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阿娘是青楼里的花魁,温柔、善良,从不与人红脸。我六岁那年,她惨死在我眼前。
她死得很惨。
饿了五天后,被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拖进破庙里,惨死在一张破草席上。
衣裙凌乱的阿娘尖叫着让我逃跑,可我没有跑。
我才六岁,怎么可能逃脱呢?
我的阿娘就在我眼前痛苦挣扎,王府里来的嬷嬷撑起我的双眼,不许我闭眼。
我才不会闭眼呢。
我要记住这些人,我要记住我阿娘是怎么惨死的。
嬷嬷恶狠狠地对我说,「睁大眼睛,看看你娘有多下贱!」
我娘惨叫了一夜,死前求饶,「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
2
我进了王府,那一年我七岁,成了王府里最低等的乐伎。
调教我的是一个太监,他用长长的指甲划过我的脸,细尖的声音像绣花针般,扎进我耳里,「面皎如月,眉眼含情,好一个天生尤物。」
进府那天,嬷嬷很恭敬地和太监聊天,「王妃很满意您的法子。这小贱种,爷您先玩着,别坏了后苑里的规矩便成。」
太监竟然是「爷」,真有意思。
我送府的第三日,太监领着我见到了雍容华贵的继王妃。
「跪下!」
太监一脚将我踹跪,按着我头,朝继王妃重重磕头。
继王妃坐在榻边,斜乜我一眼,簪在发髻两畔的步摇、金钿晃到我眼儿痛。
「脸是生得不错,那就先养着,日后总有几分用处。」
太监瞟我一眼,拖长腔儿道:「若哪日碍了您眼,再给您处理干净。」
「诶,我的事又劳表兄你操累了。」继王妃叹气,「回头我再和王爷商量商量,给表兄收几个干儿子,也不至于老了膝下冷清。」
就此,我在王府里住下。
王院深处的后苑,是太监的天下。
太监很喜欢打骂我们,尤其是我,每天晚上会让我穿着穿着妖娆、美艳的舞衣,在他眼前跳舞,跪在他脚下弹奏各类琴器。
所有的乐伎都怕他。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他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3
这日,清早一场大雨,后苑海棠花落了一地。
一声尖叫,打破王府里的平静。
王府里又死人了。
死的是一个小厮,饮酒过量而亡。
「今年都死了四个了,不会是王府里有鬼索命吧!」
乐伎、舞伎害怕地说着,小脸很是惊恐。
已然亭亭玉立的我,很淡然。
已死的小厮我认识。
一个月前,我取得药包给太监熬药,却被他堵在角落里,欲对我行不轨之事。
我反抗,小厮恼羞成怒,「我替你办了不少事,如今不过是讨点好,你还拒绝我?」
「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下等乐伎,装什么贞洁烈女妇!」
世人分三六九等,王府里的乐伎、舞伎也分三六九等。
我,被太监划分为最下等,只配留在太监身边伺候。
管家碰巧撞见,小厮害怕,反污蔑是我勾引他。
幸好,有人走出来,还我清白。
他是世子,一个不受宠的世子,病恹无力,偏生得俊美如仙。
世子有道好声线,听着病气,却清雅如山涧溪水,皇室贵胄便是声音都令人不禁敬畏。
管家领走小厮,我朝世子恭敬磕头。
「奴多谢世子相救。」
世子掩口轻咳两声,那双清凌凌的眼地温柔注视着我,未了,世子弯腰,捡起地上的药包,递过来。
他柔声叮嘱我,「姑娘日后应自当小心。」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喊我「姑娘」。
我跪着,高举双手,捧过有乌头附子的药包,而世子那双修长如玉的手,似无意自我掌心拂过。
轻如绒羽,恍若错觉。
我颤声应着,目光冰冷地看着青石地面,恭送世子离开。
惊鸿一见,已过一月余。
「青琅,你怎的不见半点害怕?」
舞伎明珰推搡我,我回神,幽幽一叹,「怕,怎的不怕。快快走吧,我还需给爷熬药。」
若是怕,我又怎么会杀死小厮呢。
欺我、辱我、害我者,我岂会放过?
