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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国新局定

早春二月的天儿,百草权舆,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尔尔抱着糕点盘立在身侧,边吃边绘声绘色地讲起近来乐事,「周朝九皇子得了皇位,马不解鞍出兵要打我北临。」

「已是新帝的九皇子御驾亲征,我北临也很看得起他,太子殿下领兵亲自迎敌。」

「周朝新帝真不自量力,敢跟太子殿下较量。」

「太子殿下这次肯定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

我披着披风坐在秋千上,斜靠挂绳看眼前觅食的两只孔雀,小家伙清闲自在,被养在府里,吃喝都不愁,还有后山给它们玩耍。

「小姐,小姐?」尔尔讲着讲着忽然探头喊我。

「嗯?」我一回神抬首看她。

她神色倏然变得担忧,「小姐,是不是头又疼了?要不我们回屋躺着吧。」

我皱眉摇摇头,对「躺着」二字十分嫌弃又抗拒,「我想坐一会儿。」

我不得不卧躺养伤,说来是件忒倒霉的事。

我病情稳定后,终于可以从名医师父家回府,约莫那日不是什么宜出门的好日子,路上竟遇到山贼打劫。

这该死的蟊贼要要钱财也就罢,还把我连同马车一起弄下了山坡去,害得我不幸头撞石头,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连这些年的人和事都在昏迷里尽数遗忘。

也不知是不是卧床了个把月,醒来浑身没力气,因着头上有伤,脑袋总一阵一阵的疼。

我惆怅,郁闷。

尔尔大抵我看半死不活的样子心疼,愤愤开始骂起蟊贼来,「这些个山贼,捉他们下狱真是轻的,就应该给他们头上每人砸个洞……」

一开口便停不下。

我听得心里觉着很是舒服,不过倒不至于一个洞这么严重,同我一样被砸晕后脑袋还时时痛上几回便罢了,还应当昏上一个月,尝尝我的疼。

忽然有个浑厚的声音唤我。

「昭阳。」

我转头,看见朝服未脱的父亲正笑着从廊下走来。

我醒来的时候,他因朝事出使西夷,回来听闻我苏醒的消息,日夜亲自照顾着我,直到我现在能够下床。

我很愧疚自己忘了他,「父亲。」

父亲是中书令,说句忌讳的话,他同圣上一样忙,日理万机,得圣上重视,故而亦是太子之师。

父亲每日都会来给我额头上的伤上药,其实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还是要亲自看看恢复得如何,我身子舒不舒服。

我醒来一直闷闷不乐,不知怎的就是什么也提不起兴致。

父亲宽慰我不记得了不打紧,我才刚刚回来,以后日子还长。我因这生来就有的心疾一直以来喝了不少苦涩的药,忘记或许也是件好事。

回了澧都,往后就都会在父亲母亲身边,过些日子,师父也会来看我。

「今日为父想与你说件事。」父亲给我上完药,商量地同我道。

我目光对他蔼然的眼睛,表示认真听着。

「你母亲快回来了,她在芪安老家吃斋念佛,为你祈福,不知道此次你提前回来。怕她担忧,我没有告诉她你遇山贼的事。

我想,我们能一起瞒着她,你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淡淡露出一笑,「那我得赶紧想一想以前的事了,万一母亲与我说点什么,我都不知道。」

