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我大概有了猜测,虽然我不知道准确与否——在某次行动里,陆子宁的一个选择,害死了她的一个朋友。她的绝望,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愧疚。而那些人用言语,用情景重现等方式,将她心中的阴影释放出来,吞噬了她。
并在最后,给了她一条路,赎罪。
我注意到那个保安大叔对她说的,不是你该走了。而是,该上路了。
浴室内,我弓着腰,一脚踩在浴缸的边缘,伸长手臂抓着陆子宁的尾指。
我在心里预想了两个方案,一是按照我的猜测,开导陆子宁。二是,稍稍把脚往下放,贴紧浴缸的内边,给自己一个发力的点。
如果猜测有误,陆子宁挣脱我,我就立刻蹬下脚,全力扑向窗户。虽然这样我也有摔下去的风险,但只要能抓住她,她的头发也好,脚踝也好,起码她还有获救的机会。
即便有这两个方案,风险仍然很大。但这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了。
拼吧。
我说:那不是你的错。
陆子宁痛苦的闭上眼睛,说:是我,是我……如果我没有那样做,她就不会死。我不该那样的…..
我说:但当时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对吗?
她摇晃脑袋,断断续续的说:我不确定…….我只是怀疑劫持她的人是他,我就擅自行动,害得她死了……死了……
我说:你是警察,打击罪犯是你的本职。她在得知你来救她的那一刻,一定是开心的,后来发生的事情是你无法预料的,那是意外。
她说:如果不是我,意外不会发生。是我……
我说:是的。那个人的死,你有责任。
我顿了顿,说:可你不是凶手。
陆子宁的眼睛渐渐睁开了,我看见她的表情有所舒缓,不过双眼还是失神的状态。
她说:凶手……不是我么?
我不知道当时陆子宁在那个现场,都发生了什么,刚才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适用的范围较大,所以瞎猫碰上死耗子,被我蒙了个八九不离十,让她情绪稍微稳定了一点。但再深入下去,估计我也没法掌控了。
我憋足了力气,大声说:所以你用自杀去赎罪,你觉得她就承受得了吗?
陆子宁愣愣的,不说话。
我说:你是去救她的人,你为救她这件事而自杀,那么她要怎么安息?你非要让她也像你一样自责吗?
我说:最起码,为了她,换一个赎罪的方式吧。
我看见陆子宁的眼睛有了些神采。
她说:我该……怎么做?
我说:现在,慢慢的,从窗户上下来,我会告诉你的。
陆子宁犹豫着,重心稍稍往回倾。
她慢慢把脚放下,踩住了浴缸边缘。
她走了下来,脚步虚浮,摔进了浴缸里。
我扑上去,抱住了她。
她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我低头看她,她身后浮现出的白线断了。那五个人影没有了连接,像粉末一样消失。
结果,第二方案没有派上用场。
真的,太好了。
我救下她了,太好了。
雯雯,我做到了。
22
傍晚的日光照进陆子宁的客厅。
她披着毛毯,抱着双腿,蜷缩在沙发上。
我烧了壶水,泡好热茶给她,一时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无从开口。
她吸溜着手里捧着的热茶,视线低低的,刚在我怀里哭了一场,现在似乎也有些不敢开口。
良久,我说:浴室里全是水雾,我其实也没看请你的——啊不是,刚才情况紧急,我我我光顾着救你下来……
她小声说:知道了。
我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
她说:你的眼睛没事吧。
我揉了揉左眼,说:看上去有异常么?
她摇摇头,说:就是血丝多,其他还好。
我觉得挺神奇的,明明在眼珠上划了一刀,很可能划破了角膜和晶体什么的。然而现在即没有疼痛,视力也没受到影响。相反,现在左眼看见的事物,反而比以往更清晰了。
有点像刮痧。
陆子宁把毛毯裹紧了一些,缩了缩身体。
她说:刚才,谢谢你了。
我说:跟我就别客气了。
她说:所以……现在你的左眼,也能看见我的绝望了?
我向陆子宁复述了我看见的走道,前台,电梯,保安大叔……陆子宁告诉我,我描述的这些画面,和她离开汪医生的心理咨询室后所经历的,分毫不差。
我说:你怎么会突然跑去汪医生那?
