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问我,为什么床底也有一个爸爸。
我告诉她看错了。但其实,我也看到了。
现在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丈夫,似乎不是真的。
1
晚上,哄女儿睡觉的时候,她让我把耳朵凑近。
「妈妈,我好像看见还有一个爸爸。」女儿小声地说,「他就在床底下。」
我顿时寒毛耸立,但脸上还是强装镇定。
「培培太困了,所以看错啦,快睡吧。」我小声地安慰女儿。
其实,培培没看错。
在我把培培抱上床的时候,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兔子布偶,就看到了躺在床底下的人。
是我丈夫周鸣。
但现在,丈夫明明在客厅吹头发。
我让培培闭上眼睛,边安抚她睡觉,边回头看了一眼门口。
然后,我悄悄地弯下腰,把目光探向床底。
确实是周鸣的脸,他身体已经没有呼吸的起伏。
床底太暗,我看不清更多细节。
外面吹风筒的声音还在响着。
我拿起培培床边的小鸭子夜灯,伸向床底,照向周鸣的脸。
他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我将灯光往下移,他脖子上,浮现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勒痕。
这个是我丈夫吗?他被勒死了吗?
泪水一瞬间涌上了我的眼眶。
突然,吹风筒的声音停下了。
门外传来拖鞋走路声。
我连忙将小夜灯放回床头,抹去泪水。
「睡着没有?」和我丈夫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站在门口,轻声地问道。
我点点头,起身走出培培房间。
「睡了。」我顺手把房门带上。「我去洗澡。」
没走出两步,周鸣突然拉住我。
「等等。」
周鸣把我拉回他身边,他端详着我的脸,俯身在我耳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我心里「噔」地一颤。
「有吗?可能困了吧。」我全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它有任何变化。
我挣开周鸣:「对了,8 床那个肝硬化的老太太,今天下午走了。」
周鸣愣了一下。
「节哀,别想太多。」他拍拍我的背,「快去洗澡吧。」
我转身走向浴室。
头皮却一阵阵发麻。
老太太是我诈他的。
我是市三院的护士,我负责的 8 床,是个骑车摔伤的年轻小伙。
后面这个人,不是我丈夫!
2
进了浴室,我将门反锁。
报警!
一摸口袋,该死,手机被我放在卧室的床头充电!
但就算报警又怎样?告诉警察,我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丈夫,他把我原本的丈夫杀死了?
且不说有没有证据,这种荒唐的事,能调查出结果吗?
报警也就相当于我指认了现在的丈夫是凶手,如果不能证明人是他杀的,甚至——他作为丈夫的复制品,警方的手段根本无法证明他是假的,我和女儿怎么办?
为了女儿的安全,现在,我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洗完澡,我回到卧室。
周鸣给我递来一杯水:「给你倒的。」
我微笑着接过水杯。
在进卧室前到客厅关灯的时候,我看到药箱的抽屉没有关牢。
里面有安眠药。
是希望不发出声音,所以没有关牢吗?
「我先敷个面膜,等会儿喝。」我把水杯放在化妆台上。
敷完面膜,我拿起水杯,当着周鸣的面喝了两口。
然后趁他不注意,把含在嘴里的水吐在一张化妆棉上。
关了灯,估摸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因为心里紧张,完全睡不着。
我保持着呼吸的平稳,像是睡着了一样。
突然,我感到周鸣从床上起来了。
他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卧室。
我不敢睁开眼睛,只努力地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
周鸣打开了女儿房间的门!
他要干什么?
我脑子里很慌乱,我要冲过去保护女儿吗?
但我还是忍耐住了这股冲动。
如果他要对我和女儿下手,完全不用等我睡着。
难道他是要……
果然,我听见了微弱的「嘶嘶」声。
那是在地板上拖动一具成年人尸体的声音。
十分钟后,我听见客厅传来轻轻的关门声。
他出门了。
他带走了我丈夫的尸体。他要毁尸灭迹。
我从床上起来,摸黑来到女儿房间。
女儿在床上安然地睡着。
床底下,丈夫的尸体果然不见了。
我来到阳台,楼下一辆小车正驶出小区。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丈夫车上有我放的定位器!
之前有段时间我一直值夜班,同事让我长点儿心眼,别让老公在外面偷吃也不知道,所以我网购了一个指甲大小的定位器,放在车后座下面。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我记得那款定位器的好处是可以远程通过手机启动,充电一次可启动 10 次。
我拿出手机,重装了定位器的 App,启动定位器。
地图上跳出丈夫车子的实时位置。
刚才离开小区的果然是丈夫的车,车速很快,我放大地图,车子不一会儿便上了过江大桥。
他要抛尸!