父亲哈哈笑起来,故作严肃地道到时候我可不要穿帮,不然母亲怪他骗她,他就要挨打了。

父亲没有小妾,平日除了朝务就是母亲。

夜晚我睡觉,总会迷迷糊糊做着一个梦,梦里我似躺在马车上,马车不停地奔跑,周身一片黑暗,脑袋隐隐地疼。

我恐惧地挣扎,无论如何,都逃脱不了裹挟我的黑暗与束缚。

额上忽地一阵冰凉,疼痛竟慢慢略有缓解,马车还在前行,到最后我意识逐渐清醒,睁开眼,天已大亮。

窗外有鸟啁啾,推窗便是明媚的春色。

我很是苦恼,命人搬了张卧椅到后山小湖边,躺在椅子上看书静心,尔尔坐着看鱼竿,一边吃一边唠眼下与周朝的这场战。

「今日啊,外面都说西夷也派兵掺和了进来,攻打周朝,估计周朝这次真的麻烦咯。」

我看着湖光莲叶风景,有气无力道:「打不过可以求和,不过多赔些银子。」

尔尔笑得更开心,「家底都赔光他们的。」

北临打的每一场战,百姓都在背后看着,此次周朝的狼狈,在澧都已传得妇孺皆知。

一个皇子夺位,一个皇子失踪,两家威胁朝堂的势力一夜之间倒台,被牵连者众多,朝中可用之人剧减。

这大概是太子选那九皇子的原因,好战,冲动,不是治国的料。

从此局看来,谋划的本事也不怎么样,除掉江家,是他最不应该的。

初春的阳光照过来温暖宜人,湖面有清风微微拂过,我看得累了,顺手把书盖在脸上,打一会儿小盹。

母亲从芪安老家回来,下马车看见我,目光难以置信地在我身上逡巡一遍,我喊她母亲,母亲难以言喻的激动瞬间迸发,颤颤着握住我双手,「昭阳,昭阳……」

又将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两眼含泪,心疼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以后都不离开母亲了。」

我心里温暖酸楚,伸手抱住她,蹭到她怀里,「昭阳会一直陪着母亲的。」

晚上吃饭,母亲一直给我夹菜,心疼我自小到大受的苦,父亲母亲都不能常常陪伴我。怕我的病随时可能会发作,狠心把我养在师父那儿。

这些年里尝试各种各样的药,熬了十五年。

我的心隐隐作痛,看见母亲抹泪的模样,想或许忘记那些痛苦真的也算一种恩赐。

但我也忘了他们。

父亲见我也快低头伤心,赶紧出来调和,两边安慰。

好在我铭记着与父亲的约定,振作起来,同他一起将母亲哄好了。

饭后我委实觉得肚子很撑,睡不着,在后院散起步,闲逛到小湖边看见父亲独自立在亭中看面前的青山,檐角灯笼倒映水面。

「父亲。」我走进亭中轻声唤他。

父亲转过身来思忖着何事。

「父亲还在为朝事烦忧?」

父亲摆摆手,坐下来道:「不算烦忧,只是有点担心太子殿下。」

我跟着在他身侧坐下,有点疑惑,「这战会败?」

父亲笑起来,「太子殿下不会败,只是此次恐怕要有不如意的地方。」亲和地问我,「近来的战事,你都听说了?」

我想了想,说:「略听了些……七七八八吧。」

对父亲的话有些好奇,「周朝新帝既要与殿下对抗,又要防御西夷,已失三座城池,不论怎么看,都是败局已定。

周帝即便回去,怕是也至少五年打不起战,若他治理不好国家,往后几年就更不必说,自取灭亡,难道这不是殿下的目的?」

父亲没有否定,善目间含着笑意,话里藏阄,「依现在的局势,周朝不行了,真的会是一件好事?」

我略蹙了眉没有听懂,沉吟,「少了一个敌对国,难道不是么?」

「扶九皇子上位,是计划在长远,但再往远一点看,如何呢?」父亲就是不直接说出谜底。

我按着他的话思量,这应当……怎么看都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半晌,还是没得出个别的所以然来,摇摇头。

父亲谆谆与我分析起来,道:「如今西夷、南楚都还不具备吞并一个国家的实力,而我们北临,刚挣脱百年来的束缚,夺回失去的领土。需要一个好的时机与情势发展,才能真正稳固地位。

若周朝从这里彻底败了,必是三国争抢的混战。

我们都占领了周朝的一部分领土,但这个时候,我们会成为最弱的一方,因为从一开始,我们就对这些领土没有一个切实可行的管理方式。

而且得到这些,需要足够的底气,需要拿得出兵器,拿得出人,拿得出钱,我们没有这样硬的底气,西夷、南楚却有。

我们更需要休养生息,不停的打战,得到暂时的领土,是以消耗国体本身为代价。有些杀戮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难保下一个危急,不会是我们。」

我恍然大悟,「父亲的意思是……祸水东引?」

只要周朝一直弱下去,灭又灭不掉,那么我北临就会有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

父亲笑道:「现在论实力,周朝不如我们,而我们,需要周朝挡在我们面前。」

我沉静下来仔细思索,仍有不解之处,「太子殿下在此战中不如意,难道周朝的时局还有扭转之地,九皇子这个皇帝当不了多久?」

父亲提醒道:「不要忘了,宫变之时九皇子并没有成功斩草除根。」

「是……那个失踪的十一皇子?」

可听闻他并不出彩,无兵无权,又遇战事,如何夺位?