舞伎、乐伎羡慕,「还是青琅有本事,爷如今最喜你了。」
我抿唇一笑,眼波流转,是天生的媚。
4
我抱琵琶,刚转过王府深院最为僻静的庑廊,一道纤影朝我扑过来。
是刚从刑室放出来的舞伎宓蝉,她原是太监身边最亲近的可心人儿。
「青琅!贱人!!」
她声音尖锐,手里拿着一根发簪,朝我的脸刺过来。
我习舞,轻盈闪身躲过,用手中琵琶狠狠击中她的手腕。
发簪「叮」声落地,宓蝉惨叫,艳丽的脸因愤怒而显狰狞。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为尖锐,「贱货,当日你是不是有意引爷撞破我的好事?你娘是下贱烂货,惯会勾人,如今你是得了她真传,趁我一时失意,竟然勾得爷对你言听计从!」
半月前,世子被舞伎宓蝉拦在假山里。
宓蝉生得美貌,自小与我处处针锋相当。
我假装没有瞧见,准备离开。
「姑娘,请留步。」
世子唤住我,很无奈地道:「烦请姑娘替我送件干净衣裳过来,多谢姑娘。」
我给世子送来衣衫时,宓蝉已被太监被关入刑室,而我,成了太监身边的可心人儿。
彼时,我刚满十四岁,倾国倾城,清纯又妩媚,像极了我惨死的娘亲。
我抱着琵琶,含着笑的媚眼看着宓蝉,深入是冰冷的杀意。
辱我娘亲者,死!
我娇笑,「因为,我比你媚,比你貌美,更比你年少。残花败柳如你,有何资格与我一较高低?」
我豆蔻年华,而宓蝉已近桃李年华,更被太监用烟枪破瓜,她早失去能伺候府里主子们的资格。
宓蝉没了主子跟前伺候的资格,可我,有呢。
5
太监知道我和宓蝉发生争执,很是生气。
宓蝉卖惨求饶,「爷,青琅年幼,哪能伺候好您?您看我,我可比青琅漂亮多了。」
我没有哭,更没有求饶,用解下腰间的丝绦缠缚太监的双手。
娇笑着问:「爷,您说,谁更会伺候您?」
手劲越来越大,太监嘴里溢出舒服的喟叹,「快,用鞭子抽我。」
我把软鞭从柜子里拿出来,在宓蝉震惊的眼神里,抽打太监、虐待太监。
阉人啊,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特殊癖好。
没过几天,宓蝉上吊身亡。
是被我勒死的。
她担心太监我会把送到世子身边,潜入我房间行凶。
而我,早等候她多时。
「想去世子跟前伺候?」我用宓蝉最爱的水袖,勒住她的脖子,「下辈子吧,宓蝉。」
她在我手里痛苦挣扎着,眼白上翻,面相十分恐怖。
可我不怕。
我笑着陪她走完这一世最后的一程子,「下辈子积点口德,少说戳人心窝子的话,可招人恨呢。」
宓蝉死了,悄悄抬出府,丢去乱葬岗。
不过是死了个舞伎,王府里无人会追究。
入夜,太监与我道:「可惜了,原本想着再调教一二,送她去世子跟前伺候。」
我跪着,捧着贝母梨水里,素手纤纤,美目倩兮,服侍太监一饮而尽。
里头,有我添的乌头附子粉,此药,剧毒。
6
我知道太监快要死了,死前,我想我需要一个靠山,我将目光投向不受宠的世子。
世子乃已故王妃所生,被继王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世子不宠,身边除了两个小厮伺候,再无他人。
我站在那日撞见世子的小花园里,目光投向王府主院。
那儿,我特别想住一住呢。
世子又病了,我谢过为我通风报信的小厮,来到世子爷居住的「璋华院」。
「好生看好世子,不过是小小风寒,何须惊扰王妃?」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声音。
我藏在阴影里,目光死死看向站在庑廊的管事嬷嬷。
八方宫灯灯火煌煌,照着嬷嬷那和善的脸。
和善?
