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那个少年的字迹的时候,偶然会想明明是一个潇洒得不受任何拘束的人,字竟会写得这样的隽永又带点独特,可达自成一体的境界。
扈齐赫来京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京师的局势,我本想设计助长江家气焰,激起陛下疑心,让陛下对九皇子慢慢心生猜疑厌恶,再以南庄小镇全镇人的亡魂和这些年江俨肆意作下的恶来除掉江俨。
事实陛下连九皇子征战时蓄意谋反都没有追究,国家危急面前一切私怨都是小仇小恨,甚至无比渺小。
渺小得就像这仅仅是一个江南小镇子消失了,其实不会影响国家任何事。
灯盏边我停下笔墨,透过窗看月色,想刚写过的这个地名,南庄,南庄……这个名字好熟悉,我好像还听谁提起过它。
是谁呢?
……
「我还不想嫁人,」
「我还没有看过廊州的山,青州的水,」
「我还没有坐过南庄的小船,赏过那里的烟雨。」
廉乐口中的南庄!
可是南庄在三年前就无人居住了,那里已经荒废,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江南还有这样一个小镇,它早已没了令人眷恋的地方。
廉乐兴致勃勃提起它,向往它,如它依旧存在着,但洗濯怎么能不知道,怎么会不知道,除非……这世上还有个南庄。
我竟琢磨起故事的真相,觉得太过荒诞,这一切真真切切似人笔下的戏折,权势滔天的人甘愿臣服地爱上一个人。
天光窥见屋内,我睡在软榻上醒来,揉了揉额,平和淡淡地吩咐沅儿,「有客来访,便说我在屋中照顾爹爹,无心见客。」
戴上帷帽,途中小心避开外人的眼线。
这次我只带了冀也一人出府,来到京师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屋舍。冀也上前敲了敲门,我立在墨门前等候,少间,才有一位穿着简单的姑娘来开门。
她见我,单薄清秀的眉间蹙起一点惊讶,什么都未语,少间,侧身请我进屋。
我视线左右顾了一遍她的屋子,书架有些空,花已该修剪,案上的笔墨都明显剩下几支不常用的,矮座不远处角落还放着一个铜盆。
她请我坐,我轻柔柔对同样坐下来的她道:「打算走了?」
她点头,「曾经我很想来京师看一看,最繁华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已经见识过了,并没有想象中的留恋。」
我和缓道来意,「今日冒昧打扰,没有他意,只是近日忽然想起一件事,心底甚是不解,虽不过尔尔小事,却很想知晓答案。」
她凝视我,神色瞬有秘密被发现的微动,想了良久,才道:「澹台小姐清醒通透,逄宜,有个问题想先问一问小姐。」
我认真听她讲话。
「坏人做坏事的时候,知道这样会伤害对方,让对方恨他么?」
我想了想,过一会儿,说:「愿闻其详。」
「或许坏人根本不会在乎这些,」她提裙裾起身,走到书架后面,须臾,拿着一叠写满字的纸出来,「那个故事的结局的确不是真正的结局,但南庄是真的南庄,里面也曾真的有这些人。」
她踱到角落,将铜盆拿到矮座旁,所有的动作都很轻,坐下来继续道:「你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南庄吗?」悲伤哂笑一下,「真的有。」
神情淡淡地理着手中的纸,「给故事一个无愧于心的结局,是我作为戏本先生的职责,可是作为我,逄宜,元阿蛮,不愿意让世人知道后面的故事。
戏外人,看悲喜,未经悲喜,不解悲喜。戏里的坏人病态地爱着一个人,为之做一件感天动地的事,就会得到戏外所有人的原谅,甚至为他辩解从前做过的恶事,在他身上表达前所未有的善意,偏偏转头会对不接受爱意的人恶意相向。
那个人抢走小小,杀了谢展,将小小关在一个金色的笼子里,他说他喜欢看小镇里爱笑的小小,却也痴迷着笼子中惊慌无助的她。他得不到她,便气愤地杀了全镇的人。我被人死死护住才得一线生机,一边哭一边逃,回头看见身后小镇火光冲天,却连哭,都不能哭出声。」
