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派人来宁慈殿,召我过去。
太后特命姑姑一路陪同,御书房殿前当值内侍许是看见姑姑,离殿门尚远,他就客气恭敬地迎了上来,很快,便得陛下召我进去的消息。
姑姑简单福了福礼告退,我颔首目送她,独自进殿,第一眼见景瑜挺直着身板跪在陛下面前。
陛下自显威慑,侧身踱步,手轻扣书案。
「臣女参见陛下。」我默默走到景瑜身旁跪下,双手齐平,俯身行礼。
「起来吧。」
「臣女不敢。」
陛下愠怒地重叹出一气,震喝道:「看看你干的好事,身为一个皇子,就知道流连那些风流韵事,有什么出息。这个皇子不想当了,趁早滚去边关,滚得远一点,别还能爬回来。」
景瑜不说话,跪着不动。
陛下更怒喝,「别露出你那不服气的样子,学学你九哥,不服气就直接站起来拿起剑,坐到这把椅子上,逼朕退位。」
我缩了缩身子,听陛下再道:「滚!」
身旁人片刻后站了起来,带着微凉的风。我直起身子垂首,感觉到景瑜转身离开的步调很快,他心中也有怒气。
陛下仍来回踱步,第二次走到我面前,我眼下的视线里出现内侍轻轻搬来的椅子,陛下停步,转身扶座臂而坐。
陛下的声色温和下来,「这盘棋,可不是这么好下的。」
我一怔,抬首惊诧,「陛下……」
「你想杀江俨,但朕现在不能让江俨死。」陛下深算思虑地道。
「即便他犯下大错,陛下也要留他性命?」我激动试探。
陛下缄默,若有所思地凝视我,眼中多了些可惜之意。
我乖顺地略低下头,继续听他说话。
「当年之事,江家主谋,模仿澹台阙笔迹推他出来顶罪的是谢家,牵涉半个国库,意欲谋逆。
如今谢家逆党已除,朕可以答应你,不会再有十三年前的事发生,也能让江俨永远不逾越澹台阙。但你,不能再想着报仇。」
我含泪,望着他冷漠的神情,逆党?真是可笑啊,是谢家为了一己之私与爹爹断绝关系,是你利用爹爹对昭妃的情意拿捏他,你只是觉得他好控制,他听你的话……
爹爹回京,谢家彻底走向落败是谢家与江家争斗的最后结局,难道这一切没有你的顺水推舟吗?
你默认了江家斗垮谢家,默认了陷害。那与贪污主犯来往的书信,那一份份工整的笔迹,到底是谁仿的,你难道不清楚?
事到如今,我还需为你未将爹爹一同归为反贼而感恩戴德。
我心底轻轻地一哂,真是……可笑啊!
陛下倾身,重重地道:「你好好想清楚。」
我垂眸掉下一滴泪,笑道:「原是臣女恨错了人,对么?谢家仿的笔迹,谢家已经全族覆灭了。」
陛下呀陛下,这就是你想听的话?我再抬起头,望他的目光。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辅佐瑜儿,」陛下回忆什么事地叹息,「朕这个儿子啊,从来都不让人放心,太过宽仁。」
目光巡到我身上定下,「他该好好收收心了。」
我细细咂摸他的话……辅佐?这两个字太容易搅乱人心,也太容易引诱人心。
「你比你父亲果敢,朕希望,你能同你父亲一样忠心,这是朕对你的期望。」
他的表情无奈又透着帝王的威胁。
整个内殿静了良久,我点头,该懂得,该意会出下一刻需怎么做。
陛下,你想要的,想看见的,自然会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缓慢地抬手齐肩,俯身拜下。