假的。
当年,便是她领着十个男人,害死了我阿娘。
嬷嬷走了,世子的小厮忧心忡忡,呢喃自语,「如何是好?世子高热难退,怕是要出大事了。」
我小心翼翼出来,朝小厮逶逦一礼,轻道:「高热不断,可用柴胡熬水内服,再用热水擦身,或许有效。」
那一晚,是我照顾世子,直到高热退下。
世子醒来,虚弱问我,「是有所求?」
我双手抵额,俯身跪拜,「奴,求世子怜爱。」
世子大抵被我的直白惊到,沉默许久才叹气开口,「姑娘厚爱,我亦自身难保。」
「王妃有意为世子选婢。」我让自己卑微入尘,跪爬到世子榻前,「奴定能伺候好世子。」
世子似笑非笑,黑眸深深打量我,少顷,朝我招手,「来,再近点。」
我依言遵从,手脚并爬跪那脚榻。
「抬首。」
我眼帘低垂,缓缓抬首。
抬首不能太急,急了,便显得女子不够惹人垂怜,得像那微雨里的花儿才够娇弱。
世子伸出手,浓浓的药香拂来,他的手抚着我的眉眼,动作很温柔,手指冰冷到让我颤粟。
「你的眼,倒与我几分肖似。」
我惶恐,「世子您是云端上高贵的主,奴是下贱的泥,怎能与世子肖似。」
「莫怕,与我肖似也并非好事。」世子说着又咳起来,「下去吧,我乏了。」
7
太监死了,大夫说是长期服用有乌头附子的补药,心悸而亡。
我捏着月季花,闭目轻嗅。
我七岁送到太监身边,今年已有十个年头。
他,终于死在我手里。
乐伎、舞伎们吓到瑟瑟发抖,抱在一起抽泣,我也缩着肩头,坐在地牢里的角落小声假哭。
太监是继王妃的表兄,表兄死了,王妃震怒,把后苑所有奴婢全部打入地牢。
「说,是谁害死了太监!」
鞭子狠狠抽在乐伎、舞伎们的身上,抽到皮开肉裂,抽到鲜血淋淋。
地牢里,全是惨叫,「大人救命啊,奴真不知道啊!」
我扯着发霉的稻草,埋首,嘴角深深弯起。
「青琅,我害怕。」舞伎明珰紧挨着我,稚嫩的小脸血色全无,与我说话时连唇瓣都在发抖,害怕到了极致。
我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明珰惊恐瞪大双眼,「青琅,你不要命了!」
明珰侍卫拽着头发拖出去,她看着侍卫举起的通红烙铁,闭着眼尖叫,「奴说,奴说,定是青琅害了爷!她可恨爷了。」
侍卫将我双手高吊,鞭子如雨般落到身上。
我惨叫,「大人,真不是我害了爷啊! 我怎可能害了爷啊,求大人明鉴!求大人明鉴!」
王爷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目光阴鸷,「谁是爷?说!」
我已打到有气无力,张着干裂的嘴,半阖着眼,回答王府,「爷……爷就是爷啊,是后苑里的天。」
「放肆!!」王爷大怒!
