离,此间诸多坎坷,何时赎清罪孽,何时消抵。好自为之。」

我挂在宋巍身上,近乎虚脱,我知道这是天帝开恩,能给我的最好结局。

我已经感觉不到宋巍的体温了,

隔着风墙,对着司命惨笑,「日后有劳司命星君多写几个好本子,我和宋巍,再也不要分开了。」

天帝于心不忍,再次开口,「令仪,你可想好,此去一别,天界,是再难回来了。你诛杀鬼君有功,本可以飞升为上古之神。」

轰隆,鬼君的劫数飞速降下,彻底打散了黑雾。

阵中气流再度狂乱,大阵将毁。

我苦笑,「如此丰功伟绩,令仪只想拿来,换一个圆满。天帝,我愧对彦初,恳请您准予他恢复旧名,峒渊这两个字,就此终结。」

天帝说,「好」

「令仪谢天帝厚爱。」

宋巍揽住我的腰,将我紧紧拥入怀中,一道红线突然出现在我的小指。

我神情怔忪。

宋巍道,「在天界时,向月老讨了一根,一直想着给你带上。」

我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用胳膊抱住了宋巍的脖子,喃喃道:「宋巍,我不要跟你分开!我们有月老牵的红线,我会找到你的!」

宋巍拍着我的背,透明的脸上隐约看见了温和的笑,「好。」

「你不要不理我!」

「好……」

 

后记

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凄厉,把我吓起来。出了一头汗,却记不起梦到了什么。

窗外,春光正盛,鸟语花香,院子里的杏花开了,香气扑鼻。

我晃了晃头,忘掉了奇奇怪怪的梦,最近总也睡不安稳,跟母亲讲,她料定是我婚事将近,太紧张的缘故。

我姓余,叫余令仪。

我爹是个大官,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把我嫁给江南富商之子,宋巍。

我和宋巍,可以说门当户对。

我爹是官,他爹是皇商。

他爹看中了我爹的权,我爹看中了他爹的财,于是我们两个,理所当然成了一对。

宋巍这个人,天性寡淡,第一次见他,是在月老庙。

我是去求姻缘的,求了一条红绳,心满意足地从庙里走出来,便撞到一个人。

一身青衣,长身玉立,俊颜如玉,只是看人的时候不冷不热的,也不爱搭理人。

我动心了,回去跟我爹讲。

我爹得知他家是江南有名的富户,也动心了。没几天,张罗了一个小宴,将宋巍和他父母请来,两家吃了个便饭。

后来,是我爹娘和他爹娘看对了眼,我才有了和宋巍继续发展的机会。

今天,宋老爷得知我心神不宁,勒令宋巍带我去爬山。

一大早,我欣喜地打扮一番,临出门前,带上了月老庙的红绳。

都说齐鸣山的风水好,山上的姻缘娘娘十分灵验。姻缘娘娘和有个叫司命的神仙关系极好,若是被她看上了,日后有情人便能顺风顺水,终成眷属。

宋巍还是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话不多,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

我不好意思让他劳心劳神,渴了饿了就偷偷往嘴里塞自己带的点心。塞了一口,还没咽下去,帘子就被人打开了。

宋巍看着我,一愣,我被他吓着,差点噎死。

他唇角弯了弯,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下去。递来一个水囊,宋巍说:「我没喝过,新的。」

我红着脸接过,小声道谢,顺了气,才从车上下来。

齐鸣山不高,姻缘庙落在半山腰,爬上去要小半日功夫。

我扶着膝盖,气喘吁吁,仰头,上头人声喧嚣,半点没有疲惫的架势,可见世间男女在情爱一事上实在执着。我心跳加速,不知道因为累的,还是因为宋巍始终走在我身侧,不着痕迹替我挡开来人。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宋巍……我实在走不动了……歇一歇……」

姻缘庙就在眼前,再上几个台阶就到了,连丫鬟都小声劝我,「小姐,求姻缘需得心诚,宋公子都陪着来了,怎好半途而废……」

宋巍则道,「正所谓心诚则灵,在哪都是一样的。」

我扬起嘴角,「宋巍,你想求什么?」

宋巍接过小厮递来的油纸,铺在地上,然后将我拉到铺好油纸的地方坐好,对我道,「我去去就来。」

我瞪大了眼,「哎……你还没告诉我呢……」

宋巍领着小厮拾级而上,我坐在树荫下歇凉,此地远离熙攘人群,连空气都清新很多。

远远走来一人,黑衣白衽,五官冷硬,一副极具煞气的模样。

我想起山间怪谈,吓得抓住了丫鬟的胳膊,「那……那个人是不是朝我过来了?」

丫鬟平日里挺机灵的,一副这会傻乎乎的,一声不吭,许是吓傻了,我从地上站起来,拉着她就要跑。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眨眼就到我眼前。

我后退一步,将丫鬟护在后头,「你……你你要干什么?」

他长得并不丑,甚至像画本里才有的公子,如果宋巍在我心中是第一好看,那么他勉强可以算第二。

我恶狠狠道,「我告诉你,我爹是江州知府!你别想害我!」

那人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盯着我,突然开口,「来求姻缘?」

我瞄了眼四周,心道宋巍怎么还不回来,「废话!来姻缘庙不求姻缘求什么?」

他忽然低笑一声,「令仪,你对宋巍,可真是用情至深。」

我大骇,「你……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难道是我爹的政敌!