「殿下的孩子,臣女自然会喜欢。」
陛下的语气携些许关切,「跪了这么久,腿也该跪疼了。」
他身旁的内侍来扶我起身,我怅然颔首,「臣女告退。」
退后几步,转身慢慢出殿。
御书房外的宫道,寒意透骨的雪覆在墙上的瓦砾,宫殿阁楼白了一片,景瑜靠宫墙负手而立,半垂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这般模样实在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我站在朱门看他,想到这儿,忽回过神,他本就犯了错。
「殿下。」我唤他。
景瑜转身,须臾的眸色里竟有点愧疚,一点点,从未对我表现出的神情。约莫不会是愧疚于我,约莫愧疚小宫婢,现在又对不起淳于渠了。
「那晚我喝醉了。」连一句解释都很平淡。
「我知道。」我也淡淡回他。
我转身走往背后的宫道,景瑜默默跟上来,走在我后侧很近。他有什么话要说,偏偏一直到宫道尽头转角,进了另一处阁廊,也没开口,再往前就要出宫。
他为难地喊我,「澹台纭。」
氛围宁静片刻。
「殿下,我不明白。」我沉吟。
转回来抬眸看他:「你到底喜欢她什么呢?她明明什么都配不上你,不过是个什么也不懂,行事莽撞的丫头,有什么是值得你宁愿顶撞父皇,也要保护的?」
景瑜知道,话里的那个人是他小心翼翼藏起来的珍宝。
景瑜一顿,很快又石赤不夺,「她在你们眼里一无是处,可在我心里比一切皇权富贵都珍贵。」
他的真心就是能如此轻易的给别人。
我忍不住低首,「殿下这样说,让臣女如何同情她?天子赐婚,婚期在即,先多出个孩子,打了澹台家的脸,损了皇家的颜面。」
景瑜没有言语,须臾,声色低下来,「是我毁了她,并非全是她的过错。若我当初没有给她这样的期望,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我凝睇眼前人,细细思量,一切不过是个幌子,他也讲了真心话,在御书房时,陛下面前,也应该如此吧。
我继续走出宫的道,「殿下你喜欢便好。」
此人非彼人,此人也曾是彼人。
不知为何,皇宫总要比外头更冷一些,未至宫门,天便开始下起雪,沅儿赶紧撑了把伞,从宫门口跑过来。
回马车里,披上狐裘,抱了暖炉,我才觉暖和一些。
陛下的话再次训在我耳旁。
他说,「你不能想着报仇。」
他告诉我,「朕现在不能杀了江俨。」
「江家主谋,模仿澹台阙笔迹推他出来顶罪的是谢家……」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辅佐瑜儿……」
「不服气就站起来拿起剑,逼朕退位。」
「朕这个儿子太过宽仁。」
……
到底是什么?暗示我他属意景瑜,又坚决护着江家,不让我报仇,又辅佐景瑜——两相矛盾!
他在为景瑜铺路?不,不会……
是?是江俨威胁到了他?调江俨回来,没有给官职,明升暗贬。
陛下又想这样一碗水端平,这已经不是十三年前了,故技重施,太不高明,他怎么会不明白?
陛下很着急!
我不禁紧握手中暖炉,他知道我和景瑜的对话,陛下果然什么都清楚,知道是我的局。他顺意为之,今日话中就另有意思,是不是即便我继续要除江俨……他也不会说什么?