8
我跪在主院的青石板,耳边是王爷的雷霆怒喝。
「爷?后苑里的天?本王的后苑,竟视他一个阉人为天?贼子该死!」
继王妃跪在王爷,哭泣解释,「王爷,表兄是个可怜人。他深居后苑为王爷效力,那些个乐伎、舞伎不过是下贱的东西,定是她们恨表兄严厉,故意冤枉表兄!」
「冤枉?本王会冤枉一个阉人?」王爷一手扫手边的茶盏,「哗啦」,瓷碎声促,惊到继王妃院伺候的仆人们个个心惊胆战。
继王妃的脸被溅起的碎瓷片划伤。
同跪的嬷嬷心疼不已,斗胆求情,「王爷,王妃体弱,如今脸又受了伤,恳请王爷先让老奴为王妃止血。」
王爷冷冷起身,「即日起,王妃禁足一月。后苑,本王自有安排!」
拂袖离开的王爷从我身边走过,我壮胆,看了一眼我阿娘致死还深爱的负心男。
王爷走了,继王妃大骂,「将那贱人拖进来!」
声音刻薄又细长,没有半点天家媳妇的气度。
我从主院那长长的鹅卵石路一直拖曳到主院的门槛边,嬷嬷在门里头冷道:「就搁门口,别脏了王妃的地儿。」
继王妃继续咒骂,「下贱的胚子,大的祸害了我,如今小的又来祸害我!」
「王妃。」嬷嬷连忙提醒,「不如干净处理吧,别污了您的眼。」
处理不听话的贱奴,手段千千万,种种皆阴毒。
继王妃恨意滔天,「当真便宜了她!去!按照以前的法子处理干净!」
9
我关在王府里的柴房,有人进来了。
「小娘子,我来啦。」
猥琐的声音腻稠到让我有呕意。
我握紧手中发簪,与他周旋。
「大人,奴是第一次,还请大人怜惜。」
「第一次?那不是小娘子说了算,得我亲自验过才知道。」他色笑入骨,伸手,摸向我的胸口。
我假意虚软地避开,倒在草堆里。
那人朝我扑过来。
我手里的发簪一下又一下扎进他的脖子,血,真腥。
不知道扎了多少下,那人原来还抽搐着,最后一动不动,断气身亡。
这是我第一次见血。
那种感觉,莫名的爽,比勒死人,毒死人爽太多了。
世子终于来了,是明珰向他求救。
高贵出尘的世子步入柴房,满屋的血腥仅让他微微皱眉。
「能走吗?」
他没有问我怎么杀人,只问我能不能走。
我站起来,很肯定回答,「能。」
守在外面的婆子眼睁睁看着世子带我离开,急了。
「快去禀告王妃!」
10
「母妃,青琅深得我心,不如便让她留我身边吧。」世子躺在床上,俊颜惨白与继王妃说话。
继王妃一脸错愕,「世子,你说什么?」
「青琅合我眼缘,请母妃成全。」世子一口说完,气息突然喘,脸色肉眼可见变得更加惨白。
「你要青琅?」继王妃的表情十分古怪,好像,有些暗隐的高兴,又有一丝扭曲的畅快感。
「是,孩儿想要青琅。」
「如果,我不同意呢?」继王妃慢悠悠地说着,并不在意世子气喘难受。
她,本就是继王妃,而世子,已故王妃所出。
世子若死了,于她而言是天大喜事。
已经许久不曾来探望世子的王爷来了,来得很是凑巧。
「不过是小小乐伎,曦儿想要给便是,他也该有个通房丫鬟了。」王爷走进来,直接为世子做主。
他不喜病痛缠身的嫡子,但终究是自己的骨肉,不过是个乐伎,应了就是。
继王妃莞尔一笑,和善应允,「王爷既然同意,妾岂有不应之理呢?」
我,成了世子的通房丫鬟。
回后苑取琵琶时,乐伎与舞伎们好生羡慕,「青琅啊,他日若在世子院里站稳跟脚,可别忘了我们姐妹啊。」
只有明珰,抱着我手臂,眉间带着些忧伤,说,「青琅,世子瞧着文弱,可我心里总有些发怵,你要小心伺候啊。」
我抱了抱明珰,笑靥如花,「明珰,等我来接你啊。」
11
明珰没有等到我接她,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了。
是病死。
沾了风寒,本是有救,可乐伎命贱,王府从不会为命贱的乐伎请大夫。
我知晓时,已晚。
我哀求世子能允我入后苑探望。
世子放下手中书卷,掌灯的光里,他的俊颜染上暖暖灯火,化淡了世子眉宇间的清冷。