她说:本来打算以后再告诉你的…….我是去审问他。
我说:审问?
她说:我和你说过的吧?我们手上的证据,还不如他自己招供有效。我在警校学过审问心理学,制造信息不对等,让嫌疑人误以为案情暴露,倾向于与警方做案情交易,他们会说出部分真相,好换自己的解压,这时就能进一步套出口供。我打算用这种方式,从他那套一些线索出来。
我说:怎么听着不太合法的样子。
陆子宁拿出一枚蓝色发卡,放在了茶几上。
随即我反应过来,连忙说:啊,是我套的。
陆子宁低下头,说:结果被他摆了一道——我找他,是打着看心理医生的名头去的,于是他一直把话题往我的心里问题的方向带。我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把心里阴影吐露了大半。我情绪变得低落,他出门打了通电话,然后给我提了一个建议。
陆子宁让我打开她的手提包,拿出她的记事本。我翻开那一页,发现陆子宁在上面写着:
汪医生的建议:
感觉痛苦,就做一做计算量大的数学题。
心有疑惑,就问一问身边最亲密的人,他们会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陆子宁继续说:后来秘书指出我胸口的白花,问我是不是要去见朋友。这句话很诡异,吓到了我,因为那朵白花不是我放上去的。现在想想,很可能是秘书打翻咖啡,趁机放在我胸口上的。走道上灯光昏暗,没发现她的动作。
陆子宁说:再然后,情况可以用急转直下来形容。大妈的举动让我一下子回到了起那场意外里。前台一唱一和,让我想起受害者的家属至今没有原谅我。
我提醒她:你就是在那个时刻,开始做数学题的。
她说:对的,胸口很压抑,脑海里全是负面情绪。想起汪医生说的做数学题,我就在心里计算,一加一,二加二,有了一些效果,于是计算量越来越大,不知不觉就在嘴里算着,印象中计算量最大的那道,一百六十的六次方。那个时候其实意识已经有点恍惚了。
她说:保安说他是警察的时候,我稍微缓和了一些。没想到他猝不及防的一句赎罪,让我的负面情绪有了焦点。说什么受害者家属没有原谅我,其实是我不能原谅自己而已。他后来的那句,该上路了。我根本分辨不出是谁在说话,几乎认为那就是自己的声音。
她说: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回到家,自杀。其实我至始至终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理智还在抗拒死亡,一个声音叫我去死,死了就能解脱,一个声音叫我活下来。我就夹在两个声音里,快要窒息。是计算让我稍微喘了口气,我在脑袋里一遍遍算一百六十的六次方。但那个时候我已经没有计算能力了,我算不出来。于是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道数学题,和那两个要我死要我活的声音同化了。
我看了一眼记事本,汪医生给出的建议,其中一个是:
「心有疑惑,就问一问身边最亲密的人,他们会给你答案,让你解脱。」
我说:直到我问你有没有事……
陆子宁搅动着发丝,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把问题问了出来。那时候我想问你很多问题,问你我是不是凶手,问你我值不值得原谅,问你我该不该去死……但我的脑袋里组织不起词汇了,能张口问出的,只有简单的数字。
我问她:如果我答对了,你会做什么?
她说:当时的我,根本就判断不了你答对还是答错。
我面露震惊。
陆子宁的这句话,向我揭露了一个可怕的信息。
我之前一直在迷惑,六度谋杀,为什么雯雯身后的人影,却只有五个人。
这一刻,我隐隐意识到了真相。
陆子宁说:问出那道数学题后,我就终于平静了。那两个声音也消失了,只有我自己在心里说,现在还不能死,还要等到答案。
她说:你从二次方算起的时候,我还在等,等你报出了五次方,我无端开心了起来……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答案快来了,拿到答案就可以死了。
她说:再后来,就是你引导我救下我了。
我说不出话。
陆子宁犹豫着说:这样看来,汪医生利用的不止是五个人……
是的,陆子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陆子宁的身上,在雯雯的身上。我之所以看不见那道数学题是如何被植入她们心里的画面。是因为一百六十的六次方这道题,本就不属于绝望的起因。
而是炸药的引线。
不管我答对与否,在得到答案后,她们将不再犹豫,听命于那些心里暗示,决然自杀。
六度谋杀。
原来真的有六个人。
我就是那第六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