她眸底掉下一滴泪,从容吹燃火折子,靠近纸一角,将那叠纸放进铜盆。
她注视被火慢慢舔舐的纸,「一模一样的南庄又怎样,我们的亲人都再也回不来了,我不愿意让世人因一个南庄和他的软语而觉得,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坏。」
她回头问我,「所以澹台小姐,是否也会怜悯他?」
「自然不会。」
窗外的风吹进来,翻开几页纸,带火星灰烬的边缘下,小小写着「你看,这是我给你的南庄,我算不算你的英雄」。
我好像已经无法被这样的事激起太大心绪,听完她的话,不由得想起师翁曾对我说过的。
我道:「逄宜,人不要一辈子只会去恨一个人,总要留一半去喜欢一样东西,一件事,这样你恨他,你也还是你,不是因他而毁了自己。」
师翁那老顽童一样的声音仿佛响在耳畔,「小小年纪,怎么能心里只有恨呢,你看看那个山,那个天,多漂亮,你总要去喜欢一样东西,一件事,可以是你的家,你的国,这样你还是你,不是因为恨毁了自己。」
「澹台小姐,」逄宜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你么?其实……不是你答应我救小小,除掉江俨时说得多么诱人多么诚恳。
而是,你一个明明可以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却同他一样争权夺势,我想你们应当是一样的人,可你们的眼神又有着天壤之别。」
她抬手,慢慢俯身拜下来,「多谢。」
我颔首回礼,心底被她的话拨动起微微波澜,养尊处优……
我试图开解她,可我有更多的时候会动起杀念,只要那些人还活着,想起往事,看见爹爹有一点点不好,都会更坚定地要他们死。
戴上帷帽出来,逄宜在檐下止步。
爹爹还没有醒过来,我回房间换了身衣裳,来到爹爹床边,半枕床沿,看着他缓慢地呼吸,真怕来不及,来不及让他好好地过后面的日子。
不晓得何时睡过去的,我醒来发现晨光熹微,沅儿低声道:「小姐,你醒了。」
我定定地注视眼前,半晌才撑床沿欲站起来,手臂一阵酸麻。
沅儿来扶我,一边给我理着衣裙,「小姐,昨日廉小姐来了,送了个平安符,」她拿出个小小的黄色符袋,我迟疑接过。
「听闻老爷病了,小姐为此忧虑不堪,廉小姐就特意去云山求了这个,她说这个平安符特别灵,老爷的身体一定很快就能好起来,还说等老爷好了,就来寻小姐出去玩雪仗。」
我垂眸,摩挲这远从云山求来的符袋,不知怎的一时说不出话,觉得什么横亘在喉间。
「小姐,宫里来人了。」婢子进门垂首恭敬。
我遽然握住符袋。
抬头看屋门,陛下?出屋到外面院子,迎面见管家已请着人进来——陛下的御前内侍后随太医院院首。
「澹台小姐。」他躬身作礼。
「公公。」我微颔首。
他示意身后太医,「听闻太师久不见苏醒,陛下担忧太师,特派院首大人来为太师诊治。」
我应道:「谢陛下恩。」
院首进屋为爹爹搭脉,这里检查那里检查,半天之后得出的结论与晏大夫所说相差无几,叮嘱的事情都一样,说了许久话倒听不出一处有用。
我沉脸待他们完成旨意,过了半个时辰终才将他们送出去。
那宫里的官服背影愈来愈远,陛下,你这么心急,是不是想软硬兼施,连同我澹台家也一并除了。
二
我沐浴更衣完,边捋头发边走出屏风,看见矮案上放了一碗面,唤沅儿来拿下去,沅儿小心翼翼地试探说我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不敢大费周章,唯好为小姐做一碗面。
我恍恍惚惚,生辰,我的生辰……
月光清冷,那碗面我终究是没有胃口吃,踱到后屋门旁,靠门看落满雪的枯树托一轮弯月,呆呆地看得不知时辰。
「今日是你的生辰啊,唉,早知就给你带一份生辰礼过来了。」
身侧不远一个带笑的声音无比熟悉,威势而明朗,甚有些潇洒。
我蓦地回过头,看见那个如常玄色衣裳着身的人,松懒倚树身,眼中含难斟酌猜测的笑意,他见我凝凝盯着他,低笑一声,「书上说看杀卫玠,怎么,澹台小姐也想效仿?」
我愣是从惊讶中一回神,低声应一句,「不要脸。」
扈齐赫!他怎么在京师,是怎么进太师府来的?暗卫,冀也呢?