父亲一切尽在掌控的表情,心里显然已有定论,是很肯定必会发生的定论,只是还未到时候,「且看接下来的战局。」

话音延出一丝悬念。

我随口闲问一句,「既然父亲并不支持太子殿下选的人,为何一开始不加以提醒?」

父亲眸色中瞬间满有对太子殿下的期待,更有些许肯定的笑意,「这是殿下自己设的局,殿下还年轻,此局已经够精妙了。」

看得出父亲在太子殿下身上投注了很多心血,并且对太子殿下现在学到的很满意。

我含笑默然。

须臾,父亲转了话题,缓缓对我道:「昭阳,你成为我的女儿,为父很抱歉。」

我不由得面露疑色,为什么抱歉,还是生下来就有的心疾么?其实即便是现在,也有可能会发作,不发作能惴惴地安稳一生,一发作就会丧命。

我蹙眉垂首,微微忧愁。

父亲却是和声道:「我让你知道这些,明白这些,是希望你能一直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澧都活着。」

「嗯?」我有点讶异。

父亲像是在告诫我,语重心长,「昭阳,澧都是名利场,你迟早有一天会身在其中,后宅之事都是小事,为父会尽力让你避免这种烦心事。

但是在这里,你必须要自己有处理一些事的手腕,朝堂上,势力与势力之间的争斗,能够游刃有余,你才会有更多的选择权。」

父亲笑了一笑:「或许这些看来都是男人的事,但说起来都是一样的,并不是玩弄权术,而是有些事有些东西,你不喜欢的时候,可以有余地抽身且不伤到自己。

就像你要嫁的人,希望你能有与他同样的城府,学会及时止损。

为父会一直为你撑腰,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如何去想。」

父亲蔼笑然然,「为父站在这个位置上,应该告诉你会给你最好的一切,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我自然会给昭阳最好的,但更想昭阳能紧紧握住这一切。」

我听完父亲的话,豁然开朗,隐约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得圣上器重。

爱之深切易为过,面对应该宠溺的女儿,也需严格教导。

原来父亲只是因我生在中书令家,今后面对的也是高门显贵而担忧。即便是父亲母亲,也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

父亲怕我在难料的一生时局里,有一天他不在的时候,我会过得不自在。

我深感他话里的意思,注视着他,微笑点点头,「我明白的,父亲。」

父亲宠溺地看我,「不过我的昭阳还小,还要在为父身边多待两年。」

我垂首浅笑开来。

父亲位高权重,母亲于是很少与其他官眷夫人来往,遇宴也不过是保持表面的和睦关系。父亲敬她爱她,体谅她为他所付出的,一有空闲就会陪母亲栽花,喂鱼,携她出游。

很快传来新的战局,十一皇子借荣王的兵奔赴战场,与卫凛一同抵御西夷,荣王则领兵支援新帝。

关键时刻,多出一个荣王来。

「听闻这个荣王甚是宠爱其王妃,多年来待在封地默不作声的,没想到竟然会有兵来支援两个地方,势头还很盛。」尔尔守着鱼竿讶异。

调养这些时日,我终于慢慢不再做那个梦,精神也就逐渐好起来。

躺在卧椅,赏小湖上青绿的莲叶,青山泛泛叶底,对此战不由得提起一点兴趣,「宠爱王妃?怎么个宠爱法?」

「嗯,」尔尔想了想,「用他们周朝的话讲,大概就是青梅竹马,终此一人。」

话到最后四字声色清脆。

我心底悟然,清明起来,「难怪……」

荣王妃定就是荣王的软肋,还是个需要人时时护着的人。他的小王妃有多天真纯善,他就是有多厉害。

具备足够的实力,却不想要皇位,当是为了今后发生任何事,都能护她安稳。

也不是,人人都是这样的人。

难怪,太子殿下会算漏此人,一个最不可能的人。

宫变当晚十一皇子能够失踪,而今又与其时拥护九皇子上位的卫凛并肩作战,看来,卫凛也本就不是真心拥护九皇子。

放十一皇子逃走,左右都留一线。

尔尔探身过来,极为好奇地道:「小姐,难怪什么?」

鱼竿忽动,她倏然转回去目光,快速一提鱼竿,见一条大鱼出湖面,摇摆的鱼尾激起一阵水花,提到空中时鱼意外松口,尔尔拿起鱼捞踩莲叶凌空到湖面上,伸手一接,鱼儿顺顺当当落入网中。