「如今后苑依旧是王妃掌管,你去了,当心。」
我万分感激,谢世子的应允。
明珰软软躺在我怀里,曾经的明眸已是灰淡,「青琅啊,我要去见我阿娘了啦。你要好好保重,别让你的阿娘担心。」
「我若在地俯见了你的阿娘,我一定告诉她,你如今是世子身边一等一的可心人,在享福呢。」
我哭了。
是我进王府第一次掉眼泪。
继王妃啊,您可太让人恨了,太让人恨了。
我暗暗托采买的小厮,在寺里给明珰立了牌位,香火不能断,因为,明珰怕黑。
12
我穿上最美最妖的舞衣,走向了世子。
世子目色沉沉看着我,我看到世子眼里对我的兴趣。
「世子,奴可好看?」我舞着折腰舞,细细的杨柳腰柔软又多情,问世子,「世子能怜奴一回吗?」
舞衣绯色,贴着我白皙如玉的肌肤,似妖姬,勾着世子的魂。
世子揽过我的腰,亲了亲我的肩头。
我双手挂在世子的脖子上。
世子低低笑了,笑起来的世子更为俊美,一度让我晃神。
「你心挺野啊?」世子的手覆在我心口位置。
我看着世子的眼,试图看出点什么。
天家皇孙,心思深沉,我道行浅薄,无法看透世子黑眸之下是否有暗涌。
用力一拉,世子没有提防,重跌在我身上。
我低嘤,「世子哥哥不喜欢吗?。」
「你,唤我什么?」世子压着我,灼热气息洒在我的耳畔,他边亲,边问。
我有意拖长声腔,「世子哥哥呀。」
一晌贪欢,晨光熹微。
世子睡在我身边,修长手指缠着我的发丝,温柔道:「明晚再继续。」
惹了初尝荤腥的世子,我夜夜承欢。
13
我成了世子唯一的通房,一晃两年过去。
府里的下人们暗里说:「世子身边的乐伎,眉眼愈发像世子了。」
杂言碎语入了王爷的耳,王爷为此又训斥了继王妃。
继王妃委屈至极,「当年我便说了不妥,低贱乐伎怎么伺候曦儿。」
王爷为世子寻了门好亲事,乃大学士家的嫡长女。
是一位才貌双全的贵女。
好无情的世子呢,我一口饮尽避子药,谢过送药的嬷嬷,「有劳嬷嬷走一趟了。」
「姑娘客气,王妃说了,姑娘好生伺候世子,有什么难处可来主院找王妃。」嬷嬷收了碗,冰冷冷说完,马上离开。
乐伎,哪怕成为世子的通房也依旧被人轻贱。
14
定了亲的世子领了外出的差事。
差事是王爷安排,他对世子说,「你也该出门历练历练才成,不然,日后连护妻儿之能都没有。」
世子有意带我同行,我跪下,惶恐拒绝。
「奴断不能毁世子英明,还请世子三思。」
世子思忖良久,亲自扶我起身,一如当初的温柔,「也罢,那你在府里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归府。」
临走前,世子又要了我两回。
两年了,看似病弱的世子只要在男女情事上,尤为热衷。
世子走了,我坐在花窗前给嬷嬷的孙女准备生辰礼物。
嬷嬷的孙女今年十三岁,很可爱,王妃有意留在十二岁的小郡主跟前伺候。
我将做好的河灯送给小姑娘,「我听世子爷说,生辰当天去河边放灯,会保佑你心想事成呢。」
小姑娘可不喜欢去小郡主跟前伺候,她啊,想来世子爷身边伺候。
到了晚上,嬷嬷哭着说自家孙女失踪了。
王妃命人出府寻找,嬷嬷也一道出门。
我入王府的第十个年头,终于和嬷嬷在王府外面相见了。
嬷嬷被我灌了青楼里最烈的药,躺在破草席上喘气。
「武嬷嬷,瞧着甚是可怜,我啊,心疼嬷嬷您,特意地替您寻来上好解药。」我很贴心地说着,拍手,十名男子鱼贯而入。
武嬷嬷双眼眦迸,「你,记得!你都记得!!」
阿娘惨死,我怎会忘记?
小姑娘也被我寻来了,我用嚼杨枝撑着她眼帘,笑意吟吟说,「瞧瞧武嬷嬷,多下贱啊!」。
当年,武嬷嬷说过的话,时隔十年,我还给了她。
武嬷嬷疯狂挣扎,先是放狠话,「贱种,王妃定不会放过你!」
后来,她求饶,「求求您高抬贵手,饶我孙女一命。」
我仰首哭笑。
当年,谁怜我阿娘?
谁又饶了我?