「你威胁爹爹?」我警惕道。
扈齐赫耸耸肩,摊手表示,「我怎么威胁一个正昏迷不醒的人。」再环起手泰然笑道:「澹台小姐也不必这样看着在下,不过是途径贵府,顺道进来看看。」
我冷笑:「世子的顺道,是从清云小苑顺过来的吧,抑或是,再旁的地方,九皇子府?太傅府?」
他眼中笑意却更深,「聪明过了头,未必是好事,但本世子,喜欢聪明人。」
意味深长地道:「澹台小姐,想必也想到你的另一条道是什么了?」
大周正处危局,经不起谋朝篡位,但是可以扶持傀儡皇帝,待时机成熟取而代之。
我嗤之以鼻,「世子不要以为夸几句,就当我是傻子了,得他国相助,或是最好的方式,或是最大的祸端。」
明言告诉他,「我不相信你,世子殿下。」
扈齐赫依旧笑着,略垂眸,若有所思道:「就这样便宜江俨了?」抬眸感叹,「你们大周人真有意思。」
目光相视,他这么快就放弃了么?就是来闲聊几句?事到如今,他怎会败兴而归。
我的声音没底气地轻下来,「扈齐赫,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沉默不答这个问题,却眸色认真地道:「跟我回北临如何?」他的神情携上难得的真诚,真诚得能骗过一个姑娘,为他跋山涉水,为他舍弃一切,对他唯剩心软与不舍。
我朝他小跑两步停在檐下,急切问他,「你同爹爹有交易对不对,你威胁他。」
下雪了,落在扈齐赫身上,他的眸光渐渐沉肃,再看我时成把控大局的自信,「装装傻,也挺不错。」
逡巡我一遍,轻飘飘道:「别出来了。」说罢便飞身离开。
我跑进雪地追他,「扈……」
可他瞬间消失在夜中。
他和爹爹的关系是怎样的,他凭的什么让爹爹不顾陛下不顾景瑜地会帮他?爹爹还有什么能如此在乎?
我立在雪地,望他离开的方向,继而垂眸失魂落魄,病了也好,病了也好,他就不会受人威胁了,他们什么都得不到,什么也别想拿到……
「小姐!你怎么能赤脚站在雪里。」沅儿大惊,拿着狐裘赶忙跑来给我裹在身上,劝我回屋。
三
江俨遣人来传话,他近日得了一味十分珍贵的药材,不知对太师的病是否有用,又怕送来路上出意外,故想让晏大夫上清云小苑瞧瞧。
我心下暗自一哂,他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想编。
我带着晏大夫特为了「这味药」上门拜访,小厮躬着身笑眯眯引我去见江俨。
上次所见不过清云小苑一隅,看上去像文人雅士偏爱的地儿,实则往东处走才是清云小苑的正地,处处名枝贵木,琉璃碧瓦,奢华无比。
房间里暖如暮春,有轻轻的铜器碰撞乐声,小厮笑脸告了退,我独走进一道又一道雕纹屏风,才见那将青袍穿得随意的人,他撑卧主座下台阶,屈起一膝,手指间轻控着支羽毛箭投壶。
「随便坐。」
我边缓步走近他,边道:「无官无职,倒是件清闲乐事。」
江俨上弯起唇角,偏头来回瞄眼前的壶,坏笑的声色充满玩意兴味,「做死人才是天底下顶清闲,顶有趣的事。」
掷出羽毛箭,未入壶。
他抬手又慢悠悠取出一支,端详把玩起来,「真没想到柔柔弱弱的澹台小姐,竟还会自己养起死士暗卫,看来如今太师的心腹都尽是听小姐差遣了。」