我欢愉笑道:「拿到小厨房去,清蒸。」

尔尔一眨眼,「好嘞!」

父亲给我的贴身丫鬟,也是家仆中武功最好的一个。

春寒过去,各种花相继绽放开来,我人在家中坐,帖子天上来,赏花,喝茶,行曲水流觞,打捶丸等等。

我打开看这一份又一份邀约,捶丸还挺想去玩的,不过这个时候,还是少出门为好,借口身子不舒服让尔尔都婉拒了。

母亲说等再过个月,天儿更缓和些,草都长好,皇家会举办一场蹴鞠赛,王公贵族乃至太后圣上都会到场。

我想,届时再去凑凑热闹,看看澧都里的人。

又几日,消息称王军即将班师回朝。

随之传来的,还有一件有关周朝的事。

西夷占了座城池,见有援军来,毫不犹豫地见好就收。十一皇子转而驰援荣王,赶到之时闻九皇子死讯,是死在两国休战的那一个夜晚。

结局竟是这样……

我感慨太子这次的确要不如意了,又惊想父亲真是算无遗策啊!

三月初,王军回朝,总总说来算为胜局,拿了两座城池。澧都百姓之间乐道的兴致高涨,甚至说是万分激动。

当夜太后设宴章华宫,请百官,为太子殿下接风庆功。

父亲进宫赴宴,回来脸色沉沉的,寻不出喜色,不知道……是宴会上提到了些有关什么的问题。

清晨对镜梳妆,我摸了摸额上薄刘海后的疤痕,镜中背后尔尔正好拿着药过来。

今日的药很凉,我下意识后倾脑袋,「这药膏怎么这么凉?」

尔尔轻声解释,「这是昨日太子殿下命人送来的。」

我觉得奇怪,「太子不是昨日刚回来么?」

尔尔已对此所见平常,「对啊,」继续给我上药,「宫里的去疤药效果要好些。」

这就是皇家对父亲的恩宠,令人羡慕的信任和恩宠。

越是这样越需冷静清醒,克己守礼,接受却不贪恋,原父亲还有此意思。

夜晚我挽着母亲的手陪她散步,她闲与我道那些我不喜欢的宴会也可以不用去应付,不过是些表面功夫,慢慢地她们也不会在乎的。

小厮忽来禀报,「夫人,小姐,太子殿下到。」

母亲转身对我说:「好了,我们回去吧。」

我道不应该去迎接么?母亲笑着说他是来找父亲的,不喜欢大张旗鼓。

回了房间,我枕窗台看苍劲老树延展的枝叶后如水的月亮,浅浅光辉落满屋顶,树叶似也半柔光半黯淡。

我慢抚额上的疤痕,太子殿下,扈齐赫,北临的战神……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会是一个什么的人?

月朗风清,我出屋在庭院闲走,慢慢走到小湖周围,映水浮光,圆叶沉沉,亭角灯盏的暖色在水面摇荡。

湖亭中对坐两人,留一绺胡须的父亲对面,端坐的是位身姿挺拔的青年,身披玄色外衣,半束墨发,分明是身慵懒的打扮,光影沉静,衣着他身却有几分沉肃。

他手搭在座栏上,食指像是在一遍遍闲敲座臂,尽管看不清模样,也能辨得骨相与气质都非凡。

他就是太子殿下?扈齐赫……

是沐了浴换了身很简单很舒适的衣服来的,低调随意。

尔尔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回头看见她有点紧张的神情,意识到不该站在这里偷看。

庆完此次的胜利,关于战后一个棘手的问题随之浮现,朝堂上出现太后派与皇帝派相争不下的局面。

两方相争的,是被攻下城池里的周人到底该如何安置。

若在先祖各国混战时期驰骋疆场扩大的舆图,自然没有这样的担忧,就是你争我往,今日是这国人明日可能就不是了,百姓只想过安稳的日子,没有心思在乎自己身边是哪国的人,别提深仇大恨。