如果丈夫的尸体直到出现巨人观才被发现,那就彻底地没有证据了!
因为我无法证明,那个尸体是我真正的丈夫!
我心里着急不已,立马拨打了报警电话。
电话接通。
我浑身颤抖着说:「过江大桥有人要抛尸!你们快过去!」
「女士您别急,您是亲眼看见有人要抛尸吗?」电话里传来接警员的声音。
我正要回答,突然,喉咙却好像被死死地掐住。
因为我看见,一只手,推开了阳台的落地窗。
周鸣站在我面前,直勾勾地看着我。
「原来你没睡着啊?」
3
我急忙挂了电话。
「这么晚了,跟谁打电话?」周鸣走出阳台。
「科里同事,急救室来了 3 个出车祸的,找人回去帮忙。我看你不在,正想打给你呢,得留个人在家看着培培,你刚去哪儿了?」
我说的是实话,来自几分钟前,手机顶部弹出的护士微信群消息。
「噢,我那发小,张宇。他老婆在机场打不到车,他车又刚送修了,找我借车,我下楼给他送钥匙去了。」周鸣说,「那你要现在回三院?我送你?」
「不用,我自己开车,你睡吧。」我回到屋里,换好衣服。
出门前,我担心又不舍地看了女儿房间一眼。
凌晨 2 点,我开车离开小区。
出小区门口时,值班保安看我的眼神,跟见了鬼似的。
我照照后视镜,发现因为没有化妆,自己整张脸惨白惨白的。
出了小区,我把车停在路边。
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害怕和无助,趴在方向盘上痛哭起来。
但只崩溃了不到一分钟,我的泪水竟戛然而止。
表情也变得无比平静。
「培培,为了你,妈妈一定不会被打倒。」我在心里说。
到了三院,我帮忙处理完急救科的事,在休息间刚坐下,脑子里正要想着怎么对付「假周鸣」,却控制不住地合上了眼睛。
直到一阵震动把我叫醒,我从口袋摸出手机,天光已经蒙蒙亮。
是一个陌生号码。
接听。手机传出一个女声:「请问是徐佳慧女士吗?」
4
我被一男一女两个民警带到公安局做了笔录。
他们问我:报警电话是不是我打的,当时我在哪里,有没有亲眼看见是谁抛尸。
我如实地回答:是,我在家,没有看见。
又问我,那为什么要报警。
我迟疑了两秒,鬼使神差地,一个理由脱口而出。
「我当时睡迷糊了,做了个很真实的梦,醒来的时候以为是真的,实在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两个民警神色复杂,彼此对视了一眼。
我补充了一句:「我家小区的监控可以证明我当时在家,还有小区北门的值班保安。」
结束笔录后,我以为可以离开,女民警却把我叫住。
她问我,是否愿意到停尸房辨认一具尸体。
我心里猛地一揪。
「什、什么尸体?」我努力地遏止身体的颤抖。
女民警告诉我,他们接警后,派人查看了过江大桥的监控,发现我报警的时候,确实有辆套牌车停在桥上。
司机下车向江中抛物,之后便迅速地离开。
今晨 4 点,他们在下游打捞起了一具尸体。
听到这个,我心里第一反应竟是侥幸。
他们找到了丈夫的尸体。
我跟随女民警,走进停尸房。
冰冷的钢床上躺着一具白布覆盖的男尸,我心里知道,那是我丈夫周鸣。
「虽然您是护士,但我还是要提醒您,请做好心理准备。」女民警说。
我点点头。
接着,她掀开了白布。
眼前的一幕,还是让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丈夫被换上了一张极其诡异的脸!
没有眉毛、没有眼睛、没有嘴巴、没有鼻孔。原本五官的位置都只有脸皮,而且,没有任何缝合的痕迹。
整张脸……是一张完整的、没有开孔的皮。
为什么会这样?