陛下在琢磨,要不要用我。
我忙喊道:「不回府,去太学。」
有人包下酒楼为学子食宿,有人花重金为整座青楼一夜。可是那个诡计于心,笑起来阴郁无辜的人,素来不喜欢风月女子的奉承的。
他觉之有趣的事,比这更无以言喻。
先帝执政时,在太学始设有女院,让平民女子也可以同男子一样,考进太学读书。此旨意下达后,慢慢地达官显贵教导自家女儿诗书,请的大多就是太学出来的女学究。
女院掌院职为司政,品级等同司业,仅祭酒之下。
那年我初回京师,爹爹就将我送到这里,拜荀司政为师,听了他两年教导。
荀司政是最博学的人,也是最有气度的人。
我紧拢狐裘走到授课院门,缓缓止步,看见远处苍暮亭中,雪日传道受业的好场景,女学子们持书起身,齐齐躬身退拜席上的白发老人。
女学子们身着白衣,高束青丝,转身离开时衣袂轻翻,抬首或文静恭顺,或笑语言言,怀里抱书的模样,无一不干净舒服。
她们从我身旁走过,有人朝我点了点头,我微回礼,目光转回苍暮亭,注视席上端坐的老人,如雪中松柏。
待学子尽走完,我与他隔雪相视,从前我一直唤他荀先生。他的脸上看不出波澜,只是静静地亦注视我。
我把手里暖炉递给沅儿,缓步踏雪进亭中,在他面前抬手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荀先生。」
荀先生的声音苍老却有力,「老夫记得没错,这是太师家的小女儿吧。」
二
我随荀先生至苍暮亭后院,他一如既往喜欢在六角亭里煮茶,赏雪。亭中已摆好两张软垫,他抬手示意我坐于对案。
「适才见荀先生讲学,恍惚间回到了当年学生坐在那里的时候,好像,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那两年,当真是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两年,荀先生比爹爹厉害。
他想起往事,「其实澹台大人将小姐交到老夫手上的时候,小姐眸光凶狠,恐惧,老夫竟一时不知该教些小姐什么好,」
思虑地道:「是教小姐知节守礼,还是教小姐识大局顾家国,亦或忘记那些不平等,做一个善良,宽以待人的人,至少能够光风霁月。」
我低头一笑:「荀先生果然是大周第一文士,或许我刚进来这里的时候,在荀先生眼中,就是一个只会咬人的小狼崽吧。」
真诚告诉他,「是荀先生保护了学生。」
荀先生眉头略锁,深谙话中另外的名堂,「于那件事,」叹了口气,声音很低重悲伤,「老夫有愧。」
荀先生教导我成为一个真正的世家小姐,可是他曾经的的确确没有护住过自己一个学生。
记得我离开太学那一年,太学又进来新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开朗漂亮,喜欢留两个细长的辫子垂下青丝,额前有薄薄的刘海,穿上太学白衣,像冬日里的小太阳。
但是一年后她死了,死在太学的藏书阁里,吞金自尽。
很少的人知道她身上有令人难以启齿的痕迹,是死的那晚留下的,太学的学生都不知道,有人发现她尸体时,她还是平日美丽的模样,就像是睡着了。
「那这件事呢?」我问他。
现在,某小官员家花重金请的太学女学究前两日失踪了。
荀先生面露疑惑之色,不懂我所言何意。
我的声音低下来,「李大人家正寻新学究呢,可是上月,先生不才有学生被请去做学究?」
上次江俨来太学,藏书阁死了个人。这次他回来,才出太学的女学究就失踪了。皇城帝都,这样的人命官司有迹可循。
荀先生半起身,讶异且悲愤,问道:「她死了?」
我抬颔望他,心中却特别平静,「学生不知道。」
荀先生惊闻噩耗,这一刻思忖着所有事,缓缓坐下,「她的确很像她,模样,性格都像。」