北临与周朝不同,两国之间是有深仇大恨的,甚至说恨周人恨得牙痒痒。

夺回来的城池中住的已是周人,按照以往,是将他们驱赶到需要的地方为奴,给北临修渠修城墙。

可是长此以往,只会加深矛盾,难保不会发生动乱,越来越难管理。

现在城池尽已夺回,是个慢慢缓和关系的好时候,给他们继续生活在城中,但遇修渠等大事,首要从这里挑选合适之人无偿地去劳作,而北临人,则以银钱来招。

再而,便是商户与商户之间的来往,朝廷支持其间利益。

这样循序渐进地将周人融合进来,最后一视同仁,视为北临人。

太后派以御史中丞为首立即跳出来反对,他们生是周人,便是有错。当年周皇帝占领北临疆土时,可是屠过城,如今他为寇,不杀已是恩典。

以父亲为首皇帝派再争,杀戮与压迫只会带来更大的杀戮与无休止的战争,战要打,人心也是需要收服的。

当年之恨是让圣上,我等朝臣记得,若不能君臣同心将北临推向强盛,那么朝堂之外的百姓,就永远没有安稳日子。

两方争得面红耳赤,一个早朝生生进行到夜晚才散。

父亲因此事很多时候都不在家,不是圣上的御书房就是太子的东宫。

朝中气氛一时变得拔弓弩剑。

两方僵持之势到了高潮,太子出来义正言辞支持父亲。先帝驾崩时赐太后摄政之权,太后当文武百官面怒摔折子,拂袖回宫。

惠风和畅,我想去湖亭赏景,在湖侧岸边,看见亭中有一人坐卧软垫上,往湖里闲撒鱼食,一些鱼儿跃出水面,圆叶间忽起水花。

那人身姿依旧,乃是太子扈齐赫。

既然他在那里,我便不与他抢地方了。

刚一转身,眼前倏然出现一位黑衣侍卫,拱手行礼道:「殿下请小姐过去。」

约莫是今天这身鹅黄色衣裳的缘由,立在树旁被他看见了。

我走进湖亭,扈齐赫斜撑几案看风景,顺手一指案侧软垫,继续抓小瓷碗中的鱼食,「在你家,不用拘束。」

我从容在他案侧坐下来,扈齐赫转首看我,把手中的小瓷碗递了过来。

我垂眸看一眼,对他温平笑道:「我家的鱼已经被殿下喂饱了。」

扈齐赫略一勾唇,目光转回青山湖水,才真正笑起来,「那孤,改日再来将它们钓回去。」

湖面圆叶上莹莹水珠,清风徐来,涟漪微微。

我望着眼前如画景色,「殿下好兴致。」

扈齐赫放下小瓷碗,说得泰然自若,「再没有兴致,就真成疯子了。」

我侧首看他,他转过头来,目光不经意间落了一眼在我额上疤痕,拿起茶壶倒一杯茶,又将茶壶伸向我。

我双手端起面前的茶杯,他给我沏上一杯茶。

扈齐赫放茶壶回小炉上,轻挑起茶杯,小饮一口。

眼前这个人看起来何止不如意,分明有点不甘心。

我缓缓地闲问一句道:「殿下心里,其实是赞成御史大人的想法的?」

扈齐赫抬眸,神色复杂,像是在琢磨我,轻笑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些?」

他的眼神告诉我,答得不好处境十分危险。

我神情乃至语气都在表达冤枉,「澧都谁还不知道啊?」

扈齐赫谛视我,眸色中的复杂消散些许,眼低竟隐达笑意,是自信的。

他望湖面微动的几簇莲叶,手搭在屈膝上,沉默片刻,「有时候,觉得老师真不像北临人。」

我平和淡淡地道:「殿下是血性太盛,父亲是希望,殿下不止有血性。」

扈齐赫心事重重却故作轻松,听得难免有几分感慨,对我有些讶异地笑了笑,「你与你父亲说的话,一模一样。」

少间,他的视线重新落回湖光风景上,问我,「看对面岸边的那些花,喜不喜欢?」

那是生在水边的兰花,山下涧中墨青叶若隐若现的粉色似出淤泥不染。

离得太远,我其实看不清对岸,只是隐约知道是一种什么花。

「很漂亮。」

扈齐赫忽倏地一起身,沾水踏叶飞身过去,湖面微起波澜,摘下一朵兰花又在须臾间回来。