没等我接受这个巨大的冲击,女民警又把白布往下拉,露出丈夫手臂上一块烫伤的疤痕。
「这是死者身上的身份标记。」
那是培培一岁半的时候,不小心打翻热水壶,丈夫为了保护培培烫伤的。
「徐小姐,请问,你认识这位死者吗?」女民警问。
我不知所措。
「徐小姐?」女民警看向我。
最终,我呆滞地摇了摇头。
女民警叹了口气,给我留了电话,让我有相关线索随时跟她联系。
「陈莹」。我看了一眼女民警的名字。
5
离开公安局,我心中除了悲痛,还有深深的不甘。
那个假周鸣,还有抛尸的人,到底对我丈夫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手机接到假周鸣的微信消息。
「慧,我送培培去蓝天了。」
蓝天是一家托儿所。我不放心,立马打电话给培培班的王老师。
王老师说,培培确实到了托儿所,是孩子爸爸送来的。
听到「孩子爸爸」几个字,我直冒冷汗。
不能让假周鸣再接近培培!
但是,在找到对付他的办法之前,我要继续伪装下去。
他作为培培的「父亲」,我无法堂而皇之地把培培从他身边带走。
这时,一对母子从我面前走过,让我想到了理由。
我急匆匆地回到三院,准备跟护士长请假。同事却说,护士长正在参加院里的管理培训。
我只好等护士长出来。我回到储物间,换下护士服,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脚底一虚,险些跌倒,好在及时地扶住了储物柜门。
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吃过东西。
培培在托儿所,应该是安全的。我一定不能自己把自己搞垮。我到快餐店简单地垫了垫肚子,又回到医院,合了半小时的眼。
等护士长出来,我跟她请了假,说回家看望一下老人。护士长知道,我有一个早早地得了老年痴呆的妈妈。
离开三院,我驾车直奔托儿所。副驾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盒子,里面是我从院里拿的一些「东西」,我觉得可能会用得到。
找到培培班的王老师,她却一脸惊愕地看看我。
「培培妈妈……你不是半小时前,就来过吗?」王老师说,「你已经把培培接走了呀!」
半小时前?怎么可能?半小时前我在医院!
我一把抓住王老师的胳膊:「你说,是我把培培接走的?你确定是我吗?」
王老师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她急忙带我去查看监控。
监控画面里,一个女人拉着培培的手,从教室走出,培培还蹦蹦跳跳的。
放大画面,女人的脸,正是我自己!
我头皮一炸,整个人瞬间如堕冰窟。
不止有一个假周鸣。
还有一个假的我?!
我连忙打电话给周鸣,连打了十个,他没有接听。
又试图启动定位器,却弹出一个令我绝望的提醒:电量已耗尽。
6
急匆匆地回到家,家里没人。
女儿不见了,我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们要把培培带去哪里?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知自己要怎么办,一想到女儿有可能遭遇的不测,我几欲崩溃。
「周鸣,你在哪里!你出来!你们有什么冲着我来!别动我女儿!」
我无能狂怒,只得歇斯底里地在女儿的房间大喊。
泪水铺满了我的脸,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黑下来,屋里一片昏暗。
对了,那个女民警!
她见过失去五官的尸体,她可能是唯一愿意相信我的人!
我掏出手机,正要拨号,突然手机震动起来。
正是陈莹的来电!
我急忙接通:「陈警官!」
「徐女士,你听我说!」陈莹直接打断了我,语气非常着急,「有件事情虽然程序上不该告诉你,但为了你的安全,我希望让你知道。」
我屏住了呼吸。
「那具没有五官的尸体,不见了。」
我愣住了。
什么?丈夫的尸体不见了?
「你现在在哪里?我想跟你见个面。」陈莹说。
我还没回答,突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掉在我的脚边。
我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把脚抽开,落脚时踩了那东西一脚。
低头一看,是女儿的兔子布偶。
不知为什么会自己从床上滚落。
它是个按一下就会唱英文儿歌的布偶,就在我疑惑音乐怎么没有响起时,下一秒,原本安静得瘆人的屋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一个干冷、生硬的、没有情绪的男声。
黑暗中,这个男声洪亮地唱道: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
她没有亲爱的妈妈,也没有爸爸!」
停下来!停下来!
我拿起兔子布偶用力地拍打,他就是不停。
我冲出阳台,把兔子布偶扔了出去。
歌声终于从屋里消失。
陈莹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刚才我不小心把电话挂了。
正要接听,手机弹出一条微信消息。
是周鸣的头像。
我急忙地打开。
只有三个字:
「真遗憾。」
7
这是什么意思?