我早已无当年的惧意,不会像幼时他来营中,想出各种恶趣折磨我和爹爹的时候,害怕得发抖。
我毫无所谓地静静看着他,既然扈齐赫能知道,那么陛下也能暗中慢慢知晓,至于他,不论如何,都不惊讶。
我淡淡地笑道:「江大人,就得小心被别人惦记得紧了。」
「呵呵……哈哈哈哈……」江俨越笑越开心,随性扔放下箭,略拧起眉头看我,若不识得他的人,当真会被他这幅表情蛊惑,以为他是个无辜纯善的人。
「你可知道这是谁告诉我的?」卧在台阶,抬手斜撑脑袋,「是北临世子亲自送来的消息。」
他微阖眼眸笑起来,没有重重语调的话,说得却一字一句谨慎,「他告诉你,他会帮你杀了我。」
我眸子沉了沉。
扈齐赫背后帮他,他将这些话与我说出来,陛下迫不及待地想杀他,他是……等不了要反了?
不……
扈齐赫两相周旋,像江俨这样狡猾的人,怎么会轻易与他交易?
江俨眼含阴恻恻的笑,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儿,道:「看来,澹台小姐也被他骗了。」
他起身,走向投壶,「如今皇帝老儿以为你我其中一个必定与他有勾结,依那老头儿的多疑性子,宁可一应除杀,不可放过。」
我觉得事情甚有蹊跷,转身道:「你与扈齐赫早就私下有联系?」
议和期间扈齐赫一直在京师,即便秋猎,也是在陛下眼皮子底下。
要说服远在越州的江俨,需一个得力之人去,然能说动江俨的岂是等闲之辈?有这样一个人随扈齐赫来大周议和,陛下怎么会不清楚?
如此,恐怕越州早就外稳内乱了。
除去这样的冒险,那唯有的可能就是——扈齐赫与江俨之间的联系,发生在战起之前。
我脑中猛然浮现起元宵灯会那天夜晚,京师城的混乱,扈齐赫被陛下派人暗杀。
难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从那次扈齐赫潜入大周开始?
这么早,这么早就起始的预谋……
江俨轻轻摩挲箭羽,抬起眼皮略勾唇角,好像看出我的猜测,依旧漫不经心,「这又有什么重要的?」
江俨收回手,踱到窗前轻轻地推开窗,环抱起手看外头冰寒的湖,「想必澹台小姐与你父亲也不想这么早就被陛下玩死,自然,我江家也不想遭此灾祸。
不如,我们就一起来想一想我们的陛下,这次为何如此着急地要快刀斩乱麻。」
我看着他深沉的眸色。
陛下召江俨回京,此举的确实在令人费解。
陛下两家都想除掉,在知晓有扈齐赫两边周旋的情况下,那么江俨远在越州,陛下大可慢慢摸清他与北临之间的来往方式,暗捉探子,之后揭开此事将江家一举除之。
「陛下的真正目的,还不在于此?」我不确定道。
陛下想要更多的,不止两家落败,可那是什么呢?
江俨呵呵笑了两声,转身过来道:「想利用两家矛盾相争,自己坐收渔翁之利,你说皇帝老儿是不是蠢?」
停了片刻,忽地认真起来,「可是皇帝老儿并不糊涂,明知有被谋反风险而为之,败的可能很大,他又为何要如此急不可耐?」话尾的音如同强调。
不顾一切后果着急肃清朝政,那还能有什么原因?
「你的意思是……」我蹙眉意会到事情的严重,下一刻又觉这怎么可能,一点迹象都未表现出,没有迹象……没有迹象才像陛下!