我大为疑惑地起身,扈齐赫伸手将花递给我,我不知所以看着他,什么意思?只觉花莫名其妙到了手中。

扈齐赫心里好像不再纠结什么东西。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负手走了。

「下次来垂钓。」

我侧身蹙眉注视他背影,真是奇怪,怪人怪人也。

待那个墨色的背影渐行渐远,尔尔才匆匆赶过来,我将花扔在案上,坐了下来,越想越不对,抬首问尔尔,「我从前,就同太子殿下认识么?」

尔尔抿唇皱眉,用力地冥思苦想,「好像……」对我道:「认识吧。」

忽然想起尔尔也是我回家才到我身边的,她也不是很清楚。

……

算了,认识我也忘了。

应当,只是从前见过吧。

「最后竟然是十一皇子当上皇帝!」

「我猜呀,那九皇子肯定就是十一皇子让荣王杀的,不过这还不算什么,最出乎意料的是,十一皇子封了已逝的未婚妻做皇后!

不对不对,应该说是追封,传闻这十一皇子十分厌恶这个未婚妻,曾经还为了一个小宫婢要跟她退婚,现在澹台家没了,人也死了,就回心转意了。

唉,肯定悔不当初啊!」

尔尔抱着书卷,大为震撼且叹息。

我卧在软榻上,边看她买回来的话本子,边听她描述,忍俊不禁,「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全面子上的功夫?」

尔尔一愣,赶紧凑过来讶道:「那这新帝也太狡猾了吧。」

我合上话本子,递还给尔尔,「别人家的家事,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我们看热闹的。对了,父亲回来了么?」

尔尔点点头,「回来了,这会儿正陪夫人赏花。」

到现在又已过几日,安置周人的事还没见缓和,各执一词,毫不退让,不知道御史中丞大人那边有没有其他的举动。

战后边境紧接修筑与加固城楼,需要大量人力,怕是周人一时半会儿是解脱不了苦海的。

有婢女进来递上一份帖子,尔尔拿给我时道:「皇家邀帖。」

下月初的皇家举办的蹴鞠赛。

母亲先前提起此事的时候,特意说这比赛就是为了看看北临新长起来的意气风发的少年,与春猎秋狝差不多,不过后者更为隆重,前者就是一场娱乐的游戏。

我摩挲这份金边邀约帖,拿起它逆光对窗,必是一个有意思的场面。

估摸父亲陪母亲赏完花后,我放下书卷想去寻父亲看看他与御史中丞僵持这事实际怎么样了。

结果尔尔道一句,「太子殿下刚刚来了。」

我刚准备起身,抬头面对尔尔讶异,「又来了?」无奈坐回软塌。

扈齐赫还要东宫做什么?住中书令府得了,一个太子天天来臣子家,真是前无古人。

也罢也罢,夜晚再说,谁让父亲颇得圣心。

御史中丞这事我心里得了个小定论,这事儿里不禁很好奇太后该是一位怎样的人,能得先帝赐摄政权。

须知圣上是她亲儿子,如今太子算得出色,她还不还政。

难道她就是喜欢玩弄政权?

晚膳之后,父亲终于闲下来。

我可以与父亲一起在湖边散散步,话语之间,问起太后娘娘。

父亲呵呵笑了两声,表情颇有敬佩之意,「太后娘娘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

我转首「喔」地甚疑惑,听父亲继续下文。

父亲忆道:「这要从圣上的第一个孩子说起,当时我北临与大周交战,情况非常危急,皇后娘娘又即将临盆,太后娘娘在敌军攻来前将皇后偷偷送去了安全的地方。太后娘娘穿上战衣,率领守城军队冲锋陷阵。

她曾经,是个女将军。

等到这场战终于平息,又过两年,皇后在战时生下的这个公主突然夭折了,这是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先帝的第一个孙儿。