我立即回复周鸣,又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但没再得到回应。
十分钟后,我赶到一家冷清的咖啡店,和陈莹见面。
「早上录口供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还有事瞒着我们。」陈莹神色肃然。
「陈警官,你一定要帮我!」我紧紧地抓住陈莹的手,「帮我把培培找回来!」
我将所有事情,向陈莹和盘托出。
陈莹呆呆地看着我,表情凝固了两秒,然后目光才聚焦起来。
「虽然我一入行就被告诫,不要凭直觉办案,」陈莹反过来握紧我的手,「但这次,我相信你。一个妈妈的眼神,是撒不了谎的。」
我心中孤独无助的感觉瞬间溃散,泪水扑簌地掉落。
「但这事很棘手……」陈莹面露难色。
「一是那个假周鸣作为明面上培培的父亲,有权利带走培培。
「二是时间过去才不到 12 小时,现在单凭你的一面之词,我无法申请到交通部门配合。」
我默默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交给陈莹。
「这是……?」陈莹诧异接过,看到上面的文字,她微微一惊。
《精神鉴定报告》——患者:周鸣。
白天在医院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如果无法证明这个周鸣是假的,有什么办法不让他接触培培。
于是,我偷偷地做了一些事。
陈莹翻了一遍报告,抬眼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等我消息。」她终于起身,快步地离开。
我端起咖啡杯一饮而尽,脑袋里浮现出陈莹在来的路上跟我说的话。
「那具尸体……平白无故地在停尸房消失了。
「监控没有拍到任何踪迹,只有停尸房的地板上,
「有一行光脚走过的脚印……
「不是汗渍,只有灰尘……」
事情的诡异程度已经无法用常理去理解。
我的丈夫周鸣被勒死后,失去了五官,又活了过来?
他要去哪里?
监控拍不到他,又是怎么回事?
我紧紧地盯着手机,心焦如焚地等了快一个小时,陈莹终于来电。
「假周鸣的车,在高速上拍到了!」
得到假周鸣的去向,我连夜驱车,向娇马县赶去。
8
娇马县,是我的家乡。
抵达县城,已是凌晨 2 点,只有国道还亮着灯,整座小县万籁俱寂。
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找到所有营业中的旅店,询问是否有人入住。
一半告诉我没有,一半不愿意透露。
我付了一晚大床房的钱,对方才一脸狐疑地摇摇头,还说「没人」。
走出旅店,我望着四周无边的漆黑,像哀求上天一样地在心里问:「培培,你到底在哪里?」
无可奈何,我回到自家的老屋。
叫醒被我雇来照料妈妈的刘阿姨开了门。
也顾不上洗漱,后脑勺刚沾到枕头,便沉沉地睡去。
迷糊中,我被一阵响动惊醒。
睁开眼睛,漆黑中,门外传来「咚!咚!咚!咚!」的声音。
像有人光着脚,在屋里乱跑。
有人……光着脚?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我从床上坐起,竖起耳朵再听。
却听见微弱的人声。
好像是妈妈的声音。
「阿姆?」
我从床上起来,打开灯,向妈妈房间走去。
妈妈的房门半掩着。
「走!出去!快走!」
确实是妈妈在喊。我推开门,妈妈背对着我,朝着卧室的一角,一边挥手,一边喊:「出去!出去!」
「阿姆,怎么啦?」我打开灯,向妈妈走去。
「没有人呢,阿姆。」我来到妈妈身边,指着空空的前方,「你看!」
突然,妈妈用力地扼住我的手腕。
她慢慢地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慧慧,我不是你阿姆。」
「我是——泥、娃、娃!」
9
我猛地一个激灵,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喊出一声怪叫。
刘阿姨闻声过来,她一脸怨气,从我手里接过妈妈,安抚她上床睡觉。
我退出妈妈房间,心有余悸地坐在沙发上,发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妈妈多年前得了老年痴呆——医学上称阿尔兹海默症,但她的症状比常见的患者要奇怪得多,她不止健忘、胡言乱语、暴躁易怒,还经常和看不见的「人」对话。
乡下人总说,妈妈是鬼附身。
我是单亲家庭,妈妈一个人将我拉扯大。我以为工作后可以好好地孝顺妈妈,没想到,和周鸣结婚不久,妈妈就诊断出阿尔兹海默症。当时,我已经怀了培培,考虑到女儿的成长,周鸣坚决反对和妈妈住在一起,我只得狠心将妈妈留下乡下,长期雇人照看。
因为老年痴呆者语言逻辑混乱,加上我很少回家,所以几乎没在意过妈妈的「胡话」。
我忍不住去想,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反常的兔子布偶、妈妈发病,为何都跟「泥娃娃」有关?
《》泥娃娃》这首歌,到底有什么秘密?