武嬷嬷死了,当年,她是如何害死我的阿娘,我便怎样还了她。
而她的孙女,我交给了青楼。
是我阿娘曾经待过的青楼。
只卖艺不卖身,专收落难女子,经营艰难的青楼。
15
嬷嬷消失,继王妃又好生震怒,上报顺天府。
顺天府连续查了三月,最后在五十里开外的运河边找到了嬷嬷的尸体。
「落水身亡,请王妃节哀。」
办完差事回来的世子宽慰继王妃。
继王妃没有心情与世子虚与委蛇,打发世子回院。
我见到了阔别三月的世子,如乳燕投林,扑向他怀里。
「你啊,调皮。」世子气息紊乱与我说话。
我心口一惊,总觉世子话中有话。
抱住世子,吐气如兰,「世子哥哥喜欢奴的调皮吗?」
世子亲亲我的唇,眯着那双深似海的黑眸,懒洋洋地回应我,「深得我心。」
我醉在他怀中,动情地一遍一遍地喊着,「世子……世子……」
16
十七岁,我离开了世子。
是王爷的安排。
世子站在书房里,平静地问王爷,「非她不可吗?」
「不过是个乐伎,你难不成还有感情了?萧候瞧上她,是她的福气。」王爷冷着脸,「要怨,怨你自己那日许她出门采买胭脂水粉。」
我离开了世子的「璋华院」,送我去萧侯身边马车已在后门备好。
细雨纷飞,打湿我的鬓畔,我看到长身玉立的世子站在细雨里,等我上马车。
我与世子四目相望,世子薄唇抿紧,见我衣着单薄,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系我肩上。
世子柔声叮嘱,「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见,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萧侯我打听过,虽然年岁已大,但是个会疼人的。」
我双眸哀怨,深深看着世子,「世子,奴等您来接。」
我上了马车,放下车帘。
马车内,我勾唇冷笑。
我与世子一事,等到他日我身份被王爷知晓,可会活活气死?
若真如此,快哉!
马车停在萧府偏门,小丫鬟的声音在外头脆生生传来,「姑娘,请下马车。」
夜里,我见到了萧侯。
我认出他是谁。
阿娘,您是成仙了?
不然,怎么总会让我心想事成呢?
我成了萧侯最宠爱的乐伎,每晚,萧侯必让我轻弹琵琶,哄他入睡。
他告诉我,十年前自己干了件荒唐事,如今晚晚难眠,十分难受。
「琤……」
我弹错了一音,萧侯连忙安抚我,「有本侯在,莫怕。」
17
世子成亲了,萧侯携我入王府。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得一佳媳,子嗣永昌。」萧侯拱礼祝贺,笑容深到好似自家儿子成亲。
王爷捋须大笑,「借萧侯吉言,萧候,请!」
男人饮酒,而我,与女眷一处。
我是乐伎出身,正经人家的女眷无人与我说话,我也浑不在意。
侍酒丫鬟失误,酒潵我裙裾,叠声道歉又引我去后院更衣。
我不动声色随丫鬟离席,来到一处暖阁。
暖阁点了软玉香,那是我当年伺候世子时最爱的香。
「奴,见过世子。」我朝坐在软榻边的身影深深跪拜,恭敬、有礼,又端庄。
世子很是不满我疏离的端庄,走下榻,手指捏起我下颌。
「半年不见,青琅是与我生疏了吗?」
我颤颤闭目,泪水自眼角边缓缓流出,「世子哥哥,如今奴家已是萧候的宠婢。」
「那又怎样?」世子猛地抱起我。
我惊呼,「世子,今可是您成亲日。」
「胆子倒是变小了。」世子欺身而下,狠狠吻在我颈间。
我抽气,「别,别留印。」
手如灵蛇,缠抱住世子手臂,酸着问他,「新妇可有我美?王爷还等世子您子嗣绵绵呢。」
「醋了?新妇再美,又怎么会美过妹妹你呢。」世子抱紧我淡笑,天家贵胄的凉薄皆在他那清俊的眉眼里,冷到让我心颤。
这是世子第一次喊我妹妹,我,胆战心惊。
难道,世子知晓什么了?