不是这两个女学子相像,而是她与她像极另一个人。
「先生为何不将她留在身边?」
荀先生看了我一眼,转而叹道:「藏书阁的那一幕,真不敢相信她是那样死的,她的家人为了活命,领钱不再计较。后来他被陛下贬黜,虽罚得过轻,但帝王有帝王难,料想他们家从此会败落,没想未等到这一天。」
目光刚毅地回视我,「这次就让老夫来开这个头吧。」
我心略略一惊,不知该如何回他这句话,缄默地注视他。我没有想要他这样做,没有想要他去陛下面前送死,挑陛下的错处。
我垂眸摩挲袖中的手,良久,最终低头抬手给他行礼。
「行事,操之过急。」荀先生的语气提醒我。
我起身走到了亭沿,听见身后的声音不由得停下脚步,在他心里我从来就不是好人,心术不正,只会阴谋算计的把戏。
而这次,我的目的又达到了,得到他的答案。
我只是想让陛下知道,出宫后我来了太学,荀先生已知道那些事,仅此罢。
我张了张口,风雪袭来,霎时间寒气入骨,再没有力气反驳他。
女院外的小径雪厚,我略缩进肩颈狐裘的毛,心绪低落,出太学的路两院是相同的道。
「澹台小姐。」有人在面前喊我。
我顿步抬眸,看见个仪态愈发端正的书生,随淡淡一笑:「王公子。」
王绎微微拧眉,「小姐怎么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适?」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讪讪道:「大抵是出来久了。」
王绎听罢,默了片许,递过一个小暖炉,外形精巧,不似男子常用的。
他温润如玉,「小姐出来已久,想必暖炉已凉。」
我的目光从暖炉移到他身上。
王绎忙解释道:「小姐放心,这是王绎特意借女院学子的,绝不会有损小姐名声。」
他知道我来太学,见了荀先生。
我心里莫名一酸,颔首淡道:「多谢公子好意。」
王绎的手指握了握小暖炉,须臾,他才明白什么似的慢慢收回手,很快面上又温柔一笑:「是王绎唐突了。」过了一会儿,敛眉担忧,「小姐……」
我略一歪头瞧他,他欲言又止,我辨不出他的意思,含笑寻了个借口离开。
入夜,月色映白雪,府中寂然了了,我坐在书案前,用练习近一年的字迹写下封信,交给冀也。他可以悄无声息将信给那个故事里失踪的人,那个被江俨藏在金色笼子里已三年的人。
今夜我陪爹爹用完晚膳,同他坐在一起看书,烛光缓缓晃动,照在书上如暖色的涟漪。
爹爹认真阅着书,忽问道:「今日太后娘娘如何与你说?」
我侧首,「太后娘娘自然是向着我。」
爹爹闻言,放下书卷,伸手摸了摸我的头,「你去太学,荀先生跟你说的话你不必信太多。」
他的神情忧虑不堪,声色隐携唉声叹气。我委屈地低首,放下书俯身枕在他腿上,想不是不信,是不要在意罢。
「荀先生渊博,但也仅于学问,从那些正义凛然里分辨善恶,熟黑熟白,又哪里是真的分得清的。」爹爹道。
我闭上眼睛,懒懒道:「爹爹,我困了。」
三
第二日爹爹亲自去太学,寻荀先生品茶。
我斜倚矮座看书,想爹爹又去太学同荀先生谈心了,如此,陛下也好少一个人去烦他——陛下才不想听旧事,还是藏书阁死了个小女学子这样于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
翻过一页书,沅儿进来小心禀报,「江俨派人来了。」
我的心思顿然从书中分离,放下握书卷的手,「什么事?」
「说是邀小姐参加今日的诗会,在清云小苑。」
清云小苑是江俨在太傅府外的住所,他回来一直住在这里。
江俨的小苑望去两侧倚山阁楼,中间竹柏极多,墨色与白相交,往里可见一帘小瀑布,水流入池中,池上有亭台能设宴。