它跟假周鸣的出现,又有什么联系?
我拿出蓝牙耳机戴上,用手机循环播放《泥娃娃》。
但没听几遍,我就陷入了昏睡。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混沌之中,我又听到这首歌。
这次唱歌的是个小女孩,我努力地辨认声音来自何方。
突然,歌声骤然变近,仿佛就在咫尺。
我意识到自己还坐在沙发上。腿上传来一阵压迫感。
好像是有个小女孩,坐在我腿上。
我试图醒来,但我的身体不受任何使唤。
我将全部力气用来张开眼皮。终于,我成功地睁开眼睛。
一个梳双马尾的小女孩,背对着我,僵僵地坐在我腿上。
她自顾自地唱着歌。
「没有那鼻子,没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歌词好像有点儿不一样了。
这个小女孩是谁?
我想喊「培培」,但嘴巴发不出声音。
这时,歌声停了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小女孩竟转过了身,面向着我。
但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摊开手心。
「你看,眼睛、鼻子、嘴巴,都在这里。」
而她手上,分明是一滩湿漉漉的泥巴。
10
我猛地惊醒。
小女孩不见了。
但一些久远的记忆,却呼啸着向我脑海袭来。
在我 4 岁那年,有一天半夜,我独自离开家,在一公里外的野湖溺了水。
幸亏一个吹唢呐的大爷给人办完白事,碰巧路过,将我救起。
我醒来后「哇哇」大哭,大人问我为什么要去野湖,我说,有个朋友喊我。
救我的大爷跟人说,当时可能遇着水猴子了,总觉着水下有东西在拽着她。
我说,有个泥巴做的小人,在拉我的脚。
这事儿过去不久,我开始频频地夜惊,要么半夜梦游,要么突然大哭醒来,指着屋里的角落说:「那里有人」。
妈妈带我见了好几个「仙姑仙伯」,给我去惊,但无济于事。
直到后来,找到一个盲公。
我记得当时喝了一碗苦水,然后发着高烧做了一场梦。醒来后,就再也没有夜惊过。
且连这件事都迅速地淡忘了。
刚才,坐在我腿上的小女孩,让我想起了这一切。
她就是当年把我叫去野湖的女孩。
当时,她在黑暗中呼唤我,叫我过去陪她玩。
我一步步地被引到野湖,到了湖边,小女孩却不见了。
我左看右看,身后突然响起她的声音。
「你的眼睛、鼻子、嘴巴,借给我好吗?」
我正要回头,背后有人推了我一下,我就摔进了湖里。
我想起,在丈夫遇害的前几天晚上,我半夜迷糊醒来,在屋里看见过一个小女孩的身影。
但我当时以为是做梦,没有放在心上。
等到天亮,我问妈妈,是否记得我 4 岁时犯夜惊的事。
妈妈又变得不认得我了,只有一脸茫然。
无奈,我匆匆地扒拉了几口早餐,就出门去找培培。
以及打听当年的「盲公」如今身在何处。
11
根据陈莹给的线索,假周鸣下了高速,驶入娇马县后,目前没有离开。
陈莹告诉我,她已经到达娇马县,会帮我寻找假周鸣和培培的下落。
我拿着周鸣和培培的照片,问遍了整个小县。
没有他们的线索。
但我得到了「盲公」的消息。
循着地址,我来到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敲了好一会儿门,没人应声。
我看到阳台晾着新洗不久的衣服,于是伸手试了试门把。
门竟然没锁。
「有人吗?」
我把门推开,探头看进屋。
屋里乱糟糟的,没看见人。
正要再喊,突然,我看见沙发后淌着一摊血。
男人痛苦的呻吟声从屋里传出。
我一个箭步进入屋内,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捂着流血的腹部,躺在沙发后。
「大哥,发生了什么事?我帮你叫救护车!」
我上前查看男人伤势,他却急急地往后躲。
「东西你们都拿走了,还想干什么?」男人一脸愤怒的样子。
「东西?」我皱起眉头。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喝:「谁?!别动!」
我回头一看,见是陈莹,正要说这里有个伤者,男人突然大喊:「救命!救命!」
陈莹扫了一眼我脚边,我才发现沙发旁地上有一把沾血的尖刀。
她立即抽出警棍,指着我喝令道:「退后!」
我连忙解释:「陈警官你误会了,我是真的徐佳慧!」
陈莹冲进屋,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踢飞地上的尖刀,将一只手铐铐在了我的手上。
「陈警官,你……」
「放心,如果你是冤枉的,我会还你清白。」
陈莹将另一只手铐锁在茶几腿上,限制我的移动,然后过去查看男人的情况。
她看见旁边柜子有打翻的医药箱,拿出纱布,试图替男人包扎伤口。
然而,她的动作突然停止,整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
因为我将藏在口袋里的一小针管麻醉药,扎到了陈莹身上。
「对不起,陈警官。」
本来,这是为了应付危险情况准备的。
但培培离开我身边越久,我越不能耽误时间。
我从陈莹口袋里掏出钥匙,解开手铐。
又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纱布,迅速地替男人包扎止血。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盯着他,用命令的语气说。
十分钟后,我拨打了一个急救电话,快步地离开男人家。
12
原来,受伤的男人是盲公的儿子。
当年,盲公在治好我的夜惊症后,没过多久就精神失常,坠楼身亡。
在我到访前,假周鸣和假的我已经来过,他们抢走了盲公当年为我治病的口述笔记,并在争抢中刺伤了盲公儿子,逃之夭夭。
那本口述笔记有什么秘密?