我凝视着他,缓缓道:「陛下,快不行了?」
那么陛下现在,就是在殊死一搏。
「哈哈,有趣有趣,真是有趣,」江俨抚掌而笑,走近我,越说越认真,「出征随行的军医说了,皇帝老儿的身体最多撑到明年暮春。」
他在离我两步距停下,尽收眸底的笑意,「你猜,他该不该着急?」
侧身踱步,倒像为皇帝叹息,「有两个家族势力虎视眈眈,九皇子身后还有个扈齐赫。」
江俨停步我身侧,略转首轻含笑意,「要不要,和我一起让他,」他的声音就像在我耳畔,轻而顿起可怕的欣喜,「美梦成真?」
他的意思是,想让我和他一起反了。
我微蹙眉接着舒展开,须臾,转头对上他目光,含起意味的笑,「话不是空口说出来就能让人信的。」
江俨抬颔,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我一遍,「襁褓婴儿做皇帝,总好过皇帝老儿那些儿子。」
他说的是九皇子的孩子。
我与他的目光凌凌相视。
「公子。」
外面有人唤他。
江俨眸光转向屏风,一黑衣男子走进来立在屏风前。
江俨环手慢步过去,黑衣男子忙对他伏耳低语,他的脸色随之慢慢阴沉下来,眸子里隐起恨意。
黑衣男子说完,立即退步低头。
「澹台小姐考虑考虑,留给你我的时间不多了。」
江俨说罢,急匆匆离开房间。
我侧身,看雕纹屏风的纱后衣袍晃晃。他淬成一剂这世上最绝妙的毒,一饮而下,漫延五脏六腑。
四
回府的时候管家来报王绎已经在暖阁等了很久,我早时默许若他来,下人可以带他去看爹爹,可是需得晏大夫在一旁。
我略回头看一眼晏大夫,他遂明白其中意思,先行进去。
夜晚我坐在后花园的池亭里,俯身枕手横栏,看一池微微波澜的雪景,其中月正圆。
江俨背后必定还是与扈齐赫有所联系,至少没有拒绝扈齐赫。
扈齐赫与他周旋,那他便也与扈齐赫周旋,今日同我说这些推心置腹的话,看来是皇帝真的快不行了——硬要出征教训北临,结果自己伤了根本。
而陛下其实也不知道,扈齐赫与我之间究竟有没有关系。
今日江俨就是想让我明白,扈齐赫与我俩的周旋都不是真心,他真正帮的当是一位皇子,是九皇子。
眼下之局势在陛下眼中,我与江家都有反意且在扈齐赫的帮助下可以挟持皇子,威胁极大。
那日陛下召见我所言,这盘死局他究竟意欲如何解?
我蹙眉闭上眼睛,心绪烦乱不堪,想着想着,好像这些东西在慢慢的远去,我的身体沉入一道温暖,没有任何声音在耳畔,也没有任何需要琢磨的事。
我就躺卧在这一片柔和当中,沦陷眷恋。
意识再恢复些许的时候,缓慢睁开眼睛,看见月儿愈近池中央,肩颈披着雪白的软毛,原以为是沅儿给我覆上的,我紧了紧披风,才发现它是灰色。
转首一看,池亭外立着位白衣公子。
王绎朝我抬手作了一揖,我起身出池亭,收拾好披风还于他。
他避触我的手甚至我的衣袖,「无意冒犯。」整齐将披风揽于臂中,注视我道:「小姐连日劳累,看上去疲倦清瘦不少。」
我轻声道:「科考将近,王公子还是多多温习为好。」
他点头,「王绎明白。」
我抬首望夜空,喃喃:「今晚月色真好。」转回目光问他,「爹爹可好?」
王绎的语气温柔,「小姐放心。」
我叹息,步入身侧的竹林庭院,叶上薄雪,斜枝在圆月前。王绎的声音也融着这样安静的景,「身在其中,难免有云扰目,小姐不必过多思虑。」
我看他一眼,他承我的目光,回头边走边继续道:「绝境在于人心中没有希望,故而世上没有绝对的境遇。若有朝无路可退,焉知不能死处逢生,大胆再走出一条道来。」
整句话不骄不躁,温温和和,仿佛和初时坚定与不屈的他不一样。
我没有太在意,默然他的安慰。
王绎侧首看我,良久,道:「小姐。」停下脚步。
我回视他,听他说话。