与虎谋皮,我怕自个命丧虎口。
颠鸾倒凤时,外面传来萧侯的声音,我受惊,紧紧抱住世子。
「我家宠婢是入了王府后院,如今人不见,是不是你等又欺负了她。」萧侯在暖阁外很是着急。
而我在暖阁内,与世子幽会。
我既害怕又深觉刺激。
世子吻住我,沉沉低笑:「忍住,别闹出动静。」
我瞪了世子一眼,有意问他,「世子,您何时接我?」
世子不语,只笑。
男人啊,都是负心郎。
萧侯走了,半个时辰后,萧侯在后山寻到醉酒入睡的我。
离开王府前,我手中多了一物。
是王爷写与我的密信。
我回信告诉王爷:萧侯愿助王爷一臂之力。
18
我来萧府已有八月之久,王爷给萧候送来一舞伎。
舞伎妖娆,仅用七天便让我失宠。
我重新回到王府里。
王爷召见我。
「六皇子,想办法杀了他。」王爷吩咐,「你只有两个月。」
我领命。
王爷又说,「王妃有话叮嘱你。」
我又来到了继王妃的主院,没有了武嬷嫲的继王妃,似乎苍老许多。
「奴,见过王妃。」
熟练下跪,又对那挺着肚子的貌美贵妇道:「见过世子妃。」
世子妃端庄美貌,像玉兰花那般高洁,与世子很是般配。
继王妃皮笑肉不笑道:「青琅不愧是被世子亲自调教过,如此有眼力。」
「青琅?」世子妃呢喃,手轻轻抚上她挺起的肚子,端庄一笑,「世子与我说过,他曾宠过一乐伎解闷。原来,就是这位青琅姑娘。」
「青琅姑娘果然是昳丽,难怪能入世子眼。」
解闷的便是玩物。
看来,世子妃也是个不省油的灯。
啧,她们一个二个都想往我心窝子扎刀,可我,早刀枪不入。
跪定不动,眉目卑微的我恭敬道:「奴乃贱身,以身伺候世子解闷是奴的福气。」
世子妃的笑容僵住了。
王妃脸上的笑则真诚许多,她打发世子妃离开,留我细说有关于六皇子的习性与爱好。
没过多久,我又成了六皇子的宠婢。
世子妃找到我,叹气,「青琅啊,世子送你去六皇子府,也是迫不得已。」
我弯唇浅笑,心,似被绣花针轻地扎了下,微疼。
不久,世子妃产下一子,世孙满月,王府大宴四方。
六皇子举着酒杯来到世子面前,「曦弟,喜得贵子,今晚必须不醉不归。」
「多谢六殿下。」世子举杯,一饮而尽。
我站在六皇子身边,世子不曾多看我一眼。
而我,亦不曾多看世子一眼。
已是陌路,各自安好。
宴散,六皇子回府,兴趣大起召了四名侍婢作陪。
而我因脚扭伤,回房休息。
丑时,皇子府人声沸沸。
六皇子得了马上风,死了。
19
六皇子死,贵妃哭,帝怒。
我与伺候过六皇子的婢女全被打入宗人府,世子将我从宗人府里救出来时,我已瘦到脸颊凹陷,足足养了两月才重回美貌。
我又被世子同房了。
世子的花样又多了许多。
我问世子,「您怎的不折腾世子妃?」
「世子妃出身高贵,端庄贞静,本世子怎么舍劳累她。」世子问我,「下一个男人,是谁。」
「奴不知,等王爷和世子安排。」我喘着气儿回应。
20
今年我已十九,我伺侯了皇子、侯爷、将军、文臣、侍卫,我跪在王爷书房里,告诉王爷,「王爷,有众人支持,您大业必成。」
王爷大笑,野心勃勃。
我也笑了。
我与王爷不愧是父女,都想谋权篡位呢。
又过两年,世子已有两子两女,王爷终于发动宫变,兵刃见血,杀声撼天。
今晚若事成,王妃便是一国之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份何等尊贵。
可惜啊——
我带着建章营骑找到继王妃与郡主的藏身处。
「拿下!」
建章营骑大将军长刀一挥,无数禁军一拥而来。
继王妃与小郡主成了我的阶下囚。
「贱婢,害我!!」继王妃怒骂。
我娇笑连连,手掌轻拍三下,十名身强力壮的男人进来。
「这位可是王妃,多尊贵的人儿,你们可以好好伺候。」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尖叫,「贱婢,大胆!!」
贱婢?