这两个假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整件事跟我小时候的经历有什么关联?
尽管疑云重重,但我已无暇去推断其中的前因后果。
我只有一个念头:把女儿平安无事地找回来。
出了盲公家,我正要上车离开现场,突然看到路口拐角有个棉花糖摊子。
摊子背后是一家自行车店,门头装着两个监控摄像头。
我走过去,向店老板出示陈莹的公安证。
「办案,调一下监控。」
培培喜欢吃棉花糖,每次见到,一定要我买,否则会哭闹不止。
如果两个假人来盲公家时,把培培留在车上,棉花糖极有可能是他们哄培培单独留下的手段。
果然,周鸣的车在监控中出现了。
得知他们离开的方向,我立即寻去。
13
我一边关注着路两边的车,一边揣测培培会被带到什么地方。
不知不觉佛,我来到一条偏僻的山路。
在我犹豫是否继续往前时,路边乍然出现两道通往山里的车辙。
根据轮胎印判断,正是周鸣的车。
我急忙刹车,一打方向盘,沿着车辙进了山。
天快要黑了。
进山不久,车辙便消失。我打开车灯,车子却慢慢地停下来。
我一看仪表盘,油箱空了。
我只好下车,改为步行。
天越来越暗。
我走着走着,身后好像传来窸窣声。
像是有人在跟着我。
我停下脚步,回头。
不见任何动静,声音也消失了。
我继续往前。
突然,有人拉了一下我的手!
我惊叫了一声,环顾四周。
周围只有不到膝盖高的杂草,稀稀拉拉的几棵树。
根本藏不住人。
刚才是谁碰我?
我不敢去细想,在山林中大声地叫起女儿的名字。
「培培!
「培培!」
但回应我的,只有越来越深的漆黑。
我打开了手电筒,深入山林,继续呼喊培培。
终于,我听到一个声音。
「妈妈——我在这里。」
是培培!
我急忙一转身,手电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照去。
不远处的树下,站着一个小女孩。
我把灯光照在她身上。
依然看不清她是不是培培。
「培培?」
她没有回答。
刚才是培培的声音吗?我突然不能确定了。
「是培培吗?」
我慢慢地走过去。
「培培,快过来妈妈这儿。」
我向女孩招手。
她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突然,一个男人从树后冲出,抱起女孩就走!
「什么人?站住!」
我急忙追去。
男人跑得很快,看他的背影,似乎正是周鸣!
周鸣变换了几次方向,而且手电筒能照亮的范围有限,追着追着,我发现前面已经没有周鸣的背影。
我跟丢了。
「培培……把培培还给我,求你们了……」
我急得要哭,没有方向地又追了一段路,突然,好像有一只手抓了一下我的脚。
我一下绊倒在地,手电筒从手里飞了出去。
忍痛爬起时,眼前猛然贴上来一张脸。
一张没有五官,只有完整人皮的脸!