王绎犹豫,片刻之后才道:「小姐或觉王绎身在太学,不知朝廷乾坤,可观望时局者亦不身在局中,或许王绎的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
我看着他,心底的平静中有点讶异,有点疑惑,半晌,夜雪寂然地飘在他墨发上,一点一点,他的眼神从诚恳转而变得柔和。
没有绝对的境遇,死处逢生。
我一恍明白过来什么,微笑道:「王公子必能实现鸿鹄之志。」
王绎的眼睛亮了一下,沉下一瞬,又熠熠生光,笑着作了一揖。
我颔首回礼,继续往竹林庭院里走,王绎就此止步告辞。
来到爹爹房间,我缓步走到床沿坐下,见爹爹脸色已然好了许多,给他掖了掖被角,思量一番,低声道:「冀也。」
有个黑影立即跪在床前,「小姐。」
「告诉卫凛,身边恐有变故,谨慎小心。」
又快年底除夕,想必陛下召他回京的圣旨也要下了。
卫翳葬在京师,卫凛回来,好像也很合情合理。
只是他此次回来,陛下怕是要暗搓搓地策反他身边人,削他兵权,暂且将他困在京师。
我约莫明白陛下究竟想干什么,此局陛下最重要的是要将自己儿子的心收服回来。
景璋与他吵的那一架,应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讲了,陛下愤怒过后只需演一场动之以情的戏,就能让景璋以为陛下器重他,想传位于他,奈何他不争气。
陛下,素来是个很擅长利用感情的人,特别是——亲情。
陛下跟景璋讲讲如今朝中情势如何严峻,他怎么谋划得过江俨,就能让他在最后关头去反杀江俨,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将扈齐赫一军。
至于我。
「南庄的事是个很好的引子……」
陛下要用我来激起江俨谋反!
这样,自然就也要先提防起混乱之时,我会不会趁机夺权握势。
江俨早就看穿了陛下的计划,皇帝老儿不是蠢,他是料到我不会和江俨联手。
我看着爹爹消瘦的脸,不由得思忖,江俨怎么可能坐以待毙?恐怕是陛下要失望了。
清晨,我在房中用早膳,景瑜从国寺回京,跑来府中,拿着个精致木盒递过给我。
我正喝粥,抬头看了几眼盒子,又看他,「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要不要。」
我伸手接过,无意看见他手掌一点擦伤,打开里面放着朵雪灵芝。
景瑜道:「国寺后山摘的,住持说了,没有毒。」
我瞥了一眼沅儿,关上盒子,「谢殿下。」
有婢子随沅儿来上碗筷,沅儿恭敬请景瑜坐。
我吩咐下人,「去拿药箱来给殿下上上药。」
景瑜搭在桌上的手下意识缩了缩,「不,不用了。」
我继续喝粥,「殿下这次回来得这般早?」
「京师的事,比较要紧。」
我停住喝粥的动作,放下勺子,抬眸看景瑜,「殿下,若有一天你不得不为大周,为百姓奔赴战场,你会害怕吗?」
景瑜笑了一下,「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人?」
我拿过一个馒头,应道:「对啊。」
景瑜语噎冒火,随后信心满满,如同即日出征,「我一定会打一场胜战。」
我觑他一眼,淡笑了一笑。
景瑜回宫,我同他一道进宫,先是去见过太后娘娘,看见她,就想起霖华公主那事儿。
原霖华公主就是个决定扈齐赫在京师待多久的人,他要走了,霖华公主就死,他事情未完,霖华就一直病着。
出殿再去见陛下,陛下疑虑甚多,不停摩挲手上白玉扳指,我鞠躬尽瘁地献策要如何如何置江俨于死地,他负手听得眉舒展几分开来,不过依旧没有拎定结论。
我最后道了一句,「他院子里有一个女人,现今恐怕正心烦意乱,想必行事也会多有纰漏。」