我还是红了脸,喜欢宋巍这事,我从没对外人讲过,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红绳,递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几世所求,在今世终于守得云开,令仪,拿着罢,比你手里那根更管用,用来……」他想了想,笑道,「贺你新婚之喜。」

他手里的红绳在风中飘飘荡荡,看着也没什么不同嘛……

「你不会是江湖骗子把?卖姻缘绳的?」

他闻言一愣,转瞬笑开,「我这根都是亲自送到月老面前开过光的,姑娘不考虑考虑?一根也是系,两根也是系,总是多多益善。」

我撇嘴,「果然是骗子,说吧,多少钱?」

他道,「不多,用姑娘的一缕发来换。」

我宝贝得护住头发,「不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能割一撮,跟宋巍绑到一起。你不卖算了。」

他笑容渐渐淡了,情绪有些低沉,「是我唐突。」

我觉着此人怪怪的,拉着丫鬟小步往回挪。

「令仪。」他忽然叫住我,「我生来无人肯叫我名字,你叫我几声可好?」

我这辈子没听过这样奇怪的要求,拧着眉,「你叫什么?」

「彦初。」

我愣了愣。

他紧张问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浮现出来,有点耳熟,渐渐地我想起来,一拍手,「你跟天上那位大名鼎鼎的战神重名!彦初嘛!我爹说每次朝廷出征蛮夷,都会祭拜那个叫彦初的神仙!」

他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

我笑道,「你真有福气!」

他说,「若重名也算福气,姑娘也是有福之人。」

我哈哈一笑,不好意思道,「我娘说,曾经有位护一方太平的女神仙,颇受人们爱重,沿海都尊称一声天妃娘娘,我娘百般打听,才知道她叫令仪,于是也给我起了这个名,后来又有人说天妃娘娘其实叫弦音,我娘觉得令仪多少跟天妃沾沾边,便没改……其实我觉得余弦音更好听一些……」

「令仪就很好。」他说,「令仪是我听过最好的名字。」

我欣喜道,「你真这么想?不知道跟宋巍这个名字配不配……」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配。你们两个……会长长久久,往后生生世世,无灾无奈,姻缘不断。」

我开心得几乎跳起来,「承您吉言。我一定得给您钱!」

说着要去掏荷包,一抬头,哪里还有人的影子。

一阵山风吹过,我怔愣在那儿,丫鬟突然道,「小姐!你什么时候起来的!怎么还把银子掏出来了!不知道财不外露么?快收起来!」

我回神,皱着眉,「刚才那人呢?」

丫鬟疑惑,「什么人?」

我摇摇头,有些恍惚,「噢……可能是……刚才做梦了。」宋巍才离开一会儿,就开始想他,甚至幻想出一个人,对我说吉祥话,真是没救了。

「呀!小姐!你姻缘绳怎么掉在地上了!」

我顺着丫鬟的手指看去,一条小绳落在地上,我赶忙捡起来,暗道自己粗心,打开荷包往里收的时候,忽然愣住,我藏的那条小绳还好好地躺在里头。

手里这条,岂不是那个叫彦初的给的!

我想不通,也许真是遇见鬼了……

「小姐!宋公子来了!」

远处回来两个人,正是宋巍带着小厮回来了。

一见到宋巍,所有的烦恼都抛诸脑后,我笑眯眯地朝他跑过去。

待跑近了,他略一扶我,温声道,「慢一些。」

我背着手,生怕他看到两条姻缘绳,以为我急不可耐。

「你……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宋巍笑了笑,对着我伸开手,他的掌心里,赫然安安静静躺着一条寄了铃铛的红色小绳。

我脸腾地红了。

这都三条了,可怎么办……

丫鬟和小厮偷笑着,悄悄溜走。

我脚尖划地,低着头忸怩道,「你是什么意思?」

「令仪,我心悦你。」

我的心漏了一拍,迫不及待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笑成了一朵花,「宋巍!你喜欢我!」

「嗯。」

我恨不得现在就扑过去抱住他,又怕将他吓跑,「我……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说完,从背后伸出手,两根姻缘绳。

宋巍一愣,「令仪,你何时又多出一根?」

我脑子突然不灵光了,突然看向丫鬟,她躲闪着不敢看我。

原来是她告密!宋巍早就知道我的心思了!

我牵起宋巍的手,红着脸在他三个手指上都绑了姻缘结,然后把手递给他,「你来吧……记得打死结!」

宋巍闻言,轻笑出声,接过来,淡淡道一声,「好」。

只有定情之人,才会将手指绑上姻缘结,走进姻缘庙。

我和宋巍手上绑了三根,成了此地最引人注目的一对。

他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拾级而上。

姻缘娘娘的神像就在眼前,香火旺盛,人来人往。

我说,「宋巍,有人跟我说,我们会生生世世在一起。」

他步履平稳,神色不变,「还说了什么?」

我想了想,「好像,还说什么守得云开……无灾无难什么的。总之都是好话。」

大婚在即,好话总是愿意听的。

宋巍拉着我来到庙前。

「令仪,闭眼,合掌。」

宋巍不是个信命之人,这一刻却无比虔诚。我学着他的样子,闭眼。

两人并肩而立,双手合十,指尖的姻缘线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度,一头牵着他,一头牵着我。

微风吹过,牵动了红绳,亦牵动了我的心。

好一会儿,我睁开一只眼,偷偷看他,「你许了什么?」

「没什么。」

我跟着他,向外面明媚的春光里走,「到底求什么了?宋巍,你告诉我嘛……」

「令仪,说出来就不灵了……」

「说不说?」

宋巍叹息一声,「只求了一个词。」

「什么?」

「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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