小厮引我至池岸,我停步隔水望亭台隐隐约约的景儿。
诗会已然开始,主座空空,两侧人对坐,屏风后为女子,有一灰色华衫公子立在屏风前轻晃折扇,当是正说着什么,晃了一会儿,负手继续站着,再片刻,走近屏风一步,微探身,随后仰天大笑。
须臾,屏风后出来一白衣女子,打扮朴素,不像哪家小姐,她拿着手中的东西猛向公子刺去,那公子下意识惊慌阻挡并逃窜,其余公子忙上来拉那公子回来,屏风后各色华裳的小姐吓得聚了一处。
我不由得蹙眉,紧了紧暖炉。引路小厮笑道:「小姐这边请。」
这小厮领我从另一条路进池亭,白衣女子已被婢子带回屏风后,其余小姐满脸惊惧地看着她,没有人敢靠近。
白衣女子即便将自己弄得很狼狈,依然掩不了她生得委实有灵气,笑起来约莫非常好看,腹有诗书,不可染指的好看。
场面混乱过片刻,两处不动的安静氛围显得怪异。
「诸位,怎么都站着?」一道懒散阴沉的笑声从主座传来,格格不入却又无比合适。
在场人目光遽然转向上座,只见一身竹青锦衫的男子,倚靠座背,袖袍宽松,柔软华贵的竹青色像随意披在他身上一般。墨发未束,前面两绺细发更衬他随性阴狠之感。
「江……江大人。」上前躬身作揖的大抵是起初那灰衣公子。
「欸,什么江大人。」江俨感慨随意地笑,手搭座臂,整个人斜坐着,「如今陛下召本公子回来已是恩典,言公子慎言。」
转过目光来看紧握发簪,手已滴血的白衣女子,语气慢慢冷下来,「云亦姑娘是本公子请来的太学贵客,弄成这样也不知请下去包扎好好伺候?本公子养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有两婢子一颤,忙上来扶云亦。云亦手上的血微染衣袖,她垂眼仍一动不动,婢子唤她,扶上她手臂,她却猛地甩开手,眼神里害怕她们。
强烈逃避间看见主座上的人,顿时停止动作,须臾,大惊失色地想喊着什么。
江俨对她微微笑,眸色深深下竟显一点无辜。
云亦抬手护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不停摇头,婢子用力拉她,勉强才将她请下去。
在场的官小姐公子都亲眼见着,除了想讨好江俨之人轻松点,剩下的一言不敢发。谁敢得罪他?陛下召他回来,万一再次重用。
江俨拿起茶杯出几案,赤脚下台阶,明明一张谦谦君子脸,笑时神情令人觉得惧怕,「京师瑞雪,本公子就想借此办个诗会,这不,刚请了荀先生喜爱的学生来,没想到平时恪守礼节的云亦姑娘今日发了隐疾。」
叹气,「诸位也知荀先生年纪大了,想来今日之事也吓到了诸位,还请诸位多多海涵啊。」尾音带笑。
我紧紧摩挲手中的暖炉,他让他们都知道了云亦的事,又逼他们莫要传到荀先生耳中。
江俨踱到几案的盆景前,边道:「扫了诸位的雅兴,」把茶倒进盆景,「实在,不好意思了。」
指尖放松,茶杯掉落,转过身对大家赔笑,「天寒雪厚,回府路上慢行。」
官小姐们吓得不轻,江俨不走,哪里敢离开?
我默默转身先退出了亭台,这个太学出来的女学子下半辈子算是已毁,若荀先生知道,便是谁也阻挡不了他去殿前死谏的决心了。
江俨不惧,如此无畏嚣张,是手握重要后招——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未收敛。
爹爹今去太学很晚都未回来,我独坐雪亭等他,端详半白玉佩,想到科考监察之事,眼下是定不能让爹爹继续为此费心,不能让他再担心朝中的任何事,陛下,陛下……
「小姐。」晏大夫领命过来。
「晏大夫,坐。」我客气请他,继而道:「爹爹的身体好转,多亏晏大夫妙手,只是爹爹现下朝务在身,不知会不会……对他的身体有何影响?」