陛下瞬间眉拧成川,琢磨到什么,表情逐渐散去凝重,跪在案前的人把所有他查到的都告诉了他,这个人很蠢,一定是忠心于他的,这样除掉澹台家就是顺带的事,看来不用太过顾及。
她那么恨江俨,如若不是当年江俨的刁难,澹台阙不至于身体一直这么差。
五
寒风大雪来临之前,天总是晴空万里的,我手撑床沿睡觉,感觉被子动了动,以为自己在做梦,醒来发现手臂压着的地方,被人扯了扯。
我惊抬头看爹爹,他已经睁开眼睛,嘴巴微微张着,要说什么。
我又惊又喜,坐起来俯身喊他,「爹爹,爹爹你醒啦!」
他呆呆地看着帷幔顶,仍要说些什么,喉咙发出细微的声音。
我喜出望外地忙让人去找晏大夫,回来轻声同爹爹说:「爹爹你别急,你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爹爹终于喊出了一声,嘴里虚弱一句,「曦南。」
我的笑在这个名字里瞬间僵在脸上,所有的喜悦顿然凝成融不化冰,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努力地想唤出这个名字。
不消片刻,晏大夫激动跑进来,连忙拿起爹爹的手把脉,看他眼睑,给他扎针,我坐在床沿,连抬起眼眸的力气都好像失去,一动也不会动。
晏大夫收针拱手,结结巴巴道:「小姐,恐怕……恐怕太师已经要记不得任何人了。」
我的魂在那一瞬被抽出,喃喃:「他怎么还记得她。」
我颤颤地撑床沿想站起来,想走出去,可是身体顺势沿床边滑落蹲了下来,我无助自己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缩着身子环抱双膝,低头埋进黑暗之中,越掩越不住地抽泣。
爹爹果然只记得她,谢曦南,谢曦南,被他小心翼翼藏在心里藏了一辈子。
「小姐!」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
我醒来看见自己的床幔顶,转首灯盏暖色,天已经黑了。
沅儿捧着一碗粥,一边吹一边走进来,到案前时忙跑着过来,「小姐,你醒了。」扶我起来背靠床栏,回头端过粥喂我,「小姐,吃点东西吧。」
我偏头,「不想吃。」
「小姐,」沅儿眼眶倏然红了起来,饱含水光,低头念念着我要是出什么事她怎么办,若我有什么意外那她也不活了,她以后不要嫁人,只想小姐好好的要一辈子陪着小姐……
我听得心软且头疼,挥了挥手让她回房去,我想好好睡一觉。
这些日子皆是阳光和暖的天儿,晏大夫说多扶爹爹出来晒晒太阳对他的病情会有好处,爹爹躺卧在庭中的椅子,腿上盖着小衾,冬日温暖的光照过他半身,他微睁着眼,嘴里念念有词。
他不断重复着他与谢曦南的过往,他对她说过的话,能时不时听清两句,只是没了话里本该有的意气,剩下如残叶枯老,「我一定高中状元,上门提亲,娶你为妻……」
「你要做女侠闯荡江湖,我就在你身边给你提剑……」
「你别哭,别哭,我什么都依你,什么都……答应你……」
爹爹不停低喃着,「曦南,曦南……」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痛地不由得握住他的手蹲下来,在他身侧轻轻喊他,「爹爹,你看看我好不好?」
他听不进去,我哀求地轻道出了哭腔,「爹爹,我是纭纭啊,你不要忘记我。」
爹爹不认识我了,我的爹爹不认识我了,他不认识我了,我颤抖地紧握着他的手,低头抵在额头,忍不住哭出了声,「你别不记得我,爹爹,求求你……」
他无动于衷,手任由我握着,嘴里还是念着他心里仅有的全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