我头皮一炸,接着,看到了无脸人脖子上那道骇人的勒痕。
他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要把我拽走。
我踢开无脸人,连滚带地爬逃跑。
比起丈夫的身份,此时的他对我而言,更是一个死而复生的怪物。
但他很快地追上了我。
他抓住了我。他力气很大,我无法挣脱。
无脸人拽着我走,我一边挣扎,一边用另一只手使劲儿地去攻击他。
突然,我一个趔趄往后跌。
他松开了我。
不,是他的整条手臂生地生断落,掉在了地上。
随即,竟化作一堆碎泥块。
我惊住了。
他看着地上的断臂,脸上没有表情,但明显地很错愕。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我。
不知怎的,我似乎感觉到他在悲伤。
接着,他的脑袋、躯体,也接连变成泥块儿崩落。
惨淡的月色下,无脸的周鸣,变成了地上的一摊泥。
「周鸣?」我试探地叫了一声。
显然没有回应。
我心中的恐惧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心情。
我忽然醒悟到一件事。
刚才他不是要伤害我。
而是要带我去某个地方。
我抬头望向黑漆漆的前方,是上山的方向。
是那里吗?
我深吸一口气,向山上走去。
14
一间毛坯屋子出现在山顶。
里面亮着光,好像有人。
屋子东、南两侧都开着一个门洞。没有窗口,也没有任何装潢,看上去不像是住人的。
我忽然想起,当年盲公给我治夜惊,也是在这样的一间屋子,四侧各一门洞,没有窗。
不对!
这间屋子,就是当年盲公要给我治夜惊,妈妈请人建的!
我冲过去。
只见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八仙桌,三人围坐桌旁。
正是两个假人和我女儿!
他们都闭着眼睛。
桌子中央,竖着一根白蜡烛,火光跳跃。
似乎没人知道我的到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想抱起女儿就跑。
我屏着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两个假人纹丝不动,甚至没有呼吸的起伏。
我一瞬间怀疑,他们到底是不是活的。
我来到了培培身后。
从背后抱起培培的一瞬,蜡烛灭了。
屋里一片漆黑。
而我发现,培培浑身僵硬,不是肉做的。
培培是假的!
我放下培培,要逃离这里,却发现屋里黑得看不清方向。
没有一丝光透进来。
四个门洞,消失了!
我冲到墙边,摸着墙壁找门口,但我拐了几次弯,摸遍了四面墙,就是不见门洞。
这是怎么回事?
突然,黑暗中响起一个女人「咯咯咯」的笑声。
「谁?!」我惊叫。
「徐佳慧。」女人说。
我反驳:「你不是!你是假的!你们把培培藏到哪儿了?」
女人却发出一声冷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就是你!」
那女人扑上来,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挣扎中脚步趔趄,往后跌倒,后脑勺磕在地上,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女人使出了全身蛮劲,似乎誓要置我于死地。我双手乱抓试图挣开,却只感到越来越缺氧。
「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世界的规则!它不允许两个徐佳慧同时存在!」
我听见女人癫狂的声音。
「只有你死了,我才可以成为真正的徐佳慧!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会照顾好阿姆,我就是培培妈妈!
「你知道,是谁创造了我吗?你一定想不到……
「是你女儿培培!
「她继承了你的能力!她创造了一对更加相爱的父母,所以我们出现了!
「就像当年,你为自己创造一个朋友一样!
「死吧,死吧,很快就会过去的,原来那个周鸣,也只是挣扎了不到两分钟,就一动不动了……」
我瞳孔一震。
是她杀了我丈夫!这个披着我皮囊的怪物女人!
我想为丈夫报仇,但已经使不上一点力气。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我眼前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
人生经历,如走马灯闪过——
小时候,父亲总是打骂我的母亲。
我每天祈祷,要是村里那个恶霸用砖头砸死我的父亲就好了。
没过多久,父亲真的死在了院子里,脸被砖头砸成了肉泥。
尽管当年有人证恶霸在打牌,但他还是被抓起来判了死刑。
因为没有父亲,我总是被同龄人欺负,没人愿意和我玩。
我又想象自己有一个朋友。
她是村里一个淹死的女孩,叫小玲,我想如果她还活着,她会当我的朋友。
可溺水事件后,盲公把她带走了。
「你女儿招来了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我想起那时盲公说的话。
后来,我再也招不来「他们」。
再也无法得到「另一个世界」的帮助。
我遇到周鸣,与他结婚生子。
我爱我的女儿,也爱我的丈夫。
但因为生活中的各种问题,我和周鸣常常避免不了争吵。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我脾气不好。
争吵中我会摔东西,甚至对无辜的女儿大吼。
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原来在女儿眼里,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她想要一对「更相爱」的父母。
于是,另一个周鸣,和另一个我出现了。
他们不是凭空而来,就像当年的我想象死去的小玲成为我朋友,她却无法来到现实中。
因为现实中已经没有小玲。
这种所谓的「想象」,应该说是与某种「可能性」的「连接」。
「可能」村霸会用砖头砸死我父亲,「可能」我是一个温柔的妈妈,「可能」周鸣是一个更有耐心的丈夫。
这种「可能性」映射到我们的世界,就成了另一个「我」,另一个「周鸣」。
在生物意义上,他们与我们没有任何区别。
但是。
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
两个徐佳慧、两个周鸣,必须只有其一,能成为这个物理世界的「真实」存在。
就像薛定谔的猫,有两种状态。
一个生,一个死。
生的那个成为既定事实,死的那个,就会走向「坍缩」。
从失去五官开始,最后化作一摊污浊的泥。
他们的计划是代替我和周鸣。
而为了防止新的「可能性」出现,他们抢来盲公当年的口述笔记,要关闭培培实现其他「可能性」的能力。
我感到绝望。
原来把我和周鸣杀死,只不过是在实现培培的意愿。
现在掐着我脖子的这个「徐佳慧」,就是培培更想要的妈妈吗?