「小姐,这些我早已同小姐说过了,太师的病本就因劳累而起,到现在是操不得心的。」晏大夫忧心劝道。
我的心慢慢沉下来,没有时间了。
晏大夫继续道爹爹需同之前一样静静休养,至少到明年开春转暖,春天来了,就好了。就怕……他会等不到。
「小姐,十一殿下……现在在院前了。」沅儿道。
晏大夫闻言,遂起身告退。
他来做什么?我叹息低首,来回摩挲手中的玉佩,景瑜的脚步声止于案前不远,我抬首,他立在树下盯着我手中的这一半玉佩,荣王赠我与他的贺礼。
我从容把玉佩收入袖中,景瑜好似才回过神,注视我。
「来看看你。」他走过来,神情飘忽。
我笑着揶揄了一句,「看来太后娘娘疼我要比疼你多。」
出了那宫婢怀孕的事,也就太后在顾及着孩子顾及着景瑜胡闹,我的不高兴。
景瑜顺手给自己倒茶,倒一半停住,抬眼看我,「是时候把她送出去了。」
我含笑,故可怜地摇摇头,「还未到时候,我答应你留住她性命,殿下急什么?」
那宫婢肚子里的孩子其实不是景瑜的,景瑜知道,陛下江俨能查到,独太后不晓。算算这不过是后宫里争宠的一个小手段罢了,哪知宫婢又一次失策,遇上景瑜这个坚信自己那晚没有碰过她的。
四
事情的确发生在扈齐赫进宫,景瑜宴上醉酒的夜晚。
那夜我看景瑜低嚷梦话熟睡,方才离开凌轩殿,出殿前命守夜宫婢好好照顾他。太后给景瑜宫里换来宫人时派了个经验丰富,耳朵厉害的姑姑进来,为的便是防景瑜胡闹。
景瑜醉酒紧要,宫人都小心伺候着。这一整晚殿中安安静静,那个宫婢偷偷来过,也没有机会成事。
我亦问过晏大夫,小醉怡情,醉得不省人事的,就没有这份心力了。
至于宫婢肚子里的孩子,其是同她常有来往的同乡侍卫的,那侍卫是个贪图钱利之人,正所谓富贵险中求。
景瑜得知宫婢有孕,深思了好些日子,才决定趁夜色偷溜到太师府来的时候,我正撑颔在窗台,望天上月色,琢磨白日元禅寺扈齐赫的话。
他穿身墨衣忽地蹿到我面前,着实吓了我一跳。
我与景瑜对坐树下矮案,他同我认真严肃地交代了整件事。
我慢悠悠端茶杯,「栽赃皇子,这样罪无可恕的事,臣女替殿下处理了吧。」
景瑜还在为淳于渠的事生气,没好态度地道:「我告诉你,不是想让你杀了她。」
我茶端到一半,不由得噗呲一笑:「原殿下的同情心,还可以同情到帮别人养孩子。」
景瑜讲得郑重其事,「我想让你想办法留她与她的孩子一条性命。」
我小饮了一口茶,忽然想陛下初察端倪,扈齐赫的隐隐威胁,或许……此事以后会有可用之处。
慎重考虑过后,若无其事笑道:「好好活着是不可能的。」
景瑜顿然紧张。
我思量地与他道:「她今后只能苟且偷生。」
景瑜咬牙,「你……」
我打断他,「殿下快收起你的慈悲心吧,真是要成庙里的菩萨了。」忽然想到有趣的一面,「我们的殿下是心软,又不是蠢,是吧?」
如今这件事真的正式搬上台面来,景瑜配合演的戏真不错,在陛下太后面前死护宫婢,惹得陛下大发雷霆。
夜雪月圆,景瑜握茶杯谛视我,没有再硬逼我现在就将宫婢送出去。我们之间这么的不信任,偏偏促成了一个想要的局面。
我摸了摸茶杯,温凉温凉。
翌日雪停后暖阳透云,太后宫中的内侍来府传话,召我进宫陪太后逛御花园赏梅,陛下与景瑜都在。
我领命进宫,进了御花园看见亭中九皇子和九皇妃也在陪太后聊天,九皇妃哄得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景瑜和景璋就那样干对视着。
我规规矩矩过去,方见过陛下,太后就伸手笑道:「纭纭过来,快坐到哀家身旁来。」
九皇妃笑意收敛些许,拿起一颗核桃来剥,剥好后,递给九皇子,九皇子顺意接过。
「今年御花园的红梅开得早,哀家想啊让你们都进宫来赏一赏,就可惜庚儿带他王妃回了封地,不过难得皇帝有空闲。」