这个孩子夭折的原因就是皇后娘娘怀孕时日夜忧虑,后来又连日舟车劳顿早产,孩子生下来十分虚弱,没有得到好的照顾,等到终于可以好好调理时却没了。

皇后伤心欲绝,这个时候先帝与圣上更加坚定,一定要彻底摆脱周朝的束缚,于是开始更加地精心筹谋开始养精蓄锐最后起兵。

先帝和圣上在外打战,太后娘娘就帮先帝处理政务,那个时候朝中所有事都是太后娘娘在操心。

在一次征战中,圣上中了毒箭,没能及时处理,虽后来解了毒,但是圣上却再也不能上战场打战,这无疑打击了圣上的意志。

故而先帝驾崩时,赐了太后摄政权。

太后娘娘,她是想灭掉周朝。」

我听得愈来愈沉默,一个奋起反抗的过程,比任何事都要艰难。

父亲忽亲和地问我,「昭阳,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该灭掉周朝。」

听完这些经历,我不由得感慨万千,如实道:「如果没有西夷和南楚虎视眈眈,其实是可以的,对不对?」

父亲神情里有点对我的期待,为何这样觉得?

我承他目光,垂眸思量地继续分析,「被周朝压制的国家起来反抗周朝,可以削弱周朝的势力,是西夷和南楚很乐意看到的,但若我北临长驱直入,想要反过来压制周朝,那么西夷和南楚就要坐不安了。

他们不想出现第二个周朝,疆土与实力都在他们之上。就算是为了今后几十年的安稳,也会竭力把我北临压下去。」

只觉得无奈,「我朝根基尚不稳,战场上的勇气可敌他们,可无论是兵器,粮草都可能会出现短缺。」

蹙眉看父亲,「动摇军心,便会被一举击败。」

父亲欣慰地点头,抬手轻拍了拍我的肩,「我的昭阳,很聪明。」

我低喃:「太后娘娘所想,也是对的。」

与父亲继续并肩散步,父亲道:「小立场不同,大立场一样,这也是我们北临能有今日的原因。」

夜月静谧,父亲又笑意问我,「听说太子过湖给你摘了一枝花?」

我想了想,「许是太烦闷了玩一玩吧。」

父亲叹笑,更多骄傲,「太子是沙场中长起来的,背负着北临百姓的期望,是会更喜欢恣意一些。」

我心中不解,「父亲,我同太子殿下是不是从前就认识?」

父亲看了我一眼,须臾,告诉我,「他知道你,也曾给我们家送过珍贵的药。」

……就像送那去疤药一样。

这几日我过得十分自在,陪母亲闲聊,喂喂她池子里的鱼,搬把椅子去湖亭垂钓,扈齐赫喂的鱼儿约莫都上了我的钩,他是钓不着了。

偶尔带尔尔出府去玩,听曲子游湖。

终于到下一个月初,我心中按捺不住地兴奋,各世家贵族齐聚,观那场皇家举办的盛大蹴鞠赛。

天朗气清,十分热闹,我跟在母亲身边进入旁边观座楼,有许多官眷夫人过来与母亲寒暄,目光落在我身上,笑意客气地跟母亲夸赞,总总离不开惊喜地一句,「这就是昭阳!」

我因而识得了侍郎夫人,太常夫人、给事中夫人、少卿夫人等等与其家的小姐。

蹴鞠赛开始前大家都各玩各的,来与母亲聊天的人中,少卿夫人携其女儿在这里一直坐到了场下比赛开始,话语间提到儿女间的婚事,聊得很欢快,母亲也很高兴。

下个月母亲要有喜酒去喝了。

待她走后,母亲忽然握我的手,提到我的婚事,「昭阳,母亲就想你嫁一个你喜欢的,有上进心的,可以照顾你,就像你父亲一样。」

我开心笑道:「那我就嫁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一辈子宠我爱我。」

母亲听了最后半句话,从担忧到被逗笑,抬手摸了摸我的发。

她转而看场上正比赛的人,同我说:「你看那个抢到蹴鞠的人,他是二皇子殿下,紧随他其后的,是云麾将军的次子,还有……」

想了想,叹息道:「罢了。」

母亲目光又移到观座台上,「在太子殿下身旁说话那位,是监察司指挥使闻州,他是你父亲看着长大的,也曾是太子伴读,年轻有为。」

我听着她的话顺意看过去,扈齐赫身边有一位笑意与他聊天的蓝袍青年,生得俊朗,好像说到什么有趣之处,扈齐赫也弯了唇角,转眸同他讲话。

监察司指挥使,这么重要的职位。

母亲唤我,「昭阳。」

我才猛地回过头,母亲刚想继续说什么,有一个宫婢走了过来,行礼后道:「伯夫人,伯小姐,皇后娘娘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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