我看向小郡主,眼里恨意滔天。
宫里来的嬷嬷上场,用嚼杨枝撑起小郡主的眼。
十名年轻力壮的男人上场,按住了王妃。
王妃似想到什么,双眼瞪更大,「你……你……你还……记……记得……」
我记得!
我当然记得!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我让小郡主经历当年我所经历的痛,让她看着自己的阿娘被十个男人轮流污辱。
王妃惨叫连连,求我放过她,放过小郡主。
我声色森冷质问王妃,「我阿娘是被王爷酒后强行要了身子,事后,从未想过入府。你,为何不肯放过她!」
22
我策马朝皇宫跑去,我要亲眼看到王爷万箭穿心死!
「杀!杀!」
厮杀声震到地面颤抖,我冒死登上宫墙。
终于,我看到害我阿娘惨死的王爷。
「弓箭手!」
五城兵马司指挥史嘶吼,只见,那宫殿穹宇之下,深藏琉璃檐角后的弓箭手「刷刷」亮相。
「不好!王爷,我们中计,快撤!」
萧候大吼,可,为时已晚。
万箭齐发,萧候与王爷中箭。
天亮,宫内血流成河。
我亮出宫中禁牌,顺利来到王爷身边。
王爷还未死透。
我弯腰,笑盈盈看着他。
「你……」王爷口吐血沫,瞪着一又血眼死死看着我,咬牙切齿,「贱人!背叛本王!」
我偏首,笑容无邪,「父亲,我是您女儿,您和织娘的女儿。」
「噗……」
王爷气血上涌,一口血喷涌而出。
他应该是被我气死了。
旁边,萧候躺着。
他费力侧首看向我,眼帘轻地动了动,吐出血字,「原来……是……是……你……」
害我阿娘的凶手之一萧候,临死前终于想起我是谁。
23
我来到供奉阿娘牌位的寺里,给阿娘磕头。
「阿娘,女儿替您报仇了。」
寺内木鱼声声,和尚念着「阿弥陀佛」。
我为明珰上香,告诉她,我亲手杀死了继王妃。
我在寺内住了三天,回到王府。
王府里已空无一人,世子与世子妃失踪不见。
我根本不在意,都是我复仇的垫脚石,无须在意。
守在王府的太监见我,手中拂尘一甩,露出谄媚的笑,「姑娘,圣上有旨。」
我,成为了王府的主人,圣上亲封青琅公主。
我站在王妃住过的主院,淋着雨,笑着笑着又哭了。
曾经,我低贱如泥。
如今,我为皇室公主,尊贵不凡,成了王府里唯一的主人!
当真是世道好轮回!
24
次日,我进宫谢恩,去的是养心殿。
太监领我到东次间,便退下,「皇上正等着青琅公主,公主,您请。」
「青琅参见皇上。」
见天子,必行大礼。
我跪得心服口服,跪得恭恭敬敬。
那年,宗人府伺候六皇子的宠婢除我活下来,其他皆被处死。
不过是我向皇帝呈了密报,早早告之皇帝,王爷有谋逆之心。
是皇帝有意安排世子前来救我。
次间里,有脚步声。
随后,明黄打底,龙纹盘踞,金线绞边的皂靴落在我眼前,我,隐约闻到一股子熟悉的药香。
「妹妹不必多礼。」
无比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惊愕抬眸。
世子哥哥?
25
那一年,我以乐伎之身成为大庆朝最尊贵的青琅公主。
那一年,王府里不受宠的世子成了皇帝。
我缠着他问,「皇帝哥哥,您到底是谁?是不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哥哥。」
「不是亲哥哥又当如何?」年轻俊美的皇上搂着我,清凌凌的黑眸里,笑意一如初见时的温柔。
我也笑了,低头,轻轻咬住皇上的薄唇。
其实,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譬如:您是否早知道我身份?
譬如:那一年我出府被萧候相中,是不是您的安排?
譬如:……
太多太多想问了,但我没有问出来。
因为,龙有逆鳞,我又何必执着呢。
我与皇子心中都清楚,终究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全文完)
作者:枝上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