我们这些小辈起身,「是,太后娘娘。」
「是,皇祖母。」
太后欢喜地笑不停,「走,走吧。」我顺势在旁扶着她。
陛下神色瞧不出任何异样,竟然会来陪太后赏梅。太后笑讲着今年这御花园的梅怎么样怎么样,是个什么什么好兆头,说着说着忽道:「纭纭喜欢绿梅,南边刚进贡上来几株,」拍拍我的手,「就养在你屋里。」
我慌忙点头谢恩。
他们都没有很认真听,只是看了看我。我说完谢意,有内侍来对陛下伏耳,陛下皱眉,太后一瞧他这副模样,笑就变成了愠色。
陛下以处理政事为由离开,太后没好气地答应了一声。
九皇子见陛下走了,须臾,同寻借口离开,他性子最是不耐烦,甚至暴躁。太后无奈,只命九皇妃好好照顾九皇子,随他一起回去。
这御花园逛得委实是冷清,太后叹息地抱怨是享不到这些孙子的福,我摸着她意的应着声,笑逗她两句,终于到她午睡才得以脱身。
有御前内侍早立在宫道,见我走来,忙过来道:「澹台小姐,陛下等候多时了。」
御书房中,陛下正批阅着奏折,我跪下来行礼,陛下批完手上的奏本,放在一处,又拿起本新折子打开看。
「从南庄这件事开始,你倒颇费心思啊。」陛下的话讲得沉。
我微颔首,静跪不语。
「那你可猜到,朕为什么现在不能杀江俨?」他特在「朕」字声音加重。
我紧了紧手,思忖过一种结论,「他与扈齐赫,私下有勾结。」
半晌,陛下未言,我试探地抬头,见天颜不怒自威,煞是沉默。
我垂眸认错,「臣女妄言,还望陛下恕罪。」
陛下感慨,「真是和澹台阙年轻时一样聪明。」狠狠地道:「与敌国私下勾结,就会心生反意,况且还有个皇子参与其中,没有查清他们与北临勾结了多少前,贸然降罪,必起祸端。」
陛下的意思,若他一举铲除江家,江家顺势教唆九皇子谋反……有极大可能成功?
陛下气愤,「以老九那只晓得打战的性子,也是任人摆布。」
我俯身拜他,「还请陛下赐教。」
「继续挑衅江俨,探得虚实,南庄的事是个很好引子。」陛下的话意不在提醒,今日变成了一种吩咐。
许久,我应声,「是。」
直起身子,犹豫道:「陛下……」
陛下再提朱笔批阅,「既然澹台阙卧病,就让他在府中好好休养吧,开春科举之事,全权交由礼部尚书。」
我心底一喜,抬手躬身,「谢陛下。」
我回府进了爹爹房间才知,我前脚进宫,爹爹后脚忽然病倒,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我斥下人为何不来告知我,晏大夫揽责解释爹爹是一时劳累晕倒,扎上一针休息休息便好,就没让人来急吼吼通知我。
晏大夫也没承想,就在刚刚爹爹的病情忽地急剧糟糕,方才想遣人寻我,我便走了进来。
我忙跪在爹爹床前,握住他的手,转首一开口就成了哭腔,「那现在怎么办?」
晏大夫也没有胜券,「我定当会竭尽全力。」
爹爹的脸惨白惨白,我从来都没有这么紧张惧怕,忍不住流眼泪,淡淡道:「治不好,你们就都给我爹爹陪葬。」
接下来几日我都在爹爹房里守着他,照顾他,可他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景瑜来府中看爹爹,我到外屋见他,他没有很真心诚意地担忧,对谁都同情的表情,想来又是陛下或太后让他来的。
而还有一人,得知消息日日从太学往太师府跑,见不到爹爹,只得在厅中等候,一直至入夜才离开。他永远守着自己的礼数,决不逾越半步。我轻轻给爹爹擦脸的时候,沅儿就会进来小声说王公子又来了。
我握着爹爹枯瘦的手,不想让任何人扰他,也不想见到任何人。
这些日子,夜晚在爹爹房中,我又写过两封信,命冀也隔日送去清云小苑,清云小苑于那个被藏在里面的人而言,就是华贵的囚笼。