她比我,更配得上当培培的母亲吗?
也许吧。
但是,我不想死。
尽管她可能把培培照顾得更好,但我不想离开培培。
我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培培长大,谁也不能代替。
谁来救救我……
救我……
妈妈,救我……
15
「啪!」
就在我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我听见一声脆响。
身上和喉咙的重压瞬间消失了。
空气灌入我的肺部。
我大口地呼吸起来。
暗淡的月光涌入屋子。
我看见另一个徐佳慧倒在我身旁,头破血流的呻吟着。
一个纤薄的身影站在我脚边。
她有些吃力地举着一把砸坏的木椅。
「慧慧,我来了,不怕噢。」
她放下木椅,蹲下身来把我扶起。
我看清了她的脸,全身一震。
她是我的妈妈,我的阿姆。
「阿姆,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慧慧,我一直在这里呀。」妈妈说。
我这才发现,妈妈穿着很多年前的衣服。
应该说,是我 4 岁那年的衣服。
我想起妈妈为什么会在这里了。
当年,盲公利用这间四门洞的屋子,要为我关上连接「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但我却被小玲骗走,进入了那个世界。
那里只有无边的漆黑,如果我回不来,精神将永远迷失,在现实中成为一个没有人格的痴呆子。
是妈妈进入那个世界,唱着我最爱的儿歌《泥娃娃》,把我引了回来。
代价是,妈妈的一部分精神,再也无法从那个世界出来。
盲公劝告过妈妈:「漠漠宇宙,深不可测,你确定要进去吗?」
妈妈淡淡地笑了笑,说:「我不懂什么高深的东西,但慧慧是我女儿,管它什么牛鬼蛇神,慧慧去到哪儿,我就要在哪里保护她。开始吧,师傅。」
回忆中,我看到了妈妈年轻而美丽的脸。
我猛然醒悟,这就是妈妈早早地得了老年痴呆的原因。
「他要回来了!」妈妈突然说道。
16
周鸣抱着培培进屋,培培趴在他肩上睡着了。
「她进来了。」他把培培放下,看了一眼外面说。
「她找到了这里,不过已经被我解决了。」我指了指墙角,那里躺着另一个徐佳慧的尸体。
周鸣愣了一下。
他走过去,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儿,又回到我面前。
他看着我,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我们成功了,再也不会有新的『可能』。」周鸣抱住了我。
「嗯。」我也抱紧了他。
外面传来警察的声音。
「那边有个屋子!过去看看!」
在他们到来之前,我们烧掉了盲公的口述笔记。
陈莹带着警察闯入,她拿着手铐来到我和周鸣面前,盯着我俩的脸,足足一分钟。
「你们涉嫌故意伤害和袭警罪,现在对你们进行合法拘留。」
我自动地送上双手,脑子里想的,是一段段晦涩难懂的文字——
盲公的口述笔记。
我务必把它记住。
17
一年后。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丈夫周鸣打着呵欠醒来。
我侧身躺在旁边,手支着脑袋,微笑着看他。
「醒啦?」
周鸣却一脸茫然:「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说着伸手摸了摸我的脸,似乎想确认我是不是真的。
「是吗?」我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把他从床上拉起。
「等会儿路上跟我说说怎么个奇怪吧。快起来吃早餐,别忘了我们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说。
「什么事?」周鸣有些疑惑。
「把我妈接过来啊,你忘了吗?」我轻轻地皱眉。
「哦,对。」周鸣挠挠头,「早该接过来了。」
我看着周鸣,满意地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